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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忧咒:我们的母子关系,有效期只有三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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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笑着的时候,你会看他们的眼睛,他们也会看着你,只看着你,好像会永远只看着你似的。

本文系网易戏局栏目出品。

无忧咒05:我们的母子关系,有效期只有三个月


黑匣记录

第一场

事实证明,当时因为担心去不了克育中心而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参加招聘会的你,实在有些过分紧张了。

捡到那个书包之后大约半个星期,你就接到了克育中心第五轮面试的通知,并且是周围人里唯一一个接到的。

第五轮过后一个月,你就拿到了中央城克育中心的offer。

成克如他所说的没有在中央城工作,买了八月去摩尔曼斯克港的票。你早已将之前对他的耿耿于怀抛之脑后。拿到了offer的感觉很踏实,你对成克的一切都不再有感觉,无论是依赖还是埋怨,那些感情顷刻间消散,他在你心里重新成为了一个普通同学。

中央城的克育中心比你中学院时期在晴水市参观的那一座更大、更宏伟,占据中心城区最大的一片广场,是中央城的地标建筑。这里拥有整个太平洋西区最丰富的细胞库,每天都有二十到三十个婴儿诞生。

按照规定,刚入职的人需要在每个环节轮转三个月。跟你同期入职的有十二个人,有的人第一站轮到了细胞库,有的人去了采集中心,而你的第一站是育婴室,所有人都冲你投来怜悯的眼神。

“开局就是困难模式。”同期里一个女生啧啧感叹,“简直是替众人下地狱的英雄!”

第一次聚餐,由同期里最活跃的一个男生发起,那男生头发不短,绑在脑后,说话的时候发梢在脖颈处晃动,给人一种不羁感。

男生叫木野,轮值的第一站是亲子乐园,专供家长和孩子互动的地方。

木野当时笑着对那个女生说,“放心吧,这事儿谁都逃不过。西纯上来就做最难的,以后越来越简单,像你从采集中心开始的,后面可有得哭了。”

那时候你和他们还不熟,为了合群,只能一笑而过。

大家不喜欢去育婴室也没有别的原因,就是觉得繁琐和无聊,用他们的话说,是“极致的无聊”。育婴室是育婴楼层的统称,里面被分割成一个个小房间,每个房间大概有三到四个孩子,都在一个月到四个月之间。这个月份的孩子太小了,连翻身都不会,每天除了吃和睡就是哭。育婴室里没有任何可供成年人消磨时间的娱乐活动,一个辅育师管一个房间,房间之间互相隔开,除了照顾孩子还是照顾孩子,想和同事聊聊天都只能趁休息时间。

但这些对你来说没有那么痛苦。一个辅育师要做的并不算多,除了锻炼孩子对人声的敏感度,提高孩子对颜色的辨认能力之外,就是保证他们的睡眠和进食。哭是这个岁数的孩子每天必须的运动,但一个孩子的哭声容易引爆整个屋子的哭声,所以每个孩子睡的小舱都有隔音罩,你得在哭声蔓延开来之前把隔音罩合上,以免吵到别的孩子,然后注意着计时器——婴儿一哭就哄是大忌,但放任孩子一直哭也是行不通的,到了十五分钟哭声如果还没有减弱,辅育师就得出手干预。

你曾以为,哄一个嚎啕大哭的听不懂人话的生物是最困难、最煎熬的部分,然而当哭得小脸发红的婴儿被你抱在怀里,在你怀抱的温度和轻微的晃动中渐渐平静下来,“咯咯咯”的笑着,甚至笨拙地伸手想要触碰你的时候,你发觉自己真的一点也不讨厌育婴室。

第一站轮岗持续三个月,那三个月里,你亲手把一个房间的三个孩子从刚出生带到三个月大,两个女孩和一个男孩。在那个房间里,你每天需要做的事情就是照顾他们,哭闹的时候孩子在你怀里,三个孩子都睡着的时候,你会静静地端详他们的小脸。他们笑着的时候,你会看他们的眼睛,他们也会看着你,只看着你,好像会永远只看着你似的。

这期间,木野经常会来接孩子。三岁以下的孩子不能被家长带回家,但家长可以随时随地来克育中心探望。木野每天来往于各个阶段孩子的住所,为到访的家长把孩子接到亲子乐园。他总哼着歌来,不知道在开心些什么,如果目标不是你的房间,他会从窗口经过然后冲你摆摆手;如果在窗口站停,你就知道他要带走你这里的孩子了。

“立格的爸爸又来了,还有……”他敲门进来,看了一眼记录说,“……小川今天也要跟我走。”

你有些惊讶,“小川的妈妈终于来了?”

立格是两个女孩中的一个,她的爸爸可能是第一次申请育儿的缘故,劲头很足,有事没事就来亲子乐园看孩子。而小川的资料上显示,家长是个31岁的女性,你在育婴室的三个月里,她只出现过一次。

“原来她还能想起自己有个儿子啊……”

你解开固定睡眠舱的地面锁,立格正在舱里玩自己的手指,小川还睡着,你帮木野把立格和小川的睡眠舱推到走道。

木野说,“看她风尘仆仆的,可能平时工作实在忙。”

“来就来吧,偏偏挑了个小川睡觉的时间,挪来挪去,折腾小孩……”你忍不住说。

“孩子没你想的那么娇弱。”木野按照流程,确认孩子手环上信息和登记信息无误,“别操心了,不会醒的,我小心点。”

再小心也不是万无一失。你忍不住想。

小川从出生就是你带,相比另外两个女孩,他需求更高,格外难哄一些。立格喝完奶稍微拍拍就能睡着,小川半夜喝了夜奶之后,你需要把他竖抱,抱至少一个小时,等他彻底熟睡了,才能把他放回睡眠舱里,提早一点放,他都能立刻感觉到然后用哭声反抗。

你看着舱里熟睡的小川,酣睡的他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你当时其实很舍不得。

“那么忙的话还不如别来,一点也不了解自己的孩子,就只顾自己。”

木野回头看了你一眼:“少说两句吧,无论了不了解,人家都是亲妈。”

你便没再说话。

木野把孩子推走之后,你关上育婴室的门,坐在只剩一个睡眠舱的育婴室里,突然觉得这个八坪的房间特别空旷。

那天,如你预料中那样,小川是哭着被木野推回来的。

推回来的时候,隔音罩上的计时表显示他已经哭了二十五分钟了。

“不止二十五分钟,他被他妈妈抱在怀里的时候就哭上了,他妈哄不住,亲子乐园的育儿师也哄不住,只能送回来了。”木野把小川的睡眠舱固定到地面锁上,你把另外两个婴儿的睡眠舱隔音罩关上,然后开始检查小川的尿不湿,很干净没问题,又试着喂了点东西,他也不喝。

你把小川竖着抱住,让他趴在你的肩膀,一只手托着他,一只手在他小小的背上轻轻拍打抚摸,就这样,他的哭声慢慢变小。

“我就说不该去的,他哭成这样肯定是睡觉中途被闹醒了不舒服,”你看着小川红扑扑的脸蛋,心里憋不住地有些生气,“难得来一趟,什么好事也没干,专门把孩子弄哭一回,小川可从来没有连续哭超过二十分钟!”

“她也是初次当家长,没有经验很正常。亲子乐园里每天都有孩子在哭,孩子又不是只会笑的洋娃娃。”木野不解。

“这是哭几声吗,隔音罩的计时器过十五分钟就会提示,这次都超过半小时了!”

“你未免也太紧张了,我们每天填的生长记录表上,连续哭只要不超过一个小时,都是正常范畴,超过一小时才需要标黄。”木野摸了摸你怀里的小川,“而且他回到你怀里不就马上不哭了嘛。小川妈妈来得少,他和她还不熟,等他妈妈多来几回,或者等孩子大一点不那么敏感的时候就没事了。”

“还多来几回……”你嗤笑一声,“她就不该来。来了只能把孩子弄哭然后丢给我,自己完成任务似的拍拍屁股走人。”

你的话让正准备离开的木野停在了门口,他神情复杂地看着你。

“在克育中心工作就是这样的……西纯,你还好吗?”

你没什么不好啊,只是你觉得,在小川妈妈没有出现的那些日子里,你把小川照顾得很好,小川也很依赖你,她不出现对小川也没有实质性影响,为什么还要来打扰小川。或者说,为什么要来打扰你们。

但你的理智拦住了你,你知道这些话是绝不可以说出口的。

第二场

时间很快,你在育婴室轮岗的三个月结束。下一站是孕育室。

临走前你非常不舍,特别是对小川。接手他们的是个四十五岁的女辅育师,她听你叮嘱的时候笑容很和善,但除了笑和“嗯嗯”的应答,并不做什么别的。

你很纳闷,怀疑她的记忆力是否有那么优秀,不需要任何记录就能把三个孩子的特性都记下来。

“没事的,你要相信孩子们的适应能力,他们会习惯我的。”那个辅育师依旧笑容和善。

你明白过来,她的意思是你说的都是一些废话,她并不会按照你叮嘱的去做。

“可是他们休息不好的话......”

你想争辩,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这个阶段的孩子时时刻刻都在变化,等到他们七八个月大的时候,你现在得出的规律就都作废了。不是我偷懒不记,是你那些经验根本用不上。”辅育师说,“你是头一回,紧张一点能理解,我在这里干了快三十年,照顾过的孩子有好多岁数比你都大了……”

她都这么说了,你也不好再说什么。

离开育婴室的时候,你脑海里盘旋着那个辅育师说的话,心情沉到谷底。

他们诞生在这个陌生的世界上,你是第一个照顾他们的人,他们人生的头三个月,和他们朝夕相处的人是你,你陪他们入睡,给他们洗澡,给他们喂奶。可这一切都发生在他们什么都不懂的时候,过不了多久,他们身上和你相处过的痕迹就会被下一任、下下任辅育师抹去。而他们不会察觉,他们甚至不会知道你这个人的存在。

毕竟你自己也对三岁之前发生的事毫无印象。

在孕育室的三个月,你都在消化这件事。和育婴室不同,孕育室的工作环境是医疗实验室,从受精卵着床到孩子诞生,每天的光照和营养输入都严格按照时间表进行,没有要紧事的时候,工作人员就在办公室呆着。

当时负责二号孕育室的室长是你的顶头上司,但她经常不在办公室,有事没事就往一号孕育室跑。后来你才知道,她的孩子就在一号孕育室的一个人造子宫里发育着,才两个月。

两个月大的胚胎在子宫里生长,子宫外面还有一层育袋,用肉眼看不出什么弧度,但就这点微弱的起伏,就引得室长动不动就跑来它跟前蹲着跟它说话。

“在克育中心工作就这点好,可以和孩子天天在一起。”

中午吃完饭,室长打了声招呼后又去一号孕育室了。你看着她的背影,都能从那背影里嗅到期待和幸福。

一个同事喃喃道,“好处不少,坏处更多。”

“怎么还会有坏处?”你问。

“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同事宁愿交一笔细胞转移费,也要去别的克育中心申请育儿?”那人说,“朝夕相处什么的,即使是父母也会有对孩子厌烦的时候。”

自己的孩子,时时见到都嫌不够吧。连小川你都不舍得离开,怎么会厌烦呢。你不能理解同事这套说辞。

“下班了,本来可以回家休息或者和朋友聚餐,结果同事会顺嘴问你要不要去他那里看孩子,你一想,也是啊,毕竟孩子就在身边,身为家长不去看看说不过去吧。休息日,本来可以跟对象约会或者短途旅行,结果同事又会问你要不要去陪陪孩子,毕竟闲着也是闲着。”说话的那个同事叹了一声,“我们的职业特殊,本身就天天和孩子打交道,成年人社交本就不多。如果再在自己供职的地方育儿,就相当于给工作场合的自己也贴上了‘家长’的标签,不自由的时候多着呢。”

就这点坏处吗?这听来实在是……不值一提。你在心里纳闷,难道大家都这么想吗?

“那室长不就选择在这里育儿么?”

同事凑到你耳边,“那是因为,室长过不了多久就要走了!”

“啊?”

“嘘——”同事往四周望了一圈,“她的合同明年到期,她拒绝续约了。”

你惊讶极了,没想到还有人愿意离开克育中心。

“为什么不干了?”

“这有什么为什么的,想换个别的工作不是很正常么,她都在这里干了快二十年了,要你你也觉得腻。”同事说完,掰着手指畅想自己打算几岁从克育中心离开,存多少钱,离开后去干嘛。说到激动处,还感叹自己得再早走几年。

你听着总觉得不是滋味,“这么想走,当初为什么要辛苦考进来呢?”

“克育中心工资高啊,如果是育婴室那种无聊又精细的苦活,连续干五年,就能直接买中央城中心城区的房子,只不过没人能坚持五年,一年都够呛。这种脏活累活,也就是工资高了才有人来……”同事感叹,“话说回来,你不会准备在这里干一辈子吧?”

你愣了片刻,看着同事脸上逐渐流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突然有些挣扎。此时此刻说出内心真实的想法,一定显得非常愚蠢。你的确抱着在克育中心干到退休的想法,但不是为了薪水,至少很大程度上不是。

你喜欢望着孩子的眼睛,享受他们看着你的感觉,享受孩子被你抱起来就不再哭闹的成就感。你一点也不担心所谓的厌烦,你打心眼里觉得,自己一定会在这里提交育儿申请,然后像室长一样天天和它说话,看它在育袋里长大,亲自把它带到世界上,天天都和它在一起,亲自照顾它。这样它就会从一开始就记得你,直到长大,再也不忘记。

你决定还是遵照内心,点了点头。

本以为同事会说什么,但她看了看你,最终也只是笑着点点头,“挺好,你一定会是个很了不得的母亲。”

那一刻虽然羞于直接承认,但你的内心一直都是这样认为的。

第二年结束,轮岗也随之告一段落,你们这一批得到了各自的长期岗位——你在采集中心的细胞库得到一份三年的定岗合同。

这个职位让很多同期大为羡慕,细胞库所在的采集中心负责处理捐精捐卵、基因筛查和育儿配对,接待的都是成年人,是整个克育中心唯一鲜少见到孩子的部门。

轮岗结束又进行同期聚餐的时候,好多同事都对你投来了赤裸裸的嫉妒眼光,虽然有故意做的戏剧效果,但也表达了基本的意思:大家都很想去采集中心。

可惜的是这个“大家”里并不包含你。最后定岗前夕,你曾鼓起勇气向育婴室毛遂自荐,最终却依旧没能成行,你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被派到采集中心的除了你,还有木野。

这个消息是你在聚餐时才知道的。当时你和木野已经很久没说过话了,整个克育中心非常大,一直碰不到面可以说是不凑巧,但你有一种奇怪的直觉——这一切的真实原因可能是木野有些讨厌你。

这种感觉并非空穴来风,是你在言语中捕捉到的。

聚会上,一个被分配去育婴室的同期表达了对采集中心的向往,她说你又喜欢孩子,又有高工资,你才应该去育婴室,旁边几个喝得半醉的人连连附和,坐在桌子对面的木野却说,“她没去育婴室才是好事。”

在当时的酒场上,那语气认真得有点突兀,认真得众人都一愣,他们看看木野,又看看你,眼神茫然又困惑,其中还掺杂着些谨慎。场面一下子安静下来,安静得仿佛能听到所有人大脑飞速转动的声音。

木野一直都是同期中最积极活跃的那个,人缘很好,还很宽容,他可以和两个互相看不顺眼的人分别成为朋友,还不引起另一个人的反感。你下意识抬头看他,他也看着你。

这尴尬的场面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终于开口解围。

“不然的话,就只有我一个人被分到采集中心,独享这份好运气的话,现在已经被你们灌死了吧。”他对你举起酒杯。

场面活了回来,众人哄堂大笑,大家开始起哄他,起哄完他又来起哄你,嬉笑怒骂,好不热闹。

热烈的气氛里,你却是唯一没有被感染到的人。应付着同期们张牙舞爪的邀酒,你的余光却不听你指挥地往木野那里去。你知道他刚刚说那句“没有去育婴室是好事”的时候是认真的。

但即使察觉到,你依旧对他这份讨厌的来源一无所知。

你没来得及试探或者询问,因为很快随着在采集中心和木野朝夕相处,你便逐渐地淡忘了那个感受到被厌恶的瞬间,甚至怀疑是不是从头至尾都是自己多想了,特别是在木野和你表白的时候。

第三场

那是个周五的中午,你如往常在处理下一周的捐赠预约。那天的预约比往常都多,平常两个小时就能完成,那天你忙得都顾不上吃午饭。

午饭是木野给你带回办公室的,你们俩是采集中心最年轻的两个人,经常互相打掩护、互相捎午饭,渐渐的,你们都不需要问就知道对方要吃什么。最终能和木野成为这样的搭档出乎你的意料,你非常满足。

没想到的是,那天他把带的午饭递给你之后让你先吃饭,然后把你的屏幕掰到他的方向,开始帮你干活。

“袋子里还有两个布丁。”他一边干活一边提醒你。

你很惊喜,克育中心餐厅的布丁很受欢迎,是你的最爱,稍晚一些去就买不到。在布丁的疗愈下,你终于从上午忙碌的工作中缓过气来。

你撕开布丁的顶盖,向他道谢。当你火速吃完第一个正准备拆第二个的时候,他开口道:“你……你周末有什么安排吗?”

“吃饭、睡觉,打扫一下住处。”你想了想,“大概就这些吧。”

“我买了两张《金钱宇宙》的vip票,你想去吗?”

《金钱宇宙》是一个沉浸戏剧式的密室游戏,评价非常高,说是布景真实、全息交互做的特别好,连续火热了半年,票价高不说,重要的是很难搞到票。你很惊讶,一是因为他搞到了票,而且还是两张vip,二是因为他居然找你一起去……

“不了吧,我最近租约到期,搬新家什么的都需要用钱。”

“不需要你出钱。”

“这怎么行?”那里的vip票在二级市场已经炒到你二分之一月薪的程度了。

他回过头来,“要是觉得不自在的话,就当成是约会?约会哪有AA这回事,大不了你请我吃顿饭就好。”

什么“为了自在就当作是约会吧”,这种话只能让这场邀约的性质更加明朗而已。克育中心没有规定同事间不能谈恋爱,实际上许多同事之间都曾有过一些浪漫关系,你虽然犹豫,但也的确觉得生活有些无聊。片刻后,你答应了木野。

那个周末你玩得很开心,《金钱宇宙》果然如评价说的那样精彩,甚至有过之无不及。

傍晚,从布景棚里出来,走在街上你们自然地拉着手,说着话,商量着由你请客的晚饭应该吃些什么。

经过一个广场的时候,他忽然停了下来。你顺着他的目光抬起头,他正在看广场大楼伸出的全息屏,上面正在播放一条新闻,是个噩耗,一个有名的科学家意外失踪了。木野仰着头,感叹着新闻里说的那个科学家多么年轻多么厉害,他一直很景仰。

他滔滔不绝地说着,你却没有回答。你死死地盯着屏幕上的照片,生怕自己看错了。屏幕上是理央最广为人知的一张半身照,许多次出现在报道和期刊里。

你脑子里一片空白。

那个下午,你抱着书包坐在台阶上,他从远处跑来,在你面前气喘吁吁地笑。这一切至今还像昨天,不,像几个小时前刚发生过一样清晰。

这个人已经不在了?你不觉得这件事是假的,只觉得这个世界很陌生。

最后,在木野的连续呼喊之下你才回过神来。他凑上前,抬手在你眼眶边擦拭。你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哭了,眼泪正不可控制地奔涌而出。

你的激动让你显得失态,木野关切地看着你,即使低着头你也能想象到他眼神里的惊讶以及错愕——自己身边不言不语普普通通的同事,能和这个天才科学家有什么交集呢?一定是不同寻常的交集,才能让她哭成这样吧。你听到他脑子里寻觅答案的声音。

“没事。”过了好久,你擦干了眼泪,又回头看了看大屏幕,上面已经变成了一个歌星的演唱会宣传片了。

这种时候说“没事”,没有人会真的相信没事。

你们在一家餐厅落座,那是一家和风料理店,在你的心不在焉里,木野勉强点了一些餐食。

“不舒服的话,你将就吃一些后我送你回去。”

“真的没事,”你捧着和风餐厅里标配的荞麦茶,“既然是约会,还是有始有终的好。”

彼此沉默之中,服务机器人按顺序把菜一道道摆到桌上。

你没有动筷子,他举起了筷子也没有开动。你不知道他在等什么,甚至也弄不清自己在等什么。直到他将拿起的筷子重新放下,犹豫了几秒后终于开口问问题的时候,你才意识到自己等待的目的。

“你刚刚怎么了?”木野问,“你和理央认识吗?”

就是这个,你就是在等他问你这个问题,问你是不是和这个传说中的大人物认识,是否和这个只存在于人们交谈中的天才产生过交集。

然后你就可以告诉他那个下午你和理央的相遇,这样的话,你过分的悲伤你失态的眼泪就会变成实实在在的,有充分理由、有足够重量的东西。

木野问出那个问题之后,你的脑海中飞快地将那个下午堪培尔大楼下的场景一遍遍重播,你想找到一个足够分量的叙述方式把那五分钟不到的偶遇讲出来,让那天下午相遇的重要程度变得与你今天的态度相配。

木野看着你,没有催促,不知道他的脑海里想象的是怎样的故事,但这个想象让他宽恕了你很多时间。可是随着时间越拉长,你就越焦急。你被自己捉襟见肘的叙述能力急得心跳加快。不,不是叙述能力,是素材太少,那是个一瞬而过的下午,除了被他夸过的羽毛耳钩,再没有能让你发挥的东西,你再怎么努力,也无法将它讲得比你脑中更加生动隽永。

恍惚间,你脑海中堪培尔大楼外的你和理央仿佛成了两个演员,五分钟的剧本,任他们怎么演,都无法再多出一秒。

可是为什么这个剧本只能是五分钟?理央已经不在了,而你才是说故事的人,让脑海中的理央和你把之后的故事演完不就好了?

无数种念头在你脑海中路过,最后开口时,只有最无需质疑的一种。

你将那五分钟的相遇告诉了木野。

只是说完那五分钟后,你看着木野依旧探究的眼神,鬼使神差地将那些无证可循但你希望的,现在应该也无伤大雅的想象说了出口。

“我们就是那样认识的,然后交换了联系方式,后来他邀我出去,跟我表白……虽然在一起的时间不算很长,但他对我很重要,我……我还是很想念他。”

木野看上去有些惊讶,但也并不震惊,毕竟他看到你在广场上落泪的瞬间应该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他叹了一声,“一定很难接受吧,我看了都很震惊,更别说你,这事儿太突然了。他还那么年轻,就比我们大五岁吧?”

“几乎是四岁,”你说,“他是12月30号生的。”

“你们什么时候分开的?”

“我大四毕业后的两个月。”

木野看着你。你无言地低下了头。沉默可以说明的事情,能提供的想象空间,就不需要言语来画蛇添足了。

那天的晚饭结束之后,木野把你送到家楼下。正常情况下你会邀请他上楼,无论是坐一会儿还是干脆留宿,毕竟直到晚饭之前那都是不错的一天。

但鉴于整顿晚饭你们说话的内容都是你和理央的过往,木野只是轻轻地亲吻了你的脸颊,然后给了你一个拥抱,“上去吧,今天早点睡。”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你一直站在原地看着他转身离开的背影,以及路灯下被他甩在身后的影子,直到他彻底消失在道路尽头,仿佛在完成一个表达眷恋的仪式。

那之后你们经常约会,木野是个很有意思的人,说起话来滔滔不绝,从来不会让人无聊,更别说当他有意逗人开心的时候。你很享受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同事们都说你爱笑了许多。

但你们始终没有确立关系,木野没有问你,你自然也没有主动提的想法。你和他好像浸润在一种有些诡异的默契中。诡异的地方在于那不是两个人之间的默契,而是三个人的——你们的关系中,总有一个隐形的理央存在,他认为你始终爱着理央,他默认自己在和一个爱着理央的西纯相处。但他不介意,甚至更加享受其中,木野是个喜欢包容他人的怪人,从包容中他能获得满足感。

又或者,相比你本人,他更爱那个爱着理央的你。

和他相处当中那些突然而至的沉默,有意的退让,以及恰到好处的避而不谈,让你也渐渐触摸到了第三人的轮廓——那是你和他心中关于理央的碎片共同拼凑出来的。而你发现,你似乎真的爱上了那个轮廓,白天黑夜,工作的间隙,工作结束后和木野相处的时候,你开始真正地思念理央,怀缅他。

日子就这样继续下去的话,不失为一件好事。只是你没想到,一年之后这个本该永远隐身的第三人,会再次站在你的面前。

第四场

其实前一个周五在生殖细胞捐赠预约单上看到理央这个名字的时候,你就该格外注意。但当时的你只以为那是个同名的巧合而已。

他没有死,当然,广场上那则新闻本身报的也并非死亡而是失踪。但是在海上失踪两个月,谁会以为那人还有生还的机会呢?

有的,是有的,不然理央怎么会站在你面前,微笑着低头进行身份登记。

站在一旁的木野震惊地看了看他,然后转头看向你,余光告诉你他的目光在你脸上,但你没有和他对视,只是尽职地注视着面前低着头的理央,然后放任自己露出愣怔的表情。

你正戴着口罩,没有人看得到。

“好了,还有什么需要填吗?”他抬起头笑着问你,见你没有反应,稍稍探头,“你好?”

你僵硬地接过他递还给你的屏幕。本应该由木野带着他去采集室,但你转头看着木野,他读懂了你的眼神,静静地转身离开。

“请跟我来。”你抱着屏幕,领着理央来到了一间采集室,尽力控制着声音里的颤抖,“请跟着房间里屏幕上的步骤做,不要跳漏步骤,有任何问题请按座椅右手边的红色按钮,我会进来。”

这显然并不是他第一次做义务捐赠,他熟门熟路地进去之后关上门,你站在门口,试图平复自己过速的心跳。

他为什么还活着,他还好吗,有任何损伤吗,为什么新闻只报了他失踪!

看到他出现那一刻的紧张很快过去,站在门口的你拼命地忍住眼泪。

他很快完成一切,打开门走了出来。

“你还好吗?”看到你红着眼眶,他问道。

你不好,你迫切地想知道那些你以为他死了的日子里,他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看到新闻上说,你失踪了……”

他先是一愣,然后恍然大悟地解释,他们当时遇到极端天气,通讯出现问题,到了目的地之后一直断断续续,队伍中的确有同事突发疾病去世了,但不是他,一切都是消息传递的时候发生了误会。

如果不是他亲口说,很难相信这个时代还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看到他现在站在你面前,正一切如常地活着,呼吸、微笑、说话,你心底幽然生出一种劫后余生的凄悯,这样的凄悯让你无力再把眼泪禁锢在眼眶里。

他有些手足无措,“女士,你没事吧?”

“没有,我就是有些激动。看到你还活着,真是……”说着,你为了擦拭流到脸颊的眼泪,把口罩摘了下来,也方便他看到你的样子,认出你。

“看到那个新闻,我一直无法接受,毕竟和你说话好像还是前不久的事情。”

他的眼神有些疑惑。

“大学,堪培尔大楼前面,我捡到过你的东西……”你提醒他。

他认真端详着你的脸,非常用力,过了好几秒后,脸上挂上了笑容,“我想起来了!你是工学院的学生吧!”

你愣愣地看着他,希望从他眼睛里看出一丝犹疑,可惜没有。

你预料到他应该不会第一时间认出你,也可以理解他对你们相遇的场景印象没那么深刻,但你无法理解他的眼睛里居然一丝熟悉的意思都没有。

这让你忽然想起了十多年前的一个下午,你和蕾亚回到学前院看望当年的辅育员,那个曾说你是她最偏爱的小孩的辅育员,也像现在的理央一样,装作一副认出你的模样,实际早就对你全无印象。

况且这任务的难度对于理央来说还要稍稍大一些。当年那个举行校园招聘会的堪培尔大楼,在理学院和工学院之间。他聪明地从中选择了一个,猜你是工学院的,大概是因为他自己曾是工学院的教授。

你接受了现实,静静地把口罩戴回去。把义务捐赠的凭证交给他后,你按照流程查阅了他的义务捐赠次数,提醒他已经满足申请育儿的条件,宣读完之后,你鞠躬,跟他道别。

他在你的注视中走出采集中心的门口。踏出去的那个瞬间,你听到了自己心底发出了一丝尖利的声音,那是一声喑哑难听的嘶吼,歇斯底里,不忍听。

那天午后你请了个假,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独自回到了住处。没有胃口吃午饭,也没有心情洗澡,你直接躺在床上,裹着被子,默不作声地等着被梦短暂带离这个世界。

你做了许多梦,从小到大所有令人悲愤的记忆都从脑海深处翻涌回旋而出,编织成一个个梦境,让你再次煎熬。

然后,你又见到了西绘。她还是五岁的模样,只是身后那对翅膀似乎烧得比从前更加厉害,整整一半都变成了挂着火星子的残羽。

“姐姐,你怎么又在撒娇了。”

“谁在撒娇?”

“你就是在撒娇呀!那些想要的东西没有得到的人呐,撒起娇来,都是你这个样子。”西绘咯咯咯地嘲笑你。

“姐姐呀,你怎么比我还天真?你这样什么都没有做,在这里自顾自地难过,不就是撒娇吗。这世上可没有现成的好事,想要什么,说到底都只能靠自己罢了,这个世界是不会好端端为你准备好的。”

“你说得轻巧。”

“死人总比活人轻巧。你呀,你果然只会撒娇吧。”

你恼怒地看着西绘,她也不客气地扇了扇翅膀。满眼的灰烬朝你扑来。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你透过没有拉窗帘的窗户看出去,月亮实在是亮极了。

你忽然想起小川,那张被亲生母亲抱走时哭红的小脸蛋。

后来你又去看过他,那时他已经快两岁了,还是经常哭闹。你忍不住走过去,把他抱起来,可是他却彻底忘记了自己三个月时最依赖的怀抱,不记得自己在这个怀抱里睡过多少好觉。不仅是大脑不记得,他的身体也早已遗忘,两岁的他在你怀里哭得撕心裂肺,拼命挣扎着要回到他的辅育员怀里。

这个世界好像在不断遗忘你,每当你以为留下一丝痕迹的时候,它就毫不留情地将其抹去。二十四年,这世上竟然没有一件属于你的东西、属于你的人。

窗外的月亮以一种含糊的形状悬在夜空中,多一块便可以勉强成圆,少一块就是个差不多的纺锤,可是它两边不靠,注定是一个不会让人想要记在脑海中的形状。

就像一些不被人记住的场景,以及没有印象的人。

用什么才能留住呢?

你的母亲可以是别人的,你照顾过的人会遗忘你,你爱的人从来不属于你……

有什么东西是可以靠你自己创造,靠你自己的努力留住的?

西绘的话让你的脑海中出现了一个有些疯狂又理所当然的想法。

孩子,你自己的孩子。

任何人只要愿意,只要符合条件,都可以向克育中心申请孩子。

只要你愿意,只要你敢,你可以有一个自己的孩子。你的孩子会如同你小时候期待母亲那样,每天都期待着你。

这个想法就像上帝为你打开的一扇窗户。你才24岁,这个年代几乎没有人会在24岁的时候就想要后代。可转念一想,又有什么不可以呢?在婚姻制度还是主流的旧时代,二十出头就是正常的婚育年龄。再早一些的古代,女性十六岁就要结婚生子。

24岁了,你想要一个你和你所爱之人的孩子,即使那个你爱的人并不知道你的存在,但他的血液会流在那个孩子的身体里。只要那个孩子爱你,一切就都好了。

你下定决心,你要成为一个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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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薛野

灵魂是一棵居无定所的水培歪脖树。

责编:卡罗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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