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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忧咒:一米一的五岁女孩,死在一米二高的冷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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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五岁的小女孩,靠自己爬上一个高出自己一个头的平面上…成功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本文系网易戏局栏目出品。

无忧咒01:一米一的五岁女孩,死在一米二高的冷库里


第一场

林浅的手机铃声响起之时,冯泉正在给新交的女友剥罗氏虾。虾去头,剥掉虾壳,放进女友碗里。女孩举止斯文,用筷子夹起,在餐厅特制的海鲜酱里轻轻滚了一滚,放进口中咀嚼几下后点了点头。于是冯泉剥得更勤快了。

坐在他们对面的林浅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两人从小学院开始就厮混在一块,到今天也有十五年了。冯泉脸长得好,身材修长高大,与生俱来的亲和力让他身边总聚集着人。这么多年过去,喜欢他的人多,他喜欢的也不少,但这却是冯泉第一次将一个交往对象认认真真介绍给她。

女孩健谈,据说热爱旅行和逛展,直到在席上聊开她意识到,冯泉也并非一头热,女孩的认真并不输他,不知道冯泉是不是对女孩提过林浅喜欢逛展,她能明显感觉到女孩是在投她所好,席间将印象派早期画家的八卦轶事说得像她亲眼见过,却一点不让人觉得聒噪。听在耳中,即使是心情晦涩的林浅也很容易能笑出来。

但笑归笑,其实不必花这么多心思,林浅暗自解嘲,她不过就是个年头很久的老友而已。

周末接到警局电话,几乎百分百意味着加班,换做平常她一定会深呼吸然后默默先咒骂上几句,但此刻看着对面正嬉笑的情侣,这次的电话铃声宛如仙乐。

是上司谭言的声音,果然有案子。

“你人在哪?”

林浅报出餐厅附近的地标。

“到纪山要多久?”

纪山是她所在的中央城和晴水市之间的一座小山,以温泉闻名。

“现在?”林浅看了一眼时间,周日晚上七点,正是路上车多的时候,“现在开过去得一个半小时。”

那头犹豫片刻,“那你先回警局吧。”

“怎么?又加班?”冯泉问。

“是啊。有案子…”挂了电话,她整理着抱歉的语气正要解释,话还没说出口,只见冯泉已经擦着手站起身。

“你干嘛?”

“送你啊。不是加班么?你这破工作真的折腾人……”

自从进了警局,和冯泉吃饭吃到一半被叫去加班的事情时常发生,她胃不好,冯泉总会把餐食打包然后开车送她去,让她有时间在路上把饭吃完。

这放在往常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但此刻还有别人在,何况还是女朋友,实在不妥。林浅连忙阻拦。

“不用不用,别管我了,你们两个好好吃,”说着转头对女孩道,“实在不好意思,我这工作就是这样,没个准。下回,下回我请!”

女友几秒后也反应过来,大方地表示完全理解,让她不用放在心上。

“你喝了酒,怎么开车?”冯泉似乎坚持要送。

“就三口红酒…什么年头了,开自动驾驶不就得了。”

“只要驾驶座上有人且人喝了酒,都是酒驾,谁管你开不开自动。你身为警察,可不要知法犯法。”

“那我喊代驾。”

“这个点代驾也在吃晚饭,谁理你。”

林浅没争过冯泉,这种事上她从来就争不过。

冯泉拍拍女友的肩膀,然后大步走出餐厅。林浅无法,只能对女孩歉意地笑了笑,追了上去。

车行驶在路上,林浅忍不住指责冯泉把自己女友晾在餐厅的行为太不合适。冯泉却浑不在意。

“人家是讲道理的人。之前这种情况我也送你,也没见你唧唧歪歪,今天怎么了?”

林浅微讪,看着窗外默然。

两个人一路无话,幸好警局离餐厅不算太远。不待她和冯泉道别,又一个电话呼入,是同事。她一边接起电话一边打开车门,随意朝冯泉摆了摆手就朝门里跑去。

“你们人呢?”

跑进空无一人的刑警二队办公室,她对电话里道,紧接着一个声音从电话那头和后门口同时传来。同组的同事于洋正站在敞开的后门口举着手机冲他招手。

后门出去就是警局专用停车场,但此时此刻,一辆白色的大货运车却停在东面,车厢上刷着“松岗农业”的字样,四周拉起了警戒线。

“这个月第一次休周末吧?你可真够倒霉。”于洋满脸的“深表同情”。

“不瞒你说,下午开始我心里就不踏实,真是想什么来什么。”

“恭喜你终于确诊斯德哥尔摩,看来已经准备好当一名悲苦的老刑警了。”

“别废话,老大呢?”

“在里面,你直接进去吧,丽山老师也刚到。”于洋将手里喝空的速溶咖啡纸杯塞进垃圾桶,朝货车方向努努嘴,“我先去找家属,还有无数个电话要打,唉。”

走到车厢门处,林浅敲了敲货仓门,里面传来一声熟悉的“进来”。

打开仓门,一股臭氧味的冷空气扑面而来,即使已经关掉电机,仓里残留的冷空气还是让她打了个哆嗦。

这是辆冷链运输车,冷库比外部看上去大得多,长有九米多,高也有至少两米半,估摸下来,容积肯定不低于五十立方。失去了电机维持温度,冷库温度慢慢上升,臭氧味里逐渐分离出一股变质肉品混杂出的酸气,非常上头。

林浅踩着垫脚板走进库里,两个调查员在拍照记录,队长谭言蹲在冷库尽头,看了林浅一眼便低下头去,继续看地上躺着的尸体。

林浅走过去,看清的瞬间,只觉得心上被闷闷地锤了一记。

在那躺着的是个女孩,准确来说是个幼女,五六岁的模样,身高在一米一左右。女孩头发凌乱,几乎全裸,两只拖鞋分别躺在角落里和一只冷冻箱上,浅蓝色的T恤和裤子散落在地,全身脱得只剩一条卡通的棉内裤。

法医处的负责人方丽山也蹲在地上,脚上一双精致的千鸟格中跟皮鞋还没来得及换,大概也是被临时从什么活动上喊来加班的。

林浅绕过冷库里剩下的几个塑料泡沫箱,小心地避开照明,来到谭言身边的阴影处。

除了手肘和膝盖的几处小擦伤,女孩周身并没有伤口。落在周遭地上的T恤和短裤是温泉会所给客人休息时穿的那种两截式浴衣。

“这有条手链。”正在车厢口的一个调查员道,他正举着记录仪对着车厢出口处拍,林浅走过去一看,那里果然躺着一条很细的手链,手链由红绳编织而成,中间拴着一颗金珠。

“这雕的什么?”林浅凑近调查员手中的屏幕想看清楚。

“好像是一个牛头。”调查员道,“是那种小孩子戴着保平安的属相手链。”

“现在还有人戴那种东西?”

“这有什么稀奇,我也给我女儿买过。不过不是珠子,而是纯金的小狗吊坠,我女儿属狗。”调查员道。

待调查员拍好后,她将手链捡起装进物品袋,走到尸体身边。

谭言:“怎么?”

林浅递上装着手链的袋子,“这个对死者来说是不是有点大?”

谭言取出手链看了看,轻轻对着女童的手腕比划了一下,能戴,但的确有些过于宽松,对于活泼调皮的五岁孩童来说,有甩脱的风险。

”先收起来。”谭言吩咐道,“让技侦的人采个指纹。”

林浅点头应下。

一番查看后,方丽山手肘撑着大腿站起身来,“没有意外的话,应该是冻死的。”

“冻死?”

这个结论有些出乎林浅的意料。她调转视线和女孩的脸平行,女孩的脸上带着一种微妙的笑容,仿佛不是在受冻,而是在享受按摩。

方丽山显然猜到林浅在想什么,一边脱手套一边解释,“死于低温的人在死前,体温调节中枢会发出错误信号,让冻死者感到反常的温暖,甚至炎热,所以大部分冻死者都会不同程度地脱掉身上的衣物,因为感觉不到冷,所以脸上也会呈现一种安详的表情。”方丽山看向林浅,“不过这是初步判断,还要查看胃容物才能彻底排除别的可能。”

谭言问道:“能推测死亡时间吗?”

方丽山皱起眉头,略加思索,“孩子太小,乳房收缩现象不明显,只能推测死亡时间在五小时以上,具体的话等我解剖吧。”

林浅看了眼手机,现在是周日晚八点,往前倒退五小时,也就是下午三点。按此推测,如果女孩真的是冻死,最晚也要在下午两点前进入这个冷库。

方丽山打了个电话,不一会儿,法医处的人就带着箱子来将尸体运去了存放室,谭言和林浅也跳下车厢。

“去问问于洋,家属联络得怎么样了,一个孩子的家属哪有那么难找……”谭言正要支使林浅,话音刚落下一秒,于洋就从远处跑来。

“老大,家属到了。”

“怎么这么慢。”

于洋解释说电话占线了一段时间。谭言微哼,示意她继续。

“母女三人,家住晴水市,是去纪山一家温泉旅馆过周末的。下午的时候纪山镇警察接到过报警。”

“果真去过纪山。走吧,先带去认人。”

法医处的存放室在二楼,尸体刚从停车场运来,躺在一个敞开的黑色牛津布敛尸袋中,而袋子就放在操作台上。

“你吃晚饭没?”谭言忽然道。

在存放尸体的地方问这种问题,林浅无语地看了自己的上司一眼,如实回答,“吃了点,没吃完。”

“看样子,今天估计要到很晚。”

谭言话音刚落,存放室的门就被推开,林浅下意识噤声。

门外的于洋走进来,然后站在门的一侧,做出“请进“的手势。

一个身着墨绿色风衣外套的女人出现在她身后,女人看上去四十岁左右,身材瘦高,五官整体偏圆,长相清秀,但此时的她发丝凌乱,面容憔悴。

女人在门口停住,过了好一会儿,才迈进存放室,极缓慢地向操作台移动。林浅注意到女人脚上的鞋,那是一双很难买的联名限量款休闲鞋。本来颜色炫目的鞋,却仿佛从泥里挖出来似的,鞋面上覆盖着泥浆干透后的泥斑,在快速频繁的行走间撕扯出了龟裂。

“是您的女儿吗?”众人沉默,只有谭言出声。

女人没有说话,双唇微张,眉头紧锁,盯着女童的眼神露出一丝困惑,怔忡。而后,她哆嗦地伸出手,手指贴到女童的脸颊上的瞬间,又像被电到似的快速撤开。

屋子里所有人都屏息等待,他们有经验,知道此刻说什么都无益,不要打扰为好。

良久,寂静的存放室里响起喑哑的嘶咽。

虽然这么想有点不合时宜,但林浅感觉到室内的空气终于慢慢流动起来,好歹是哭出来了,同事们都多多少少松了肩膀。

女人是死者的母亲,名叫西眉,今年四十一,在晴水市一家建筑事务所工作,是一名测绘师。死去的小女儿叫西绘,今年五岁半,还有个十三岁的大女儿,叫西纯。两个孩子都出生于同一个克育中心,位于晴水市中心,离西眉工作的地方很近。

周五傍晚,西眉从学前院和中学院接上两个孩子后,驱车到纪山过周末。母女三人入住了一家位于半山腰的温泉会馆,叫纪栏雅汤。西眉订的是一间亲子房,房门外的廊下是会馆的后花院,整片区域都可供孩子玩耍,所以很受带孩子的客人欢迎。

计划的行程是周日傍晚回晴水,谁知周日午饭时分就没了西绘的身影,原本以为只是跟着旅馆里其他小孩在偏僻角落玩耍,结果找遍旅馆也没找到,问了其他孩子,都说没看到,西眉一下子乱了阵脚,着急忙慌地去纪山镇报了警。

家属确认身份后,方丽山派来的助理将尸体运去解剖室。

无人的存放室里,谭言站在空了的操作台边上,双手叉腰,右手手指下意识在腰上有节奏地抠挠。林浅很熟悉这个动作,这表明谭言正在思考。

“有什么想法吗?”谭言问。

仅仅根据现在掌握的情况,她没办法下判断。

“先猜一下也无妨。”谭言看了她一眼,“干这行谨慎是本份,但’捕风捉影’的发散思维也必不可少。”

上司都这么说了,林浅也不好再过分保守。

“我觉得这不是意外。松岗农业的货车车仓离地一米二,死者身高一米一左右,一个五岁的小女孩,靠自己爬上一个高出自己一个头的平面上…成功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谭言用手摩擦嘴唇,“有人把她抱了上去。”

林浅点头,“应该不是一起玩耍的同龄人,那个人需要比她高出一截,需要有力气把她抱起来。”

不然的话,一个五岁孩子,在什么情况下会自己爬进冷链车温度零下的冷库里呢?

转眼到了午夜,接到冯泉电话的时候,谭言刚发话让林浅把已经问完话的家属送回家。

那头道:“喂,你好了没?”

“正要送家属,送完家属我还得去纪山和同事汇合,估计要通宵。”

“你怎么送?你的车还在我这。”

林浅一愣,这会才想起几个小时前她到了警局门口后压根没管车子的事。她以为冯泉会帮他把车停好把钥匙放在他办公桌上,然后自己叫车走。

“大哥诶,晚上饭点的市区,等我叫到车,再接上我,再到餐厅,我女朋友就真要跟我分手了。我想着送完她,正好带着夜宵来接你,谁知道你又要通宵啊,本来安排得挺妥善……”

望着远处走廊上坐着的西眉,林浅心中隐隐生出一丝不耐,不是对西眉,而是对冯泉。此刻她没有兴趣听冯泉在陪女友和接自己之间做的那些“妥善安排”。

她朝停车场西面看了一眼,之前停在那里的谭言的车早已不在,回头找于洋,门口的同事说于洋也带着调查员出发去纪山了。

得,大半夜的,还真的没有空车让她用。林浅直接打断了电话那头冯泉的喋喋不休,让他赶紧把车开回警局。

第二场

“浅姐,在这里签个字。”

说话的是刚跟报案人进行问话的小卓警官,一年前毕业,两个月前刚调入二队,还是新人。

“问得怎么样?”林浅接过小卓递来的平板,将上面的问话记录快速掠一遍,签上自己的名字。

“是松岗农业负责送肉的司机没错,我已经跟松岗门店的负责人确认过了,是他们的老员工。中央城的松岗农业仓库在城东,他每天的路线时从仓库到市区,再到纪山然后绕到金滩再回城东仓库,路线非常稳定,每两天走一次。今天五点半装货,六点出发,到纪山时候是上午九点半。他一直没发现有个人躺在库里,到了倒数第二家卸货的时候,才看到箱子之间躺了个小孩。”

“时间都和道路监控核对过了?”

“核过了,基本对得上。”

“除了送货有去别的地方吗?”

“关口监控显示他从金滩回城东的时候,中途去了一趟克育中心,这个他没有主动说。”

“哦?”

“也就停了二十分钟的样子,我问过克育中心了,他有个两岁的儿子在那,探访记录也合得上。”

“看来是工作间隙挤时间去看了趟儿子。”

小卓点头。

说完报案人,林浅问起家属的问话情况。

“情绪一直不稳定,说一阵哭一阵,勉勉强强走了一轮,有些问题重复了几遍,说到后面有些颠三倒四。”小卓凑到林浅耳边,下意识放低声音,发现声音的确传不到走廊尽头,才直过身子。

“她最后一次见到西绘是什么时候?”林浅问。

“她说是周日上午吃完早饭后,大概九点半。吃完早饭回到房间后,大女儿做作业,小女儿在院子里和前一天认识的伙伴们玩,她看着电影就睡着了。再醒来就到了午饭时间,她去院子里叫孩子吃午饭,就找不到人了。”

“女儿才五岁就放她自己玩?”

“我也这么问了,她说是一群小孩一起,旁边有几个家长帮忙看着。加上酒店亲子房的后门开出去就是院子,边上还是落地窗,不拉窗帘的话一眼就能看到院子里发生的一切,开着后门也能听到孩子的声音,这才掉以轻心。”

“也就是说从吃完早饭到中午的几个小时里,她什么也不知道?”

“恐怕是的。”

“那个大女儿呢?”林浅问,“一直在做作业?”

“是的。”

林浅挠了挠发际线,这一顿问下来,有用的线索几乎没有。

“…浅姐,是不是我问话技术太差了?”

小卓惴惴地问。

林浅回过神来,安慰道,“不是你的问题,第一轮通常也不会有什么大收获,所以才需要后续的问询,”说着,她忽然想到了刚才在货车冷库里的发现,“对了,个人物品都给西眉确认过了吗?”

“确认了,都是西绘的东西。”

“那条红绳手链也是?”

小卓点头。

滑着手里的记录,找到死者西绘的出生年月,从记录来看的确是牛年没错。林浅右手不自觉地抚着下嘴唇,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总有种放心不下的感觉。

就在这时,冯泉发来消息,说车子已经给她停在了警局门口。

走到门口的时候,冯泉不在,估计是自己叫车走了。林浅无暇多想,做了签出,将西眉安排到后座,然后让小卓开车,自己则坐到副驾驶。

“这车自动驾驶模式有点问题,半夜的城西干道大货车多,你没把握的话绕开那里,从东湖隧道走吧。”

”好。”

车并没有问题,小卓听懂了林浅编的瞎话,知道她想借这段时间问一些问题。

车上,林浅侧头向西眉做了自我介绍,西眉抬眼看了她一眼,点点头。

“家中现在有人吗?”

“我大女儿在家。”

“大女儿今年多大?”

“十三岁了,今年刚上中学院。”

“父亲或母亲呢?”

“是父亲。跟我差三十五岁。”

“父亲住哪里?平时和父亲联系多吗?

“普普通通吧。他前年跟朋友们一起住进了养老院,我逢年过节会去看他,平时不多。”

“那平时家里有几口人?”

“只有我一个。周末的时候还有西绘和西纯。”

“这么说,每个周末你都会去接两个女儿回家?”

“对,除非工作上有特殊情况,或者克育中心和中学院安排了活动。”

“这类情况多吗?”

西眉抬起头来,似乎没听懂。

“这种母女三人不在一起过周末的情况,频率高吗?”

“不,不高,不是鼓励亲子周末么,我也想尽量陪她们。”西眉摇头,然后想了想,“上半年有几次没去接西绘,都是因为她有关系好的同学过生日。”

“大女儿呢?”

“啊?”

林浅解释道:“上半年周末去接大女儿的次数。”

西眉停顿片刻后道,“…每个周末。”

“一次都没落?”

“没有。”

灯影照不到的地方,林浅眉毛微挑。

自从克育中心建立,百分之八十的育儿工作由社会承担,家长主要起监督和陪伴作用,像西家如此紧密的母女关系反倒不多见了。至少林浅长到23岁,没有见过太多。

本世纪上半叶,生育率成为困扰全人类的第一大问题。除了零星几个文化独特的区域还有高于1的增长,全球范围内都在面临没有新生儿的问题。

生育率是一切社会矛盾的最终反应,各种鼓励措施在这面前都是杯水车薪的徒劳。而“生育单纯化”的理念就是在这个时候被提出来的。

不久后,第一座克育中心在东一区建起,并在十年里逐渐在全世界铺开。

起初,克育中心只负责生殖细胞的采集保存、配型、孕育胚胎等工作,就像一个巨大的社会子宫。每个年满25岁的成年人只需要义务捐赠生殖细胞满一定数量,在经济条件满足的情况下,就可以向就近的中心提交育儿申请,不限男女,也不论情感状态,申请通过的一年后,申请人就能拥有一个自己的孩子,自己的血脉亲人。

将生育重担从女性身上卸下,又弥补了男性天生没有孕育功能这一弱点,成本社会均摊,每个人都能以这种更单纯的方式拥有自己的后代。预设里的伦理问题讨论也并没有想象中激烈,或许冰冷的人口增长数据让舆论都变得实用主义,克育中心的发展顺利得超乎预料。

五十年里,克育中心的出现让单身申请人比例暴增,克育中心的职能也随之变化,一路大包大揽,从生殖细胞采集配对,胚胎孕育,一路保驾护航到孩子进入小学院。

三周岁之前的孩子住在克育中心,家长可以随时探望,但不能接走;过了三周岁,每逢周末,家长可以带孩子回家,之后直到中学院毕业也是如此。

这个时代的孩子,就在这种集体养育辅以周末亲子陪伴的方式下成长,林浅和冯泉,包括他们的上一辈都是这样长大的。

“整个上半年,她一次都没有在院里过周末吗?”林浅忍不住再次确认。

“嗯,”西眉用微哑的声音道,“小纯,她比较愿意陪我。”

林浅和小卓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中觉出了犹疑。

虽然社会一直鼓励甚至督促亲子时间,成年人付出的亲子时间甚至和个人缴税挂钩。但真正能做到每周末都和孩子一起度过的家长少之又少。

一个成年的社会人,总有这样那样的事情不是么。

林浅上小学院时,她爸就经常因为周末有约会或者有工作,提早跟林浅告假。林浅便会故作生气地讨些好处,而只要不是过分的要求她爸都会答应。老爸自由,林浅也讨到好处,皆大欢喜。

实则周末留在学院不回家的同学有很多,譬如冯泉,他妈妈也时不时请假来不了。所以对于家长时不时的“翘课”,林浅从来没有真正介意过。

西眉今年四十一岁,一个四十出头的成年人,长相中上,收入不俗,正是社会交往频繁的阶段,周末生活应该没那么清闲才对。

而且就算她愿意,正值青春期的十三岁孩子,也正是不愿意经常跟在家长身边的年纪,不是吗?

绕了半小时,小卓终于将车拐进了一个居民区的停车场。午夜,不远处的居民楼已经漆黑一片,只有三楼西南角的一个窗户还亮着。

“小卓,你在这里等一会儿,我先送西女士上楼。”

“没事,我自己可以。”西眉拒绝道。

“我顺便还有几个例行的问题要问一下你的大女儿。”林浅见她犹豫,改口道,“如果不方便的话,我明天再来也可以。”

西眉思考片刻,还是同意了林浅的要求。

电梯停在了三楼,果然是西南角还亮灯的那家。

西眉打开门,林浅跟着走了进去。客厅里亮着灯,却没有人。

“这个时间,大概是睡了……不好意思,我去看看能不能叫得醒。”说完走进了客厅边上的一间卧室。

林浅坐在客厅的一张单人沙发上,看着侧面白墙上挂的一幅画。说是画,仔细看的话会发现其实是一副拼图,很大,至少两千块,图案是星图,星座密密麻麻,遍布整个夜空。林浅不是天文爱好者,也不信占星那一套,只能说出最基本的十二星座,至于它们在天上长什么样就一无所知了。

过了比林浅想象中更长的一段时间,卧室门终于被打开,一个穿着浅绿色连衣裙的女孩跟在西眉身后走了出来。女孩的头发并不凌乱,连衣裙虽然休闲,但也看得出并非睡衣,应该是一直没睡。林浅透过间隙朝卧室瞥了一眼,却是漆黑一片。

在母亲的指挥下,西纯向林浅问好,林浅也再次自我介绍。

“周日上午吃完早饭后你做了什么呀?”

“做作业。”

“没有出房门走动?”

“没有。”

“妈妈当时在干嘛?”

“一开始好像在看电影,后来就睡着了。”

“你知道放的是什么电影吗?”

“不知道,她戴着VR眼镜看的。”

”林浅顿了顿,问道,“那你最后一次见到西绘是什么时候?”

西纯坐在大沙发上,双腿并拢低头看着膝盖,良久才回答,“我不记得了。”

“一点印象也没有吗?”

“她在院子里和别的小孩子玩,我在窗户边做作业,有时抬头就能看到她,有时候又看不见,但过一会儿她又会出现,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消失……”

“那你是什么时候意识到妹妹不见了的?”

“妈妈……妈妈醒了之后。”

“直到那时才发现吗?”

“那时候该吃午饭了,妈妈问西绘在哪,我说还在玩。妈妈就出去找,然后…….”

女孩的声音越说越低。

一旁的西眉叹气道,“我先找了一圈没找到,才叫着她和旅店服务员分头去找……”

母女俩并排坐在沙发上,或许是另一个女儿在身边的缘故,在警局还显得脆弱崩溃的西眉呈现出一种冷静。她抚着西纯的背,关切的样子像一个保护者。这种姿态看上去没有什么特别,其实藏着一种防御心态。虽然是警察,但并不是上来就能取得信任的,这种防御性在受害者家属身上并不少见。

这种情况也问不出什么了,林浅想了想,重开了个话题。

“你做的作业能给我看看吗?”

西纯先是一愣,然后疑惑地抬头。那是两人见面以来西纯第一次正视她,仅一眼,就让林浅心底一震。并不因为别的,只因为女孩眼里有种难以名状的情绪,像审视,又像控诉。

“别误会,小姑娘,警察就是什么都摸摸看看的职业。”林浅笑着道。

西眉倒不犹豫,安抚性地拍了拍西纯的背,从卧室拿出了一块平板,滑动了几下交给林浅,“这是她的作业,除了中学院的作业,还有数字板绘课的作业。都在上面了。”

林浅滑动了几下,看了几道题,又调出几张画作势欣赏。

“达到这样的水平,一定耗费了不少时间吧,好厉害,以后想成为漫画家?”

“没想那么多,主要是她自己喜欢,画起来可以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大半天。”

林浅没有对西眉的话做出反应,而是看着西纯,直到西纯点头小声答:“能做漫画家的话就好了。”

她声音很小,但林浅感受到其中力道并不小。

“我看啊,总会有那么一天的,好好加油。”

说完,她又问了几个无关痛痒的问题,问询便告一段落。林浅站起身,将平板交到西纯手中,走到玄关。

最后用余光扫了一眼室内后,林浅忽然回过头问,“西纯,妹妹平时会惹你不开心吗?”

西纯低下头,良久没有再抬起,沉默不语。急促的呼吸声让林浅意识到女孩可能在忍着眼泪。

“不会,她很好。”

从西家离开,驱车来到纪山的时候已是后半夜。虽然于洋已经打电话来说可用信息有限,可去可不去,但她觉得还是去亲眼看一看为好。

纪栏雅汤在半山腰,一个经理模样的人带她来到侧门处一片空旷的场地上。谭言和于洋都在,调查员们看上去已经收工。

“这里是平时货车停放卸货的地方?”

“嗯,那个门进去就是后厨。值班的厨房师傅说,这辆车上午十点出头到这里,十点半前开走,问了今天还留宿的客人,说当时后院有八九个小孩在玩捉迷藏。”

捉迷藏?林浅顺着于洋指的方向望去,发现沿着这条空旷的路往后走,就是整座后院。也就是说,虽然这片空地在东面,后花园在北面,但从空中往下看的话是一个L字型,两块地方是联通的。

女孩最多一米一出头,冷链车是东丰9.4米款,车厢底座到地面有一米二,光靠自己是爬不上去的。但如果是为了捉迷藏,这个缺乏常识又胆子大的年纪,在伙伴的帮助下爬进冷库,也不是不可能。

“那群小孩里最大的几岁?”

“十岁,一个女孩。”于洋把后花园的监控调了出来,指着图上一个身影道。女孩的身型,就是一个普通十岁女孩的高度,这样的身型要托起西绘,还是有些勉强。

林浅正盘算着,于洋仿佛知道她所思所想,一言不发转身朝着林浅身边的一个木质小花圃就是一脚。与其说是花圃,不如说是大花盆,并不固定,被于洋这么一踢,直接后移了一米。

林浅迟疑了一秒,伸手拎着大花盆的边向上提了一下,果然非常轻松就能提起。如果用推的,恐怕更不需要什么力气,即使是一个五岁孩子来,也不至于推不动。

也就是说,虽然西绘靠自己爬不上去,但如果当时车边上有个东西踩一下,譬如说一个装着货物没来得及搬的箱子,譬如说木花盆,一个调皮灵活的五岁小孩踩着它爬上一米二的车厢也不是难事。

事情一下子,似乎又单纯了起来。

整个住宿区外围有六个监控,能直接或间接汇总到这个卸货区附近的有四个,分别是前院门、后院门、后院拐角、大堂门口。

“这么多监控,居然看不到当时车尾的情况?”

“不然我干嘛说没什么信息不让你来了……”于洋叹气,指着离卸货区最近的监控道,“这个监控高度稍微有点偏低,平时监控来往行人和正常车辆绰绰有余,但松岗农业的车子又高又长,卸货的时候车尾还有自动升起的降温顶篷,降温顶棚贴着墙一打开,正好和L区的拐角处相连,就一路遮到盲区……”

不知道该说是太巧,还是太不巧。这个情况让在场的人都有些泄气。

“后院的监控呢?”

“后院监控只能拍到后院的情况,已经在排查了。”

时间已经很晚,即使列出后院监控拍到的人,一个个联系问询的工作也只能等到天亮。一行人做完记录后就离开了纪山。

第二天一早,尸检报告就发到了二队。报告证实,死因是体温降低导致的心功能衰竭,死者的死亡时间在十一点半到十二点之间。

司机十点半从旅馆开走,离开纪山上高速前往金滩,根据他的口供,中间还吃了个午饭,到达金滩新区来到第一家客户那里卸货的时候已经十二点半。

那是他在纪栏雅汤关上冷库门之后第一次打开,为了方便卸货,货物在装载的时候就是按照卸货顺序来的,他没有往冷库深处走的必要。

而西绘恰巧就藏在最深处的箱子和车仓前壁之间。那里有条不窄的空隙,别说五岁孩子,躲一个成年大汉都不是问题。

至于她为什么会躲在那里,法医的解释是呼救的本能让她选择了这个行驶中离司机最近的地方,她手臂上的瘀痕以及擦伤,可能就是呼救时捶打仓壁留下的。

可惜行驶中的司机不可能听到冷冻库里的求救声。

当他再次打开库门,小女孩已经死在了零下十八度的那条缝隙里,但并未被发现。一直到傍晚,他来到倒数第二家客户那里卸货,卸到深处,那时候悬挂着的冰冻牛腿只剩最后几条,垒起的箱子高度也渐渐变低,地上散落着的不明衣物没有遮挡,他一看,才发现了躺在那里的西绘。

这些都是西绘上了车之后发生的情况,有尸检报告的情况下,并不难推测。

但她到底是如何进入冷库的——这个最初也是最终的问题还是无法解决。

第三场

晴水市中心这家克育中心几年前刚翻新,建筑占据广场中心,周身浑圆,像一颗斜卧着的巨大鸭蛋。因为设施新环境好,几年里这里就成了附近所有的克育中心里申请人数最多的一家。

这是周二,工作日的傍晚,克育中心的大厅居然一点也不冷清。一个个辅育师带着年岁不一的幼儿在洁白的大厅里穿梭,有个孩子已经会走路会说话,有的还躺在婴儿推车里。可见就挽救生育率而言,克育中心的确是人类历史上作出的再明智不过的选择。

林浅从克育中心大厅下到地下,走地下传送带,她的目的地不是克育中心,而是克育中心边上的学前院。前几天负责对纪栏雅汤的客人进行问询的同事来带了一些消息,虽然不算十分关键,但这个案子一直让林浅放不下心,她决定自己来问一下。

周日上午在纪栏雅汤后花园玩耍的几个孩子,最大的是一个十岁女孩,最小的是个男孩,刚刚五岁,比西绘还小四个月。当时照看这群孩子的大人有两个,一个是六岁女孩的母亲,另一个就是这个五岁男孩的父亲。二人是情侣关系,各自的孩子也在同一家学前院生活,两人是在学前院的家长访问日相遇的。

其中那个最小的孩子,就是所有人里最后一个见到西绘的人。

五岁的孩子,必须在家长陪同下接受警察问话。那位父亲叫罗宾,今年38岁,个头中等,但身材看上去很干练,皮肤颜色略深,一看就是个喜欢户外运动的人。这个男孩是他第一个孩子,名叫罗夏。

“我先是带着他们做了几个游戏,我希望孩子们能多跑跑跳跳,不要闷在室内。”父亲说。

“你们能在这里面认出西绘吗?”林浅拿出平板,屏幕上有四张图,都是短发齐刘海大眼睛,只有一张是西绘。这是例行流程,以判断目击者说话的真实性。有时候并非他们有意,但人脑有时的确会在人无意识的时候对记忆有目的地进行加工。

男人端详着屏幕,还在第二排的左右两张图中间犹豫,男孩已经指着左边的一张道,“这个!”

“确定?”

男孩点头。

父亲再次看了两眼,也终于确认地点头道,“应该是这个,我记得她鼻子附近跟罗夏一样,长了些雀斑。”

“小朋友,你最后一次见到西绘的时候,你们当时在干嘛?”

“我在喝水。”

“西绘呢?”

“西绘的水在房间里,她说她要回去拿。”

“她回去了吗?”

罗夏想了想,摇头道,“没有,然后爸爸带着我们开始玩捉迷藏了,她没来得及回去。”

“其他小朋友呢?”

罗夏想了一会儿可能是没想起来,所以不作声,一边的罗宾道,“小孩们跑动比较多,休息的时候就四散开来,有几个没带水的,渴急了就跑回去喝水。”

“玩捉迷藏的时候,那些孩子都跑回来了吗?”

罗宾苦笑着摇头,“这就不知道了,我们也就是顺带着帮忙看一下,确认孩子们不要磕到碰到或者互相打架而已,不可能还数着人头。”

林浅思忖片刻,重新问罗夏,“所以你们开始玩捉迷藏,然后就藏到了不同的地方,你就再也没见过西绘?”

罗夏无意识地玩着自己的手指,好像在思考,半晌才犹豫地说,“我们本来要在同一个地方,一棵树,树后面有地方,但是很小,西绘说两个人不行,我们就想再跑远点,结果西绘她姐姐来了……”

“西绘的姐姐?”

男孩眼神懵懂地看着林浅。

“你看到了西绘的姐姐?亲眼看到了?”

男孩摇头道:“是西绘说的,她喊着我姐姐来了,就跑了。”

“你没跟着跑?”

“我怕跑出去找不到躲的地方…”

“之后呢?”

“啊…然后抓鬼的就开始找,我被找到了,就和另一个哥哥变成了抓鬼的人……”

根据罗夏所说,西绘在捉迷藏的第一局就不见了,而其他人大多也都没有给予她什么关注。毕竟是一群孩子,而且注意力都集中在游戏上,除非关系很好,不然很难注意到别人的行动。

如果面前这个五岁男孩真的就是最晚的一个目击者,那即使证词来源是五岁的孩子,只要没有明显的矛盾之处,他们也只能采纳这个证词。

如罗夏所说,西纯当时出现在了附近,这和西纯自己一直在房间做作业的说法有出入。

可是罗夏也并没有亲眼看到西纯,只是听到西绘这么说。这样就有了两种可能性,一是西绘看错,二是西纯说了谎。

看来要弄清楚这件事,还得抽时间再去一趟西家。

正想着,车内响起了手机铃声。看着屏幕来电提示上的“冯泉”二字,林浅愣了片刻,忽然感到一阵胃痛。

“在哪?”那头问道。

”回家路上。”

“你没看到我消息?”

林浅调出记录一看,果然有八条消息,都是冯泉发的,已经是两个小时前了。八条里有五条在叮嘱她吃饭,有三条让她别下了班还主动加班。

林浅哑然。

每次忙于案子的时候,她容易忘记吃饭,冯泉也总是这样一遍遍催,催到她回复为止。

过去她不觉得奇怪,但此时此刻,林浅忽然意识到这一切都有些荒唐。

这样的小事,真的有必要发十条消息吗?如果没有必要的话,他们之间为什么会养成这样的习惯?习惯成自然到,好像他们俩会一直这样下去似的。

“刚在忙,没注意看,”对可预判的对话产生的厌烦让林浅想搪塞过去,“我吃过饭了,别操心我。”

“吃过了?”那头显然很惊讶,“吃的什么?”

林浅一时语塞,冯泉立刻了然,“别蒙人了,忙到想不起看消息怎么可能想得起吃饭。下班直接回家,我给你带了炖的…….”

“你又在我家?”

“是啊,我刚把稿子交了,给自己休假一周,下午照菜谱炖了两只鸡,特别成功,另一只小的我送给安安了……”

安安就是上次一起吃饭的冯泉的女友。

冯泉就是这么周到的人,关心女友也不忘记朋友。这种周到若是普通朋友一定受用,却让她这种有心之人痛苦。

“随你信不信,反正我已经吃过饭了,”林浅想赶紧结束对话,冷淡道,“你自己吃吧,吃完早点回去,我要回警局加班,下班还早。”

“你刚还说在回家路上?”

“突然有事。”

“什么事啊?”

“你连我什么事都要管吗?”

“我不是这意思,但你怎么没个准……”

林浅打断他的话。

“你休假了,我们警察没有休假。”

这话让那头沉默了几秒,“你是不是生气了?”

林浅心里一怔,她意识到自己是在生气,生一些名不正言不顺的气,生一些得寸进尺不知好歹的气。可这些都是不堪一问的,她知道这一问冯泉是无意,也正是这无意更让人泄气。

自动驾驶模式识别到红灯,车子缓缓停下,和缓丝滑。经过运动模型计算的动作不是人类的即时反应可以比拟。人类或许以为,它是感应到红灯才停,实际上它早在拐进这条街之前就知道了后续信号灯的等待时间,早早就规划好行进速度,这样才能达到节能要求。

如果人也能有这个模式就好了。

其实冯泉无辜得很,只是天生一副好心肠,天生有许多的关心和爱,撒在别处早就种瓜得瓜。她所求太多,反倒给不出好脸。

这样的自己令人厌烦,好没意思。

林浅看着眼前的红灯读秒,一言不发。

那头叹了一声,“我也不想老说,但你不要不当回事,你前年胃痛到昏倒在现场,要是再来一次你是想吓死谁。”

前年的确把冯泉折腾了一通,现在想来还有些惭愧。她天生脾胃弱,不爱吃东西,干了刑警之后三餐不规律,胃的状态就越发脆弱。前年她做实习警员那会儿没有经验,只在身上揣了两根能量棒以备不时之需,忙着录口供忙得一天没吃饭,录到一半已经胃痛难忍,录完的时候直接虚脱,最后被同事架去了医院。

那次,冯泉也是骂骂咧咧地住到她家,连续几天给她翻着花样做粥喝。

说到底,这一切其实都是自己贪心不足。

林浅平复了心情,尽全力调整出最平常的语气把冯泉应付了过去。

快找你女朋友去,别老管着我这老朋友了。

她这么说完,掐了语音,在车里找了一根能量棒安抚了肠胃。

然后修改终点,过了一会儿,车子停在了西家楼下。

想着晚上八点半正是大多数人呆在家的时间,加上女儿刚遭遇这样的事,正常人都不会愿意在外逗留,林浅没有打招呼就去了。没想到门铃无人应答。绕到停车场一看,三楼西南角的那扇窗户果真黑着。

其实她昨天也来过,只是遇到的情况和今天一样。

四天前,西绘的遗体被西眉领走火化,葬礼在当天下午,她和于洋出席了。仪式结束后,她问过西眉最近是否有出远门散心的打算,对方还否认过。

难道是临时的出行计划?

无功而返,林浅一时无处可去,又不想马上回家撞上冯泉,于是她调出西眉的问询记录重新翻看。这份记录已经看了很多遍,林浅并不觉得内容有什么问题,唯独只有西眉的态度让人有些疑惑——她从头到尾没有来催促过警察。西眉的伤心看上去十分真切,但她似乎彻底接受了女儿的死是一场意外,对警察的工作没有寄一点希望。

要知道这种未成年意外身亡的案子,家长通常都紧盯警察要个说法的。

西家住在晴水市的东面,而林浅家住中央城西,两座城市本就不远,回到家的时候刚过九点半,但想到之前自己跟冯泉说要回警局加班,她生生在车里坐到过了十点才上楼。

不是怕谎言被拆穿,只是这几天为了案子熬夜,为了线索东奔西跑却无甚所得,她已经筋疲力尽,实在打不起精神来应付冯泉……

准确来说,是应付面对冯泉的自己。

此时此刻,她只想回到自己一个人的家里,不用怀揣期待,不用自欺欺人,然后洗个澡早点上床好好睡一觉。

然而人的愿望通常都是用来落空的。

林浅这么想着打开家门的时候,冯泉正从卫生间里走出来。

“回来啦,没我想得那么晚嘛。一会儿给你把炖鸡热一下当宵夜吧……”

冯泉正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他看着林浅,神色自然得好像这个家的主人并没有在几小时前不客气地下过逐客令,说的内容仿佛他就是这个家的主人之一。

林浅没说话。

冯泉走过来,把毛巾随手搭在椅背上,歪着头端详她,“怎么啦?不舒服吗?”林浅轻轻避开,面无表情道,“我没事,就是累了,你快回去吧,我要早点睡。”

说着她便绕开面前的人自顾自地往客厅走,脱下外套正准备往卧室去,却被冯泉拦住。

“你不对劲。”冯泉下了定义,“之前累了你就睡了,才不会管我在不在。怎么啦?遇见什么难处了?”

没什么难处,非要说的话,难处就是我自己在跟自己过不去,是我在拿你跟我自己过不去。

林浅双眼微低,尽力避开冯泉探寻的目光,她紧闭的双唇微微用力,因为翻江倒海的内心几乎不听她的指挥,她担心自己张口,就会说出让自己后悔的话。

可是冯泉无从得知这一切,他或许以为自己最好的朋友遇到了一些十分棘手的困难,以为对方需要什么帮助但难以启齿。而冯泉偏偏是见不得朋友受苦的人,他不仅要伸出援手,还要将手伸到人鼻子下面,以防对方看不见、抓不牢。

所以他几个小时前没有回家,所以他此时此刻还在坚持问面前的老友,从上周末吃饭开始就不同寻常,这一切到底为什么。

这种非要弄个明白的架势,让林浅有意识地深呼吸,努力压制她内心即将喷薄而出的不甘和委屈。鼻息之间,来回数次。

可惜效果有限,她最终还是说了不该说的话。

“最近我也挺忙的,心里也乱糟糟的,能不能让我清静会儿。譬如说现在,至少有女友期间……我的意思是你有女友陪的话……”林浅将空气呼出,“能不能别来找我了。”

林浅望向冯泉,从对方惊愕的瞳孔里看到了疲惫到无力保持体面的自己。

她开始懊悔,虽然她早就知道自己会懊悔。

第四场

秋季的晚上七点不到,天已经彻底黑了。

从床上坐起,脚踩在地上时虚弱无力的小腿提醒着西眉,这副身体已经三天没有进食了。

屋里没开灯,窗帘大敞,月亮在窗外的夜空里,直白,扎眼,照进卧室,洒在靠墙的八斗柜上。

柜子上摆着一个黑色相框,里面是西绘的影像,西绘在里面一刻不停,一会儿在客厅瞎蹦乱跳,一会儿回到房间躺在地板上唱歌,安静的时候要么戴着实景眼镜玩游戏,要么是听见西眉叫她。

“小绘……”

“妈妈!”躺在卧室地板上的西绘一个打滚,飞快跑来,整个脸一下子占满黑色相框,“怎么啦?”

“…今天玩得开心吗?”

“开心!”

“昨天呢?”

“也开心!”

“明天呢?”

西绘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一秒钟后,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影像的画面回到客厅,她又开始在客厅沙发上蹦跳。一切重新开始。

殡葬店的老板说过,遗像AI可以进行浅层的日常对话,但无法处理涉及未来的内容。

死去的人可以活在记录里,但不能参与活人的明天。

西眉抚着墙壁走到窗前,看清那轮满月。秋天的满月比其他季节都要大一些,今晚这轮别样的大,仿佛能看到上面的纹路沟壑,那些月球表面被称为“月之海”的无底坑洞。

月之海,上世纪曾被称作“丰饶之海”,实则匮乏贫瘠。人类在取名字方面,一厢情愿惯了。

“笃,笃笃..”

敲门声很轻微,对于死寂的房间已经足够。

西眉看着放在门把上面自己的手,恍惚片刻,然后拉开了门。

这个举动出乎门外人的预料。

西纯先是一愣,半晌才反应过来。

“妈..妈妈,吃点东西吧。”

女孩抬头看着母亲,发现母亲也在看她,瞬间流下泪来。她没想到,敲了三天的门此刻终于开了。

和卧室里同样的月光原模原样地撒了一捧在客厅里,其中半捧落在女孩脸上,泪水折射着月光,西纯的脸变得晶莹。

西眉抬起手,将泪从女儿脸上拭去,“哭什么,别哭了。”

西纯紧紧地抱住西眉,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这一点点可以抓住的东西。西眉站着,站了很久,直到西纯松开。

“妈妈你饿吗?我做了粥,妈妈……”西纯跑到厨房。

西眉的印象里,西纯并不会做饭,但她没有问粥是哪来的,或者又是怎么做的,她都没问。

“你吃了吗?陪我再吃点吧。”

其实已经吃过,但西纯连忙点头,正去拿碗,被西眉阻止,“去坐着吧,我来。”

西纯听话地走出厨房,但没有走远,坐在餐厅面对着厨房的椅子上,看着母亲的背影。月光透过厨房的窗户照进来,显得母亲的背影格外暗,而月亮却异常得大,母亲的轮廓被包裹在月亮下,好像要被月球吞没。

“牛奶快过期了,”西眉打开冰箱,取出一瓶未开封的牛奶,“做成甜牛奶喝掉它吧。”

“好。”

西纯听到液体被倒进玻璃杯,然后是窸窸窣窣的声音,应该是母亲正往里加砂糖粉。半分钟后,母亲端着两杯牛奶走了出来,放下牛奶,又把粥端来。

牛奶加糖,粥配酱黄瓜,奇怪的搭配,但已经让西纯有种劫后余生的感动。

仅亮了一盏壁灯的屋子里,只有餐具碰触的声音。

“西纯,我是个很糟糕的妈妈吧?”

西纯先是一愣,心中害怕,只是拼命摇头,“不是,当然不是。”

西眉捧着手中的杯子,一口一口喝着牛奶,轻声但肯定地道,“我是个很糟糕的妈妈。”

西纯不敢作声。

西眉望向客厅里的那副星座大拼图,当西纯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时,她却将视线敛回,仰头将杯中奶喝干净,“妈妈去睡了,你把奶喝完,也早点睡吧。”

说着她站起身,走到厨房水池边,将空杯洗干净,放在沥水架上,然后转身走出厨房。路过客厅的时候,西眉忽然回头对西纯道,“一会儿会有个快递送到隔壁307门口,是买给你的,记得去拿。”

“307?”她家是306,隔壁307自西纯有记忆来就一直空着,但她想了想没有多问,答应道,“好的。里面是什么?”

“护身符,保平安的,以后都要记得戴。”

房门再次紧闭,客厅又归于寂静,除了壁灯还亮着,一切似乎没有变化过。

因为已经吃过,本来也不饿,喝了半杯奶的西纯就不再进食。

将餐具放进洗碗机,她呆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窗外风起,月亮似乎都被树影捣散。伴着洗碗机工作的声音,西纯的困意渐渐袭来,像一块黑幕,从头笼罩下来。

睡梦中,她见到了西绘。西绘在远处玩耍,没有人陪,却一个人玩得不亦乐乎。她喊了一声,西绘抬头看她,却没有回答。

西绘站起身,冲着她跑来,越跑越快,快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撞上来。她下意识转身要逃,可是一双手紧紧抓着她,挣脱不得。她用尽全力抬手,却仿佛在没有预料的情况下用很大的力气搬起什么也没装的纸盒一样,一阵失重,西纯从沙发上醒来。

月亮还在天上,没有任何实感,一看时间才发现,已经凌晨三点。

异常沉重的脑袋让她静坐了五分钟才恢复行动力。

西纯走到玄关,打开屋门朝右边望去,门外走廊亮着盏小灯,十米之外的307门口果然放着一个小小的快递包裹。

包裹上写的收件人并不是母亲,也不是她,但因为母亲叮嘱过,她便放心大胆地取了回来。

包裹不大,但包得很精美,西纯找来剪刀拆开,打开层层包装,最终得到一个细长的首饰匣子。

打开匣子,里面躺着一条手链,手链由红绳编织而成,中间镶嵌着一枚24k金的吊坠,形状是一条弯曲盘踞的小蛇。

顷刻间,西纯呆愣在原地,几秒之后,发疯一般冲向母亲的卧室,伴着砸门声的是撕心裂肺的请求声和叫喊声。

屋内没有传来一丁点回应。

十五分钟后,救护车从几条街外由远及近,最终在楼下停车场停下,警示音响彻整片住宅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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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薛野

灵魂是一棵居无定所的水培歪脖树。

责编:卡罗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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