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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服中心是空号:打工人逃离血汗工厂,内心竟然依依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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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合同,无需认证,按件付费,工资日结,不设上限,能者多劳。

本文系网易戏局栏目出品。

客服中心是空号03:打工人逃离血汗工厂,内心竟然依依不舍


第一场

梓涵一手撑着膝盖,另一只手像警匪片里的警察一样,把工牌伸到吴眠眼睛底下。这个动作有效地唤起了吴眠第一次去幻行面试的记忆。那时的她特别羡慕这些佩戴银灰色挂带的在职员工,他们毕业于新都城、各个卫星城由两家大厂投资的最好的学校,有着与岗位完全匹配的履历,自律、聪明、勤劳,和整片大洲最先进、业务最全面的互联网大厂一起成长。

现在她看到这张银灰色挂带的工牌,还像关了几天没出门的狗看到牵引绳,条件反射地想往圈套里钻。

梓涵说:“上次开会开到一半你人没了。系统看到你在走离职流程,但是账号和财物没有交接完。你的电脑、工作账号、工位物资、宿舍、宿舍门卡,全部要回公司核销。当然,你如果想重新入职,可以走面试绿色通道。”

“‘门后之门’不是已经下架了吗?”吴眠知道,这是容济拿走芯片后第二天就发生的事。

梓涵纠正吴眠:“是暂时停止运营。我们已经在研发新产品了。”

“那平台上那些创作者怎么办?”

“他们可以自由选择在其他平台发表作品。我们和创作者的合同都是灵活的。还是说你的事吧,你走的时候没注销,所有资料都有保留,复职很容易的。”

“为什么要我回去?”

“因为幻行很信赖曾经合作过的伙伴,即使离开了,也会每年关注伙伴的工作动向,随时为伙伴的职业发展提供帮助。”

“‘门后之门’下架了,我的岗位也没有了,现在进幻行能干什么?”

“之后新产品线的筹备也希望以前的同学能一起参与,把运营的经验迭代到新的工作中。”

“之前不是还说要处罚我吗?”

“上级已经让你的直属领导反思了处罚方式,决定要给犯错的同学机会,不能一棒子打死。”

“我会考虑。”

“现在业务调整,每个环节都卡得很急,需要你现在就决定,今晚就入职。如果拒绝的话,我们会立即启动其他应对方案。”

“我需要去找人商量。”

“没关系的,我在这里等你。”

“你不会要强行把我带回去吧?”

“吴眠,我一直有看你的工作记录。你的工作时间一直都是最长的,说真的,不应该就这样离开。你不会是要跟那个谁私奔吧?”

“哈?”吴眠被她轻佻的用词惹恼了。

“幻行其实调查过,你和champloo0621有点关联,不过这事不怪你,幻行本来就没有通过正规手段获得作者的授权,这只是流程上的小漏洞。既然要做新的产品,要推的创作者肯定不是以前那一批了。公司会重新列一份流量扶持名单,champloo0621是很有潜力的。所以说,你回到幻行工作也意味着他的作品能够重新面世。”

梓涵的脸上挂着吴眠熟悉的幻行式笑容,一瞬间,就像回到了那个会议室。在那里她说,我们是朋友。吴眠突然怒不可遏:“闭嘴!你拿凌昼来威胁我?谁让你来说这些的?你自己说的话你信吗?什么‘同学’‘伙伴’,这些词的含义就是这样吗?你没有伙伴、没有同学吗,他们都会这样来欺骗你、利用你吗?当时劝我离职,现在又要我回去,要不要脸啊!”

吴眠的暴怒显然在梓涵的预案之外,吴眠看着她后退了一步,心里莫名感到一丝复仇的快乐。

她继续不依不饶:“根本就不需要这么多人去工作,什么‘列一份流量扶持名单’,这个不管是谁自己数据一拉不就看出来了。还有,现在已经快十点了,你加班到这么晚是为了什么,就为了劝我回幻行吗?你觉得自己是在干一份正常的工作吗?幻行用话术忽悠创作者,幻行的人力用话术忽悠同事,你说这么一大堆不就是为了把我带回幻行控制起来吗?”

“真的不是……我没有骗你啊。”梓涵显得很无辜,“幻行真的很需要‘门后之门’的前员工一起开发新产品。加班对我来说也没什么,反正回去也没有别的事做,在宿舍也不用陪家人,加班还有工资拿,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抵触。年轻的时候,工作就是这样的呀。你难道愿意以后天天在酒吧端盘子吗?有什么前途?没有钱、没有工作、也没有家,你这个也不要、那个也不要,难道你离开幻行就是为了这样的生活吗?”她的口气比之前还要真诚。问题甚至不在她的口气。而是这些问题、这些焦虑,确实说到了吴眠的心里。

“反正你要是还想回大厂的话,我就瞧不起你。”这是黄玫瑰的声音。

但吴眠让自己伤心的是,她没有那么信任黄玫瑰。一个远在伽马、素面未谋的女主播的承诺,远比不上眼前梓涵的承诺香甜诱人。

如果给刚毕业的她这两个offer:在早餐店卖油炸面团,or进入幻行当运营,她仍然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

吴眠跟着梓涵上车回园区的时候,从车窗玻璃上看到了凌昼:他被人打到鼻青脸肿,倚在汽车旁边的柱子上。

街上的霓虹灯全都倒映在了车窗上,吴眠看见凌昼的脸在发光。

他的眉骨在出血,而在车窗玻璃上,他们的瞳孔重叠在了一起。

在汽车启动加速的时候,吴眠打开了右侧的门锁。在气流涌入车内的一瞬间,她侧身融入了车外的气流之中,磕在水泥地上的瞬间是灼热的痛感。

我刚才是被什么鬼东西诱惑了啊?她问自己。

向前奔跑的本能就像婴儿生下来就会哭一样,她跑回了凌昼身边。

第二场

吴眠拖着凌昼逃跑。她根本不知道要跑向哪里,而且她知道他们大概率会被幻行的人逮住。但她还是没了命一样冲进了筒子楼旁边的小巷。

“嘭!”地一声关上门,像末日生存游戏里一样把僵尸隔绝在车外。在最绝望的时刻,她坐上了房车的驾驶座,在关门后逐渐熄灭的顶灯之下,像聆听新年音乐会前的乐器调音一样聆听它的引擎预热声。请允许一点点梦幻的发生!

吴眠的手臂流着血、凌昼的眉骨流着血,这是他们为了坐进这辆车里而付出的代价。但狂跳不止的心脏、循环过速的血液、鼓胀的颅腔在告诉她:这是她的福报。不是某公司创始人用来激励员工加班的那个含义。是真的福报。

因为在这个瞬间,她确确实实感受到了幸福。

吴眠握紧了方向盘,方向盘皮套的温度和她掌心的温度融为一体。

她踩下油门,从密密麻麻的摊铺之间把房车移出巷道。

“你还活着吗?”她从后视镜里看到了凌昼,他闭眼靠在后车窗的玻璃上。

“还没有到告别的时间。”他的口气听着也像开玩笑。

“刚刚一个挂着工牌的人进酒吧之后,两个男的站在门口守着,说什么‘不走的话就把她拽上车,反正怎么样都要带回去’。我一听说的肯定是你啊!你不会跟他们走,对吧?我怕他们把你绑走,就上去和他们干架。他们是科技公司还是人口拐卖集团啊?”

“我不会跟他们走。谢谢你。”

冲动下做出的抉择总是对的,就像对沉入镜湖中的凌昼伸出手。同样引发冲动的瞬间,是车窗上映出的凌昼的受伤的脸,防晒膜过滤掉了所有灯光的颜色,有如黑白电影。

凌昼说:“一直往前开,穿过中央区就是城关,从前面那个地方上高架。”

车子猛地加速,吴眠听到后座“咚”的一声,转头看见瞬从房车餐厅区域的沙发上滚到地上。

“不要回头,看路!”瞬说,“晚上好,容济今天把房车送来以后我就在里面睡午觉。你们这么快就上路了?”

凌昼往瞬的反方向缩了缩,没发现车上还有其他人。瞬把备用钥匙扔给凌昼,和他完成了一个很好看的抛接。

瞬从地毯上爬起来,对吴眠说:“我等你认出我等了好几天了。你果然不记得我了。我小时候,在伽马生活过,住在你家隔壁,公园小区401室。”

“我家以前确实在那里。可是你不是说,在新都城的家里离家出走,然后被波拉克收留……”

“当时家里是去伽马做产业开发的考察,说那边有山有水,没有自然灾害,粮食储备充足,电路和水路都非常稳定,可以成为奥厂的大后方,把所有的机房和数据中心都设在那里。父母往返于新都城和伽马之间,我是在伽马出生的,就暂且在那边的医院和市政厅注册了户籍。后来父母结束工作,就把我带回新都城了。”

“你居然还能认得出我,我……我都没认出你。”

瞬说:“你当然不记得,你的眼里一直只有自己的目标,根本不把朋友放在心上。我当时其实不太想跟你玩。但是后来我看到你去救凌昼了。”

“……这次我会好好记住你的。”

驶上高架的瞬间,吴眠打开车窗,低温的夜风窜入她的眼眶。城市的风景也如同秋风扫落叶般变幻模样,在钢筋管道的缝隙中显露真相。

三十层楼的写字楼其实是通天塔,城市中最高的信号塔其实是墓碑,游轮上的霓虹是鬼火,高架桥是封印线,地铁线路是地穴与祠堂。

人均千元的高档日料店是最低贱的食堂,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是地下组织交流情报的站点,商场是同党聚会的场所,服装店是加工技能的工厂。

互联网大厂是时常跳闸的供电房,快消公司是生产欲望的印钞厂,传媒公司是搜寻一切印钞原料的先遣部队,在人类出现的一线进行部署。

幻象是流通的货币,时间是换得的商品。

她最忠实的同伴,是与她一起成长、共享记忆与童年的少年和少女。

在这个没有胜算的世界,从最肮脏混乱的集市一跃而出,将无心追击的敌人甩在身后,去寻找城市衰败的秘密。

“没有追上来吧?”凌昼问她。

“早就甩远啦。”她看了看导航,“城关外的卫星城有房车营地。到了营地了就安全了。”

“累晕!一到那边我就要睡觉。”

“好,今晚我来守夜。”

然而,才下高架,在城关的闸口,吴眠就不得不减速。容济挡在那里。

难道他要来灭口?

凌昼蹿到副驾驶座上,借着房车底盘的高度,从挡风玻璃里俯视着容济:他依然打着针织领带,蹬着皮鞋,拎着圆形的行李箱,今年流行的新款。

瞬从天窗露出脑袋:“你站在这里什么意思?”

“我在等车。”他说。

“你车呢?”

容济不说话,似有难言之隐。

瞬冷笑:“爸爸把你赶出来了。”

像过了一百年,容济终于开口:“我本来都要成功了,我已经找内部渠道警告了他们,‘门后之门’已经停运了。但爸爸居然不让我公开幻行的内部资料。他说我会打破幻行与奥厂的平衡,让奥厂因垄断行业而被新都城管理局起诉。我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这么遵纪守法,什么时候对对手这么怜惜了。”

吴眠和凌昼从八卦新闻上看到的说辞却不是这一套:容济被调岗,是因为奥厂的CEO知道了他并非自己亲生,因此把他移出核心岗位,转去HR部门负责压缩人力成本。

容济不堪其辱,又不愿意离开奥厂,只能接受了这个岗位,但此后便再也没出勤了,声称要去卫星城“修行”。

但他发给“壁观”团队的内部信被公开,据说引发了CEO的不满,信里面写道:“我希望‘壁观’正常运转下去。但也要记得,‘要警惕我们的愿望’。”

他跑出来了,父亲没有派人来找他,没有试图控制他老老实实呆在新都城。

这意味着他已经被实质上抛弃。

奥厂甚至没有给他配车。

“没办法了,你只能和我们一起走。”凌昼伸手到驾驶座按下了开锁按钮,对挂在车窗上的容济发出邀请。

容济和瞬坐在车厢的两端,瞬显然在躲着他。

容济仿佛重整精神:“瞬,你放心,白昼梦的研发不会停的。”

“恶心。不需要。”瞬说。

第三场

在驶出城关之前,吴眠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视野的两百米处,也就是他们刚刚经过的地方,红色的电子横幅浮在半空,写着城关监控系统的献词:“技术支持:幻行”。

即便到了告别的一刻,她也依然在幻想着:在生机勃勃的新都城,她一定可以重新找到自己的道路吧。她在幻行工作了一年,意味着她在五轮面试中幸存,经历了十二次月度考核,二十四次半月考核,以及两次半年考核,意味着她为年度考核而做的五十页PPT得到了认可,也意味着她有足够的幸运,排到了新都城的永居证。她已经经历了残忍的历练,理应继续进化下去。

吴眠依然记得她刚来新都城时的那种乐观,听从时代暧昧的感召,醉步走向自觉会有所作为的未来,将对于伽马的厌恶与绝望留在身后。现在应当留在身后的,是曾经的白日梦。

新都城外的道路因失修而颠簸,路两侧的旷野蒸腾着雾气,据说是过度用电的结果。风景开始重复,吴眠开始无法想象她明天将身在何处、过着怎样的生活,幻想的破产让她不安。

房车颠簸的时候,吴眠想起了新都城的传说:卫星城的生活很松弛。那些卫星城里,办事没有人催,一个月只有新都城一周的工作量,每天太阳还没落山就下班了,和从小一起长大的邻居朋友去吃夜宵、喝酒。

前方的约塔城就是这样宜居的山丘小城。他们在下午的时候进入约塔城近郊,凌昼打开房车的电台,播放着奥厂内容运营制作的周末休闲活动播客。现在是户外生活特辑,根据房车的地理位置个性化生成。配合着爵士钢琴的背景乐,AI生成的男女人声聊着如何搭帐篷,酒精灯该选什么品牌,收缩帆布椅有多少种类,机能风的斜挎包该如何与衣服的款式搭配,某种咖啡壶是否需要生火,用什么年代产的胶片相机拍照会比较符合氛围……等等等等。

吴眠本以为所有的卫星城都和伽马一样成为了巨大的工地,但是这座城市却如同希腊神话里牧民生活的聚落,村庄里的民居和商店聚集在山坡脚下,半山腰是开会议事的市政厅,山顶有座神庙。

与装饰风格过于禁欲的幻行园区相比,这里的牧场没有修剪过,毛发很长的山羊在肆意狂奔,尽头有一望无际的湖泊,银色的长身鱼类在深水处泛着鳞光,果园各种季节的果类全部光泽饱满地同时挂在枝头。这座城镇就像瞬的存在一样,很纯净,但又不合常理。

在山坡上绿茸茸的平地上,出现了一群穿着幻行子公司文化衫的人,尽管知道不可能认识,吴眠还是条件反射地趴在方向盘上躲起来。下车后吴眠听说,幻行有百分之五的技术部门工作人员申请了远程办公,主要聚集在这个村落里。

工作的间隙,他们全都在玩飞盘,有人忘了摘掉工牌,扑飞盘时,工牌的带子在脖子上绕了好几圈。

他们招手让吴眠、瞬、凌昼一起来玩。容济的衬衫和皮鞋不便跑动,便充当裁判。

反手握盘,飞盘卡在虎口,食指扣在飞盘下沿,这是吴眠很喜欢的扑盘动作。飞盘在旋转中卡进手中,而自己轻轻松松地扑在草地上。草地上残留着日落的余温,吴眠光脚站在上面,觉得好暖和。

吴眠和他们玩了几轮,甚至是玩得最好的一个,因为连抛接飞盘的方法,都是幻行教给她的。

她也为了部门的飞盘比赛拼过命,在比赛中被一个群体接纳的感觉,就像脚下的草地一样暖呼呼的。

她也突然很想念在幻行每天的下午茶小蛋糕,想起生日的慰问卡片,想起工作满一周年的纪念戒指——这种一般在求婚场合才会收到的礼物让吴眠觉得有点离谱——想念自己工位上的毛毯,想念让她安眠与做梦的白箱。

现在想起幻行,就像重新想起分手已久的恋人,吵架摔东西都已经忘掉,能想起的都是对方的好。她忽然觉得,和过去和解,带着美好的回忆走下去不好吗?

玩飞盘的人休息的时候,坐在户外专用的克米特椅上讨论业务,容济去坐在了空下来的椅子上,如同熟人一般加入了他们的对话,从盲盒设计聊到用户激励机制:“用户都以为盲盒的隐藏款会是特别可爱的款式,因为整个系列都是很可爱的那种嘛,夏日聚会主题的玩偶,一个比一个可爱,结果隐藏款是唯一一个暗黑系的,竟然是夏夜讲鬼故事的玩偶。”

“奥厂的策略真的很……聪明?也不能说是聪明,就是让人意想不到。”

容济说:“其实很好懂,就是给你的东西的1、2、3、4,你本来预期下一个会是5,结果给你来了个-5。”

幻行员工说:“对对,做用户奖励的时候可以学一下。”

“这才是理想的工作状态啊,坐在办公室是创造不出新鲜的东西的。”容济小声对吴眠说道。

玩过飞盘以后,吴眠久违地酣睡了一夜。她用自己为数不多的存款住进了约塔的林间小屋,每天睡到中午才起床,去山坡上散步,采摘最新鲜的果子,或是钓鱼,交给镇上的公用厨房烹饪。上述事务均由凌昼包揽。而吴眠最喜欢的还是看幻行的员工围坐在草地上复盘上周的产品上新问题。

直到存款逐日见底,她意识到,如果想继续住下去,她得找份工作才行。

第四场

“招募!!”

吴眠以为是工作机会,结果点开一看:“分享你的远程工作体验到社交网站,成为约塔体验官,赢取游牧办公徽章。”

在大厂的话术里“招募”代替了“号外”和“活动通知”,总让吴眠误以为是能赚钱的好事。

她的技能在约塔找不到线下的正规工作,而且这里的工资只有不到新都城的四分之一,消费水平却是新都城的四倍。幻行和奥厂的远程员工,赚着新都城的钱在这里挥霍,让物价生生涨了上去。

吴眠最后还是把自己当黑工给卖了。她加进了一个副业群,领了一份图像标注的工作,没有合同,无需认证,按件付费,工资日结,不设上限,能者多劳。

吴眠在幻行的时候,以为外包已经是所有员工中待遇最差的一档,现在才知道,支撑幻行和奥厂存在的,还有比那些外包更低一等的存在:比如,数据标注员这种岗位。没有合同,没有保险,没有工位。这就是现在的她。

群主的招聘简章里写着:数据标注员,适合性情平和、不浮躁、做事认真细心的人。时间灵活,工作轻松。

这份工作只要有电脑,在哪都能做。但只要群主解散这个群,她就会立刻失去岗位。工资的发放形式是聊天软件的红包,先交工、后拿钱。

她的工作,类似于重复不断地输入验证码:请输入图中的数字、请选出图中所有的自行车、请选出图中所有的猫……

有时标注的是文字,一句话,区别出主语、谓语、宾语,名词、动词、连词。有时是人脸,标记性别、人种、成人还是儿童。有时是判定检测对象,识别物品,图中是否是狗,是否是猫,图中是否有红绿灯,是否有斑马线。有时是新闻,打上正面、中性、负面的标签。

偶尔还会接到标注以外的活儿,做简单的审查工作:检查一个视频是否清晰、字幕尺寸是否合规、音画是否同步等。

凌昼看到她连续几天都很忙,问她:“你找了新的工作?”

吴眠点头,但总觉得对凌昼说不出口。

“是做什么?”

“人工智能、深度学习相关的工作。毕竟我以前也在互联网大厂干过嘛,不算浪费经验。”她本来对人工智能领域只闻其名,像凌昼一样不知道具体做什么,上网查了之后看到了一个比喻:“如果把AI比作动物,那数据标注就是产出饲料。”

凌昼震惊,追问:“那很前沿啊,具体做什么呢?”

“监督学习。”吴眠说。

“听起来好高端。所以是做什么?”

“训练AI的识别功能。 ”

“训练?哦,那是不是会在哪个AI产品上看到你的成果。”

“这个嘛,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呢。”

“是幻行还是奥厂的?”

“不知道,好像是保密信息。”

“这么厉害,那你继续忙。”

吴眠立马把头埋在电脑里面,装出很忙的样子。为了逞强,她已经用尽了在幻行学到的词汇。

“什么时候继续上路?”凌昼突然杀回来问了一句,他的眉骨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吴眠没有底气:“这里环境不是挺好的吗,再住一段时间?”

凌昼说:“物资我都在房车里装备好了,这几天再画点房车的设计稿,看看能不能再接点广告之类的。”

吴眠说:“我们一定要回伽马吗?”

“我肯定要回的,我要去见见CC。他都好几个月没更新了。”

吴眠又埋头继续标记。是这样一份简单的工作,可以随时被打断,随时开始,不需要回忆上一个标记了什么,上一个标记的正误也不会对后续工作有什么影响,也不需要知道下一个将要标记什么,没有任何连贯性,无法积累任何工作经验。

“人工智能”“机器学习”“训练AI”,这些听起来很高科技很前沿的词汇,确实和她的数据标注工作息息相关。但她的工作是无以复加的机械和重复,跟把一车砖搬到指定地点没什么区别,乃至她一开始看到工作要求的时候很是怀疑:这种不动脑子的工作竟然有人付钱,小孩都能看出来图里的动物是猫不是狗。

以及群主提到的“保密信息”,不愿意泄露项目内容,这个词让她又悲又喜。在幻行的时候,进入保密项目的员工会拿到更高的工资,这意味着他们在做最核心的工作,当然,这同样意味着加班和封闭的办公环境,即便如此,“保密项目”依然散发着荣誉的光辉。

但她现在参与这个“保密项目”又是另一番滋味,现在,“保密”意味着她不知道自己标注的数据会被用来干什么,不知道这是跟什么产品有关,不知道自己的劳动最终会以什么样的形式出现。她不知道这是奥厂还是幻行的项目,虽然两者并没有区别。

她有时候会用进入人工智能这种前沿领域的确信感来麻痹自己。但作为饲料的生产者,她却不知道自己饲喂的到底是怎样的一只动物,如果是会吃人的那种怎么办?

群主会对她的工作结果进行抽查,如果某一条审核或标记内容出错的话是拿不到钱的。她有理由怀疑,群主才是对接平台的数据标注员,而整个群里的人包括吴眠都是他的小工,拿到的都是群主抽成后的工资。

吴眠坐在约塔山坡的草丘上做着数据标注工作。她身边有三四个幻行员工,也盘腿坐着在电脑边工作,偶尔停下闲聊。当吴眠标记到今天的第1134个项目时,他们的闲谈飘入耳中。

“你听说《植物猎人》了吗?”

“读书会最近在看的那个?”

“嗯,寻找神秘国度的植物带回自己的国家,献给皇室,以此换取赏金。说来,跟数据挖掘的工作有异曲同工之妙。”

“我没空参加啊,最近都在开会。不过听说奥厂在做植物识别。我们之后也要做。”

“植物识别不容易做吧,难道你专门培训一堆人去认植物,然后标记?”

“这个不管,都是外包出去的,找个全程监控的数据标注公司,前期提供一些标注标准就行了。”

“难怪最近读书会选的书是这本……那做出来的产品不就是电子版‘植物猎人’,用软件就可以识别植物是什么、全球产地、濒危情况等等。”

“没错。”

“就是担心采集效果啊。之前有一组的数据收集公司临时跑路了,他们又要重新找,还得扣绩效,真倒霉。”

“我们是采买方,多比较几家就好了。要有校准机制的、多人标注的,还要有标注员互审的。数据清洗的活儿抓点实习生来做就行了。”

“对啊,不然哪有时间啊,又要上班又要发论文……”

“你知足吧。现在又支持员工发论文了,我们以前还劝退过呢,当年业务没建立起来的时候根本消化不了这些博士生啊,说什么‘发论文有什么用,一堆只能看不能用的demo,业务线上能力又不行’。现在搞得,又是奖金又是表彰的,打以前的脸嘛。”

“我进AI Lab的时候看到说用户业务场景是亿级的,才敢接offer的,本来外面都在传AI Lab就是养科学家的。没有自己的业务、没有ROI,谁敢长期做啊?”

“放心,我们这边落地还算快的。”

“落地快也很要命。上线期间直接睡在公司了。”

“睡就睡呗,每天去健身房冲个澡,那边水压多舒服。我们还算好的,外包的员工都不知道怎么办,加班到半夜回家,第二天大早又要过来,公司也够狠的。”

“《植物猎人》上面讲,他们以前是掠夺者,盗取了成千上万其他地区的种子,但是客观上来说, 他们是保护者,正是植物猎人把这些种子带回了发达的安全的国度,拯救了濒危的植物。开荒时期难免会有牺牲嘛,产品做出来造福的人肯定比外包员工的人数多啊。”

听起来这两个人是幻行AI Lab的员工,吴眠的数据标注工作就是为这两个人所在的人工智能业务上的。他们是这个项目上最重要的工程师,但是竟然不知道自己的数据来源出自吴眠之手,这个坐在他们旁边的、拿着他们百分之一工资的数据标注员。吴眠每天工作八九个小时,帮助他们省下时间,让他们去做一些工作以外的人文知识学习,让他们去发论文,成为引领科技发展的人才。而她自己,就在毫无长进的工作中消耗掉生命。

她骗不了自己:这就是一份没有意义的工作,即使她和幻行的研发人员坐在同一片草地上办公。

第五场

“门后之门”整改之后又上架了,不过改了个名字。6pence依旧是首推的设计师,托他的福,凌昼过去的作品也一再被推上页首。

来到约塔后,凌昼每晚熬夜在平板电脑上画设计稿,发在奥厂的“壁观”上。主题依然是房车旅行,但他为内饰做了各种各样的改装:由双层巴士改装的房车,巴士前排的座位改成了驾驶室和餐厅,后门的座位被改装成了卧室,有四个床位、全景天窗;驾驶室后面是上楼的螺旋梯,二层最前排是观景座位,被落地的挡风玻璃包裹着;后半部分的二层车厢顶整个被去掉,改成了露天阳台。

但是凌昼没有获得任何收益。

在少量的几条评论中,凌昼看到有人说:“房车改造几十年前就火过了。而且这个跟那个什么creative carriage视频里画得好像啊。”

凌昼发誓他从来没有想过抄袭CC来为自己谋利,但当他看着自己发布的房车设计图,不得不承认和CC视频中的双层巴士改造房车设计确实别无二致:一层是驾驶室、餐车、卧室,二层是小阳台、前排景观座。他做的只是把CC房车的设计拓印在平面图中。基于奥厂的算法,使用者只要上传自家房车的尺寸,就会获得凌昼设计图自适应设计方案:床板选用什么材质、尺寸如何调整、天窗什么角度采光最好。

这只是作品完成之后才发现的、创作者之间的巧合罢了。在上百遍的观看中,凌昼早就在潜移默化之中被CC影响而不自知,他的脑子中,早就装不下除了CC的视频以外的任何信息了,灵感也只来源于CC视频中的山岭、丛林、溪流。作品完成之后发现已经有人做过一模一样的作品,能算抄袭吗?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原创的,结果发现只是在重复别人说过的话。他以为自己的灵感都由新都城糟心的求学与工作经历造就,分量等同于他每次从饭局回家后在“新天使”痛哭的泪水。本以为是独一无二的缺憾,却发现早已被表达过。

CC是新都城的第一代移民。他出身于某个卫星城,为了碰一碰运气而来到这里。他无力置办自己的房产,就一直和妻子与儿子住在房车上,但市面上的房车也并不便宜,他就用老家的废弃双层巴士改造成了房车,一路开进新都城。那正是新都城大兴土木的日子,CC每个周末都去工地收集建材费料,将它们改造成车内的床板、厨房操作台、置物架,那些后来成为废墟的建筑生长起来的时候,CC的房车装置也日益完善。

CC曾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停止更新。凌昼在他的博客中读到:CC用所有的积蓄,终于买到了十平米的白箱,终于安置了妻子和儿子。他迎来了35岁生日,也迎来了奥厂的裁员。

在时隔半年恢复更新后,CC的视频播放量创造了新的纪录。被裁员后,CC愤而离开新都城,游走在卫星城与它们之间的荒土,寻找尚未被科技公司征服的水源与植被。他将冰镐砸进冻土,在峡谷触摸炽热的波浪形纹路,他在看到磷虾连成发光的海岸线的时候,把手机背在肩上、戴在额头上甚至叼在嘴里,将拍下的视频上传在网站的野外探险分区。

对于被困于十平米白箱里的新都城居民来说,这是他们从来没见过却早已刻在基因里的景观。而对那些无法融入“幻行-奥厂体系”的流民们,他们渴望在居无定所的日子里找到“白箱”“公司宿舍”之外的其他可能,也成为了CC的拥趸。

他们这样评价凌昼的作品:“champloo0621都没有真正见识过CC云游的壮阔风貌,因此设计有形无神,只是徒劳又悲哀的学步。”

容济抵达约塔后,一直忙于为他的疗愈类产品“白昼梦”融资。在某天凌昼要去镇上采购食材时,破天荒地提议开车捎他一路。

车是容济在约塔租的,他有时会请潜在的投资人们吃饭,没有车可不像话。

“我自己去就可以了。”凌昼没理他。

他们几个人一直以AA的方式生活。吴眠还有极少的存款;容济负担自己和瞬的餐费;凌昼的收入则和他在“壁观”上的设计图购买人数挂钩,每天能有一单就算不错了。

因此,凌昼每次都拣最便宜的食材买,甚至专门挑每晚7点之后的折扣时间去买。反正烹饪之后差别也不太大。

凌昼这么做唯一提防的就是容济,他的自尊心不允许容济知道他只买最便宜的番茄,更不能让他看到他在折扣区抢西兰花的窘态。

“少爷从来没看过生的菜吧,你去了也不懂怎么挑。”凌昼拒绝。

容济开着车、开着车窗跟在他身后:“对,所以去学习一下。”

“是不是没人投你的项目所以你没事干了?”凌昼驻足,冷冷地看着他。

容济愣了一下,眼中受伤的神色一闪而过,下车站在他面前:“凌昼,我需要你帮忙。”

凌昼根本没想到这一出。

“‘壁观’需要一个6pence,你愿不愿意成为这样的角色?”

凌昼的火气“噌”地就冒上来了,这不是骂他么?

容济知道他要急,不紧不慢地解释:“‘壁观’的DAU掉了20%,原本我们的流量和‘门后之门’是差不多的,现在比他们低太多了。6pence盗窃了你的作品风格,成为了‘门后之门’的引流主力,所以,我们需要你继续创作露营风格的室内设计。我们会帮你分析出其他类似风格创作者较好的作品数据,融入到你的作品里面。如果你同意合作,我们就签协议,当然,收入的大头归你。”

凌昼惊讶于奥厂的效率与周全,他还没说同意,奥厂就连推流方案都拟好了。

“那我看看吧。”凌昼勉强说。

方案里加粗的一条:“需要按照壁观的运营策略进行创作,修改至壁观满意为止。”

内容发布计划第一条:“巴洛克风格的奢华露营白箱室内装饰。”

“这根本不切实际。”凌昼说。露营装备讲究简洁与实用,而巴洛克风格多余的花纹著称,装饰在帐篷上简直就是累赘。

“大数据调研出来,用户搜索量最高的是这两个标签。结合这两种风格可以帮你触及最多的用户。收益效果应该会不错。我一直在托同事关注你后台的数据,知道你换了平台很有压力。”

凌昼听得出,容济把他的账号没有流量这件事说得很委婉。但他却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感激,还是厌恶。容济,温和中庸,谁也不得罪,很少表露愤怒或高兴;只有偶尔流露又很快掩藏他的优越表情:轻蔑、得意、悠然自得。

“不过,怎么选择取决于你,毕竟是我开口找你帮忙。毕竟,6pence的荣耀本来都应该是你的。”

凌昼最终还是一个人去了超市,站在牛油果和无花果货架前,思考壁观的协议。

一个牛油果的价格,抵得上他们的一顿晚饭。到底都是什么样的人,可以挣到那么多钱,购买这些高级又丝毫不顶饱的食物啊?

“辛苦的时候忍一忍就过去了”“等你熬出来了就好了”“年轻的时候都是这样的”,大人们总是这样说。凌昼想,他必须去伽马,那里才是他的应许之地,可他却连路费都攒不出来。

容济说得没错,6pence的荣耀本来都应该是他的,就算接受奥厂的推流,也是他应得的。

凌昼破天荒地往篮子里塞了四个无花果,回去了。

过了两天,幻行的一个员工拿着一件文化衫来找凌昼,让凌昼签个名,说很喜欢他设计的“巴洛克风格奢华露营”风格的白箱室内装饰,还求着凌昼透露一下接下来发布的设计图是什么款式。

按照“壁观”运营组给凌昼的排期表,他正在画的是“美式田园风格”和“机能风”的结合体。“美式田园风”是最近“壁观”的搜索热词,是用植物和碎花创造出怀旧的风格,而“机能风”旨在吸引注重实用的男性用户。正常人都能想象,这两个风格拼接在一起,必然是灾难,凌昼已经把初稿改了五六遍,自己都不敢直视,不愿意承认这是自己的作品。

CC的视频从来不接推广,都靠粉丝打赏来运营频道。CC反复说要“爱惜羽毛”,不要为了推广而失去自己的风格。

凌昼拒绝了来要签名的粉丝。

容济在不远处站了许久,看到三四个来要签名的粉丝都凌昼拒绝了,等人群散去,他过来拍拍凌昼,顾左右而言他:“你怎么样?设计还顺利吗?”

凌昼知道容济在关心他的收益情况。他的作品每天都被推荐到壁观的开屏页面,获得了做不完的商单,在设计图中,几乎每块墙面都有他暗藏的广告,推广奥厂的其他软件:团队在线协作软件、时间管理番茄中、卡路里计算器等等。

旁边的瞬冷冷地说:“你利用凌昼帮壁观引流?”

容济心虚地挺直了背:“凌昼的设计图符合现在的趋势。大家都不满足于室内家居,开始往外走了,喜欢看房车的设计。”

凌昼烦他:“咱们都别装了行吗?托你的福,我用广告商给的钱买了房车的物资,还有足以支撑房车开到伽马的电池。我才不会一直呆在这里。”

凌昼常年混迹奥厂和幻行的创作者论坛,他在幻行的门后之门创作时期也经常在论坛上匿名回帖吗,回复骂“门后之门”流量推荐机制智障的帖子:“幻行的流量分配绝对有问题,为什么‘时下流行’标签的第一个作品永远都是6pence的?他谁啊?”

当年,champloo0621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创作者,但他从没怀疑过自己的才华。他在大学里教空间设计的导师说过,创作的荷尔蒙也就年轻时那几年,过了就没有了。即使做了好几年销售,他也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不会出人头地。如果没有人消费他的设计图,一定是他的好还没被买家看到,而不是看过的人看不上。

所以凌昼也常常大言不惭地在论坛上帮腔,说幻行的头部创作者和平台有不可告人的交易,获得了不可告人的推流。

如今,凌昼又在手机上刷着创作者论坛,看到了相似的帖子,而他自己的名字出现在了讨论中。

“‘壁观’的流量是手动分配吗?明明我的卧室设计图才是和‘夏秋换季’的标签最相关的,为什么champloo0621一直占着开屏广告呀?”

“背后肯定和奥厂有点合作关系呗。”

在容济的帮助下,凌昼现在已经是壁观上数据名列前茅的创作者。你说得没错,我确实和奥厂有点关系。凌昼木然地想。

凌昼想起来容济嘱咐他:不要吵架,不要发言。如果被人知道这种“幕后操作”的话,我会很为难的。在奥厂的朋友也会丢掉工作。

不管他曾如何自诩清高,一旦成为了获益者,就失去了反抗的立场。

第六场

吴眠也在壁观上看到了凌昼作品的开屏广告,仿佛幻行偷他作品的事总算过去了。

“但你懂AI啊。”凌昼还是不知道吴眠是在做什么,只能用“懂AI”来形容,“比我这种画画的强多了。”

吴眠苦笑着摇摇头。昨天她标记完毕、交付工作之后,群主一直没有回复。她等到了第二天,等到了“您已被移除该群”“该群已解散”的通知。

而前一日的工资都没有发。群主原话是:公司把项目停掉了,数据标注的工作暂时不用了。他说公司给他的劳务费也没结,没钱发工资。

吴眠的手机屏幕亮了,让她连被零工群主骗了苦力的悲伤都没来得及酝酿好。

发件人是新都城管理局,邮件上写着:吴眠已经被幻行依法起诉,罪名是泄露商业机密。

现在唯一能给她建议的人是容济。此刻的容济正在镇上的咖啡店,刚见完已经财富自由、长驻约塔的投资人。这样的投资人在约塔并不少,一个新都城的成功人士如果想住得好一点、但又不想给幻行和奥厂打工的话,就会搬到山清水秀、风景宜人的约塔。容济每天在咖啡店里说服对方投资“白昼梦”,他虽然失去了奥厂的职位,但暗中找了奥厂几个野心勃勃的程序员做产品。

容济看了邮件,对吴眠说道:“这会是一个长期行为。幻行会一直追踪你,直到事情有了‘结果’。其实他们倒不在乎你是不是去坐牢,他们真正想要的是通过起诉你拿到大笔的赔偿金,说不定员工玩飞盘的教练费就从你的赔偿金里付呢。”容济说。

吴眠和凌昼当时是以一辆房车的价格将《6pence推广方案》卖给奥厂的,但是幻行提的赔偿金,大概能买几十辆房车吧。

吴眠说:“我赔不起。”

容济说:“那先用你的现有财产来清偿,剩下的分期——”

“我简直怀疑这种通知就是你发的。”瞬打断了他。

每次提起自己的过去,容济都带着一种又骄傲又故作从容的语调:“没错,我也在法务部轮岗过一段时间,这是一个相当赚钱的部门,比某些新开发产品的盈利还要高。主要做的事就找竞品公司的违规行为,然后举报给新都城管理局,逼对方赔钱。”

吴眠白了他一眼,又去看邮件细节:“‘需要一周内去管理局执行,否则管理局会采取强制手段。’反正我还不起,有本事来啊。”

“说起来,你愿不愿意留在约塔,跟我一起开发‘白昼梦’?”容济突然提议,“你对大厂生活有创伤性的记忆,很适合加入这个项目。”

“请问,你有钱给我发工资吗?”

“等我融资成功就有钱了。”容济自信地说。见吴眠仍然不决,他又说,“你和我,都是新都城最好的科技公司里出来的人,我们很像。”

旁边一直不吭声的凌昼突然插话:“反正明天一早我发车,爱走不走。”

容济笑道:“你是要回伽马?你不会以为伽马就是一片没被大厂染指过的净土吧?别开玩笑啦,幻行和奥厂都在伽马砸下了数不清的钱,数据工厂、客服中心都在那边。别的不说,空气倒是比以前好了很多……”

凌昼打断他:“伽马就是被你们这种人弄得不像样子的。“

容济反问:“哪种人?给你回伽马路费的人吗?”

那天容济率先离开,留凌昼一个人坐在那里翻看CC拍的伽马视频,而他在另一家店约了下一个投资人见面。

在等待投资人的时间里,容济的邮箱中收到一封邮件:《“壁观”组处罚公示书及人员迭代方案》。

根据HR的汇报,壁观组成员因为不堪容济走后的连续加班,集体要求加班工资。

“利润率无法达到要求还是其次,重点是,这帮人闹了就把钱给他们,岂不是谁闹谁就能拿到钱?”

容济翻阅着新都城的劳动法。这些年,管理局迫于幻行和奥厂业务发展的压力,一再修改法条的兜底条款、增加仲裁者举证的义务。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奥厂内部员工用幻行的社交软件组了个群,里面是“被主动辞职”、被辞退的前员工们,以及处于被辞退边缘的现员工,群里积累了奥厂HR常用的劝辞话术、关键证据清单、以及防止被HR陷害到“重大工作失职”的指南。

由于用的是幻行的软件,奥厂的HR还没那么容易监控到。

HR给容济的方案中,裁撤参与闹事的员工,也就是“壁观”组所有的员工,招一批便宜老实的应届生代替。权限需要容济审批。

裁撤整个组并不会给业务带来风险,因为所有的技术文档、运营方法论、用户分析数据等等,都有记录留存,新人只要阅读文档就可以上手工作。在这帮人离职之前,还可以用交接工作为由要求他们对新人进行至少三天的培训。

要是瞬知道了这种裁员方案,会骂死自己吧?

“给加班工资就是了。加班就该给加班工资。”容济说。

HR在电话里沉默许久,回复道:“处罚决定已经在CEO那边通过了,HR线只要执行就可以,要是有什么异议,你还是回来亲自跟你爸对线比较好。”

容济心想,等他把“白昼梦”开发出来,去父亲面前邀功请赏,他重新接管壁观组不就是理所当然的事。“好吧,等我这几天在约塔忙完后,会回去一趟。”

投资人姗姗来迟,说自己刚下一个股东会。一坐下来就让容济开始介绍他的项目,看得出来时间很紧,只是看在容济曾经与奥厂的关系上,才给他时间来见一面。

容济说,他想做疗愈赛道。

投资人笑得很礼貌,他已经听过了一百个创业者想做这个赛道,要是都投了的话,医生会比病人都多吧?

容济用自己的目光追随着投资人因走神而游移的视线,把语调沉下去:“我要做梦境分析。‘壁观’与白箱的脑机接口设备相连,我们储备了上亿的用户梦境数据,用梦境来测量用户心理健康状况,配合智能心理医生进行诊断,帮助用户对症下药、缓解精神压力。针对高端付费用户,我们会配备真人的疗愈类运营专家,每天答疑解梦。”

“你这是在披着科技的外壳装神弄鬼啊!”投资人听到“解梦”二字笑出了声,“挺有前景的。我投的上一个项目,就是塔罗牌积分社群。”

“我会通过以前的关系拿到梦境数据的权限,我们团队做这个很有优势的。”

投资人没让他继续说下去:“怎么想到做这个的?”金钱只会流向起承转合完整、能够自圆其说的产品叙事。

容济思考着,如同在捕捉昨夜梦境的细节,稍一大意就因会忘记某个片段而搭不上逻辑,他放慢语速:“因为我妹妹。”

瞬小时候天真无邪,但是自从得知自家公司的员工死了,就每天都沉浸在恐惧与焦躁中,家人很担心瞬的心理问题,两次三番把她送去看心理医生,毫无效果。瞬擅自离家出走,学校也不肯去上了。当时容济还是迷茫的少年,他从那个时候开始便下定决心,穷尽一生也要找到治愈瞬的办法。

容济说:“我这辈子,只要能让瞬开心、健康就行了。”

投资人脸上的笑意消失了,他比之前都要持久地凝视着容济,却已经没有在看他,而是沉浸在了被激起的某段往事中。可能是少年时代的初心,可能是一路打拼至此所忍受的泪水与汗水,或是午夜梦回时想起空巢的年迈父母。容济暗自喘了口气,如同野外摄影师等待猎物的最后一跃。

投资人借着椅背的力坐直了身体,突然问凌昼:“我听说奥厂在继续开发伽马的项目,你是奥厂出来的人,怎么看?”

容济疑惑对方突然转移话题,但仍然认真解释:“将伽马作为公司的数据基地和工厂库房一直是奥厂的长期战略,从过去十年的实施情况来看,各个工程的落地情况都很好。虽然奥厂的产品非常前沿,技术人才也是新都城总部的核心,但劳动密集型的岗位依然是产业支柱,放在便宜的伽马很合适,之后准备调更多的人过去,减轻总部的压力。我对那边的投资非常乐观。”

投资人呵呵笑着:“十年前我们就投了,不然现在也没钱搬到约塔来。你在奥厂做得那么好,又这么年轻,还有好几年发展一下吧,怎么出来了?”

容济说:“人各有志。”

投资人回以微笑:“挺好的,还是要多历练。”

容济问:“那‘白昼梦’的投资——”

“我没说要投啊。”

投资人说完,起身离去:“年轻人挺优秀的,咖啡我请你了。”

第七场

容济在咖啡店里枯坐到了晚上。

这已经是他记不清多少次被拒绝了,用的理由都是:他们不看好奥厂和幻行这种大厂以外的互联网公司,创业者如果想赚钱,只有把自己的公司和产品卖给大厂,这才是游戏的法则。

他不是没有办法,他还可以去伽马找他的母亲、代号为Nada的奥厂技术部门负责人融资。Nada因为容济不认同科技公司的高压管理方式,在公司不太理会他。但只要容济能给她赚钱,她可以不在乎这些理念分歧。这一点上,她跟父亲很像。

容济回林间小屋营地的时候,看到吴眠在等他。吴眠也看到了容济,那一瞬间她就明白:容济的融资计划又一次失败了。

容济问吴眠:“你觉得瞬开心吗?”

吴眠说:“不知道,但感觉比我开心。你觉得呢?”

“我加入奥厂之后她就一直都没有原谅我。她对小时候家里发生的事有心理阴影。所以,哪怕‘白昼梦’只能让她短暂地开心一会儿,我都会继续做下去。”容济说。

上学时,容济会包揽班上所有的志愿活动,包括打扫卫生、搬教材、学校执勤,等等。加入奥厂之后,他每天下班前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查看总裁办的员工邮箱,回复员工的不满,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容济说:“我做这一切只是想告诉瞬,我没成为她讨厌的那种人。”

吴眠说:“可是我觉得些不过是小恩小惠。我根本就不在乎。”

“那你在乎什么?”

“一份工作。稳定的工作,投入就有回报,不至于朝不保夕。”

容济笑了。他问吴眠:“你会什么呢?你都只有一年的工作经验。”

吴眠想了想说:“我还可以做客服。”

睡前,吴眠收到了一封邮件,来自夏川。或许是知道了她的遭遇,夏川告诉她,从幻行离职时,要求幻行支付加班工资,但是在新都城管理局的仲裁中没有得到支持,原因是证据不足,她正在准备上诉。

她又划到上一封邮件,是幻行向她追讨赔偿金。

凌昼次日便要启程去伽马。吴眠决定和他同行。她退掉了林间小屋的房子,把所有行李都搬上了房车,和瞬睡上下铺。

容济在上车之前,还在滑动着屏幕上的裁员名单,按照1.5倍的加班工资计算,壁观项目的成员每天接近6小时,按照每天8小时标准工时,加班工资算下来,人力成本翻倍。

由于是这个组的成员主动“闹事”,违反了《奥厂员工行为价值观手册》,所以赔偿是一分钱都没有的。

容济从小数学就好,但此时就像一个数字白痴,来来回回瞅着题干,找不到一个更好的解法。

投资人没说错,离开了奥厂,他什么也不是。

容济也知道,父亲让他去做这个,就是服从性测试。

他点了“通过审批”。

“你并不是真的同情他们。”后来父亲这样宣判他。

这事他不打算让瞬知道。

凌昼开着车,容济坐在副驾驶用平板电脑看奥厂论坛里员工抱怨工作的帖子,瞬在后排的长沙发上睡觉,吴眠则戴着耳机听车载广播里黄玫瑰的声音。

电台里,黄玫瑰在读《新都城小时工回忆录》,这是之前几十年前参与修建新都城的人留下的,听众们,尤其是在奥厂和幻行园区里上班的这批听众们,很喜欢这本很难鉴定是虚构还是非虚构的苦不堪言的打工故事,那位小时工的经历仿佛就在讲他们自己。黄玫瑰在月末完成不了每个月直播任务时就会读这本书,它是这个电台的流量密码。

滚筒洗衣机里的衣服在转,刚洗过的盘子在滴水,冰箱里有四人份的食物和营养补剂,储物箱里的露营装备在随着车摇摆作响。

吴眠好像重新找回了内心的宁静,倾听着近乎和谐的日常杂音,等待着这辆房车把她带到伽马。

距离伽马还有很短的车程,但也已经深了,晴朗的星夜,他们露宿在公路边的荒地里,四个人住房车还是有点拥挤。

容济和瞬开始搭帐篷,吴眠很认真地观察着容济的手法。

吴眠是四个人中唯一一个不会搭帐篷的人,但她却最了解各种帐篷的种类、品牌与价格的人,知道容济手上的悬挂式帐篷较贵但搭起来节省时间。都是周末休闲杂志教的。

此刻她坐在加厚钢管与牛津布支撑的户外椅上,靠着带有手工皮质气罐罩的露营灯,在灯光下做晚饭。

瞬拿起她的饭盒:“这个牌子的不粘煎锅和铝饭盒很好吗?”

“不知道好不好用,至少很好看。用的时候,我找回了一点生活的秩序感。”

凌昼笑她:“这里又不是新都城。露营没什么秩序感,到了晚上,不管是什么牌子的露营灯,都会招虫子。万一下大雨,地布都不知道有没有用。什么都得随机应变。”

帐篷的四个角在黑夜的荒原中撑出了明亮的一方天地。

吴眠问凌昼:“回到伽马、找到CC之后,你想要干什么呢?”

“用画画的钱,租一个小房子,开一家咖啡店,自己烘焙豆子。周末的时候就关店,带着咖啡壶登山去,在山上自己煮咖啡。”

吴眠觉得这样的生活离自己很远,把头埋进臂弯里:“你打算一杯咖啡卖多少钱?”

凌昼说了一个数,抵得上吴眠工作半天的工资。

凌昼的手机传来一条新闻推送。

他拿给吴眠看:“幻行一名前员工在幻行总部三楼女厕所内自杀,知情人士透露,该员工曾经属于‘门后之门’的商业化运营部门,产品下架后因不接受业务调整而自杀。据悉官方提供的人事调整方案中,并没有损害员工利益的条款。”

谁都没有就这条新闻展开讨论。

天色越来越暗,天际线绚丽的幻光终于消失。吴眠又想起了无情审问她的梓涵,彬彬有礼却要强制把她带回幻行,想起印在车窗上的凌昼的伤口,想起他被盗窃的作品,想到幻行每日上亿的商业化流水,以及一些冰凉的身体。

原来这些都是代价啊。

吴眠钻回帐篷里,却毫无睡意。能够在哪里歇脚呢?他们又能够逃到哪里?让他们变得不幸的东西还没有消除,在这之前,他们都不会得到幸福。

第八场

在卫星城,人们可以准时下班,生活悠闲,人际关系亲密——新都城的居民们都听过这样的传说。

但谁都没有反问传诵这个传说的人:“既然卫星城这么好,你们怎么不过去呢?”会得到一些陈词滥调,诸如新都城有更好的人脉资源,因为新都城生活更加先进便捷,因为要在新都城做生意,因为家在新都城,等等。但那都不是真正的原因。

只有真正去过伽马的人,才知道那里不宜久居。凌昼从CC的视频里得到过这样的警告,伽马的周边环山绕水,缺少现代化的设施,只能靠双手和智慧来与自然搏斗。

而吴眠从黄玫瑰的直播间里看到的是另一个伽马:那里不是全自动化的车间,不是产业集中开发的新前线,而是做着脏活累活的外包之城。留在这里的人,像钟表零件一样准时准点、手势精准地劳作,却拿着不到大厂总部员工十分之一的时薪,收入甚至还比不上新都城的酒吧店员、台球室夜班经理和卡拉OK保镖。

行近伽马的时候,吴眠借凌昼的手机给伽马的家里打了个电话,但是没有人接,她又给小超市打了一个,也没有人接。

远远地,她看见前方一片白色,整座城市洁净像机房。

曾经的建筑全都已消失不见。锈迹斑斑的中学校门,苔藓覆盖的桥墩,斑驳的古塔,墙纸泛黄的居民楼,甚至连尘埃中的细菌都一并无处躲藏,被崭新而统一的白色取而代之。

房车畅通无阻地进入伽马。没有门禁、没有保安,街上也看不到人,街边只有两层的平房,白墙纤尘不染。这是寂静的正午,连阴影都没有倒映在墙上。

但如果贴在墙上听,可以听到细细密密的打电话声:“亲,发票的话本店都是可以给您提供的,如果您有需要的话请您一定要告知抬头哦~”“ 亲,非常感谢您的支持,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为您安排发货,请您耐心等待一下收货”“ 有什么问题都一定要说哦,我们尽量改正,我们一定会尽全力为您解决的呢”。

这栋楼是幻行和奥厂的客服中心,白墙里面如同工厂车间,几百个客服坐成一排,戴着耳机,对着屏幕面带笑容地打着电话。被引导进人工语音的通常是涉及电商交易的紧急问题,比如退款、充值、返现等操作,或是与人身健康攸关的货品质量问题。

这些顾客通常是情急之下才会找人工客服,语气暴躁、语无伦次,是最难安抚的一类,幻行和奥厂都已经研发了很接近人声的AI语音客服,但仍然不够应对这类顾客,万一被他们发现电话对面是AI,会激怒他们。因此,这个客服中心里所有的语音通话都会被录音,成为训练AI客服的语料库。

这个客服中心是幻行和奥厂共用的,两家大部分产品的逻辑都几乎一样,只需要训练一批客服,就能承接两家大厂的服务。如果所有伽马居民都在里面工作的话,吴眠心想,那她的爸爸妈妈现在也在给别人当客服吗?

房车继续行驶,途径好几个工厂区域,根据门牌上的信息来看,是比较传统的硬件产业:主板、内存、CPU、硬盘、电源等等,新都城大厂园区里面的所有电脑,都是在伽马生产与组装的,离职员工的废旧电脑也会送回这里翻新,再发给下一个入职的员工。

凌昼把车开得很慢很慢,向前伸着脖子,透过视野并不开阔的挡风玻璃张望着。他开始绕路,随机地转进厂房间的小路,或是绕着某间仓库连续右拐、绕其一圈,在发现无论何处都是一模一样的白墙之后,他放弃了拐弯,沿着入城的主路,径直往前开去。

车厢里,谁也没有说话,只有轮胎与平滑如铜板纸的地面摩擦的声音。

吴眠喜欢洁净,喜欢幻行园区的井井有条,喜欢公司里极简而实用的现代设计,讨厌伽马曾经的肮脏与凌乱,上学时每次经过伽马城内的臭水沟,她都会咒骂自己为什么会生在这里。但是,当伽马如今焕然一新、纤尘不染,却让她产生了敬而远之的心情:这哪里是回到了伽马,这简直就是回到了幻行。

她看了一眼凌昼,想起凌昼说的“我就是要当一个野人”,可他能在网格化的工厂之城中当一个“野人”吗?

凌昼关掉了导航。

“就这?”瞬的声音适时响起,“你要在现代化工厂搞野外求生?你要在水泥地上露营?”

货车与连接在空中电缆中的货箱向他们的反方向驶去,那是新都城的方向。这条路的尽头是一栋两层的白色方形建筑,那是整座伽马新城的中心所在——Nada的办公室也在那里。

容济下车,招手让吴眠和瞬跟他一起下去。

载重人数减少,房车的轮胎重新鼓掌到了完美的弧度,就像待发的皮艇充满了气,即将滑向水面。

凌昼让自己的心情轻松起来。

CC的最后一个视频是在湖边拍的,凌昼认得,从这里往左转就是伽马城郊的镜湖,他的梦境之地。

现在,他要去见见CC了。他想要知道,在空无一人的湖畔,面对孤绝的自然、永不止息的时间,CC一刻都没有动摇过吗?他在这个湖边拍摄的视频总是那样悠然自得,他躺在露营椅上,看着夕阳的光芒收敛进湖面,任由摩卡壶里的咖啡在火苗上沸腾。在夜色中拉上睡袋的拉链,对着镜头说晚安,在梦境中倾听大自然的万籁俱寂。

凌昼从伽马城向北开了近30公里。一尘不染的厂房变少了,裹着破帆布的工地变多了,路也崎岖了起来。凌昼没办法再沿着车辙前行,因为施工车队的车轮比他宽太多。不远处冒着烟,可能是CC在烧午饭,也可能是工地的灰尘。

凌昼下车前行,想找人打听湖畔的位置,却一个人都没有,全部都是机器人在装工。唯一的工头胸前挂着蓝灰相间挂带的胸卡——蓝色是奥厂的颜色,银灰是幻行的颜色。看到凌昼,他露出久未见到活人的好奇目光,但瞳仁中沉淀着在工地长年与风沙打交道的疲惫,脸上的每一道纹路都耷拉着。

听完凌昼的询问后,他用脚掌拍了拍,地面发出脆响:他们所站立的地方,就是他要找的镜湖。

明明站在坚实的土地上,凌昼却觉得脚下发软,像是脚下的混凝土突然倒回流体状态,要将他整个拖入其中。从抵达伽马开始,他好像就一直在迷路。

“你有没有看见——一个戴着渔夫帽、穿土黄色冲锋衣、背着很多露营装备的人。”

工头脸上的纹路耷拉得更深,嘴角翕动两下,凌昼见他犹疑,从手机上找CC的视频给他看。

凌昼打开幻行的新闻资讯类软件,推荐流中的第一个新闻就是“新都城恶劣天气导致工地手脚架崩塌”。他厌烦地滑开这条新闻,把CC最新的视频伸到工头面前。

“这是什么时候的?”工头看了两眼手机,就一直盯着凌昼。

“大概……一年前。”

“对吧,都一年了。”工头指了指更北边的方向,说,“他‘不在’那里了。”

那里确实有一个帐篷,就是一直出现在CC视频中的款式,它塌在地上,和一个用旧的帆布包一起,被扔到了工地的边角处。

凌昼翻起了CC视频评论区。

“怎么不拍了?”

“CC是不是去其他平台发了?”

“信C爱C等C。”

CC一次都没有回应过。凌昼动手翻起了帐篷,想要找到更多线索,一张内存卡掉在了碎石上。他颤抖着捡起,用转接器连在了手机上。

芯片里的视频以一段不明所以的晃动镜头开场,CC好像在和谁互相推搡,用于拍摄的手机一时间飞了出去,屏幕朝下,拍在了堤坝边沿,镜头里是整块铅灰色的天空。“你们不讲道理!”CC说。

他的脸重新出现在屏幕里:“他们要把镜湖的水抽干了,有没有脑子!”

“把湖填平的话利润率是15%,不填的话是0,给您的视频事业带来的不便,我们会用幻行与奥厂的期权补偿。我们已经花钱跟市政府把这块地买下来了,不管怎么样肯定是要改造的,您现在搬走的话,补偿我们还能谈。如果我们被迫动用强制措施的话,补偿就很难跟上面申请下来了。您跟我吵也没用,我们只是按《伽马规划实施策略》办事,您有异议的话,可以来填一份意见表,我们正在收集伽马居民的反馈,之后会和战略部门对齐、重新过会。您不好好住在白箱里,跑到这里来干吗?”

“我就住在这里,你们要我住哪里?”

“根据新都城和伽马的管理规定,湖畔是不允许住人的,您住在这里不合规,警察怎么还没把您带走?”

“我住在哪里,你们管得着吗?”

“我是担心您,风吹日晒的。有房子不住,有病啊!”

“什么房子?你告诉我是什么房子!我在新都城买了个白箱,连个窗户都没有,就是个棺材盒子,人在里面都要闷死了!连海豚都需要操场那么大的游泳池,人凭什么要关在十平米的小屋子里?让你们公司的高管把后花园、把高尔夫球场让出来!”

“哥们我看你一把年纪了,只买得起十平的白箱,你是不是要反思一下自己有没有努力。露营也要花不少钱吧?别天天整这些没用的。”

之后CC就没再说话了。

“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一片净土。没什么好看的,散了吧。”这是他留在视频里最后的话。

“他的家人已经把他接走了。”这是工头能给凌昼的全部信息。

“你是伽马人吗?”凌昼问他。

工头笑笑,摇了摇头。

“老家是?”凌昼又问。

他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羞赧的表情:“我家在南边,海边上,月岛城。”

开发完毕的卫星城会获得名字,月岛城以前也以希腊字母命名,是大洲南部的海滨城市,特色是每年举办的赛车比赛。等到伽马成为真正的数字化批量处理中心的时候,它也会得到新的代号。

凌昼回到房车上,把暖气调到最大。周围的施工队还在轰鸣,车身随着厂房地基的搭建而微微颤动,凌昼心烦意乱,把每一扇窗户都锁死,不知道怎样才能让自己静一静。他打开折叠瓦斯炉,去烧一壶热水,才发现这个瓦斯炉是防风的;他为了在野外使用而购买的一卷防雨底垫被卷,悬挂在房车顶部,和帐篷天幕挂在一起。这些东西现在都用不上了。

水烧开的时候,凌昼的电话响了,里面传来爽朗的男声。

“凌昼先生是吗?”

“嗯。”

“我们是奥厂的创作者运营,之前容济推荐你作为我们的主推创作者……”

凌昼的心像触电般刺痛了一下。

“您的数据很不错!现在露营风和自然风格的室内设计流量特别好,我们想举办一场您的创作内容分享会,帮助我们更多的用户了解这种风格的设计思路。我们也是想借此机会,将你作为奥厂的招牌创作者介绍给大家,您未来的账号数据肯定比6pence还要好,希望能有幸请您来奥厂的园区作客。”

“我现在不在新都城。”

“没有问题的,您什么时候抵达,我们会为您安排好住宿。园区的环境很好的。”

“我会考虑。”

“您现在是在伽马,对吧?”

凌昼一听就知道他们能查到他的IP地址。

对面继续说:“真是太巧了!您应该已经看到我们在伽马新建的园区了,我们计划为奥厂的伙伴提供更好的工作和生活环境,想和您联名出一款工位装饰盲盒。员工周末工作一小时就能开一次盲盒,里面是贴纸、玩偶、徽章、戒指,什么都有。”

“这些玩意儿有用吗?”

“就像玩游戏奖励一样,我们希望伙伴在工作的时候更有动力——”

“为什么周末还要工作?”

“我们是灵活办公的,部分伙伴为了业务需要,主动申请周末上班,我们希望能给这些比较积极的伙伴一些激励。”

凌昼沉默一会儿,工地的钻机声见缝插针地钻入话筒,他说:“联名是可以联名,我只有一个条件。”

“您说,我们肯定尽力满足!”

“要不你们在伽马再挖一个湖出来吧。”凌昼笑笑。

电话那边也沉默了一会儿:“这个我们会向上申请,看看有没有类似的方案能满足您的需求。其实伽马的湖泊有安全隐患,经常有溺水事故发生。根据用户数据分析部门的同学反馈,白箱的私人花园比需要出远门才能接触到的自然环境更受欢迎——如果您有灵感的话,把奖励给加班员工的盲盒做成小公园款式也不错呀!”

凌昼挂了电话后,在地图上查找了月岛城的位置,位于陆地南部,尽头是海岸,他好像已经在地图上看到了回环往复的洋流的纹路。

这个世界上一定还有无法征服的自然吧,海上总不能还连着奥厂旗下的通讯公司的信号吧?凌昼已经非常疲惫了。新都城能源销售的工作让他疲惫,但一直向大洲的边境驾驶房车,同样让他疲惫,他都不知道终点是否存在。他是否能忍受每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海边的夜晚呢?

或许,他是为了继续活下去,才坚持这个目标的。让他带着CC的遗愿前进吧。不是这个目标需要他去实现,而是他需要这个目标,就像拳击手需要沙袋一样。

它如果不是伽马,可以是月岛城,如果不是湖泊或海洋,可以是峡谷高山,只要不是新都城、能源销售公司、西装革履的招待酒局、十平的白箱、灰扑扑的筒子楼、公用的卫生间和厕所、华而不实的玩具摆件、网红店、营销打造的天价无花果。

他要去和吴眠告别。

第九场

吴眠跟着瞬和容济去了Nada的办公室。

旋转楼梯上,下来一个女人,一身西装款式的纯白套装,面料松软,介于睡袍与西装之间的硬度,泛起一丝缎面的光泽,同样绸缎似的黑色长发从脖颈滑入领口。如果忽略这里是工厂,甚至会觉得她是从自己别墅的二楼醒来,穿着睡袍下楼吃早餐。

“瞬?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她的目光只落在了瞬身上。瞬别过脸去,不与她对视。她则对这种抗拒视而不见,伸手整理瞬的头发,好像她们昨晚才见过面。

容济恭敬地站在一旁。

“哦,你也在啊,上班时间?”

“我远程工作,顺道来伽马学习经验。”容济答道。

Nada看了容济一眼,转头继续对瞬说:“现在放暑假了吧?可以来奥厂实习,带你了解一下,你想去哪个部门?”

瞬随口答道:“我要你的位置。”

“好了,不要闹了。我已经帮你安排好了,周一到周五白天上网课,晚上来公司学习业务,尽快补上容济的空缺。周末陪我吃饭见客户。公司来到伽马之后业务调整不少,刚好让大家熟悉你,让你树立威信。要是有人问你前些年干什么去了,你就说家里给你报了野外生存训练班,和朋友在军营呆了几年。”Nada一口气说完,喘了口气,把几片药丸送嘴里,头一仰吞下去。瞬拉开她桌前的椅子,往她面前一坐。

Nada摇晃着瞬的椅背,像摇晃婴儿床,目光与吴眠交汇了:“我在监控里就看到你们进城了。”

“Nada,我想在这里工作。”吴眠说。

“好啊。”Nada轻巧地回答。一点都不关心吴眠想干什么,对她来说给人一份工作就像给菜贩子一个摊位让他卖菜一样。外包永远都缺人,只是一句话的事,没有任何流程的障碍,也不会增加任何成本。

Nada甚至让她选:“我们这里有硬件中心、营养中心、客服中心、数据标注工厂,还有很多在建的工程,你想做什么?”

“基础的运营工作我都会做。”

“那很匹配嘛。你刚好是本地人,多好!”

工作得来得太过容易,反而让吴眠不安,她再次确认:“我叫吴眠,如果你看黑名单的话,会找到我的名字。”

Nada踱步到她面前,两手放在她的肩上端详她:“吴眠啊?你以前在幻行的‘门后之门’吧?我早就听说了。我们‘壁观’现在数据比以前好多了,都是‘门后之门’过来的用户。”她和容济不一样,毫不掩饰自己的得意。

“我没办法在奥厂的系统里注册,新都城的人可能会顺着你们的员工名单追过来。”

“只要我不报警就没事。跳槽不是很正常的事吗?签了竞业协议可以换个名字,人事那边很好操作的。现在伽马在基础建设中,刚好奥厂和幻行两家的人事重组,都不计较这些了。我下午还要跟那边的人开会呢。”

Nada立刻叫人事进来和吴眠确认完了岗位信息、到岗时间、让她选了新的代号——吴眠只选了一串数字——就送客了。

容济有相当的耐心,等闲杂人等都走了,才在Nada的办公室面朝她办公桌的座位坐下。

他把手撑在膝盖上,下了很大的决心:“妈,我想找你借钱。”

“是找到新的增长业务了吗?具体阐述一下或许我会考虑。”Nada说,“Cero,我们在公司是上下级关系。”

容济把在约塔对上百个投资人说过的“白昼梦”的产品计划又对Nada说了一遍:“我是为了瞬,才想到这个产品的。幻行和奥厂员工压力都很大,如果能做这个产品,或许能把两个公司的员工与用户都吸引过来使用。”

Nada露出失望的神情:“这我已经做出来了啊。搞什么疗愈类客服,直接药物干预神经不是更直接吗?你什么时候去伽马的边境看看,这是守卫站岗的必备。”

容济曾经不是没有想过用药物,但是他第一时间就扼杀了这种想法:药物必然有副作用,而且奥厂根本就没有生产药物的资质。虽说新都城的政府只是他们的傀儡,想要“一纸证明”还是很容易的事,但容济知道,他们根本不了解医学、不了解人体。

“你已经开始使用药物?这不符合商业伦理——”

“有什么不一样?难道你的‘白昼梦’不是改变人的大脑?Cero,看问题要看本质。别搞什么弯弯绕绕的产品。什么商业伦理,你去商学院做分享的时候骗骗小朋友也就罢了,别把自己也骗了。商业有什么伦理可言,‘白昼梦’的数据来源难道就符合伦理?你愿意把最不堪的梦境借给别人赚钱吗?”

容济又把平板电脑向前推了一推:“你仔细看产品计划,‘白昼梦’的用户只有自愿才能使用它。”

“吃药的员工也是自愿的,都录了免责视频。这点轮不到你来教我。”Nada轻声说,“赚钱才是最好的修行。”

办公室里一点声音都没有,容济听到自己的动脉跳得要穿破皮肤,全身的血管像一张紧缚的网一样勒在身上。

容济突然问:“瞬是你和爸爸孩子吗?”

“是。你什么意思?”

“那你们三个过去吧。”

Nada翻了个白眼,怜悯地看着容济:“我骗他的。只是想气气他。你在意这个?你简直像个得不到玩具只会用哭解决的小孩。”她又补一句,“你不会以为你一事无成是因为没有他的血统吧?”

容济坐着没有动。

在他想出来下一个说服Nada投资而不让自己难堪的说法之前,谁也别想让他离开这个办公室。再怎么羞辱,他都不会走。

Nada这时倒笑了:“我没说不投啊。”

容济在约塔已经被各种各样的投资人玩弄过感情,他们都津津有味地听他讲故事,追问他产品的细节,夸赞他的学识与教养,对他的身世表示出谦卑,但最终都是一句“我没说要投啊”。只有Nada,把他的设想骂得千疮百孔,却依然慷慨解囊。容济简直想僭越地再叫她一声“妈妈”。

“但我有一个条件。”Nada冷冷地说,“你要去客服中心工作。时间不用长,一周就行。我看你挺需要了解我们用户的真实生活的。”

第十场

吴眠去Nada给她安排在奥厂的部门报到。工位极其简陋,只有一台电脑,没有人体工学座椅。她对着屏幕学习奥厂系统的使用。看着与在幻行的时候差不多的回复用户的话术,恍如隔世。她的生活终于回到了正轨,和以前一样,每天打卡上下班。余生的五十年,她都将这样度过。

如果余生一定要在这间工厂里度过,和家人一起总要好些。但吴眠回到伽马以后,一直没有联系上父母。吴眠想,他们曾经开小超市,如果要在递给奥厂和幻行的简历里写下这样的经历,可以说他们擅长财务管理、供应链管理,熟悉从选品、上架到销售、售后的全流程。但两家大厂在伽马设置的岗位是如此单一、简单、重复,并不需要经营小超市的智慧。留在伽马工作的人们,可以选的岗位只有数据标注、审核、客服。

吴眠尝试着在工作系统里搜索了父母的名字,他们果然进入了客服中心,和她一样,负责幻行“门后之门”产品的客服电话。吴眠按照员工信息页上的记录打了电话给他们,但是一直占线。吴眠准备下班后去那片工区看看他们。

一个熟悉的声音出现在了吴眠的工位上方,告诉她:今天的用户满意度是96%,吴眠作为一个有经验的客服,用户满意度应该以100%为目标。在过了3天的培训期后,如果接到用户投诉,会扣除工资。

这个人工牌上写着“帆帆”,顶着范泛的脸。

吴眠已经不是尊贵的创作者运营了,现在她是外包的最下等、总部以外的客服。但范泛凭借在幻行总部管理运营团队的经验,调职来此,晋升成为了客服中心主管。

吴眠仿佛转世后再次遇到前世杀死自己的人,这一世依然被这个人踩在脚下。她在逃离新都城的高架上开得如此顺畅,以为自己是逃出生天,哦,原来那是条下坡路啊。

与范泛一同出现的,还有另一张熟脸。午饭的时候,吴眠与消失了一段时间的女主播重逢了。

准确地说,是初次见面。这是她第一次在屏幕以外的地方看到黄玫瑰。

这个三十岁上下的女人在领餐时排在她前面,食欲很好,把餐盘的每格都装满了。吴眠和她都穿着奥厂的文化衫,而她把文化衫的一角扎了起来,露出了纤细的腰,戴着大得夸张的银圈耳环,完全是直播上的妆容。

她的工卡上写着和直播账号一模一样的名字“黄玫瑰”。黄玫瑰最近没有直播,因为她的搭档黄昏被抓了,尚且搞不清楚是幻行还是奥厂的人动的手。

黄玫瑰注意到吴眠在看她,主动说:“看过我的直播啊?”

吴眠对伽马客服中心的认知全部来源于黄玫瑰,如今她居然成为了黄玫瑰的同事。遥远的战场不再是屏幕里面演的那样,它突然近在眼前。这为她见到黄玫瑰的欣喜心情蒙上阴霾。这是场没有任何人会为她授勋的战争,打不赢的战争,而她已经没有了逃开的选择。

“我记得你,你不在酒吧端盘子了?你要是还想着在这里升职加薪就真没救了。”

吴眠摇摇头,把她从新都城幻行总部逃出来的经历告诉了黄玫瑰,以及她怎样在约塔找到又失去数据标注员的工作。

黄玫瑰这才多看她两眼:“还有救。”

吴眠知道黄玫瑰直播是为了吸引志同道合的人,却不知道黄玫瑰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黄玫瑰扔出另一张很旧的工牌,上面写着“Tata”:与“Nada”异曲同工的代号名称。黄玫瑰本来也出生在卫星城,长大后成为了奥厂最年轻的科研员工,参与位于伽马的营养中心的规划与设计,她的培养路径是成为仅次于Nada的技术部门负责人。

但当年还是伽马某职业技术学校肄业生的黄昏闯入了营养中心的工地,质问她营养中心正在开发的药物是否会伤害员工的神经。

“我带你看个地方。”黄玫瑰说。

客服中心沿途的大路尽头的白房子,门牌上写着食材供应区——伽马不仅是新都城的客服中心、硬件工厂,更是它的中央厨房。

从清洗、切碎到烹煮、调味,全部都由这栋白房子里的流水线完成,根据新都城统计局每日统计的居民人数、老中青各年龄层的比例,来推导城市每日消耗的食品数量,用这样的大数据来指导伽马的食品预备,数据统计与分析的技术由奥厂与幻行承包。吴眠在幻行加班时,每天晚上九点后会有红烧小龙虾,是幻行根据园区内的电脑活跃数量来推断每日九点后还在加班的人数,指导伽马这边调味好的小龙虾的进货数量,将浪费减少到最小。

之所以把中央厨房设在伽马,一是因为伽马是除约塔以外离新都城最近的卫星城,配送方便;二是因为中央厨房的利润率实在是太低,只有不到5%,虽说新都城空地也不少,但就算破破烂烂的海滩也比伽马要价贵,根据幻行的算法,把利润率这么低的产业开在新都城,不符合“商业逻辑”。

吴眠跟着黄玫瑰上了二楼,是与一楼同样布置的流水线,营养品的分区同样清晰:维生素、微量元素、蛋白质、中药、特殊用途药品。

特殊用途药品的流水线和其他营养品用玻璃隔开,是需要输入密码才可以抵达的另一片区域,但是隔着玻璃,特殊用途药品的分区、它们被装配上传输带、送往工厂外的过程可以看得一清二楚。所有的药品上都贴有字母“Papa”的标签。两块悬空屏幕分别写着“检测前用药”与“检测后用药”。

黄玫瑰说:“这种药剂会与活跃度超出一定范围的神经细胞反应,反应的结果就是让这部分神经细胞失活。奥厂对这种药剂的应用是这样的:电话客服工作给人的压力很大,情绪不稳定的人能承受不来。这些白色的小药丸可以减少他们面对电话那边骂脏话时的痛苦,提高工作效率。”

“他们是自愿吃的吗?”曾经吴眠也渴望过这种药丸。

黄昏当年也问了黄玫瑰同样的问题。

黄玫瑰曾经觉得所有药都有各自的功能,只要是服用者自愿吃的,就一点问题都没有。黄玫瑰也曾经希望这些药丸能够如宗教般让人平静,所以选用了教皇一词的拉丁文来为之命名。

“如果想在客服中心或是食品质检中心工作,合同签约流程就包含长期服用这种白色药丸,这些都是包含在用工服务合同内的,是在这里工作的员工自由选择的。”黄玫瑰说。

当年的黄昏这样反问她:“什么叫‘自由选择’?他们在这里不当客服、不当质检员、不当数据标注员,还能当什么呢?”

黄玫瑰说,那是她第一次感受到“自由”的含义:她不想离开奥厂的科研岗位,但她的良心让她再也呆不下去。

黄玫瑰离开奥厂之后,对寻找新工作、进行连贯的职业规划、成为人上人这些事情失去了兴趣,索性成为了女主播,为了补贴生计,白天在外包客服中心上班。

吴眠问黄玫瑰,她来客服中心之后,有没有吃过那个药丸,黄玫瑰说她不需要。

“用户骂我,我骂直播间的观众就行了。”黄玫瑰冷着脸说,“我为什么要保持平静?我为什么不生气?”

第十一场

下班后,吴眠顺着工号找到了父母的工位。难怪电话占线,他们正在对着屏幕上的标准话术,安抚着电话那头的顾客的情绪。他们两个人的工位连在一起,摆放着“吴霞”“吴敬”的姓名卡。

趁着他们处理完一个用户、接入下一个电话的短短的间隙,吴眠叫了一声:“妈妈。”

但是吴霞女士就像没有听到一样,接通了下一个电话。吴眠愣在原地,甚至怀疑自己没有叫出声。“妈妈。”她又叫了一声,还担心打扰到周围的人办公而压低了声音。好在谁也没有看向她。

吴眠上手推了眼前这个正在接电话的女人两下,而她只是轻轻将吴眠的手从肩上拂开了。

“妈妈!”

吴眠抬高了音量。但注意到她的人只有客服中心的安保:“不要扰乱工作秩序。”

“我找我妈。”吴眠说。

“没有什么你妈。上班呢,你当客服中心是你家啊?你哪来的?”

吴眠一时不知道回答“伽马”还是“新都城”。

“这边都是以前就住在伽马,统一安置在客服中心的。这边没有外来员工的岗位。”

吴霞佩戴的耳机中突然传来谩骂,伴随着“退钱退钱退钱”的嚎叫,她如同受到刺激一般向后缩着,但她没有拔下耳机,而是一遍遍用屏幕上的话术回应对方:“我们已经在查询您的交易记录,核实之后会为您办理退款,请您稍等。”

她的声音平稳而亲切,像在哄小时候的吴眠睡觉,这让吴眠想哭,手却在桌上慌乱地寻找着什么,她摸到一个橘色的透明塑料罐,上面写着药品名“papa”,但里面已经空了。

身后传来了推车轮子在地板上滚动的平滑声响,范泛推着白色的铁架小车走了过来,里面是分装的小药丸,顺着工位的走廊,她将每一个橙色药瓶都填满。

吴霞一拿到药丸就吞了。接着,她在电脑上为用户办理了退款,并为其打上标签“情绪急躁”“需要优先处理”“退款纠纷”。

吴眠追到范泛身后,一脚踢翻了她已经空空的小车。

范泛的情绪一如当时在幻行那样稳定。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上下打量了吴眠两眼,似乎在评估吴眠是否也需要来一颗,好让她恢复理智。

周末,奥厂为了调节员工身心健康,举办了整个运营部门的团建。就像所有团建一样,有一个培养员工之间信任的游戏,一个人抱臂向后倒下去,等身后的同事把自己接住。

就像所有孽缘一样,吴眠抽中了和范泛一组。她穿过偌大的室内活动场前去和范泛组队。

吴眠抬头站到范泛面前,对她点头致意;而范泛像一个懒得向下沟通的中层领导,眼神每一次都轻轻从她身前扫过,而未停留片刻。

轮到吴眠先向后倒,范泛接。吴眠知道,无论范泛心里有多轻视她,多厌恶她,也一定会把她接住。

因为,这是在团建。要展现的是和谐、轻松、信任的氛围。范泛绝不会做出任何违反这种期待的事。

下一轮,轮到范泛向后倒了,她站到吴眠前面,亲切地嘱咐了吴眠一句:“要接住啊。”

就像她曾经对她的“赞赏”、

吴眠想,她只是不在乎。

哨声又响起,范泛两手抱臂,向后倒下去。

咚的一声。

吴眠看到了自己脏脏的白色帆布鞋,这双鞋刚发布的时候她在加班,设闹钟抢的,能抢到大约是因为她用的是幻行的内部网,网速快。板鞋材质很好,穿着冬暖夏凉,吴眠就是穿着它从新都城一路跑到这里。

这双鞋现在都是红色的了。

“你怎么不小心没接住啊?”黄玫瑰跑过来晃她的膀子,朗声问她。

吴眠摇头,颤动着已经僵硬的声带:“我不是不小心。”仰头扯动着喉结,“就是我干的。”

“你太不小心了吧!这人没事吧?刚刚看你们还好好的!”黄玫瑰大声说。

吴眠看着黄玫瑰,不知道她在说什么,黄玫瑰声音依旧妩媚得像小阳春,眼神却凛冽如霜,抓她的劲越来越大。

警卫跑了过来,趴在地上检查范泛的伤势,范泛又抽动两下,仍是没有睁眼。

“怎么回事!”刚刚吹哨的教官两手握拳夹在腰间,以标准的军训姿势跑了过来,问吴眠和黄玫瑰:“你干吗不接住她?”

吴眠精神一振:“我接她了,可她太重了我接不住啊!”

教官瞪了吴眠一眼,问两个跑来的警卫:“怎么样?”

警卫摇摇头,说要请急救。教官额上汗珠直挂,他组织的游戏出问题,他也脱不了干系。“看什么看!解散!回去上班!”

所有参加团建的人都没有动,他们紧紧把吴眠围在中间,让工厂里的监控拍不到她。这个意外惊动了Nada,她叫来了警察,本想把吴眠带走审问,但是其他人挡在了她面前。当警察问他们,是否是吴眠故意让范泛摔到在地上时,所有人都说,是范泛自己不小心。

吴眠站在这些客服中间,从来没有感觉如此地安全。被保护着的感觉让她幸福得有点痛苦。她想成为他们的一员,她也想保护他们。滚烫的血液在她的身体里涌动着。

Nada深深看了黄玫瑰一眼:“我就知道你不会这么老实。”

黄玫瑰一看到Nada,声音失去了先前的婉转,厉声问她:“难道我们生下来就是为了给你打工吗?如果是这样,我们为什么要活着?”

次日,奥厂和幻行的用户都收到了一条奇怪的站内信:

“你工作8小时,只为休息1小时;你工作6天,只为休息1天;你工作一辈子,只为在死前才有时间回顾生活……你用遗忘来治愈每天的伤痛。”

次日,Nada的药在下午茶的小车上,由一个陌生面孔推着,准点出现在客服中心的走廊。黄玫瑰没吃,吴眠没吃,很多员工都没有吃。

当天的用户满意度下降到了40%。但在客服中心的宿舍里,传来员工们因为不堪客服工作对精神的折磨而发出的怒骂与嚎哭,很多人因忍不住用户的纠缠与业绩的压力而骂了回去。今天,他们没有服用药剂来安抚这些情绪,而这里从来没有如今天般痛苦与热闹。

第十二场

凌昼把吴眠叫到了客服中心门口:“我要走了。”

他好几天没见到吴眠了。她和他一样两眼无光,一脸倦态,却还是强撑精神来见他。“你要去哪?”吴眠的声音里并没有什么兴趣。

“月岛城,那边的沙滩应该还没有被污染吧。”凌昼说。

“哦,你去就是了。”吴眠上下打量他,“不用上班,挺好的。”

凌昼从吴眠的语调中察觉到阴阳怪气,说:“如果你想去的话,我们一起。”

“我去干吗?”

凌昼深吸一口气,说:“CC自杀了。”

吴眠的眸子暗了一点,但只是又重复一遍:“不用再上班了,挺好的。”

凌昼说:“你有什么心事,可以跟我说啊。”

“说什么?他怎么没把买下伽马城的人一起带走?”

“你说了半天……我真的不知道你什么意思。”

“他怎么没把奥厂或者幻行这些人模人样的老板们一起带走?一个人走也太窝囊了吧!反正伽马还是会被改成客服中心,我还是要在里面挨顾客的骂,什么都不会改变。”

“吴眠,他已经死了。你工作确实很累,但你骂他有什么用!”

“死者为大是吧?我不是骂他,我是骂你们这种人,一再地逃避、妄想,以为自己很独特、很潇洒、很执着,其实还不是在吃着奥厂的流量赚钱。能给你的作品买单的人,还不是继续住在十平的白箱里,用着没人打扫的公用卫生间和厨房,等孩子长大了再送进两家大厂的外包公司打工。挺好的,你的设计图是挺好的,但你怎么不自己住在白箱里?你跑出来干什么?你自己讨厌白箱,还在做白箱设计图、让粉丝觉得它很好。凌昼,你觉得这样算得上诚实吗?”

凌昼震惊于她的刻薄,更震慑于她眼里狂热的鄙夷,以至于自己发出声音时都在颤抖:“那……那你要我怎么办?”

“我怎么知道你要怎么办?你怎么不问问CC怎么办?你们都是懦夫,你只想着你自己。”

“我不允许你,不允许任何人这么说CC!”凌昼气得抓住了吴眠的衣领,“你就这样在客服中心打工到死吧!”

凌昼走了。

吴眠准备回到工位,一个挂着工卡、穿着亮绿色马球衫的人让她留步。

“吴眠是吧?”他看着照片比对吴眠的样貌。

“是我,别看了。”吴眠说。

“知道自己犯什么事了吧,走吧?”他讲话的腔调像在说相声。

吴眠给他捧哏:“你谁啊?你让我走我就走?”

他突然字正腔圆起来:“我们已经申请到警局许可,调查一起商业泄密的案件。”

“许可文件给我看看。”

“上面有,我们就是按规定办事。”马球衫男人的手臂肌肉瞬时绷紧,“请跟我走一趟。”

瞬不知道从哪冲出来,上来双手去推了此男子一把,他毫无防备向后踉跄半步。

“Nada报警了,她要惩罚你们。”瞬扑到吴眠身边。

一辆警车开了过来。

凌昼看到一辆漆黑的面包车反向驶入伽马。

从后视镜里,他看到他们把车停在吴眠面前,就像《2001太空漫游》里的黑色石碑一样横梗在他们中间,挡住了他的目光。这却让他不安了起来。

凌昼打开电台,想听点爵士说唱缓解心情,电台默认播放的却是黄玫瑰的音频轮播频道,还在念《新都城小时工回忆录》。他知道这是吴眠之前在车上听的节目;车载屏幕下方还连着容济的平板电脑充电线,上面贴着奥厂的入职纪念贴纸。

“你只想着你自己。”

凌昼想起这句话,笑了起来。吴眠吃了什么火药?她不会以为自己很伟大吧?跟他中学班上最常被嘲笑的女生一样,明明不是她值日,却天天为班级扫地,献什么殷勤啊,真的很奇怪。听容济说,奥厂都是有专门的清洁阿姨的,大家各有分工,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

他希望吴眠有点网感:不管在奥厂还是幻行的任何论坛上,“圣母”都是一个彻彻底底的贬义词。

他不甘地握紧了房车的方向盘,突然不自在了起来。要是没有吴眠,他也没办法开着这辆房车吧。真是的,第一次进这辆房车可是费了好大的力气,他跟幻行的人打得脸都花了,不过这些天天坐办公室的大厂HR还是菜了一点,他们真应该经常去野外拉练拉练,不然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这帮人不会又像上次一样把吴眠带走吧?伽马这破路真难开啊!凌昼踩住刹车,拉下车窗,探出头想透一透气,他转头看了一眼,除了黑门一样的小面包车,什么都看不见。面包车停着没动,他们应该还在僵持吧?

凌昼越想越烦躁,干脆跳下了房车,往回走了几步。

绕过了被黑色面包车遮住的视角,凌昼才看到红灯与蓝灯,闪得像他家筒子楼一楼车库的私人舞厅灯球。警车也来了。

只想着自己怎么了,她瞧不起又怎么样,打开幻行或是奥厂的软件,打着“野外生存”“露营”标签的创作者数不胜数,他的首页超过60%的内容都是这类,这就是生活方式的主流。小客服吴眠不会要用客服权限把这些人都一一封号了才甘心吧?

这人怎么还摊上警察了?要是她当初没把幻行的资料偷出来,也不至于像今天这样吧?何况他的作品最后也没恢复。

真是不值得。真傻。

他承认吴眠比他厉害还不行吗?好不容易进幻行,又自己跑了出来,不像他,心里魔骂老板,酒局上陪笑得比谁都亲切。说来,还是吴眠拖着他离开新都城的呢,他自己一个人的话,其实一直没下定决心。

真是只有冲动才能干出这种事啊。

奥厂这时也来了人,黄玫瑰跟在他们后面,三个警察也问:“谁是吴眠?”

凌昼看了瞬一眼,又看了吴眠一眼,抢在幻行的人之前说:“她。”他指着黄玫瑰。

一个警卫端起枪。

“是我。”吴眠挡在黄玫瑰前面。

枪口移向吴眠。枪声响了,黄玫瑰拉着吴眠和瞬往远处的工地跑,瞬尖叫着“我要把Nada叫来”,却发不出一点声音。能够笼罩半个足球场大小的探照灯亮了起来。

这时他们看见了,凌昼躺在地上。躺在刺眼的灯光里。

吴眠整个人蜷缩起来,无论黄玫瑰怎么摇晃她都不睁眼。

她正在拼命让意识遁入睡眠。因为睡眠就像死亡,死亡可以让她逃开眼前的现实。呼吸变得深沉,躯干变得沉重,脖颈放松,后脑勺发麻,早已在惊恐中透支的身体自然而然地滑入睡眠状态,但意识仍旧接收着世界的残像:黄玫瑰在推搡她,探照灯晃来晃去,地面粗粝,被白天的太阳烤得暖暖的,以及凌昼被击中后抽动了一次的身体,这些画面像是大脑的防止遗忘机制引发的强迫症一样,在她眼前无限次重播。

简直像鬼压床。

逃入睡眠失败的吴眠,死死闭着眼睛,想要理解在刚刚十几分钟内发生的一切,想要理解瞬的眼泪、凌昼的鲜血,想要理解到底是什么触发了这一切。或者答案在更早之前,或许在她某个为门后之门熬夜值班的那一刻,或许在她收到幻行录取邮件的那一刻,或许在她的头撞在凌昼改装车的挡风玻璃上的那一刻——就已经写下,她已经想不起来那是怎样的场景,就像你无法问出一对双胞胎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认得自己的兄弟或姐妹。

吴眠听到黄玫瑰在耳边如魔鬼般低语着,如拷问Nada般拷问着她:“你现在不应该比任何时候都有理由活下去吗?”

凌昼死了,吴眠就可以为自己而活,不用再愧疚于自己曾经让他账号被封。但“自己”又是什么?如果从她此前所有行动的目的中删去“凌昼”,她至今为止做的事情都不成立。没有与凌昼交织着的过去,就没有办法找到未来的路线,没有凌昼,就没有办法定义吴眠。

凌昼死了,这条交织至今的线断了,吴眠好像也死了一遍。像一张纵横交织的渔网,本可以在海里兜到随洋流漂来的鱼类,但渔网散了变成一根尼龙绳消失在海流之中,什么也无法留下。

吴眠突然意识到自己在余生都将要背负的诅咒:正因为凌昼死了,她所有活着的时间都沦为了怀念凌昼的时间。凌昼死了,她失去了开心的权利,因为凌昼是为她而死;她也失去了纯粹的悲伤,因为所有的恸哭都不比此刻的哭不出来更真诚;往后余生所有的不幸都会跟凌昼的死联系到一起,因为是凌昼让她活了下来,是凌昼给了她新的生命,让她继续在这里受苦。

“死的是我就好了。”吴眠说。

要怪就怪凌昼让她没有死成。

英雄都让他一个人逞完了。

黄玫瑰把她从地上拖起来,推到墙上:“你死了,这个世界还会继续。只要活下去,就是苟活,就是抱着错误度过余生,但这至少能让奥厂和幻行离完蛋更近一点,这不是你想要的吗?你连这点勇气都没有吗?”

第十三场

吴眠再次见到容济的时候,他穿着新都城名门学校的连帽衫,正登上一辆纯黑的保姆车。

Nada给容济投资的条件,是容济在客服中心工作一周。容济本以为,做客服可以了解到用户的喜好,可以比其他的部门更早地嗅到下一季的产品趋势,结果用户问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问题。

“壁观的设计在我的白箱上根本安装不了。”

“如何修改账号密码?”

“我已经付了钱,为什么还没收到安装连接?”

“我家孩子因为壁观的设计而癫痫发作,你们给我赔偿!“

为了回答这些问题,容济每天要工作到凌晨1点,他甚至比其他员工下班都晚。

到第三天的时候,容济就因为头痛而无法出勤。他一早就去找客服中心的医务部门,要求单人病房疗养,但医务部门只会开出papa小药丸,告诉他休息一小时就可以重新上钟了。

他害怕自己头痛得死在这里,不得已去敲了Nada办公室的门,结果Nada为了新药的普及正在连轴转地与各部门开会,一天都没理他。

容济最终只能打电话给Mayor。Mayor是容济父亲在奥厂的代号,他喜欢这个词在西语中所包含的“增长”的意味,而在英语中代表着市长,很符合他对自己在新都城的定位。

自从开始“远程办公”,他就没有联络过父亲。但现在,他要回新都城治病,父亲是他唯一可以求助的人。Mayor对容济的求助很满意:这说明容济虽然已经成年,但在奥厂还像个没有自主能力的幼儿。Mayor给容济安排了奥厂高管标配的保姆车,带上新都城大学的神经内科教授和最好的医疗设备,专门来伽马接他。

容济走的时候,选了傍晚,想避开吴眠。他讨厌他们叫他少爷,但如果他们看到他一个人坐车走了的话,会怎么看他呢?容济他可以如此简单地逃避当客服的苦役,但是吴眠他们能逃到哪去呢?而瞬,他应该让她更失望了吧?

但是吴眠在他的车旁等他。

容济看着她,就像看到了凌昼:“节哀。”

吴眠摇摇头:“你要跑到哪去?你家以前就干过这样的事吧。”

此前,容济在约塔融资失败时,向吴眠倾诉过他如此执着的原因,说起身世,他的声音中没有半分骄傲。

“你可能还不知道,我家,在很久很久很久以前,是有封地和爵位的贵族。会在历史书上出现的那种。我当时特别骄傲,上中学的时候,我给同学看家徽,他们虽然说我附庸风雅,但多少高看我两眼。可历史书上又讲到,我家的封地和爵位是靠杀人得来的。皇帝悬赏一位英雄的项上人头,容家祖上的一位士兵把这位英雄逼到了绝境。英雄自刎了,士兵去皇帝那里领赏,领了两千户。我家就是这样变成了王侯。”

吴眠当时笑出了声:“反正你不是容家的人。但是,瞬知道这个渊源,应该也不好受吧。”

“准确地说,瞬就没有在意过‘贵族’的身份,更不用说去调查家史了,我跟她说了,她只觉得有病。但我的同学后来看我的眼神就变了。‘他祖上杀人,他也会杀我们!’一个小孩起哄了,一群人就笑着从我身边跑开。他们还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那时候瞬和家人一起住在伽马,父母都在监修奥厂在伽马的电子厂房工程。在我要挂电话时,她说发生了让她特别难过的事情。有个工人,从奥厂工地的手脚架上摔下来,摔断了一条腿。爸妈的反应是‘幸好是一条腿,没出人命就好’,后来赔了点钱,事情就过去了。这是人能说出来的话吗?他们怎么会这么没有同情心?我害怕自己长大后真的会变成他们那副样子。”

吴眠站在容济面前。她不在乎他的“白昼梦”做不做得出来,但她知道,这个产品需要只有客服中心才有的、独一无二的梦境的数据才能完成,她有办法帮容济拿到这些材料,而这足以让幻行失去整个市场。范泛的死只是隔靴搔痒,她要看到的不是某个管理者的讣告,而是“幻行”这整个科技公司登上新都城的头条悲报。当然,这一切都没什么可激动的。

“我来帮你。”吴眠说。

吴眠回到了工位,像往常一样接着用户的电话,新的管理员推着小车来她的工位区发放药丸。

才晚上七点,吴眠已经收到了二十个用户的投诉,后台频频收到报错提示:“您错误判断了用户需求,用户对客服结果反馈位‘很不满意’,请集中注意力。”

吴眠看着桌上触手可及的药丸,用手按了按太阳穴,把耳机戴得更紧,逼迫自己集中在用户问题上。

晚上七点半的时候,身后传来了桌椅碰撞的声音,是黄玫瑰下班了。“早点回去。”她拍拍吴眠的椅背。

吴眠转身,顺势抓住她的手:“帮个忙。”

吴眠想早点下班去等爸爸妈妈,想弄清楚他们到底怎么回事。

“我还要直播。”黄玫瑰无奈地看了她一眼,示意吴眠起身给她让座,“算了,只能让我的观众们等我一会儿了。”

晚上九点的时候,吴眠坐在父母那片工区的门口,已经坐了一个多小时了,他们还没有下班。等到身后终于传来脚步声的时候,吴眠扑到他们面前。他们显然认出了她,眼里的光很欣喜。

“我之前叫你,你怎么不理我呢?”吴眠问。

吴霞说她没有听到。

吴眠说:“你们以后不要吃那个药了。”

但吴霞觉得效果挺好的,毕竟吃了药就不会对用户生气,回复用户正确率也接近90%,虽然因为年纪大了、仍有疏漏,但90%的正确率至少让她不会被客服中心淘汰了。

吴眠说:“你们吃了那个药都不认识我了。”

“现在不是认识你了吗?”他们说。

吴霞和吴敬因为在客服中心工作得久,能接触到所有“门后之门”用户的信息,拥有比吴眠更高的权限。吴眠问母亲是否知道“门后之门”的用户数据储存在哪里。有的用户问题需要复现,才能确定是系统故障还是用户自己操作失误,这种情况下,吴霞需要找到用户的脑内数据去再现出现问题的场景,因此她需要、也拥有这个权限。

但她不是权限的管理员,没办法把用户的脑内数据授权给吴眠。

“可不可以——让我用你的账号?”

吴霞不明所以,但就像过去,她总觉得吴眠做的事都有道理。

整片工区只有吴眠一家人。就像在除夕夜看守夜晚的小卖部一样,一家人团聚在工位光亮刺眼的屏幕后面,看着如春节焰火般一闪一闪的进度条,等待着幻行的用户脑内数据一点点被拷走。

吴霞看起来很不安,吴眠安慰她:“容济已经派人来接我们了,幻行动不了我们。”

“你是帮那个叫‘容济’的来拷走幻行的用户数据?”

“不是帮他。”

“那你是为了那个凌昼?”

“不是。”吴眠不耐烦,“我就不能为了自己吗?就不能是我自己希望幻行倒闭吗?”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说:“挺好。还是新都城好。能去就别回来了。”

“有什么好的。你们又没去过。”

“那肯定要比伽马好。”

吴眠哼了一声,比烂有什么可比的。

吴眠只是搞不懂,为什么自己每次离开幻行,都是由于偷东西潜逃,心里却一点愧疚感都没有。

大约是因为这些梦境的记录本来就不属于幻行,不属于任何人。

第十四场

“你觉得容济会成功吗?”吴眠问黄玫瑰。她其实并不担心容济失败,她只是担心容济的背叛。

“关我什么事?”

“他会打倒幻行。”

“幻行赢,奥厂赢,有什么区别呢?你不还是要坐在伽马的客服中心接电话吗?”黄玫瑰说,“你在问出这个问题之前,心中就已经有答案了。我的回答是,你不要再浪费自己的时间了。”

容济从新都城派了车来接吴眠和她的家人朋友,但吴眠想了想,还是把凌昼留下的这辆房车开回去吧。

吴眠坐在凌昼曾经坐过的驾驶座上。凌昼活着的时候,她都没有像此刻一样这么想念他。吴眠要打败奥厂和幻行,凌昼是她最正当的理由。但嘴里说着“打败奥厂和幻行”,她能做的却只有伽马和新都城之间抱头鼠窜。

又是一个正在日出的黎明。

吴眠带着黄玫瑰和瞬回到了新都城。瞬说她想到了和容济一较高下的绝招。黄玫瑰则是要去探望黄昏。据说黄昏逃脱了两家大厂的控制,在新都城周边的旷野里搭建了自己的房子与网络,水电竟然全部来自旷野地底可燃烧的矿石能量与石缝间蒸腾的水汽。

幻行、奥厂以及后来依托它们而建的新都城选址在海边,就是为了借助潮汐和风力发电。但两家科技大厂的运算会耗用大量的电力,已经连风力和潮汐发电都无法满足。

无法向海洋拓展,只能转向内陆,寻找地下可用于燃烧的矿石。出城的公路两侧,一路上都能看到旷野中的石缝里冒着水汽,这些蒸腾的焦土就是他们的新目标。

但是这些矿石的能量远超挖掘者们的预料,蒸腾起的热气在新都城上方聚集成了如幻光般的气团,让新都城的气候面临着随时瘫痪的风险。

听起来像是“一座城市过于罪恶所以成为了索多玛”的警世寓言,但是一旦气温突变,承受这样报应的都是普通人,真正的罪魁祸首早就建好坚实的防空洞,或是登上航天舰逃之夭夭了。

新都城饮鸩止渴的发展,让它进化的唯一方向就是毁灭。然而在新都城以外,也不存在任何一片净土或真空地带。房车的电力由驻扎在新都城的企业提供,所有的食物虽然取自大地,但依赖于新都城的养殖方法与销售途径才能到达他们手中,想要收听到黄玫瑰的电台直播,要依赖新都城的通信网络。

但是黄昏竟然能够以一己之力就将旷野的能源化为己用,说明吴眠和黄玫瑰她们以后生活在新都城和卫星城以外的地方,也不是不可能。

吴眠疑惑黄昏怎么能从幻行和奥厂的监禁中逃脱,她想起黄玫瑰在直播间说过:“一个真正正直的人物,在他失去自由的时候,是会有成千上万的人声援他的,是会有人想办法救他出来的。”

但黄玫瑰也说过:“直播间粉丝数根本没有用,别看几十万人,这些都没有用。你需要的只是几个人的忠诚而已。”

容济收到了一封发送给全公司的邮件,宣布全员放假,工资会照常发。发件人是瞬。    容济赶回奥厂办公楼的时候,发现瞬拿了个喇叭,又拿了个话筒放在喇叭的扩音器前,站在奥厂总部一层写字楼的中庭向四面宣布放假。钱是发到位了,但所有人一动不敢动,坚持要等裁员通知。

没有人知道这个穿着高中校服的女生是谁,瞬也意识到有必要做自我介绍:“我是、我是——”那句“我是Nada的女儿”她说不出口。

她不知道,奥厂的员工其实是不知道去哪里,才做出如此怠惰的反应。自从获得这份工作,奥厂园区的工位就是他们生活的全部。

终于瞬把音量调到最大,用两只手把话筒攥在手里:“我是Nada的女儿,请你们相信我!”

没有人相信,Nada还有个穿高中校服的女儿,看起来毫无Nada的清冷、优雅、精准,只有冒冒失失、一腔热血。但是已经开始有人在工位上蠢蠢欲动,只是因为这件事过于离谱,让他们不得不对“Nada有这样一个女儿”信以为真。

瞬看到了容济:“干脆我来管这个公司吧。容济,你要不要跟我一起?”

容济转身去了Mayor的办公室。

Mayor先是很陌生地看着他,仿佛尝试在对待“儿子”与“对手”这两种人的不同态度之间调试情绪。但当他捕捉到容济眼里那股锋芒毕露的冲劲时,露出了如一个真正的慈父般的笑容,像教皇对信徒、胜者对败者、男人对一个不太聪明的女人,那种宽容的微笑,也正是真正的父子之间绝不会有的那种笑容。

父亲让公司厨房送上了苹果派和红茶:“尝尝,新开发的下午茶,口味颇受好评。”

出于尊严,容济没有动刀叉,而这副执拗的模样又激起了桌子对面的人的笑意。

Mayor问他:“你想经营奥厂玩玩吗?”

容济装作若无其事,切了一块苹果派,细嚼慢咽:“都什么年代了,就算子女中没有继位者,在公司找别的有能力的人也不是不行吧?”

“正是如此。所以我才问你想不想。怎么,难道你并没有超过其他所有人的自信?”见容济犹豫不答,他又说,“只要你足够努力,不是没有可能,是不是我的儿子又怎么样?对于公司的经营来说,比起血缘,难道不是能力更重要?就算我有不止一个儿子来继承奥厂,他们都不会如奥厂本身更像我的儿子。所以,你有没有这样的能力?”

容济说:“比起担心我自己有没有能力,我更怀疑奥厂是否值得我倾尽全力。”

“你不知道吗?”Mayor露出遗憾的表情,“之前新都城发生气候灾害的时候,有多少人失业、多少人无家可归,奥厂在三天内上线了新产品,帮百分之六十的失业者找到了收入来源。”他看容济要反驳,根本没给他说话的机会,“全部都是符合新都城最低工资标准的工作,没有任何强制、剥削、压榨的行为。”

容济笑了:“新都城的最低工资标准什么时候能让人过得体面了,也好意思拿出来说。”

Mayor仿佛料到他的全部回答,也笑道:“你说的没错,你说的都没有错,这就是现状。只要做出了新产品,就会有人挑出毛病。但我认为,才上线一个月,这已经是很不错的数据。怎么,用你之前在‘壁观’组的经历来帮我分析分析,这是不是比你们从伽马开车来新都城帮助的人要多得多?除了奥厂,还有谁能做到这一点?”

“你已经不把幻行放在眼里了?”

“幻行和奥厂相互依赖而生,没有任何区别。一家垄断会让人怨恨,但是两家同样的公司,就算做得不好,也只会让怨恨变为选择题,这样用户就没有那么不满了。不过,我倒不介意时不时打压打压幻行的威风,老是抄我们的,看着都丢人。”

父亲桌上的钟发出“咔咔”的响声,分针卡住了,他熟练地摘下玻璃罩,拨动了一下分针,时间又继续往前走。

“我想要成为像你一样的人。”容济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说出口的却是,“我要成为比你更好的人。”

“你有过通过购买竞对商业机密的前科,就已经与伟大、甚至‘好人’这个词无缘了。这是你首先要承认的现实。”

容济皱了下眉头,声音变得不情愿:“我也没有想当伟大的人。”

“其次,就算你能经营奥厂,也不可能找到一个比现在更加‘健康’的盈利模式。你可别学瞬说什么赚了钱大家平分。你只要记住,你们的出身决定了你不可能真正同情他们,你不可能做得比我更好。继续吃点。”

容济轻轻切着苹果派,甜得齁人:“真是让你白费心,教出来一个不如你的东西。”

“二十多年来,我替别人养儿子,你觉得我愿意正眼看你?我恨不得把你打死然后再把那个女的打死。但是,你们在自己的岗位干得这么好。只要对奥厂有好处,把位子交给小杂种又有什么关系?你确实不可能干得比我更好,但这没关系。”

容济心里觉得好笑,他本可以告诉他真相,Nada不过是在气他。但他又想再欣赏一会儿他表情扭曲的样子。

“真的没关系吗?”

Mayor恢复了镇定自若的姿态:“奥厂的成就到达顶点之后必然要下滑,连毁灭都是必然。但它和我们永远会以新的姿态回来。你就当守着一艘正在下沉的船吧。”

“为什么会毁灭?”

Mayor打开了办公室的门:“看来你还要多学习啊,还是你装作不知道答案?我下面还有会。你慢慢吃。”

容济还有太多问题,他最想说的话还没有说,急切地起身:“那你这样努力地工作,到底是为了什么?”

“数字的游戏。在衣食无忧之后,用投资新的产品来验证自己判断的正误,经营一家公司来观察嗷嗷待哺的生物们如何毫无意外地按照社会学的法则行动,时而从他们的悲剧中反思自己作为人的弱点,然后变得愈发完善。比如,面对你的时候不再动怒。这不是很有趣吗?”Mayor在走出办公室之前活动了两下肩膀以作放松,如步入健身房一般走进了奥厂的楼道。

“爸爸。”容济叫他。

那个男人转过身子:“我今天的日程表都排满了,明天早上8点前我空着,来说说你的计划吧。”

容济在奥厂的食堂,再一次讲起了“白昼梦”的产品计划,并许诺父亲,这个产品不仅能提高奥厂员工的效能,还能为让“壁观”进化为幻行所无法复制的产品,带来翻倍的营收。

容济也坦言,他在Nada那里碰壁了。但他认为Nada的安定药丸是不可能在整个新都城推广的,伽马的员工已经集体抗议了。

Mayor思考着,没有拒绝,但露出了不满的神情:“你怎么知道幻行抄不了?你做得比他们更好的自信来源于哪里?或者说,同样的产品,胜出的关键是什么?”

容济说,是更完整的用户数据。他能拿到幻行的梦境数据,而幻行拿不到奥厂这边的,在双倍的数据样本下,“白昼梦”是无法超越的。

Mayor这个时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第十五场

临近吴眠与容济约定的日子,在那天,吴眠要把从伽马带回来的幻行白箱用户的梦境数据交到容济手上。

“白昼梦”的开发组已经在会议室睡了一个星期了。在收到瞬解散公司通知的时候,他们只是轻轻叉掉屏幕上的邮件提醒、屏蔽所有的讨论群。只为赶在次日零点,让它的下载链接出现在壁观软件的首页横幅。产品以壁观的插件形态出现,安装后会自动读取用户当日的梦境,并根据梦境内容,提醒用户在次日的生活注意事项:吃顿好的、和朋友聊聊调整心情、模块化规划每日时间……开通会员的话,可以连接人工客服,也就是训练有素的解梦师,获得一对一的梦境细节解读。

之前瞬的捣乱让奥厂人心惶惶,出于维护奥厂员工稳定工作的需要,容济要求提高了“长远规划职业,不要轻易换工作”的解梦建议。

容济的团队甚至制作了用户数据增长模型,这个插件一旦推出,壁观的用户数将超越一直以来的瓶颈,每日活跃用户将会翻倍,用户人群构成也更加丰富,覆盖新都城不同收入区间的人。与此同时,由于用户的时间是有限的,门后之门的DAU将会陷入停滞。只要一个月的试运营时间,幻行为了防止继续亏损,将永久停止运营“门后之门”。这也就意味着,幻行将失去最主要的营收来源。

这一增长模型是为了“劝降”幻行现有的白箱创作者而提前制作的。容济已经拿着它和6pence签下合同,在插件上线的当日,6pence将会宣布:以后的全部作品转移到‘壁观’发布。

Mayor办公室的门再一次向容济敞开,他说,他可以放心退休了,退休之后,应该回学院里去担任经济学教授。

“明天之后,以后这里就归你了。”父亲说。

吴眠住在容济借给她的奥厂宿舍里。她也看到了容济的预测,那一刻她和容济产生了同样一种感觉,好像只要她想,就总有什么办法能把这个世界握入手中,就像两年前她在看到幻行的录取通知静静躺在她的邮箱时的那种感觉。当晚,吴眠在房间里通宵看着好莱坞电影,然后准备睡十二个小时,只等第二天去把装有梦境数据的芯片交到奥厂总部。

瞬敲着她的门,提前把她叫醒了。

“你为什么帮他?”瞬质问吴眠。

瞬虽然讨厌那些投资人,但不得不承认他们对容济的疗愈产品的点评精准:“披着科学的外衣装神弄鬼。”从脑机接口监控用户数据确实是奥厂独有的技术,但解梦又是怎么回事?解梦的内容由奥厂官方发布,他们想怎么解就怎么解:你半夜梦到跟老板吵架没吵赢,奥厂预算收紧的时候,它会告诉你:这个梦代表你手上项目的ROI会提高,只要你不断鞭策自己;而奥厂各项数据向好的时候,它会告诉你:这个梦说明你要再努力一下,有晋升机会。

“你知道你在帮谁吗?”瞬看着吴眠,不相信吴眠真的不知情,她仔细从吴眠的脸上检测着,看是否有装傻的神情。

“容济不是我们的朋友吗?”吴眠想到了黄玫瑰的话,在她问出这个问题之前,就已经有了答案。

“他早就向父母投降了。真恶心,打着为了我的名义去做什么疗愈类产品。我不需要疗愈!他才是病入膏肓的那个。”

“你知道如果你把数据给他,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吗?”

吴眠完全知道。

她甚至能看到将来一步步的推演:

谁都爱听好话,但是好话总有不管用的一天。壁观组新招的应届生们听闻前辈突然被裁的传说,在测试过程中,为了缓解高压,对这个疗愈类插件产生了精神依赖,有了成瘾倾向。

为了应对可能激增的用户,所有人每天都在加班修复补丁,只为了那笔据说可以让他们少努力十年的年终奖。

睡眠不足、巨大的工作压力之下,为了维持情绪稳定和工作效率,“壁观”组的应届生们开始服用Nada的白色小药丸。最不信疗愈类产品的就是他们,最需要高绩效分数、需要从公司那里获得认同感的也是他们。

奥厂的绩效评分者不仅有每个员工的直属上司,还有和这个员工有过业务往来的所有人。因此,情绪稳定就在同事沟通中成为了重要指标。“嗯嗯好滴”“马上给到”,要事事有回应。奥厂甚至请了伽马客服中心的主管来给员工培训沟通技巧,要求对待同事像对待用户一样亲切、高效。

瞬突然收到了新邮件提示,她斜睨着屏幕点开邮件,脸上像蒙了层蜡一样僵住。奥厂的新总部给员工发来了邮件:《瞬计划》。

“奥厂的大家虽然现在分离两地,部分业务转移到奥厂,但是大家心还在一起。相信新都城的同学们都收到了奥厂的抚慰金,我们为坚守职责的同学发放了一年的工资,让大家看到奥厂的实力与继续前进的信心。在接下来的一年中,我们希望大家继续守在自己的岗位上,为用户呈现最好的产品,我们也鼓励同学在新都城内部灵活调岗,去自己想去的岗位、去挑战想尝试的领域。

在谁也无法预测的变局之后,我们想要和大家一起创造一个确定性的未来。庆祝每一个微小却幸福的瞬间,保有新都城的美德,我们期望与大家再次相见。——容济”

瞬几乎将可乐的吸管咬烂。

“他拿我当作幌子,满脑子都只想的都只有他自己。”

吴眠垂目不答,她在幻行也看过这样的手段。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在“幻行-奥厂体系”以外,没有任何希望。

吴眠也收到了一封邮件:是奥厂的录取通知,招聘她去做“壁观”的运营主管。她将在新都城的中央区拥有一座自己的房子。不是白箱,不用脑机接口,有两百多平,可以看得到落地窗外的垂直绿化。这是容济许诺的、感谢吴眠带来梦境数据的谢礼。

吴眠回到了“新天使”酒吧。邻居说,波拉克喝完酒闭店后,说自己要去月岛城参加赛车比赛,当晚驾车就出了车祸。

黄玫瑰接手了“新天使”的场地,在那里开始了直播。她想去问问黄玫瑰的看法,虽然前几次不管黄玫瑰提怎样的建议,她最后都没有听。

黄玫瑰借用波拉克的调酒器,拿了藏在后厨的朗姆酒,混合以青柠汁加冰摇匀,再倒入香槟,最后将一杯闪烁着淡金色液体的细长三角形高脚杯推到了吴眠面前。

“1925年以来,基韦斯特与哈瓦那之间开通了固定的航空线路。这件事被写在了古巴朗姆酒制造商百加得的广告手册上。从那时起,就有了名为‘航空信’的这杯酒。”

吴眠只由此想到了奥厂发来的不祥邮件。

“那是一条有着划时代意义的航空线,顺着这条线路,人类甚至可以想象到去月球、去火星的远大前程。但是奥厂告诉我们:呆在新都城,呆在自己的岗位上。”黄玫瑰说。

“我不想把数据给容济。”

“你想通了。”

“我不想让你对我失望。”

“关我屁事。”

但是,如果吴眠不把数据给容济,“白昼梦”将无法正常上线,幻行将毫发无伤地继续运作下去。吴眠为凌昼复仇的计划,也随之付诸东流。

当然,凌昼已死,会在乎是否成功复仇的只有吴眠这个活人。吴眠觉得她再也无法真正快乐了。

“你太高估‘快乐’这件事了。”黄玫瑰笑道,“不如来玩一个好玩的。你把梦境的数据给我吧。找什么解梦师啊?还没我专业呢。”

黄玫瑰提议,以这些梦境为直播聊天的素材,每晚以匿名的形式解析这些人的梦境,手边备一本《幻行员工行为准则》,随时查阅是哪章哪条员工准则让案主惶惶不可终日、只能新都城的压力化作梦境。

“绝对会有一堆喜剧素材。”她说。

第十六场

到了约定的日子,吴眠走到了奥厂园区的门口,大门敞开着,一个保安都没有,园区里面是和幻行一样的配置,同一种质地的草皮,同一种材质的铺路石,同一种设计风格的建筑,只是把幻行的标志换成了奥厂的标志。

她按照在幻行的记忆,摸到了奥厂的总裁办。推门进去,看到容济正襟危坐。即便在没有人的时候,容济也非常注重仪表,这时刻提醒着他到底是谁。桌上原本放着的笔筒和日历镇纸被他供进了玻璃橱柜里。

助理为她端上茶点,矮脚瓷杯装着一小口红茶,配上有她的脸这么大的苹果派。

容济向她点点头,等待着她把幻行用户的梦境数据交给他。

她像没写作业就去上学的小学生:“我没带。”

容济似乎费了很大的力气去理解她这三个字的意思,过了一会儿,问她:“奥厂的offer你还接吗?”

吴眠反过来问容济:“你觉得壁观的用户是什么样的人群?如果我来管新插件的运营,我要面对的是怎样的用户?”

“用户嘛,你不会被那套用户增长的理论迷惑了吧,想根据性别、收入、出生地这些元素来做分层运营?不要忘了,用户都是人,都逃不过人性的弱点:懒惰、贪小便宜、喜欢感官刺激。”

“你是这样的人吗?你觉得我也是这样的人吗?”吴眠问他,“人类热爱劳动,但不希望自己在别人的逼迫下做毫无意义的工作;人类最清楚钱不是万能的,但仍然锱铢必较,是因为在新都城感到不安全、感到朝不保夕;人类也不想从早到晚、醒着与梦中都看到衣着裸露的男男女女、血肉横飞的枪杀画面,这让人空虚,他们之所以不爱看还看,是因为你这种人剥夺了他们在现实生活中感受幸福的权利。”

吴眠把骨瓷茶杯甩出去,在门上磕出一个坑:“不要以为我们是朋友。”

助理跑进来收拾残渣:“Cero马上还有会要参加。我们欢迎同学跟Cero讨论业务,下次记得提前在系统里延长一下。”容济改了名字,用新的代号Cero管理奥厂。吴眠觉得“在系统里延长”这个说法像在新都城洗浴中心延长8号服务员的洗脚服务。

“白昼梦”仍然准时上线了。虽然容济并没有如愿得到幻行与奥厂两家所有用户的数据,但仅仅是奥厂自己的数据,也足以让系统统计出新都城居民们的集体无意识,知道他们在担忧或渴望什么,生成出最能安慰他们的语法与签文。“白昼梦”一上线就成为“壁观”软件里使用率最高的功能。

这暂时保住了容济在总裁办公室里的位置,没有让他成为奥厂最短命的领导者。

嗅觉灵敏的幻行很快就反应过来,在新版“门后之门”的软件上也上线了同款功能。

容济自此每天如坐针毡,生怕被人抓住错处而赶下台,他自顾不暇,连员工反馈邮箱都没时间每天看了。最终,他好心的程序员帮手给他写了一个自动回复的程序,解决了这个问题。

容济仍有唯一一件从过去坚持到现在的事情。他在晚上一有空就会去“新天使”酒吧,坐在靠门的位置,等待瞬哪天愿意跟他回家。然而瞬宁可在黄玫瑰的直播电台里和网友开玩笑,也不会给容济一点点好脸色看。这让容济很受打击,瞬确实如他所愿,开心了一点,但好像跟他没什么关系。

吴眠一直呆在后厨,鲜少在酒吧里抛头露面。黄玫瑰建议她好好躲着。幻行的内部肯定有备份的数据,不可能因为她拷贝了就真的蒙受损失,但它随时可能找个由头敲诈吴眠的赔偿费。

黄玫瑰以“新天使”酒吧为据点,举办读书会,常有幻行和奥厂的员工下班后来访。

瞬始终不明白她那天引起的骚乱为什么这么快就平息了,在洗杯子的时候问吴眠:“为什么他们明明有自己的时间、有自己的钱,还要回到工位上打工?哪怕什么工作都没有、什么都不需要他们做,他们却宁愿坐在工位上闲聊也不离开?”

吴眠说:“也许是在等待着什么吧。”

“请这位前员工讲解一下,是在等待什么?等死吗?”瞬把头伸到吴眠面前,差点打翻已经洗好的杯子。

“等奥厂之后的工作安排,或者等人来救他们,等人来告诉他们该怎么办。不然,你觉得他们想干什么?”

“去追求梦想啊。”瞬说出来之后,声音抖了抖。

吴眠不忍地看了她一眼,知道她大约想起了在伽马的经历:在朋友被枪杀的时候,知道了自由放浪的存在方式有多么脆弱,除了大喊妈妈的名字,什么都做不了。

吴眠还是柔声问了一句:“那你的梦想呢?是什么?”听起来很像综艺节目煽情环节的台本问题,问话的人和答话的人都不相信。

“我想……所有人都坦诚相待。”瞬说。

“怎么做呢?”

“如果人们什么都不缺、什么都不怕失去、什么都不用互相比较,就不会彼此竞争、彼此提防、彼此伪装,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创造这样的世界。”瞬越说声音越小, “不去尝试的话什么都不会改变,这比死还要可怕!”

吴眠也不知道答案:“尝试……在这样的世界中,如果不依赖幻行或是奥厂,还能尝试什么呢?”

在瞬引发的短暂的奥厂混乱中,大部分员工都留了下来。但是瞬以前打工的早餐店的那对老年夫妻,迎回了他们在奥厂工作、从来没空回家的女儿。她本来在奥厂做女性向手游运营。瞬现在和这个女孩子一起,白天在酒吧里当厨师,晚上帮新都城的单亲妈妈们辅导孩子功课。

单亲妈妈是新都城最困难的人群之一,她们多数不是幻行与奥厂的雇员。为了获得足够的生活和教育孩子的费用,这些意外成为母亲的女性不得不在早餐店、洗浴中心、医院急诊部和住院部、大厂外包家政公司身兼数职,她们是这座城市里最坚韧、最有生活智慧、技能最全的打工人。

奥厂新园区的工地在几十年前也曾经面向女性开放,人类的智慧已经足以制造出女性也能轻易驾驭的轻型起重机,但据说这引起了部分人的不满。于是,Nada签署了一份《奥厂建设计划》的技术文档里,禁止在工地使用轻型起重机。

黄玫瑰不定时从“新天使”开溜,据说是去新都城周边的郊区看看黄昏的个人据点。

吴眠懵懂地点点头:“我也想见他!”

“等我回来之后再见。”黄玫瑰安慰她,摸摸她的脑袋。

吴眠索性撒起娇来:“带我一起去好不好?”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变成了黄玫瑰的小猫。

“你有自己要忙的事情吧,就不占用你时间了。”

“但是,我自己一个人的话就不知道在忙什么。为了你我什么都可以做。”

黄玫瑰立马冷下脸,喜怒无常的她才更像一只猫:“你想怎么样关我屁事,你先做好你自己的事。”

最后她甩给了吴眠这样一句话:“如果你用仰视的目光看我,我们就没有办法当朋友了。”

黄玫瑰临走前好像发现自己的网店需要客服,吴眠盘算着帮她做了,不给钱都可以,纯粹是为了支持黄玫瑰和黄昏的事业。总得有人做最下等的工作吧!如果非要有人做的话那就让我来做吧!

但是,她到底能成为怎样的人呢?如果不依附于某个人、某个组织的话。凌昼可以做设计图养活自己,容济可以做公司咨询,黄玫瑰是直播间里拷打众生的女明星。瞬……瞬才高中,还有很多选择,她随便去街上摆摊算命都能狠赚一笔,倾听求运者最深层的渴望,用天花乱坠的预言安抚对方不知所措的未来,这是她的天赋,她的存在就是人们的欲望本身,她是天生的偶像。

但吴眠是什么呢?天生的客服吗?没有小孩会把“成为客服”当成梦想吧。她热切地对黄玫瑰说“为了黄玫瑰什么都愿意做”,等待着黄玫瑰的指令,想把迷茫的责任撂给黄玫瑰,结果还失败了。她也没有什么才能,非要说的话,就是执着的劲头吧。黄玫瑰说吴眠像一头牛,这绝不是她想要听到的华丽的赞美。像牛一样埋头苦干、驯顺、不问方向。是为了逃避迷茫的执著,是用惯性来忍耐一切。

这是一个不需要骑士与武士的时代,吴眠像被开除了族籍的武士、像女主人死了的骑士,她唯一擅长的事,忠诚,此刻失去了用武之地。此外,她也没有任何创造性的才能,没有想要讲述的故事、呈现的图景、改造的世界。吴眠希望有一场纷争,让黄玫瑰不得不意识到,她需要她的忠诚。如果他们没有对立面,她就成为对立面。

黄玫瑰在黄昏的基地里开始了直播,背景音里响起敲门声,黄玫瑰“来了来了”地喊着去开门,声音非常可爱。似乎进来了一对男女。吴眠恍然,关于黄玫瑰、关于黄昏的事情,她不知道的还有太多太多。

黄玫瑰嗔怪道:“我之前有个视频,整整审核了3个小时,我请问那个审查员心里到底是经过了怎样一番天人交战,才放我通过,到底是哪一点要你想这么久?欢迎到‘新天使’来找我,我会请你喝一杯酒,最便宜的那种,我们聊聊。”

吴眠在审查员身上看到了自己,系统内的杂质。

吴眠找到了自己唯一的才干,反抗。

如果奥厂和幻行存在,她就反抗它们。如果瞬某天和容济站在一起,她就反抗他们。如果黄玫瑰和黄昏的信徒将他们变为了高不可攀的偶像,她就反抗他们。

第十七场

吴眠又梦到了工作了。

从奥厂的宿舍里起床,连滚带爬地换上文化衫,挂上蓝色饰带的工牌,抓上手机就冲去办公楼。

在工位上提交一周的工作计划,以此开始一周。

打开创作者信息管理的后台,搜索凌昼的创作者账号,帮他处理退款。除了将所有订单都修改为退款状态、统计用户账号与消费金额发给商业化部门结算,吴眠还要再这周拟好关于凌昼现状的声明,给所有他的粉丝一个交代。

在凌昼主页的公告栏中写上:“创作者已身亡。”

直属上司晚间发来消息:“工作做得不错。就是凌昼的公告栏写得草率了一点,这次就算了,下次注意。”这次?下次?

工作间隙,她混进容济的残废版“白昼梦”的客服后台,讲鬼故事恐吓每一个聊天咨询的人。

下班时间,她看到“壁观”的程序员女孩子面对她反馈上来的系统错误,又要服用一片药丸,赶紧按住了她的手。

女孩子哭着说:“我真的受不了了,不迭代系统,只是在原先的bug上修修补补,一辈子也改不完的。”

吴眠说:“我们一起出去走走放松一下?就算是新都城这样的地方,也有不错的去处。”

吴眠以前在幻行的时候,夏川总是问她,去游泳吗?去打球吗?一般都是在晚饭前的时间,而她会通通拒绝,她晚饭前总有工作。现在让她重新选择的话,她一定会选和夏川去游泳、去打球吧。

“我们去团建?”她疲惫地看着吴眠。

“不是团建,就我们俩,我们一起工作了一个月,我连你喜欢吃什么都不知道呢。”

“工作时间偷跑,被老板抓住怎么办?”

“老板还指望你干活呢,你怕他干吗?我反正无所谓,被辞退过、自己辞职过,反正我已经劣迹斑斑了。”

“拜托,你到底是不是来上班的?”

“我才不想上班。要是有一天所有人都不用给奥厂幻行打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也不会饿死,听起来不错吧?”

她问:“那我们该做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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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吴眠

可能是AI。

责编:方悄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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