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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服中心是空号:外面的世界好可怕,工位才是永远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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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定罪了的员工被称为“同事”,而不是“同学”。

本文系网易戏局栏目出品。

客服中心是空号02:外面的世界好可怕,工位才是永远的家


第一场

凌昼说:“我在‘新天使’酒吧。你来吗?”

“你这么晚不回家吗?”

“这几天回去就跟爸妈吵架,不如不回去。”

说是酒吧,但那只不过是位于居民区筒子楼里的一个小房间而已,门牌号被拆掉,用红色霓虹灯管编织出“新天使”三个字。隔壁是一间住四个外卖员的群租屋,另一面墙的对面则是一家中学生补习室。

凌昼坐在吧台的暗红色圆形转椅上,椅子皮套里的海绵都漏了出来。吧台上放着一些看上去不属于酒吧的东西:胃药、醒酒药、催吐药。

“你来啦。”凌昼看到吴眠盯着这些瓶瓶罐罐看,“陪客户的时候老是要喝酒,我回家前会来这里坐会儿,醒醒酒,顺便让朋友帮我搞了点药。”朋友,指的是酒吧老板波拉克,他因为自己太喜欢喝酒而接手了这个前人不要的酒吧。如今凌昼不只在这里醒酒,还因为跟家里吵架而在这里住下了。

波拉克说:“我让他去医院开药,他不肯,我只能去邻居那里收他们用剩的。”

“新都城医院的药贵得离谱,好不容易攒下的钱可不想搭在这上面了。”凌昼说。

吧台里的波拉克帮他把这些药瓶都收到柜台里:“别让人家以为我这里在卖什么奇怪的东西。”他又对吴眠说,“你们认识吧?他搞能源销售,就是骗顾客买单的人。”

凌昼笑自己:“成本与售价之间,那价格翻了十番总有的吧。谈生意的时候,总不能让老板喝吧?”

吴眠心想,幻行没有酒桌文化,但若是范泛做错了什么,她作为执行者,也只能如帮上司挡酒一般,冲在第一线背锅,不然下个月的绩效可就危险了呀。

但吴眠没有把这些说出口。她并不是来诉苦的。

吴眠选了空着的吧台椅坐下:“你账号的事情——”

他们的手机同时响了。

吴眠意识到这是她唯一的机会,在她的神经能够控制之前,她按住了凌昼想要去抓手机的手,在她的大脑决策好之前,语言已经先一步脱口而出:“我是那个被你举报的客服。”

凌昼愣了一下。

吴眠赶紧说:“你不是要解封账号吗?如你所愿,账号报来。”

凌昼小心翼翼地确认:“你真能帮我解封?”

“champloo0621是吧。”吴眠在系统后台找到凌昼的账号,账号旁标着红色的“永久封禁”符号。

她小心翼翼地向凌昼确认:“如果我被开除了,送快递的活可以分我一点吗?”

凌昼不敢置信地点点头。

吴眠点了旁边的“解封”按钮。

“好了,登录看看吧。”

私自利用职权操作账号,不管在哪本员工手册中都是“严重失职”的程度。

在一秒钟之前,吴眠都没想过要为凌昼牺牲工作,更没觉得自己有什么罪要赎,她甚至本能地抗拒幻行园区以外的每一缕空气,这里又脏又乱,让她神经紧张。

“谢谢。”她听到凌昼说,这才获得了换气的权利。

范泛一次都没跟她说过这个词。所以只有凌昼有资格接受她的投诚。

但是,凌昼问她:“解封是解封了,但我账号上的东西怎么全没了?”

吴眠狂点后台页面刷新:“前天还是能看到的,明明前天还能看到的!可能——已经被删了。”

“能看到是谁删的吗?”

吴眠尝试查看操作记录,但被系统拦截在外:“我没有权限。之前我可以查看用户账号的所有操作,但现在停职了,有的权限被关了。”

“那要怎样才能看到?”

“权限可以申请,我得向上级申请。但是……”吴眠磕磕巴巴,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她不敢向上级申请查看凌昼账号的权限,因为她知道范泛根本就不会同意。

如果能申请,流程其实非常快,几分钟之内,三四层的审批就能下来。吴眠很佩服幻行管理体系的高效之处。她有次半夜值班,帮创作者查看打赏记录——这人一直说他有一笔钱没收到——凌晨三四点向范泛申请了权限,秒、过。吴眠吓坏了。范泛好像真的不用睡觉。

“或者,你有没有同事可以帮忙,用他们的账号看一下?我真的想找回来。”凌昼的声音变得很小,盯着眼前已经空掉的橄榄碟子,“求你了,帮个忙。”他像一个修手机时被人格式化了手机、失去五年来所有照片的人一样无助和无辜,除了求人什么都不会了。

不能。一个都没有。这并不是“冷漠”。如果有人帮她了,就成了共犯,处罚清算的时候要连坐。即使在公司里,她与这些人都不会互称“同事”。她也一次都没有在夏川哭泣时,去问她“你需要帮忙吗”。

吴眠和夏川是同一届进幻行的新员工,公司集体培训和活动都在一起,但是,自从夏川不断因为半夜被电话叫起来工作而情绪失控、在公共的工区和她的领导对吵,范泛就提醒吴眠:“你不要受到夏川的影响,情绪稳定一点。”吴眠渐渐不敢去搭话了。

在那里会有真诚的朋友吗?严密的公司制度,让“帮个忙”要付出的代价变得太大。这样的友谊和同情伴随着本不应该有的风险与牺牲:为了“朋友”,自己丢掉工作、孩子丢掉学业、家人丢掉住所,值得吗?

而且她知道,给凌昼的账号解封,被开除还算轻的,如果幻行以“危害公司利益”为由起诉她,她会面临巨额赔偿,甚至还要坐牢。

凌昼叹了口气,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刚刚没查看的消息。然后他把屏幕递到了吴眠面前。刺眼的亮光让她眯上了眼睛。

是“门后之门”推送了新消息:新的创作者激励计划上线了。白箱即将支持“阳台场景”,希望创作者们积极投稿户外露营风格的室内设计方案,平台会给予额外的流量奖励。

凌昼没有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再看到自己被删的作品:不过是在6pence的账号主页上——这是“门后之门”目前粉丝数最多的空间设计师。

凌昼的手机又一次响了起来,是他刚刚送快递的客户:“你送的酒,我拿到手一摸都是热的,你从热带送过来的吗?”

他愣愣答道:“怎么会,夏天都快过去了。”

“哥们你的车是火炉吗?这单你全款赔一下吧,都不容易,我就不在平台上给你打差评了。”对方说。

凌昼沉默了一会儿,说“行”。

对方喋喋不休地提醒他,说着“你那车散热有问题”“早点换了,不然迟早开出事”,然后挂了电话。

凌昼木然地挂了电话,从吧台椅上下来,滑入了靠墙的皮沙发中,一直低头看着手机,脸被没有锁屏的手机屏幕照得铁青。

吴眠把凌昼从皮沙发中拔出来,说:“我们去管理局申诉吧。”

第二场

接待吴眠和凌昼的管理局职员非常和蔼,说话温柔如幼师。

“厉害啊,幻行的员工。”管理局的职员这样说,“我家亲戚也在那边上班。”

吴眠举着显示“门后之门”软件页面的手机,如举着一块令牌:“我要举报幻行挪用用户作品,侵犯、侵犯知识产权。”

“嗯,所以你需要什么帮助?”意思是人家没听懂她想干吗。

“停止当下的商业宣传活动,恢复champloo0621的作品,补偿收益、进行罚款、公开道歉。”吴眠语气坚定,像在宣读最终的判决书。

职员点点头,却还是提问:“损失了多少钱?”

“金额、金额……”吴眠一下子也说不出一个数,看向凌昼。

“我未来的所有收入。”凌昼说。

职员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引导他们进接待室:“这样,我们先登记一下你的报案信息,这是一个常规流程。”那个姿态,就像你跟老乡站在村口聊天,他非要拉你上他们家去,还一边唠嗑,“幻行啊,很厉害的。我们这边办公软件都是幻行开发的,界面特别好看。”

吴眠感受到了与幻行截然不同的松快气氛,这却又让她焦躁,觉得这里的办事员缺乏紧张感,不太靠谱。

“我们现在有在线申诉平台啊,很少有人专门跑到管理局来了。证据也可以线上提交的。”职员愉快地说。

吴眠跟着办事员去做笔录。首先,登记个人资料:ID号、姓名、年龄、性别、出生地、住址、家庭关系、职业、学历、联系方式。事无巨细,全都要交代清楚,好像她才是犯案的人。

“幻行的员工?你要告自己的公司?”听到她的回答,职员表情很为难。

“是的。”

“你的工号是?”

“和我报的案有什么关系吗?”

“理解一下,常规流程。”

“那我怎么知道我的信息不会被你们泄露给幻行?”

“我们会保护报案人的安全。”

“所以就不要问我这些问题。”

“请看镜头,手指放在这边。”

“什么时候能知道结果?”

“一周内会进行调查。”

“一周内没有结果怎么办?”

“一周内会根据您留下的联系方式给您反馈的。”

“要怎么查?”

“会核实您提供的信息的。”

“核实之后呢?”

“我们会根据新都城的规章制度处理的。”

吴眠笑了。她很生气,生自己的气,气得想笑。这位职员的“话术”,她太懂了:她在幻行当创作者运营的时候也是这样回复用户的,态度很好,但什么问题都不解决,一直在绕弯子。

接下来的一周,凌昼每天早出晚归,早上八点准时出现在管理局门口,拦住眼熟的职员询问查案进展,得到否定的答案之后,去能源公司上班。六点下了班后,在“新天使”酒吧吃两口速冻的合成肉饺子,就开车去送快递。

一周后,吴眠和凌昼在管理局门口汇合,这次管理局终于有了回音:“我们查过了,幻行的创作者中根本没有过champloo0621这个人,也就不存在盗用作品的情况。请您提交更多的证据。”

两人站在管理局门外的十字路口,混在人群之中不知道往哪里去。几分钟后,吴眠刷到了凌昼的社交动态:凌昼又写了申诉的文章,骂“门后之门”盗用他的作品。

又过了几分钟,凌昼的社交账号也被封禁了:他被6pence的粉丝举报到停号。

随后是6pence发布了新作品,配文:“正是因为有了污蔑的声音,所以才需要坚实的堡垒。正是因为渴望遇到更大的世界,所以才需要无边的海岸线。”

现在,“时下流行”标签的第一个作品永远都是6pence。

“真会装!”凌昼怒骂。

吴眠说:“这个文案不是他自己写的。”

“你见过?”

“同事写的。头部创作者发送的所有东西都要经过我们组的审核,防止他们乱说话。尤其是这种新的宣传期,他们发作品带来的流量至关重要。”

吴眠坦言:“同一部门的文档大多是公开的,这些推广计划书我都看过。”

“那你为什么不阻止呢?”

“应该是……上面安排好的吧。”

凌昼没有说话。

“产品抄对家的,作品抄小创作者的,这种抄袭平台趁早下架。”吴眠恨恨道。

“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要是你一发现就曝光它,会到现在这一步吗?说什么‘上面’,你也没有反对上面这样做啊?你不就是共犯吗?你觉得产品是抄袭的,那不要做啊;你觉得幻行不好,不要在那干就好了。又没有人逼你,搞得你好像很委屈一样。你不就是为了幻行给的好处吗?你知道那瓶酒我要赔多少钱吗?但凡你有一点胆量,但凡你做出半点对得起良心的选择,事情都不会变成现在这样!”凌昼爆发了。

“你怎么这么忘恩负义!”吴眠脱口而出。她只是个螺丝钉,她只是服从命令。把内部策略透露给他已经是“格外开恩”了,他难道不应该感恩戴德吗?按照凌昼说的,她吴眠是不是还要在工作软件里给组长、事业部分管领导、CEO他们拉个群,甩出创作者们的负面反馈截图,点评一句“你们这事办得不地道”。怎么可能!新都城管理局都管不了的事情,要她管?荒谬!

但当她听到“你知道那瓶酒我要赔多少钱吗”的时候,忽然有种感觉:算了。

让让他吧。他是受害者。

吴眠咽了一口气,缓和道:“我已经向你承认我就是那个客服。你举报了我,我也得到幻行的惩罚,这样还不够吗?你可以原谅了吗?到底要我怎么样呢?”

“你来找我原谅只是为了减缓内心的罪恶感。什么都不会改变,我的账号就算解封了,作品也已经被人盗了,你怎么道歉都于事无补。”凌昼冷笑。

“说得好。”吴眠气又冒上来,“我根本就没必要道歉、没必要帮你,还省得被你这样高高在上地数落。我回去上班了。”

“随便你。滚啊。”

第三场

吴眠直接拦了辆出租车回园区,把凌昼一个人留在管理局门口的十字路口。车费很贵,贵过外包员工一整个月的工资。但吴眠心里非常爽快:她付得起。幻行的工资,足以让她随时打车走人,留凌昼一个人睡酒吧沙发去吧。

第二天坐在工位的时候,吴眠萌生了异样的亲切感。

雕刻着幻行标志的机械键盘,在周末独自加班顶灯不够亮时,可以打开背光,虽然范泛在的时候她从来不用,敲字太响了。约塔城原木浆做成的稀有便签纸贴满电脑边框,只是为了模拟古早都市剧里,白领们从文件上随手摘下便签的情景:剧集里,那都是来自办公室恋情的午饭邀约,或是到高级甜品店购买公关礼品的提醒。但吴眠的便签条上,写的是一个月前的自我警告:注意核对用户ID与注册的ID号是否一致,否则不予解封。毛毯、自动加热杯垫、止痛药,全都装在新买的白色储物架上。还有扩香卡,在她没有工夫去点一杯奶茶、服用一些神经缓释剂,瘫痪在工位上的时候,至少香味可以无孔不入地刺激她的神经。还有耳机,她就没分清过任何音乐流派,也听不清音质的区别,音乐对她来说只是一种打工时麻痹大脑的声波,但耳机要买音质最好的,还要选当季新出的配色。

和这里一比,新都城真是又丑、又简陋、又破旧,哪里都不如她的工位舒服,工位才是她的家。

今天,连范泛都顺眼起来,她突然可以原谅范泛给她布置的超额工作。

吴眠突然发现,范泛是她工作一年来每天相处时间最长的人,她们一起加班,一起吃过不少饭,吴眠的住宿地址、吴眠喜欢的食物类型、吴眠的工作习惯,范泛全都知道,逢年过节也会彼此问候。范泛教她在述职报告时克服紧张的方法,给她讲行业的八卦:今年又从奥厂挖了多少人过来。

虽然这并不说明什么,并不说明她们能够越过职级的差别,成为朋友。她们依然是上下级的关系,在她犯错的时候,范泛像任何上司会做的那样指责了她,给她扣上“严重失职”的帽子,称她的工作为“敷衍”。

但是,吴眠今天不恨范泛,她能理解范泛。范泛的孩子今年刚上小学,有房贷要还,要抚养父母、要吃饭。她还知道,范泛也被更高一级的管理者教训过,她隔着会议室玻璃亲眼看到,范泛的领导把范泛的工牌拽了下来,而范泛站得笔直,一动不动。

吴眠今天非常高效,《创作者违规示例》一稿通过,发布在新上线的创作活动页面。这是停职以来她第一个公开发布的工作内容,得到了范泛的认可。

午饭时间,范泛路过她的工位,还主动问她“吃了没”,她还说会参加她的复职答辩,虽然说话时语气又冰冷又疲惫。吴眠扬起脑袋,答道“我会继续努力的”,她觉得自己的眼睛里映着天花板的顶灯,亮晶晶的。

她熟悉范泛对工作交付的要求,了解她喜欢的文档字号、高亮颜色、标题款式,在幻行继续苟活下去好像并没有那么难,甚至是更好的选项。至于凌昼的死活、凌昼账号的死活又与她何干?她不用把责任推给更高层级的人,她只要变成和他们一样的人就行了。

幻行的CEO在每年的年终内部信里都会写上这句话:“赚钱才是最好的修行。”吴眠无可辩驳。

但是,命运已经没有给她机会了。

吴眠吃完晚饭,又准备写今天的日报时,收到了一条加急消息,来自复查封禁账号状态的同事:“你给champloo0621解封了?”

又来了一条,震动提示震得她头昏:“这个我处理不了,我得汇报,你最好准备一下跟范泛解释。”

第四场

“幸福”是新都城最高的美德。

但此时此刻,吴眠能谋求的只有不幸。在她踏入“新天使”的那一刻,就已经埋下了不幸的种子——如果失去工作正是“不幸”在新都城的定义的话。

真到了可能要被开除的时刻,吴眠发现自己比之前任何时候都不想辞职。说起上班,这世上没有比幻行更好的去处。这里有最先进的管理体系、最高效的沟通工具、最完备的员工福利,如果这里不是打工人的乌托邦,那其他企业简直称得上地狱了。

所以她现在坐在会议室里,面对来此法办她的HR梓涵,竭力想策划一套大事化小、让自己能留下来的话术。理智和求生欲告诉她:她必须保住这份工作。难道她真想跟凌昼一样睡酒吧吗?

“你不说清楚的话,公司会起诉你,严重的话追究刑事责任。”梓涵说。

范泛直接把她转移给了HR部门和纪委,不要说来救她了,管都懒得管她。

范泛是吴眠在幻行认识的第一个人,梓涵是第二个,这两个人陪伴了她整个的入职流程。即便她们在业务上没有交集,吴眠还是对梓涵抱有亲近感。但显然梓涵每天要同时陪伴上百个新入职员工,就像吴眠要每天回复两百个创作者一样,对于百分之一的她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印象。

“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可能不小心按到了。”吴眠说,“只要能继续工作,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凌昼还有辆二手车可以送送快递,而她什么都没有!

“首先要把你给champloo0621解封的事调查清楚,然后再说别的。我们也没有说要开除你。你和champloo0621是什么关系?”

“我不认识他。”

“记录显示你昨天晚上解封的,那个时候你在干什么?”

“我下班了,去市区逛逛。”

“市区哪里?你在市区认识什么人?为什么不在系统上报?”

“这……跟工作没有关系吧。”

“记录还显示你昨晚访问了6pence的推广文档。你对6pence有什么看法吗?”

“公司的推广计划,我没有异议。如果需要我支持,我会尽力的。”

梓涵叹了口气:“你还是在这跟我打太极。”

客服当多了就能这样:话说得好听,但根本什么问题都不回答。

梓涵只好给她讲起故事:“我们之前有一位‘同事’,就是你这个岗位的前员工,他很喜欢一个创作者的作品,私自多给了点流量推到了首页,结果被其他用户举报了。额外的流量做作品推广都是要付费的,虽然真要算的话也就几百块,但他一直不肯认——跟你现在的情况一模一样。官司真打起来,这属于经济犯罪。不要说工作了,人身自由都会受到限制。”

被定罪了的员工被称为“同事”,而不是“同学”,吴眠第一次在幻行听到这样的称呼。

“经济犯罪”四个字掷地有声,吴眠好像真的成了待审的罪犯,泪珠要从她眼眶中爆出来了。

她确实是帮凌昼解封了,但她仍觉得委屈:是幻行先偷凌昼作品的啊!

当然,凌昼也不是什么好人,他只会自居为受害者,站在道德高地对她指指点点。

“来,说说你的想法。”梓涵催她。

“我只是想好好工作。”吴眠自动回复道。

梓涵彻底失去了耐心,拍桌子:“你先把解封champloo0621的动机讲清楚。”

“解封这个人给幻行带来实际的损失了吗?”

“所以你承认给他解封了。”

吴眠反问:“为什么要封禁他?”

“虽然我们说幻行内部有着最大程度的信息对称、透明,但是你的岗位还有太多看不到的东西,或者说你看不懂的东西。‘错误’只是视野的局限,并不是说谁有罪;而你看到的‘真实’,只是几个错误构成的巧合罢了。我不是在以HR的身份,而是以朋友的身份在跟你谈。”

梓涵柔声劝她。而这正是让吴眠最夜不能寐的东西:为什么你上一秒还在拷问我,下一秒就如此温柔?为什么你明明是个来制裁我“经济犯罪”的HR,却非要说是我的朋友?如果我继续抗拒回答,是不是我太冷漠、没有反过来把你当做朋友?但在这样一个地方,我怎么知道你是否真心呢?

吴眠反倒宁愿他们都像凌昼那样骂她,至少他让她“滚”是真心话,不劳她去识别其中深意。让我们省去这一切的加密对话,她想,她此时希望文明的语言毁灭。

“我先去一下洗手间。”吴眠逃出了会议室。

去洗手间的路上经过了她的工位,吴眠坐了下来,迅速拍摄了整个部门所有的内部文档,还有好几份高层共享的战略策划案。然后立即卸载了手机上的工作软件。

从电梯间离开会被会议室里的人看到。吴眠在洗手间走廊尽头打开了火灾逃生楼梯的门,新都城的法律规定这扇门不可以上锁,于是它也就成了一道不需要刷卡打开的门。办公楼看似防卫森严,其实漏洞百出,只要鼓起勇气,离开是非常容易的事。顺着火灾逃生梯,下楼,吴眠回住处收拾好东西,虽然只是取走白箱的室内设计数据——这几年她的大部分工资开销去向,就是支持了自家公司的产品。

手机上已经传来梓涵的消息:“你好了吗?”

“嗯嗯,好了。”她说。

就像一个人在思考时,总会四处踱步想办法一样,吴眠一直走、一直走,像梦游一般走出了办公楼,上了庄园的摆渡车。这辆车刚送完女团偶像来园区彩排,车上还放着她们的新歌,正在返程回园区入口。

没有哦,她不是要溜走。吴眠告诉自己,她只是害怕回到那个冷得跟地窖一样的会议室。她不知道怎么回答梓涵的盘问,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工作下去。

但她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吴眠清醒的时候,人已经神色如常地穿过电子门禁,站在了幻行园区的大门外。争吵声吓醒了她。

她简直以为自己在做梦:凌昼举着一块牌子,一看就是废弃纸箱上裁下来的,上书“还我设计稿!——champloo0621”他像一块百年石碑一样杵在那里。

黑色西装的门厅行政同学上去好言相劝,让凌昼通过创作者反馈渠道表达诉求。

“没用。”他说。

“您站在这也没用的!”

“那请你告诉我怎样才有用,不吝赐教。”凌昼诚心发问。

倒是行政同学哀求了起来:“您不要为难我们!出事的话我们要报警的……”

“那我们就去新都城管理局理论理论,刚好我要看看,小偷和闹事的人,谁关得久一些。”

吴眠只在上个世纪的电影里看过这种画面。

现在所有人都用手机,不满的事都在幻行和奥厂的社交软件上升堂。举个牌子站到公司楼下算什么呀?他是得有多无助,才想到了这么笨的一招?

夏夜的暑热尚未散去,凌昼的衣服被汗湿又被风吹干,行政同学钻回了凉爽的门厅,拨打了报警电话。这场闹剧很快就会收场。

第五场

晚饭时间在门口进进出出的幻行员工很多,举起手机拍照的不少,但没人敢上前跟他搭话。对他们而言,杵在这里的陌生男子,是他们对工作的怨气的化身,是无聊工作日的插曲,就像员工论坛上抱怨“食堂今天菜不好吃”的帖子,情绪满满而又无足轻重;但对吴眠来说,凌昼的出现意味着:她经手封禁账号的人还没有得到他的正义。

而此刻她再也无法以“工作太忙”作为逃避的理由,她有充足的时间做决定:帮他,或是无视他。

她一想起凌昼那句“滚啊”就想掉头离开,但一想起范泛那句“从哪来滚哪去”,就挪不动脚步。

如果没有在园区门口撞见凌昼,她可以现在跑回会议室,或许还来得及向梓涵忏悔。如果她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好员工,她应该和其他人一样,拍个照就回去上班。如果她不认识什么凌昼、没听到他被顾客索赔,她现在根本不会为他伤心。

吴眠觉得自己好倒霉。

警车闪着红灯与蓝灯,从连接城区与园区的跨海隧道钻了出来。吴眠抓住凌昼的手腕,把他塞回了他的破车里。

“你想被幻行送进去吗?”她说,“开车!”

凌昼也看到了警车,他意识到危险的时候已经被吴眠按在驾驶座上了。在驶离幻行园区门口之前,他留恋地看了一眼那园区的内部,就像进了世界杯决赛的球员因为伤病被换下场一样。

吴眠觉得自己像是幻行和凌昼的比赛用球,她的心被这两方踢来踢去。或许是她自己,没有足够坚定地选择任何一方。诚然两边都对她不够好,但如果她不拿出受伤的勇气,任何一边都不会给她真心。

“我是想来向你道歉。”凌昼说,“我不该举报你,让你丢了工作,也不该把整件事怪到你头上,还对你说那样的话。一天处理200个,每天工作8小时,想正常下班休息的话,一个平均三分钟不到。你工作也很辛苦吧。”

“我从幻行辞职了。溜了溜了,受不了啦。”

吴眠用尽量轻快的语气宣布,鼻腔里却涌出一点哭音。

她不要承认自己辛苦,因为没有人不辛苦,而这不能构成她之前无视凌昼求助的借口。她只是想要理解,想要从另一个人的眼里确认:这的确是无法忍受的生活,而她休息一下也不是罪过。

凌昼看到吴眠紧紧抿着嘴,鼻子红红的,浑身透露出一丝CC式的苦行僧气质。他从修好制冷的车厢里摸出一瓶冰矿泉水递给她,周到温和,如陌生人初见。

“你到底来干吗呀?”吴眠埋怨他。

“我当然没有傻到觉得在幻行门口举牌子能要回账号。我不是相信事情能做成才来的。在失败之前,我要把所有的办法都试一遍。”凌昼开车驶向“新天使”酒吧,“我只是很不甘心,幻行这样的大厂为所欲为。这世间……还有没有正义啊?”

等红灯的间隙,吴眠把一个白色的芯片递给凌昼:“这是幻行对6pence推广策划的全部文档。我们现在有幻行的把柄了。”她补上一句,“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凌昼接过,对她扯起微笑:“谢谢。在这桩倒霉事里唯一的一点好运,就是处理我反馈的人是你。”

如果这是缘分,那一定是孽缘。但这不是缘分,这只是系统随机生成的服务单号,随机配对的用户与客服。吴眠忽然不像过去那么确定。她忽然相信,在幻行的算法以外,一定有其他的力量让他们重新相遇。

吴眠问:“我好不容易才在新都城留下了,你为什么这么想离开?”

“那你为什么那么想留下呢?”

一路上霓虹灯的阴影中,餐厅开始在后门清理当日剩下的食材,便利店一边扔掉过期食品,一边卸货、上货,重新填满冷冻柜。半夜行车的运输工都是年事已高的女性。刚刚栽种没多久、还没有人高的行道树像鬼火一样闪着荧荧绿光,所有的花朵都泛着惨白,然而相当茁壮、长势良好。就像用保温灯箱把鸡催熟,用灯光让花花草草昼夜不眠,可以加速新都城的绿化重建。

“因为伽马没有幻行和奥厂这样的大公司,环境也不如新都城好。”拼命想留下来的结局却是从幻行狼狈出逃,事已至此,吴眠已经没有原先那样的底气再说新都城的好话。

凌昼看了声音越来越小的吴眠一眼:“经常下雨,屋檐永远都在滴水,到处都很脏,你不讨厌吗?刚来的时候,我上学没几天,地铁故障,我跑去学校却还是差点迟到,校服被泥溅得黑不溜秋的,然后在校门口遇到我的同桌,他刚从司机接送的车上下来。我从来没有发现跑去学校原来这么累。后来我知道了,不是所有人都要住白箱,也有人住着明亮而通风的大房子。这里不是没有舒适和美好的生活,只是我不配罢了。但是自然啊、旷野啊,是所有人都可以享受的吧?我喜欢那些。所以才把室内设计都做成了户外风格。”

第六场

穿过这一切自动规划的混乱,吴眠和凌昼抵达了“新天使”所在的筒子楼下。在那里,吴眠又一次看到了那天在早餐店炸面团的女孩子。她翻着装过期食品的纸箱,里面有灭菌奶、腌制火腿、玻璃瓶营养素。她穿得奇异而漂亮,黑银格纹连衣裙从胸裹到脚踝,很有可能是锡纸做的;毛茸茸的坎肩,像是已经弃用的沙发毯。

“又见面了。”她站起来,拢了拢坎肩,“去‘新天使’吗?楼上请。”

“你是还在一家早餐店打工吗?”吴眠问她,看到了她胸前的服务员名牌,上面写着“瞬”。

她点点头:“酒吧晚班客人多,偶尔来帮老板的忙。走过来很近的。”

吴眠把幻行的资料交到凌昼手上时,也交出了这一年来的喜怒哀乐,现在她只想把幻行当作一场噩梦,在醒来时彻底切割。凌昼要怎么处置这些资料,她都不在意。这些资料就像定时炸弹,她只想尽快转手。

新都城的市区除了这里,她哪里都不认识,她甚至还不知道今晚住哪。年终奖已经泡汤,她不知道自己的存款可以支撑多久。“新天使”里多的是工作劳累一天之后来消遣的人,但吴眠既不是来消费的,也不是来提供服务的:她不知道自己是来干吗的。

那一刻她羡慕瞬:炸面团也好当服务生也好,瞬都在靠自己的双手赚钱。

凌昼此时正在一个无光的角落,再一次编辑着针对幻行盗窃他作品的檄文,这一次他获得了更有力的“内部资料”。但是,帖子根本发不出去。

凌昼整个人从椅子上滑了下来,波拉克走过来,给他递上一杯热牛奶,看了眼他的屏幕:“做生意的黑料不是这样用的。就算你能在论坛上发出来,它也只会被当作商业八卦,水友滑两下鼠标就不看了。但是这个黑料要是落在对家手里,效果就不一样啦。”

凌昼疲惫地看了波拉克一眼,他知道波拉克在暗示他把资料卖给幻行唯一的对手奥厂。但是他舍不得。用钱就能收买他吗?不管付钱的人是谁。

波拉克看到凌昼不接话,转回到吧台里问瞬:“你哥不是奥厂的吗?”

瞬回答:“他这个人只想着自己,不会帮你们的。”

“试试看呢?也不用真的把资料都给他们,投石问路总可以吧。”

“想都别想。”瞬一口回绝。

仿佛被这个提议弄得心情很不好,瞬之后便跟客户吵了一架,波拉克赶紧让她先走。瞬离开以后,他却从吧台下翻出一个杯垫。

杯垫上写着一行电话号码,还有一个签名:容济。

“容济?”吴眠惊讶,“我知道他!”

只是她所知道的那个容济,跟瞬口中“只想着自己”的形容倒有些出入。容济是“壁观”的产品负责人,只比她年长几岁,毕业一进入奥厂就接手了壁观的运营工作,固执己见地将预算全部用于创作者补贴和员工福利,气得老板在高层会议上骂他“疯子”“神经病”。好在“壁观”的营收非常漂亮,容济才逃过一劫。

以为这样的容济会受到拥戴吗?并没有。相反他两边不讨好,老板骂他“慈善家”,员工骂他“少爷”。

“要不试试?”她建议凌昼,“这个人好像还不错。”

“可我讨厌这种被收买的感觉。”凌昼说,“我想靠自己讨回公道,真的不行吗?”

这时闹钟响了:到点了该去送快递了。

今天白天站在幻行门口举牌子的时候,夜风吹在汗湿的短袖上,凌昼只觉得凉快。但是入夜了,低于体温的风从他的改装车的每一条缝隙窜了进来。

他打开电台,里面播放着晚间新闻:奥厂高管在中央区公园的人造草坪举办慈善午餐会、卫星城约塔复刻了化石花卉。他烦躁地关掉了电台。

父母又来了电话,盘问他最近的生活:要在外面鬼混到什么时候,怎么还不回家,有没有好好去上班。

凌昼不堪其扰,没有按照快递软件导航的路线去开,一直在送货目的地的终点绕圈。他知道只要他一直往某个方向开,不管哪个方向,都能离开这座城市。

他已经没有力气与这里的一切对抗了,大公司也好,父母的期望也好,只会一点点吞噬他的能量。如果他是CC就好了。CC根本不理会这些,他只专注地装修他的房车,游走在最神秘、最罕见、最危险的丛林、峡谷与海滩上。他们的对手应该是大自然,而不是新都城这个电子垃圾堆。

凌昼越想越气,在该右转的地方过早打了方向盘,本就弱不禁风的车身整个磕在护栏上,再也启动不了了。

凌昼卡在驾驶座里,拨通了波拉克的电话。

“你不打给维修队,打给我干吗?出车祸了打电话到酒吧,别人会以为你醉驾。”

“我醒着呢。你刚刚说的,奥厂的什么人,生意还做不做了?”

车是没法要了,凌昼走回了“新天使”。当他推开虚掩的铁门。容济已经在那里了。

顶着一张冷峻却稚气未脱的脸,垂眼看人,看得出来已经在等待中消耗了一些耐心。

“我是容济。”他向凌昼伸出手。

他甚至都没有介绍自己的职位,因为默认与他对话的所有人都已经提前搜索过他的身份。

凌昼把手在裤腿上擦了一把,伸了上去。

容济略去开场白:“要钱可以,要奥厂法务部协助起诉幻行盗窃作品也可以,你选一个吧。”

“我要钱。”凌昼说。

容济笑了:“你的报价是?”

凌昼不答,去吧台上寻找酒杯,看看哪一杯里有人喝剩的威士忌。他在文明人面前故作粗鄙的毛病又犯了,夸张地皱着眉头,放大酒精的刺激。他很不喜欢容济。说不上原因,可能是因为这人的领带打得太整齐,或是袖口的长度过于合身。

这种人就算去露营,也只是呆在房车里做咖啡,根本没办法在中央区以外的地方生存。

“你看着给就是了。”

“说这种话的人最终都会狮子大开口。我的经验。说错了不要生气。”容济一边说一边卷袖子,心想这店里制冷不太行。

凌昼的目光追随着容济指尖的动作,检查他手上有没有戴那种厚重得可以防身的名表,或是特意摘下手表后皮肤上的白印:“你这种人一般在来的路上就已经对报价有了内心预期。我的经验。说错了不要生气。”

“我来报价。”吴眠说。

她迎上了容济的目光,看上去无所畏惧。

容济示意她开口,凌昼也紧张地盯着她。

吴眠说:“一千万。”

第七场 

幻行有很多内部课程,由各个部门录制提供,整个研发团队的技术课程自不必说,也有很多对于吴眠这种运营员工的软技能培训,比如《情绪管理与沟通》《商务谈判技巧》《新都城历史沿革》等等。

吴眠在幻行的内网学过基本的谈判知识,谈判双方在交手前都已经有心理预期价格区间,在谈判中要做的,就是不断试探对方的底线,以及守住自己的底线。

“资料里面的信息要是对外公布,‘门后之门’会倒闭,所有流量都会被奥厂收割,上千万的用户增长,就算一人一块钱,这个报价也不嫌高吧。”吴眠说。

容济则拒绝得不紧不慢: “对于资料内容的发布方式我们也要动用很多人力去研究评估,还涉及到流量投放,你这种一块钱一个人的说法根本没有算入我们这块的成本,何况资料是否有效还存疑。千万的报价也太贪婪了。”

吴眠反问:“既然你们研究和投放的成本那么高,相比之下我们的报价岂不是更加九牛一毛吗?”

“可你们目前没有任何方式证明资料的商业价值,一切口说无凭。不过,吴眠同学,如果你有兴趣到奥厂工作,运营的岗位随时向你开放,你可以考虑一下,奥厂的条件和前景都是很不错的。凌同学的话,有合适设计岗位我也可以帮你看看。”

吴眠秒答:“我不去。”

她不是真不想去。但她知道这只是对方画的饼,目的只是想要压低她的报价,她不能上当。

“既然如此……”容济整理衣领,作势站了起来。

凌昼说:“我要一辆房车。”

“哦?”容济好像没听懂。

“车,加上每年改装费、养护费的报销,一次性结清。”

容济笑了。“这个好办。我会让同事选好车型发给你们确认,提车时见。”

“别走!”凌昼拦住要离开的容济。吴眠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已经把那个白色芯片递了过去。

吴眠徒劳地扑过去。可容济已经把白色芯片放进衣领左上方的口袋。

他忽然轻蔑地笑了:“一辆房车。可你们知不知道这里面的资料如果真的会让‘门后之门’倒闭,多少人会失去工作?”

吴眠呆住了。这时候瞬从吧台里钻了出来,死劲把容济往酒吧门外推:“如果‘门后之门’整个被端掉,多少人会因为奥厂加班过劳死你知道吧?滚吧你!”

容济站在那,一动不动。瞬毛茸茸的坎肩滑落在地,他依然不动分毫,还转头看着凌昼和吴眠:“如果奥厂不向管理局交税的话,新都城都没有闲钱来养你们这些无业游民。”

然后他弯腰帮瞬捡起坎肩,帮她披上,柔声道:“你要我怎么样才肯回家?”

“等你们都死了我就回去。”瞬说,“你可以现在就去死啊!”

接下来一整晚,瞬给客人上酒的时候,都气呼呼的。

吴眠趁着帮瞬系围裙的时候问她:“你很讨厌你哥?”

“他不是我哥。我已经和家里断绝关系了。”

“为什么?”

“因为我讨厌他们。”

波拉克说:“她是奥厂两位老板的女儿。”瞬瞪他:“原来你早就知道。”他只耸了耸肩。

“他们算什么东西啊?”瞬在酒吧的玄关椅上坐下,又往边上挪了挪,示意吴眠也坐,“奥厂的员工和幻行一样,也是住在宿舍里。有个员工在宿舍跳楼自杀的时候我妈在给我讲睡前故事,电话响了,但是她挂了电话,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把故事讲完了。你不觉得很恐怖吗?他们后来在宿舍楼半空拉了一张网,跳楼都死不了了。我不知道你进幻行前有没有签一个合同:如果员工因为任何原因自杀或做出自我伤害、伤害他人的行为,员工本人承担一切责任,其家属将不会得到任何赔偿。”

吴眠摇摇头。她从来没有细看过合同。看了有什么用呢?反正不可以改。

瞬接着说:“奥厂在那个员工自杀后,新人入职时都必须签这个合同。但是我妈每天还是能准时下班回来,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还是每天还是给我读睡前故事。我当时不知道跳楼的员工是谁,直到有一天我发现,之前每次把其他公司的公关礼品送到我家的姐姐不来了。但是又过了一段时间,又有新的姐姐来我家送公关礼物。后来,不管妈妈讲什么睡前故事,我都记不住了,学校教的课文也背不下来,英文单词也是记几天就忘了,成绩变得一塌糊涂。也是自从那件事之后,家里生意好得出奇,那段时间爸妈忙上市,根本没时间管我。我就在学校混了一年多,就离家出走了,在新都城乱逛,白天在早餐店,天黑了就来这里。” 

而容济在知道公司员工死亡之后,还遭受了另一重打击,他从瞬口中得知了另一个消息:他并非父亲亲生。但是,用瞬的话来说,“容济不为所动”,并没有表现出多大的悲哀。他以前在学校里和瞬一起成绩垫底,知道这件事之后,反而开始苦学,成绩越来越好,就算不是老板的儿子,凭他的实力也可以进奥厂。但他走了一条和父母都不一样的路线。与父母崇尚“狼性”相比,容济似乎更在乎员工的幸福,他推行了多项政策,改善奥厂员工饮食、增加工作环境绿化,设立了总裁办的员工反馈邮箱,每天殷勤地查看与回复,并在他负责的‘壁观’项目组将员工激励提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产出最多的员工年终奖是中央区的一套房。

容济承诺的房车已经如约停在了筒子楼旁边的小巷子里。

吴眠觉得一定会再发生什么事。

她打了电话给黄玫瑰,介绍了自己的基本情况后,问她:“我该怎么办?”

第八场

吴眠现在每天都收听黄玫瑰的电台。

什么都变了,只有黄玫瑰没变,依然是周一和周二汇报伽马现状,周三和周四读书,周日休息。周六的节目最精彩,只要订阅了黄玫瑰电台的阅读会员,就可以和她连麦,黄玫瑰会倾听你的忏悔,原谅你干过的所有逆天事。

吴眠周六给黄玫瑰的直播充值了会员,这是她在波拉克手下打工一周的工资。

听说她现在在酒吧打工,工资不到幻行给的三分之一时,黄玫瑰说:“这不是挺好吗?能养活自己,有地方住,每天还和社会有正常的接触。我建议你有余力的话,多和你们酒吧里的客人聊聊,大家都有难处,说不定能互相出出主意。”

“可我每天睡都睡不好。”吴眠说。

“那就先维持健康,然后锻炼好身体。要是哪天幻行的员工来抓你回去,你总不能就任由他们把你拖走吧?”

“这就不是我锻不锻炼身体的问题了吧,他们人那么多。”

“他们人多你可以让酒吧里的客人帮你啊,那帮天天关在园区里的人身体素质能有多好?他们人能有新都城的人多?你只要锻炼了,总可以跑得掉。”

黄玫瑰给她建议时,默认吴眠会一直在酒吧工作,并且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好。但吴眠很崩溃,她想听到的不是这样的答案。

“可这样下去我觉得没有未来——”

黄玫瑰笑:“那你学一门手艺呀,学做菜,学习去哪里获得便宜健康的食材,学习怎么去规划食材采购的量,学习去了解顾客们的口味和喜好。可以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啊。”

“但是……”

“怎么,不愿意?你觉得这种活儿低人一等是吗?你不会还对回到大厂上班有什么幻想吧?”黄玫瑰的笑声震颤着网线。

“没有,我只是觉得上班比较有保障。”吴眠没有底气。

黄玫瑰蛮不讲理地说:“反正你要是还想回大厂的话,我就瞧不起你。”然后就挂了电话。

“去把酒端给9桌的客人!”波拉克冲吴眠喊。

晚间营业时间开始了。

这天,酒吧才开始营业一个小时,一个穿着T恤配牛仔裙配板鞋的女生就走了进来。吴眠注意到她的服装款式全都是当季最新的花样,但搭在一起很不协调,胸前挂着一根银灰色的带子。这让吴眠有一种非常熟悉的、不祥的预感,仔细看脸时才发现,这个人是久违的HR梓涵。

吴眠跑进厨房,这里一定有通往生天的暗门,电影里都是这么演的。但是,梓涵也追进了后厨,抓住她的手腕,气喘吁吁地开口:“吴眠同学,你准备什么时候回来工作呢?”

“我已经离职了!”吴眠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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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吴眠

可能是AI。

责编:方悄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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