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硬骨:给赌鬼丈夫还完债,然后在他坟头挂顶绒线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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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女人,你会遗憾,她怎么就嫁给别人了呢?

本文系网易戏局栏目出品。

硬骨:给赌鬼丈夫还完债,然后在他坟头挂顶绒线帽


Intro

陈娟掰手指算年头,“来北京多久了呢?”,两只手都不够用,一晃12年。

2008年8月,她从云南德宏出发,为了省钱,坐黑大巴,司机连开9小时不停车,傍晚把车停在昆明山区的一家小饭馆。两荤三素的快餐,老板要价50块,车上人饿得肚皮发响,价钱谁也不问,争抢着端起餐盘,个个狼吞虎咽。

老板给司机派香烟,司机抽了半支烟,见车里还有一人,走近处看,这人脸色很不好,眼睛和嘴巴也闭得紧,就问:

“你咋啦?晕车?”

“我饿。”

“饿你下车吃饭呀。”

那人咽下一口唾沫,只说:

“不吃,老娘不愿挨你们宰!”

德宏到北京,3200多公里,开车38个小时,司机全程不进服务区,也不让乘客中途下车买零嘴,只在熟人的小饭馆停车。老板们个个黑心,地沟油烧出来的快餐卖乘客50块,20块是司机的回扣。

38个小时,那人跟司机较上劲,一顿饭不吃,光喝水。司机心虚,怕人饿死在车上添麻烦,就在涿州的小饭馆,端来一盘饭,请她。

“你骨头硬,我宰不动你,免费的饭总要吃吧?”

那人端起餐盘,下饭极猛,添两趟饭还是不够,站着等乘客们吃饱,见电饭煲里还剩两三个人的饭量,她端起内胆,吃个精光。

这人便是陈娟。

“来北京12年喽,29岁出门,40岁还在北漂,钱虽然没赚到,但认识的人撞见,谁都得喊声姐。”

12年,陈娟当保姆又创业,跟退伍军人创立保洁公司,帮一名吸毒女在公司完成了归正救赎,期间还收养了一个女儿……北漂的经历说起来得费点口舌。

“KTV小姐的孩子,夜里上班,手头阔了就找保姆帮着带,我那时候负债,拼死赚钱,一天做三份活儿,早上伺候老头,中午料理残疾人,晚上就帮她带孩子。这女的吃冰,北京人叫这种人‘冰妹’,后来吃冰吃出幻觉,把5楼当成一楼,一脚踩下去,摔死了。孩子我带出了感情,砸手里头了。”

12年,等她还完了亡夫的债,又接着还儿子的债……关卡重重、种种磨难,挨完命运的千刀万剐,又被拽进疾病的漩涡,她患癌了,躺在手术台上,继续忍受医生的刀割刀剐。

医生给她做完乳房全切手术,办出院手续时说道:

“手术的时候,刀背不小心碰了一下你的胸骨,我手直抖。”

她胸部还缠绕着绷带,脑子反应慢,没明白医生的话。等她快出门口时,医生说了一句和黑大巴司机一样的话:

“你骨头硬。”

第一场

2019年,我和北京一家文化传媒公司签约,要写一本监狱题材的小说,为了方便跟编辑沟通,决定北漂,租住在奥森旁边的小区。

为写这本小说,我采访了不少狱友,攒了好多素材。刚落脚,我想起北京也有狱友,索性约出来吃饭,再挖点材料。

饭局定妥,大伙儿都来了,有位狱友叫李鹏,老家是常州溧阳,因涉毒问题,多次吃牢饭,有一回去连云港拿货,被当地的公安抓了,跟我关在同一所监狱2年半,出狱后一直北漂。

李鹏问我:

“龙龙,你住北京哪里?”

我说:

“奥森旁边一小区,名字我没记,一室一厅,四楼,带个阳台。”

他又问我:

“屋里乱不乱?自己烧不烧饭?外面吃,北京的馆子十家九家不干净。”

我弄不明白他的意思,等他挑明。又喝了一轮酒,他才开口:

“龙龙,你现在是大作家了,生活档次要提上来。我给你寻个保姆,一天保洁一趟,烧一餐午饭,口味你放心,绝对没得挑。行情价每月3000出头,你给2600。”

我的生活能力确实弱,无论住哪,三天一过,再好的房间也会成为垃圾堆。但这并不意味着我需要一个保姆,况且当我听说那位保姆是癌症患者,做完手术康复还不久,心里再多同情,理智上难免抵触,怕惹上麻烦。

“我统共就住两个月,还找什么保姆。”

我跟他走了杯酒,婉拒了他。桌上的其他人起哄,逼问他:

“保姆跟你什么关系啊?这么推销。”

他独吞一杯酒,只说:

“前任。”

第二场

最初,陈娟跟李鹏接触,只为办假证。

那是08年8月8号晚7点,北漂的人谁都记得这个时刻。31岁的李鹏刚出狱,在火车站办证谋生。那晚他坐在广场上,等待着那29个烟火脚印。

一个女人朝他走来,身段蛮好,模样也俏,只是不白。他放出来不多久,一瞅女人,眼珠子冒火光。

等女人走近了,他假装抽烟,绕人的后头去,瞅人家的屁股。女人上来就问,保姆证能办不?他讲,啥证都能办,清华北大哈佛毕业证、一等二等功烈士见义勇为证、军警战士飞行员证......什么都行,免死金牌都能给你办。

李鹏的开张买卖,就给一老头办免责证。老头轻度痴呆,却是个军警迷,但一辈子窝囊,老了幻想自己有中央特权,总在火车站溜达,找办假证的人弄了一大堆特权证。李鹏收他100块,帮他弄了一张“免责证”,上面写着“中央最高特别执行委员会”。拿了证,老头无法无天,在火车站扇了警察两耳光,进了拘留所,出来还找他,要办一个中央军事委员会常委证,拿着证调动十万大军,灭掉半个北京城。这张证,他没敢办。

“办证多少钱?”

“120,收你一百。妹子哪里人啊?”

“80。云南德宏。”

“大老远来北京,碰见事了,可以找哥,火车站一带,我罩得住,待会儿留个号码。”

李鹏带女人去拍寸照,路上两人唠嗑,互相留了号码。

李鹏当年用的是一部二手诺基亚,只花80块,鬼市淘来的,每天都要添加十来个小姊妹的号码,拿他的话讲,“广撒网,捞只虾米,也解解馋。”那年,他是个染了毒瘾的地痞,除了吹牛诈骗,没别的本事。

半个月过去,一个昏天黑地的上午,李鹏溜冰溜得三天没合眼,手机响了,屏幕上跳动着“娟娟”的名字,彩铃唱“我在仰望,月亮之上,有多少梦想,在自由地飞翔”。他没接,想了半天,也想不起来谁是娟娟,是不是讨债的、是不是散小货的、是不是冰妹。脑子里像进来一群苍蝇,好多的念头,撞得头疼,他敲自己的脑壳,扇自己的嘴巴,扇出血来了,也不觉得疼,毒品的劲头还没消下去。

他回过去电话,问道:

“麻了逼的!你谁啊?!老子的号码也敢乱打!”

那边顿了一下,才说:

“我呀,前面找你办保姆证的。”

他想起来了,就问:

“什么事啊?”

那边又不肯说,只说没事了,轻飘飘的,就把电话挂了。等他睡了一夜,再醒来时,七魂六魄都附了体,人也不发疯了,又看见了娟娟的未接来电,回过去的时候耐心也多了。

“娟娟,你打两趟电话了,什么事你就讲嘛,我能办的肯定帮你呀。”

“我没地方去了,手机里在北京的人就你一个。”

电话打完,他才晓得,娟娟当保姆做错了事,保姆证也被查出了假,被主家撵出来,工钱没结算,身上吃饭的钱都没有,在桥洞下面铺了张纸盒子,已经睡了两天。

“小事情,你来我这住两天,哥帮你寻雅活儿。”

李鹏在大兴车站路,租住了一间铁道边的小砖房,月租550。他老家在常州溧阳,父母办小工厂的,家境不错,但儿子败家,赌桌上欠了高利贷,家里的存款和货品全抵债了,败家子还染了毒,索性撵出家门,只当没生过。

李鹏的住处乱七八糟,陈娟一来,先撕了两袋方便面,泡开了填肚皮,一边端着碗一边收拾屋子。屋里到处是啤酒瓶子,里头不是插满了烟头就是装了尿,怪恶心。最要命的是风扇,上头像挂了一张人皮,挑下来看,是只瘪掉的充气娃娃。

“老子溜冰溜得心痒,要散冰哇,又没钱找冰妹,就跑24小时的情趣用品店买了只娃娃,摁在饭桌上,后面顶它,质量不牢靠,顶通了,漏气漏得像只氢气球,甩你妈的电风扇上去了。老子管都不管,昂条脖子,把它想成范冰冰,打了趟飞机。后面要死,直接把它忘了,在电风扇上挂了个把月。”

毒虫的生活没人样,住所也烂疮化脓。陈娟踏进门不到一个钟头,就把屋里收拾得干净,窗户也擦得清亮。李鹏原先动歪心思,等小姊妹一进门,就生扑了她。送到嘴边的肉,怎能不啃。但他没见过这样的女人,屋里亮堂了,情欲的污垢也好像擦除了,人反倒拘谨起来,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索性出工。

那一整天,人特抖擞,干劲十足,财运也好,赚了300块,跟街面上的正常男人一样了,赶晚高峰收工,家里有女人等着,还买了一只烤鸭,带回去分享。

“有的女人,你只想尝尝味,搞搞就味淡了。有的女人,你会遗憾,她怎么就嫁给别人了呢?”

李鹏在酒桌上,讲完他和陈娟的初识,讲得专心又走心,不像一个人生糟烂了四十多年的男人,聊起女性就只有性。

“她还帮我戒了毒呢,这好像是电视剧里也不敢演的情节。”

这句话撼动了我——一个靠故事谋生的人。

“你让娟姐来吧,我按行情价给,该多少算多少。”

“行,也算我帮她做点事。她现在得病又钱紧,着急工作,寻了趟老远的活儿,共享单车骑过去要半小时,不好弄。你那儿离她近,也算我帮她一点点小忙,介绍了一桩雅活儿。”

第三场

隔了两天,是周末,我在阳台抽烟,门响了。

我叼着烟开门,外头站两人,一个穿校服拎书包,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另一个戴着棒球帽,黑皮瘦骨,四十岁的妇女。

“婷婷,你到那张桌子上写作业,我来搞卫生。”

妇女推姑娘进屋,顺手把我嘴里叼着的烟拔了。

“年轻人少吃香烟。婷婷,你把手机交出来,今天一分钟不许看手机。”

我晓得,这女人就是陈娟,就喊她娟姐。

“娟姐,衣服放洗衣机里,地拖一下就行了,垃圾我自己拎下去。”

娟姐却不睬我,先去收拾厨房,背影在忙碌,嘴皮子却还在训小孩。

“你昨晚玩游戏到几点了你讲讲,屏幕上有胶水啊?眼珠子黏上面了吗?今天24个小时,你都要在我眼皮子底下写作业。”

“娟娘,你脑筋坏了,糊里糊涂,24小时,你不睡觉我也不睡啦?”

小姑娘顶完嘴,顺手戴上耳机,跟我吐了下舌头。

“我脑筋早都坏啦呀,你要惹我生气,把我脑筋气爆炸,下学期看谁给你交学费。哎呦!作家的屋子也这么糟心呀,垃圾桶里都冒蛆了哇。”

陈娟在北京待了12年,讲话还是不沾京腔。从她的谈吐,你捕捉不到任何消极的气味,根本想象不到,她是一个做完手术的癌症患者。

“你头一次收拾鹏哥的屋子,比这糟心吧。”

“他那时候吸毒,没人样,你不要跟他比。”

我去厨房,顺手把那袋冒蛆的垃圾拎出去,回来靠在门框上,问她:

“手术康复得不错吧。”

“还行吧。我命硬,它还弄不死我。”

我转入正题,说:

“娟姐,你不忙这些了,我听鹏哥讲,你帮他蛮多,毒都让你给他戒掉了,牛逼的。我想听你讲讲,跟他的事情,兴许我能写本书。”

她讲:

“我跟他能有什么事?就那点破事呗,一根香烟都烧不完的男人,时间短得要命。你要听我的事,三天三夜都讲不完,写书也得写成一本新华字典。”

娟姐开黄腔了,我笑得肋骨疼。她眼珠子一转,又问:

“他跟你都说了些什么?”

我讲:

“说你刚来北京,当保姆出了纰漏,在大桥下面开铺。他发善心,喊你来家住。”

她手不闲,又去拖地。

“发他娘的善心,他发色心。”

我讲:

“没有吧,他说他蛮规矩,没碰你一根手指头的。”

她眼珠子瞪老大,瞥了一眼婷婷,见她戴上了耳机,嘴里飙荤话。

“他规矩?那时候他就一色鬼,热水壶拔了盖头,他都能当母的用!”

我笑岔气了,脸发红。她提着拖把,顿了一下,说:

“不好,好像是我主动的呢。哎呦,是的是的,跟这个烂人好上,是我主动的。那当口馋狠了,鸡屎也能当糖舔。”

第四场

按陈娟的话讲,人馋狠了,鸡屎也能当糖舔。

她从老家跑出来时,29岁,结婚9年,儿子8岁,老公重度酗酒,喝出肝硬化又转肝癌,跟她5年都没一次性生活。

那5年,她完全顾不上生理层面的事,像马达一样转,一心卖菌菇。她从小没念过书,也不会讲普通话,为了卖菌菇,从收音机里学了普通话,又学四川话、湖南话、上海话……得亏记性好,学来好多种方言,在长途汽车站看见哪里的大巴车来了,就跑去用当地的方言推销菌菇。

生意一点一点做起来了,她赚来蛮多的钱。只怪老公太坏,又赌又嫖,要死的人了,还拼命逍遥,过一天日子当一天神仙。

“那个死鬼,败家就算了,还到处欠债,酒债赌债,嫖小姐都赊账,嘴皮子也耍得溜,毕竟家里的菌菇买卖红火,小姐还真赊给他。其他的债,我累死都可以帮他还,毕竟他命短了,一辈子没出息,逍遥就逍遥两天吧。我气就气他这个嫖娼的债,5年都没碰过我,我体谅他身体不好,结果在外头玩得这样野。”

08年8月初,要债的人把家里堵了,她发现老公嫖娼还赊账,肺都气肿了,一分钱不想帮他还,气鼓鼓地出门,儿子丢给公婆,从德宏跑到了北京。

下车后,她身上只有200块钱,在小面馆吃炸酱面。旁边坐着一个年轻女人,块大膘肥。

“你外地的吧,北京口味,吃不惯吧。”

女人一口京腔,她只在电视里看过皇后、格格这样讲话。

“云南德宏过来的。”

“我们家前面一保姆,也你们云南哪来着,别的事不让她做,就帮我带儿子,就这,还嫌这嫌那的,这两天忽然讲老家有事,讨了工钱就跑,我现在还没找到合适的人呢。”

她立刻想,不就是带小孩嘛,她9岁起就带妹妹,20岁结婚时,2岁的弟弟还在她背上趴着。

“我也是保姆,带小孩嘛,我搞得来,你找我呗,我来北京就是干保姆的。”

女人的眼睛亮了,仔细打量她。

“你倒比那个模样好,我儿子才8个月,都颜控了,丑的人跟他处不来。你有保姆证吗?”

她脑筋转得飞快,想到黑大巴途经火车站,那里到处有办证的。

“有呀。我们留号码,明天我带着证,上你家试试呗。待遇么,你看着给,不要比前面那个差就行。”

在北京落脚不到一个钟头,她便找了份活儿,可这耍滑耍来的雅活儿,她只干了一周,就干出了纰漏。

事情坏在女主家的一只吹风机上,那是08款的飞科牌,她没用过,觉得新奇。等女主家出门,她兴冲冲,立刻洗完头发,要试试这款新机,小孩也不管了,任他光着屁股在地上爬。8个月大的男孩皮得很,在她脚边爬来爬去,没一会儿,一坨新鲜的屎就拉在地板上,臭味很顶。她头发才吹干一半,只当看不见这泡屎,继续吹。那孩子见屎新鲜,用手指戳它玩,兴许觉得像奶糕,戳完屎的手指头直往嘴里送。

门忽然开了,女主家提早回来,见儿子正吃屎,保姆却在吹头发。

“事情就这么糟了。”

丢了工作,陈娟没地儿可去,工钱也没敢讨,跑出来后才察觉,口袋里翻出的钱还不够吃饭。她在大桥下面蹲着,桥墩上到处是牛皮癣一样的小广告,招嫖的、贩枪的、办证的,她就想到了李鹏。

其实,早在她从雇主家出来的前几天,都想过几次了,要打一下这个号码。

在雇主家干活的这几天,她见男主家高大帅气,典型的北方汉子,拿现在的流行语讲,叫行走的荷尔蒙,在老家云南,根本见不着这样的男人。隔两天,女主家会买甲鱼,让她煲汤,里头要放好几种中药材,全部壮阳。汤要煲很久,她得看着火。砂锅里咕噜噜冒泡,她的身体也跟着冒泡。打开电视,里头也在亲嘴。5年没一次性生活,她心底直冒寒气,替这具有血有肉的身体感到悲哀。

下半身是欲火,上半身是悲凉,把她折磨得不轻。她的手指头就在手机屏幕上乱戳,几次想给李鹏的号码拨过去。

等她真就踏进了李鹏的屋子,“怪恶心,都比不上我老家的牛棚”。牛棚里虽到处是粪便和茅草,但粪便里都是热能,至少温暖。毒虫的屋子就是一个大型的蟑螂养殖基地,阴潮滂臭。

“我给他收拾干净,就等着他呢。我不想在垃圾堆里跟他好,那跟被狗上了没两样。呆逼倒怂了。”

“我不知道他吸毒,早知道,我不会在他那住那么多天。但他说我是他前任,那是吹牛逼。好我们的确好过,一张床上躺了几天,但还是那句话,我是馋狠了,鸡屎当糖舔。”

陈娟的确不认识冰毒,在老家她看人抽过大烟,家门口就种着罂粟,花期一到,美得吓人。在她的认知里,吸毒就是抽大烟,根本想不到,世上还有像味精一样的东西,吸食几口,就把人的七魂六魄都吸走了。等她弄清了,知道李鹏是个毒虫,还引诱她一起吸食,她对李鹏讲,我先出门买点肉,晚上咱俩吃水煮肉片。出了门,她就去派出所,举报了李鹏。

李鹏被抓走后,当天晚上,她把屋子打扫干净,把水煮肉片也做了,托派出所的警察送给拘留室的李鹏。警察不送,只给李鹏传了一声话,有人送水煮肉片给你,按规定不能给你。

“臭逼,老子出来了,弄死你。”

李鹏只被行政拘留了15天,出来了,身上揣着那把做水煮肉片的菜刀,满世界找陈娟。火车站的地界不小,他靠两条腿,早晨走到傍晚,体力透支了,实在寻不动了,就在石阶上狂砍几刀,震得虎口都裂开,刀口也卷了,这才消气,回到住处,发现行李被房东丢了出来。

房租欠了20多天,他招呼不打,人影也找不着,房东就不客气了。他失魂落魄,丧家犬一样,在街道上走,北京很少下雨,那天却刮邪风,豆大的雨珠砸得他睁不开眼皮。人混成这样,不如去死。毁天灭地的时刻,一把红伞忽然罩住了他,抬眼一看,是陈娟。

“我以为要拘你个把月呢,今天给你上账去了,警察说你都放出去一礼拜了。我今天发工资了,做了20天活,一千一百块。你没交房租被撵出来了吧?”

李鹏忽然没了弄死陈娟的心,想弄死自己倒是真的,多好的女人,差点拉她下水,害她沾毒。

第五场

我那间小屋,很快被娟姐收拾干净。环境给人的影响其实巨大,家净,人也静。趁她洗菜烧饭,我去阳台抽了根烟,外头起风了,逆向风,我怕烟灰弄脏地板,抽了半截就赶紧掐掉。回来屋里,我靠在厨房的门框上,猪油味喷香,我问:

“娟姐,鹏哥说,是你帮他把毒戒掉的呀,从你刚才的话里,我不晓得,他从哪天开始戒的。”

娟姐也不看我,专心做菜,有间隙了,才回我一两句。

“戒什么戒啊?他的话十句九句都是谎。”

“那次拘留所出来,还想跟我好,我告诉他,只能当朋友,床上的事不要再有。”

“他后来吸毒又被抓去强戒,两年时间我也一直给他上账,这些年又反反复复,出来又进去的,戒个屁呀他。”

“现在不比以前了,北京多严啊,你看那尹相杰,我以前多喜欢他,白白胖胖多憨厚呀,也吸毒也被抓,现在毒品不好买,价格也顶,他买不着吸不起,不戒也得戒。如果非要算我的功劳,就是我还一直关心他。既然还有人关心,一个人的人格,掉不到底。”

第一个菜是水煮肉片,起锅的时候,娟姐说:

“少聊他,我处过的男人多呢。你写我的故事,格局要大,这个呆逼少写。”

我夹了一片肉搁嘴里,好吃,饭馆烧不出的味道。

“那你说说,哪个男人最讨喜?”

“没有,都是狼。”

讨喜的男人,陈娟没遇见过。

每个人的欲望都是一道门,有人打开后,门外风光美妙,站着一位守候多时的伴侣,有人打开后,却是荒原凉夜,到处是发光的狼眼。

陈娟的那道门,进来的都是狼。

她服侍瘫痪的老校长,慈眉善目,文质彬彬,一直教她读菜谱。当保姆要有拿手菜,主家吃厌,时常还得创新。她不识字,老校长就教她。一个不能动的人,异性的手刚碰到大腿,裤裆里就顶得难受。只要屋里没其他人,老校长就眼巴巴求她:娟儿,给你200,我俩好一下吧。200不够,三百四百都行。菜你不要操心,我喝粥也行。

曾经那么威风凛凛的一个人,眼下这样不顾脸面。实在被他磨到没脾气了,她便说:

“我不要你的钱,我用手帮你解决一下,就当多洗了一把油烟机。”

老校长的床头贴满了奖状,“先进教育工作者”、“先进个人”、“全国教育系统十佳楷模”……她一边帮他手冲,一边念叨这些奖状,时间好长,奖状全都念了个遍,手都麻了,换了一只手,老校长还是不行。

他又提出了更激烈的要求,她气得摔门就走,工钱都不要了,再没来过。

她还跟雇主家的儿子搞过姐弟恋,小伙儿一米七九,长相超帅,是个rapper。父母不同意他搞古里古怪的音乐,逼他考托福雅思,要送他去英国留学。他叛逆,电脑里存了800部A片,天天当着父母的面煲黄片。家里房子多,父母看不下去了,就搬去另外一个住所,把儿子锁在屋里,让他冷静。每天喊保姆给屋子保洁,给儿子煲汤烧晚饭。

兴许小伙子看片上头,有天趁她擦地板,从身后一把搂死她,在她脖子上又亲又啃。小伙子才19,她没跟这样年轻的男人好过,身体里打来浪潮,两人就在他父母的床上,好了一遍又一遍。

那天过后,连着一周,她没从雇主家下过班。雇主原先约定,让儿子冷静半个月,但太想儿子了,两人提前回来看他,刚用钥匙捅开门,就看见儿子两眼乌黑,赤身裸体,被穿着女王胶衣的保姆绑在客厅的窗棂上。两人惊得合不拢嘴,气得直抖,抖得跟发羊癫疯一样。

她从雇主家出来后,小伙子割舍不下这一周的感情,疯狂找她。那当口,她患肝癌的老公去世了,家里人也在搞电话轰炸,让她回去参加葬礼,把家族的脸面撑起来。她索性带着小男友回去,族里的长辈拦着他们,不让进白事场所。她就喊:你们喊我回来的!现在又撵我走!

等葬礼结束,她带着小男友夜里去上坟,拿出一顶绿色的绒线帽,套在老公的墓碑上。她也不磕头,只说:“债我帮你还清,绿帽子我也得还你一顶。”

回来北京,她和小男友打游击似的,又搞了半年多。男友的父母为了拆散两人,软硬皆施,找警察朋友上门警告,查她的开房记录,又托人送来5万块现钞和一份承诺保证书。她睬都不睬,看也不看。

后来,她发现小男友偷拍两人的床事,发到境外网站上。她那天又穿上女王胶衣,把小男人剥个精光,绑在快捷宾馆的床上,情趣皮鞭换成了真正的马鞭,抽得他两扇屁股皮开肉绽。他求饶时,她才松他一只手,让他把所有的视频删除,把境外网站的账户注销。看他操作完毕,她跟这段感情,心里头暗暗划定句号。

“欲望,就是得寸进尺。”

透过欲望这面半透明的玻璃,她看清了男人,也看清了自己。后面这些年,她一个男人都不沾,欲火焚身的时刻,她就拧开水龙头,大冬天的,也灌自己一肚子的凉水。

大前年,她在电视节目里看见了小男友,正参加说唱比赛,要当明星了。

“看他唱得蛮好,我还用手机给他投了张票。”

第六场

饭菜烧妥,我留娟姐和婷婷吃饭,娟姐说:

“别瞎客套,早你不留,我只做了你一个人的饭菜。”

“肉片给婷婷装半份带走。”

婷婷摘了耳机,正收拾书包,对我喊:

“谢谢你喽!作家叔叔!可惜我吃不来辣。”

娟姐补充:

“她丫头命,公主毛病,肠胃娇气,吃辣窜稀。”

婷婷喊:

“您真行,会编顺口溜了,您可以上中央电视台了都。”

娟姐不理她,只对我说:

“你冰箱里的牛奶要是喝不光,我拿几盒给她。”

我赶紧说:

“好好好,喝不光喝不光。你多拿几盒,挺新鲜,我用来兑咖啡的。”

出门时,婷婷朝我做鬼脸,喊我:

“作家叔叔,你可别光写我娟娘,她那些男人也少写,你要多写写我,我的故事也好精彩。”

娟姐这才意识到,将将好多的荤话都被小丫头听去了,她戴耳机只是装样子。

“你什么不正经的都要听!正经的话,你倒都是耳旁风!等我死了,以后苦死你!”

“您命硬,您没那么容易挂!”

娟姐一巴掌打她背上,骂道:

“瘦得像猴一样。”

两人吵吵闹闹地下了楼。

第二天,娟姐上门保洁,婷婷没来。

我说:“娟姐,婷婷昨天讲了,让我写写她的精彩故事,今天活儿就先放一放,你讲讲她。”

娟姐照样干活儿,一边干一边说:

“有什么精彩啊?苦命的娃。但我养她这么久,别的教不了,就教她有骨气,命糟但不能命烂。”

第七场

婷婷的父亲叫王东,东北人,无正当职业,在北京混夜场。她妈叫秦敏,湖南人,结婚很早,嫌男人不上进,赚不到钱,自己跑北京来,在酒吧做夜场小姊妹。两人好上,只因一场酒,稀里糊涂地,就怀了婷婷。原本,秦敏要流产。她在老家是正经结过婚的,拿了结婚证,在外地跟其他男人同居再生孩子,弄不好就重婚了。

王东溜冰,也带着秦敏溜,钱不够花了,王东就以贩养吸。两人每天都过得昏天黑地,加上钱紧人又懒,流产的计划,秦敏一直拖着,某天正溜冰上头的时刻,羊水破了,婷婷出生了。

人性的本质是善恶掺杂,哪一分钟从善,哪一分钟变恶,很难料想。影视作品通常会立刻定夺这个新生命的命运,这对不靠谱的父母会丢弃孩子,卖了孩子,甚至杀死孩子。反面永远都是反面,不能有灰度,不能给观众带来任何疑惑。但现实生活里,婷婷的初始命运算好。父亲王东为了赚奶粉钱,铤而走险,给大毒枭当骡子,去贵阳带货回京,跑一趟腿两万块,被抓时反应还算机灵,往下水道扔掉一公斤毒品,身上还剩不到一公斤,免了死刑,就在劳改队落了个终身户;母亲秦敏在夜场当冰妹,陪男人溜冰也陪男人睡觉,手头阔绰的时候,就给婷婷请夜班保姆。

“交到我手上的时候,婷婷5岁了,像个城里女孩,养得蛮好。当时我知道她妈是当小姐的,那当口我上了北京中介的黑名单,好人家不让去了。残疾的、老年痴呆的、二奶小姐,全是些乱七八糟的活儿。但我确实不知道她是冰妹,我早知道,不会接这份活儿。但命是这样定好的,我总要沾上这么些人。”

那是08年的岁末,陈娟来京城已有大半年,上了北京中介的黑名单,接到手的活儿蛮差劲。

秦敏最初看上去难讲话,很挑剔,但熟络起来,人还不错,给钱的时候大方,总要多给,但钱紧的时候,也会拖欠工钱。

那当口,北京的夜场满当当都是买醉的男女,秦敏每夜的收入能顶陈娟一个月的工钱。但她整容、溜冰、赌博,还养了个小白脸,钱总是花得精光。一到算账的当天,陈娟就凌晨2点起夜,骑上自行车,去酒吧街上找秦敏。这个时间,她手头的钱最足,但凡过了时候,谁都不晓得她会把钱花去哪里。偶尔也有钱不够算账的时候,秦敏会摘了金戒指、金耳环、金项链,全部塞她手心里。

“拿走,娟姐,都是你的,你比我更适合当婷婷的娘,她跟你最亲。”

陈娟把金器全部存好,把欠了工钱也在账上记好,清清白白,两不相欠,可这句醉酒的疯话不久后便成了真。

第八场

“她养的小白脸哪里白,倒是一张脸像抹了锅底灰,只是年纪小,会烧菜。”

娟姐告诉我,秦敏养的小白脸长相一般。他是河北沧州人,以前在上海的大饭店学过两年江浙菜,嫌干厨师没出路,又没别的本事,跑北京来混夜场,整天在酒吧街上晃。

夜场的小姊妹空虚,都挑男人养,秦敏相中他,是喜欢吃他的菜。她很早结婚,在老家烧了几年饭,被公婆挑拣口味,老公还摔过盘子,只是一条鲈鱼忘记搁盐。还没有男人给她做过菜,出锅的糖醋排骨像抹了蜜,鲜甜可口,吃得她高兴。

但瘪三终归是瘪三,一边花她的钱,一边又嫌弃她做夜场当冰妹。吵吵打打,分分合合,一天安宁的日子都不给她。2009年6月,小瘪三过20岁生日,狐朋狗友来了一堆。她在簋街开了包厢,吃过饭就安排大伙儿唱歌去。

小瘪三喝多了酒,当着众人的面,把她的上衣撩起来,喊道:

“老女人身上没一处是真的,都他娘的花钞票做的假货!”

她气坏了,应激反应,拎起酒瓶削了小瘪三。她劲小,也没削破他的头。他原先就是软饭硬吃,揪住她的头发往死里打,朋友们拉都拉不住。他打得不够解气,还嚷嚷着要捅死婷婷去,跑吧台寻了一把切水果的刀,疯狗一样往外头冲。

她赶紧给陈娟打电话,让她带着婷婷跑。陈娟接了电话,又气又后怕,给李鹏打电话,只说有瘪三搞事情。她和李鹏有一阵子没联系了,这个毒虫别的本事没有,狱友蛮多,电话里讲:“你不要跑,自己的地方跑什么跑,门锁紧,十分钟我就带人过来,搞不死他个逼养的。”

真就十分钟,屋外头轰隆隆的,响起摩托声,陈娟开窗一望,4台摩托车上坐着雕龙画虎的男人。李鹏光着膀子,胸口纹了一个很小的狼头,模模糊糊也不清楚,其他人都是猛虎恶龙,但这一会儿,他仿佛才是黑道大哥,跳得很,拎着一根生锈的钢管,朝她鬼喊:

“呆逼呢?!呆逼来了吗?”

小瘪三根本就没往这边来,他只是个装狠的怂包,冲出包厢的时候,还顺走了秦敏的金项链。陈娟想起这事,心里头还憋着气,“她那些金器我不还她好了,便宜小瘪三”。

李鹏后来约陈娟吃饭,自以为逞能加分,两人又能躺回一张床上。陈娟晓得吃过饭,他就要开房,抢先一步把单买了,只说有活儿要干,姨妈也痛,起身就走。

李鹏像吃不到糖的孩子,委屈巴巴,说:“摩托党过来撑场面还花了两千,你这么不记好。”

她从包里点了两千块钞票,摆饭桌上,说:钱给你,开房你找其他人。

隔了两天,李鹏又送回800,说:

“亲兄弟明算账,那天其实只花了一千二,4台摩托车上都是狱友,请他们洗花澡,一人300,有个花不动,糖尿病。”

她讲:

“那账不对呀,那是900。”

他理直气壮地喊:

“老子不算人啊?!”

第九场

小瘪三跑掉的往后,秦敏的心态就糟了。

一个夜场女人,谁也猜不准她的心思,没法晓得她为什么动情,又为什么伤透心。兴许,她再也吃不着小地痞的糖醋排骨了,也兴许,这世上本没有真心为她做饭的男人。她夜天上工,白天也不着家,连续两周,陈娟跑断了腿,也寻不着她的人影。

原本只是夜班保姆,现在白天也要帮她带小孩,陈娟蛮不高兴,但婷婷实在乖巧,那年才不过5岁,嘴巴上抹蜜了一样,尽说讨喜的话。她不喊娟姨,偏喊娟娘,“娟娘娟娘,婷婷要你亲,你比我亲娘亲。”

白天出工,陈娟放心不下她,出工时也会带上她,难免有哭闹的时候,她也不惯着,只说:“你不要跟我套近乎,白天没人付我钞票,白天你耽误我做工,我就把你丢在大马路上。亲娘不要你,娟娘也不要。”

婷婷立刻捂紧嘴巴,收了声的同时,泪珠还在脸皮上滚。

那当口,陈娟惦记着亡夫的债务,赚钱是头等大事,手头攒了三份活儿,早起去一位孤独老头的家里做保洁,也做早饭和中饭,下午三点去一位残疾女士的家里,做保洁做晚饭,隔一天还要帮她洗一次澡,夜里就带婷婷。

老头事多,每月13号,发养老金的日子,早上5点就打催命电话,“娟娟,快起来,今儿个事大,带我去银行门口排队”。陈娟赶到时,眼屎还糊着眼皮,迷糊之中,果真看见不少老头老太排上队了,排上几个小时,不等银行的卷帘门完全打开,老人们比年轻人的腰腿还灵敏,连钻带爬地闯进去,占了柜台取钱。

老头儿也取,让娟娟拿他的身份证去柜台办,取出钞票了,在手上点个四五遍,每张钞票上都沾了口水,舌干口燥了,老头就喊:

“娟娟,数对了,票子也新,你帮我再存进去。”

陈娟抱怨:“娟娟长娟娟短的,娟娟要给你弄死,这个月工钱结了,你找其他人吧,我吃不消你的。”

老头也犟,说道:“你嫌我事多,我还嫌你话多呢!只要票子够,保姆我天天换!”

到了算账的当天,陈娟带着婷婷去,老头子算账蛮精,一天的活儿分摊成小时成本,陈娟哪天迟到哪天早到,都有账本。老头掏钞票慢吞吞,点来数去,嘴巴里的唾沫都点干了,才将钞票交到陈娟的手上。

“这么抠,你还请什么保姆,自己料理自己,一个月又省下一沓票子。”

陈娟调侃了老头一句,牵着婷婷要走,婷婷走到门口,又转身回去,掏出好多个红包,递给老头。原来,陈娟有次带婷婷过来,正好是婷婷6岁的生日,老头就给婷婷包了一百块红包,兴许记性不好,婷婷下周再来,老头又嚷着,婷婷6岁生日,爷爷给你一百块红包,一个月竟包出4个红包。

“爷爷,您是9月份过80大寿,我记得清楚呢,到那天我俩都见不着了,这些红包我给您拜大寿的。”

6岁的小女孩,说一句讨喜的话,就把犟老头的面孔弄得污糟糟,眼泪鼻涕一起下。

“娟娟,你不要走,我加钱,你每天带婷婷过来,我心里暖乎。”

陈娟晓得老头无儿无女,心软了,就说:

“你以后五点钟喊我去银行门口,我不会去的。”

“好,我不喊你。”

回到住所,陈娟就把婷婷的红包收了,还说她呆,红包干嘛要一次性掏完,给他一个,他照样哭。婷婷反问,那你干吗把金项链还给我娘?陈娟嘴上说,你不要学我呆,心里却想,小家伙蛮多的骨气。

陈娟下午上工,也带着婷婷。雇主是位做淘宝店的残疾女士,常年坐轮椅上运营淘宝店,生意蛮好,老天爷亏待她,财神爷填补了她的不幸。她喜欢说口头禅,“我操”说成“喔呲嗷”,面对那些挑毛病退货的客户,她左一句“喔呲嗷”又一句“喔呲嗷”。

小孩子觉得个性,就学她讲话,也“喔呲嗷喔呲嗷”的。雇主生气了,提醒陈娟,以后上工不要带孩子来。婷婷聪明,晓得自己惹了大人讨厌,就说姐姐我以后不学你讲话了,但我学你讲话,是喜欢你。雇主被她的话弄得脸红,告诉她有些话可以学有些话不要学。

“亲明天安排发货哦,亲稍等片刻哦,这些话你多学,那句脏话你不要学。”

婷婷记牢了,以后跟谁都亲,到哪儿都讨喜。陈娟有时看不惯她过度讨好大人,就讲:

“女人你跟她们亲就亲,男人不要给你颗糖,你也乱亲。”

第十场

秦敏失联个把月了,某个热天,陈娟带着婷婷午睡,婷婷忽然醒了,哭得不行。陈娟哄了半天,婷婷也不收声,她哄得自己肝火直冒,拽起小家伙细嫩的胳膊,就往大街上拖。

“你亲娘发神经病,一个多月没音信,工钱也没给我算,你也发神经,大中午头的,哭丧啊哭!”

婷婷哭得更大声了,直喊:

“我梦到我娘死了!”

噩梦只间隔了3天,陈娟就接到了公安的电话,让她去殡仪馆认尸。陈娟没敢带婷婷去,自己一个人上了公交车,心脏跳得厉害,闭着眼念经一样叨叨,“不可能不可能,不是她不是她”,身边人看神经病一样看她。

到了地方,警察讲,尸体是在郊区的水渠里找到的,法医看过了,坠楼摔死的,被人挪进了水渠,躺那20多天了,蛆虫爬得到处都是,乡下的农民才发现。警察给她家人打电话,老公说从她跑出去的头一天就当她死了,还问是不是交通事故,有钱赔就来认尸,警察说自己吸毒摔死的,老公直接撂了电话。亲生父母也嫌路远,还要贴丧葬费,女儿丢光了家里的脸面,就算火化了也不能在村里安坟,电话里只讲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何况还是一盆脏水,只让警察自行处理。她手机里存了上千个号码,肯来认尸的人只有陈娟。

警察拉开尸袋拉链,陈娟瞥了一眼,见她那张费用高昂的整容脸已经稀烂,两只高价隆起的乳房也摔炸了皮肉。

“是她吧?”

警察问道,她点点头,还没走出停尸间,胃里翻江倒海,早饭全部吐了出来。

“警察后来查了,她跟两个小姊妹接了趟肥单,到郊区一个别墅里陪老板溜冰,里面五男三女,鬼混了好些天。她是溜冰溜出了幻觉,五楼当成了一楼,一脚踏空,没了。其他人以为她回家照顾小孩,隔了两天才发现她,怕牵连自己,就把尸体藏在了不远处的水渠里。”

在云南老家,人往生时身边要没有亲人,就要当孤魂野鬼。陈娟想带婷婷来,又怕吓坏了小孩子。回去的路上,心里五味杂陈,工钱还没结算,雇主就惨死郊外,还有婷婷,一只拖油瓶还不晓得要拖自己多久,老家还有儿子都没时间照看,别人的孩子倒甩都甩不脱手。到了住处,一丁点大的婷婷用板凳垫脚,趴在灶台上洗碗,她看得心疼,利益得失的问题全部抛掉,心里头只剩下母性的悲悯,一把将她搂紧,轻声说道:

“你做的梦是真的,你娘没了,她怕冷,在梦里喊你,你要不要去抱一抱她,让她安心上路。”

婷婷哭了,泪珠从她的后颈皮滑下去,一颗一颗,打湿了肉皮毛孔,带着小孩子体热的余温。天塌下来,小孩子哭一场,也就好了。陈娟拽紧她的手,牵她去了殡仪馆,隔着尸袋,问她怕不怕,她说不怕,身体却直抖。陈娟说,你娘现在是一堆稀烂的肉,你也是你娘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你不要怕,抱抱她去。尸袋的拉链没拉开,亲娘还是一个完整的体型,小孩子鼓足了勇气,抱住了亲娘。

“别的亲人都躲瘟一样躲她,亲女儿再不来瞅她一眼,我怕她变成厉鬼。她对婷婷其实蛮好,不然哪里舍得花钱请保姆呢?婷婷投胎到她的肚皮里,没吃亏。吃亏的人,只有我。”

亲娘死后,婷婷一分钟都离不得陈娟。陈娟趁她没醒,跑出门买个菜,婷婷醒来已经哭了十来分钟。转眼,两年过去了,婷婷8岁,幼儿园没上,小学不能不上。她一直都是黑户,亲爹在蹲大牢,亲娘死了,老家的丈夫跟她没半点血亲关系,孩子落户入学的事情,不可能跟他沾边。

陈娟想跑一趟牢里,跟婷婷亲爹讨监护权,但托人一问,亲爹倒是一百个愿意,只是她够不上领养的条件。

婷婷的情况,算事实孤儿,要政府接管后,符合领养人条件的夫妻申请审批,再走正规手续,才能安置户口。陈娟跑断了腿,也搞不定这桩事,再跑下去,弄不好婷婷就得进孤儿院了。

她调侃婷婷:“你是天底下头一个配保姆的孤儿。”

婷婷说:“你不是我的保姆,你是我的娟娘。”

她听着高兴,嘴上却讲:“我还是当保姆吧,当保姆进钱,当娘往外出钱。你把小账本记好,将来我俩算算账。”

2011年7月,陈娟碰到了好雇主,一对儿北京本地的丁克夫妻,两人都是搞油画的,在国外待了好些年,待烦了,油画也搞不出名堂了,又想念家乡的卤煮,就回来发展,在798开了家画廊。夫妻两人在昌平区有套小别墅,陈娟每天坐地铁过去保洁,偶尔也烧晚饭。有天她把家里钥匙落在了饭桌上,进不了门,不巧下暴雨,她正要回去取,雇主的电话打来了,让她在家门口等就行,他们开车送来。

等两人到了,雨也停了,陈娟喊他们进屋喝茶。本来只是客套,两人前面听说保姆收养了一个小女孩,很是好奇,从车里拿了一个娃娃,进屋要看婷婷。

那当口,陈娟换了便宜的住处,毛坯房,家具都是二手市场淘来的,厕所也是蹲坑。7月的天很热,房间里只有一台手绘的彩色空调。

“这空调谁画的?”

男雇主问道。

“我呀,娟娘每次回来直冒汗,我画台空调给她心里面凉一凉。”

婷婷趴在塑料凳上练算术,很认真。陈娟虽是文盲,但记性好,又做过买卖,教会婷婷不少的算术。

男雇主又问陈娟:

“这孩子学画吗?”

陈娟讲:

“没有,幼儿园都没进过,现在还是黑户,就喜欢瞎涂瞎画,回头房东还要扣押金。”

隔了几天,男雇主找陈娟商量事情,说婷婷很有绘画天赋,不能这么拖时间了,他们夫妻决定了,要领养婷婷,但只走个形式,帮婷婷落户入学,他们只教婷婷画画,教养层面的事情还由陈娟操心。虽然他们只是名义上的养父母,但每月会出2000块的抚养费,直到婷婷读完大学。

陈娟听得既高兴又心慌,像是自己领受了一份天大的恩情,后面再回想,“还是婷婷好命,我自己就是个劳碌鬼”。

第十一场

2011年国庆节过后,婷婷落户入学的事情全部办妥,陈娟的人生运势也开始转好,要交财运。

头一票财,是人家送上门的。

两个地痞夜里开着奔驰过来,敲开门就问陈娟:

“是秦敏的保姆吗?”

她听得一惊,怎么还有人提到秦敏,难不成这惨死的女人还欠了外债,讨债讨到保姆的头上。

“早都不是啦,人都死两年啦,你们不晓得嘛?”

“行了,就是找你,你跟我们到车上聊个事。”

地痞不由分说,一人拽她一条胳膊,把她架到奔驰车后座,旁边坐着一个胖子,身上的肉又白又胖,很不紧实,“像老家过年杀猪时堆在澡盆里的猪板油”,瘫在后座上。

她屁股一沾到座椅就鬼叫:

“她要欠了债,跟我没一毛钱关系,她还欠我两个月的保姆工钱呢!”

“不管你要钱,给你送钱。”

胖子拎出一只无纺布的袋子,上面印着“盛京银行”,里头是一捆现钞,5万块。

“你养她的孩子,钱交你手上,回头记得给她点火送香,告诉她,我把台费结了。”

她拎着钱下车后,奔驰车发动,胖子就走了。

原来,胖子就是当年组局吸毒的老板,才放出来,在牢里的这两年,他经常睡不好觉,老梦见秦敏,披头散发地趴来铺边,“账还没结账还没结”,发出声线很弱的碎碎念,咬他的耳朵。

第二天一早,陈娟给婷婷做了早饭,配了牛奶和鸡蛋,不等她吃完,把钞票摆到桌面上,讲:

“这些钱是你亲娘的,她欠我那两个月的工钱我先抽出来。”

“养你两年多了,工钱我不算,我是心甘情愿的,但伙食费多少贴补两个。”

“你这两年感冒发烧好几趟,医药费多少也要从里头抽几张。”

……

算到后头,一捆钞票只剩两三张了,陈娟问婷婷:

“你上周说你要什么玩具来着?”

“巴拉巴拉小魔仙。”

“吃好饭,喝光奶,我带你去商场,十点钟开门,买小魔仙再买两件衣服。”

婷婷高兴了,吃得飞快。

第十二场

陈娟准备创业,做保姆时她站在富豪家的洗碗槽前洗菜,厨房的面积都有老家的一间屋子那么大。她就幻想,哪天自己也有这样的房子,儿子也来北京上学,接受最好的教育。但做保姆,她将将只够糊口,家里还欠了债。

婷婷就比儿子的命好,在北京上学,就是不一样,被教育得很好,入学不多久,便拿了全国小学生美术金奖,这当然得益于她在798的画廊里开小灶。大部分时候,陈娟挺为婷婷高兴,少部分时间,尤其是夜深人静想儿子了,她又有股说不出来的感觉,“当娘的让儿子吃了亏”。

陈娟就决心多赚钱,没其他出路,只有创业。

北京是一块容易让人做发财梦的地方,北漂的人太多了,到处是双脚沾满泥土的劳动力,这里的生意经要念在底层人的身上。陈娟在云南老家有过买卖成功的经验,迅速找准了创业的点子,要开黑宾馆。

当时,五环外有一家废品收购站的老板转型做超市,空出来不少囤放废品的地下室,租售都可以。陈娟找老板商议,400元一间的的月租金拿下5间地下室,加起来统共有230个平方,搞完水电又简装了一下,家具全部从二手市场淘来,分出了16个房间,每间35元。

地下室虽阴暗破落,地理位置却没得挑,一面被风剥皮的红砖墙就隔着热闹的街区,800米外就是地铁站。天一擦黑,不远处的行道树下面全是站街女。陈娟也站到树下面,男人来问,她就伸过去一张传单和一盒火柴,男人把传单丢了,只说什么狗屁东西,等勾搭上小姐,要包夜了,立刻又来寻她,“你那35元过夜,真假?”。她不做解释,就把人领地下室去。

婷婷帮她画了几张35元过夜的招牌,字体大红色,描了黑边,背景是手绘的彩虹。农民工、技校生、厂里的小情侣也会寻来。房间通常不够用,资金稍有回拢,她又租下村里的一些平房。这些房子指望不上拆迁,腾退的条件又不合适,都是自建房,房龄很高,墙体是80年代的砖混结构,人进了巷子,通常能碰见一些屎尿不自控的孤寡老人,巷里都是尿味。

她低价租下这些房子后,分出来20个房间,窗棂里卡进一张招牌,“660元包租,公共卫生间,公共厨房,10元洗澡”,她甩手当二房东,转租给北漂们。

那时的北京盖楼就像养蘑菇,到处是农民工,每条地铁里都挤满了人,北漂的人就像涨潮的海水,每处犄角旮旯里都会冲刷进咸苦的泡沫。陈娟的生意相当红火,但本质上,这是灰色买卖,工商税务消防,没一样过关。

“那时候不像现在,查得还不严,客人入住也不查身份证,交钱就睡。租房也不讲究,好糊弄。但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做,搞灰产,黑白两道都要有门路,不然一天都搞不来。”

陈娟前面给一位老炮儿当过保姆,老炮儿是部队大院子弟,90年代就在北京混出了名堂,常去盘古大厦谈事情。后来,他上岸转型,搞房地产,又是风生水起。只是命不比福厚,到了功成身退的节点,股骨头坏死,下肢瘫痪,落下一身的病痛,60岁了,开始信佛做慈善。

老炮儿平常出门坐遥控轮椅,有天被车顶了一下,小腿桡骨骨折。医生建议他保守治疗,原本腿就不能走了,没必要再挨刀做手术。他不听,家里人劝也不行,非要吃这趟苦头,非得把这根断骨接回来。手术住院期间,是陈娟跑前忙后,一直照料他。

老炮儿黑白两道的底子还在,陈娟创业,老炮儿罩她,一切顺风顺水,没人找过麻烦。半年不到,成本全部收回,继续扩张,到了2013年底,亡夫的债务清掉,手头还攒了30多万。

老情人的日子混出了名堂,李鹏也有了许多歪心思,牢里刚放出来的狱友,吸毒认识的毒友,这些人常常无家可归,他便做顺水人情,三三两两地安排来宾馆住。陈娟放过话,钱可以不收,但黄赌毒不要沾。她现在在把生意往合规的路上带,出了差错,全部举报。李鹏最清楚陈娟说话的轻重,晓得不是开玩笑,就叮嘱那些狐朋狗友:

“有地方落脚蛮好了,要懂珍惜。老板是母老虎,如果瞎搞,警察上门比你们点支烟都快。我跟她睡过一张床的,醒来就被铐进了派出所。”

第十三场

有天,李鹏领了个女毒友来,白瘦高挑,一张整容脸,两个眼眶外黑里红,像只阿飘。陈娟看她有几分神似秦敏,心里咯噔一下,再一细看,女人的两条手臂上全是刀疤,“这女的自残”。

陈娟瞬间没了好脸色,拽着李鹏到一旁,骂道:

“你头脑壳子进屎了吗?什么人都要往我这里带,我正经做生意的好不好!这女的一看就是头脑不好,回头死我这里,我跟你触霉头啊!”

李鹏却说:

“她要戒毒,我把她关你这里几天。”

陈娟拧他的臂膀肉,咬牙切齿地讲:

“戒什么戒!你们这些人不死哪能戒!就住一天,一天后你带她走,以后你也少来。”

她看女人,想到秦敏,心软了,口也松了一下。等女人住下,李鹏走开,她又后悔,应该立刻撵走,心软个什么,干吗要摊上这一天的风险。女人进了房间,她就跑去门口听动静,屋里静得可怕,她就敲门,一会儿送热水,一会儿递牙刷。盯累了,她就在隔壁房间睡,到了半夜,忽然听见玻璃碎一地的响声,吓得一抖,赶紧敲开女人的门。

门开了,女人一只手拿着毛巾,另一只手全是血。

“你干吗呀你!你别在我在这里瞎搞事情!”

“我没想搞事情,就是搞搞卫生,擦玻璃呢,谁知道这玻璃发脆。”

她瞅了一眼屋内,玻璃碎了一面,其余的全都清亮。她翻了医药包,给女人包扎了手。

“你是不是有洁癖啊?”

“没有,我就犯瘾,难受,找点事做。屋子搞干净了,身体也好像干净好多,会舒服一些。”

第二天,女人没等李鹏来接,就要走,但没钱结账,说可以搞几个房间的卫生,只当抵扣。陈娟摆手,讲不要钱不要钱,你走好,最好去医院看一下手。女人走后,她去收拾房间,发现房间早都收拾过了,地也擦得干净,床板都掀开了,蜘蛛网和灰尘全都清理了,卫生标准比五星级酒店还搞得好。她忽然跑出去,追上女人。当了女老板后,她胖了20斤,只追出去200米,就气喘吁吁,等缓过来气,才讲:

“你不行就留下来帮我搞卫生吧,包吃包住,但工钱稍微少一点,你看看,给多少合适?”

女人答应了,工钱的事却直摆手:

“工钱我不要,手一沾到钱马上就沾上毒。”

“行,你还挺有决心的,那我帮你存一点,等你过年回家,有点余的。”

“我过年不回家,我没家。”

第十四场

女人叫马露,江苏兴华人,84年出生,在北京的“冰妹”圈里有个绰号,叫她马百万。她倒也不是有钱,只是整容欠下了百万的债务,钞票都花在了脸上。

百万价值的脸却也禁不住细看,整容整歪了,为了还债,就来北京做夜场。她会跳芭蕾,小时候练过,底子相当好,在夜场里起初也跳舞,嫌钱来得慢,开始出台,几个小姐拖她下水,害她沾毒,最后当了冰妹。

她不记得是从哪天开始,忽然就对整容上了瘾,整容把脸整歪了,把她的生活也整烂了。

上初一的时候,她作为芭蕾舞的苗子被选进了市里的舞蹈队,每天排练结束,跑去夜市摊上,帮老娘卖炸串。有一天,她将几串化冻后滴水的鸡柳下了油锅,手上失了分寸,被飞溅的热油烫伤了脸。伤势并不严重,只怪那个当口,家里经济紧张,钞票被老娘捂得紧,没舍得掏钱带她上医院。

老娘决定用土办法给她治脸,起先用稻草灰和了风油精往伤口上抹,效果太糟,又用乳鼠泡了香油帮她擦脸。一番操作下来,把一张白皙漂亮的脸蛋整成了青面兽。

老娘没辙了,就问她:脸疼不疼?

她讲:“疼倒不疼,就痒。”

老娘说:“那问题不大,你还小呢,女大十八变,再发育两年,你就变回来了。”

那两年,她发育的势头确实猛,宽松的校服很快就捂不住鼓胀的身体,可那张糟糕的面孔,却始终没得变化。

小姑娘糟了脸,命也跟着糟,芭蕾舞放下了,初三都没读完,就辍学了。

刚上初三,男同学见她身材火辣,脸上又有烫伤,就给她起外号,喊她“麻辣烫”。初三快中考的时候,有个校痞追她,这人个头矮小,满脸爆痘,绰号“小骚豆”。有天他发疯,在校园的围墙上写满了粉笔字,“小骚豆爱麻辣烫”,“小骚豆要跟麻辣烫困觉”,“小骚豆要跟麻辣烫困一千遍一万遍的觉觉”……尽管到了冲刺中考的关键时候,这些恶心话还是影响了她,便辍学了。

班主任上门劝她,好话、歹话、谎话都说尽了,还是不顶用。班主任甚至坐她家的灶膛口,帮着烧锅。小小的屋里贴满了奖状,一半都是跳舞的奖项。

她的成绩好得不像话,小镇上的初中想去县里挣点脸面,每回都得派她去参加各种比赛。她也争气,每回都能捧来奖状。眼下,排头兵要当逃兵,班主任恨得直跺脚。

“你就自己毁自己吧!”

班主任做不通她的思想工作,在饭桌上撂了碗筷,甩脸走了。

马露辍学的真正原因,也并不全在于那些恶心的粉笔字,主要还是怪老娘太偏心,只操心弟弟的学业,不把她当回事。夜里老娘跟老爹聊天,说女孩子的学问搞大了最不顶用,还有副作用。老爹更加赞同这个观点,便拿机械厂的领导举例子,这人为了将女儿送出国念书,好赖是个科级干部,每天却只抽十几块的红南京。女儿当了海归,本该风光,料不想学坏了,学来一身的反骨,30岁不结婚不嫁人,半个月的工资用来喝咖啡吃洋酒,叼着香烟跷着二郎腿,谈论国家大事,国外处处都好,国内处处蹩脚,更不把小县城的任何一个男性放眼里,一嘴一个渣男、直男、猥琐男。

老娘讲:“我们家的教育重点,还是得抓涛涛,中考不行,就让他复读,男孩子念书念不出息,这辈子就没出息。露露的成绩再好,念个中专卫校就够了。”

老娘讲话的时间,她不巧起夜撒尿,一字一句钻进了耳朵,比当年飞溅到脸上的热油,还要滚烫烧心。

她的弟弟叫马涛,小她两岁,身价不菲。爹妈盼儿子,甘愿缴纳了一万多的罚款,98年普通人一年也就赚个几千块。弟弟的成绩却相当差,一直排在班级的末游,年级的倒数十名,总有他的一把交椅。姐弟两人的差距,一天一地,爹妈倒像眼珠子生烂疮,一和二都分不清,照旧偏袒弟弟。平常过日子紧巴巴的工农家庭,舍不得掏钱给女儿治脸,却舍得花钱给儿子买聪明药。50元一板,绿色的药片,她偷偷尝过几颗,口感酸甜。弟弟越吃越呆,越吃越壮,小学没毕业就长出胡子,刚念初中就逃课去网吧,上半宿打游戏,下半宿煲黄片。势态到了无可挽救的地步了,爹妈还要把教育重心摆弟弟的身上,她当然灰心了。

辍学后,她在镇上的服装厂踩了两年缝纫机,赚来的钱,正好给弟弟请家教搞复读。乡下的女孩子结婚早,20岁还差个两三天,在爹妈的鼓动和安排下,她就嫁给了邻镇的水电工。水电工比她大8岁,面黑人丑,父母都是农民,家庭条件很不好。她脸上有烫伤,爹娘没指望她能嫁好,况且水电工出的彩礼不薄,当然不用挑也没得选了。

水电工的人品差劲,酗酒、家暴、嫖娼,时运倒好,家里的农房拆迁,存款立马过了50万。差劲的男人,一旦有了钱,就坏得头顶生疮、脚底化脓,坏透了。

水电工当她的面,在电话里跟女人调情,那是个足疗房的技师。

“人家敲大背398,打飞机198。活儿顶好。看看我付你家的那些彩礼,够多少个技师排长龙了。你他娘的像条死鱼,正反面都不给老子翻一个!”

她早都忍不了,这么个臭男人,这么个脏东西,趁着没领结婚证,想着赶紧逃开。可家里的蠢弟弟偏要给臭男人加筹码。他没考上高中,去昆山念5年制大专,暑假在网络上赌博,信用卡恶意透支了十多万。爹妈为了他的前程,为了帮他还债,就跟女婿借了钱。水电工当然飘得不行,兽欲来了,皮鞋踩着她的脸,烟灰抖在她的头发上,骂她蹂躏她:

“这么不配合呀?!那把你娘家的钱还了呀!我给你按市场价走, 398的,198的,你算一下,十多万,你要服务到什么时候?”

水深火热的日子又熬了一年,她熬不出头,反倒更退一步,怀孕了。尽管她防水电工防得紧,避孕药吃下不少,可还是没防住。

为了给孩子上户口,她只能跟水电工补了张结婚证。女儿出生时,水电工只过来瞅了一眼,就对他爸讲,老王家的事全剧终了。

女儿抓周这天,她收到了1万多的份子钱,这是她头一回亲手抓牢这么多钱。

她去商贸城买衣服、做美甲,美甲店的女老板兼职医美代表,夸她身材好,眼睛漂亮,最后鼓动她整那张烫伤的脸。

“现在有活动价,给你祛疤嫩肤只要3980,还送你水光针。”

她心动了,下午就被女老板带去了市里的整形医院,医生和顾问都待她格外亲切,一口一个宝贝,喊得她身体发酥,就答应了升单,顺便把鼻子也垫了。

买单时,统共消费了3万8,份子钱不够了,她还借了2万多的医美贷。回到家,水电工呼她一个大嘴巴子,3万块的鼻头立刻歪掉。

这个嘴巴子,把她打魔怔了似的,连夜跑到整容医院,在门口的长椅上熬了一宿,等医院开门,她又借了五万块的医美贷,不仅修复了鼻头,顺便还做了一套热玛吉。

从今往后,手指头一沾到钱,她就吸毒一样犯瘾,一头钻进整容医院。

水电工起先蒙在鼓里,有一天无数个催债电话打来,他才发现夫妻共同债务要担几十万,这个把钱看得比命重的男人,吓得头发都白了一半。

债堆得比山高,她赶紧逃,当了北漂。

“债烂掉了,人也烂掉了,有家回不去,染了毒的就成了鬼,没家了。”

兴许,陈娟觉得马露的经历跟自己太像,都嫁了糟糕的男人,命也跟着糟。她对马露太了解,每次跟我聊完,都很唏嘘。

“幸好她这条烂命里还沾了点财运,她搞卫生是一把好手,我俩后来成立了‘一干二净’。时运也好,北京抓毒抓得厉害,她有钱了也难买到毒品。李鹏那个呆逼都戒了,她戒起来更加容易。其实哪有戒不了的毒,劳改队没人吸毒吧,还是有选择,没逼到那个份上。”

第十五场

“一干二净”是陈娟出资成立的入户保洁公司,马露作为业务骨干,享有公司股份。那是2012年9月份,陈娟的宾馆生意逐步合规,拿去银行抵押贷款,继续扩张,出租业务也扩大了规模,账户里存了一百多万。

她平生没有过这么多钱,捂钱捂得手心发烫。存折里的数字顶上7位数了,她每天都在想,钱用来做什么。

有天,她夜里睡醒,忽然想儿子想得不行,不等天亮,就给公婆打电话,通知那边要接儿子来北京。公婆晓得她在北京发财了,有意刁难。公婆都是穷鬼投胎,她就用钞票和天安门引得他们脚底心发痒,一辈子没来过北京的两位老人,背着土特产,领着孙子,进京看天安门。

陈娟带公婆去天安门玩,又请公婆吃饭,把许诺好的钞票摆饭桌上,公婆推着孙子去亲娘的怀里,11岁的儿子看她却像看陌生人,一点儿不亲。

儿子叫飞飞,在老家养得像只瘦猴,营养不良,又缺少维生素,牙龈容易出血,她早上催他刷牙就像打仗。还有好动症,在课堂上坐不住,常要捣鼓一些古怪的动静,被老师拎出去罚站。在北京待了不到一年,飞飞顿顿像吃发酵粉,胖得眼睛都寻不着线。她花一万多送他去减肥,还是不管用,胖得没人样了。到了暑假,她难得腾出空当,买好票了,带飞飞回老家看看爷奶,礼品都买好了,他死活不去。

她一边做买卖,一边教育儿子,时不常恼恨,“当年不把这小子带进城好了,一点都管不住,放在老家,最起码不会养成猪”。婷婷倒不用操心,每年都是三好学生,捧回来一大堆美术比赛的奖状。

有天,一个退伍的兵哥来租房,二十七八岁,身板挺阔,很有模样。他在部队就是内务标兵,租住的房间每天弄得比五星级宾馆还要整洁。陈娟给他减免了一半的租金,每天把飞飞赶到他的屋里做作业。飞飞怕他,也崇拜他,以前写字就像画符,在兵哥的眼皮子底下,却写得工工整整,老师每次批改都给优加。作业完成,兵哥还带着飞飞踢正步、搞体能,个把月下来,飞飞瘦了十斤。

月底,兵哥要交房租,陈娟索性全部减免。

兵哥讲:“我带飞飞不为钱。我现在手头紧,退伍费在老家开了饭店,赔了,来北京正想找事做,你给我减免一部分,相当可以了,一分钱不交,我没法住。”

陈娟就讲:“行,先记账,你身上留着钱吃饭,后面再清。”

陈娟其实怕兵哥走。

那当口,她只想着兵哥能管好飞飞,其余的事情不敢想。她当然中意他,腰板挺直的男人本来就少,只怪年纪比他大了好多,只图个眼顺。

“他多租一天房子,我眼皮子就多舒服一天。”

但不曾想,兵哥的出现,促成她创办了“一干二净”。

契机出现在老雇主的身上,老头是位独居的退休领导,陈娟给他当了半年多的保姆,老头脾气古怪,特爱挑剔,陈娟辞职也快。可过去好些年了,老头却还惦记她,没事就跟她煲电话粥,逢年过节了,单位分发的米面粮油吃不尽了,就喊她过去拿。

每趟过去,她也会买水果和保健品,还带着马露一起去,帮老头的家里搞大扫除。那年元旦,老头一早给她打电话:

“娟娟,你今儿个早点来,把露露也带上,给你俩介绍一票买卖。”

她那天没空,就让马露一个人去,马露回来时,天都黑了,掏了一沓钞票放前台,只说这生意是你介绍的,钱你看着分。

原来,老头有个跳交际舞的搭子,儿子3年没出过房门,有点像日本的蛰居族,每天憋屋里玩游戏,屋里乱得吓人。舞伴怕儿子糟死在屋里,元旦佳节,就想帮他搞搞卫生,但自己上了岁数,腰也有伤,就到处请人保洁。屋里臭味熏天,儿子脾气也大,没人愿意接活儿。听老头推荐了马露,愿意出一千块,没提高要求,只要马露进去,稍微清理一下,像个人住的地儿就行。

马露进屋后,眉头都没皱一下,不像先前的那几波保洁工人,恨不得穿上生化装接近一个辐射毒源似的,令小伙儿发脾气。从早忙到天黑,她还跟小伙儿一张桌上吃了饭,小屋里干净了,小伙儿还把她送下楼去。舞伴看得眼泪都快掉出来,这还是儿子3年来头一次出门。结账时,她还多给了500。

“你的劳动成果,都是你的。”

陈娟把那沓钞票递回马露,半空中又缩手,眼珠子一瞪,问道:

“你不要拿钱去吸毒,我还是先帮你存好。”

马露在这里做事一年有余,陈娟见她卫生搞得实在出色,陆续给她发钱,每次领完钱,她都会消失几天,再回来时,又是一副阿飘姿态,在屋里睡上三四天。陈娟晓得她拿钱过瘾去了,没捅破,但心里记了教训,不能让她再沾钱。

“她只有搞卫生的时候,才真正不犯瘾。”

马露保洁保得好,在老年交际舞的圈子里传开了,隔三差五就能吃到肥单。有次,马露接了活儿,要去朝阳壹号做深度保洁,客户也是一个退休老领导,级别不小,他出3千,不光保洁,还要帮他的老伴儿助浴。老伴儿半身不遂,脾气烈,不愿进疗养院也不愿进医院,只想在家里呆着等死。子女被骂得不敢近身,老头也搞不服她,个把月没洗过澡了,尿都在身上拉了几回,请来的人都近不了身,就让马露来试。

深度保洁,床底下也要搞干净,马露跟陈娟讲,这活儿有困难,她一个人力气小,抬不动床板。陈娟想到了兵哥,兵哥拍胸脯,搞内务搞卫生他才是行家。马露还有困难,她做夜场时赚的都是色鬼的钱,帮男人助过浴,却没助过老人。陈娟也为难了,兵哥却有主意。

在部队时,他去军医院探望军区老干部,见过护工帮瘫痪的老人洗澡,他们在床上架起一圈防水围栏,再把防水垫架到上面固定好,将床改造成一个临时的“澡盆”。

陈娟索性腾出一天的空当,买好装备,自己也去帮衬。出发前还开黄腔,给马露打气,“帮男人怎么洗的,帮她也怎么洗呗”。

保洁的活儿,大家轻车熟路,搞得顺手,要帮老太助浴了,毕竟大家手生,把老太搞毛了。老太一只手剧烈抖动,抓起一块香皂,扔向兵哥,她不要男人在跟前。兵哥说:我帮忙搭好澡盆,我就出去。老太又抓了洗发膏扔他,他不敢多话了,赶紧退出去。

兵哥出去时闻见了一阵臭味,老太在床上大便了,他心想这趟助浴的钱赚不着了,那两人都是生手,一会儿也得被撵出来。他就在阳台抽烟,老领导让他来客厅抽,他一天要抽一包半的烟,屋里就是个大烟囱,用不着客套。门铃响了,他去开门,进了两年轻人,拎着茶叶和香烟,是老领导的下属。

“局长好。”

两人跟老领导打招呼。

“小张小黄,你俩以后再来,别带东西。你们沙发上坐,你去倒茶。”

老领导指挥兵哥做事,兵哥到处找茶叶,泡好茶端过来时,老领导的跟前已经摆了一箱茅台。

“你们帮我看,是真是假,真的搬走,我戒酒了,假的就扔。”

两人拆箱后只瞥了一眼,脸色都变了。

“真假没问题,我们不能受您这么大的礼。这样,我们出钱买走,按市面的回收价给,您也省了跑腿。”

老领导讲:“别回收价了,回收价八折。我现在瞅酒就烦,赶紧搬走。”

交易完成,兵哥帮着搬酒,搬上两人的车。

好长一截时间过去,兵哥纳闷,马露和陈娟还没从屋里出来。他就去房门上贴耳朵,听见两人正跟老太说笑呢,像给小孩子洗澡,氛围欢快,还听到一阵阵的撩水声。又候上一阵,两人出来了,老太被洗得脸颊红彤彤的,兴奋地喊:太舒坦了,老伴儿,赶紧给人结账,加小费啊。

老领导也夸道:

“这块老柴肉你们也啃得下来,真有本事,下回还找你们。”

结完账下楼时,兵哥问两人:

“你俩怎么搞定老太的?”

陈娟说:

“还是马露本事大,指滑技术到位。”

指滑是马露做夜场时的手艺,跟男人调情用的,用指腹在皮肤上游走,用在老太的身上,却不沾半点儿情色意味,纯粹的关爱。老太也感受到了,身心变得舒畅。

三人还没下地铁,警察打来电话了,让他们来派出所一趟。等他们到了,看见老领导被上了手铐。原来,他诱骗很多下属买假茅台,箱子里都会塞进两沓点钞券,下属来看酒时看见点钞券,以为是老领导没发现的贿赂,都想占这个便宜,结果中了老领导的圈套,买回去一箱假酒。老领导作案5起,报警的只有一起,就是兵哥看见的两个年轻人,因为在职时没得过关照,也就不怕揭发老领导。

警察找陈娟过来,因为老人的子女全在国外,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老头被抓,老太就没人照看,索性出钱,让助浴的两人留下来当保姆。

陈娟没空接活儿,就让马露留下了,子女给钱爽快,直接预付了一万块的工资,后面再按天数算钱。

回到宾馆,天都黑了,她和兵哥吃饭聊天,兵哥问她:

“老领导那么有钱,怎么还干这种事?”

她只讲:

“人不死,钱就没个够的。”

聊到钱,陈娟的脑子里冒出一个新鲜的想法。这个想法搁置了一会儿,便按捺不住,自动升华为了一个理想,在她的身体里反复震荡。

“我干脆成立个保洁公司,这也是一条财路呀。”

兵哥点头,给她鼓劲。

“我一定当你的业务尖兵。”

她拿了酒跟兵哥喝起来。

“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一干二净。”

第十六场

“一干二净”成立后,主营业务有开荒保洁、三小时全屋精致保洁、老年人助浴,后来又加入了收纳整理。

最初,核心成员只有马露和兵哥,陈娟腾出空当了,也会加入。偶尔李鹏过来了,陈娟就拉他也去干活。他也识相,把那些蹭住的狐朋狗友全喊去帮忙。陈娟会负责晚饭,还会给他们当天的烟酒钱。

“让他们出出汗挺好,排一排体内的毒气。但那时候做熟客生意,这些底子潮的人进门入户,人家不知情也就不嫌弃。”

有次,陈娟接了单肥活儿,客户要出让一套别墅,为了让中介带人看房时留下好印象,花5千块钱搞一次深度保洁。

这单活儿,陈娟让马露带队,兵哥协助她,制定了保洁方案。马露喊来李鹏,李鹏又把能喊的人都喊去了,大伙儿很卖力,抬床拆窗,地板缝里的泥垢都抠了个干净,客户很满意。正准备结账了,客户忽然说不好,床头柜里3千块现金不见了。

马露好像被雷劈了似的,心焦肉烂,肠子都悔青了,怎么能带这样的一群人出来做业务呢?兵哥也急了,拿出军人的派头,掏出手机,一副要报警的态势,摁号码的时候,瞪着所有人,说道:

“就给一次机会,谁拿了,放回去。进去了,起码要在里头过年了。”

没人响应,他才恍然大悟,这帮人进进出出的,不晓得在里头过了几个年,拿坐牢的狠话唬不到人,既然人家决定偷了,肯定不会再吐出来。他下不来台了,气得摁了110,没等接通,却被李鹏夺了手机。

李鹏特看不惯正派的人,这一会儿冒出来个兵哥,气得头顶冒烟。

“麻痹,凭什么怀疑我们,说不定是你当兵的人偷的呢!以前在劳改队,你们这帮当兵的去抄监,哪回不顺走劳改犯的东西。”

李鹏的话才说完,兵哥就要跟他干仗。

客户赶紧打陈娟的手机,也算给她面子,免得先报警了,搞大事情。

陈娟赶来了,先安抚客户,承诺这钱要找不回来,今天的账就清了。客户吃了定心丸,到一旁抽烟去了。

陈娟表情淡定,不带情绪,对大伙儿说:

“谁拿的我就不管了,待会儿回到宾馆,我腾一个房间出来,放一个储蓄罐,你们一个个进去,是谁偷的主动塞罐里头,我就当什么都没发生。”

回来宾馆,大伙儿挨个进了房间,包括马露和兵哥。等最后一个人从房里走出来,陈娟进去了,一分钟后,她拿着3千块现钞出来了,对大伙儿喊道:“今天这事翻篇了,但今天要定个制度,以后业务做完,所有入户的员工都要接受搜身检查,逢单数的日子,兵哥负责搜身,逢双数的日子,李鹏负责。有不同想法的人,另谋高就。”

陈娟晓得,这些有前科劣迹的人脸皮最薄,定下搜身的规矩,就是撵他们走。“一干二净”的业务要想做大,必须甩掉这些底子潮的人,得靠兵哥这样的正派人,入户做事才能赢来信誉。

果然,不等天亮,李鹏和他的狐朋狗友都散去了。过去几天,李鹏夜里给陈娟打电话,说:

“那三千是我一兄弟拿的,钱你给垫了,后来他跟我说了,你挺仗义,欠你一人情,有什么抬桌子拎板凳的事尽管招呼。”

陈娟说:

“我怀疑就是你偷的。”

李鹏反问她:

“你就这么怀疑我的人品啊?”

“人品你有过吗?你是嫉妒兵哥,拆台使坏。”

两人十几秒没话了,陈娟说挂了吧,李鹏说:

“随你怎么说吧,那事翻篇吧,人情债欠你一笔,记着呢。”

“一干二净”成立半年之后,兵哥招来了几个战友,公司的员工除去马露,就全是退伍军人。陈娟作为老板,出资让大家到成都参加家政培训,考取了家庭卫生管理所需的证件。回到北京,大家每天进行队列训练,出工时穿着迷彩服,背着战备包,队列整齐,成为地铁站一道独特的风景。

公司的业务稳定后,陈娟每月腾出两天的空当,带领全员参与公益保洁,有时去孤寡老人的家里干活,有时就搞公共区域的卫生。

马露每天出工,感觉脚底心里都冒热气,被这样一股正能量包裹着,很久不再复吸。她手头的老客户最多,好评也多,整容欠下的债,两年后偿清,人也硬气了,就跟老公办了离婚,多给了10万,把女儿抚养权给要回来了。女儿叫小美,比婷婷小4岁,小美学芭蕾,婷婷画画,两个小姑娘的关系处得很好,形影不离。

“她手头的钱,一半花小美身上,一半花在脸上。”

马露的毒瘾能戒,整容的瘾头,始终戒不掉。

第十七场

原本我打算在北京待上半年,把小说的初稿写完。待了两个多月,北京就入冬了,我莫名其妙,得了风寒型荨麻疹,北京的冬风真硬,刀片一样活剐我这一身的皮肉。我又是在屋里憋不住的人,只能打退堂鼓,离开北京,回老家继续写作。

退租前,我请娟姐和李鹏吃饭,顺便跟娟姐算账,她统共做了一个半月的工,我给她算4000块钱,又给婷婷包了一个2000块的红包。

我们三人喝了酒,借着酒劲,我问娟姐:

“北漂12年,最多的时候,账户里有多少钱?”

娟姐说:

“飞飞要是不闯祸,我2017年有两家合规的宾馆,一家保洁公司,每天有万把块的现金流水,毛利3000多,账户里存了160万了。”

2017年,飞飞16岁,犯下一桩桩搅痛亲娘肠子的错事。

那当口,陈娟忙生意,顾不上管儿子。有天,班主任喊她去学校,说飞飞月考考了年级倒数第一,要劝退了。飞飞当时在一所私立中学读高一,学费很高,她开后门又塞钱,才把儿子安排进去。这才读了不到一个学期,飞飞就被劝退。她又开后门又塞钱,总算摆平了儿子的学业危机。

回到住处,她开始教训儿子,训到一半,就关注到儿子的体型,嫌儿子胖。

“我想紧一紧他,让他饿瘦点儿,哪有16岁的高中生能有200多斤的肉呢?”

她扣掉了飞飞一半的生活费,每天只给他两顿饭的钱。飞飞却随了她的生意头脑,在学校卖色情漫画,免费送人看两页剧情,付费成为会员后,才能看大结局。漫画都是他让婷婷画的,付费的高级会员,婷婷还能把主角的头像改成各个班级的班花。

漫画在校园里满天飞,飞到了班主任的办公桌上,也飞到了各个班花的手心里。事情搞大了,收不了场,她再花钱,再走后门,班主任和校长总算答应网开一面,但家长们摆不平,非说儿子制作传播淫秽色情物品,侵犯了女儿们的肖像权,七八个家长一起报警。

警察来了,见飞飞和婷婷都小,上纲上线,孩子的前途就毁了,只能在校长室居中调解。

“就答应赔偿那些班花,一个人6千块钱,两个孩子必须开除一个,没得选,婷婷是初三,义务教育阶段,我就说能不能保住飞飞,一人赔你们一万,这些家长蛮厉害,不同意。本来想找一下婷婷的养父母,他们门路大,但脸面上挂不住。是自己儿子不争气,上学也不中用,不是读书的料,就不多话了,把他的书本收拾了,直接领回家。”

到家了,她把门一关,在目所能及的范围,抄起衣架、桶装泡面、书本、一次性塑料杯子……全是不伤人的物件,全部往儿子的头上砸。儿子却犯猪瘟一样,把屋里的东西砸了个稀巴烂,一下将她顶倒。

“你给我爸戴绿帽子的!你养野种比养我还亲!”

她才意识过来,儿子这些戳心的话,从他很小的时候,爷奶就教会了。

跟飞飞冷战了几天,她去商场买了最新的电脑,又买了限量版的球鞋,腾出一间最宽敞的宾馆,让儿子住进去。

飞飞每天打着游戏,饭菜就送到嘴边。他以为是亲娘心亏,补偿他来了,料不想这是亲娘发狠。

“我跟他讲了,8岁到11岁,我没带他,亏他3年,就赔给他3年好日子。3年一天不要差,我一张张地撕日历纸,到期了就给老娘滚!”

那天之后,她没跟儿子说过话。

“跟老公发狠我不后悔,跟亲儿子其实不该发狠,如果我不发狠,可能没后头的那些事了。”

飞飞跟亲娘的关系交恶,平常花钱也不想张嘴去讨,学他死鬼亲爹,到处借债,借来2万多的高利贷,买了一辆二手防赛。夜里载着婷婷闯进798街区,婷婷在那儿学画,飞飞就载着她炸街,甩弯把车甩进一家临街的玉器古玩店,两人只有轻度的擦伤,店里的手镯和古董瓷瓶倒碎了一地,损失好几百万。交警来处理事故,飞飞就让婷婷顶包。

婷婷也是,太听这位胖哥的话,哭着跟交警交代,说自己想学开摩托,夜里拉着哥哥出来练车,把车练飞了。那家古玩店的附近恰巧是监控盲区,店里的监控只拍到一辆飞进铺来的摩托车,人都甩飞在店外好多米。

陈娟当然晓得事情里头“有鬼”,先逼问婷婷,到底谁开的车,婷婷嘴紧,吃了两个嘴巴子,咬死说是自己闯的祸,不怪飞飞哥哥。陈娟把飞飞拽进房间,踢紧了门,审他:

“婷婷共享单车都不敢骑,她会碰你那辆摩托车?你要闯鬼门关,你拖上她干什么!你个废物!你说不说实话!”

飞飞也不装了,挥动两条肉蓬蓬的臂膀,嚷嚷道:

“行!你逼我,我就跟你摊牌!摩托车是你废物儿子开的!店铺也是你废物儿子撞的!你去赔钱吧,宾馆不要开了,保洁公司也关张吧。婷婷的养父母那么有钱,你是不是养野种把脑子养坏了,不让他们赔非要往自己人身上揽,我到底是不是你亲生的?!”

儿子的话,陈娟听完,烧心灼肺。但她犹豫了好一会儿,反复考量利益得失的问题。这场祸事,如果是飞飞闯的,她赔完玉器店,自己的生意也得完蛋,彼时她北漂将近十年,“十年北漂,十年白漂”。如果推到婷婷头上,养父母不能不管,哪怕让她也承担一部分的赔偿责任,至少生意还顶得住。

其实,用不着娟娘犹豫,婷婷早都下了决心,要替胖哥顶包。

她从小就当一个受惠者,接纳的温暖太多了,逼着自己乖巧懂事,逼着自己每年都拿三好学生,逼着自己每次绘画比赛都拿奖……刺目的阳光让她想要躲进阴影。她喜欢跟着胖哥混,胖哥就是那片庞大的阴影,跟着他干各种坏事,闯各种的祸,很过瘾。

撞完玉器店,胖哥跟她说了:“你给我家报恩的时候到了,你把这个包顶下来。”

婷婷咬破了嘴皮子,如果非要在养父母和娟娘之间做选择,她肯定保全娟娘。就在娟娘踢上房门的那一刻,她直往798跑,要去画廊找养父母摊牌。

陈娟打开房门时就下定了决心,北漂变成白漂不怕,不能让婷婷的养父母寒心,儿子的祸事她当亲娘的来顶,不能毁了婷婷的前途。

屋外没人了,她趴到窗口唤:“婷婷!你回来!”

十几岁的小姑娘,决心满满,头也不回,独自在夜街上狂奔,风声啸叫,把她的衣服吹得鼓胀。陈娟追到楼下,扫了共享单车,骑得链条从牙盘里飞脱,摔得脸面青紫,总算追上了她,两只手拽她袖子紧紧的,吼着叫着:

“你不能干丧良心的事情!你不要当白眼狼!我弄丢了一个儿子,我不能再弄丢一个女儿!”

婷婷看她的娟娘满面青紫,心疼得要死,双手也把娟娘勒得紧紧,双脚却急得蹦跳。

“我不想你赔钱!不要你赔钱!”

北京的夜风挺硬,陈娟的骨头更硬,她哆嗦着嘴唇,不停给自己打气:

“不怕赔钱不怕赔钱。”

第十八场

玉器店的定损金额高达400万,数额出来的当天,陈娟先给玉器老板走了第一笔赔偿款,140万。说是不怕赔钱,这头一笔钱从账户里划出去,好像把她身体里的心肝脾胃连着肠子一块儿扯空了。她天真地想,自己头一笔钱掏得痛快,老板兴许能宽限,给她时间转让宾馆和保洁公司。料不想,对方怀疑她是缓兵之计,想转移资产,立刻起诉并申请了财产保全。

怕被封店,她宾馆生意只能快速转给了一个河南人,两家合规的快捷宾馆,60多个房间,只换来一百多万的装修钱;保洁公司转让给了兵哥和马露,两人也倾尽所有,凑了一百多万,将将填上了窟窿。

顶完儿子的祸,陈娟十年北漂变成了十年白漂,这股钢板一样坚硬的骨气,却没能换来儿子的半份领情。小伙子在北京过惯了好日子,生活一下子滑坡,不反省自己的过错,反倒责怪亲娘是老疯逼,瞬间自己也变成一个小疯逼。大家一起疯好了。半夜他提一把铁榔头,沿街又砸了几家店铺,嘴里骂着:“你喜欢赔!你去赔呀!”

17岁的少年,还不晓得自己触犯了刑法,故意损坏财物的数额超过了10万块,警察上门时,他200斤的身体顶破了屋里的窗户,从后巷跑了。陈娟气得软脚,一步路都迈不动腿,两只手在地上爬,爬到窗口骂:

“警察快抓住他!枪毙他!”

过去几天,等到案件信息反馈到她耳朵里,听讲儿子逃到了河北又去了山东,在网上买了钢珠枪和连发弩,跟打游戏认识的网友约好了干大案,她害怕得心脏要从嗓子眼里抖出来了。夜里做梦,梦见儿子杀人了,穷途末路,要枪毙了,惊醒后竟第一个给李鹏打电话:

“你是最脏最臭的人,如果我养出来的儿子比你脏比你臭,我不要活了!我太失败了!你把他找过来,送他坐牢去!你道上认识的人多,我贴钱,你发动你的那些狱友,把他抓回来。”

警察跨省抓人,有程序要走,她怕程序走完,警察抓到儿子的时候,已经犯下了大案。飞飞还有个把月就要成年了,到时再弄出命案,真得吃枪子,断了回头路。

找李鹏,她是病急乱投医了,却不想,命运的苦水冲刷她一番后,惊涛骇浪里还丢给她一根浮木。李鹏这根烂木头,关键时刻,还真起了作用。他这些年建了七八个狱友群,天南海北的刑满释放人员都在群里,他在群里挨个发飞飞的照片,又联系有过贩卖枪弩前科的狱友,果真挖出了一条线索,飞飞在济宁的一家宾馆入住过,开房信息登记的是他网友。

李鹏就给陈娟打电话:

“你叫我去抓,我还不一定干得动你家飞飞,毕竟200多斤一人。线索我给你,你赶紧给警察,让他们赶紧去扑。”

警察行动迅速,抓住飞飞的时候,他距离“大案”的时间只差了一天。案件了结,飞飞关押进看守所,检察院介入的时候,办案警员把一张皱巴巴的草纸递给陈娟。她拿到光亮处看,是飞飞和网友的作案计划书,两个愣头青想模仿悍匪周克华,一人持钢珠枪,一人持弩,专盯去银行取大额现钞的人,抢劫杀人。

“就差一天,只差一天。那条线索来得太及时了,不然你儿子的新闻就上大裤衩楼里播了。”

陈娟刚摆脱一场噩梦似的,呆呆钝钝,被李鹏带着,去看守所给儿子上大账。

上完账,李鹏说:

“放宽心,飞飞蹲两年,对他有好处。我里头关系多,他也吃不到大苦头。”

陈娟说:

“李鹏,我这一丁半点的福报,在你这样的人身上显完,我不甘心,但咱俩的人情债清了,你这份恩情我会让飞飞记牢。”

李鹏说:

“你别再说这些重口水的话了,我这么多年活得像废物一样,能帮上这一点点的忙,高兴着呢。你呀,福报多呢,等婷婷将来一幅画拍一个亿,你享福都享得累。”

2018年3月,飞飞受审,罪名只有故意损坏财物,又因作案时尚未成年,从轻受刑两年六个月。同年6月,陈娟39岁,被确诊了浸润性乳腺癌,“要做8次化疗,15次放疗,内分泌药物要吃5到10年,还要打好几年的戈舍瑞林。”

命运外部的风暴刚见消停,内部又展开了一场硬仗。

第十九场

以前,陈娟的生意做得顺,婷婷的叛逆期一到,总嫌她管头管脚,做事有了自己的小主张,错了也顶嘴,花钱也是大手大脚。她丢了买卖,飞飞又进去了,她再患病,婷婷早都大变样,去同学家玩,看到人家不要却没有使用过的卫生巾,还想着拿回家用。养父母那边,她嘴皮子很严,去了只管闷头学画,再多困难,从不诉苦,也不张嘴讨钱。

婷婷再乖,陈娟也走不出患癌后糟烂的心态。她很长时间都钻牛角尖,一度陷入怀疑,如果最初不跟老公斗气,不来北京,不踏入保姆行业,不收养婷婷,飞飞不坐牢,不创业,不熬夜……甚至联想到不呼吸北京的雾霾,身体里就不会有结节。

头一次化疗,她关节疼得厉害;第二次,反应更大,胃里翻江倒海,恶心到吐,整宿不眠,头发掉得精光,受了十天的折磨才有缓解;第三次,化疗前医生做了评估,化疗效果不明显,肿瘤没有减小,她脾气爆发,跟医生大吵一架,化疗完了,高烧不退,想到后面还要切乳,死也算一种解脱。

那次化疗完,她把家里的药箱摔了,药品散落一地,婷婷放学回来,不敢吭声,弯腰收拾,归类收纳,整齐摆好。到了吃药的点,婷婷端水送药,又被她一把推翻。夜里三四点,她抑郁得不行,找楼去跳,两条胳膊把自己从床上撑起,穿衣服,爬上出租屋的顶楼,风声好像肉串在炭火上烤。她心想,应该把账户清空,还有3万8千块,都是朋友们的捐款,兵哥和马露出了大头。她要都留给婷婷,又下楼找提款机。回屋里时,她走到婷婷的房门口,停顿了一下,那房间很小,支开了一条门缝。自从她得病,婷婷的房门从不敢关严,女孩子心细,听到她屋里有动静,赶得及过来。

她走进去,婷婷睡得很香,地上摆着画板和颜料盒,床边散落着书本。她把钱放在婷婷的枕头边,婷婷的手摊开着。“这双小巧的手多么厉害,照相机一样,画什么像什么。”她上前,想摸它一下,算作告别,手刚搭上去,那双小手却异常有劲,一下握住了她的掌背,死死拽住。她的手再也抽不出来,也不敢多动一下,捱到凌晨6点,婷婷醒来,她已在床头坐三个钟头。

“娟娘,你怎么起来这么早?”

她眼底浮泪,小姑娘做梦都舍不得她这位命糟的娟娘,赶紧说:

“我来问你想吃什么早饭,我给你做。”

婷婷的那双小手又给了陈娟一股能量,她变积极了,努力抗癌,甘心躺上手术台,接受命运的刀割刀剐。北京的医疗资源相当紧张,医生只能先开住院单子,等床位空出来再电话通知。

兵哥和马露来看她,李鹏带着几个狐朋狗友也来了,大伙儿刚落脚,就抱怨医院的床位,又一起想办法找门路,当天就弄来一张床位。

手术时间3个半小时,术后她的整个胸部缠紧绷带,因为创口太大,还在体侧装了导流管,引出体内的血水。手术过程中,医生给她做了腋下前哨淋巴结检查,4个淋巴结都没有发现癌转移,也没有骨转移。

她躺在病床上,合上眼皮,心想,内仗也打完了。

后记

我离开北京的前一天,正好是娟姐40岁生日,能来的人都来了,大家吃饭喝酒,又去KTV唱歌。李鹏点了汪峰的《北京,北京》,高潮阶段,大伙儿争当麦霸,一起合唱:

“我在这里欢笑我在这里哭泣,我在这里活着也在这儿死去,我在这里祈祷我在这里迷惘,我在这里寻找也在这里失去,北京,北京。”

唱完歌,娟姐问我:

“龙龙,你写我的故事,题目叫什么?”

我想了一下,说:

“你来北京时,黑大巴司机说你的骨头硬,你手术时,医生也说你骨头硬,‘硬骨’怎么样?”

她很高兴,叫我赶紧写。李鹏听见了我们的对话,搂着我讲:

“我娟儿不仅骨头硬,还有一身的正气。跟我们这些蟑螂老鼠混,腰板还是直挺挺的,癌症都扛死它了。我作诗一句,你写文章时用上。人在红尘滚,诸邪不沾身。”

我夸:

“金句,肯定用上。”

婷婷也在身边,我问她:

“上高中了吧?大学准备考哪儿?”

婷婷说:

“国内可能就央美吧。”

答完,她眼珠子转了转,看了一眼身边的娟姐,确认她没在听我们的对话,吐露一个秘密似的,轻声告诉我:

“我养父母要送我出国,意大利,先不告诉她。”

我翘着大拇指,点了点头。

两个员工送蛋糕进包厢,大家给娟姐庆生,唱了生日歌,等娟姐许完愿,李鹏非推她讲两句。

娟姐被拱到中心,挺直腰杆,讲:

“用钱定义成功,北漂我蛮失败,用钱以外的来讲,我蛮知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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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虫安

本人写作箴言:努力讲好故事的人必定会成为善良的人。

责编:方悄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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