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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人驾驶:自从不把工作当回事儿,整个人都精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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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快没了,改变命运的机会来了

本文系网易戏局栏目出品。

无人驾驶:自从不把工作当回事儿,整个人都精神了


前言

汽车工程师罗家林,在他自己设计的车“Roller 0001”里出事儿了。自己引以为傲的无人驾驶系统“GhostPilot”(幽灵驾驶)失控,连带自己儿子乐乐也陷入险境。报警公司股价会大跌,不报警,就是拿自己和儿子的命赌。两者之间,他会如何选择?

第一场

“儿子,你妈最近有没有跟别的男人见面?”

罗家林问出这句话时,车后座的儿子乐乐终于放下了手里的平板电脑。

“她有没有跟一个周叔叔见面?”

罗家林看了一眼后视镜,镜子中儿子的表情看起来十分气闷。一张小脸皱在一起,眉毛向上挑着。家林心想,乐乐真不愧是自己的儿子,同样细细的眉毛、同样秀气的鼻子,两个人生起气时的表情都那么相似。孩子今年才九岁,就跟个小大人一样了。

“老罗,你这么想不开,你俩离什么婚啊?”乐乐语气不屑,怼得罗家林一时说不出话来。

今天是个天气晴朗的星期六,也是罗家林一周中唯一被允许探视孩子的一天。前妻赵亭故意把这一天都排满了兴趣班。本来是父子相聚的美好时光,现在罗家林变成了儿子的司机,载着孩子在北京的各个兴趣班里兜兜转转。

“儿子,你跟爸爸聊聊天。”家林看了一眼后视镜,后视镜里的乐乐正乐此不疲地用手指拨弄着平板电脑,进行着一场激烈的赛车游戏,根本无暇理会爸爸。好在,游戏没玩一会儿,平板电脑发出了电量不足的提示。

“充电线呢?”乐乐问。

家林赶紧从扶手箱里翻出一根充电线,连到中控台下的USB接口里。乐乐从后座接过充电线,捣鼓起来。就在他刚把充电线插进平板电脑里时,乐乐“啊”地叫了一声。

“怎么了?”家林问。

“它电了我一下!”乐乐赶紧将充电线扔到了一边。

家林一掰转向灯,在三环路的应急车道上停了下来。他推门下车,然而,他并没有走到后排去看看儿子有没有被电伤,反而心急火燎地跑到前车,用工程钥匙打开了前车盖,检查起了里面的电路系统。

对儿子的忽视,其实也怪不了罗家林。毕竟,他开的可是今年新上市的新能源电动车——“Roller”,而家林正是“Roller”的设计工程师之一。

Roller这辆车最亮眼的设计,就是它的“GhostPilot”系统。GhostPilot,翻译成中文,就是“幽灵驾驶”的意思。Roller的品牌方“高擎科技”向大众承诺,不同于特斯拉、蔚、小、理等电动车的“非完全自动驾驶”,“幽灵”可以让Roller真正意义上实现全自动的“无人驾驶”。并且,这项技术的前沿设计,划世纪般地超越了市场上所有存量电动车,去年光是它的概念车型,就已经在柏林车展成为全世界汽车领域的焦点。

家林今天驾驶的正是编号“00001”的第一台出厂的Roller,这台“作品”比他亲儿子还亲。

“爸爸!”车后排的乐乐颇为不满地盯着他。家林对儿子露出一个歉意的笑,但丝毫不打算看看孩子,反倒是盯着线路,一头雾水地嘟囔:“怎么能漏电呢?”

周末不限号,北京东三环挤满了出行的车辆。即便是应急通道也常有私家车占道行驶。Roller又是一辆体积不小的SUV车型,它一停下,后面的车立刻“滴滴滴”地按起了喇叭,司机从车窗探出头,满脸不耐烦地骂了句:“真没素质!”

跟在Roller后面的汽车一个接一个地变道,让本就车满为患的三环路,更加拥堵。罗家林半点歉意都没有,占用着应急通道,还在那里研究他的车。以Roller的安全性能,漏电这样的事情,是绝对不会发生的。

“是不是静电啊?”家林问儿子,乐乐非常不高兴地举起手,他刚刚捏着充电线的大拇指和食指被烫得通红。家林不去处理儿子的伤情,反而又啧啧地端详起汽车来。这让乐乐委屈得眼眶泛红。妈妈早就跟他说过了:“你爸爸从来都不在乎咱娘俩。他就在乎他那破车!”

还没等家林琢磨出来车到底哪儿出问题了,应急车道上驶来一辆救护车。救护车“嘀呜嘀呜”地鸣着笛,见家林没有让路的意思,救护车上跳下来一个小护士,急切地喊:“我们车上有伤患,不是空车!你快让让!”

“我车坏了,我也应急呢!”家林反驳,但他扫了一眼车里的儿子,发现乐乐看他的眼神,已经充满了怨念。家林别别扭扭地把车前盖扣上,回到了驾驶座,慢吞吞地给后面的救护车让了位置。

Roller发动后,一切如常,看起来并没有什么问题。家林往前走了一段路,悬着的心渐渐放了下来。他这才想起儿子,关切地问:“乐乐,给爸爸看看你的手。没事儿,就是烫红了,一会儿就好了。”

乐乐把小手缩了回来,平板电脑电量也不够了。他只好托着腮看着窗外单调的风景。车厢里的沉默让家林感到尴尬,但很快,乐乐的儿童手表发出闹钟提示音。

“老罗,我该打针了。”

听到这句话,罗家林脑袋“嗡”地一声,冷汗便流下来了。儿子和他一样,有一型糖尿病,每天都要定时定点注射胰岛素。前妻今早还提醒他记得多带一支胰岛素,可他出门时正好接了个工作电话,有没有把针带上,这事儿他实在记不起来了。

“乐乐,你看一下后座爸爸双肩包里有没有。”

乐乐翻找了一下,摇了摇头。

家林有些着急,他点了一下中控屏幕,打开了自动驾驶模式。大屏幕发出柔和的女声提示音:“亲爱的车主,您正在进入Ghost幽灵驾驶模式。”

随着安全带的收紧,汽车方向盘开始自动转向,油门刹车等制动系统也根据前后车的距离微妙地调整着行驶速度。

家林让乐乐把他的双肩包递了过来,他把里面所有东西都倒在了副驾驶上,还是见不到那针胰岛素。

完了,他还真没给孩子带上。

“没事儿。”家林安慰焦虑的乐乐,“爸爸后备箱里还有一针。”

家林隐约记得,后备箱的车载冰箱里确实是剩了一支给自己备用的。但是想拿针,得停车下去拿。

“乐乐呀,你再坚持一下。等到兴趣班了,爸爸给你打针啊。”

乐乐怀疑地皱起了眉。

车在“幽灵驾驶”系统的操控下,笔直地行进着,中控大屏幕上的导航提醒在下一个路口——三元桥,就该右拐上京密路了。家林坐直身体,伸手去打方向盘,准备往右并线,进入三环路的出口。

然而,方向盘竟然没有被他拧动。

“什么情况?”

家林用了点劲儿,又打了一下方向盘。

方向盘依旧岿然不动。

前方的出口越来越近,再不并线,就出不去了。

家林有些烦躁了。他摸向中控大屏,准备关闭“幽灵驾驶”。他本以为只要恢复手动驾驶,就不会有问题了。但他按了关闭键半天,触摸屏丝毫没有改变。方向盘依旧处于无人驾驶的抱死状态。这一刻,家林开始紧张了。

汽车的无人驾驶系统,可能出故障了。

第二场

Roller执拗地继续向前行驶,径直路过了三环路出口。

“老罗,你是不是走错路了?”这条从三环前往望京的京密路,乐乐每个周末都会走一遍。他妈妈给他在望京报了一个棒球课,那是乐乐最喜欢的兴趣班了。

罗家林此刻还不敢告诉孩子他们的车可能出故障了。乐乐心智老成,他怕儿子瞎担心。但罗乐似乎已经察觉出事情有些不对劲了。他看了一眼在地板上滚来滚去的棒球棍,又看了看渐行渐远的京密路入口。

过了三元桥,很快就是三环环线的拐弯点。既然刚刚向右打方向盘打不动,那么这次向左转弯,Roller能行吗?家林紧密注视着中控大屏上的导航系统。当导航弹出一个“左拐”的箭头时,家林发现,方向盘竟然动了。家林立刻把手放在了方向盘上试图往左打轮。左边竟然可以拧动!但角度非常刁钻,几乎只有30度。这不够家林掉头,也不够完全左转。

那么,制动系统呢?家林不抱希望地点踩了一下刹车,刹车脚踏板虽然能踩下去,但汽车却并没有减速。Roller和燃油车极大的不同,就在于Roller的刹车系统全靠电力驱动,没有物理刹车。因此,一旦电动刹车内部线路损坏,就只能选择另一套安全备案——手拉刹车。

其实,Roller在安全测试中,电驱刹车损坏的概率仅为万分之零点九 。高擎公司的决策层和罗家林本人都认为,添加第二套刹车系统会带来不必要的成本上涨,但一名“不会看眼色”的同事,还是力排众议,强烈要求加入手刹。当然,手刹加入后,这名给公司带来“不必要成本上涨”的同事也被排挤出了研发团队。

可是如今,罗家林真的很感激当初那位同事的坚持。

罗家林立刻伸手去拍手刹的按键,但手刹和脚刹一样,毫无反应。

Roller的电路不能全都出问题了吧?

这下罗家林彻底慌了。

“怎么了?”乐乐也察觉出了家林的不对劲。

“消、消防电话是多少来着?110还是999?”罗家林的声音颤抖,紧张到连求救电话都忘了。

“110是公安,999是救护车。老罗,你上小学的时候,老师没教你吗?”

“那交通呢?”

“交通……”乐乐也想不起来了。

罗家林也绞尽脑汁,人在紧张的时候,往往最关键的信息,就是想不出来。

“你快帮爸爸查查!”家林把平板电脑塞给乐乐。

乐乐接过电脑,刚在搜索引擎里输入“交通事故电话”这六个字,搜索框里弹出一大堆广告:“交通事故怕担责?XX律所电话139XXXXXXXX”“2025全新车险业务升级,赶快拨打400XXXXXX保险热线吧”“高速拖车就找XX修理厂,电话158XXXXXXX”……广告层出不穷,弹窗接二连三,可就是没有交通事故报警电话。

罗家林抢过平板电脑,正准备自己搜索,但平板电脑的电量被刚刚那波弹窗广告,已然全部耗尽。屏幕漆黑一片,气得罗家林猛地将它摔在了副驾驶。

罗家林只好打开手机,但此时汽车正在行驶中,为了司乘人员的安全,手机除了电话功能外,其他功能均不允许使用。连接着手机蓝牙的车载中控屏上,高擎公司的【幽灵驾驶】系统小图标,正在屏幕右下角蹦蹦跳跳。这个小图标的造型是一个卡通幽灵的形象,罗家林注意到,小幽灵戴着客服电话的耳返,他突然想起高擎公司有专门为车主提供的客服电话,这个电话也同样包含救援服务的。而且,罗家林记得,救援服务里还能派遣直升机,这不比打交警电话高端多了?

想到这里,罗家林赶紧在中控屏上找到了客服电话的入口。

电话响了三声后,线路自动进入了AI语音接听系统。AI话务员用极其缓慢的语速询问:“您好,这里是高擎公司客服热线,了解我们的产品请按1,产品售后服务请按2,加入车友会请按3,线下门店地址及销售专员咨询请按4,其他请按5……”

“五五五!”家林心急如焚地按下数字5,结果他却进入了下一轮AI话务员的问询。

AI话务员:“请您用语音简单描述您所面临的状况。”

“交通事故!我需要人工客服!”家林大喊。

AI话务员:“我听不懂您在说什么。请再重复一遍。”

“人!工!客!服!”家林大声重复。

AI话务员:“我听不懂您在说什么。请再重复一遍。”

家林深吸一口气,然后用平静的语气说出了两个字:“投诉。”

AI话务员:“好的,这就为您转接人工客服。”

罗家林也没想到,居然“投诉”这两个字能够触发AI为他转接。然而,正当他窃喜自己投机取巧的沟通话术时,接下来却并没有真人接通电话。AI话务员把罗家林转接进了“人工坐席忙,请排队等候”的模式中。不仅如此,AI话务员还“贴心”地问他:“在您等候人工客服期间,高擎公司愿意为您提供不同风格的音乐,按1爵士乐,2古典乐,3流行乐……”

罗家林简直要崩溃了!他听闻过高擎的客服电话很“坑爹”,只是没想到高擎公司在事故报警这种重要工作方面也敢让AI接电话,更没想到这“坑爹”的事情能发生在自己身上!罗家林素来迷恋人工智能、机器学习这些高科技,但这一刻他恨不得世界上从未诞生过这些高科技。

他哪里是被人工智能帮助着,他明明是被人工智障包围了!

“老罗,到底怎么了?车坏了吗?”紧张的气氛弥漫整个车厢,乐乐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

罗家林觉得自己有点喘不上气。公司健身房的那个美女教练Serena怎么说来着?工作压力大、情绪紧绷的时候就试试呼吸冥想。呼吸冥想怎么做?怎么做?罗家林猛地吸了口气,然后呼——吸——呼——吸。他的胸口像高擎公司造车厂的自动化排风机,一鼓一胀一松一弛,呼——吸——呼——吸——呼呼呼——

罗家林感到好多了。

“儿子,没事儿啊,爸爸不会让你出事儿的。”

家林转过头,安慰地摸了摸儿子的手。他觉得自己不能坐以待毙了。毕竟,按照导航时间的显示,再有24分钟,他们就要到“苏州桥”了。

为什么苏州桥这么关键呢?仔细观察北京的交通地图,就会发现,北京的东三环是一条四四方方的环线。不论顺时针还是逆时针行驶,车辆都会经历四个角上的四座超级大立交桥——东北角的三元桥、西北角的苏州桥、西南角的丽泽桥和东南角的分钟寺桥。其中拐角最锐、需要转向最快、缓冲的直行路段最短的,就是苏州桥。

现在,整辆车唯一能手动调整的,就是方向盘向左的仅仅30度的转向角度。家林唯一能做的,就是期盼这仅仅30度的左转角度,可以让他顺利转过苏州桥,不要以每小时60公里的速度,连人带车撞到公路的水泥护栏上去。

罗家林再次看了一眼导航上预计抵达苏州桥的倒计时,他果断地挂掉了正在播放爵士乐的高擎客服电话,然后在通讯录里找到了自己的前同事周仕杰,也是刚刚他和儿子提过的那位“周叔叔”,他犹豫了半秒钟,最终,按下了拨打键。

第三场

周仕杰接到电话的时候,正在母亲家里吃午餐。

母亲家位于樱花西街的老社区里。温暖的正午阳光洒落在树影间,爷爷奶奶们拄着拐杖在树下闲谈,孩子们奔跑着捉迷藏,穿街过巷传来快递小哥三轮车的颠簸声,气氛一片祥和。

“谁啊,仕杰?”母亲给儿子添了碗海鲜粥,勺子里特意多盛了几块瑶柱。

周仕杰直接挂断了罗家林的电话。

“没谁。公司的事儿。大周末的,不接了。”

母亲眉头皱了起来,语气带了点严厉地说:“公司给你转岗了,妈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但工作就是工作,咱们得担起责任来。我和你爸刚退休那会儿,厂里缺电力工程师,我们没要返聘工资,坚持在岗位上多干了两年,等新人带出来了才正式退休。”

周仕杰对母亲的说教感到无奈。国企老工程师们责任心太强了,可国企的待遇也配得上这些工程师。人家干一辈子,受一辈子的尊重,可周仕杰呢?他从美国半工半读学了个博士回来,卷过六轮面试和笔试,才考进了高擎,成为这里的高级工程师。可他却因为玩不转职场复杂的人际关系,很快就被降职了。他又冲谁说理去呢?

回想起自己被降职前的那个月,他都觉得过去的自己实在是“不识趣”。当所有人都反对加入手刹系统时,只有他一次又一次地走进总裁办公室,一次又一次地据理力争。对于曾经的周仕杰来说,在他眼中,研发就是研发,不能掺杂太多市场因素。人工智能专业出身的周仕杰,比任何人都强调“幽灵驾驶”技术的安全。可坚持“增本降效”的后果是什么呢?本应与全车智能完全剥离的手刹系统,最终还是为了节省成本,合并入全车电路中。并且,周仕杰还遭到了以罗家林为首的一众工程师的排挤,在Roller批量生产前夕,惨遭调岗。

“你不是在乎安全么?”调岗的那天,高擎的CEO王彼得对抱着显示屏和办公用品的周仕杰冷嘲热讽,“那你就去售后那边,好好指导他们怎么保障车主的行车安全吧。”

周仕杰被调岗到了全公司最不重要的售后部门,成为了负责接接电话的客服总管。工作条件和个人价值实现的落差,让他情绪低迷。更何况,最近Roller上市,所有荣耀和光芒都落在了罗家林一个人身上,周仕杰的心就像波涛中的小船一样找不到平衡。这段时间里,他总是对周围人发无名火、酗酒、熬夜,似乎曾经生活中的阳光和职场的尊严都无法照见当下的自己。就连马上就要谈婚论嫁的女朋友,也受不了情绪不稳定的男友,无奈之下,选择了分手。

夜深人静的时候,周仕杰会忍不住愤懑:他人生的悲惨境遇,全怪罗家林和王彼得!

电话铃再次响起,来电显示还是罗家林。周仕杰意图把电话挂掉,但在母亲叮咛般的注视下,他还是叹了口气,接通了电话。

“老周!我需要道路救援!”

“什么?”周仕杰愣了一下。

“车出问题了!”

此时此刻,周仕杰还以为罗家林在开玩笑。Roller怎么可能刚上市就出问题?更何况,罗家林也是工程师之一,他都解决不了,难不成是幽灵驾驶系统出问题了?

周仕杰还真是想什么来什么。罗家林懒得跟他废话,快速把目前情况跟周仕杰过了一遍。

“你现在在你自己家,还是在你妈家呢?”家林问。

“在我妈家。”周仕杰立刻反应过来家林的意思了。樱花西街正好毗邻东三环,他从母亲家出发,一两分钟就能到三环边。周仕杰也顾不上喝粥了,他拎上车钥匙,下楼跳进了自己的车里。

说来很有意思,研发了十多年电动车和无人驾驶技术的周仕杰,自己的私家车竟然是一辆纯纯的燃油车——一款平行进口的老式吉普。这辆吉普的车轮换了大轮毂越野胎,全车框架做了加固,刹车片也做了改装。车里的内饰相当硬核,中控台别说大触摸屏了,连个正经蓝牙都没有。都2025年了,周仕杰在车里听歌居然还得插张CD。这么老气横秋的燃油车,让周仕杰常被身边开特斯拉和高擎Roller的年轻同事们嘲笑。但只有周仕杰自己,比谁都在意一辆汽车的安全性和极端环境的通过性。

当周仕杰的吉普开到三环桥边时,正好看见罗家林的Roller呼啸而过。

“这……车速够快的。”周仕杰晃了下神,但立刻意识到罗家林遇到的问题,恐怕不是他能解决得了的。“得打122啊!”

“122?”罗家林在电话里重复了一遍,“哦!122!交警电话是122!”

罗家林下意识地掏出手机,按下了122三个数字。但就在他决定拨通电话时,罗家林居然犹豫了。

“这事儿要曝光了,肯定会影响Roller的销量。”

罗家林这句话说得像自言自语。他刚刚分明还很慌张,可一想到这车也安然无恙地在三环上走了好一段路了,罗家林又有了新的念头。要是……多给他一点时间,再加上周仕杰在无人驾驶安全技术方面的专业能力,罗家林产生了自己或许能化险为夷的侥幸心理。

“都什么时候了!还管销量呢!”周仕杰觉得罗家林简直不可理喻。

“老周,你等会儿。等会儿我跟你说。”罗家林没接周仕杰的话茬,居然径直挂了电话。

周仕杰的心瞬间提了起来,他一掰右转灯,盘桥上了三环路。

三环路上,车辆拥堵为患。目前Roller的幽灵驾驶系统尚能感知前后车辆的距离,但到了苏州桥大拐弯,车就走不了直线了。那时候,没人敢保证幽灵驾驶不会出什么新的“幺蛾子”。

周仕杰踩了脚油门,不断穿梭在车流中,很快,他在北土城附近追上了罗家林。周仕杰偏头一看,发现罗家林的后排居然还坐着个孩子。周仕杰的怒火“腾”地烧了起来,他降下了车窗,对着罗家林大喊:“乐乐还在你后座呢!你他妈再不报警,我就报了!”

然而,罗家林居然没有理会周仕杰,他指了指手机,示意让周仕杰接电话。周仕杰低头一看,发现自己刚刚被拉进了一个飞书电话会议里。周仕杰打开通话免提,听见了王彼得的声音。

“仕杰啊,你先稍安勿躁。”王彼得的电话那边传来跑步机转动的声音。想必他今天又去了健身房。

王彼得是个长年在海外的华侨,明明是中国国籍,却总喜欢嘴里冒英文单词,还把自己以前的中文名,改成了这么个不中不洋的名字。他热爱健身,崇拜古铜色的健美肌肤。因此他除了工作以外的时间,几乎都花在了健身房里,每到春夏交际,他会专门飞到三亚,涂上美黑霜,趴在沙滩上狠狠晒上三天,让自己看起来就和硅谷的那些富有白人一样健硕和黝黑。

王彼得在电话里的语气,听起来倒是一点都不担心自己员工的安危。

“眼下是Roller销售的关键时期,我们不能大惊小怪。要是报了警,引媒体过来了,导致销售量下降,收不回Roller前期的巨额研发费用。这个后果,咱们三个可承受不起。”

周仕杰冷笑。王彼得和罗家林都是Roller这条产品线的直接受益人。早在Roller上市前,他们便内部购买了不少期权股票,就等着靠Roller大赚一笔。他们当然“承受不起”。

“再说了,家林的车也不是完全失控。”王彼得从跑步机上走了下来,擦了擦汗,优雅地和身旁跑步机上曼妙的美女摆了摆手,“现在不是还正常行驶吗?制动和转向系统抱死的情况,你不是安全专家么?你给查查呗。”

“我?!”周仕杰气得打磕巴,“出人命了怎么办?罗家林车里还有他儿子呢!”

王彼得擦汗的手停顿了一下。他确实不知道罗家林还带着孩子。但是,在报警救人和销售量之间,他只犹豫了半秒钟,便依旧语气淡然地回答:“你跟家林都是无人驾驶技术的专家,我相信你们一定可以解决问题的。你要还是不放心,这样,高擎呼救中心的所有资源,今天都给你调用。”

高擎呼救中心是高擎公司为车主提供的一项道路救援服务。只要你购买高擎的电动车,就可以在紧急时刻,拨打救援电话,高擎合作的私人救援和道抢维修机构,就会立刻出动,为车主提供服务。当然,以上这些都是表面的漂亮话。大部分车主其实和罗家林一样,客服电话打进去,排队等人工客服都能排上半小时。而且,这项服务仅在少数一线城市提供。其他城市的车主点进高擎汽车的APP,只能看到屏幕上显示着“您所在的城市尚未开发此功能”的免责声明。好在,以高擎电动车的价格,车主一般也只分布在北上广深杭州成都这种高收入的超级大都会。至于这些大城市车主开着车去小地方旅游时,不幸遇险的话,高擎公司可是不会负任何责任的。

周仕杰并没有被王彼得说服。他不认为高擎的这些外包救援机构能给他们提供什么快速有效的帮助。但他知道,如果是王彼得做的决定,除非他自己改变想法,否则没人能改变这个决定。

“那,直升机也可以调用?”周仕杰决定讨价还价,趁着王彼得姿态低的时候,尽量帮罗家林争取点资源。

王彼得顿了顿,勉为其难地回答:“你非要用,那就用吧。但是尽量节约。”

周仕杰挂了王彼得电话,当即打给了救援中心北京部的负责人——刘涛。

“小周啊,你要出动直升机,这得提前打招呼啊!”

刘涛也没想到,自己大周末的,还在怀柔水库钓鱼呢,居然接到了这么一个让他心烦的电话。

“咱们救援部虽然在北京,但飞行员和停机坪在天津塘沽呢。北京这儿航空管制比较严格,通行证不好办理。从塘沽飞过来,最快也要一个小时。再说了,你们这是在东三环,能让低空飞行吗?”

周仕杰一听就急了:“你这也不让,那也不让,干脆北京救援部就别配备直升机了!”

“嗐!这不是说出去好听吗?Peter从加利福尼亚留学回来的,那儿私人飞机满天飞,回了北京他还当自己在硅谷呢!”

刘涛的语气也满是嘲讽之意。但他此时已经收了鱼竿,和旁边的钓友打了个招呼,走向了自己的汽车。刘涛的私家车也是高擎Roller。这毕竟是刚上市的新车,他女儿赶时髦,迫不及待地催他买了。毕竟,老爸买的车,女儿也可以开到大学校园里炫耀一番。只不过,当刘涛听说罗家林的车出事儿了,他发动汽车时的手,多少有些犹豫和颤抖。

“刘叔,你帮帮忙。现在Peter不允许我们找交警。”

“什么?你们还没打交警?”刘涛愣住了,“这么大事儿必须得交警和消防出手啊!”话刚说完,刘涛反应过来了,“他妈的!王彼得掉钱眼儿里了!东三环,罗家林出事儿也就算了,万一车失控了,周围的机动车都得遭殃!他这是铤而走险,侥幸心理!”

周仕杰看了一眼旁边车道。车道内,Roller还算正常行驶着。罗家林透过车窗手舞足蹈地冲周仕杰比划。周仕杰白了他一眼,电话里的刘涛叹了口气:“我先和空管沟通一下。不敢保证啊!”

周仕杰抬头看了一眼前方的路。路牌上写着“蓟门桥”三个大字。过了蓟门桥,用不了多久就是苏州桥了。

“刘叔,你闺女是不是在电影学院读书呢?”周仕杰忽然灵光一闪,想到了一个主意,“你能不能让她找几个剧组用的大金杯,让他们开到三环上来?”

第四场

在互联网圈子里,流行着这样一种说法,叫做“中产返贫三件套”。这三件套分别指的是:房贷过千万,老婆不上班,孩子念国际。

罗家林就是拥有了“三件套”的互联网中产。踩上了电车和人工智能的风口,罗家林在三十出头的年纪,就拥有了百万级的年薪。这给了他极大的自负和对未来膨胀的幻想。于是,结婚后不久,他就和前妻“掏空六个钱包”,花光了家里老人的钱和小夫妻俩多年的积蓄,在北京东四环的一处高端小区,贷款千万,买了一套240平的大平层。

大平层住上了,罗家林开始和那些他曾经根本高攀不上的邻居们打交道。当他在小区会所的游泳馆里跟别人谈起,自己老婆每天早上还要坐地铁去打卡的时候,那些邻居们看他的眼神,仿佛又带上了以往的轻蔑。他这才发现,周边邻居家的太太们,基本都是不上班的。

恰逢赵亭怀孕,罗家林开始极力劝说妻子放弃工作,回家带娃,做个全职太太。赵亭是有些姿色的,但美貌的女人往往也很聪明。她一眼看穿了丈夫想让自己成为“花瓶妻”的小心思,说什么也不愿意。但无奈两人都是三十岁后才生娃,身体情况在996式的工作摧残下,早已不如从前。赵亭不得已休了产假,回家保胎。她本想着孩子一生完,出了月子就回去上班。但她大大低估了养育孩子的辛苦,也没想到在北京一个靠谱的月嫂的钱,比她工资都要高。并且,月嫂只带孩子不做家务。这意味着,240平米的房子,还需要再找一个住家保姆来打理。面对两个保姆加起来的开销,罗家林表示:“为了让你每个月去赚一万五的工资,我要掏两万五的保姆费。这钱倒是也能挤出来,但是就得动存款。咱家以后的抗风险能力肯定要下降。”

想到双方老人都在外地独居,年事已高,万一真出点什么事儿,她和老公住着北京大平层,却给老人掏不出医药费,这怎么能让赵亭心里过得去呢?

“再说了,咱家孩子以后要上国际学校的。保姆一个月两万五,一年就是三十万,怎么也得带到孩子三岁才能送幼儿园吧?那就是小一百万的花销。这一百万,是孩子上国际小学五年的学费。简单来说,你出去赚钱,一个月赚一万五;你在家带娃,一个月省两万五。赵亭,你光想着自己成为经济独立的女性,但家庭的这笔账,你算过吗?”

权衡利弊之后,赵亭绝望地发现,她和丈夫选择的这种“三件套”生活方式,几乎是环环相扣的。背房贷是为了生娃,给娃一个优渥的成长环境;但生了娃,老婆必然无法摆脱“母职”和“妻职”的束缚。除非丈夫的收入已经完全覆盖全部家庭财产开支了,否则妻子的职业道路只能滑向全职主妇。

中产的生活里,处处都是“牺牲”。而最先“牺牲”的,往往是女人。

妻子回归家庭后,罗家林一方面觉得自己在邻居和同事们之间,看起来更有面子了;另一方面,他内心隐隐感受到经济的压力与重担。中产家庭里的男性,就像晾衣绳上的西服,华丽的外表高高挂起,但细细的晾衣绳一旦崩断,西服就得掉在地上的泥潭里。

所以,职场上,不进则退,一切向钱看。

在罗家林充满压力的生活中,他找到的最好的缓解方式就是“追星”。当然了,他追的可不是什么韩流艺人、欧美歌手。他最崇拜的人是苹果的创始人乔布斯。他买过一阵子黑色高领毛衣,常常穿着它出席高擎新车的发布会。乔布斯死了以后,他开始崇拜特斯拉的创始人马斯克。他注册了微博账号,模仿着马斯克在推特上讲话的口吻,一天能在微博上发二十几条“小作文”。在罗家林心中,科技大鳄就应该是这样的——高调、睿智、手握重金、呼风唤雨。而高擎科技的王彼得,就是罗家林眼下的职业目标。如果这次Roller能够大获成功,王彼得大概率会拿着更高的薪资包,重新跳槽回硅谷,那么他现在的位置,就是罗家林的了。那可不只是跨越百万年薪的门槛,走向更高收入那么简单,罗家林要是能成为王彼得,他现在肩上的经济包袱不仅可以彻底卸下,而且,在35岁“非升即走”的互联网职场,站在王彼得的高度,他后半生的收入才能更稳妥。

野心与理想,总让人陶醉与沉沦。但现实却像无情的利刃,砍断了罗家林的白日梦。

“罗家林,苏州桥马上就到。”周仕杰隔着车窗冲他喊,“你配合我。我先帮你检查一下环境探测器。”

幽灵驾驶系统的环境探测器是由8颗精密的AI摄像头组成的。高擎的电动车和油车最大的不同,也体现在这一点上。一般情况下,油车的环境探测器采用的是雷达技术。司机在倒车的时候,雷达会发出超声波信号,以点状分布的形式测绘出干扰物体,并将信号传递给控制器,控制器通过计算,得出干扰物体和汽车之间的距离,再将警报声通过蜂鸣器播放给司机。雷达的测算方式比较老旧,但价格低廉,且故障率低,但它也只能在倒车时用一用,不足以支持需要快速即时反应的无人驾驶技术。因此,高擎公司在普通超声波雷达基础之上,将雷达提升为更精确的毫米波雷达,并引入了AI摄像头技术。环绕在全车四面八方的摄像头能够探测汽车周围的行人、车辆、静态障碍物等各种环境情况,并将这些情况反映给幽灵驾驶系统的计算平台,计算平台根据8颗镜头的情况进行分析,再将结果传输给车辆的控制模块,实现方向盘转向、制动系统的加速或驻车等一系列功能。

当周仕杰得知罗家林无法退出Roller的幽灵驾驶系统时,他第一个想法就是干扰AI镜头。毕竟,计算平台和控制模块都加载在车辆内部,如果车一直停不下来,他们也很难在高速移动中拆车维修。但8颗AI镜头都暴露在汽车外部。3颗在车头,2颗在两侧B柱,还有3颗在车尾。周仕杰的计划是,如果他能通过干扰摄像头的方式,迫使幽灵驾驶系统更改转向角度,或许能让罗家林顺利通过苏州桥。

“家林,你现在仔细听我说。”周仕杰在电话里叮嘱罗家林,“一会儿,我会开到你的车左前方摄像头前面,遮挡左前摄像头,你看看转向系统能不能在左前方有障碍物的情况下,允许你往右打轮。”

“好!”罗家林立刻明白了周仕杰的意图,他双手攥紧了方向盘,扭过头看了一眼儿子的安全带,“乐乐,你还记得暑假时,爸爸带你坐飞机,空姐阿姨教你的防冲击动作吗?”

乐乐点点头,他弯下腰,把双臂环抱头部,抵在前排座椅上。

“老周,我这儿准备好了。”

周仕杰一打方向盘,斜切着插到了Roller的左前方。与此同时,Roller汽车明显减速,车身剧烈地抖动了一下。罗家林再次试图关闭幽灵驾驶系统并向右打轮,但遗憾的是,方向盘依然抱死不动。

“老周,不行啊!”即便车内开着空调,罗家林此刻已然汗如雨下,“完了,完了!”

但周仕杰并没有罗家林那么悲观。幽灵驾驶是一个极为复杂精密的系统,它功能分为感知层、认知层、决策规划层和执行层这四大层级。刚刚车身的抖动,证明感知层的AI摄像头和认知层的图像处理器都没有发生故障,只是决策规划层的中枢电脑无法将信号顺利地传导给执行层的控制模块。这意味着,只要是直线行驶,中枢电脑无需向执行层传递转向信号,那么,罗家林父子俩就暂时安全。但遇到拐弯时,一切都不好说了。

“前车的三个镜头从左到右分别是鱼眼、广角和长焦镜头。我刚刚测试的是鱼眼镜头。鱼眼镜头辐射角度大,我的车在画面中占比不高。但最右边的长焦镜头画幅紧,画面内容少。或许,我的车对右边镜头的影响力更大。家林,我一会儿到车的右前方试试看。”

周仕杰掰灯并线,从Roller的后车绕到了右前方。这一次,周仕杰刚刚准备从右侧超车,长焦镜头灵敏地捕捉到了周仕杰所驾驶的吉普车的动态,罗家林几乎没使劲,Roller就已经向左打轮。左车道的汽车被这突如其来的并线吓了一跳,路过的司机疯狂鸣笛。

这一次,Roller的左转向角度超过了30度,几乎达到了45度的水平。

成功了!

周仕杰悬着的心稍微放下了一些。一个巨大的路牌掠过吉普车上方。周仕杰扫了一眼,苏州桥已经近在眼前。

“我维持在你右侧,”周仕杰告诉罗家林,“咱们一点一点转过去。”

周仕杰的想法很丰满,但现实却不遂人愿。进入苏州桥路段后,辅路上突然汇入一辆道路作业洒水车。洒水车又笨又大,行动迟缓,恰巧就卡在了周仕杰的车前。周仕杰一时间没能并入Roller的右前侧,罗家林只能用力向左拧着方向盘,慌了神地问:“老周,咋办?”

如今,洒水车和Roller都进入了苏州桥的拐弯处。但,Roller仅有30度的转角根本不足以转过苏州桥的弯道。再这么行驶下去,Roller就要撞向洒水车了。

周仕杰拼命鸣笛,前方的洒水车司机不耐烦地把头伸出车窗,瞪了周仕杰一眼。周仕杰挥舞着手臂,大声呼喊:“让让!你左车道的电动车故障了!”

洒水车司机迟疑地瞥了一眼Roller,他惊惶地发现,Roller竟然已经踩上了车道线,眼看就要和自己蹭到一起了。洒水车司机赶紧驶入右侧应急车道。车道一腾出,周仕杰一脚油门往前蹿,径直撞上了Roller的右前侧。撞击让Roller在柏油路上漂移了几米,周仕杰也不减速,反而继续用吉普车顶着Roller往左转向,直到两辆车一起转过了苏州桥的90度大直角。

周围行车的司机没见过这种离谱的交通事故,人们纷纷掏出手机拍摄。

“老周,他们拍咱们!”罗家林刚脱险,就开始担心起了高擎公司的声誉。

周仕杰懒得搭理他。他看了一眼Roller的右车前,半张车前脸都被吉普车给撞凹进去了。估计右侧的AI摄像头也报废了。周仕杰很难评估目前Roller的车况是否和撞击前一样。

“老周,我们绝不能影响Roller的销售!”罗家林火急火燎,“我告诉你,我在公司能走到这一步不容易!高擎的竞争就像爬珠穆朗玛峰,我都到大本营了,你不能让我放弃登顶吧!”

罗家林的利欲熏心,让周仕杰感到不可思议。

“我要报警。”周仕杰用通知的语气告诉家林,“现在车有物理损伤了,如果出现问题,影响了其他车辆的安全行驶,你能负责吗?王彼得都不能!”

“那你考虑过赵亭吗?”

罗家林话一脱口,周仕杰愣住了。

“这跟赵亭有什么关系?”

罗家林咬牙切齿地说:“你光棍一条,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能知道我们这些有家庭的人,压力有多大吗?我家乐乐从小读的国际学校,你贸然报警,影响了我的工作,赵亭那点儿工资,她供得起我们儿子读书吗?”

“私立学校和孩子的安全,这俩能相提并论吗?你这是本末倒置,偷换概念!”周仕杰并不想为罗家林的狡辩买单。但是,赵亭的存在,却让他非常在意。这种紧急情况,是不是也要通知一下罗家林的前妻——赵亭呢?

第五场

作为罗家林口中无时不刻提防的“周叔叔”,周仕杰和赵亭算得上颇有渊源。两人本科都在邮电大学就读,只是一个念人工智能,一个读信息传播学。他们算得上同校不同系的同学。大学时,赵亭是学校里的名人。广播站、大学生歌手比赛、校园电视台……处处都能见到她的倩影。本科四年,周仕杰知道赵亭,但赵亭不知道周仕杰。他们能够成为朋友,还是因为周仕杰准备出国留学,在学校附近报了个英语补习班,在补习班里认识的赵亭。

赵亭对一切都充满好奇心。就算是和她聊十分枯燥的人工智能专业,她也能听得津津有味,是一个天生的好记者。因为结伴练习英语,两人逐渐熟悉。周仕杰有过许多次想要对赵亭表白心意的冲动,但这些蠢蠢欲动在即将出国留学的事实面前,被周仕杰咽进了肚里。他想,他们还年轻,等他学成归来,还有机会。

然而,欧美学校宽进严出,硕士加上博士学位,周仕杰读了七八年才熬下来。等他再回国时,赵亭已经成为了他青春的一页历史,被轻轻翻了过去。

可缘分如此妙不可言,翻过去的一页,在三年前,又被翻了回来。

三年前,周仕杰再一次见到了赵亭。

高擎公司,天津港组装工厂。周仕杰受同事罗家林的嘱托,即将接受一场媒体采访。他站在工厂外等记者来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车里走了下来。

“赵亭?!”周仕杰瞠目结舌。他听说过罗家林的妻子以前是做媒体的,但没想到竟是熟人重逢。

但赵亭并没有流露出惊讶的神色。她和周仕杰握了握手,道:“仕杰,好久不见。你以前留给我的QQ号,是不是早就不用了?”

赵亭和周仕杰的重逢,并不是很容易。眼下,乐乐刚进入学前班,多年来忙于照顾孩子的赵亭,终于可以重返职场。在和罗家林结婚前,赵亭曾就职于国内知名媒体,但再次回到职场,知名媒体的工作已经找不回来了,赵亭只好进入一家基于互联网运营模式的初创自媒体公司,和一群95后、00后们上班。作为公司内最有经验和人脉资源的资深记者,赵亭肩负着一篇爆款大采访的任务。她思来想去,或许只有丈夫所在的高擎公司,能够带来足够吸睛的流量。

“你为什么不找家林做采访?那样多方便,你们夫妻俩,家里就把采访办了。”周仕杰局促不安地搓着手,言语间略有酸意。

他带着赵亭往工厂入口的消毒间走去,递给赵亭一件无尘除静电的防护服。

赵亭一边穿着防护服,一边亲切地回答:“家林的回答太官方了。没说几句就跟我上价值,什么OTA迭代、深度整合、全栈自研……满口互联网黑话。要是照着他的讲法写稿子,读者不爱看。”

周仕杰干笑了两声。罗家林确实嘴上说的漂亮话比手上干的漂亮事要多。但他非常意外,罗家林为什么要推荐他来带赵亭参观。

“其实是我主动管家林要你的联系方式的。”赵亭坦言,“我看过你上《今日新能源》的一期采访视频,你面对镜头非常诚恳,是难得的优质受访对象。”

“没想到……这么多年了,你还关注着我。”周仕杰被赵亭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他眼神飘飘忽忽,用力拽紧了防护服连帽的抽绳。一旁的赵亭第一次穿防护服,动作有些笨拙。周仕杰忍不住帮她拉了一下腰上的魔力贴。

“这个扣得粘紧。”周仕杰伸出手,帮赵亭整理了一下身上的工作服。他的动作稍微显得有些亲密,但赵亭并没有躲闪。

防护服穿好后,两人走进了高擎公司的汽车组装工厂。工厂恢弘巨大,一眼望不到头。漫长的流水线上,密密麻麻地站着一排排统一着装的工人。在他们身后,是几十个汽车组装自动化车间。

赵亭看向了流水线后方的自动化车间。车间内停放着几台Roller的车架。几台电子手臂正在精密而高效地组装着。看着凌空飞舞的电子臂,赵亭有些疑惑:“ Roller这台车,看起来和别的车也没什么太大区别。只是造型更酷一些,里面多了几块屏幕。为什么高擎可以把它当成未来的看家门面呢?”

“你说的没错。”周仕杰拉过了一旁的电子屏幕,打开上面的Roller汽车设计说明视频,“在没有加载幽灵驾驶系统之前,Roller和其他电动车,甚至是一些有自动化功能的燃油车,是没有驾乘体验上的区别的。但幽灵驾驶,可以让驾驶员彻底放开方向盘。即使车内一个人都没有,Roller也可以聪明地行驶在道路上,仿佛一个看不见的幽灵在帮你开车一样。”

“据我所知,幽灵驾驶系统还没有研发成功。”

周仕杰被问得有些尴尬。他和罗家林、王彼得都不一样。他是第一批进入高擎工作的工程师。那时候的高擎还是一家规模不到一百人的小型创业公司,融资能力有限,很多时候都需要工程师配合产品经理一起做个PPT,到各大投资公司去宣讲,“骗”点钱花。后来,高擎的第一辆汽车“零”上市,在业界和市场上大获好评,高擎这才得以从一家连车壳都要找代工厂制作的籍籍无名的小公司,迅速增长为当下占据电动车市场半壁江山的垄断企业。罗家林就是在“零”上市的时候,加入高擎的,而王彼得则更晚。对于周仕杰来说,这两个人更像自己的“后辈”,可如今后来者居上,更懂得周旋的罗家林和背景更硬的王彼得,已经逐渐让周仕杰感到被边缘化。

“现在「零」的市场保有量仍然是高擎所有车型中最高的。咱们今天能看到的流水线上,也是专门为「零」开设的。至于幽灵驾驶系统……”周仕杰挠了挠头,“开发这种级别的人工智能技术,是很烧钱的。高层的决策是,用「零」来养活「幽灵」。所以,我和家林能不能把Roller搞出来,就看未来这几年,「零」系列能不能继续热销了。”

赵亭看了看庞大的流水线,又看了看自动化车间里轻巧的电子臂,皱起了眉:“既然「零」的生产量更大,为什么你们不用全自动化车间来生产呢?电子臂的产能不是更高、更精确吗?”

“但电子臂更贵呀。”

“啊?”赵亭愣了一下,“不好意思,在大部分人的概念里,往往是人力手工的东西更值钱,工厂机器批量生产的东西更廉价。”

“只有在高端艺术、复杂沟通……这些很难进行机器学习和复制的领域,人力手工的东西才会更值钱。只要是能重复生产的产品,人力成本永远比机器更低廉。”周仕杰说,“何况,人工智能的开发也并不便宜。如果只是用于代替简单劳动力,那也太不划算了。所以,如果未来有一天,我们的世界出现大量人工智能。那人工智能代替的一定不是本就工资低廉的流水线工人,而是你这样的文字工作者,和我这样的产品研发人员。我们的工资更高,更具备被机器取代的价值。”

周仕杰说这段话时,还是在几年前,他并不知道,2023年刚开年时,诸如ChatGPT、Midjourney等大量AIGC工具批量诞生,不少文字和插画领域的从业者因此失业。人工智能的诞生,让人的工作逐渐失去了意义和价值。在这之上,高擎公司的“幽灵驾驶”,不仅仅要让人类放弃“驾驶”这一项工作,更是要让人类放弃对“安全”的亲自掌控。人工智能不仅要接管你的工作,更要连你的行车安全,也全面接手了。

“高擎公司流水线的工人们,一个月能赚多少钱?”

“很少。”周仕杰回答,“目前国内流水线普工薪资待遇最好的,就是富士康了。我们尽力去对标,但富士康毕竟是专门做代工的工厂,收入来源更广泛。”

“你们这里呢?你实话说。”赵亭追问,“我想看看普通的收入能比电子臂便宜多少。”

周仕杰面露难色,这种信息,按理来说是不该向记者透露的。但眼前的人是赵亭,他很难拒绝她。

“我们这里普工底薪2230元,每天两班倒,一个班12小时,每个小时14块钱。如果一个月30天,一天都不休息且没有做错任何一个零件,没有扣分扣款的情况下,到手工资是7270元。但我们工厂是包吃包住的。住宿费一个月500,吃饭管两顿,每顿餐标6元。扣除食宿、五险一金,每个工人每个月可以拿到5000元左右。但是大多数人都做不到全月无休。所以这里普遍工资在4300到4700元。”周仕杰的语气里满是对工人的同情,或许他与他们的岗位和薪资不同,但毕竟都在同一家公司,为同一个目标奋斗,他们也算周仕杰的同事。

“你再看看电子臂。”周仕杰指了指自动化车间,“电子臂一天的耗电费,都比这些工人一个月的工资高。”

赵亭哑口无言。两人沉默地在流水线间漫步着。流水线好长好长,仿佛看不到尽头。统一着装的工人们神情木讷地重复着手上的动作,就像一个个被复制粘贴出来的人一样。

这时,站在赵亭身边的一个工人突然猛地举起了手。这个动作之突兀,吓了赵亭一跳。这条流水线尾巴上站着的“线长”向工人走了过来。

“干什么?”线长警惕地看了一眼周仕杰,仿佛在担心公司总部来视察的这位周领导,会对他们感到不满。

“想……想上厕所。”工人防护面罩下的表情因为哈气的缘故,有些看不清。但听声音,他似乎是个年纪很小的孩子。在电子厂,大部分普通,几乎是初中一毕业就来打工的。

线长对工人的要求有些不耐烦。他伸手摸索了一下流水线侧面的不锈钢板,摸出了一个黑白屏的廉价计时器。计时器上显示着1分30秒的字样。线长按了一下计时器,上面的数字开始一分一秒地倒数。工人见状,头也不回地撒腿向厕所冲去。

“周总,让您见笑了。这孩子刚入职没多久。早上我在食堂都提醒过他了,第一顿饭吃得干一点,中间就不用上厕所。”线长的语气随意而平常,但里面包含的信息,却让赵亭深感震撼。在高擎的工厂里,人的价值远低于机器,至于人文关怀这种遥不可及的幻想,在连“如厕自由”都没有的流水线上,甚至听起来有些荒谬。

“你看过卓别林的《摩登时代》吗?”赵亭问周仕杰。

周仕杰苦笑。高擎公司的工厂确实很像《摩登时代》里描绘的现代化工厂一样。在这里,每一个人,仿佛都被困在了无穷无尽的数字化宇宙中。

“我觉得,”赵亭顿了顿,“世界就像一个临时组建的草台班子。公路上高速奔跑的汽车,掀开车盖一看,结果里面是几个人光着膀子托着车盖往前跑。”

那天的采访结束后,赵亭很快发表了她的文章。然而,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赵亭的采访题目居然是《“高”价电动车的“高”科技背后,是对流水线工人的“低”薪压榨》。

第六场

赵亭的采访一经问世,转发量一夜之间突破十万加。各类视频博主开始剽窃赵亭的文案,发表一篇篇声讨高擎公司的视频,投机取巧地蹭热度。“高擎低道德”成为了网络热门话题。奔跑在数字时代的人们,并不在乎事实的真假和起因结果,只在乎这个观点在万千观点之中,够不够偏激?细节描述够不够有冲击力?很显然,赵亭的观点几乎是向一边倒地维护底层工人的权利,抨击高擎这个“资本家”的剥削。并且,她生动地描述了那个十几岁的小男孩是如何举手向线长打报告,奔跑着去上厕所的画面。这引起了读者广泛的共情。一时间,赵亭的名气飙升,就连以前雇佣过她的大媒体老东家都给她发来了祝贺信息。

然而,流量的代价,是家庭的和睦。文章发布的第二天,还在广州车展出差的罗家林立刻坐飞机回了北京。他怒不可遏地将手机屏幕怼到了赵亭的脸前,高声质问她:“我让你采访高擎,不是为了让你搞我们的!你知道现在全公司的人都怎么看我吗?他们觉得我管不住老婆,甚至还觉得我是故意要搞垮公司的!我告诉你,王彼得已经找我约谈了。你要是还想让我保住年薪百万的工作,继续住大平层、给孩子上国际学校,你就立刻去把文章删掉!”

赵亭并没有被丈夫的暴跳如雷吓住。她发布文章的时候,就预料到了。罗家林虽然是个能为家人带来良好物质条件的男人,但在许多大是大非上,他没有站起来保护弱者的勇气。你可以说罗家林是成熟、精打细算的,但如果没有堂正和勇敢的性格,一切的成熟和精打细算,本质上不过是自私和市侩罢了。

“我只是报道了事实情况而已。”赵亭反驳,“你不是也去过高擎的工厂吗?你也应该知道那里的工人有多辛苦。你们这些发展人工智能的公司,最初的目的是为了让人工智能服务我们人类,让我们过得更舒适。但现在的情况呢?幽灵系统能不能有钱制造出来,都要看流水线上的工人制造「零」的速度有多快。你们拿人的血汗来堆冷冰冰的技术,这工作我看你不做也罢!”

赵亭一直是个固执的女孩,这一点,罗家林在和她谈恋爱的时候就知道了。但他对赵亭的“不懂事”感到非常失望。

“我真后悔和你结婚!”罗家林脱口而出。

憎恨的话语永远覆水难收。赵亭回归职场的第一篇报道就成了她和罗家林离婚的导火索。

漫长的离婚诉讼进行了一年半。这一年半的时间里,赵亭拒绝让罗家林探视孩子。以前工作忙的时候,罗家林从没认为周末陪孩子玩是一件有多大不了的事。但如今见不到孩子了,罗家林才意识到他曾经拿工作当借口,忽视了多少与家人相伴的时光。

东四环的大平层还是没能保住。财产分割让罗家林和赵亭本就破裂的关系雪上加霜。最终,因为孩子尚且年幼,法院把乐乐判给了赵亭,赵亭也因此拿到了更多的补偿。大平层被迫挂牌出售。还完夫妻共同欠银行的贷款,最后剩下的那点钱一分,两人谁也不够再买一套同样水准的房子。

“你一定会后悔的。”罗家林在法院门口气急败坏地对赵亭说,“就你那点工资,你这辈子都住不回以前的房子了。但我不一样,我收入高,往后我还有机会!”

赵亭站在台阶下方仰视罗家林,却觉得站在上方且身高一米八的罗家林,实际上却如此矮小。她冷淡一笑:“是你开始后悔了吧?”

罗家林确实后悔了。但男人的自尊心让他拒绝承认自己后悔。他开始用高消费麻痹自己。身上扛的房贷消失了,他顿时倍感轻松。租房也敢租国贸公寓的豪华单间了,手机一年一换,手表也从几万块钱的万国升级成了十几万的江诗丹顿。更不要提,当高擎公司上市了对标高净值人群的Roller时,罗家林直接成为了全国第一个提车的用户。

但物质的充盈并不代表精神的充盈。每当罗家林独自坐在公寓的落地窗前,看着窗外的万家灯火时,他手里两百多块钱的西餐外卖,立刻就不香了。

他总是会想:赵亭和孩子,现在正在做什么呢?

赵亭离异后的生活,从心理上来说,轻松了许多。但经济上来讲,确实有些捉襟见肘。罗家林给的抚养费其实还算慷慨,但为了给孩子一个更稳定的生存环境,赵亭还是咬着牙,用离婚后分的财产作为首付,买了一套紧凑的两居室。她再次背上了房贷,因此消费上肯定比不得前夫那么潇洒。赵亭不再和曾经大平层小区认识的富太太们一起逛街、做美甲;也不好意思邀请国际小学的富家子弟来自己的小二居里做客。当她在学校运动会上,看到那些有爸爸陪着一起闯关的小孩,心里难免会怀疑:自己对罗家林的道德要求是不是太苛刻了?

有一天,赵亭在餐厅里碰到了周仕杰。周仕杰挽着女朋友的手,向赵亭打招呼时,赵亭正在崩溃地冲一旁因饭菜不合口味而大声哭泣的乐乐吼叫。周仕杰第一眼差点没敢认赵亭。如今这位被生活操劳几乎击垮的女人,和几年前在工厂里和自己侃侃而谈的女记者,形象相去千里之远。但是,周仕杰并没有因此对赵亭“敬而远之”,反倒是内心升起一种怜悯。他本身在工作上就对罗家林意见不合,看到罗家林的前妻生活朴素乏累,他对罗家林的反感更深了。

在那次餐厅的偶遇后,周仕杰发现赵亭的新家和他母亲的家在一个大型社区内。于是,他常常用去看望母亲为借口,顺势帮赵亭去快递站搬个重点的箱子、带个大西瓜上楼。这行为让周仕杰的女友颇有微词。但周仕杰就是个老好人,这件事,人尽皆知。

有一天,周仕杰正“吭哧吭哧”地把水桶倒扣在赵亭家的饮水机上时,赵亭突然告诉他:“我把那篇文章删了。”

周仕杰手上一顿。

“前几天老罗来接孩子上兴趣班。我俩因为这事儿又吵了一架。他跟我说,我那篇文章当初发出去的时候,因为是你带我参观的工厂,所以,你也受到了牵连。”

“嗐!无所谓的事儿。”周仕杰轻飘飘地摆了摆手。

当今数字时代,每一个公司都对互联网舆论十分敏感。赵亭的一篇文章,让高擎公司的市值连续几日下跌,损失数以亿计。周仕杰当然会受到惩罚和排挤,那年的年终奖他都没领到。不过,他反而很感谢赵亭的这篇文章。他以前也像罗家林一样,把工作太当回事了。当他看到赵亭在文章里对那些埋头于流水线的工人们的描述时,周仕杰恍然意识到,他和那些工人,似乎也没什么本质区别。他们都一样只顾着低头干活,却从没想过要抬头看看真实的人生。被砍掉年终奖的周仕杰,反倒开始坐在工位上“摸鱼”“摆烂”了。到点儿下班,不主动“996”的周仕杰,竟然有了时间去参加母亲给他安排的相亲。这一年,他恋爱谈上了、健身房的卡办了、每周末知道给未来一周的自己准备好营养丰富的高效备餐了。

当你不把工作当回事儿的时候,整个人都精神了。

“删不删都无所谓。”周仕杰帮赵亭调整好了饮水机的位置,“反正互联网又没有记忆。”

“你们的幽灵系统怎么样了?”

赵亭这句话就像踩到了周仕杰的痛脚上。他刚刚对工作建立起来的“佛系心态”瞬间分崩离析。罗家林似乎知道他与自己的前妻走得很近,便故意发泄般地在幽灵系统开发时不断为难周仕杰。周仕杰重视系统的安全性,罗家林就提出过度注重安防会增加成本;周仕杰希望给司乘更多的自主驾驶机会,罗家林便强调轻松的全自动化驾驶才是用户买单的根本。

罗家林毫无逻辑、缺乏冷静思考的处处针对,让周仕杰的职场生活更加举步维艰。他对于工程细节的追求、较高的安防意识、工程师父母从小对他言传身教的严谨,都成为了罗家林和王彼得带领Roller向前高歌猛进的阻力。周仕杰要慢工出细活,但罗家林和王彼得着急让Roller上市分红。

这场电动车大厂的办公室政治博弈,还是以周仕杰的败北告终。这一次和先前取消年终奖的小小惩戒不同,高擎公司的董事会在王彼得的游说下,将周仕杰“流配”到了售后部门,成为了“售后安全工程顾问”。虽然title上还有“工程”两个字,但任何人都知道,周仕杰已经不再是曾经备受尊重的“工程师”,而是一个高级的“电话接线员”了。

职场失利、女友分手,周仕杰一蹶不振。或许是一种大男子主义的自尊心作祟,他竟然不再想见赵亭。他不想听赵亭说安慰的话,也突然意识到先前他与赵亭的亲近是多么荒诞离谱。

然而,此时此刻,当周仕杰看着罗家林的Roller在三环路上奔驰时,他想:或许这次躲不开和赵亭相见了。他抄过手机,给赵亭拨去了电话。

第七场

天津塘沽,高擎公司高尔夫庄园。姜文秀端着一杯星巴克,坐上了雪白的高尔夫车。她驾驶着这辆小电车穿过绿茵盎然的球场,来到了湖边的停机坪。停机坪上停着一台电光蓝色的西科斯基S-76商用直升机。这辆直升机本来是高擎公司为京津冀地区进行道路救援准备的救援直升机,但平日里使用这项服务的用户实在太少,为了不浪费三名飞行员的年薪和直升机本身的价值,高擎公司开通了一项天津塘沽的出海旅行服务。平日里,那些来高尔夫庄园度假的旅客们,可以订购直升机服务,带他们跨越天津港,去看看渤海湾的日出。

姜文秀入职的几年来,一直是在给这些高端旅客当空中司机。这和她一开始对自己的职业规划完全不同。从飞行学校毕业后,姜文秀的职业理想是成为一名空中救援人员,为此她还参加了国外的救援集训,把自己培养成了这个领域里经验相当丰富的飞行员。然而,飞行员的需求市场并没有她想象得那么大。自己的同学们也大多去景区给游客们开喷气飞机了。加入高擎救援,已经是文秀距离自己梦想最近的选择。

她还记得,自己刚入职的时候,高擎公司正面临“血汗工厂剥削工人厕所自由”的舆论危机。为了冲淡不良影响,高擎公司公关部帮文秀注册了抖音和微博账号,高调地在社交媒体亮相,说高擎是国内第一个选择年轻女性作为救援飞行员的公司、高擎要为女性职场赋能等等……姜文秀就是一个勤勤恳恳的飞行员,哪里懂得互联网公关技巧。她还真以为公司很重视她,每天认真坐在驾驶舱自拍,坚持更新自己的社交账号呢。但日子久了,姜文秀也明白了,公司就是利用了她的女性身份罢了。

今天和往常并不无不同。姜文秀扔掉了手里喝光的咖啡杯,打开平板电脑,检查今日的飞行计划。就在她准备去VIP室迎接今天要去环渤海飞行的客人时,地勤匆匆忙忙地举着卫星电话向她跑来。

“文秀!刘老师的电话!”地勤气喘吁吁地将卫星电话递给了姜文秀。

姜文秀的眉头皱了起来。刘涛一个月都不带来塘沽停机坪一次的,怎么突然会打电话?难不成,他们终于要出动一次救援任务了?

姜文秀的推测准确无误。当她挂下刘涛的电话,转身走向多年不曾使用过的装备室时,她感到心脏几乎要蹦出胸口了。她给高尔夫庄园的医务室打了电话。医务室里配备了一名退役消防急救员——贺罡。贺罡入职也有一年了,他平日里做过的最多的工作,就是帮打高尔夫球时不慎受伤的顾客做一些简单包扎。退役消防员的身份,让他在这里非常大材小用。当他接到姜文秀的电话时,贺罡曾经的训练记忆瞬间回归,他只花了半分钟,就收拾好了外勤急救箱,拎上箱子跑向了停机坪。

这是姜文秀和贺罡的第一次搭档。他们虽然在员工食堂里见过很多次,但打招呼时仍然有些生疏。对于贺罡先前的消防员经历来讲,这种松散的同伴关系,在实施救援时其实是很难将自己的性命托付给同伴的。然而,一想到那辆等待救援的Roller车里还有一个孩子,贺罡便不再犹豫,拎着急救箱,踏上了姜文秀的直升机。

姜文秀看起来有些紧张,攥着操纵杆的手汗津津的。

“你要不跟我做几次深呼吸,然后再起飞?”贺罡试图引导姜文秀,希望她能放松下来。他知道姜文秀从飞行学校一毕业就入职了高擎,她没有过一次荷枪实弹的救援经验。

“我不相信呼吸冥想这些。”姜文秀调整了一下握着操纵杆的姿势,“是,呼吸可以减少负面情绪。但我又不是没有感情的机器,情绪,包括负面的那些,对我来说很重要。”

在贺罡的救援培训中,呼吸冥想是快速缓解伤者情绪的办法。但显然,姜文秀并不需要这些。贺罡想起小时候自然科学课上老师说的话,在原始社会,紧张和恐惧才是人类规避危险的最佳直觉。

姜文秀推了推墨镜,抬起了操纵杆。

直升机起飞了。

按照刘涛的指示,他们将会在32分钟后到达北京南六环,并在南六环等待通行许可。

“如果通行证能在15分钟内办下来,我们就直接飞三环。”姜文秀将平板电脑递给贺罡,“但我估计办不下来。”

“办不下来怎么办?”贺罡问。他打开平板电脑,上面是事故车辆Roller的设计图。他用手指挪动了一下三维图,发现这辆车竟然是有天窗的,而且,天窗面积并不小。看着这扇天窗,贺罡的记忆猛然被拉回了一年前。

一年前,贺罡还在消防工作时,他最后一次出动的任务,也是从一辆电动汽车里解救一个孩子。事故发生在一家大型仓储超市的地面停车场里。一对年轻父母趁着周末休息的时间,准备去超市筹备一周的生活用品。粗心的父母觉得带孩子进超市不方便,就把孩子独自留在了车内,他们打开了中控屏和空调,还帮孩子的平板电脑放上了动画片、充上了电。但谁也没想到,一向以“安全”著称的电动汽车却突然从内部起火了。浓烟很快弥漫了车厢,孩子哭着拍打着车窗。是停车场的保安报的警。但是,当贺罡和他的队友们赶到时,孩子已经没了意识。浓烟塞满了密闭的汽车空间,原本可以换气的空调也不知什么原因失灵了。冷凝液顺着管道滴滴答答,车身周围的空气都是滚烫的。消防中队的队长本想用电动切割器,但又担心切割器的火花引起二次失火。电动车的失火和传统燃油车不同。燃油车只需要用泡沫灭火器阻断氧气就可以有效灭火,但电动车的锂电池燃烧,必须用大量冷水进行冷却才能灭火。可停车场内没有安装消防栓,消防车上的冷水也非常有限。眼看着车窗内的孩子就要没了呼吸,贺罡再也等不下去了,他捞起一旁的步梯搭在车顶上,顺着步梯往车顶上爬。他抡起破窗锤,试图打破汽车天窗,从天窗把孩子救出来。可还没等他砸开窗子,一股热浪翻涌而来……电动车发生了爆炸。贺罡被爆炸的激波弹了出去,半条左手的手臂严重烧伤。等他再次睁眼时,已经身处医院急救中心。走廊里人群来来往往,他听到那对失去孩子的父母撕心裂肺的哭声。

“喂!你听见了吗?”

一只戴着飞行员手套的纤细的小手在贺罡的面前挥了挥。贺罡缓过神来,对上了姜文秀的目光。淡茶色的雷朋墨镜下,姜文秀的眼睛被阳光照得透亮。

“听到了。”贺罡重复,“如果15分钟内空管没给通行证,我们就绕道去北六环。事故车会从三元桥上机场高速,往北六环开,和我们在六元桥外京沈路路段汇合。”

“你打起精神来,这可是咱们第一次执行救援任务!”姜文秀不满地扭过头去,掰了掰自己的耳机罩。她拉动转向杆,沉重的西科斯基S-76在她手下轻巧地调转方向,朝着北京飞去……

第八场

北三环,亮马桥。车流如潮。

经历过苏州桥、丽泽桥和分钟寺桥三次大拐弯后,精神高度紧张的罗家林明显体力不支。持续走高的心率让他的血糖指数紊乱。他知道,这是该打胰岛素了。但如果他都需要打胰岛素,那儿子肯定比他更需要。

“乐乐,你现在身体怎么样?”

罗家林扫了一眼后视镜。后视镜里的乐乐面色灰白,手一直捂着肚子。

“乐乐!”罗家林转过身去摸儿子的额头。

对于一型糖尿病病人来说,没有按时打胰岛素,很可能会导致血糖飞升。病人会觉得虚弱和饥饿。糖尿病患者的身体很难利用葡萄糖当作能量的来源,在缺少胰岛素作用的情况,身体会快速消耗脂肪和蛋白质。这个代谢过程会产生大量酮体和酮酸。如果酮酸中毒,不及时治疗会导致患者昏迷甚至死亡。

“我想尿尿。”乐乐轻声哼哼。

尿频也是酮酸中毒的病症之一。罗家林感到更加心急。他摘了安全带就想爬到后排看看儿子的情况。可他刚起身,一旁的周仕杰就狂按车笛。

“嘛呢!过了亮马桥就要进三元桥了!”

按照周仕杰和刘涛的约定,直升机最晚会在六元桥外等候救援。但是,要想抵达六元桥,他们至少要从三元桥的路口拐出去。这一次可不是沿着环线向左拐了,而是要让几乎全然抱死的Roller方向盘朝着右边转向。轻微的撞击绝不足以完成这种级别的右转,周仕杰必须变更车道,到Roller的左侧去,用吉普车的车头,顶着Roller往右走。这个过程不论是对Roller车内的罗家父子还是对周仕杰,亦或是对周遭其他车辆来说,都十分危险。

“我儿子难受!我儿子……”罗家林的哭腔从手机听筒里传来,周仕杰一时也没了办法。可马上到来的三元桥大转弯,他需要罗家林全力配合。

就在两人沟通的过程中,辅路上出现了一条由金杯面包车组成的车队。为首的金杯车司机降下了后座的车窗,一个年轻的女孩探出头来,对着周仕杰招手。

“周叔,我是刘家钰!”

是刘涛的女儿!

刘家钰往后退了退身子,露出了身后的另一个人——赵亭。

周仕杰到底还是没有选择报警,他拜托刘家钰在找好金杯车队后,把赵亭捎到现场。

有一段时间没见到赵亭,她看起来比原先憔悴的离婚后状态好了不少。或许稳定下来后,赵亭也慢慢找到了生活的节奏。但今天,她为孩子做出的所有的努力都被这辆失控的Roller车打断了。

“仕杰,乐乐怎么样?我给罗家林打电话,他一直占线!孩子的儿童手表也不接电话!”赵亭隔着车窗向周仕杰大喊,满脸的焦心。

罗家林的手机一直和自己的手机连着电话,赵亭确实打不进去。至于孩子……周仕杰不知道眼下是否是一个告诉赵亭真实情况的好时机。

刘家钰的金杯车不断靠近周仕杰的吉普。刘家钰伸出手,将一个对讲机从车窗里丢了过来。对讲机“砰”地一声穿过周仕杰的车窗,砸到副驾驶的地板上。周仕杰赶紧弯腰捡起对讲机。他看了一眼扒在金杯车窗口的赵亭,还是做出了优先级的决定。他,拧响对讲机的频道,开始连线整个车队的司机。

“各位师傅辛苦了,现在大家听我指挥。我和我左边车道的高擎Roller,大家看见了吗?”

金杯车默契地一辆接一辆的上了三环主路。

“不就是包围嘛!”一名司机在对讲机里回应,“我们剧组拍汽车路跑,都这么拍!”

“对!包围!”周仕杰踏实多了。找刘家钰真是找对人了。“我和Roller的这两个车道,前后各需要两辆车挡住后面的私家车。我的右侧和Roller的左侧也各需要一辆车挡住。”

“明白了!”金杯司机们放下对讲,立刻变道提速,各自行驶到应在的位置,将周仕杰和罗家林紧密地包围住。四周的其他私家车几乎很难近身。

“大家注意安全。现在Roller是失控状态,难免会发生意外。”

“没事儿。我们剧组的拍摄车,那大俄罗斯臂甩起摄像机来,意外更多。我们都警惕着呢!”

周仕杰露出了一个紧张的微笑。老司机们从不在乎开多高级的车,就算是金杯这种几万块钱的燃油车,在他们的操控下,也能成为三环路上最霸道的车。

“家林,你往你左边的金杯车里看。”周仕杰顿了顿,“赵亭来了。”

罗家林攥着儿子的手,舍不得撒开。但听到赵亭的名字,他仿佛如梦初醒。眼下的情况,他就算牵着儿子又有什么用呢?赶紧绕出三环、把车安全停下才是解决办法。罗家林深吸了一口气,振作起精神,重新系上了安全带。他看了一眼旁边车内的赵亭。赵亭根本不想理会他,目光紧紧锁在后座的儿子身上。家林不敢再耽误时间,双手紧紧握住了方向盘。

“咱们走吧。”

金杯车队包裹着Roller和吉普车,进入了三元桥区域。幽灵驾驶系统似乎察觉出道路的左拐倾向,方向盘开始向左打转。罗家林死死拽住方向盘,向右相反用力,车的轱辘在地面上左右挪移,烧出灰黑的胎痕。机场高速的出口近在眼前,周仕杰缓缓点踩油门,一点一点蹭到Roller左侧,然后,就在Roller的车头刚刚探出出口时,周仕杰撞上了Roller的左车身B柱,Roller的轮胎发出尖锐的摩擦声,几乎是被吉普车推着平移到了高速出口。见Roller的车头进入了环线上机场高速的匝道,金杯车队立刻从侧方殿后,挡住后方要上高速的其他家用车。一时间,匝道上鸣笛声不断。司机们并不理解前方的金杯车是在帮他们和Roller保持距离。有不明情况的司机,拨打了报警电话。

朝阳区,曙光西里。曙光西路交警大队。

接线员接到报案电话时,Roller已经顺利下了匝道,进入了机场高速正轨。然而,从支队的监控大屏上看,金杯车队仍旧占满了高速匝道的出口,造成后方车辆严重拥堵。

“李队,关于这辆Roller车的报警电话,我们接了不止一起。这是苏州桥路段的出警记录。”一名后台工作人员把手机里的几份电子文档,发给了交警支队的队长李子豪。

李子豪很年轻,是一名85后。他这个年纪晋升速度如此之快,纯粹是有学历的加成。警校网络安全专业出身,当过兵,公派留过学。这么好的条件,大家都以为他会去做刑侦、经侦,但李子豪选择从一个给限号车辆开罚单的交警做起。问他理由,他淡淡回答:“交警,离家近,不用像刑侦、经侦那样,办个案子老出差。我就一北京孩子,下班能吃碗热乎炸酱面就成。没啥远大理想!”

但一个有本事的年轻人,就算没有“远大理想”,也很难被埋没。

李子豪翻了翻出警记录。接到报案后,中关村交警大队的两名警员,骑着摩托车去了案发现场。据报警司机说,他当时正在苏州桥路段上行驶,眼瞅着一辆吉普车撞上了一辆高擎Roller。但肇事车辆已经离开,高擎Roller的车主也没有选择报案,出警的警员判断,可能是两辆车的车主私下解决了这次小小剐蹭事故。而报警的司机也没能记住两辆车完整的车牌号,最终,警员只能做个案件记录,便打道回府了。

这样的案件记录,在几十分钟后的丽泽桥和分钟寺桥也出现了。同样是吉普车撞Roller,同样是当事人没有报警,目击群众报的警。李子豪抬手看了看表,掐算了一下车辆行驶的时间,心里明白了:这两辆车几乎是绕着三环跑,每到拐角处就发生一次撞击,现在轮到三元桥了。但奇怪的是,三元桥路段,吉普车没有选择从右向左撞击Roller,而是从左向右,把Roller逼上了机场高速。如此默契的配合,显然两辆车的车主是认识的。但为什么一拐弯吉普车就要撞Roller呢?难不成,Roller出问题了?

“咱们出警了吗?”李子豪问。

“出警了。两个骑警。”接线员回应。

“人手不够。小刘,一会儿带上电脑,跟我开车追上去。”李子豪捞起外套,招呼了一名年轻警员,“哦,对了。叫一辆救护车,通知他们配合救援。那辆高擎的电动车,恐怕出问题了。另外,把天竺收费站的电话发给我。”

“天竺收费站?”小刘愣了一下。

李子豪削了一下小刘的脑袋:“傻啊!那车要真坏了,过收费站还不撞上了?”

第九场

天竺收费站外,12公里处。车队刚刚通过五元桥,周仕杰便意识到他们即将驶向天竺收费站了。天竺收费站是首都机场高速上最重要的收费站。以目前Roller的失控状态,他们几乎无法顺利通过收费站。撞毁收费站的电子抬杆也就罢了,但目前Roller很有可能直接撞上收费站岗亭,造成人员伤亡。

“老周,周仕杰!”

电话里传来罗家林惊恐的声音。

“我……我这车有点不对劲啊!”

罗家林试着松了一下方向盘,但方向盘立刻疯狂地左右旋转,连带着整个车身一起在公路上漂移。罗家林赶紧握死方向盘,不敢再让它乱动一下。

“Roller的自动驾驶……好像坏了。”

周仕杰猛然想起,他刚才顶着Roller过三元桥时,可能是把Roller左侧B柱上的AI摄像头给碰坏了。没了摄像头的幽灵驾驶系统,就好像人类失去了双眼,Roller在幽灵驾驶系统的操控下,只能横冲直撞,不知道方向在哪边。

“现在方向盘倒是不抱死了。可它一个劲儿不停地转啊!我根本控制不了方向,只能说把它按住了不让它乱动。”罗家林几乎用上了整条手臂的力气,把疯狂抖动的方向盘抱在怀中。

一侧的金杯车降下了车窗,赵亭弹出头来,手里攥着一支胰岛素。

“罗家林!”赵亭大声呼喊前夫的名字。罗家林抱着方向盘不敢做大动作,只能微微扭头用余光看了一眼金杯车上的前妻。赵亭见罗家林抱着方向盘的模样,不难推测出对方此刻恐怕是腾不出手来接她递的胰岛素。赵亭转而将手伸向后座的方向。后座上,罗乐看见了窗外的妈妈,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乐乐,把窗户降下来。妈妈把药给你带来了。”

罗乐惨白着一张小脸,努力支起身体,他按了一下车窗按键,但车窗毫无反应。

“儿童锁!罗家林,儿童锁!”赵亭赶紧提醒家林。家林用力攥紧了方向盘,快速地伸手扳了一下侧门上的车门总控。像Roller这种高端电动车,几乎都会给后排配备儿童锁。这在销售时是一个深受父母喜爱的亮点,可真到了关键的肯綮上,儿童锁用起来是一点都不方便。

窗户顺利地摇了下来。罗乐从窗内勉强地伸出手,准备够妈妈手里的胰岛素。可孩子的手太短了,尝试了很多次,指尖和胰岛素,总是碰不到一起。

“要不扔进车窗里吧!”刘家钰建议,“刚才对讲机就扔进周叔车窗里了。”

“那是两辆车离得近,又开得慢!”金杯司机不认为这个方案可行。

“咱们不能离近点、开慢点吗?”赵亭问完这句话,就反应过来了。金杯车确实可以开近一些,但眼下Roller处于失控状态,万一罗家林没把稳方向盘,两辆车相撞,那就麻烦了。更何况,Roller又不是周仕杰的吉普车,它的速度调整不了。就算金杯车开慢一些,Roller开得快,两辆车无法并行,又有什么用呢?

那就扔一次试试吧!

“乐乐,你往后靠,把窗口让出来。妈妈把胰岛素给你扔进去。”

“你扔得进来吗?”罗乐都怀疑妈妈能不能做到。但如今他们别无选择。

赵亭趴在窗口,几乎半个身子都探了出来。她瞄准儿子的车窗,然后用力一丢!

就在胰岛素针旋转着飞向窗口的瞬间,Roller的方向盘猛地一动,车身微微侧偏了一点,胰岛素针就和窗口擦边而过,打在了车门上,弹飞了出去。赵亭眼睁睁地看着胰岛素针在地上滚了几圈,然后被后方来不及刹车的金杯车队碾碎了。

“没关系。没关系。”赵亭安慰儿子,“妈妈带了两支呢!不怕啊!”

赵亭从包里掏出了第二支胰岛素。这是她出门前多带的一支。她本意是担心罗家林粗心大意,不仅把儿子的针忘带了,就连罗家林自己的针也忘了,那可就麻烦了。当妈的心细,可也无力于当爹的开了辆离谱的电动车。赵亭攥着手里的针,想着这恐怕是救儿子的最后一次机会,她不能放弃。

“这样,你把胰岛素绑上。”刘家钰从背包里翻出一根手机充电线,递给了赵亭。这条充电线有1.5米长,说实话不短了。但把胰岛素绑上后,充电线的长度依然有些捉襟见肘。

“先试试吧。”赵亭一只手攥紧了充电线的一头,然后用另一只手,将绑着胰岛素的另一头丢向了儿子的窗口。胰岛素距离窗口还是有一点距离。罗乐必须伸手从窗外把针抓上来。可母子俩试了好几次都没能成功。Roller行驶的不稳定,让孩子几次险些受伤。赵亭急了。她决定孤注一掷,再试一次把胰岛素针投掷进车窗内。

针拖着绑在上面的充电线,缓缓地冲向窗边。罗乐伸出手到半空中抓。这一次,他的手碰到了针头,但却因发力不对,不但没能抓紧,反而将针头打飞了出去。针头一路向前飞,罗家林的左手放开了方向盘,伸出窗外,他的手指勾住了针头上的充电线。他顾不上控制方向了,左手奋力将充电线甩了两圈,缠在了手掌上。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们成功了的时候,Roller车狠狠向左一扭,撞上了金杯车的右侧。金杯副驾驶的玻璃都被这巨大的冲击撞得开裂。等罗家林把胰岛素针拎进车内时,发现针头在刚刚的撞击中变形脱落,里面的药液早就洒空了。

“他妈的!啊!”罗家林气急败坏地拍了一下方向盘,但下一秒,他又不得不把方向盘重新抱回怀里。

Roller恢复了稳定,但赵亭快要发疯了。

“后备箱。”罗家林对儿子说,“你旁边的扶手看见了吗?”

罗家林指的是后排座椅两个宽座椅之间的中央扶手箱。这个扶手箱在人多的时候可以翻上去变成靠背,后排就能坐下三个人。而人少的时候,扶手箱放下,就变成了一个杯架茶水台。除了电动车,不少油车的豪华旗舰车型也会这样配置。

“你把扶手箱放下来,里面有个金属拉环,把拉环转一下,往里推那块板子,就能推开。”

这是Roller专门为车主设计的后备箱逃生通道。在车辆遇困或者前车门打不开时,车主可以通过后备箱逃生。

“儿子,得辛苦你一下。”罗家林指挥罗乐,“后备箱里的车载冰箱,就是那个天蓝色的,你一直很喜欢的小冰箱,那里面还有一针胰岛素。”

“不行!”赵亭瞄了一眼后轮不断抖动的Roller,“现在车已经失控了!儿子绝不能解开安全带!”

罗家林透过后视镜看了一眼儿子。儿子也在看着他。现在,需要胰岛素的不仅是罗乐,他注意到,爸爸攥着方向盘的手指也在发抖。

罗乐纠结了片刻,然后他解开了安全带,放下扶手箱、扭动金属拉环,用力推了一下隔断后备箱和车厢的橡胶板。橡胶板倒在了后备箱里,发出一声闷响。罗乐紧张地看了一眼黑漆漆的后备箱,他扭开了儿童手表上的手电功能,然后,拖着虚弱的身体爬进了后备箱里。

罗家林紧紧抱住方向盘,尽量减少Roller车身的抖动。他现在只能祈祷儿子尽快找到胰岛素,尽快回到后座,系好安全带。

“找到了。”罗乐的声音细若蚊蝇。一只小手将装着胰岛素的纸盒从连通后备箱的洞口推了出来。罗乐重新爬回了座位上,手指发抖地扣好了安全带。

“宝宝,快打针。还记得妈妈怎么教你的吗?”赵亭清清楚楚地看见了,纸盒里只装了一支胰岛素。眼下这个情况,她估计罗家林也没来得及注射呢。她很了解自己的前夫,他从来都不是一个无私的男人。

“乐乐。”

就在罗乐看着车窗外焦急的妈妈,攥着胰岛素犹犹豫豫时,罗家林从前排座椅伸过来一只手。那只手就这样扎眼地摊开在罗乐面前,明晃晃地“暗示”罗乐把胰岛素交给他。

车窗外,赵亭也看见了前夫的动作。她正想出声制止罗家林,罗乐却已经把胰岛素交到了罗家林的手中。罗家林用嘴一咬,拔开了针帽,把胰岛素注射进了自己体内。

就一根救命的针,罗家林没有选择救孩子,而是救了自己。

金杯车上的赵亭气得说不出话来。对讲机里传来周仕杰的声音。

“赵亭,家林也是没办法。要是他倒下了,车就彻底失控了。这针,得给他打。”

周仕杰的劝慰难以浇灭赵亭的怒火。她从未像现在这一刻憎恶过自己的前夫。就算现实情况必须将医疗资源优先驾驶人,她在情感上也不能忍受罗家林的行为。赵亭猛地拽过座椅下的手提包,从里面掏出手机,她毫不犹豫地拨通了报警电话……

第十场

李子豪和小刘的警车被堵在了五元桥。周末北京不限行,又赶上吃晚饭的时间点,车流量堪比平日晚高峰。李子豪看了一眼跟在他们后面的救护车。救护车也被车流团团包围,地图导航上,前方路段一路深红。

“拉警笛!”李子豪等不了了。小刘钻出半个身子探到车窗外,把警笛扣在了车顶上。李子豪的警车开道,按着喇叭往应急车道上并。

可这应急车道上也满是偷偷跑上来试图抄近道的私家车。这场景,和早些时候罗家林在东三环应急车道上停车时,挡了救护车的场景如出一辙。要是罗家林知道此刻这辆要来救他和儿子小命的救护车,也被别人堵在半路上,会不会心里长叹一声“报应”呢?

“嘿。李队,您今天可赶不上回家吃炸酱面了。嫂子肯定和好面等你呢。”小刘哪壶不开提哪壶,话说得李子豪不爱听。

李子豪白了小刘一眼,看着眼前的车流,有些坐不住了。

“救护车太大了。他们先殿后慢慢开。咱俩钻缝过去。”

俩人没走多远,就碰上了先出发的两名骑警。其中一人的摩托车倒在了地上,手臂受了点轻微伤。另一人正在给撞倒摩托车的肇事司机开罚单。

“你俩怎么回事儿啊?先执行任务啊!”李子豪降下车窗问他们。

一问才知道,原来刚刚Roller经过时,那辆给Roller护航的吉普车突然变道,前车司机猛踩刹车,后车司机走了个神,没来得及驻车,这才追尾的。追尾事故发生得太突然,导致侧边道路通行的骑警被剐蹭了一下,连人带车摔倒在地。

“伤情严重吗?”李子豪扫了一眼出事的骑警,骑警胳膊肘上的皮夹克都划烂了,但看着没流血,“你让他自己处理罚单。”李子豪吩咐另一位没受伤的骑警,“你跟我们赶紧追人。”

骑警点点头,他正要跨上摩托车,腰间的卫星电话响了。是支队后勤打过来的。

“李队,您接吧。那边说,有个金杯车上的人要报警。”

李子豪接到的电话,正是赵亭打进来的。赵亭把情况一说明,恰好证实了李子豪的猜想——Roller确实失控了。

“吉普车上的人也是高擎的员工?”李子豪问。

赵亭看了一眼旁边车道吉普车里的周仕杰,抿了抿嘴唇:“对。这辆车刚发布。他们不想报警,引来媒体。高擎想私下解决。我可以帮你转接吉普车和Roller司机的电话。”

赵亭添加了李子豪的微信,然后立刻把他拉进了一个微信群中,群内周仕杰、罗家林都在。李子豪示意小刘,拨通了群聊电话。

但是,罗家林没有接听。

周仕杰早就猜到了,罗家林把唯一一支胰岛素给自己注射后,赵亭一定会选择报警。这其实也正合周仕杰心意。人家孩子妈妈选择的报警,王彼得事后也没话说吧?周仕杰把Roller车出故障的前因后果向李子豪做了一个快速的汇报。

“我们现在要去六元桥外,京沈路段附近,和直升机救援汇合。”

六元桥外,车流量骤减,确实是最好的救援地点。眼下交通支队的支援恐怕来不及提前抵达,如果高擎公司能够提供直升机,这将给Roller车的司乘人员带来一线生机。李子豪默许了周仕杰的方案。但是,眼下最着急的是——“你们准备怎么过天竺收费站?”

周仕杰看了一眼和他并道齐驱的Roller,抱着方向盘的罗家林明显已经体力不支。

“我也想到了这一点。李队长,我认为,我们不该经过天竺收费站。”

李子豪瞟了一眼导航。如果不从天竺收费站走,那么他们必须立刻下机场高速。

“北皋桥,走京密路上京沈。”李子豪和周仕杰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出了他们的决策。

京密路不是高速公路,交通队封路的工作相对容易进行一些。李子豪立刻让小刘联系了京密路周边的巡警,在北皋桥盘桥匝道前的路段,对京密路向北部分进行封锁。同时,京沈路段各路口需要严格控制车流。根据李子豪的研判——“我认为,在马坡桥前路段进行直升机救援是最佳选择。这里有一个马坡森林公园,人烟较少,不易对当地居民造成危险。”

小刘将定位发到了群里,赵亭立刻将定位转给了刘家钰,刘家钰立刻将父亲拉进了群聊中。很快,直升机上的姜文秀和贺罡也接到了刘涛的电话。

“森林公园旁边有一个意大利马术俱乐部。”姜文秀在平板电脑上点开了卫星地图,“这个俱乐部有个停机坪,符合民航局CAAC标准。实施救援后,可以立刻降落。我现在联系他们的地勤。”

“嗯。”刘涛点点头,“我刚刚在怀柔水库钓鱼,这会儿已经到马坡桥附近了。”

姜文秀看了一眼里程表,“我们还有15分钟。刚才等飞行许可花了点时间。”

“Roller车上的孩子是一型糖尿病患者。”刘涛告诉贺罡,“交警已经联系了急救中心,救护车会在马术俱乐部停机坪等你们。”

“孩子现在情况怎么样?”贺罡拉过了他的急救包。他很庆幸,在今天出发前,带上了胰岛素笔。

“听老周说,不太好。有点昏迷那意思,但叫也能叫醒。哎!这父子俩都有糖尿病。车上就一支胰岛素,爸爸得开车,就先给爸爸用了。”

“孩子上一针是什么时候打的?”

“哟,这我可不清楚。按老罗的性格,估计是一整天都忘了给孩子打针了。”

对于一型糖尿病患者来说,一天至少要注射三到四次胰岛素才行。距离Roller出现问题到目前为止,也过去两个多小时了。如果从午饭后到现在一直没有注射的话,孩子的情况恐怕很不好。

“一会儿救援方案,你有想法吗?”贺罡问。

姜文秀有些犹豫。

“我没有太多实战经验。但从过往的培训来看,最好的方式,是让移动中的车辆尽量放缓速度,从上空进行救援。”

但现在的问题是Roller根本没有放缓速度的意思。这就意味着,他们只能在Roller高速运行的同时,从高空下降到车顶,通过天窗进行救援。

“这辆车还剩多少电量?”

姜文秀将平板电脑递给了贺罡。罗家林驾驶的00001号Roller汽车,作为第一辆出场的概念车,公司为其安装了最高配置的大续航锂电池。并且,罗家林为了今天陪孩子,昨晚特意在家充了一宿的电。

“奇怪。”贺罡看着平板电脑上Roller的远程数据,“续航怎么就剩30公里了?”

贺罡放大了Roller的电池数据柱状图,用电量峰值从两个多小时前的某一个时间点开始,疯狂上涨。贺罡点进这个时间点,看到这一刻,Roller的后台运行情况多了一条“外接电器充电”的行为。难不成,是这次充电行为让Roller的电池出现问题的吗?

“姜机长,我得请刘老师帮我连线一下Roller的司机。”

第十一场

贺罡加入罗家林和周仕杰的群组通话时,Roller正在北皋桥上盘匝道。有了交警协助疏散周边车辆,这次的盘桥比原先顺利了许多。只是一次次的撞击已经让Roller的车门和B柱发生严重变形。凹进去的车门和车框之间的缝隙,“呼呼”地往车内钻风。

“你大点声!我车漏风,太吵了!”罗家林冲着手机大喊。

“罗总,您是不是之前用Roller给手机或者别的什么设备充电了?”

罗家林恍惚了一下,想起车出事前,儿子确实给他的平板电脑充了电,并且因为那次充电的漏电意外,他还专门把车停在了应急通道上。

“是……是给一个平板电脑充电来着。”罗家林瞥了一眼早已黑屏的平板电脑,“这还是我新给我儿子买的,海外原装进口的。”

“充电线也是海外进口的吗?”

“对啊,配套的。”

话一说完,罗家林立刻警觉了。他也是IT行业的,怎么犯了这么低端的错误?这套平板电脑是2025年的新款,支持320W快充,3分钟饱电,速度全业界第一。但这个快充的充电协议,用的却不是市场上广泛应用的USB-PD协议。这也就意味着,这款平板电脑的充电模式和Roller并不兼容。或许正是因为二者不兼容,才导致快充线充电时对Roller锂电池的正常放电强行挤兑,造成电池和整个电路系统出现故障,进而引发了幽灵驾驶系统的“暴走”。

罗家林这才有意识去注意自己的用电情况。他本以为昨晚充了一宿的电,接下来跑一周都没问题的。但当他看向中控屏的仪表数据时,他惊愕地发现,自己只剩下35公里的续航了。并且,按照这个掉电速度,他和儿子恐怕走不到马坡救援点,Roller就要没电了。

如果Roller没电了,会怎样?它会按照周仕杰当初做安全设计时规定的那样——在最后一公里时缓缓停车吗?还是说,它会在目前60公里的时速下,乍然骤停呢?若是后者,那骤停的冲击力不亚于高速爆胎,车上的人绝对会没命的。

“家林,你现在得开始省电了。”电话里,周仕杰的声音也有些颤抖。他也预测了骤停的可能性。这将会是难以想象的灾难。“把车上所有能关的,空调、音箱、新风、车灯、座椅加热、氛围灯带……全部关掉。”

罗家林一手紧抱着方向盘,一手快速地点按着中控屏,一点一点关掉了车内耗电的功能。他甚至把中控大屏的亮度调到了最暗,退出里面所有应用程序。

车行驶上了京密路。从北皋到马坡营救点还剩最后21公里。前方道路已经由交警清场。考虑到群众的安全问题,金杯车队也在李子豪的要求下驶离了京密路。但赵亭无论如何也不想离开儿子,她从后座拉着金杯司机的肩膀,红着双眼恳求。

“这交警让我下去呀!再说了,你们这事儿本来就该早点报警嘛!”金杯司机也万般无奈。

罗家林似乎知道前妻不会轻易离开,他退出了救援微信群的语音聊天,给前妻拨过去一个电话。

“亭亭,你听交警安排。一会儿直升机救援,旁边有车反而会造成干扰。这路上不还有李队和老周么。”

“罗家林你少跟我装蒜!”赵亭毫不客气地回复,“你能把乐乐的胰岛素拿走,我就指望不上你能救孩子。”

“那你能救?!”罗家林的声音拔高了。

赵亭确实不能救。她后悔死了。她后悔今早把乐乐交给罗家林,也后悔自己会盲目乐观地信任罗家林会帮孩子带上胰岛素。胰岛素针是处方药剂,她就是那么一周没来得及去医院帮孩子挂号拿药。就一周!她以为同样有一型糖尿病的前夫至少会多准备一些的。可她错了。想想也是,当年他们两个还在一起的时候,罗家林的胰岛素针都是她天天准备的。她怎么能指望得上这种粗心大意、只想着自己的事业前程的男人呢?

见前妻沉默了,罗家林懊恼自己的失控,又好言好语地劝慰:“你就先去那个马术俱乐部等我们。一会儿直升机来了,把我们爷俩救走了马上就去俱乐部跟你汇合。救护车也在那边等着呢。医护人员得知道咱家孩子什么身体情况吧?你得在那儿跟人解释呀!”

也不知道是罗家林的这番劝慰奏效了,还是赵亭自己想通了,金杯车在Roller身后又跟了一公里,从前面的出口下了京密路。

京密路连着京沈路。少了吵吵闹闹的金杯车队,道路一瞬间安静了下来。罗家林抱着方向盘沉默不言地看着前方。前方是交通队的骑警在为他开道,而他车辆的一左一右,分别是周仕杰的吉普车和李子豪的警车。

“老周,还有多久到马坡?我已经把导航关了。”

周仕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机屏幕。

“还有11分钟,不到8公里了。”

罗家林看了一眼自己的中控大屏。

“还行。剩下的电量还够。”

罗家林扭头看了一眼后排。儿子靠着车窗,好像睡着了一样,但额头上却布满了冷汗。这是一型糖尿病患者酮酸中毒的初始反应。罗家林忍不住红了眼眶。他开始怀疑自己刚刚的决策到底是不是正确的?他真的应该如此“理性”地把唯一一支胰岛素给自己用吗?或许自己能撑住,而撑不住的却是儿子呢?

“家林,别瞎想。”周仕杰冷静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罗家林的沉默让他不禁担忧。“你仔细听听窗外。”

窗外?罗家林看向窗外,京沈路茂密的绿化带树林上方,传来了直升机螺旋桨转动的声音。在不远处的京沈路辅路上,停着的是刘涛的Roller。穿着一身钓鱼着装的刘涛,正站在Roller的车顶向他们挥手。

直升机来了。

罗家林重新燃起了斗志。他挺了挺后背,攥着方向盘的虎口用力到发白。

直升机已经缓缓飞到了Roller的正上方。姜文秀调整速度,尽量让直升机以匀速和Roller车顶保持垂直并行。

“地面除Roller车外,其余车辆退后。”姜文秀用扩音筒传递指令,“救护员会下降到Roller上方进行救援。”

“罗总,把天窗打开!”贺罡戴好了耳返,将下降用的安全带穿戴在腰间,升降锁扣系好,推开了直升机的侧门。脚下的汽车天窗和天窗里的孩子,让他不由得想起曾经那次失败的救援。他深吸了一口气,转身看了一眼姜文秀,姜文秀给了他一个透着些许生涩,但异常坚定的眼神。

贺罡戴好了耳返,与罗家林连线:“你现在有没有办法把孩子举出天窗?”

“举出天窗?”罗家林愣了一下。他现在都不敢撒把!只要他的手离开方向盘,谁知道幽灵驾驶系统会把Roller带到什么方向去。就在罗家林急得抓耳挠腮时,他突然注意到地板上滚来滚去的罗乐的棒球棍。罗家林立刻抄起棒球棍,将它猛地插过方向盘,将方向盘别死在正舵位置上,然后拽下那根酿成大祸的平板电脑充电线,将棒球棍和侧车门扶手紧紧拴住,借力固定好了方向盘。

贺罡轻盈地从直升机侧门跃了出去,他迅捷地降到了Roller的车窗上方。他已经能透过车窗看到后座的罗乐了。孩子的状态确实不太理想。

罗家林固定好了方向盘,跌跌撞撞地从前排座椅爬了过来。方向盘似乎感受到了外力的阻挡,仿佛挑衅一般不断地抖动着。罗家林不知道他这套简陋的“小装置”能坚持多久。他不敢耽误时间,赶紧解开了儿子的安全带,用力摇了摇罗乐的肩膀。

罗乐睁了睁眼,但并无全然苏醒的意愿。罗家林将儿子抱在了怀里,低声在孩子耳边说了一声:“对不起。乐乐,爸爸对不起你。”

随后,他一脚踩在后座上,另一只腿的膝盖抵在前座上,将身体尽量向车窗外伸去,然后将儿子托举向贺罡。贺罡的安全绳早就准备好了。他将安全绳套在罗乐的两腿间和腋下,把孩子抱到了怀里,将孩子身上的安全锁扣和自己的扣在一起。然后,他向罗家林伸出了手,准备把第二套安全锁扣递给罗家林。

然而,也就这时,罗家林听到前排传来“吱呀”一声金属变形的怪响。他一回头,儿子的那支儿童轻型塑钢棒球棍,根本无法承受幽灵系统的制动力量,已经发生了变形。而捆绑在棒球棍上的充电线也岌岌可危地即将滑落。

罗家林几乎一秒也没有犹豫,掉头爬回了驾驶座。他知道,如果Roller在这时闹幺蛾子,还悬挂在低空的贺罡和罗乐,或许会有危险。

“先救乐乐!”

贺罡的余光也瞥见了前排驾驶座的危机。他迅速拽动升降环,把自己和罗乐拉到了空中。姜文秀保持悬停,让贺罡和孩子安全地爬上了机舱。但就是这不到半分钟的悬停,Roller已经冲出去几百米远。

“追,还是不追?”姜文秀看向贺罡。贺罡望了一眼越来越远的Roller,又看了看怀里的意识模糊的罗乐,一时间,他也没了主意。

“不许追!”

贺罡的耳返里传来罗家林的嘶吼。

罗家林算不算一个好爸爸?关于这个答案,到了这生死攸关的时刻,罗家林希望告诉所有人——他算!他就是一个好爸爸!

“先给孩子送医。”贺罡掏出急救包里的胰岛素,注射进了罗乐体内。

直升机调转方向,朝着马术俱乐部的方向与救护车和金杯车队汇合。

后方,李子豪眼瞅着直升机救出了小孩却没有救出大人,着急了。他和周仕杰一脚油门追了上去。

“怎么个情况啊?”李子豪在电话里问,眼睛不住地往Roller车内瞟。

车内,罗家林正死死抱着方向盘呢。周仕杰一看这架势,心里凉了半截。看来家林是为了让孩子顺利获救,牺牲了自己的救援机会。

“你电量还剩多少?”周仕杰问。

“八公里。”

“那得把直升机叫回来啊!来不及了!”

“不用叫!”罗家林打断了他们,“乐乐已经意识不清了。你们没有糖尿病,不知道这有多危险。低血压、肾衰竭、呼吸浅满……”

罗家林说着说着就哽咽了。他懊悔自己为什么出门前忘记了前妻的吩咐,没有给儿子带好胰岛素。现在儿子已经得到救援,安全地离开了这辆失控的电动车后,罗家林在过去两个小时中强行支棱起来的坚强形象,也随之崩塌了。

近三个小时的高强度驾驶,就连周仕杰都已经疲惫不堪,更不要提还驾驶着一辆被人工智能“夺了舍”的Roller的罗家林了。

“家林,家林。”周仕杰打断了罗家林的崩溃,“你现在系好安全带,把车窗升上去。如果一会儿电量耗尽时,车没有停下来,做好保护姿势。”

“罗先生,你现在精神不要涣散。眼睛看着前方,把方向盘把住。”李子豪也开始担心罗家林会不会撑不过最后这8公里,“我已经帮你叫了第二辆救护车,很快就会到京沈路段。我们一定会全力帮助你。”

罗家林深吸一口气,直起了腰。

“老周,我把你车撞得不轻吧?这回头得给你好好修修。”

听到罗家林还在电话里开玩笑,周仕杰松了口气。

“李队,谢谢你们。给你们添麻烦了。等这事儿完了,我得请你吃北京烤鸭。”

李子豪轻笑:“烤鸭就算了,吃碗炸酱面就成。”

通话里又是一阵沉默。

罗家林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上面的电池图标一片血红。他早就开启了低电量模式,但就算再好的手机,也经不住两个小时的高强度通话使用。

“我的手机快没电了。”

……

“你的车也快没电了。”周仕杰试图用开玩笑的口吻说。

罗家林果然笑了出来。

“咱们挂了吧。剩下2%的电,我想给赵亭打个电话。”

周仕杰和李子豪没再说什么,主动退出了群语音。

罗家林用下巴颏和左手抵住方向盘,右手伸向副驾驶座位上扔着的手机。他刚把手机拿到手、正准备拨给赵亭,王彼得的电话强势地打了进来。罗家林皱着眉挂断了王彼得的电话,但王彼得一个接一个地打进来,甚至还开了飞书电话强提醒,那架势似乎罗家林不接,他就要把他的电话打爆。

罗家林担心王彼得的来电铃声和震动把最后那点电量给震没了,他只好按下了接听键。

第十二场

两个多小时前,王彼得挂断了他和周仕杰、罗家林的电话。那时,他还相当得意,以为自己三言两语就劝动罗家林放弃报警。他哼着歌,愉快地走向健身房的浴室。可就在他冲着澡,思考着一会儿的健身加餐是喝牛油果酸奶还是羽衣甘蓝果汁时,他腕上的Apple Watch响了。来电的人是刘涛。刘涛告诉他,直升机的营救行动可能会因为飞行许可的原因耽误一段时间。刘涛在电话里支支吾吾,里外里就是想劝王彼得尽早报警,请交警和消防一起协助救援。

“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刘老师,公司养着您和京津冀救援团队这么些年,关键时刻得顶上用呀!不然,公司是不是白给您大几十万的年薪了?”

王彼得关掉了花洒,不悦地披上了浴袍。浴室的助浴服务生赶紧给他递了一块松软的毛巾。王彼得一边擦着头发,一边糊弄着刘涛。刘涛在他的劝说下,不情不愿地挂了电话。但王彼得却没了刚刚的好心情。他头发都没来得及吹干,套上衣服就离开了健身房。

王彼得判断,他不担心罗家林会主动选择报警,但刘涛和周仕杰可不是他印象中“能扛得住事儿”的人。王彼得一方面要求刘涛实时向他汇报救援任务的进展,另一方面,他决定召开高级董事内部会议。这种舆论攸关的节骨眼上,他得拿出一些实际的利好,打动罗家林。

董事会的召开太过临时,不少董事和大股东无法到现场参加。王彼得开车抵达高擎公司大楼时,秘书只请来了两个家住得近的董事,其余人全部选择线上视频参会。偌大的会议室里,真皮座椅都空置着,大屏幕上出现一张张董事会成员不耐烦的面孔。

董事们显然对首席执行官的一惊一乍感到不满。甚至有人反问王彼得:

“高擎的电动车也不是第一次出事故了,有必要这么大惊小怪吗?”

“对啊!上次是哪辆车来着?”

“「零」的第四代。”

“就是嘛!咱们的王炸产品「零」都出过事儿,现在不照样卖得风生水起吗?”

“「零」那次好像也是人工智能定速巡航出现了电路故障吧?”

“当时咱怎么解决的来着?”

“把责任推到生产这辆车的流水线工人身上了,对外说是工人做工和检查时不仔细。为了安抚大众,我们把工人全部解雇了,赔了死者家属120万,邀请死者刚刚二本毕业找不到工作的女儿来咱们公司实习。”

“瞧瞧,解雇几个工人、花个区区120万,多大点儿事儿啊!哎,对了,他女儿来咱公司了吗?”

“来了啊!现在都干成咱们华南区销冠了。”

“瞧瞧,这算事儿吗?奔驰宝马奥迪,丰田福特大众,谁家车还没出过几次意外了?”

董事们纷纷表示赞同,并有些嗔怪王彼得打搅了他们清净美好的周末。

冷漠如王彼得,在听完了董事们嬉笑的回复,也感到了生理上的不适。他忽然想起自己在加州上学时,MBA课程的导师,曾说过这样一句话:“科技公司与普通公司不同,科技公司不是单纯由人类建立起来的,而是由人类创造的这项超越人类的科技建立起来的。当科技诞生的那一秒,整个公司的人类,将不再为人类而存在,而是为这项科技所赋予的虚无缥缈的‘意义与目标’而存在。”

很多时候,科技公司的“意义与目标”是金融化、供应链化的。扩张和吞并是第一要务,但他们又要用科技理想来掩饰垄断市场的欲望。在这样的框架下,人的价值早已被异化、被量化、被驯化。高擎也是这样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独角兽创业公司,一步步走向怪兽般膨胀发展的科技公司的。

“这次不一样。”王彼得打断了董事们的嘻嘻哈哈,“这次出事的是我们自己人,罗家林。他驾驶的也是Roller的00001号概念车。如果连我们倾力打造的概念车都出了问题,而且还是这辆车研发部门的总负责人出了问题,那Roller的市场销售一定会受到影响!”

“那你有什么建议呢?”一名董事冷淡地反问。

王彼得张了张口,有些说不出话来。他其实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他召开董事会就是想研究出一个危机处理方案。

“哎,等等。”有人低头看了看手机,忽然发现了什么,“罗家林他老婆是不是那个公开发文章指责咱们高擎是血汗工厂的那、那那女记者?”

“好嘛!罗家林也是有历史污点的。”

“不是的!”王彼得急忙为罗家林辩解,“他对他前妻的事情并不熟知,接待采访的人也不是他,是前段时间被降职的周仕杰。现在周仕杰也在事故现场,他是有倾向报警的。报警后,这个事儿肯定会上媒体头条。我现在已经稳住了罗家林,但周仕杰、刘涛是不可控的。再说了,就算他们没有报警,一辆出了故障连弯都不会拐的Roller在北京的东三环上疾驰,路过的司机也会报警吧!”

“稍安勿躁,Peter,你性子还是这么急呀!”

“就是,我们都不着急,你着什么急?”

“要我看啊,这事儿能用钱解决。”

“怎么说?”

“既然报警规避不了,头条也得上,但我们可以控制头条上的内容啊。和当初解雇流水线工人和赔偿遗属一样,咱们冤有头债有主,谁能为这次事故扛大包,咱给谁钱呗。”

“合理!”

“还得是孙总,太会了!”

提出想法的孙姓董事会成员得意洋洋地嘬了口咖啡,这个下午对他来说很是惬意。

王彼得也不傻,话听到这里,他已经听明白意思了。董事会是想把“车”的问题,甩给“人”。他们并不关心Roller到底有什么安全隐患,只当是这第一批次生产的几万台车里,一不小心掉进去一颗“老鼠屎”。Roller的电路脆弱、充放电协议少,这已经不是行业的机密了。但每次出了问题,他们总有地方推卸。只不过这一次因为幽灵驾驶系统的存在,让电路故障显得格外漫长和恐怖罢了。

“既然咱们大方向已经确定了,各位还有什么别的想法吗?”

电子大屏上的董事们同时沉默了几秒,似乎在等有谁提出反对意见。他们心里是很清楚的,以眼下的救援情况来看,把锅甩到“人”的身上,那这个“人”恐怕凶多吉少了。

沉默的几秒钟过去了,各位董事无人表态。

“那既然各位都没意见,就赶紧让Peter着手处理吧!”

王彼得怔怔地看着屏幕上的董事们一个接一个地退出了视讯通话,大屏幕漆黑一片,只剩下照映出的王彼得的那张颓丧的脸。来现场开会的两名董事临走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似乎是想安慰他,但他们的手用力捏他的肩膀的时候,又有那么一丝威胁的意味在。

等所有人都离开了,王彼得靠在会议桌旁叹了口气。他关掉了电源、熄灭了灯,掩上了门。走出会议室,钛灰色的软包地毯在冷色荧光灯下看起来十分寡淡。墙上挂着一张张公司发展历史照片。王彼得看着照片上一张张员工的面容、一台台不断更新的汽车、一次次融资胜利后的庆功会……最后,他看到自己入职时公司为他拍摄的形象照。形象照上的他春风得意,似乎目之所及都是成功,没有一块绊脚石。形象照下方有一行小字,上面写着:向硅谷看齐!高擎跨国聘用电车行业资深专家Peter Wong为首席执行官。

王彼得感觉有些心慌。他抬起手腕,打开运动手表的冥想APP,跟着上面浮动的电子花纹,开始调整呼吸。

呼——吸——呼——吸——呼呼呼——

1分钟的呼吸冥想结束,运动手表给王彼得发了一个“坚持7天冥想”小奖牌。王彼得觉得好多了。他看着形象照里的自己,形象照里的自己也看着他。他觉得他又是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首席执行官了。他抖擞精神,呼——吸——呼——吸,一瞬间耳清目明。

公司还得发展,科技还得革新,他的年薪还得继续翻倍。

罗家林的好日子到头了,他王彼得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王彼得呼哧带喘地大踏步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他在落地窗前做了一个向上拉伸的动作,然后给罗家林拨去了电话。

“你最好有话快说!我手机没电了!”罗家林一改原先对王彼得毕恭毕敬的口吻,急切地催促他。

“救援的情况我从刘老师那里了解了。”王彼得并不关心罗家林的手机电量是否还能支持他再拨给前妻,他不急不忙地展开了他几分钟前精心准备的话术,“现在不仅是你面临危机,也是公司面临危机的存亡时刻。”

罗家林忍不住发出一声冷笑。一会儿可能会死的人是他,不是高擎。王彼得跟谁在这儿装苦情呢?

见罗家林并不买单,王彼得改变了语气,他降下身份,用一种“朋友”般的态度问:“家林呀,你还记得咱俩去乌兰布统骑马的时候,你跟我说的事吗?”

大概是在几年前,罗家林租了一辆房车,专门邀请自己的顶头上司王彼得,还有同部门的同事周仕杰一起前往内蒙草原,进行一场“属于咱们男人的户外聚会”。罗家林的算盘敲得很响,他就是打算通过这次聚会,拉近自己和王彼得之间的关系,至于周仕杰嘛,只是个连带的烟雾弹,让他的目的不要显得那么直白。但王彼得心里是很清楚这套的。骑马也好、打高尔夫也罢,这些都是互联网高层们四处交游的媒介而已。

那天,不会骑马的周仕杰被安排在房车附近搭帐篷,而罗家林和王彼得则骑着马在桦树林里闲逛。

王彼得自幼受欧美精英教育长大,他的一代移民父母为了让儿子顺利融入白人圈层,从小就给他报名了马术课。王彼得坐在马上,身姿端庄、马靴锃亮,深谙英式马术精髓。反观罗家林,骑得很好,却姿态佝偻。

“你这是什么姿势?哪里学的马术?”王彼得哂笑地扫了一眼罗家林。

“老家放牛的时候学的。”

罗家林的回答让王彼得感到有些诧异。罗家林平时看起来光鲜、聪明,一口流利的美式英语,不像是贫苦出身的孩子。

“我以为中国农村长大的孩子,英语不会像你说得这么好。”

“小时候我父母都去省城打工了,我跟爷奶长大。爷奶家在农村,平时我会去放牛,在牛背上学英语、背单词。能骑牛,就会骑马。上到初中时,我父母做了点小生意,把我接到了省城,在那边一所不错的高中正式学习的英语。后来我考大学到北京学了计算机。毕业刚开始实习时,国外的客户听不懂我的发音,我贷款报了五万块钱的补习班,和外教一对一地练英语。一年以后,我的英语就跟那些留学回来的同事们,说得一样好了。”

罗家林说这番话时,并没有表露出难堪,反而他的语气中带着一点有目的的技巧。

“我觉得,我的人生一直在准备。”

“准备?”王彼得没听懂。

“准备好我自己,等一个机会。”

王彼得挑了挑眉,不太认可。

“我以为你已经等到了。中国互联网的风口,不是让你体面地留在了北京吗?”

“这是我努力后应得的。”罗家林能感受到王彼得对他的轻视,他的欲望可不只是在北京立足这么简单,“我还在等一个能彻底改变命运的机会。”

王彼得没说话,他一扬马鞭往前溜了几步。他内心对罗家林的瞧不起已经摆在他昂首扩胸的骑马姿势上了。

罗家林赶紧拍着马屁股追了上去,表决心地告诉王彼得:“能给我这个机会的人,就是我的贵人。我这人没什么优点,就是懂得感恩、投桃报李。One good turn deserves another.”

王彼得较为一般的中文水平没理解投桃报李,但是后面那句英文他听明白了。他不需要认证罗家林的忠心,他只需要认证罗家林是个有着膨胀野心的人就够了。

“不要着急。”王彼得回答,“你我都有共同目标。我们要step by step,一步一步来。”

王彼得走的第一步,就是让罗家林成为了Roller的研发领头人。从那次乌兰布统之行回来后的周仕杰,还没搞懂后进公司的罗家林是怎么超越自己的,罗家林就已经在中层领导中,脱颖而出了。

时光飞越,几年后的今天,王彼得决定,把他的“step by step”的最后一个“step”送给罗家林。

“家林,你等待的改变命运的机会到了!”王彼得在电话里劝他,“只要你能保全公司,公司给你的补偿,我保证,一步到位!”

“保全公司?你不知道警车就在我旁边呢吗?!明天这事儿就得上头条!”

“上头条归上头条,但怎么上,还不是你说了算?”

“我?”

“只要你能让这个事故,表现出不是Roller的电路出了问题,而是人为操作不当,不就能最大限度降低对Roller销售的影响了吗?”

“但就是Roller的电路出了问题,而且幽灵驾驶系统也故障了。这台车的卖点就是自动驾驶,可自动驾驶失控了!你怎么瞒得住?”

王彼得停顿了一秒。

“说到底,还不是你把不同充电协议的设备插在车上充电造成的。”

罗家林傻眼了。他已经明白了,王彼得早就想好“后手”了。

“是不是不论怎样,你都打算用‘司机违规充电’当成官方口径了?”

“对。”

罗家林狠狠将脑门磕在了方向盘上。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了。

“你这是想逼死我。”

“哎,我可没有这么说。”

“你明明知道我现在什么情况!”

罗家林绝望地看了一眼中控大屏。电量还剩最后2公里,但Roller依旧在京沈路上狂奔,丝毫没有停下来的趋势。

“家林,你不是一直很羡慕我的教育背景,希望你的孩子也可以走一条国际化教育路线吗?奢侈的教育和未来规划,都是需要付出金钱代价的。钱,公司可以为你解决。高擎永远是员工最强有力的后盾。但是,员工也得为公司着想,帮公司脱困呀!”王彼得抬手看了一眼苹果手表,“现在时间不多了。我可以帮你开录音,你留几句话给你的孩子吧。但是,我不只会把这段录音放给你的孩子听,还有媒体、大众、车友们,所以,留什么话,很关键,你要想好再说。如果说错了,你的孩子虽然不用在牛背上学英语单词,但是贷款找外教一对一,恐怕是不可避免的了。”

罗家林气得脸色苍白。中控大屏上剩余的电量在一分一秒地往下掉。他没有时间处理自己的情绪了。他必须立刻、马上、当场做出决定。

吸气,呼气,吸气,呼——吸——呼——吸——呼——

Roller车旁,周仕杰透过车窗,看到罗家林似乎在对他即将没电的手机说着什么。他说完那几句话后,手机最后的一点电量也耗尽了。屏幕熄灭,漆黑一片。罗家林伏在方向盘上,肩膀剧烈地耸动。他在抽泣。

“周先生,救护车和消防已经到了。”李子豪通过电话告诉周仕杰。周仕杰回头一看,果然消防车就在身后。

“现在Roller没有自主停车的趋势。我们是不是要采取介入救援?”

“介入?”周仕杰愣了一下,李子豪降下了车窗,向他们后方的消防车比了个手势。消防车迅速变道,超过了他们,然后并线行驶到了Roller的前方。

“接下来的介入救援会比较危险。周先生,请你减速,退到救护车后面。”李子豪一掰灯,靠左并入了Roller的车道,行驶在Roller的后方。

不明所以的周仕杰犹豫了几秒,然后他果断地减速,决定听从李子豪的安排。

“李队,你可悠着点。”警车副驾驶的小刘抓紧了扶手,抱着笔记本电脑做好了防冲击的姿势。

“怕什么,救完人还得回家吃炸酱面呢。”

李子豪一脚踩下油门,直奔着Roller冲去。警车一头撞上了Roller的车尾,吓了罗家林一跳。还不等罗家林反应过来,李子豪的警车继续加速,直到超过了Roller的巡航定速。加固的警车已经把外强中干的Roller后备箱挤变了形,加速后,警车几乎是推着Roller往前走。

“你们要干什么!”罗家林慌张地大喊。眼瞅着Roller就要撞上前面的消防车了。

李子豪拉过扩音器,对罗家林喊:“罗先生,我们现在要把你的车撞到前面的消防车上,把Roller夹在我们两辆车中间来迫停。你放心,这个方案消防的同志们做过演练。有足足百分之四十的成功率呢!请你做好准备!”

“才百分之四十?!”罗家林刚抱怨了一句,就意识到这其实是个相当合理的救援方案。如果Roller耗尽电后是骤停的,那车辆一定会在急刹车般的骤停作用力下,向前翻滚出去。但如果在骤停前,Roller就被警车和消防车夹在中间的话,在骤停的那一刻,Roller发生前翻的概率会大幅度降低。

罗家林被王彼得牵着鼻子跑了,满脑子想着怎么做公关,在一呼一吸间压抑了对死亡的恐惧,反而找回了“理性”去思考贪欲。他忘记了在这些外化事物渐欲迷人眼的雾障之下,他最该优先考虑的是人、是生命。

他又有了一线生机。

警车推着Roller在道路上疾驰着,前方的消防车则慢慢放缓了行驶速度。就在Roller撞上消防车车尾的那一瞬间,罗家林紧紧闭上了眼。他忽然回想起了自己年少时骑着家里的老黄牛从山顶一路跑下山的画面。风畅快地在耳边吹着,身体上上下下地颠动着……

想象中的粉碎性撞击并没有到来,但弹开的安全气囊也证明这次撞击的力度并不小。Roller的中控大屏熄灭了,这意味着Roller最后的电量也耗尽了。

罗家林缓缓睁开眼,他看到窗外一直飞驰而去的景色停下了。再看看前方,前方消防车上的消防员们抱着扩张器和电锯跳了下来。罗家林这才发现,Roller被警车和消防车死死夹在中间,挤压到已经离地十几厘米了。飞速旋转的车轮在电量耗尽后,彻底偃旗息鼓。在这次冲击中,李子豪和小刘都因安全气囊的弹出受了一些轻微挫伤。他们下了车,来到Roller车旁,和消防员协力把驾驶位的车门锯了下来。

不远处,救护车呼啸而来。几名医护人员抬着担架冲向了罗家林。当罗家林被大家抬上担架的那一刻,他终于呼出了一口长气。

第十三场

半个月后,方砖厂胡同。

李子豪今天倒休,睡到快中午才起的床。他从胡同溜达出来,踩着拖鞋去了自己常去的小面馆。

小面馆的电视机上正在播着有关高擎公司全面召回Roller汽车的通告。

“我台记者报道,9月23日傍晚在京沈路段发生事故的高擎电动车Roller的物证调查已经结束。事故发生后,高擎公司第一时间发布免责声明,称此次事故系驾驶人员给设备充电时操作不当造成。但警方物证调查小组对事故车辆拆解分析发现,设备充电虽然是本次事故的诱因,但直接导致Roller失控的问题根本,还在于幽灵驾驶系统的安全性缺陷。据知情人士透露,高擎公司在Roller设计之初,为节约成本,大量减少诸如手动刹车、强制关闭人工智能等人为干预驾驶的相关软硬件配备。作为今年刚上市的新车,高擎公司曾大面积宣传Roller的‘AI摄像头智慧感应’和‘全自动驾驶’能力,如今警方物证调查结果公布,面对京沈路事故的舆情危机,高擎公司方面被迫做出全面召回停产Roller和幽灵驾驶系统的决策。知名自媒体撰稿人赵亭今日发布《高擎的坠落:在安全领域,人工智能是否应取代人类驾驶?》,本文一经发布,很快登上各大互联网媒体热搜头条。今日,我台很荣幸地请到赵亭老师做客采访……”

“炸酱面,两碗来了!”面馆老板端着不锈钢大托盘,将面码一叠叠摆上了桌。老板打眼一瞅,今天李队长要了两碗面,却只来了一个人。面馆老板正想开口问,李队长放下筷子,冲面馆门外招了招手。

门外走进来的是罗家林。他今天西装革履,穿得颇为正式。

“李队,真不好意思。明明是我请您吃饭,结果我还迟到了。”罗家林拉开椅子坐下,又招呼面馆老板加了两碟凉菜和一瓶牛栏山。

“你面试情况怎么样?我没想到,你居然主动从高擎离职了。”李子豪把菜码和炸酱倒进面碗里,提着筷子搅拌起来。

“嗐!别提了。我这不是不想替公司撒谎么。不过啊,我还是羡慕你们有编制的。互联网行业,男人过了三十五岁,那可真难找工作。”罗家林也有样学样地搅和着炸酱面。淋了热豆油的炸酱,喷香四溢。

“我听周仕杰说,你那天挂了我们的电话,没给嫂子打过去,是给你们高擎公司的高管打过去了。”

“是王彼得给我打的电话。”罗家林摆了摆手,“他想逼我录遗言。我当时不知道你们还有别的救援方案,以为我真要死了呢。”

“那你说什么了?”李子豪的目光带有一丝审视的意味。

“他想让我承认这场事故不是车的问题,是我操作不当。”

“那你承认了吗?”

“要是承认了,这条录音早被王彼得放出来了。”

李子豪莞尔。两人低头吃面。

“今天也是周六吧?你怎么没去带你儿子?”

“老周买了三张环球影城的票,带赵亭和乐乐玩去了。”

“周仕杰?”李子豪愣了一下,“你心也挺大的。”

“既然离婚了,也不能总是干涉前妻的感情生活啊。”

“离开高擎什么都想开了?”

“想开了。科技公司就是吃人的玩意儿。”

“那孩子上学呢?现在这么高薪的工作可不好找了。”

“换公立小学了。”罗家林讪笑,“我前妻买的那套小房子,对口人大附朝阳分校。孩子最后去那儿了。”

“好学校啊。就是往后参加高考,孩子辛苦点。”

罗家林叹了口气。

李子豪往罗家林的面碗里夹了块腌萝卜:“怎么过不是过啊?我小时候爹妈常说,读个好小学才能上好中学,读个好中学才能考个好大学,读个好大学才能找份好工作。要都这么依此类推下去,人不活成人工智能了?我看你们高擎公司的电动车也是这么流水线生产出来的。”

罗家林大笑。

与此同时,北京大兴机场,贵宾休息室内,王彼得拉着行李箱走了进来。他捡了个靠窗的小角落坐下,手里的机票上写着“PKX——LAX”,北京大兴机场,去往洛杉矶国际机场。

王彼得要回美国了。但是,这一次回去,他可不是“衣锦还乡”,而是Roller项目失败,被高擎辞退后,大陆境内再难找到一个同水平的职位。大陆混不下去,只能回加州老家发展,不知道洛杉矶的创业公司和硅谷的科技巨头们,还愿不愿意接纳一个失败者。

王彼得的身影没有那么英姿挺拔了,他甚至显得有些佝偻。他窝在休息室的真皮沙发里,掏出了手机。

他打开了和罗家林的聊天对话框,似乎有些不甘心,想要拨去电话。但最后,他只是盯着手机屏幕看了片刻,然后从文件夹里翻出了一条通话录音。

这条通话录音,是王彼得逼罗家林录制的“遗言”。他本意是想让罗家林亲口承认Roller的事故是他的个人操作问题,但没想到,走到生命危机尽头的罗家林,感情仍旧胜过了理性。

王彼得戴上无线耳机,再一次听了听这段录音。

“乐乐,是爸爸。”

“当你听到这段录音时,爸爸可能已经不在了。”

“爸爸做过很多对不起你和妈妈的事情,但现在道歉也没什么意义了。”

“我特别高兴,你还能喜欢爸爸设计的车。”

“你知道吗,Roller这个名字,是爸爸选的。”

“当时公司拟定了好几个车名。我一眼挑中了Roller,因为这个名字,和你的名字很像。”

“在设计这辆车的无数个日夜,我都希望你能像Roller一样,智慧、高级,多么复杂的道路,它都能冷静地走下去,规避所有风险。”

“但后来我想,人的价值,不是规避人生这条路上的每一个坑洼和障碍,而是在跌撞前行中,真真切切地体验所有的情感。”

录音播放完毕,罗家林的手机也掉完了最后一格电,声音戛然而止,王彼得支着脑袋,若有所思。他打开飞书通讯录,一条一条地退出了高擎的工作群,一个一个地删掉了他在大陆深耕多年把握住的资源和“人脉”。

贵宾厅的广播铃声响起,前往洛杉矶的航班即将登机。王彼得站起身,在删除罗家林的联系方式之前,他将那条遗言录音,发送给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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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食欲

一个北京胡同串子,影视行业的社会青年

责编:赛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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