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群山更久：在新疆，遇见神与神经病女孩

本文系网易戏局栏目出品。

比群山更久01：在新疆，遇见神与神经病女孩

第一场

7月，我去南疆采风。从塔什库尔干回喀什，车走到白沙湖的下方，天空开始落下灰色的雨，山峰被云雾笼罩住。

荒郊野岭，竟然小规模地堵起了车。透过车窗往前看，红色的尾灯在密集的雨滴后渐渐连成一条蜿蜒的竖线，像是湿漉漉的伤口。司机把车停在层层叠叠的山前，我下车抽烟，站在一条溪流边，听雨水打湿自己的帽檐。更远处，粗细不一的另外五道溪流拱起红褐色的土地，山峦隆起，延伸到了被雨激起的尘烟之中。

因为刚从帕米尔高原下来，我一直头晕耳鸣，堵车的场景像是一场幻觉，让我有些困惑。司机这时跟我说要往前走走，看看是啥情况。我听了个大概，烟吸到三分之二，囫囵点头。看他披上一件黑色的冲锋衣，猫腰步入雨幕。

我的正前方是一辆改装过的牧马人，气势磅礴，似乎是为了越野而生，但却没怎么越过野，周身油光锃亮。这车矛盾的气质吸引了我的目光，紧接着，一声辨不清男女的呜咽从车后座闪过，顺势，后门猛地弹开，一个被反捆着双手，嘴里塞着红布的长发女人跌下来，慌不择路地翻下路基，朝着原野上晦暗不明的六道溪流奔去。

看到这一幕，我的大脑一片混乱，愣在原地，直到牧马人的司机也下了车，开始追逐女人，我才意识到自己可能已经成为了一场绑架案的目击者。

好巧不巧，堵塞的车流在此时有了向前涌动的迹象。我向前后看，其它车内的乘客似乎都未看到我刚刚看到的，他们面无表情，按响喇叭，只想要尽快驶离这里。我再望向远处，只听到女人声嘶力竭的尖叫，似乎被男人扑倒在了路基下方。我掏出手机，没有信号。

怎么办？等司机回来再一起救人？够呛能等了，听女人的惨叫声，男人似乎已经放弃绑票，转而谋杀了。我心一横，翻身下路基，在河滩上捡了一块石头，一边小跑着过去，一边高喊：干什么的，我报警了！我期望有人能听到我的呼喊，一起见义勇为。可我是个老烟枪，又身处高原，肺活量严重不足，跑出去十几步，就面临着一个两难的选择——要么喊，要么跑。边跑边喊是不可能了。我选择了跑。

那是一片滩涂，湍急的水流应该是叶尔羌河微小的一支。其后，棕红色的山峦在我的眼前剧烈晃动。我跑得足够近了，看到男人一手攥着匕首，一手抓住女人的头发，我来不及思考，下意识地将手里的石头掷出去，却正中女人的额头。女人应声倒地，正欲下刀的男人下了个空，狐疑的转头看向我，刀尖也指向我，问：你想打谁？我实话实说：想打你来着。男人朝我走过来。

男人强壮得像是一头野牛，跑是肯定跑不过他，我赶紧弯腰又捡了块石头，做好战斗准备，同时回头望向公路，希望能看到援军。果然，司机带了几个人正朝这边跑。我瞬间有了底气，拉开架势，想要跟男人过几招。可男人也看到了援军，他转头就跑，涉过溪流，最后隐身于一片山间的松林之中。

司机大哥看我没事，赶紧给女人松绑，看着脑袋上的大青包唏嘘：这绑架犯，下手真狠呐，不是个东西。我说：可不是，我眼瞅着那么大一块石头扔脑袋上了。那什么，赶紧送医院吧。

此时距离喀什市区还有两个小时的车程，女人的生命体征一切正常，只是因为我那一下失去了意识，估计有点脑震荡。跟警方和医院协调过后，我跟司机决定开车把她带到喀什的医院做进一步的身体检查，警方会兵分两路，一组来开走那辆牧马人，一组在医院跟我们汇合。我看着司机把女人抱上车后座，在心里暗暗决定，一定要把接下来的一切费用都掏了，将功补过。

因为下雨，两个小时的车程开了三个小时。司机一直很警惕，休息站都不敢停，生怕遇到绑架犯的同伙。我却觉得整件事都很蹊跷，回忆起来，感觉有哪不对，至于哪不对，又无法言说，无法讨论，就像是一张藏在毛玻璃后的拼图被打散了，你看不见每片拼图的内容和整张拼图的趋势，便无从拼起。

在雨将停未停的时候，女人醒了。司机最先透过后视镜发现了女人的凝视，她比想象中镇定，似乎已经知道了我们不是坏人。但她却始终凝视着坐在副驾驶、正昏昏欲睡的我。我想完了，扔石头那一下算是结下仇了，就想活跃一下气氛，问她：你咋样了？女人伸手摸了一下额头上的大包，白了我一眼，似乎在说你明知故问。司机哪壶不开提哪壶，问：砸你脑袋那是谁啊？我赶紧岔开话题，对女人说：我是个编剧，从北京来新疆采风的。你是哪里人，叫什么？

女人依然在凝视着我，似乎在借由凝视这一行为汲取着什么。她应该有三十多岁，辨不出人种，但五官立体，非常漂亮，又透着粗粝的气质。听见我的问话，她暂停了凝视，之后垂头陷入短暂的思考，再抬起头，她说：欧翁瓦卓蔻，比群山更久。

司机一懵，问：你叫欧翁瓦卓蔻？女人操着一口并不熟练的汉语说：不是，我来自欧翁瓦卓蔻，我的名字是比群山更久。

司机偷偷用胳膊肘怼我，低声说：完了，这姑娘让石头砸傻了。我却陷入了更深的恍惚和恐惧之中。因为我真的认识一个叫“比群山更久”的女人，只不过是在李白的一首诗里。

第二场

你端着一杯酒，轻手轻脚地接近李白。

那是一部电影发布会后的餐会，人群熙攘，五星级酒店宴会厅的棚顶高远，缀着金灿灿的灯，灯光又落进每个人手中的高脚杯里。

你的目标明确，因为你在见到她的时候，心里感到了久违的悸动。李白那时候只有二十六岁，却已经是被多方瞩目的女诗人。这不仅仅是因为她与古代的诗仙同名，更是因为她细腻的笔触和美丽的容貌。很多议论喧嚣扰攘，说李白就是个网红，靠的不是才华，而是面皮。你并不同意，因为你第一次读到她的那首《数羊》时，还未见过她的样子，就已经被深深迷住了。

山中的爆炸惊死了三十二只羊，

尸体沿河渠排列，死亡缓缓归港。

萨满也自河中来，在羊间踏出湿漉漉的悼词，然后跪下，

她撑起羊头骨的法杖，诵出雾霭。

我只有三十只羊，牧羊人说。

那两只，黑与白，来自何方？

萨满惊讶地抬起头，

她还以为牧羊人的第一个问题

是山中爆炸的来由。

你的头脑中闪过《数羊》里的全部诗句，鼓足勇气，靠近正微醺的李白。你说：那个牧羊人到底有几只羊？李白笑了，说：你是第一个用羊来跟我搭讪的人。你继续装傻，说：哦，那别人都是怎么搭的？李白说：他们都好奇山中的爆炸是怎么发生的。

那一晚，你以知名编剧的身份成功要到了李白的联系方式。你对她说，你之所以跟牧羊人站在一起，是因为编剧需要与绝大多数人感同身受。萨满的视角虽然猎奇，但这个世界上还是牧羊人占了大多数。这段文字是你通过微信敲过去的，半晌，李白也回过来一行字：你错了，是羊占大多数。

自此，你总是梦见李白，在金色的灯光下，白皙脖颈上的碎发有着棕红色的光泽。她转过脸，背景里的宴会厅迅速向后退，你看到她那穿着暗红色晚礼服的倩影立于一道雪山下的溪流旁，死去的羊围绕着她。

从前，除了叙述故事，你似乎从未迷恋过什么。直到现在，李白和她的诗，成为了你最大的瘾。

第三场

晚上十一点四十五，我们到了喀什第一人民医院。因为天黑得晚，盛夏的凌晨就像傍晚，烟火气和天光都未完全褪去，深蓝色的碧空如洗。比群山更久却一直咳嗽，看起来比我的烟龄更久。

果然，走到医院大门口，她管我要烟抽，我让司机大哥先进去挂急诊，遮着风给她点了一颗细支的雪莲，并叮嘱她赶紧抽，抽完好进医院检查身体。警车在这个时候驶进了医院停车场，我下台阶去迎，跟警察同志汇报公路上目击的绑架事件，警察同志听完抬起头，问：受害人在哪呢？我说：就在那呢，在医院正门口。

转过头，医院正门口空空荡荡，司机大哥刚拿着收据单子走出来，跟我面面相觑。喀什的黑夜在此时才真正降临。

这种情况让我再次陷入了恍惚之中，警察同志也觉得蹊跷，他们带着我跟司机大哥查了医院大门前的监控，果然看到比群山更久偷偷溜走的画面。但这女人作为一个被害者，反侦察手段比罪犯都厉害，专找监控盲区走，七扭八拐，就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此时，警察的手机响了，另一组人报告说，我给的位置上根本就没有那辆气质矛盾的牧马人。警察问我：这个被绑架的女人，叫啥名？我犹豫了一下，说：比群山更久。警察们看我的眼神突然变得复杂起来。压力给到了我这边，我开始冒汗，甚至怀疑是自己的精神出现了问题，幻想出了一场诡异的绑架案，好在司机大哥出来解围，信誓旦旦地说：我也见到她了，就叫比群山更久。

警方跟我一样挠头，但还是给我跟司机大哥做了笔录。从派出所出来，已经是后半夜了，我俩找了个酒店，办理入住。我感到困倦不堪，盯着酒店前台上方挂着的六个时间不同的表盘。表盘下面城市的英文掉色脱落，我在一瞬间绞尽脑汁，思考哪个才是我身处的时间。不真实感自帕米尔高原蔓延过来，我回忆起比群山更久对我说过的话，不多，大都迷雾缭绕。

她说她来自什么蔻？我问司机大哥，司机大哥说：翁什么蔻。我说：不对，翁前面好像还有个欧。就在我俩东一嘴西一嘴地瞎猜时，前台女孩接茬说：欧翁瓦卓蔻吧。

我一惊，赶紧说：对对对，你知道这地方？女孩点点头，说：他家的抓饭，大盘鸡，拌面好吃。我跟司机大哥再次懵逼，看着女孩掏出手机，点出外卖软件，上面一家提供外卖服务的餐厅招牌被女孩用双指放大，我看到紫色的霓虹灯管在湛蓝色的碎瓷砖上拼出onggorakv。女孩再次重复：欧翁瓦卓蔻，锡伯语，是忘不掉的意思。吃一次，就包你忘不掉。

第二天中午，我们按照导航扎进喀什的老城区，穿过红墙和鸽群，找到了这家位于游客聚集地的忘不掉餐厅。我跟司机大哥有两天没好好吃饭了，嗅着烤肉香，迎着一个夕阳红旅行团的亢奋喧嚣，拼力挤了进去，与拿着长枪短炮的大爷大妈坐在了一个桌旁。

吧台后有个背影很像比群山更久，我盯过去，注意力追随着她在桌子间快速移动，待她转过身，拿着菜单走到我的旁边，问我想吃点什么，我才知道自己认错了人。

点菜吃饭，狼吞虎咽。在此期间，我再次思考了一下目前的状况。于我而言，比群山更久被谁绑架，因何被绑，都不重要。我只是好奇她与李白那首诗之间的联系。我不相信纯粹的巧合，这之间必定存在机缘，而明晰这些机缘，能让我更加了解李白的人生，以此永远不停地怀念她。

一桌的老年人突然鼓起掌来，我侧身回头，看见四个穿着新疆传统服饰的姑娘走进餐桌之间的空地，音乐响起，她们开始跳舞。排在最后一个的，就是比群山更久。

司机大哥也看到了她，低头问我：要不要报警？我说：我想先跟她聊聊。

忘不了餐馆的歌舞表演似乎永无尽头。为了吸引游客进来吃饭，在长达几十分钟的时间里，四个姑娘从演奏乐器，到邀请大爷大妈离席共舞，花样翻新。在新疆，这样的工作并不是强颜欢笑的应付，而是真心实意的狂欢。包括比群山更久在内的四个姑娘越跳越忘情，能看得出来她们是真的喜欢舞蹈。我不忍打断，一直看到结束，比群山更久跳得脸颊潮红，绽放着笑容，朝食客们鞠了一躬，然后拎着裙子自侧门走出餐厅。

我跟司机大哥说：你再点点儿啥，多吃点，我请客。说完就起身走出侧门，门外是一个背街的院落，一条狭窄的巷子将院落与游客攒动的主街连接起来。此时已经有游客沿着巷子溢进了院落中，但相比布满了摊贩和店面的老街，这里依然算是宽敞而清净的。院子里只有一个本地人在葡萄架下纳凉，还有三五个孩子在与院落相连的小广场上争抢一个足球。球飞过来，比群山更久拎着裙子踢回去，这一幕被游客收进了取景框中。

比群山更久也坐到了葡萄架下，我过去，抽出了一根细雪莲递上去。比群山更久这时才看见我，她愣了一下，朱唇轻启，衔住了烟。

我俩面对面坐着，吐出烟雾。我问她：没啥事了吧。她没说话，点了点头。我看到她戴的头纱之后已经没有了淤血或是肿块，在心里感叹她恢复能力的强大。我又问：为啥跑了？她说：你最想问的应该不是这个。

我在一瞬间感到如释重负，又生出一种不断被这个女人看透的羞耻感。我甚至想起了李白，她好像总是能明晰我最深切的欲望，有时候甚至比我自己都看得更清楚。

我安静地把烟抽完，熄掉，终于鼓足了勇气，问：你认识李白吗？

比群山更久盯着我的双眼，逐字逐句，很认真地说：我认识她，我也认识你。我认识世间万物。

我冷静地思考了一下她说的话，微笑着点点头，又点了一颗烟，双眼移向碧蓝的天空，心里已经对目前的状况盖棺定论——完了，真给人姑娘砸傻了。

此时，一个留着大胡子的光头男人站在餐厅后门，招呼比群山更久：久儿啊，下一场了，赶紧的啊，别磨叽。比群山更久掐了烟，拎着裙子钻回餐厅。我听光头男人的口音是东北人，走过去凑近乎，说：老乡。光头男人问：你是哪的？我说：我祖籍是哈尔滨的。你呢？光头男人说：我祖籍广州汕头。

不真实感再次袭来，我在一瞬间分不清是别人疯了，还是我自己疯了。我有点冒汗，但还是故作镇定，问老板：那你东北话咋说得这么好呢？老板说：我媳妇儿是东北人。我给老板发了根烟，问：刚才那个跳舞的是你媳妇儿？老板说：她？可不敢。她精神有点问题。

我心说，果然，这件事情里得他妈有一个疯子。

在餐馆老板的讲述下，我渐渐得知了比群山更久的故事——她曾是一个女萨满的养女，从小生活在山林之中。直到女萨满去世，比群山更久便走出深山，来到了喀什讨生活。她喜欢跳舞，虽然没系统学过，但有热情，因为颜值高，跳起舞来观感上不错。便一直在喀什老城区的各个餐厅里用舞蹈赚钱，说是赚钱，管吃管住她就干，是个不爱说话，但很容易开心和满足的女人。至于精神上的问题，老板的描述是，她跟人的话不多，跟花鸟鱼虫，小猫小狗的话不少。嘴里总是嘀嘀咕咕，声称自己能听懂世间万物的语言，并能预知它们的一切。

我问不出什么新的信息，告别了老板，走出餐馆，就看见司机大哥蹲在老街的树荫下，神情紧张，我问：咋了？司机大哥伸手指向街边的巷口，我看到那里停了一辆经过改装，但又没什么越野痕迹的黑色牧马人，大灯朝向忘不掉餐厅，像是一双窥视的眼睛，视线穿透了餐厅的砖墙，正在寻找自己不慎丢失的猎物。

第四场

你在跟李白婚礼的当天才知道她有新疆血统。

那是一场传统的中式婚礼，亲朋好友悉数到场，包括李白那个已经患了老年痴呆的母亲。他们纷纷步入富丽堂皇的厅堂，与你一同面对聒噪的司仪，观赏鲜花，伸手拿走喜糖。大屏幕上的翅膀在带着浓妆的李白身后缓缓张开时，他们爆发出惊呼和掌声。你全程陪着笑脸，一杯杯敬酒，颈椎僵直，不明白这种盛大的意义是什么。

你俩计划旅行结婚，但对于目的地却有些分歧。你想出国，去意大利。可李白想去新疆。这场争论发生在你俩典礼的间隙，要敬酒了，李白的婚纱要换成旗袍，你的西装要换成衬衫。换衣间有些逼仄，樟脑球的味道不停窜进鼻子，你一边咳嗽一边问李白：为啥非得去新疆？李白的婚纱脱到一半，露出雪白瘦削的肩膀，她问：你又为啥非得去意大利？你答不上来，但本能的，你觉得自己受到了某种嘲讽。讨论戛然而止，推开换衣间的门，觥筹交错的场面迎面扑来，你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宾客面前。

李白的母亲叫言河，那个时候她刚刚确诊老年痴呆，还不算严重。酒过三巡，她想上台讲话，你有些害怕，但不好阻拦，攥着酒杯的手指渐渐发力，指节有些乌青。李白则站在你的身旁，伸手揽住了你的胳膊，你获得了力量，觉得事已至此，应该不会出什么岔子，言河也确实没说什么胡话，她深情的描绘了自己的整个家族，并点明了李白的新疆血统，而她从小到大，又从未回过新疆。你听到这，惊讶又愧疚，伸手握住李白的手，对她耳语：我们就去新疆。

可变故忽然而至，你们的机票酒店都订好了，你写的一部电影却要提前开机。李白也知道这部电影对你的重要性，但情绪明显低落，开始长时间的沉默不语。你们商量先退订机票和酒店，等你杀青，再一起出发，不料到了原定出发的日子，你却在开机仪式上收到了李白的微信，她只发了一张照片，似乎是在登机的过程中拍摄的——有机翼和舱门沉在晨曦里，其后是空无一物的天空。

你有些着急了，赶紧给李白打了个电话，关机，你估计她已经开始了航程。果然，再收到她的消息，她已经到了乌鲁木齐。

虽然李白的表现没有任何不悦，但你却被她一个人的蜜月旅行影响了，在片场魂不守舍，工作频频失误。你总是想打开朋友圈刷一刷，看李白到哪了，玩了什么，吃了什么。李白也不负众望，几乎在朋友圈全程直播了自己从南疆到北疆的旅程，并巧妙地避开了所有可能会显示出是她一个人在旅行的画面——李白一直都想得很周到，避免他人跟自己难堪。但她越这样，你就越难堪，甚至想下跪，想躺进片场的道具棺材里以死谢罪。

一个月后，你还没杀青，李白已经回来了。她来探班，请全剧组的人喝星巴克，看上去心情不错。你原本焦躁内疚的心情逐渐缓和。晚上，你跟制片人请了假，带她去远离片场的市区开了间不错的酒店，你道歉，她笑，你们喝酒，她在醉后肆无忌惮地挑逗你。你们做爱，黎明时分，你看到窗外的太阳缓缓升起，这是在新疆也照耀过李白的太阳，它伸长发光的触手，摸进屋里，将李白身上那些从新疆粗粝的空气中带回的晒斑和淤青指给你看。

那个时候，你还没有意识到李白的变化，李白说她新写了很多诗，但有一首，你非听不可。她以往总能背出自己写的诗，但那个时候却忘了，需要翻出随身携带的记事本——那算是一个征兆。

新诗的名字叫做“比群山更久”。李白赤裸着美好的身体，踮着脚尖，拎起还剩个瓶底儿的酒，喝了一口，垂眼在本子上看了一下，然后直视着你的双眼，轻诵道：

我和她相遇在崩塌里，

还没到末日，光线依然存在。

崩塌的背景音是呼麦，

正传播的不止是病，还有锈和机器。

前者让我濒临死亡，后者让她站在与山相反的方向。

她让我吃下一枚硬币，以做庇佑。

她说末日将临，要跨过六条燃着的河流。

我问她叫什么名字，她说我叫，

比群山更久。

你听完这首新诗，脑子尚未清醒，问李白：她是谁？是男子旁的他还是女字旁的她？李白并未回答，她骑在你的身上，再次意乱神迷，俯下身的同时，在你的耳边喘息，然后重复那首诗的最后一句：她说我叫，比群山更久。

当时的你不会想到，那是李白最后一次给你念诗。她很快就会陷入到彻底的混沌之中，而你对此将无能为力。

第五场

我让司机大哥报警，自己则横穿过人流熙攘的老街，靠近了那辆停在窄巷里的牧马人。

我点了颗烟，背对着车，装作不经意往后看——车里没人，巷子里看上去也没什么埋伏，只有几个刚放学的孩子经过。我擦着车边挤进巷子，双手罩在车窗上往里看，再次在心里确认，这就是之前比群山更久逃出的那辆车。

鬼使神差，我特别想跟绑架者聊聊，因为我敢保证，他比我更了解比群山更久。我用手使劲扳了一下那辆牧马人的门把，车子开始爆发出一阵警报声。我后撤进巷子深处的拐角，看那个男人从隔壁的小吃店跑出来——他还是戴着墨镜，看起来风尘仆仆，钻进窄巷，查看自己的车。我左思右想，下了决心，刚要从拐角处走出来，就看见男人拉开副驾驶的门，从车里抽出了一柄长刀，夹在腋下，又翻出一张喀什日报，将刀包裹起来，然后拎着，关上车门，大步穿过老街，直奔忘不掉餐馆而去。

我冒了冷汗，知道绑架犯的行为要升级了。有了之前混乱的经验，我犹豫是不是要在此刻再次介入这件事。人各有命，我已经救了她一次，还要再救一次吗？

不知为何，我突然在这个节骨眼上想起了李白的那首《比群山更久》，里面有一句是“她说末日将临，要跨过六条燃着的河流。”我脑子一热，再次回忆与比群山更久相遇的那一刻，她被捆着双手，没有向堵车的司机们求救，而是本能的狂奔向公路下的六道溪流，以及六道溪流后那巍峨的群山，就好像那里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我闭上双眼，那六道溪流开始燃烧。我张开双眼，决定帮助比群山更久。即便这可能会让末日将临。

司机大哥不知所踪，我一边满大街地寻找趁手的武器，一边紧盯忘不掉餐馆的正门。树下堆着几块砖头，有了上次的惨痛经验，我不敢再用，转身拎了把铁锹，放在手里掂了掂，有点沉，怕影响发挥，我扔下铁锹，又在另一家饭馆门口捡起了一个空的乌苏啤酒瓶，终于感觉趁手。就在此时，我听到忘不掉餐馆里爆发出了一阵骚乱，中老年旅行团落荒而逃，有人惨叫：杀人啦！我咬紧牙关，攥紧乌苏，逆着向外流的人群，冲进餐馆。

让我感到意外的是，餐馆一楼并未有任何凶杀的迹象。我听到二楼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便顺着后厨旁的狭窄楼梯往二楼爬，与此同时，我听到了男人那带着困惑和愤怒的质问：你都知道什么？

比群山更久并未回答，似乎正在忙着躲避攻击。我登上楼梯，看到男人已经将比群山更久逼到了窗边，他的墨镜掉了，被自己一脚踏碎，他痛哭流涕，似乎被比群山更久看透了最隐秘的罪过。

比群山更久很冷静，她像是某种不通人情的动物，睁着双眼白比例极低的黑眼睛，盯着男人不断落下的每一滴眼泪，用并不熟练的普通话说：羊角坡，倒车。你从倒车镜里看到了一个黑影消失在车轮下，你赶了几天的路，以为那是幻觉，并未下车，直到听见羊叫的声音，你才想到自己可能压了人。

男人安静听完，停止哭泣，看起来虚脱无力，但依然扬起了长刀，喀什日报飘落下来。我一看情况不对，也扬起了乌苏酒瓶子，我吸取了上次的教训，尽量稳准狠，直接将酒瓶砸碎在男人的后脑勺上，男人应声倒地。

比群山更久对于我的突然出现并没有感到意外，她似乎早就看到了这个结果，视线落在我手中仅剩的半截瓶子上，有些迷恋地看着碎玻璃锋利的边缘。她就像是刚跳完了一支舞，拎着裙子跨过被我敲晕的男人，在经过我身旁时，她面无表情地低声说：有一天，你也会站在他站的地方。

我一懵，问出了曾经问过李白的一个问题：他是谁？是男子旁的他还是女字旁的她？

警笛声在此时划破了喀什依然明亮的傍晚，我怕比群山更久再跑，想要拉住她，转过身，却发现她已经消失在了楼梯的拐角，像是从未在这个世界上出现过。

第六场

婚后的第四年，李白确诊了阿尔茨海默症。那一年你三十五岁，李白三十七岁。

你措手不及，难以置信，不断咨询医生，反复问同样的一个问题：她这么年轻，怎么可能？不同医生的回答都差不多，他们说年轻人得阿尔茨海默症不常见，但不代表不存在。而且李白的母亲就有这病，遗传的几率很高。

跟你相比，李白对此的反应却并不激烈。她开始休息，将活动和工作推掉，精心布置你们的家——因为你俩都很忙，常年不着家，你在顺义买的那套两百多平米的平层一直冷冷清清。现在李白有了时间，她开始买古董家具，买一些小摆设，买大束的鲜花和千奇百怪的花瓶，并将自己对于诗意的直觉倾注在原本灰白相间的家中。她说她要对你做一件残酷的事——即便她将来会忘记一切，但她不允许你忘记她，因为这个家里到处都会是她的影子。

她还会尝试写诗，这也是唯一能让她的情绪产生波动的事情。她会去露台，把通向室内的那扇门关上。这个时候的她会忘了字怎么写，为了不让思路断裂，她掏出手机，打开录音功能，然后大声念出自己的灵感。你会去偷听，隔着门点上一根烟。门上有一扇棕红色和绿色拼接的马赛克窗，你能看见李白破碎的身影来回踱步，吐出同样破碎，但是依然美丽的句子。

李白病情的发展比所有人预计的都要快，她本来打算在露台铺上自己亲手挑选的地砖，但只铺了一半，她便忘记了这件事。手机语音备忘录里原本断断续续的诗句，也变成了不知所谓的呓语。到后来，你打开李白的手机录音，只能听到长久的沉默，中段偶尔有车鸣鸟叫，最终以一声叹息作结。

你转过头，看到李白就站在你的身后，她听完了自己的沉默，泪如雨下，她却说自己不知道为什么会哭。你抱住她，紧紧的搂着，亲她的额头，轻声说：这也是一首诗。

那是你这辈子最难忘的一天，你搂着她在客厅的沙发上睡着，看那扇通往露台的马赛克窗户由明变暗，再被晨光映亮，李白睁开眼，看见你之后显出了片刻的迷茫，你在她的双眼里看到了一个小女孩的不知所措，她有些疑惑地问你：爸爸，妈妈在哪？

虽然李白在问出那个问题之后很快就恢复了正常，但你依然慌乱地躲进了厕所，嚎啕大哭起来。你觉得生活正在崩塌，把水龙头拧到最大，妄图用水声掩盖自己的哭声，但并未奏效，当你打开厕所门的时候，你看到客厅空空荡荡，你以为李白在露台上，去找，却只看到铺了一半的地砖。你慌了，赶紧把脸擦干净，奔出门去找。

那天傍晚，通过全家人的努力，你终于在机场找到了李白。她还穿着家里的衣服，冻得有些流鼻涕。她没带手机和钱包，却执意要去新疆，并与安保人员起了争执。你拉过瑟瑟发抖的李白，把你的外套披在她的身上，对她说：先回家，我再跟你去新疆。李白用力把头抵在你的下巴上，你看到棕红色的长发向下流淌，她说：那不是我家，我的家里不应该有一个大哭的人。

后来你咨询过李白的医生，医生不建议在这个阶段带她出远门。你同意了，却错过了带她出游的最后机会。正因如此，在后来如梦魇般的五年里，你总是做同一个梦，你梦见你带李白去了新疆，你俩站在乌鲁木齐的一座立交桥上，看着仿佛海市蜃楼般的天山山脉在城市的边缘升起。你被这景色惊得丢了呼吸，并攥紧李白的手，转过头让她看，却发现李白不在那里，你攥着的是一个陌生女人的手，她自我介绍，说她叫比群山更久。

这样的夜晚会以你的惊醒作为结束，你睁开双眼，才能把呼吸捡回来，紧接着捡回来的是你的意识和认知。你会看到身边依然睡着的李白，看到卧室落地窗外北京五环上的车灯。你意识到这里不是新疆，并看到连绵不绝的痛苦正在包围李白，但好在她意识不到，所以那些痛苦转头向你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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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瀚夫

每天被老电影、主机游戏、超级英雄包围，得听着黄金年代的说唱才动得了笔。

责编：赛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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