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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不再爱你:婚姻是神圣的,妻子则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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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预料到温一杰会出现在婚礼。 但她并不知道:温一杰的计划是什么?

本文系网易戏局栏目出品。

直到不再爱你03-05:婚姻是神圣的,妻子则不是


前言

故事的上一篇,赵贝思的母亲张静文植入了临时脑机,偷偷参加了女儿的婚礼。

她当然没预料到,在婚礼上会看见已经去世的丈夫。

赵贝思也没想到母亲会来参加婚礼。

她将婚礼演成了流量大戏,仿佛丝毫看不见其中暗藏的危险……

第一场-2040-

和张静文不同,赵恒是个理想主义者。

这是赵贝思读完所有日记产生的最直接的感受。

她不理解这样两个截然不同的人为什么会结婚。赵恒毕业于哲学系,张静文读的是广告传媒专业——都是文科,但就业前景天差地别。赵恒做播客,玩黑胶,每年北影节一场不落,阅读量尤其惊人;张静文不怎么看书,观影史以商业片为主,平时没什么文化生活可言,但热衷于和朋友去逛那种“很好拍”的画展。赵恒好静,不爱社交,除非聊得投缘,才会邀请别人到家里坐坐。而张静文最爱的就是抛头露面。不管是业委会投票还是秋招当面试官,她能提前两个小时就开始洗头打扮,只为亮相的时候惊艳全场。

赵恒甚至还写诗。

太阳旋转直到成为一个减号/氨水的精灵此刻在泳池边游荡/你向永恒的阴影举起一把伞/不可言说之物如何在目盲中抵达自身……

赵贝思承认,她其实不太确定这些诗具体想表达什么意思。太阳旋转为什么会变成减号?从它自旋的角度来说,肯定是个圆形;从它在空中划过的轨迹来看,也是个半弧。氨水的精灵指的难道是氨气?这说不通,因为泳池水消毒主要使用液氯。除非赵恒的意思是,人们在游泳的时候撒尿,而尿液和水体中的游离氯形成了三氯胺——但这就有些恶心了。永恒阴影对应举伞,语文老师或许会说这是寓情于景,表达了作者的忧郁之情——可以先放一放,一会儿再来看它——不可言说之物这句则完全是个谜。她既不懂这里头的主谓宾都指代什么,也不明白它和前头三句有什么联系。

许多当代诗人的创作特征就是这样:没有所谓的上下文逻辑,一切都是潜意识的游戏,一旦撤去那面故作高深的毛玻璃,语义就开始分崩离析。不过,赵贝思坚定地认为,赵恒和那些人不同。这毕竟是日记,是一个人独处时留下的记录。不可能有比这更真诚的写作了,除非当事人预备连自己都骗过去。她相信,她的爸爸,这个终生不得志的男人,唯一的缺点,就是写得太压抑、太隐晦、太自我埋没。然而这样的诗人也不少,费尔南多·佩索阿就是其中一个。既然这位伟大的葡语作者都能凭借那一大箱手稿被世人重新发现,赵恒自然也可以。

关键在于她。她是女儿、读者、书房的新主人,也是他在世时不曾拥有的知音。

赵贝思把自己的课本、文具和电脑全搬了进去。她对张静文说,书房比较安静,有助于她集中精力学习。“不过你就不要进去打扫了,我自己负责,免得找不到东西。”张静文慷慨地答应了。赵贝思看得出来,她本来也不太愿意进书房,毕竟那里曾经是亡夫的领地。接下来的两三年里,赵贝思一边读书,一边为父亲写年表、编诗集。远期目标则一如既往地清晰:考上最好的大学,就读神经工程相关专业,毕业后或者进研究所继续深造,或者去科技巨头工作——总而言之,需要尽可能靠近脑机技术的前沿阵地。

她要找出一个方法,让赵恒实现数字永生,得到他应许而失落的一切。

第二场-2051-

“我的爸爸,”赵贝思动情地说,“是一个不得志的人。”

一切都非常顺利。超乎想象的顺利。每一步都踏踏实实地落在了预先拟定的计划表上,犹如一张未经排练便被准确演奏的乐谱——花大价钱购入优质神经信号模型,通宵了好几天优化算法,确保所有人在第一眼就被惊艳;动员她从大学时代起就精心维护的各路人脉,散发婚礼入口,制造第一波刷屏式分享;冲上本地热门后,立刻开放所有预先租用的服务器,夸大现场的火爆程度,吸引那些热衷制造话题的网红;最后,她携过世多年的“父亲”登场致辞,讲一个充满遗憾又不失温情的故事。

这个故事将有关文学理想、技术进步、个人成长,还有原生家庭。无论是哪个切片,都会引来更多的讨论和更持久的关注——而她想要的正是这个——一场完美的事件营销。

赵贝思说:“十五岁那年,我在家里发现了我爸爸的日记。一个iPad。可能有些小朋友都不知道这是什么。它总体上来说,是一个前云端时代使用的移动电子设备,存储空间不很大,但装十年份的日记,绰绰有余。”

人群出奇地安静。他们在听。后台,孟嘉明监控着流量。“上全站首页了。”她在加密频道里说,声音听起来有点抖。赵贝思明白,是时候了。

“其实我更愿意说,那是十年份的手稿。因为他在日记里留下了大量诗歌,随笔以及文艺评论。平生第一次,不是经由别人的转述,而是通过他本人的文字,我认识了我爸爸,我看见了他的整个人生——”赵贝思挽起“赵恒”的手,一行清泪恰到好处地淌下来:“——被辜负,被浪费,也差点被遗忘。”

“他和他自己的父母不是很亲。大学为了报考哲学专业,几乎和他的父亲——也就是我爷爷——决裂。毕业后,他做过出版,零碎接了一些撰稿的工作,最后在一家媒体机构做播客主理人。在日记里,他说,自己是‘卖文为生’。挥霍他最珍视的才华,只为了在这座巨大的城市里成家立业,站稳脚跟。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他陷入了漫长的存在主义焦虑。‘无望’,这是他反复使用的形容。他觉得,这一切都毫无意义,而目前的生活也不是自己想要的——他被困住了。”

赵贝思顿了顿,作出努力平复情绪的样子,借机扫了一眼后台数据。她心里清楚,到这里为止,只是再常见不过的那种中年危机,场上三十岁以上的都市男女几乎人手一份。她得把调子提起来。不但要让这帮人觉得赵恒离他们很近,还要让他们觉得这个十年前就已经故去的男人最终实现了自我超越,从而为正处于现在进行时的自己提供了幸免于平庸的保证。

“我的爸爸,赵恒,他最终选择了辞职在家,脱产写作。”

“他在日记里说,如果不这么做,他的思想将永远禁锢在狭窄的石缝里,无法真正生长壮大;而他的整个精神世界也将永远是一片仅有零星绿意、朝生而暮死的废墟。”

孟嘉明在加密频道里耳语:“目前已经到链式传播的第三阶段,符合模型。另外看公司内网,高层有人注意到这边了。”意思是动作要快,时间不多了。

“所以,他最终做出了选择。”

赵贝思勾起嘴角。婚礼开始前,她调整过自己的云端形象,力求更温柔,更没有攻击性,更能引发同情——也更像张静文。此刻,她因制敌的激情而冷笑,但在旁人看来,却全是女儿笑中带泪、哀悼亡父的可怜情状。

“太阳旋转,直到成为一个减号——”她开始背诵,即便心知肚明这是自己篡改过的版本。“液氯的精灵此刻在泳池边游荡。摇晃你纸糊的梦,并向永恒阴影举起一把伞:不可言说之物如何在目盲中抵达自身。”

“题为《许可》,是我爸爸在决定辞职当天写下的诗。”这句同样是因地制宜的谎言。

她松开挽着“赵恒”的那只手,把他轻轻往前一推:“现在,我把言说的权利,交还给我沉默了十年的父亲。”

“你们可以和他对话,可以提任何与他有关的问题,甚至还可以给一个关键词,要求他从自己的诗里选一首最切题的,读出来。对于2032年之前的文艺片和爵士乐,他有些独特的见解。顺便一说,他也是今天这场婚礼的证婚人。因为我个人最大的遗憾,就是我爸爸不能亲眼见证我的婚礼。”

短暂的沉默后,有人响应了:“辞职之后怎么样了?赵小姐好像忘了说完。”

就是特意留给你们问的,赵贝思在心里回答。就像她预演的那样,“赵恒”上前一步,平静地开口:“我从未停止写作。”

他说起话来有种奇特的节奏。慢。简练。过分书面。每一个词都像快被抿化了的糖,在舌尖反反复复地掂量。总之,力求谋定而后动。赵贝思不确定真正的赵恒是不是这么说话的,但没关系,现阶段,这个“赵恒”只要做到令人印象深刻就可以。

“但客观来说,失去了一份稳定的收入,确实对我的家庭产生了非常消极的影响。当时,贝思已经出生了,日常开销比较大。我的妻子一开始还支持我脱产写作。过了两年,因为我既没有出版方面的进展,稿酬也不高,她转而希望我重新找一份稳定的工作。其结果是,我陷入了周期性的抑郁。”

赵贝思接过话头:“我七岁那年,我爸爸深更半夜突然自己开车出去,然后出了意外。”其实就是车祸。模糊成“意外”,是为了有更好的传播效果。

“人类的我在医院里躺了一个星期,”在她身边,代码模拟出的这个幻影平静地补充,“第七天,由于医学上被判定为脑死亡,我妻子最终同意撤下生命维持装置。贝思被带来见了我最后一面——其实不太合适——她当时年纪太小,被吓坏了。”

这部分倒是完完全全的事实。在病房外等待、并被大人带进去和父亲告别的那十五分钟,填充了她从小到大几乎所有噩梦的底色。而这其中起主导作用的情绪并不是悲恸,而是纯粹的恐惧。赵恒当时撞到了头,伤及脑干,并伴有蛛网膜下腔出血。她一进去,就看见了他那因脑积水而异常肿胀的头颅:像真菌刚刚组织化了的子实体,又像被九月龄的胎儿撑大到极限的孕肚。五官被这浮肿挤压着,陷落在灰败的褶皱里,身体剩余的部分包裹在蓝色病号服和白色床单中间,头发也被剃得干干净净——所有能够指向某个具体人类的特征都消失了,剩下的只是一堆重达七十公斤,且在勉力呼吸的肉块而已。与此同时,病房里还飘荡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味。骚膻。腥甜。湿重。她终于明白,此时此地的死亡,并不借助秒针的摆动瞬发,而将在缓慢的腐败中酿成。

张静文从床边站起来,没有勉强她去握赵恒的手,也没有指责她。只是说,小孩看了不好,想出去就出去吧。

于是她推开门,回到走廊上,在长椅边干呕,在一群并不熟悉的亲戚中间等待。过了一会儿,大人们陆陆续续地走出来。一切都结束了。不管用什么理由开脱,她终究没有好好地同爸爸告别。

又一个站出来的人。“请问赵小姐,今天您母亲有到场吗?我也很想听听她是怎么说的。”

“很不好意思,我妈妈不用脑机。”在反应过来之前,她的回答已经脱口而出:“另外我觉得,她和我爸的事情虽然很遗憾,但都过去了。两个不该走到一起的人组建了家庭,也不能说谁对谁错。我个人不希望她知道这些日记的存在。”

“那么,为什么这么多年都没考虑出版呢?也是出于一样的原因吗?”

这问题比她预想的还要刁钻。好在,它恰巧落在了她想要的区间。赵贝思淡淡一笑:“这个问题我就不自己回答了——”她往边上让了让:“他会更适合一些。”

人们的好奇心立即转向了,从这个角度来看,他们和海中巡游的鱼群并无分别。在这数万人目光的投注中,“赵恒”说:“我的本质,是贝思以人类赵恒留下的所有手稿资料研发的语言模型。”

“我诞生于八月份,一个下午。当时贝思还在读大二,用了一整个暑假来完善我的核心程序。我知道,如今云端上到处都是相关模型的开源代码和傻瓜教程。然而,贝思的创新之处在于,她专门编写了一套人格拟态插件。在此基础上,使用单源语料,作为机器学习的素材。这些尝试,都是为了让我尽可能接近她印象中的父亲。”

立刻有人指出了本质:“也就说,你还是属于模拟,是程序运算的结果。”

这是事实。

“赵恒”说:“要知道,语言的本质就是某种运算。”

赵贝思看见,前排有好几个人惊讶地笑了。这不奇怪,毕竟他们听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取巧的回答,而它其实来自于一个真正的人类:她自己。这个她大二仓促写就的语言模型能够应对到现在,已经算是被榨干了所有机能。在关键时刻夺舍一下,披皮作答,算是不得已的权宜之计。

而这也是身在云端的一大便利:被众人认知为赵贝思的那个投影,还在按照预设模式微笑落泪,她本人的意识却已经切换了,悄无声息地转移到了“赵恒”这里。

“贝思此前一直不愿寻求出版的真正原因是,她追求最大限度地延续父亲的存在。——不单单是文学生命的层面——她希望可以尽可能复现出人类赵恒的人格。在数字仿生的基础上,再将手稿一并公布。”

“就现在来看,离数字仿生还差得远吧。”

“作为语言模型的我,当然不算。不过很快,我将作为子程序,被吸收进一个更大的架构里。而它就是为实现数字仿生而搭建的。”

“什么意思?”

“请容我们向各位介绍‘雨影计划’。”

方才略显疲软的流量突然又攀上了高峰。科技媒体开始进场了。看来,总算有人嗅出了这场婚礼背后的真意。

赵贝思及时切回自己的虚拟身体:“场上应该有不少人知道,我是云腾的员工。‘雨影’是我最近参与主导的数字仿生项目。可以说,我把这些年全部的积累都投进去了。为了提取相关记忆,我还在自己的海马体区域植入了背负式探针。目前,数据采集工作正在有序进行。”

大局已定。从这里开始,不过是按部就班的技术宣讲。等到讲完,再顺便结个婚,这一切就结束了。她来回扫视台下,带着公式化的笑意。温一杰肯定就在这里,否则,高层不会那么快得到消息。她本以为他会在某个提问后面冒出来,为难她。事实上,她也为此准备了对策。可奇怪的是,他竟然毫无动作,只是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图穷匕见,水落石出。

这不像他。又或许,她其实高估了对手?

不管怎么说,是她赢了:垄断了叙事,就等同于垄断了一切,历史和政治无非也就是这么回事儿。“雨影计划”将永远和她以及赵恒的名字绑在一起,再没有人能够剥夺或是篡改。而基于这场婚礼惊人的传播效果,公司高层只要还想追求利益最大化,就必须与她合作。这就是胜利。彻彻底底的胜利。从被逼宫的那天起,她就在预谋这一刻的到来。

她本该欢欣鼓舞的。可这会儿,她却只能体会到少得可以忽略不计的、近乎筋疲力尽的快意。她已经能预见到,晚些时候,至多再过一个小时,她将坐在舒适的起居室里,独自舔舐这过分泛滥的负罪感;然后,她会挑选一位总能宽容她的朋友,适度倾诉,部分坦白,完成一场总体安全的忏悔。她会平复的。就像上一次。就像每一次。就像十五岁之后的每一天。

总是太多谎言,太多眼泪,太多表演。

赵贝思知道,自己问心有愧。

第三场-2051-

张静文坐在桌前,一动不动。

婚礼中途她就退了出去,不全是因为委屈。事实是,那里确实也没有她的位置。长久以来,她总是天真地幻想着女儿迟来的理解与歉意,并选择性忽视人生前五十年里种种显然的错误。但孩子是可怕的造物。从你的身上分离出来,那么小,那么脆弱的一团。看似没有任何威胁性,却挤压你的内脏,吸吮你的乳汁,消耗你本就不多的自由与睡眠,并且总会发展出一套完全独立于你的心智。和他们说话,不得不字斟句酌,不得不口是心非,不得不用圣人的标准要求自己。因为你清楚,人一辈子里开头那十几年的记忆,是最靠不住的——谁知道孩子们会记住什么呢?漫长的一天下来,你以为自己称得上尽心尽力,而他们却只记住了饭桌上的催促,车后座的颠簸,还有补习班窗外呼啦作响的树影。从那个时候起,这些牙也没长齐的幼兽,就开始凭着自己的喜好,来解释所有这些杂乱无章的记忆。然后,等到时机成熟的某一天,他们会坚决地说,在这个家里,他们从来、从来就没有开心过。

她自己正是这么做的。深夜在朋友圈发状态:“拼尽全力,就是不想活成我妈的样子。”过节回家,挑剔父母的每一处积习。走在路上,坐在写字楼里,原生家庭创伤是社交的硬通货,也是朋友间永远的谈资。报应。真是报应。一切都是她因果循环,咎由自取。

桌上未熄的光脑里似乎传来了什么声音。张静文泪水涟涟地抬起头,正好对上窗口中弹出的未读消息。她站起来,打算直接关机,再去洗把脸,却在瞥见发信人的那一刻愣住了。

是那个Jackson。

“孩子大了就是这样,任性妄为。我非常理解你。”

发的甚至是语音。张静文还没调整好情绪,只能打字给他:“你知道我是谁?”

“第一眼就猜到了。”他说,奇怪地使用了一种平淡而不见外的语调。“另外,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温一杰。”

04

第一场-2025-

张静文和赵恒是自由恋爱。或者说,就和大多数走入婚姻的情侣一样,他们遵循一套固定的程序。认识是在朋友庆生局,互相留了微信,断断续续聊了一个月。第二次约会在住处附近的万达,看的什么忘了,反正是文艺片,赵恒指定的。看之前先吃饭,她特地挑的是一家日料,想着吃生鱼片不摄入太多碳水,应该不至于昏昏欲睡,结果还是几度困到点头。赵恒没说什么,照样还是带她去北影节、去国博、去城市另一头的美术馆。地铁常常没有座,他们就并肩站着,不管来回要几个小时。回程的路上,张静文总感觉不锈钢墙面的颜色已经沁入自己的皮肤,疑心自己的眼角眉梢泄露了那一点点不耐烦。再后来,去他住处过夜,床头有一幅斜立着的复制伦勃朗。赵恒租的一个次卧,没有阳台,只有向北的窗。他说,希望有一天她能和自己讨论伦勃朗的光线。

她其实一直都不缺追求者。是真的不缺。吃过人均几千、必须提前预订的高级餐馆,也被开着跑车的Trust fund baby在公司地库堵过上下班。要说没有虚荣心,那是假的。可她心里清楚,对这些人来说,自己只是一项战利品,一块里程碑,一个随时可能划去的支线任务——他们玩的向来是一款低难度的人生游戏——而这对她来说远远不够。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就这么漂浮着,享受约会、暧昧和礼物,但从不深入。朋友们问:“上次那个人怎么样,你和他在谈了吗?”答案自然是没有。她也懒得解释,只说感觉不对。次数多了,一两个坏心眼的朋友总要追问,那什么样的感觉才对?什么样的人你才觉得满意?她又说不上来。

欲望这东西的可怖之处就在这里:你模模糊糊地觉得,自己值得更好的,但并不真正知道那究竟包含什么,而将这份虚无感归纳为一个比较级问题,则会轻易地创造出永远也填不满的胃口。A的男友潇洒多金,B的伴侣温柔体贴,C的恋情稳定持久——而ABC都不如自己,所以自己未来的对象必须是以上三人好处的总和。当然,这实在是过分苛刻的要求。两三次的受挫后,她的胜负欲越发剑走偏锋:如果不能十全十美,至少得足够与众不同。

赵恒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他教了她很多。中世纪油画的罩色方法,酸性摇滚的代表乐队,20世纪群星璀璨的法国哲学界。当然,其中总要穿插一些他留英期间周游欧陆的所见所闻。有点儿烦人,不过比她先前认识的一些野生金融巨子还是强太多了。最重要的是,他说,总有一天,他会坐下来,心无旁骛地写一本“真正的好书”。可能是诗集,可能是小说,可能是随笔。具体是什么他也没想清楚,因此现在不得不做一份“向下兼容”的工作,但总有一天——他再三强调——总有一天他会回到这条严肃的创作之路上。他有才华,有理想,有追求。

张静文在这激动人心的文学事业中寻找着自己的位置。一开始是缪斯,因为赵恒写了一些题赠给她的诗。好坏很难讲,她不懂这些,但确实比收到鲜花惊喜。后来是助手,毕竟相处的时间久了,她发觉赵恒有些虎头蛇尾的毛病,还是需要有人从旁督促。最终,这两者合并为一种全新的身份:妻子。他只管放浪形骸,她来做渡江时那叶忠实的、坚固的、精美的舟。

赵恒很感激。他说,张静文是上天赐给他的,是命运为将来的荣光预先支付的定金。这个说法稍稍有点儿让她感到异样,但赵恒迅速地念叨出一串如雷贯耳的死人名字。它们所指代的那些大艺术家,无一例外地酗酒、抑郁、谎话连篇,并拥有一个或者多个红袖添香的解语佳人。通过奉献自己的爱与生命力,那些女人得以进入历史,从此与大师们的作品们并列出现。这是殊荣,赵恒暗示,没有什么比一段艺术佳话更能让美貌增值。而她竟然信以为真。

也可能是她不好。是她太贪心。是她在那一刻忍不住想象了作家沙龙女主人的图景。不管怎么说,婚也结了,房子也买了,二十年的共同还贷才走了不到四分之一,离婚不比分手,撕扯之后再难体面。她在朋友眼中已经是下嫁,不能再闹更大的笑话。所以,必须让自己相信,这只是一场过分漫长的延迟满足。她会熬过来的。就像妈妈,就像外婆,就像那些艺术史里的女人。等到婚姻和生命一同走向尽头,这个谎言也将成为真实——她会说,这几十年,跟着这个男人,走过覆水难收的后半生,虽然有过这样那样的起落,自己终究还是幸福的。

是的,不会有别的可能。必须幸福。终究还是,幸福。

一只手拍打着她的肩膀,一个遥远的声音呼喊着——“张静文!”——她疲倦地撑开眼皮。是护士。“你小孩送到新生儿监护室了。”她说。张静文于是记起自己在医院。昨晚产程太长,羊水浑浊,最后还是被拉到手术室挨了这一刀。奇怪的是,赵恒不在,公婆不在,她的爸爸妈妈也不在。头顶是天花板,身下是无菌布。没有任何人留在这里,只有这个麻醉护士还守着她,而且看样子马上也要走了。

张静文想留住她。至少问问这是哪里,能不能拿条厚一点的毯子过来,或者把空调温度打高点。没等她张口,护士就推开门走了出去。

“张静文家属!”

日光灯雪亮。侧耳倾听的那一刻,她从未如此清楚地注意到身边的每一个事物,仿佛虚空中有位不具名的神明,恶作剧般地将她置于巨大凸透镜的焦点上。洞若观火的同时,是自内而外的烧灼感。张静文忽然明白了:自己谁也不想见。然而,一切都太晚了。一张男人的脸出现在门口,痛觉和现实感也开始丝丝缕缕地回归。她眼睁睁看着赵恒走上前来。他曾经非常瘦,留长发,颇有所谓的破碎感,婚后却开始发福;烟酒带来了肝病、黑眼圈、挥之不去的异味,还有日益顽固的神经衰弱;另外,由于发量不再乐观,他唯一能想到的维持文艺人设的方式,就是蓄须。只从外型和预期寿命上,他与那些大文学家倒是越发接近了。这会儿,带着所有这些她厌恶的特质,她的丈夫逼近了。

赵恒喜气洋洋说:“文文,我写诗了。子宫是神圣的,生产也是神圣的。你一定想不到,我来了灵感,就在手术室外面……”

张静文打断他:“男孩还是女孩?”

“女孩,”他的脸色冷下来,“你急什么?”

“叫护士过来,我想吐。”或许是麻药的副作用。

他走开了。

张静文盯着天花板发呆。是的,不会有别的可能。必须幸福。终究还是,幸福。

第二场-2051-

赵贝思在漱口。

舌尖划过牙齿。舔起来毛躁得很,像数学考试时发下来的那一大张草稿纸,脆弱而不可靠。胃酸侵蚀了它们。中午那场手术在拨掉脑部探针的同时,似乎意外地将她这个人变成了一只巨大的不断痉挛的胃袋。气味、噪音、空调温度……甚至下蹲站起时最轻微的眩晕,都有可能诱发一次剧烈呕吐。要不是清楚这是麻药的副作用,她会为之前几次不甚严密的避孕而担忧。

孟嘉明出现在门口,手上捏着一杯温水。赵贝思赶紧直起腰来:“我没事,真的。”

“别逞强了。虽然不是正儿八经的有创手术,但也是从鼻子往脑脊液里打了东西的。”果然,这位向来谨小慎微的同事开始担心了:“我觉得你应该请个假,回家好好休息。”

“在公司挺好的,也算留观了。”

“其实就不应该在公司行探针剥除术。万一没弄干净怎么办?最好还是去市三甲自查一下,我不信任这些人。”

“你放心,我有找人跟台做第三方见证。”

“靠谱吗?”

“肯定靠谱。找的一个大学教授,我本科院系的师兄,在这个领域是大牛。于情于理,肯定都向着我。”

孟嘉明还是不放心:“那你怎么吐得这么厉害?”

“我妈生我的时候也这样,可能继承了她晕麻药的体质吧。”

赵贝思接过那杯温水,仰头灌下。一股暖意在她腹部扩散开来,有效抚平了胃部的皱缩,只是不知道会不会在剩下的这三个小时里跟着止吐药一起涌上来。她突然决定不把话说全,至少不提探针对海马旁回可能的损伤:这个与个体记忆密不可分的脑区,同时还掌管着人类的时空感。这很好理解,毕竟定位是提取信息的第一步,6W原则不单单适用于新闻写作,也有助于人脑组织并归纳数十年间次第发生的种种因果。问题在于,手术之后,赵贝思发觉,这种内置的方向感似乎有所削弱。

上次她有类似的体验,还是刚进公司、频繁出差的时候。当你一周换一个城市,每天在陌生的天花板下醒来,洗漱的时候花上几秒钟确认自己在何时何地,是非常自然的反应;可要是你只是在手术床上睡了一觉,就不得不在清醒的每一分钟里都体验这种解离感,哪怕是最乐观的神经外科医生,也会说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大概率是暂时的,赵贝思安慰自己,所以没必要解释太多。内心深处,她知道这只不过是软弱。然而,话题偏偏正朝着她最不愿深入的方向延伸。孟嘉明说:“不怪我操心。就在你手术那会儿,有几个知名大学的医学院发表了一篇针对探针应用的联合声明,态度呢是比较持否定的,学界觉得这个技术还不够成熟。”

“哦。能讲得再具体点儿吗?”

“怎么说呢……我们已经知道民用脑机在卸载的时候,也会导致突触损失,只是程度极其轻微,和一次中度醉酒差不多,所以还算安全。但这篇声明的主要论证就是,由于探针的超敏特性,定植于某些较为脆弱的脑区时,容易与神经纤维高度勾连,造成不可控的突触网络凋零……”

赵贝思打断她:“他们基于什么给出的这个结论?”

“过去十年的流行病学数据,还出了一篇回顾性研究。已经发预印本了,你回去可以看看——”孟嘉明终于发觉,自己的同事并不像看起来那么镇定,连忙往回找补:“——但我看你也没啥异常。估计这就是新一轮的口水仗罢了,背后多半有商业力量运作。”

“嗯。”

“哎,真别往心里去。你也知道,我有时候是有点爱瞎担心。”

她们开始慢慢往回走。

这段路挨着休息区,几步一块落地窗。赵贝思悄悄地观察玻璃倒影中的那个人:眼下发乌,嘴唇泛白,总体来说有些憔悴,但并没有任何疯狂或痴呆的迹象——可这谁又能保证呢?当然,能认出自己和孟嘉明的脸,至少说明她没有面孔失认的症状。下一个有待验证的认知能力是数字加工,不妨即兴一点:现在是下午3点22分,也可以写作15点22分;15加22等于37,15乘22等于330;330若是拆分成质数相乘的算式,应该是3×2×5×11;若要用这四个数字求得24点,有复数解,其中一种是(2×5)+11+3;说起来,她小时候学九九乘法表只用了一天,到现在三位数内的加减乘除都能心算;大学高数课没怎么用功就拿了89分,统计学的老师也特别喜欢她;那门课是大二春季学期选修的,在三教301,紧挨着卫生间,空气经常不太好……很好,看来长期记忆也没有出什么大问题。

孟嘉明轻轻拽住了她:“你要去哪儿?”

“回工位?”

“贝思,回工位不是这条路。”

有那么几分钟,她们俩只是呆立在原地,面面相觑,太阳穴上的青筋突突地跳着,脑中闪过各种各样糟糕的猜想。过了好一会儿,孟嘉明总算维持住了表面的平静。“大概率是麻醉导致的逆行性失忆,”她小心翼翼地说,“你不要太紧张。”

赵贝思发现自己竟然控制不住下嘴唇的颤抖:“十分钟前,我是自己从工位跑到洗手间的。”

“你现在……你不知道怎么走了吗?”

“我不确定。”

“其实很近,在同一层。你别慌,可能是太紧张卡壳了。”孟嘉明听起来快哭了:“我们经常走这条路,去拿下午茶也是经过这里……深呼吸一下,你肯定能想起来。”

“嘉明,他们是对的。探针技术确实不够成熟。可惜我知道得太晚了。”

“再观察一下吧,不要太早下结论,今天就先请假回家……”

赵贝思握住孟嘉明的肩膀,迫使她直视自己的眼睛:“海马旁回涉及空间导航能力,而这是我之前的定植区域之一。你也接受过严格的科研训练,肯定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不用挣扎了,真的。”

孟嘉明的眼眶立刻红了。“我真的不应该给你打那个。”她哽咽着说。

“别这么想。这也是我自己选的。”神奇的是,作为实际上罹患脑损伤的那个人,当边上的朋友比自己还恐慌的时候,她反而迅速地恢复了冷静,甚至生出了个例分析的余裕。“你知道吗?我现在甚至理解不了‘同一层’是什么意思。不是说字面上不行。感觉更接近概念崩溃。”

“你能不能……对不起,我这会儿有点不灵光……你能不能说得再具体点?”

“比如一个盲人,他从来没拥有过视力。这种情况下,由于相关认知机制缺损,他实际上无法真正获得‘颜色’的概念。平移到我这边,出问题的变成了空间感,那块东西像是被整个挖掉了。”

“你能分得清方向吗?比如我让你左转或者直走。”

“倒是可以。”

“那你能回想一下……比如说坐在你的桌子前面,往左边看。你能告诉我那里有什么东西吗?”

赵贝思知道,这本该是一个非常轻松的任务。过去的二十六年里,她甚至可以仅凭下意识来完成它。可现在,她就像站在黑暗的客厅里,徒劳地开关着门口的照明按钮。灯就是不亮。天花板上的,鞋柜底下的,墙壁边上的。每一盏都是。在绝对的目盲中,她甚至判断不出是灯泡死了,还是保险丝烧断了,只能反反复复地说:“我不行。真的不行。我没办法把场景组织起来……我可以对即时的方位指令作出反应,但好像提取不了抽象的相对位置关系。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怎么描述这种感觉。”

孟嘉明倒抽一口冷气:“确实很像那种特定功能损伤的病例,但感觉没有坏得太彻底,说不定是可逆的。我陪你早退,我们赶紧去大医院检查,怎么样?”

赵贝思刚想答应,余光瞥见一个熟悉的人影出现在走廊拐角,立刻收住了话头。是温一杰。这个时间,他通常在和工程师们开组会,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是刚走过来,还是站在她们背后偷听了一阵子?如果是后者,他都听到什么了?说起来,她们是从哪句话开始原地不动的?赵贝思尽量不露痕迹地瞥了孟嘉明一眼。从那僵硬的身体语言中,她读出了朋友绝望的暗示:最坏的情况是,他都知道了。

温一杰笑吟吟地走上前来:“聊什么这么高兴呢?”

“没什么,”赵贝思轻描淡写地说,“我术后反应有点大。嘉明不放心,来洗手间接我。”

他夸张地叹气。每一根被发蜡缚住的头发,都在竭尽全力地强化主人的演绎。“辛苦赵老师了。本来应该放你回家休息的,但是很不刚好,公司领导突然想开个小会,只叫咱俩参加。”

孟嘉明立刻说:“贝思需要休息。而且她的手术排期是上周就定了的,为什么非得挑今天?”

“研发双核制可是赵老师的发明。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千辛万苦争取来的位置,还是应该尽到自己的职责。”他的笑意不但没有消失,还加深了:“要是身体实在不舒服,也不用担心。散会以后,我给赵老师介绍最好的神经外科医生。”

果然,他听到了全部。

“还是说,赵老师的健康问题已经糟糕到没办法响应比较繁重的工作安排了?”

她或许有过选择,在更早之前,在每一个自以为无所不能的清晨和午后。她本该检查人性中那些含糊的地方。比如技术部门低迷的积极性,比如公司领导流于表面的称赞,比如面前这个男人在过去一个月里突然表现出的心悦诚服。但她没有。那时候,她觉得自己杀伐决断,对这一切充满了控制力。所以现在,她没有选择。

“带路吧。”握了握孟嘉明冰凉的手,赵贝思平静地说。

第三场-2029-

张静文站在门口,伸手去摸墙上的开关。灯亮了。片刻之后,犹如烛火被隐秘的气流所扰动,这人造的光明闪烁了几下,又黯淡下去。她眯起眼,往天花板上看:在枝形吊灯向下垂落的水晶珠帘深处,已经有三个灯泡不亮了。

悬垂的灼热烛台/向我们,袭下/多肢的烈焰……

她曾经很喜欢这盏灯。不因为赵恒在家具卖场硬诌的那些诗,而仅仅出于对精美工艺品朴素的欣赏——白色的骨瓷灯罩,古典的鹿角结构,还有开灯时那沉甸甸的分量和光彩。刚结婚那两年,年末大扫除的时候,她甚至会专门去找物业借人字梯,只为爬到高处,亲手擦拭这些泪滴形状的水晶玻璃。另外,倘若打开南北两面的窗户,任凭风在各个房间中游走,它们就会轻轻地震荡起来,如同拥有了生命。旋转着,碰撞着,折射着。偶尔飞快地向你抛来一片支离破碎的彩虹,并终日梦呓般叮咚不停。

不像现在。现在,她所有的精力仅够维持这个家最基本的整洁,枉谈修缮与改良。

张静文脱了高跟鞋,赤足站在木地板上,想了好一会儿,又回到玄关,换了一双运动鞋。然后她掏出手机,开始给赵恒打电话——三次都没打通,连这,她也已经习惯了。第四次,电话对面传来一个虚无缥缈的声音。赵恒有气无力地问:“就一个晚上,你能不能放过我一次?”

疲惫感犹如家具和电器的影子,在一盏以新婚名义购置的水晶灯下,向着她延伸过来。张静文一眨不眨地盯着餐桌上的某个角落:“那你出门的时候,能不能顺便把自己的外卖盒子收拾一下扔掉?”

赵恒嘀咕了一句,她听不清。估计不是什么好词,但无所谓了。有些事情,只要你尽量不去想,就会好像不存在。她握着手机,麻木而坚定地问:“你在哪里?你又去找他们喝酒了?”

“我说过多少次了,这是正常的社交!”可能是因为终于从店里走到了马路上,他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大家都是搞文艺的,攒个读书会攒个电影沙龙,多少喝点酒,推三阻四地让人瞧不起……”

“那思思呢?”

赵恒哑火了。又或者是一时没想起自己竟然还有个女儿。张静文尽量不带情绪地说:“八点半下课,这会儿快九点了。钢琴老师没给你发微信吗?”

“那你去接吧,反正你也下班了。我现在不方便。”

说完这句,他干脆挂断了电话。

张静文伸手去摸无名指。最近几年,她养成了一个奇怪的习惯,总喜欢一边思考,一边下意识转动婚戒,借此上紧理智那时灵时不灵的发条。然而,这一回,她的指尖落空了——捏在自己的肉上,仿佛备菜时毫无心理准备地摁到一只青虫。张静文跳起来。先把地上的包提到跟前,倒了个底朝天;又把衣服上的每个兜都翻出来,仔仔细细地捏了一遍。哪里都没有。一枚小巧而精致的蒂芙尼戒指。排钻,铂金质地,正中做了纽结设计。她通身上下最贵的东西。会不会早上洗漱的时候摘下来忘了戴回去?张静文脱了鞋,正准备进主卧去找,老师一个电话打过来,又把她钉回了原地。说话倒是还算客气,只是没有商量的余地——琴房要关门了,半个小时内如果家长到不了,他可能安排孩子到附近商场的问讯处里等。末了又补上一句,就是商场,十点也打烊了,十点前你总能赶得到吧?

能的能的。张静文连连保证。实在是工作太忙了,我也刚下班,真不好意思。一面说,一面把桌上的外卖盒提起来,打算一会儿出门顺便去丢。没有眼泪。没有委屈。甚至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情绪这种东西就像是水。想让它自由泛滥,身心都必须预留相当的空隙,而她已经被挤压得致密,连涌流也没有余地。她甚至神秘莫测地学会了对付这种生活的办法。那就是只判断,不细想。千头万绪摆在眼前,也要半自动地分出优先级:赵恒可以不管,戒指回来再找,垃圾不能放过夜,孩子得马上去接。

钢琴老师迟疑着。她太累了,没有马上注意到,还在等对方先挂断电话。过了一会儿,他说话了,语气出奇地温柔:“要不,我把思思给你送过去吧。”

张静文想起,这位老师是那帮文青朋友介绍认识的,可能听谁说了家里的情况。立刻条件反射地说:“不用了老师,这怎么好意思。我打个车,很快就到。”

“我一会儿也没什么事,还是我带孩子过去吧。”

“真不用——”

“静文……我可以叫你静文吗?我也没有别的意思,真的就是觉得你太辛苦了。搞创作是得折腾没错,但要是我,我只折腾我自己。赵老师实在不够珍惜你。”

张静文张了张嘴。有一千种冷淡而得体的回答可以选,但她只说了一句,谢谢。

一个亮晶晶的东西从鞋子下面滚出来,是那枚她找了又找的婚戒。排钻,铂金质地,正中做了纽结设计,像两只绞在一起的手指。她捡起来,叹了一口气。电话里那个年轻男人突然局促起来:“那我现在过去?你是在路上,还是已经到家里了?”

张静文说,来吧,我刚到家。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早已为这一天做好了准备。

05

第一场-2051-

一切都是她习惯的那个样子。云腾研发中心A座四楼南向的这个小角落,一侧靠窗,一侧挨着孟嘉明。灰色的无尘地毯。白色的定制长桌。黑色的纳米合金杂物架。马克杯里残余的咖啡不见了,可能是夜间侍从机器人顺手清洗的。下午茶供应的盒装零食被整齐地叠放在小书柜的上层,一共积存了五天的量。定期更换的当季花卉,端正地插在一只银色的不锈钢净瓶里——今天,是一握北美冬青。公司允许每个部门每天有三分之一的人远程办公,但她总是那个主动申请到岗的人,还不曾请过这么久的假。总之,这种便利,这种明快的氛围,这种穿着高跟鞋在玻璃幕墙后面走来走去的轻盈感,让她觉得,自己终于重新变回了那个曾经从人群中脱颖而出的赵贝思。

孟嘉明小声问:“怎么就出院了?你不多休息两天吗?”

“再休息,这里就没有我的位置了。”

这不是在夸张。上周她被叫过去,直面了一场称得上是蓄谋已久的狂风暴雨——或者按他们的说法,这叫业务质询。

头三十分钟,基本是在换着花样警告她,不要再想玩一次云端婚礼那样的花招:“要摆正自己的位置。你是AI赵恒的素材供体,也是项目的主要成员。贡献确实很大,但要清楚,公司做这个项目,不是为了你个人的私心;做出来的成果,也不可能归你所有。”

后半个小时,则反复暗示她的失职:“我们评议认为,赵老师你来做这件事,本身就存在先天不足——你和人类赵恒的相处时间太短,个体记忆完全集中在童年时期。温工对数据进行了一个初步的整理,说实话,结果很不理想。你当时太小了,心智发展水平有限,没有能力将人类赵恒认知为一个心理模型。就算把相关的记忆全部提取出来,也不可能归纳出足够成熟的互动模式。”

她自然不服气。她强调,还有那些日记。

然后温一杰说,文字记录要是有用的话,托尔斯泰的AI已经面世了,根本轮不到赵恒。

他们——那些自命不凡、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高层——被他这句避重就轻的俏皮话逗得连连称是、哄堂大笑。这玩笑顺便就开到了她身上。他们说,赵老师明明能靠脸吃饭,为什么非要靠才华?长得这么漂亮,事业心就别那么重,万一老公没有安全感,吃亏的还是你。说完了,还要补上一句,这是过来人的经验之谈,可没有别的意思,不要回头去HR那边告他们性骚扰——毕竟分管人事的领导也在这里。赵贝思站在那里,强迫自己昂着头。羞愤交加,却又几乎是游离的。过往二十六年人生中的许多时刻突然被串在了一起,她清晰地看到一条缀满泪水的珠链:小学回老家和叔伯们下象棋,还没开局,对面说,既然是女娃,让她一对马;初中总在年段前五,但并不是老师最喜欢的学生,在他看来,调皮的男孩更有潜力,而她不过是勤奋细心,不算真正聪明;高中报名参加数学竞赛,进入一间几乎全是男生的教室,他们不约而同地停下话头,看着她,然后要求她现场做一套题。

那是什么样的一种痛苦?被排除在外,倒不是最让人难以忍受的。在这所有的巨大的不合理中,最屈辱的部分是,希望。幻想在他们面前证明自己,从而鱼跃龙门、跻身其间的那种希望。

我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笨蛋。她想。从今天开始,我再也不要为了这些人的认可来安排自己的生活。

后面的事情就很模糊了,唯一能确信的是,她至少没有哭。在会议室里没有,在孟嘉明的副驾驶座上没有,在母校附属医院的诊室外也没有。温一杰慷慨地给了她五天的假期,并暗示她,身体最重要,要是想停薪留职,他一定帮忙争取。她没有像之前那样激烈反抗,因为自己确实需要休息。好在,高层暂时也没有更多的动作——物廉价美、不计后果的志愿者毕竟难找;之前铺出去的宣传话术,还得想个办法改口。这侧面印证了她的猜想:那帮人确实只擅长玩弄权术,研发推广之类的实务操作能力,只存在于他们花哨简历上最为可疑的那几个自然段里。温一杰若是真有两把刷子,能够将现有方案全部推倒重来另起炉灶,她也就认了。问题是没有。既然没有,她永远都不可能服气。

赵贝思问:“姓温的今天怎么没来?就这么放心我?”

“听说他老婆这阵子正闹离婚呢。我也很惊讶,家里都这样了,天天晚上还到十点多才走。他的工作方法你也知道的,就是开会。每天起码五个小时在会议室主位上耗着,指望手下的工程师脑子里两根线一碰,给他攒出一个绝妙的点子。这两天估计是觉得你在医院不会过来,然后确实家里的事情不管不行了,这才溜号回去收拾残局。”

“我只能说,真是他会干出来的事情。”

“所以,你还是多在医院住几天。没准到时候他吃不下这个项目,又会掉头过来求你。咱们真的没必要跟这帮人置气。”见她不搭腔,孟嘉明叹了口气,也不再强求:“对了,医生怎么说?你的功能不是还没完全恢复吗?这就放你出院了?”

赵贝思言简意赅地说:“住再久也不会变好了。我现在走哪儿都开着脑机导航软件,其实影响不大。让温一杰继续骑在头上耀武扬威,倒是比较影响我的乳腺健康。”

“贝思,其实我觉得……要不还是算了吧?”

她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算了?什么算了?你意思是我们不要跟他斗了?为什么突然说这话?”

孟嘉明看了她一眼,垂下头。赵贝思忽然意识到,提出这样的请求,对她来说同样异常痛苦。“实话实说,我留在这个项目组里唯一的原因,是想跟你一起争口气,你不走,我肯定不走。我今天提这个事,主要是担心技术上的问题。那篇论文你肯定读过了。就算没读过,你也实实在在遭遇了探针脑损伤。继续推进这个项目,第一我怀疑以后公众的接受度如何,第二也害怕未来引发安全事故。我真的觉得前景不是很乐观。”

“我都明白——”

“那最好了,我们换个项目组甚至换个公司都行,真没必要和这种人死磕。”

“——但我是不打算走的。那篇论文虽然引发了很大的争议,但不要说几个科技公司处在风口浪尖的研发项目了,高校里的前沿课题都还是在照上。”赵贝思苦笑了一下:“因为探针注定是脑机进化的下一个形态。”

孟嘉明猛然抬起头。

“那篇论文不也写了吗?学界认为通过一些特定技术手段,可以有效回避相关的副作用。我个人有一个恶意的揣测是,正是因为确定存在解决办法,声明乃至论文才能发得出来。探针只可能被优化、被完善、被重新验证,但绝对不会被放弃。就好像大脑如今几乎被开发到了极限,但大家还是想更近一步一样。”人类的欲望没有尽头,它膨胀的速率和过去一百年间二氧化碳的上升曲线没有太大区别。“说起这个,我们并不真正了解复杂系统。我们连气候都无法控制。可我们创造了与气候同等复杂的事物:语言、现代经济、互联网,然后是脑机。”

“我觉得这很不健康。”

“是不太健康,还有点恐怖。”赵贝思承认,“但坐在最前面经历这一切的特等席理应属于我,而不是温一杰。”

“你打算咋办?”

“嘉明,记不记得最早咱俩脑暴碰想法的时候,你提过一个多供体协同组建的方案?”

“有点模糊了……你是说建组之前我们刚认识那会儿聊的方向吗?”

“对,好像和荣格有点关系。我当时比较激烈地否了,所以没有往这个方向上深入。现在想想,说不定能用来解决现阶段出现的问题。”

“哦,我知道了。”孟嘉明熟练地在两人之间投出一个迷你全息屏,并用身体挡住可能从走廊看过来的视线。“是一个base在荣格理论基础上的想法,对不对?你当时说,精神分析整体来看是一个概念工具多于理论实证的流派,既不能假设检验,也不能量化分析,担心日后站不住脚——这一点我倒真是同意的,要不也不会毙掉这个方向——现在怎么又觉得这有用了呢?”

赵贝思苦笑了一下:“因为我当时也不客观。”

她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拂过那片薄如蝉翼的全息屏,将它切换为一块电子速记板。犹如在极寒的日子里,将一口温暖的呵气吐向窗户,那上面迅速浮现出几个关键词,并按她的心意标注了彼此之间的关联性。赵贝思说:“站在认知神经科学视角去评估精神分析流派,很容易觉得它只是一种空想。理由你也总结得很明确了,我自然完全同意。不过,有时候这种哲学观点倒是能给人带来启发。比如:在不同人面前,个体会表现出不同的形象,仿佛戴上了特定的面具,而人格是所有面具的总和。”

“荣格人格面具理论。你觉得对我们的项目有用?”

“我觉得,采集对象越多,AI的成长越好。”

孟嘉明盯着那面全息屏沉思:“说是说得通,但你打算怎么统合这些从不同供体身上采集的记忆素材?”

“想想看吧,本世纪头二十年那些计算机科学家是怎么训练AI的?大量喂料。道理其实是一样的,从供体记忆中提供有关人类赵恒尽可能多样化的客体心理模型,然后喂给深度学习结构——我知道这部分算法可能得重新写,但是你先听我说——这个版本只需要在我们当前的构思上做几个针对性升级,但却有极大的好处。”

“行,那你说吧,我评估一下。”

“一,记忆提取手段:完全不变,只是从一对一变成了多对一,同时还能防止过度挖掘单独供体的海马区域,避免再出现我这样的情况。二,商业化前景:有强烈意愿为逝者构建仿生AI的客户,很有可能是以家庭为单位的,对他们来说,多供体方案会更有参与感和纪念意义,未来的市场营销需要有所侧重。三,在此基础上可能的医学应用方向:我们都知道,丧亲属于重大挫折,可能导致复杂哀伤或者PTSD,而我们可以结合相关群体治疗方案专门定制一个医用版本,让心理医生来主导这个进程。”

速写板上已是密密麻麻的一片。赵贝思停下来,喝了一口水,又问:“怎么样?能说服你吗?”

“完全能!咱们要是一开始就往这个方向想该多好,省得那帮人成天质询来质询去的。”

“那温一杰也就一步到位了,还真不剩什么咱俩能挣扎一下的空间。”

孟嘉明悻悻地说:“也对。”她把速写板上的内容加密存到云端,突然想起还有一个疑问没得到解答。“那你为什么说自己不客观?我们接受的是认知神经科学教育,对荣格理论不认同,我觉得是学科视角问题,也还算正常呀。”

赵贝思说:“因为我确实有私心。”

“什么?”

“我之所以下意识否定多供体方案,是因为不想让我妈掺和这件事。”

“哦对,毕竟涉及你爸,叫阿姨来很尴尬的。”

“这还在其次。主要是我看不上她。”

孟嘉明没料到是这个回答,顿时有些后悔多问了那么一嘴。还没等她想好怎么把话圆回来,赵贝思就自顾自接上了后半句:“我老觉得……我和她不一样。我要强,我不爱打扮,我也从来不对男的撒娇,但我现在承认,其实在他们眼里,我们都一样。”

她轻轻地、若有所思地转动着无名指上的婚戒:“没有任何一条路是轻松的,嘉明。或许我妈真的有她的难处。或许我爸有一些未知的坏毛病。或许人就是这样错漏百出。真的。我对我妈一直也不算公平。等我到她那个年纪,回头看自己这些年的经历,不一定多么问心无愧。”没准放眼望去,同样充满了无可救药的选择,和忸怩作态的痛苦。“所以,我突然不在乎了。甚至我觉得,很早之前我就隐隐约约意识到了这个道理,只是不敢承认——那就是,要是一个人真的对自己有非常大的把握,她其实根本不必从别人的失败中反向地获取肯定。优越感就像一块哈哈镜……它会阻碍你忠于自己的内心。”

孟嘉明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握住了她的手。在这漫长而多少有些不合时宜的自我剖白之后,另一个人类满怀好意的体温,差点令她淌下泪来。

“然后,剥除掉了所有这些表面的东西,猜猜我还剩下什么?”赵贝思怆然一笑,眨掉眼睛里泛起的水雾:“胜负欲。”

“这么说吧,千错万错,我依然要赢。”

第二场-2021-

现在可以说说那场婚礼了。

三十年前,在北苑某间酒店的草坪上,她和赵恒办过的那场婚礼。

离日历上圈了又圈的那个方框还有一个月的时候,他们俩就开始焦虑了。婚礼就是这样,凑得越近,越能看出其中言不由衷的成分。千挑万选定下的鱼尾婚纱(“你好我们家婚纱照精修入册是188元一张”),打了蝴蝶结的淡紫色喜糖袋(“少放块巧克力吧,面上过得去就行”),小范围群发电子请柬(“哈哈你这可真是英年早婚了”),拜托大学室友来做伴娘(“这太素啦,要不我穿自己的旗袍来吧”)。很难在人类文明里找到比这更加自相矛盾的仪式——意在祝福新人开启新生活,却往各个环节里塞满了陈词滥调。而她知道,婚礼场景一直都是电影工业偏爱的素材:适合做喜剧的结尾,因为人人都知道,从此王子与公主将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更适合做悲剧的开头,因为一首曲子的调子要是起得太高,自然是只能越唱越低的。

赵恒心里估计也不好受,可张静文隐约感觉,是出于和自己不同的理由。比方说,在阳光下微笑着扮演一个幸福的新郎官,意味着“对庸常生活的屈从”。或者还可能是,“我抵抗现代性下暴力的家庭装置”。他就爱这么说话。而她也羞于承认自己其实从来听不懂他想表达什么意思。

有一次,她试探着说,要不我们不办婚礼了吧,拍个婚纱照就行——当然只是以退为进地让他表个态,毕竟钱已经花出去了,两边父母那里也不好交代。赵恒那会儿还是愿意敷衍她的,好脾气地解释说,他不是不想办,主要是受不了刻奇。这两个字不知怎么地点燃了张静文的无名火。当时当地没能发出来,像炉膛里的余烬,只在肚子里阴阴地燃着。离婚礼只剩下三天的时候,最终摁捺不住,猛地蹿高了。

两个人结结实实地吵了一大架。赵恒在书房里闷了一天,总算知道出来跟她道歉。张静文也觉得自己有点莫名其妙,自然顺势下了这个台阶。等第二天去婚礼现场验收,她才知道KT板上的文案被赵恒偷偷地改了:原本是一首艾米莉·狄金森的英文诗,现在换成了一句她从没见过的歌词——“我想和你在一起,直到我不爱你。”

这什么意思?你什么意思?她很想发作。更想哭。最终还是忍住了,因为瞥到了角落里调试机器的摄像师。

脸肿了,上镜可就不好看了。

半睡半醒地挨过一夜,第二天早上起来,白纱窗帘后面竟然是异常晶亮而蔚蓝的十月的天。张静文恍惚地想,原来我真的要结婚了。两边父母的意思是,中午虽然按照新式的草坪婚礼办,但早上还是要走一个接亲的过场。于是,她在这淡而薄的蓝色辉光中梳头洗脸,穿衣打扮。主婚纱有一两米的拖尾,胸腰都箍在龙骨里,行动极其不便,只能坐在床尾,遥遥地看着那帮伴娘笑嘻嘻地藏鞋堵门,再遥遥地看着她们迎来意料之中的失败。黑西服的男人们鱼贯而入,领子上别着玫瑰花。赵恒单膝跪下,为她穿鞋。周围一片善意的起哄声,像扫除时鸡毛掸子拍起的灰尘。她配合着笑笑,接吻,掉一两颗眼泪。

然后是敬茶,改口,合影。十几二十个人浩浩荡荡地从酒店房间下楼,去中庭花园。电梯甚至坐不下,分了两班。等到集合完毕,摄像机先到前面就位,框定了新人,才向他们示意。张静文一步跨出去——阳光真的好极了,落在皮肤上仿佛有重量,从某个她无法触及的地方吹来的秋风,澎湃地拍打着裙边。进行曲奏响了,不可思议地洪亮。仿佛一枚点着了的雷管,引得宾客们纷纷掷出手中的花瓣。她看见妈妈匆匆忙忙地掏出面纸,摁住眼睛,随即俯下身去。她看见司仪在摄像机移开的这一时半刻里,快速地瞟了一眼手机。从三两位大学时关系不错、毕业后渐行渐远的女性朋友脸上,她读到复杂的失望,由此明白要是自己毫无悬念地嫁给一个富二代,反而正中她们的下怀。与此同时,不知哪家的小孩在角落里细声细气地哭叫起来,像一根掉在大理石地板上再也找不见的针,不那么分明,却很是刺人。

只能往前走,朝前看。粉白玫瑰的步道,尽头是粉白玫瑰的拱门。

那块KT板就在那里,遥遥地摆在入口的位置——“我想和你在一起,直到我不爱你。”

张静文恍然地笑了。她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一件事:公平地说,自己确实也不爱赵恒。

第三场-2051-

赵贝思回家了。

客厅里没有人。卧室和书房也没有。这个屋子的主人出门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她环顾四周,这一百平米的水泥盒子沉积了三十年的生活痕迹,其中大部分她都熟稔于心。一切都没变。花架郁郁葱葱,投下半透明的影子。阳台依旧下着密密的竹帘,阻挡西晒的热量。厨房的水槽边上放着立式的沥水架,因为那个人在这个时代也还是保留了下厨的习惯。更加无处不在的是天花板下存在的那种空气,那种长期生活在一起才能感觉到的氛围,她一进门就感觉到了它的存在。她知道,只要在这种空气中,就无需戒备,也无需伪装。日子会变得悠长,像少年时代的暑假,只需要考虑作业和睡眠。而她也会变得矛盾。她会再一次进入初次离家的那一个自己,既急于摆脱,又希望留下。

赵贝思在张静文经常躺的那张贵妃椅上坐下,往后靠,直到她的背贴近坐垫,而她的腿抬起来,半悬在空中。过去的风从她脚底穿过。她记得有过那样的时刻,在夏天的傍晚,她们各自占据一张沙发,等拖过的地慢慢变干。有一些对话本该发生。有一些意外覆水难收。而她现在坐在这里,忐忑地闭着眼,温习她一路上反复量裁过的那些句子——必须道歉,必须示弱,也必须解释。虽然和孟嘉明下了这样那样的决心,可真正穿过大半个城区,来到这里,她却不知所措起来,忍不住又要去转那轮微微硌手的戒指。

说起来,她到底是怎么养成这个习惯的?

门外当啷地一响,是掉了钥匙。赵贝思心头一跳,猛地站起来,脑子里已经连篇累牍地弹出了一汪数落的话——早就和你说把门换了,换成脑机主控的,你老是不愿意尝试新事物——好在及时醒悟,刹住了升腾起来的说教心。门开了,果然是张静文,提着满手的菜,一脸空白地站在外面。赵贝思一边帮她提东西,一边惊异于自己的不耐烦。实在不应该,她想。先不说今天是来求和的,每次见面都像吃了枪药一样,也不好。不健康。不像是一个情绪稳定的成年人。

又或者她只是害怕承认地位的掉转。“妈妈”这个称呼,给人以天长地久的错觉,仿佛那个人永远会领先自己二十多岁,也永远会承担起一切的责任。现在,有力量的人变成了她,那种天长地久的感觉因此消散了,融化在那条无法两次踏入的河流当中。世界是不确定的。未来是不确定的。这栋房子里发生过的所有事情是不确定的。她也是不确定的。一团巨大的、灰暗的、混杂的波函数,像浴室地漏里淤堵的乱发,然而还要动手去清理,去观测,去面对。

张静文问:“橘子和芒果帮妈妈分到客厅果盘里去好吗?妈妈整理一下冰箱。”

一贯的甜腻腻的语气,要是在几年前,抬头末尾还得再缀上几个“宝贝”。赵贝思有些厌烦,但也不打算指出,只是沉默地接过东西,坐到沙发边摆放好。一回头,却看到张静文端着一盒鸡蛋,对着打开的冰箱发呆。

“怎么了?放不下?”赵贝思问。从她的角度,看不清楚里面都有什么。

“没有,我想事情。”张静文飞快地把鸡蛋塞进去,砰地一声甩上门。

“菜吃新鲜的。不要老是一次买一大堆,放到后面都不好了。”

“知道了。没有买很多,正常的量。”

赵贝思斜过眼睛去瞅厨房里隆起的那一小堆菜,刚要说这显然买多了,突然怀疑自己是不是来的时机不对——比如说,晚上没准有某个暧昧对象要来吃饭,但张静文不好意思说。这么想着,她自己先尴尬起来,立刻声明:“我就是过来看看你,聊聊天,一会儿没事就走,不吃晚饭。”觉得停在这里有些生硬,又加了一句:“你不要一会儿又想七想八,我是看你有客人。”

张静文停下理菜的手,看着她,脸上空空茫茫的,像雾天里的月亮,捉摸不定的样子。“没有客人呀?”声音也是浮肿了一般,在半空中飘飘荡荡。“中午饭还没做,怎么就想着晚饭了?”

“现在是下午四点,”赵贝思指了指墙上的挂钟:“你吃得也太晚了。”

“哦。我没注意时间。”

“怎么会注意不到时间?你要是睡迟了,就点个外卖,没必要出去买菜。而且我也说过,现在3D打印很发达了,偶尔可以试试合成食品,自己做饭又费力又不健康……”赵贝思忽然截住了话头,因为终于辨认出了张静文眉目间那似曾相识的茫然。她做过家教,组织过讲座,也带过不甚聪慧的实习生。当且仅当一种情况下,人们脸上会浮现出这种表情:那就是他们本该能够轻易地做到某件事,却全然无力达成,为了掩饰这一点,不得不刻意做出心不在焉的样子。

赵贝思尽量镇定地问:“妈,你告诉我,现在具体是几点?”

“你说了嘛,四点。”

“四点多少?四点几分?”

张静文心神不定地望了望那口钟:“妈妈今天没戴隐形眼镜,看不清楚。”

“那你几点出门去的?”

“两点多吧。”

“楼下三百米就有一个生鲜超市,买个菜需要两个小时?”

“干什么跟审犯人一样的?”张静文突然毛了,“你是过不顺心了特地绕回家来教训你妈的吗?”

赵贝思木然地立在那里,怪张静文不愿意说实话,也怪自己到了这种时候还低不了头。墙上的挂钟为这沉默提供了刻度。摆动一下是一秒钟,摆动六十下是一分钟。窸窸窣窣,前赴后继,淅淅沥沥,首尾相逐。寿命的虎头铡。慢性的死亡的扳机。过了好一会儿,她看见张静文转过身,拿手背飞快地抹了一下脸,像往常一样,默不作声地进厨房忙活去了。

“现在是四点三十六分,”赵贝思努力挤出一句话来,“你别做饭了,我叫外卖。”

“不爱吃外卖。”

“出去吃。”

“不想出去吃。”

“我来做。”

“你不会。”

“那要不我们直接去医院吧。”

又是那副故作轻松的样子。“去医院干嘛?我又没病。”

赵贝思径直走到厨房边上,打开冰箱。蓝白色的灯光照亮了她的脸。这人工的雪匣子里几乎没有别的东西,只有一盒又一盒三十粒装的鸡蛋。“这是什么?”她问。“为什么日期都只差一天?你重复买过多少次了?你是不是不记得了?这个情况什么时候开始的?为什么不和我说?”

没有人回答她。

张静文转过身来,面向她。还是一样的五官——双眼皮,圆眼睛,眉毛细而古典,鼻子嘴巴都小巧——但又哪儿都不太一样。赵贝思心里一惊。她确实还没有完全习惯母亲的老态,但此时此刻张静文脸上的神情,却丝毫不像自己熟悉的那个人。她在变化。皮肉之下的什么地方,似乎埋了一根线,偶尔抽动眉毛和嘴角,呈现出一种非人的不对称的僵直。在这一拉一扯之中,困惑、恐惧、愤怒、冷漠……轮流在这空白的幕布上展映;五十年人生储存在大脑皮层中的桩桩件件,也因此沉渣泛起。赵贝思明白,这是一个无法回避的事实:不论我们如何强调主观能动性的作用,人类的自我,本质上是神经元调谐而出的一串复杂节律。她做不了什么,只能眼睁睁地等张静文这阵发作过去。问题是,距离上次见面也不过一个多月,情况何以恶化到这个程度?

过了好一会儿,张静文总算认出了她,状态逐渐稳定下来,脸上也有了笑意。

“怎么提前回来了,”她关切地问,“今天补习班这么早放学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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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陆鸣

故事会因为落在纸上而成为某种程度的真实

责编:方悄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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