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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不再爱你:2051年,当数字永生成为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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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36年,纳米技术革命。 2041年,商用脑机接口全面铺开。同年,云端世界初步开放。 2051年,人类已全面进入云端时代。探针和纳米机器人偷偷深入人脑的禁区,脑机技术成为资本家和野心家竞逐的红海,多少犯罪与伤害以进步之名暗中进行……

本文系网易戏局栏目出品。

直到不再爱你01-02:2051年,当数字永生成为现实


前言

你可以将云腾公司理解为2051年的“头部大厂”。

在人类普遍植入脑机的云端时代,云腾公司始终站在脑机技术的开发前沿。因为大量工作已经被人工智能取代,人在能提供优厚薪资的头部大厂里,只有——卷得更狠。

故事的开头,云腾公司的一名普通员工赵贝思,为了自己手头的项目“雨影计划”不被取消,不惜铤而走险,用严重违规+自己的健康当赌注。

但她并未坦白的是,她的目标不只是一个项目这么简单。

第一场-2051-

孟嘉明觉得,赵贝思一定是疯了,才会想出这样的计划。当然,她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至少不具备充分的、足以劝阻这位同事的理智,才会让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一步。这会儿,她们正乘着一架理论上不对普通员工开放的内部直梯,向着公司的地下层高速移动。时间是周六晚上,大部分人都不在岗位上,为的是避人耳目;通行token借的其他项目遗留的临时证件,不用想也知道一定属于违规挪用;要去的地方则是公司专门用于脑机研发的核心实验室,那里面随便一台仪器的价格,都十倍二十倍于两人的年薪。

这算不算是拿自己的职业生涯做赌注?孟嘉明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她斜过眼睛去看赵贝思,目光刚好落在对方那白巧克力一般秀气的鼻尖上。从鼻翼翕动的频率,她判断出赵贝思并不紧张,甚至称得上气定神闲。奇怪的是,这反倒加剧了她的不安。

“你真的一点都不怕吗?”孟嘉明忍不住问。

“有啥好怕的。我们又没做违法的事情,公司章程也没有明确禁止员工使用实验室。”

“可是……”

赵贝思转过头来,直直地盯着她看。每到这种时候,孟嘉明总会有点儿怕她。

“嘉明,我觉得之前也讲得很清楚了。”赵贝思没什么起伏地说,“我们需要一个突破口,‘雨影计划’也需要一个突破口。否则就只能干坐着,等上面的人把这最后的三四个人都裁掉。”

“我们再去要点资源呢?再找人活动活动呢?”

“他们不会给的。准确说,在尝到甜头之前,他们是不会给的。”电梯开始减速,赵贝思的语调却逐渐激烈起来:“那些高管懂什么?商学院出来的公子哥,前三十年在北美拼藤校混圈子,包装得差不多了跑回国内捞钱。几个人真正在一线做过研发带过项目?80%的精力用来内斗,剩下的20%勉强够他们看懂季度盈亏表和股票走势图——而这也是那帮人对公司运营的所有理解。没有百分之三百的把握,他们连一毛钱的便利都不会愿意提供给我们的。”

孟嘉明不说话了,她知道赵贝思是对的。更何况,在这个机器几乎完全取代了人力的2051年,保住了自己的工作,也就等同于守住了比较像样的生活。这所名为云腾科技的公司,是云端时代数一数二的科技巨头,一直引领着脑机技术的开发前沿。用老一代人的话来说,这是“头部大厂”,是近十年最受瞩目的精英赛道;在她们这些脑机革命亲历者看来,倒更像是被逼无奈的选择。

“好吧,”孟嘉明听见自己混杂着叹息的声音,“你说得对,是我又有点优柔寡断。”

“这可能是我们最后的机会。”

“我明白。”

她们没花多久就找到了地方。深脑实验室位于云腾科技园D区的地下一层,由三组配置完全相同的独立子系统组成,每个系统都包含脑机手术室、脑成像监测中心、集成式生化平台以及受试者专用的留观病房。直到三年前,这里都还是需要层层审批才能申请进入的研发重地。然而,随着脑机市场渐趋饱和,云腾将运营重心逐步向人工智能转移,实验室也就逐渐淡出了人们的注意力视野。

这里一个人也没有。靠着借来的token,她们轻而易举地刷开了门禁。落了锁,亮起“使用中”的红色指示灯,以防中途被人打扰。赵贝思走在前面,径自进了脑机手术室。等孟嘉明转了一圈回来,她已经在那张窄长的手术床上躺好了:仰面正卧,视线朝上;长发用自带的一次性浴帽一丝不苟地收拢在脑后;身上的首饰都摘掉了,放在一旁的操作台上。手术室地面做的是下沉式设计,站在入口处,可以方便地一览房间全貌。因此,从孟嘉明的角度看去,低悬着的无影灯刚好罩住了赵贝思的脸,如同某种巨型头足类动物用布满吸盘的腕足,紧紧地咬住了猎物的面部。一对白皙的手臂松软无力地垂落在身侧,浸染着无菌布的苔绿色,看不出一点血色。

“找到东西了吗?”赵贝思问。

“找到了。”

“给我看一眼。”

孟嘉明把手里的玻璃管递给她。由于刚刚从冷库里拿出来,那上面蒙着一层细密的白色水雾。赵贝思把标签擦干净,仔细地辨别着那上面的文字,又观察了一下玻璃管内流动着的淡蓝色液体。“确实是背负式探针,”她满意地说,“还是最新的型号,可以经鼻注射入脑。”

“贝思,这可是侵入性操作。说实在的,不知道会有什么副作用。”

“一个随便哪个年资高一点的医生都能开出来的纳米制剂,不会多有害的。上周那个谁不是还说自己找关系打了一针改善睡眠节律吗?我觉得问题不大。”

“那他至少也是有治疗需求,经过医生评估了的。你不是马上要结婚了吗?万一……”

赵贝思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发呆,无菌布的绿色环绕着她的脸,像水面上一片被分开的浮萍。就在孟嘉明长出一口气,以为自己终于说服对方回心转意了的时候,赵贝思突然说:“没事,咱们都到这里了,你就操作吧。”

“你再考虑一下……”

“我必须复活我爸,哪怕是以AI仿生的形式。”

她说得一字一顿,不容辩驳的样子。孟嘉明只好伸过脚尖,踩下手术台底部的安全锁。

“好吧。记得,手术期间语言中枢必须一直保持激活。你聊什么都行,我需要实时判断你的认知水平。”

“没问题。我们赶紧开始吧。”

第二场-2040-

赵贝思到家了。

补习班负责她的老师请了病假。代班的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只懂得照本宣科地念课件,实在还不如上网课。她坐在下面走神,忽然想起早上出门前,好像看见张静文立在梳妆台面前修眉毛,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张静文——她的母亲——长得很好看。虽然不到大美人的程度,但也是一张能够在家长会的合照中轻易脱颖而出的脸。赵贝思得益于此,五官也不错,但并不为此高兴。在她这一代人眼里,太柔和、太妩媚、太女性化的长相意味着某种软弱,首先在审美上就处于鄙视链的下游。偏偏张静文遗传给她的都是这样的东西。双眼皮,圆眼睛,过分白皙的皮肤,过分秀气的唇形。眉毛细而弯,末端往下垂,像毛笔行书的一撇,很是古典。鼻子不高,胜在形状小巧,放在这张脸正中间,将美貌本来可能带来的那点距离感,统统转化为不设防的幼态。

这些她都不喜欢。最不喜欢的还是张静文用这套和自己相似的硬件做出的那些表情。那么的楚楚可怜、欲说还休,随时预备着夺取身边男人的注意力。人家关注她,称赞她,她就高兴;对待别人比对她亲昵些,她就失落。丧夫八年,或长或短的恋爱一段接一段,只是不把男友往家里带。早上起来对着镜子折腾自己的脸,多半也是为了出去见什么人。赵贝思冷眼旁观,猜想张静文可能还把她当小孩,以为自己遮掩得很好——就像赵恒还活着的时候,她觉得关起门来吵架,女儿就察觉不到父母之间早有不和。这是大错特错。小孩经常比大人想象中敏锐许多。不但能看出爸爸不想回家、妈妈不爱爸爸、爸爸的死有妈妈的一部分责任……甚至比妈妈还要了解她自己,洞悉她的谎言和欲望,还有那自以为掩饰得天衣无缝的可笑的虚荣心。

总之,她听不进课,干脆找督导请了假,提前放学回家。张静文果然不在。玄关门口飘着一股淡淡的脂粉味,衣帽架上少了香奈儿的链条包,钥匙盘里的珍珠耳钉也不见了。赵贝思在客厅晃了一圈,给张静文发消息:“老师请假,只上了一节课。你人呢?”张静文回复说,临时要加班,晚饭前回来。赵贝思冷笑一声,喝了点酸奶,吃了两口薯片,然后就进了书房。

关门,落锁,开空调。走到最里头的书柜前面,把第二层成排的萨特文集——十卷本,重得像教室后头那些替换用的桶装纯净水——分三次搬下来,正好露出后面的胡桃木背板。赵贝思轻车熟路地把手伸进去,指尖用力。薄木板的底部在滑槽里摩擦着,发出令人脸酸的吱呀声,但总算在右边产生了一个肉眼可见的缝隙。到这一步就简单了。她把指甲卡进去,往边上推,这一回,它相当顺畅地消失在另一套书背面。赵贝思把准备好的手电筒往里照。然后,就像她第一次发现这个暗格时那样,在墙灰流沙般的细闪中,赵恒的旧iPad静静地躺在里面,如同快乐王子的童话里那颗被丢弃的铅心,反射着沉重而黯淡的光。

赵贝思翻开保护套的封盖,屏幕随即亮起,看来上次充进去的电还剩下不少。人脸识别信息只有赵恒自己,锁屏密码却是赵贝思的生日。当初发现这一点的时候,她犹豫很久,还是决定保持原状。即便这意味着一旦张静文拿到这个iPad,就能轻易地解开锁屏,看到里面的东西。

其实也没有什么别的,主要是赵恒的日记。

上次她读到哪儿了来着?2022年,还是2023年?那时候,张静文刚升了职带团队,赵恒在做播客的主理人,而她还没有出生。爸爸妈妈新婚燕尔,事业蒸蒸日上,虽然多了房贷的负担,但总体来说还算甜蜜。周末也有大把的自由时间,不是在聚会,就是去露营。赵恒的叙述平实而安定,无论怎么看,都无法导向日后注定发生的那场婚姻悲剧。赵贝思控制不住地想,或许错不在张静文,或许是她的诞生打破了幸福生活那本就脆弱的平衡。

书签标记停留在2023年5月26日,她读得比自己记忆中要快。赵贝思点开笔记,一张新闻截图跳了出来,下面是赵恒潦草的评论。“没想到脑机居然这么快就获准人体实验了,”他写道,“说不定有生之年,我能体验到数字永生。”

赵贝思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

就在一个小时前,在补习班,老师给她看了一段报道,作为写作训练的材料。题目很简单:为下面的这则新闻消息写一个简明扼要的标题。她也清楚地记得自己的答案。不单单因为它简单,更因为在课堂之外,这同样是人们近期热议的话题。

赵贝思提起电容笔,在日记的空白处留下来自2040年的回复:“脑机商业化突破在即,人类或将进入云端时代。”

就在那一刻,她确定了自己的人生道路。

第三场-2051-

张静文收拾完灶台,洗了手。一低头闻见身上有股油烟味,连忙进卧室换了一套衣服,又补了妆。出来却看见全息光屏浮在饭桌上空,窄长的一条:“不好意思,临时有事,下次请你吃饭。”连个体面些的借口也不给,两句话就把她给打发了。

“如果你不想来吃饭,可以说实话的,我张罗这一桌菜也很累。”张静文本来觉得,至少要让对方道个歉,这话打出来自己却先感到一阵厌倦,结果还是一声不吭地拉黑了事。她不是第一次被无故爽约了,甚至今天这次也不是情节最严重的,但依然非常受伤。不管是教授、基金经理,还是工程师,不论此前度过了怎样的人生,一旦处理起问心有愧的亲密关系,这些男人的表现简直出奇地一致,并随着年龄增长呈现出愈演愈烈的趋势。仿佛一到五十岁,随着性能力一起消失的,还有他们那本就不多的同理心。当然啦。赵恒是第一个。赵恒也不例外。

不知道赵贝思最近在干什么,张静文蓦地想。这是她诸多坏习惯中最难克制的一个:总是通过父亲联想女儿。

全息窗口还浮在半空中,她干脆就着饭桌展开系统界面,先登录云端世界,再跳转到全像频道。纯由光线组成的页面明亮而不真实,但依然延续了早期互联网时代的交互习惯:打开,关闭;上滑,下滑;点赞,收藏。这是2051年的个人计算机。外显部分叫光屏,没有实体,主要依赖高密度投影;硬件部分叫光脑,往往内嵌在餐桌或墙体当中。得益于十五年前的纳米技术革命,它的基础算力和集成水平都远高于自己的前身。可以随手挥出蓝色的全息窗口,可以贴近观看博物馆里最珍贵的展品,也可以和远方亲友的等比投影亲密互动。世纪初只在科幻小说里演绎的情景,如今已经成为了家常便饭。然而,作为传统信息技术的遗留,它依然远远落后于这个时代真正的主流。

2036年,纳米技术革命。2041年,商用脑机接口全面铺开。同年,云端世界初步开放。

一个脑对脑的时代来临了。

如今,不管是舌尖的酸甜苦辣,还是心中的喜怒哀乐,大部分的主观体验都可以转换为基于神经元矩阵和生物电化学反应编写而成的意识流信号,并在上传到云端之后共享。联通人类精神世界的可能性,正在文明的地平线上崭露头角。使用生物纳米机械重组而成的超级大脑,也像即将成熟的果子般唾手可得。他们说,奇点即将到来,只是时间问题。他们还说,要拥抱变化,接受全新的伦理。张静文却一直没能下定决心去做脑机植入。她不想承认自己已经不年轻了,但事实是,对于这些在人生下半场一拥而上的新鲜事物,她仅有远观的意愿,并无近前的热情。

网页缓慢地加载着。使用上一代的互联网工具浏览云端内容,需要忍受漫长的转译过程。即便只看基于视觉和听觉通道合成的视频,也得等个十五分钟。张静文站起来,本来只是打算倒杯水,想了想,还是掉头先去收拾桌上的饭菜。

饭铲有点儿旧了,粘连起大块的米饭,不得不在保鲜盒的边缘反复刮蹭,像用脚锉摩擦一块顽固的死皮。应该换一把,张静文想。换一把新的,带防粘颗粒的,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今天就买,坐下来休息就买。她信誓旦旦地对自己承诺。五分钟之后,她转向那锅大概得吃上四五顿才能消灭掉的红酒炖牛肉,开始发愁怎么把它化整为零地塞进冰箱。饭铲的事情就这么被忘了,直到下次、下下次在厨房重新遭遇这细小的不通畅的时刻。类似的事情很多。自从过了五十五岁的生日,时灵时不灵的除了血糖和睡眠,还有这个被使用了三十年而逐渐坏死的家。如果不依靠健忘和忍耐,她不知道还能如何继续这样的生活。

其实也可以喊赵贝思回来吃饭的,可她知道会被拒绝。自从上了大学,她这唯一的女儿就开始循序渐进、步步为营地表达自己的拒绝。明明在念的是同城的大学,却非要申请宿舍。说好了找份离家近的工作,偏偏搬去了京郊的科技园。还有大二的时候,拿着她给的生活费,一个人去做了脑机植入——说是系里的要求,不得不做,但张静文疑心这只是借口。那是云端技术普及的第三年,价格并不亲民,风险也有待考察。什么样的老师会在本科阶段就对学生提出这么激进的课程要求?很自然地,她委婉表示想去学校看看,女儿却罕见地发起火来。

她们因此大吵一架。或者说,更像是赵贝思忍无可忍地选择了单方面宣泄。她说,最讨厌像这样旁敲侧击地征求意见,虚伪得很。她说,她已经上大学了,需要个人空间,需要边界感,麻烦不要每次都跟视察一样干涉她的生活。她还说,你要是最近太空虚了就再谈几个,给自己找点事情做。

“我跟你可不一样,”最伤人的还是这句,“我有自己的追求。”

张静文于是明白了,女儿想要和自己划清界限。

她们谁也没有再提起那场争吵。没有道歉,没有示弱,没有任何解释。赵贝思很少回家,也不用任何跟张静文有所重叠的社交媒体,只在那个虚无缥缈的云端世界活动,偶尔施恩般地往家里打个电话。光脑推出云端模拟器后,张静文注册了一个三无小号,偷偷关注了女儿的主页。互动较为频繁的那些账号,也建了一个列表拉进去,方便定期查看。不管是人际关系,还是生活动态,她想要知道关于“赵贝思”的一切。年轻那会儿,这种行为叫作“视奸”,现在想来也不会有多么正面的评价,可张静文还是做了,而这甚至会带来一点快感:你不想妈妈参与你的生活,可你说了不算。

又或许,她只是无法甘心。

想要道歉,想要示弱,想要解释。还想要某种难以形容的东西。比如,爱。大量的、确实的、无条件的爱。就像在美甲店里,把手伸向前方,然后什么都不必做,从皮肤到指甲都会被小心翼翼地呵护。不管怎么说——她在心里反复给自己打气——不管怎么说,赵贝思是她生的,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人们都说:母职神圣,母亲伟大,而通常的情况是,一个人无私的范围往往等价于无助的程度。因此,选择成为一位妈妈,也就拥有了以上所有的特权与桎梏。至于她。她养大了一个孩子。她犯过错,但也受过苦。说到底,孩子怎么可以不爱妈妈呢?她只是想要回本就该属于自己的东西。她的做法没有错。

光屏一闪,是全像内容转译好了。张静文精神一振,关上冰箱门,重新坐回桌前。

第一条是赵贝思同事发的文字状态,询问有谁体验过版本更新后的通感模式。“安全吗?晕不晕?像不像嗑药?上班的时候开起来有影响吗?”一连串的问句。下面有条高赞回复,但光脑无法转译。张静文猜想多半是共享出来的意识流,因为发状态的小姑娘很快修改了内容,表示评论区有靠谱的参考源,自己打算晚上得空就更新。

赵贝思没有和她互动。是不在线上,还是对通感模式不感兴趣?张静文暗暗希望是后者。她对女儿这些新潮的朋友向来没有什么好感——说不定就是他们把孩子给带偏了。

第二条同样无法转译。半透明的灰色蒙版罩在网页中段,迷你感叹号领起一行同样不起眼的小字:不支持此项目所用的格式,要解决该兼容性问题,您可以切换浏览设备或选择其他可用的编解码器。反正就是要用脑机。张静文继续往下看,略过一条又一条无法访问的灰色链接,一直翻到上次浏览的时间线断点。他人的生活碎片潮水一般从她支起来的两肘之间流过:还在念研究生的小伙子最近迷上了云端作曲,想找人拼会员;刚过三十岁生日的女主管坦白自己害怕被优化,同时晒出了刚收到的限定款包包;最近被分手的男人,连发数条伤感长文,配图皆为AI合成的健美半裸自拍;确定被梦校录取的大四女生喜极而泣,干脆从小升初考试开始忆苦思甜。

人们絮絮叨叨地争论着、炫耀着、倾诉着,仿佛打算把自己生命里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告诉这个世界,可要是一口气把这些枝枝节节都看下来,又会觉得他们仿佛什么都没说。奇怪的是,赵贝思一条状态也没发。甚至连互动都没有。这不像她,张静文想。她所熟知的赵贝思,是一个热衷于在社交圈子里做意见领袖的人——像极了赵恒。

她点进赵贝思的个人主页,依然没看到任何更新。置顶状态是一则无法转译的脑机意识流。张静文本来已经习惯了这横亘的灰色方块,这会儿却烦躁起来,不由自主地在页面各处进进出出,企图翻出点没看过的东西。她如愿了。赵贝思的关注列表有一位新增,看头像,是一位男性。张静文把光标移过去悬停了一会儿,等着提示浮窗跳出来——果不其然,他和赵贝思是互关。

张静文立刻点进去,跳转到此人的主页,开始细细地检查起来。使用的是初始界面,没有二次装修过,看来不是重度社交媒体用户。有一个十几岁的女儿,气质蛮好,像是练舞蹈的,推测他该有四十出头。主页几乎全是技术相关的分享,偶尔有讲座照片,定位在赵贝思就职的云腾科技。个性不好说,翻了三四页,找不到任何足够体现审美趣味或政治光谱的内容。

不过,有一点还是令她心生好感——这个人的主页里,一条意识流状态也没有。

或许,他们是同一代人。张静文往上瞥了一眼,想再看看他的昵称,却只找到一串意味不明的字符串。JACKSON103536。天知道是什么意思。

通常来说,只要一个人用着社交媒体,就会造成相当程度的自我暴露,有时候甚至是故意为之。可她挖掘越深,越觉得他不具备那种具体可感的质地。是无心插柳?还是有意掩饰?这样的一个人是怎么认识赵贝思的?同事?上司?供应商?张静文一边猜测,一边点上了关注。几乎同时,她听到了那个等待已久的提示音。网页左上角多了颗小红点,屏幕下方冒出一个半透明的通知气泡。不用看,她也知道上面写着什么——“您的特别关注列表已更新”——而她的特别关注只有一个。

张静文切回首页。赵贝思的文字动态跳了出来,盘踞在刚才那些无足轻重的尘嚣之上。很简短,只有一行字。

“通知一下首页,我要结婚了。不打算搞实体婚礼,会弄个云端的入口。欢迎大家来玩。”

第四场-2051-

赵贝思在新办公室里转了一圈,很满意。云腾科技的管理层一贯偏爱未来主义风格,研发中心大多数工作区在装修的时候都延续了这一设计理念,采用深灰铺底、荧光色提亮的室内方案,在清水混凝土墙面上铺满令人眼花缭乱的全息投影屏。俗不可耐,并且由于那不甘平庸的努力,而更显得可悲。因此,当公司领导试图说服她和其他部门保持一致时,她小小地表达了一下不满:“定位上还是有些差别的。我们的项目内核主打人文关怀。温暖、怀旧、居家的氛围,可能会更贴合团队气质。我个人来讲,觉得自然主义风格的适配度比较高。”

她赢了。

同样赢下的还有项目组的主导权。“雨影计划,重现为了逝者的纪念。”项目的名字是上面的人分配的,按照惯例,用气象术语命名。后面半句slogan却是她起的。虽然有那么一点不通顺,但足够简短有力。广告业一贯就是如此,只讲怎么直击用户痛点,至于合不合理、夸不夸张,那是法务部的同事才该烦恼的事情,搞宣发的人没必要在乎。

她还写了公关手册。

饱含水汽的暖湿气流,在山的迎风坡因爬升冷却形成降雨,等它越过山头,就变成了干燥的焚风,形成一片无雨的晴朗带,仿佛山脉面向大气投下的影子;作为高等智慧生物的人类,度过不算漫长的一辈子后,总会迎来死亡,逝者的缺席在亲人心中同样留下了急需填补的空白。

云端时代,雨影计划。立足于活生生的自传体记忆,用技术语言编译人性和感性。让记忆不灭,也让逝者长存。

其实就是AI仿生。

当人类回忆生命中熟悉的亲朋好友,甚至仅仅是通过想象构筑某个不存在的人物的时候,大脑会自动地建立一个存在于意识内部的投射形象,用于进行必要的推理、预判和换位思考。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永远活在我们心里”并非一句虚言——人类有能力创造特定客体的心理模型,也有能力在心像世界中短暂地成为他人。因此,“雨影计划”的核心构思,就是找一个丧亲的志愿者,抓取其回忆时激发的信号流数据,抽取其中与过世亲人相关的心理模型,将其转译为机器语言,最终达到重现或者说模拟逝者言行举止的目的。

可要是这么平铺直叙地讲,恐怕绝大多数人都不会买账。技术语言不接地气,最好用市场部的话术包装一遍,再煽煽情。赵贝思发现,自己擅长此道。另外,在研发路径还不十分稳定的情况下,志愿者可不算好找。既然她迎难而上主动做了这个小白鼠,要是他们不把这个项目mentor的位置交给她,恐怕也是有点儿说不过去。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一切都是她应得的。

赵贝思舒适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欣赏着刚做的美甲。今天是“雨影”升为公司级项目并扩招后的第一个工作日。一会儿人到齐了,她预备先开个午餐会,让团队成员互相熟悉一下,尽可能加速度过破冰期。当然,首先是营造出一种开放自由的气氛,要去中心化,要跳出常规,要鼓励质疑。一会儿致辞的时候,就这么说:“‘雨影’作为从零开始的公司级孵化项目,依赖于每一位成员的创造力,作为项目的主理人,我的责任就是尽可能地激发大家的潜力……”

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差点没注意到门口多了两个人。

赵贝思抑制住从座位上弹起来的冲动,尽量镇定地笑了笑:“进来怎么不敲门?吓我一跳。”又望向站得靠后些的那个人:“温工这么早就到了?我还想趁大家上班前布置下会议室呢,这下要麻烦你跟我一起做苦力了。”

他没说话,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另一个人倒是开门见山:“那正好了,赵老师,我们就去会议室聊吧。”

聊什么?有什么可聊的?邮件也不发一封,搞突然袭击?还非得是今天?现在?她的喉咙口密密地涌上来一堆问题,但又全被自己咽了下去,像拧到一半的可乐瓶,兀自咝咝地放着气。这两个人她都认识。一个是HR部门的副总余茂,不出意外的话,雨影未来数年的绩效考核都将由他分管。另一个叫温一杰,是她费尽心思从其他部门挖来的云端工程师——四十一岁,相对于团队的平均年龄来说,有些大了,但她无论如何都想招一个具有神经外科背景的技术主管,而这样的人不多。

难道是温一杰突然不想干了?

赵贝思脸上堆起笑来,亲热地说:“就在我办公室不行吗?这里有茶水有点心,我们随意聊聊,反正其他人还没来呢。”

“也可以。”他示意温一杰先到会客区坐下,然后是赵贝思。现在,还站着的人就只有他自己了,这样他们就不得不仰着头听他说话。“公司有些调整,希望两位——尤其是赵老师哈——做好心理准备。我也是传递下昨晚开会的主要精神,后面会有正式的人事调动流程给到你们。”

赵贝思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又或者只是难以置信。“什么人事调动?昨晚开会了?为什么我不知情?”

“赵老师,稍安勿躁。我这还没讲到关键的地方呢。”

温一杰一直没吭声。赵贝思转过头,本想看看他是个什么反应,脖子刚抻开,就看到对方下意识别过了脸。虽然他表现得像是碰巧注意到了边上的挂画,赵贝思却忽然明白了:这两个人是一伙儿的。否则无法解释为什么从进来到现在,温一杰一直在回避和她——这个自己未来的顶头上司——进行任何眼神交流。

她还来不及想清楚这其中的蹊跷之处,就听到姓余的清了清嗓子,用一种略带惋惜但不得不公事公办的语气说:“是这样子哈赵老师,昨晚上级经过研判,决定让温工来承担雨影mentor的这个工作。你仍然负责公关宣发的相关事宜,但是呢项目整体统筹的层面,要作为温工的副手,协助他开展工作。希望你理解、配合、支持。”

赵贝思从未觉得这套官腔听起来如此刺耳。

她控制不住地提高了声音:“整个研判过程完全将我排除在外,连封邮件都没有,请问我怎么理解、配合、支持?”

余茂怜悯地看着她:“前面不是说了吗?后续流程上会跟进,可能明天就能给到两位。”这怜悯中暗含着某种奇异的满足,像一位自恃理智的丈夫冷眼旁观他那因绝望而歇斯底里的妻子。倘若她不曾情绪失控,他可能反倒要失望的。“赵老师,我们专业一些,不要意气用事,好吧?”

“我要求看昨晚的会议记录,我要知道他们是怎么说的。”

“站在朋友角度,我劝你不要这么做。”

“站在朋友的角度,你昨晚就应该跟我通个气。”

“赵老师,公司有保密制度。现在只有我们三个人,你这个言论我可以当作没发生过,但是也得适可而止哦。”

“和我相关、和我牵头组织的项目相关的决策,我从头到尾被蒙在鼓里。这是哪门子的保密制度?”

“这也是怕你产生情绪——你看,你现在就很不冷静,不是一个愿意坐下来谈的态度。”

赵贝思本想说,刀子都架到脖子上了,还要求我温良恭俭让,你们这是谈话还是胁迫啊?话未出口,她忽然读出了对面的真实意图,自己给自己踩了个急刹车。

他们把这个两面三刀的家伙派过来,并不是要听一个弃子喊冤的。

“那你希望我怎么谈呢?”她深深地呼吸,心里知道自己是在虚张声势,“做海马区域的记忆挖掘要冒多大风险,免费的志愿者有多难找,法理伦理上的审查又要走多久,各位领导应该也研判过吧?”

“哎呀,这个……赵老师确实是做出了很大的牺牲。不过你毕竟刚毕业两年,项目经验比较浅。既然木已成舟,项目的统筹领导还是应该交给更有经验的人来做,才不会浪费这个来之不易的好机会。”

“AI学习需要的神经元阵列其实还没录入完毕,后续仿生模型比对肯定也需要我来审核。”温一杰终于抬起头看了她一眼,赵贝思不为所动:“承担这么重的风险和责任,之前谈好的title还被收回去了,实在太打击我的工作积极性。”

余茂皮笑肉不笑地说:“我还以为赵老师是个有始有终的人。”

不,你们只是以为可以利用我,以为一位思念亡父的女儿走投无路到连这种程度的羞辱都愿意容忍。赵贝思作出破罐子破摔的样子:“余总高看我了。我就是一个俗人,也会做一些权衡。风险和收益不成正比,真要有个万一,我对不起我妈。”

“温工做项目mentor是集团总的意思,这个让步不了。其他的我们可以谈。”

这会儿倒像是愿意沟通的样子了,赵贝思淡淡地想。余茂见她没有反应,又补充了两句:“其实大老板也说过,你刚毕业就这么有魄力,应该要在薪资水平上做一定弥补。等雨影结项了,你往上走的机会只多不少,未来在集团内部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我们一定尽力。”

前半段是捧杀,后半段是画饼。看来这帮人更想用钱解决问题。

赵贝思适时地叹了口气:“理解余总在这个位置上,有自己的难处。让温工来主导整个开发进程,我原则上也不是不能接受。”胜利在望的笑容在余茂脸上扩散,像洗碗池里泛滥的彩色油膜。对此,她毫不意外。“但我有两个条件。”

“你说,你说。”

“第一,之后项目所有信息都必须对我公开,也就是说,我要拥有至少和温一杰同等的知情权。第二,为了保证我个人作为受试者的权益,项目层面的任何决议,必须通过我,且我可以一票否决。”

赵贝思放松肩背,缓慢地向后倒,直到沙发靠背舒服地托住自己的身体。她最后一次环顾这个精心布置的小房间:原木置物架,岩板办公桌,立体绿植系统,面向街景的大块曲面落地窗,最后是她在公司仓库里一眼看中的这套棕色真皮沙发。清新简洁,明亮妥帖,像极了一间再寻常不过的客厅——只要忽略斜对面就是温一杰和余茂那阴沉的脸。

“怎么样?你们考虑一下吧。”她笑了笑,没有移开视线。

02人类进入云端时代,依然有职场PUA

第一场-2051-

三十年前,张静文结婚那年,八月份,科技版有个新闻。没有上头条,也没有什么人讨论,大部分人都没有料想到这项技术日后对世界的改变,只是把它当作赛博朋克爱好者的又一个狂想,包括她和赵恒。他们那时候正在筹备婚礼,忙着在北苑的家和婚庆公司安排的各种场所之间两头跑。她一天下来要试十套婚纱,要和别的预备新娘争抢有360°全镶镜的试衣间,要留意自己看中备选的裙子不要被其他人拿走。赵恒陪她在试衣间外面排队,刷着手机。或许是为了缓解她的焦虑,也伸过来给她看。“他们把脑机接口安到猪身上去了,还可以听音乐。”他解释道。张静文那时候在干什么呢?她只看了一眼,其实也没有看进去什么,就站起来叫工作人员:“前一个人进去太久了,能不能催一催?我们今天请假来的,今天必须要把婚纱定了。我们赶时间。”

说这话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杀伐决断,对生活充满了控制力。

张静文不要秀禾服,也不想请喜酒,只打算找个有花园的西餐厅办草坪婚礼,在户外摆一些流动吧台,放酒水和甜点。不收份子钱,也不派发传统喜糖。来宾要遵守dress code,只能穿黑白灰绿四种颜色。可以的话,她甚至希望婉拒儿童入场——二十多岁那会儿,她就像所有的同龄人一样厌恶小孩的哭闹声——婚礼,从容有序是对新人最基本的尊重。

那么,自然免不了和家里大吵一架。父亲问她,在北京办草坪婚礼,怎么请亲戚和他的同事。她在心里冷笑,那当然最好就不要请,但没说出来。她虽然没说出来,父母也显然感觉到了她的意思,一度表示那干脆连他们都别来了。然而,就像成年之后的大部分事情一样,最后还是爸妈妥协。两个老人单独飞了北京,在九月份的阳光下陪她走上铺满花瓣的红毯。张静文很幸福,但觉得这幸福来源于自己的精心设计和极力争取。如果她做母亲,一定能做得更好、更大度。她没有想过,等三十年后,对孩子来说,当个好母亲最好的方法就是微笑着放弃一切权力,然后体面地从女儿的生活里退出。

她不愿意安脑机接口,赵贝思当然是知道的。不如说,就是因为知道,所以才选择了办云上婚礼。一切都会是下载好的参数,只在细节上有个性化的调整:灯光的明暗、衣服的质地、气泡酒在味蕾上爆破的酥麻感。所有人通过脑机接口共享这一套预设好的身体感觉,并在神经电信号所构筑的想象的中庭里游走、交谈、彼此试探。他们的精神确实在场,肉身却分属各地——像所有人同时做了一个梦,只不过那些光影连同笑泪,他们醒来都记得。

这项技术几年前就已经完全成熟,逐渐成为了婚庆市场的主流。而脑机也不再是2020年她在试衣间前面匆匆瞥过的那条新闻里那种不成熟的小装置。不需要开颅,也不需要放什么硬币大小的植入物,只需要经由鼻腔向大脑打一管带微电极的纳米机器人,它们会自己就位。剩下的尽可以交给耳朵边挂着的外接装置。很安全,也很流行。那些跟她约会的男人为了证明自己还未被时代抛弃,总是第一时间去注射最新式的脑机。

张静文也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什么。胜负欲?或者更本质一点,作为家长的自尊心?可她真的没想到,赵贝思会连个招呼都不打,就把婚事给定下了。她曾经那么多次幻想自己在婚礼上致辞的场景:泪水,祝福,一位美丽的新娘和她同样美丽的母亲。她甚至早就挑好了礼服——S码,香槟色鱼尾裙,V字露背——她的身材一直保持得很好。可事实却是,她对女儿来说已经不重要了。甚至有可能,对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来说,她都已经不重要了。

“您好,请问需要帮助吗?”

张静文抬起头。面前是一台向导型机器侍从。纯白的圆柱形主体从履带式底座上拔地而起,终结于半球形的头部,迷你工业悬臂一左一右折叠进机身,仅在表面留下不明显的接缝。那张由电子墨水生成的笑脸固执地面向着她,重复着之前的问题:“检测到情绪波动。您好,请问需要帮助吗?”

“我没事,”张静文掏出纸巾,迅速地擦了擦眼下,“还要等多久?”

“您预约的项目是?”

“脑机植入。”

“好的,人脸比对成功。预约已确认。新客特权已确认。计算等待时间。”

白色圆顶里嵌的那块小平面闪了闪,投射出一团震荡中的透明液体,隐隐流转蓝光——几乎就是世纪初太空站纪录片里,水在真空状态中悬浮的模样——如今,它被符号化了,用以指代“后台正在进行数据处理,请稍等”。三十年前的移动互联网时代,人们使用的是进度条和缓存圈。然而,新技术总是倾向以另外一套图形语言宣告自身的君临。在云端时代,大部分的符号标志都和水以及大气有关。

“当前诊室均在使用中。预计等待时间……五分钟。”

它领着她从等待区往里走,直到进入一条称得上宽阔的走廊。走廊两侧对称分布着数个独立诊室。原木的房门,颜色很柔和,但既没有门牌号,也看不到其他用以辨识的标记。有些门后面传来模糊的人声,让人想起读书时候在教师办公室外面等待的感觉,昏暗而焦灼。有些门则什么都不传达。张静文心口突突地跳,几次想要掉头回家,但不等她把冲动化为行动,机器侍从就为她推开了其中的一扇门。

一位医生从诊疗桌后面站了起来。三十出头,头发仔细地用发蜡抓过,胡子刮得很干净,白大褂下面伸出一双穿着牛仔裤的长腿。一个年轻而俊朗的男人。张静文的心轻轻地摇动起来。如果这是在二十年前,又或者十年前,她都会想办法和他发展一下。但现在,她五十一岁了。面前的这个男人完全有可能叫她阿姨。

他没有。他问:“张静文女士,对吗?”

“对的,”张静文答道,感到自己的释然中夹杂着一丝毫无道理的雀跃,“我有预约。”

“好,就是核对下您的身份。我姓李,您叫我小李就好。”

“还是李医生吧。毕竟您是专业人士。”

“也可以。”他笑了,很文气。而她再一次体会到了那种在刺痛和惊喜之间摇摆不定的感觉。李医生说:“请跟我来,手术室这边走。”

他安排张静文在一张窄长的脑科手术床上躺下。称其为“床”,其实不够准确。和外科手术室里那种正儿八经的液压操作平台相比,这张床窄得多,角度也几乎是固定的,只有上半段可以调节。这使它视觉上的亲缘更接近于牙科椅,或者医美机构里铺着象牙色软垫的理疗沙发。好处是,这大大地降低了她的紧张程度;坏处是,她简直情难自禁。

“会很疼吗?”张静文天真无邪地问。心里知道,自己只是在撒娇。

“经鼻注射主要是异物感,疼痛的话,应该是穿刺的时候会有一点。您到时候忍一下就过去了。”

“可是,我特别特别怕痛。”

果然,他开始想办法了:“这样吧,我每进行一个操作,都跟您提前说明下,让您做好心理准备。注射速度我们放缓一些,慢慢打进去。临床上这也是验证过的,不适感能降低很多。”

“谢谢,这下我放心多了。”

她很熟练。过去的二十几年里,几乎每天,她都会进行类似的对话:求助,提问,倾听,表达钦佩和感激。只要按照这个步骤来,大部分男人都是好拿捏的。他们自我表现的需要是如此迫切,甚至偶尔会压倒对性的渴望。而她其实也不是真的想要发生什么。说实话不是。她享受的从来只有每一段关系的开头。被发现,被关注,被追逐,然后被优待。仅此而已。剩下的部分,那些黏着的情事也好,游戏般的推拉也罢,她真的都宁愿掐掉不要。

目所不及的地方传来金属器械的敲击声。张静文支起上半身,正好看见护士型机器侍从自门口轻快地驶入。一样的履带式底座和白色半球形头部,只是高大许多,身体两侧折叠着的工业悬臂也更精细。腹部有一块不太明显的方形接缝,边缘平滑,多半是个可动模块,但看不出有什么用途。她自然不会放过提问的机会。李医生说,这是一个内置的消毒炉,兼有手术托盘架的功能。解释完了,又夸她观察力很强。张静文刚想笑一笑,接两句俏皮话,突然听到床边咔嗒一响,清脆短促,像一柄老式手枪上了膛。她下意识扭过头:机器侍从已经就位了,站在专用的充电桩边,弹出了它的整个腹部。

从抽屉式结构中向上托举而出的,是一面光可鉴人的不锈钢器械盘。几乎在与她视线齐平的位置,横着一根铮亮的锥状物。较粗的一端装有类似扳机的把手,尾部像灯泡那样做了螺口,应该还要往上面再组装什么东西才能使用。钢针一般的尖端则是中空的,长而锐利,直径不超过一毫米——大概率就是一会儿要捅进她鼻子里的那个脑机注射头。

张静文重新紧张起来:“真的不用麻醉吗?是不是属于那种自费项目?李医生,你要和我说清楚啊,我真的非常怕疼。”

“没有麻醉。真的几乎没有感觉。我跟您保证。”

“可是这个看起来和上世纪脑白质切除术用的那个冰锥好像……”

李医生又笑了:“您还知道脑白质切除术。”

“来之前我看了一些科普文章,太吓人了。”

“那您就该知道这两个东西完全不同。脑白质切除术是从眼眶上缘凿入前额叶,工具精度非常低,操作也很粗放——基本就是捅进去,搅一搅——因为施术目的就是破坏前额叶的神经组织。”他说得漫不经心,仿佛只是在描述一碗被搅碎的豆花。“而脑机移液枪走的是鼻蝶入路,也就是我们的器械通过鼻孔沿着鼻中隔到达颅底,然后在脑脊液中释放纳米机器人。创口非常小,而且不会直接碰到任何脑组织。移液枪拔出后,包裹机器人的微型胶状物会自动修复伤口,所以也不用担心感染的问题。”

“可是这个针还是比我想得要粗一点……”

“这个不是真正的注射头,只是一个保护套。因为我们的针太细了,跟头发丝差不多,如果露在外面,很容易损坏。”

“也就是说里面还有个可以伸缩的针头。”

“是这样,”李医生叹了口气,“如果实在害怕,我可以给您打一个短效的肌肉松弛剂,防止到时候一紧张碰歪针头。”

她明白,如果继续表达自己的不安,他多半就要开始厌烦了。

“那就打一个吧。我也担心一会儿乱动,给你添麻烦。”

他没有说话。没有说这不是麻烦,也没有继续安慰她。张静文心中涌起一股真假参半的自我厌恶,还来不及扩大,医生忽然挑起了别的话题。

“您知道这个套餐里的脑机只能用一周吗?”

她急忙说:“知道的。说是会自然分解,然后代谢掉,对不对?”

“对。不过植入方法和常规版是完全一样的。看您这么害怕,我个人感觉有点划不来。还不如一步到位,直接安装能用好几年的那种。”

“我就是尝试一下,不打算一直用下去。”她的自尊心仍在作祟,但要是被他误会成顽固不化的老古董,那就有些得不偿失了。“你知道云端婚礼吗?有个认识很久的朋友下周要办,我想去观礼。”

“哦哦,知道的。最近很流行,而且做得都特别好,跟全像游戏似的。”肌松剂的银色拉环像婚戒,不太规矩地套在医生的手指上,并随着肌肉施力印下浅而发白的勒痕,吸引着她去触摸。“我最近也在关注,”他似乎没有注意到张静文的目光,“您参加完婚礼要是觉得不错,下周回访的时候可以顺便和我描述一下。我女朋友下了死命令,说要搞个有创意的,惊艳一下爸妈。”

没问题,张静文说,努力把恭喜和惊讶的语气都塞进同一句话里,仿佛这么做就能将前半个小时里她那可笑的试探全部一笔勾销。对话仍在继续,医生谢过了她的祝福,又开始谈婚前的准备——说得如此热情洋溢,如此事无巨细,仿佛生怕她听不出自己的弦外之音。

一个幸福的年轻男人。一个被爱的人。同时,也是一个拒绝了她的人。

针头刺穿皮肤的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又老又可悲。

第二场-2051-

赵贝思突然有些不舒服。

应该是心理作用,她给自己打气。此刻,她正仰面躺在手术床上,等待着下一轮全脑神经元扫描。金属和砂浆制作而成的混凝土岩壁压在头顶,像一块随时会落下的棺材板。而在这下方,在她的脑子里,蒲公英一样的特制纳米机械,潜伏在毛细血管和突触网络之间。可能带来令人激动的技术突破,也可能带来一场事先张扬的深部血栓。要说完全不感到害怕,那是在逞能。

“你怎么了?脸色不太好。”是孟嘉明的声音。她的脸出现在墙角的观察窗里。赵贝思答道:“我没事,就是突然有点儿心慌。”

“是探针的副作用吗?说起来,你和你男朋友说了这事没有?”

“也不关他的事啊?说了没准还会吵架。”

“你们俩从大一吵到现在,如今居然要结婚了,我也是有点搞不懂究竟是怎么想的。”

“我需要的首先是一个好队友。本来也说好两边财务分开,事业第一,跟他结婚总比跟其他人好。你看我妈,喜欢的尽是些靠不住的男人……”赵贝思刹住话头:“算了,不说了,免得一会儿记忆挖掘的时候污染到数据。”

“要不今天先别做了?我感觉你真的不太舒服。”

“那不行。还是得尽快把数据收集好。”她有意含糊其辞,“迟则生变,你懂的。”

孟嘉明说:“我到手术室来找你。”

她来了,带着事前准备好的热红茶和黄油饼干。无菌布往器械台上一铺,放上保温杯和打包盒,仿佛她们只是换了个地方吃下午茶。闻着食物的香气,赵贝思放松了许多,但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手术室不让饮食吧?”

“不会有人知道的。”孟嘉明示意她吃饼干,“你从上周起就有点神经紧张的样子,到底怎么了?不能跟我说吗?”

“我有吗?”

“上次我们来这儿的时候,你可比我坚定多了。”

赵贝思迟疑地嚼着饼干。臼齿压碎饼体的声音内在地持续着,像有一个采石场正在切磨她的头骨。“现在不太方便,还在上班呢。”她最终说。

“这里目前是安全的,不会有人听到。”

“你怎么保证?”如果他们事先在空气里散布了悬浮式纳米中继机器人,这些对话最多延迟个五到十秒,就会传到某个监听者的耳朵里,清晰得如同身临其境。

孟嘉明立刻心领神会:“不是我的保证,是仪器精度的要求。建在地下,四周这么厚的混凝土,还必须断网进来,都是为了防止外部信号干扰。你知道吗,我在操作间里还找到了云端断路器——”

赵贝思打断她:“你开了?”

“开了。”

“那不就连内部网络都屏蔽了?楼上那些人问起来怎么办?”

“简单——‘按照操作手册对仪器进行校准排障’——流程上真是这么要求的,我没胡扯。”

“嗯……好吧,还算说得通。”

“所以现在可以和我说了吗?”孟嘉明担忧地看着她,“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赵贝思张了张嘴,但在满腹牢骚即将涌出的前一刻,她及时刹住了话头。断路器可能根本就没开,她想。甚至有断路器这件事,也是孟嘉明单方面给出的信息,她没有亲眼看过。温一杰上位后喜欢约人开小会,半为拉拢,半为威胁。而大部分人——那些在面试阶段曾经高度认同她的研究员们——都倒戈了。她不相信孟嘉明能够独善其身。她不相信温一杰会放过这个实验团队的主脑。她不相信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一个人。可她竟然还是无法斩断那一丝渺茫的希望。赵贝思听见自己的声音,模棱两可,但已足以说明问题:“我觉得他们可能想把我换掉。”

“不会吧?你提的那些要求,他们不是都答应了吗?”

“就是因为我提的那些要求,让他们觉得我不好控制。”

“温一杰找我谈过,”孟嘉明停顿了一下,看起来像是在脑海中检索一个相对柔和的近义词,“他说你太偏执。”

“你呢?你怎么说?”

“我说如果你不偏执就不会有这个项目。”

“那他估计要气坏了。”赵贝思意味深长地说,“他觉得这是他的项目。”

“对我来说,这一直是你的项目。”

孟嘉明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她,清澈而坦然。这是真心,还是演技?她不知道。她曾经是一个擅长掌控局面的人,如今却感到自己对一切都失去了把握。然而,孟嘉明并没有因为她的沉默而打住话头,最多只是有点儿小心翼翼。“没别的意思,”她说,“我就是想告诉你,我也不太喜欢温一杰这个人。如果需要帮忙,你尽管提——”

赵贝思把心一横:“你知道吗?这个项目应该是上面的人特意为温一杰物色的。”

“什么?”

“我通过自己的关系去问了,他是大领导的老部下,云腾刚起步的时候就来了。”

“不应该啊。真是元老的话,他这个职级有点偏低。”

“因为他能力非常一般。经手的几个项目都没做出来,卡晋升好久了。从我打听的情况来看,公司内部看不上他的人真挺多的。大领导虽然很想捞他,但也得服众,所以选中了雨影。你记不记得筹备阶段他们疯了一样让我们细化方案和标书?那会儿应该就在给温一杰做嫁衣了。还有,组团队的时候跟我说,有神经外科背景的技术主管只有他目前空闲。这估计也是假话。处心积虑搞这么多小动作,就是为了套我们的实验设计和底层架构思路——可惜我当时不设防,全都给出去了。”

赵贝思没想到自己有这么多话要说。句子从她的唇齿之间掉落,像《伊索寓言》里的乌鸦为一展歌喉而失去的那块肥肉。有那么一瞬间,她确信自己将来一定会为此时的轻信而后悔,可倾诉和坦白的感觉实在太好,以至于她只想一鼓作气地说下去,而不是瞒着朋友继续左右互搏。说到最后,她甚至觉得,有没有人在监听已经不重要了。她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而这实在也不是一个能靠单打独斗突围的困境。

“他甚至要求其他组员孤立我,就为了让我主动提离职。”

“我知道……很明显。”

“HR那边也一直在施压,考勤和报账查得特别严。估计我在内网的聊天记录都是被监听的,因为有其他项目组的朋友问我情况被约谈了。”

“难怪你那么谨慎……”

“现在还想帮我吗?”赵贝思苦笑了一下。“可以拒绝的。我也不想你为难。”

“你有计划吗?”

“有。”

“有就行。现在,我们先把饼干吃了吧。吃完就做脑电图,然后尽快把神经矩阵录掉。”

赵贝思精神一振:“你是不是也觉得先把脑图做出来比较好?我计划是这周内结掉这部分的工作,然后提交。这样就算他们找到了新的受试做B组,短时间内也赶不上我这边的进度。只要后续推进足够顺利,他们还是必须用我。真的。公司开展业务,说到底还是需要有真本事的人。我得证明自己对这个项目是必需。”

“我倒不是从这一点出发。”孟嘉明咽下一大口冷掉的红茶,摇了摇头。她本就是比赵贝思更加谨小慎微的个性,这会儿甚至有些忧心忡忡。“温一杰这个人给我感觉真的不太对,说不好他会做出什么事。”

“你放心,签了合约的,我找律师审查过。”

“我担心的是安全问题——别忘了,探针还在你脑子里。”

第三场-2051-

张静文躺在客厅沙发的贵妃椅上,闭上眼睛。

婚礼中午十二点开始。脑机使用寿命晚上八点到期。早上起来,虽然心里知道参加这场婚礼不必出门,还是洗了澡,精心地化了妆,又煮了一碗汤圆。在她老家,类似的东西叫做元宵,寓意着和和美美、团团圆圆。一般来讲,是婚宴最后一道甜汤。这祝福并没有应验,想来是靠不住的,可她实在不知道还能吃什么。三十年前的那场草坪婚礼,是按她意思准备的自助餐。婚宴结束回到住处,人困马乏的情况下,父母还是坚持去超市买了一袋汤圆。他们都已过世。从此再没有不问缘由的爱。而糯米的口感,几乎通向童年。

斜射铺地的阳光离她很近,在眼皮背面晕染成一片温暖的红色,但正逐渐被脑机在视觉神经丛中制造出的画面所取代。有一只鸟在窗外鸣唱,声调曼长,像一条被微风拖曳着的丝带,甚至来不及等它落地,她的意识就已经登录了云端,所有感官输入也被同步切断。这就是所谓的“全像上载”。除了维持身体机能运作必要的脑部活动,传入神经产生的大部分冲动都由纳米机械接管。从事实层面上,可以说,使用者已经脱离了现实世界。

从现在起,一切都取决于她的一念之差。点赞、评论、支付、体验……甚至分享一段满是个人隐私的意识流,只要她“想”,就会发生。刚开始用的时候,张静文紧张极了,总怕脑机把冲动当命令,然后引发什么贻笑大方的误操作,后来才发现这是多余的担心:在云端世界里,大部分交互依然需要“强确认”。意思就是,要像几乎在默读一样地去“想”,才会被系统判断为确实要这么做。她的大脑并没有被改造,更像是内置了一些方便的工具。至于如何使用,依然取决于她自己。

术后随访时,李医生说:“人类的脑具有适应性,擅长将工具内化为身体的一部分,让它变成自己的外延。就像学骑自行车。一开始需要集中注意力才能保持平衡,习惯了以后经常会忘了自己是坐在车上。脑机的应用很大程度上也是一样的。你不要觉得自己做不来,多练习就好。”

非常专业,非常贴心,非常坦荡。

又或许他只是急于摆脱她。事实是,即便操作不难,想适应这种内置的心像世界,也没有那么轻松。第一次进入云端,她差点被诱发空间运动病。原因很简单:在这里,并不存在真正的方向,上下左右皆可通达,只要使用者稍稍动念,就能在主观上瞬间移动。另外,为了固定住使用者的肉身,预防事故,大脑和身体之间的运动反馈也是被拦截的——她感觉不到自己,她简直像是弥散在这片虚无中。

用最直观的话来形容,她就像一个幽灵,一个名为“张静文”的意识,独自在广袤无边的信息之海上漂浮。这片暗蓝色的虚拟空间没有边界,光点、文字、窗口、色块……万千世界的碎片,洪流一般从她身畔掠过。如果她对其中一角稍稍提起兴趣,周围的一切就会瞬间变换,将她抛入那个被选定的任意门:可能是全像vlog,可能是情绪切片,可能是赏味播客。过载的信息像一条悬河,顺流直下的同时,你总疑心它有溃堤的风险;又像身处巨大无比的万花筒内部,因为那奇诡的风景瞬息万变,而不得不在这数字化的仓鼠球中一刻不停地跑动。总之,很难在短时间内适应这种超现实体验。有些人,比如她,甚至永远都不能。

摸索了两天,张静文发现,主流的办法是下载一个专门的插件,设置个人化的虚拟形象。就好比打游戏通常也需要一个可操纵角色,通过建构身体概念,大脑终于能够处理并消解此前悬置状态时产生的反直觉。

到这一步,就真的轻松多了。

她花了两天,在建模商店里精心雕琢自己的赛博化身。大长腿,漏斗腰,皮肤拉到可选范围内最白的色号,发量使劲地往颅顶堆。不过,五官脸型几乎还是原装。她对自己的容貌很有自信,不愿意下载那些千篇一律的建模脸,只把年龄往回调到了二十来岁。唯一不好的是,看起来实在太像新娘赵贝思,恐怕引人误会。不得不另外买了遮脸的缎带罩帽和蕾丝面纱,然后搭了一件帝政风格的绿色丝绒裙。

总体来说,有些用力过猛。不像去观礼的客人,反倒像欧洲宫廷剧的狂热爱好者。可张静文既不想改动脸模,也不愿意换套平常些的衣服。这含笑的人形是如此优雅,如此神秘,如此接近她理想中的自身。以至于凝望着这副在编辑页里上下起伏的新身体,她心中唯有满溢着的怜爱之情。而她梦想中的婚礼场面也随之发生了变化。她将在适当的时机掀起面纱,在宾客的注视下大方登台,与赵贝思母女相认,最后含泪冰释前嫌——一位美丽的新娘和她甚至更加美丽的母亲——虽然绕了点路,可现在,她离实现这个画面,只差最后几步了。

她进行了强确认:使用虚拟形象,进入云端世界,跳转到赵贝思主页给出的婚礼坐标。

仿佛在玻璃隧道里高速穿行,周围的景象开始扭曲。下一个瞬间,张静文发现,自己就站在婚礼会场一角,身处海底世界深蓝色的穹顶之下。身侧,吧台做成了瓦片珊瑚的样子,装饰以成群游动的亮黄色耳带蝴蝶鱼,完美地融入了场景。上方,鲸鲨磅礴的身姿缓缓掠过,以航空母舰的体型。所有人都置身于它如浮岛般投下的阴影里,而她,也是被这阴影笼罩而目瞪口呆的人之一。

然而,婚礼的设计者似乎还有更大的野心。在鲸鲨巨大的鱼影之上,一排涌浪正快速通过海面。水流裹挟着粼粼的波光和无数细小的气泡,在头顶数十米高的位置不断翻滚,最终形成了一道巨大的银色卷轴,横扫这片奇异的水域。又过了几秒,上方水体的震荡感传到了海底,推搡着人们的肢体,几乎形成了一股向上牵拉的惯性。人群爆发出一阵低沉的赞叹声,为这意料之外的体感模拟。张静文这才意识到,从神经元信号整合的角度来看,他们所有人都真真切切地泡在水里,却能张着嘴睁开眼,而没有任何窒息的感觉。一种奇妙的认知错乱,在现实中绝无体验的可能。

“太牛了,从哪个数据库翻出来的模型啊?”

“这一看就不是原生信号好不好,肯定精炼过。”

“大制作啊!环境肌理和触觉反馈之类的都特别真,目测至少分了三个通道来编辑。”

“这个深度的海底不会有这么高的可见度,也不该有这些珊瑚礁和鱼,糅合了好多元素,细节还调得这么好,感觉要出圈。”

“有没有可能是找潜水员买的体感矩阵?”

“那也得花不少钱吧,而且应用得不会这么贴脸。”

“真不愧是赵老师。这流体算法要是自己写的,都能拿出去卖了。”

人群开始散开,三三两两地聊天或者拍照。听起来,他们所有人对赵贝思的评价都高得异乎寻常。有些ID她熟悉得很,知道是赵贝思的同事或同学;有些ID她却从未见过,多半是被安利来的路人。而游客还在大量涌入。不到五分钟,陌生账号的占比就达到了90%,并且还在不断往上爬升。迎宾AI开始循环解释:“因同时在线人数过多,已为您开启智能遮罩,避免会场视觉过于拥挤。”周围人的议论也换了主题。听他们的口气,现在起码进来了一万多人,还好分流到了几个不同的服务器里。

与婚礼直接相关的互动事件依然是对所有人实时的,他们说。现在的情况和在足球场边的高台上看比赛差不多,观众席分区,但绿茵场永远处于正中心。

想到一会儿要做的事情,张静文有点儿紧张,但依然安慰自己,这就相当于以前的直播,人多点也是正常的。她不知道的是,赵贝思的人际圈覆盖了大半个云腾,这些同学同事是口碑的保证,也是链式传播最佳的种子用户。在会场外侧,这场婚礼已经刷上了全像频道的本地热门,并且吸引来了一批凑热闹的头部网红。网红们的分享又进一步打破了各个垂直圈层,拉来了更多看客。一个疯狂的螺旋。按照张静文年轻时市场部PPT上最爱用的大词儿,这叫“私域流量转化验证公域流量,进行人群重定向”,一旦上了轨道,就是一场完美的事件营销。

张静文故作镇定地逛了一圈,有些失望地发现,甚至论装扮,自己在女宾中也称不上出类拔萃。最糟糕的是,她落单了。孤零零地杵在欢乐而盲目的人潮中,对着每一位擦肩而过的男士竭力微笑,像传统的宗族大家庭里那些总被遗忘的次女。而他们一再地抛下她,心无旁骛地朝另一个方向走去,仿佛预感到这具簇新的皮囊后面,藏着一个衰老而神经质的女人。她又在想李医生的事情了,不是因为对他还抱有什么幻想,纯粹只是因为这种巨大的、荒谬的、似曾相识的难堪。

她几乎要退缩了。

就在这时,一支香槟酒从旁边伸了过来。张静文抬起头。来人像参加任何一场线下婚礼那样,穿着一身平常但讲究的休闲西装,与周围人标新立异的穿搭形成了鲜明对比。再往上,一张略带年龄感的理工科男性的脸,看样子用的也是本人原装。在ID自动弹出的前一秒,张静文忽然猜到了他是谁——JACKSON103536——那个主页里没有任何意识流状态,却在赵贝思就职的公司里从事研发工作的怪咖。她心头一松,涌上一股热流:看样子,他和自己还真是同代人。

淡金色的酒液滋滋地冒着气泡,几乎带来了一种阴凉感。男人说:“别那么拘谨,云端上不会喝醉。”

张静文接过酒杯:“谢谢。怎么称呼?”

“Jackson,或者杰克。随便你。”

“这样啊,”她想起自己还顶着个三无小号,“我刚注册,还没取名字。要不你干脆叫我罗丝吧。”

话刚出口,张静文就后悔了。对方已婚,有一个十几岁的女儿,开这种玩笑拉不到任何好感,只会显得自己轻浮。没想到Jackson像从未看过《泰坦尼克号》那样,平静地接受了她的提议。“可以。挺好记的。”他说。并一路带着她避开人群,到外缘的珊瑚吧台边落座。

“这里应该离新人出来的地方最近。”

“你怎么知道?”

“整个场景里,只有这一片往外的视线有遮挡,所有的涌浪也是消失在这个方向。”

张静文顺着他的指点望向侧前方。在那里,巨大的海藻丛自灰白的海床上拔地而起,深蓝与浓绿交相辉映,偶尔透过碎金般的光线。叶片基部的气囊驼铃般连缀着,将藻体引向上方,帮助它保持直立。然而,海面上波涛翻卷,水流来回震荡。这壮观的海底森林身不由己,只能任其摇撼。她倒抽一口冷气,不自觉地带上了请教的语气:“海藻能长这么大吗?”

“调整过了吧,为了视觉上模拟舞台的幕布。”

“原来如此……可我还是没懂新郎新娘怎么进场。”

“可能分开海藻林出来,可能骑个海豚从上面往下降。基本都是这种套路。”

“你看过很多场了吗?”

“没有,但是道理都是互通的。”

她注视着他——这个一直耐心解答自己所有愚不可及的问题的男人——第一次注意到他眉弓的形状还挺好看,脸型甚至称得上流畅,衬衫和西装的搭配却稍嫌啰嗦,发型也有些过时。如果有个女人好好打理一下,应该能变得更有魅力,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流露出单身汉特有的粗糙。或许他离异了,或许他婚姻不幸福,或许他也就是想找个人搭伴。无论如何,张静文承认,她已经开始幻想自己是那个点石成金的角色。让这幻想尤其具有说服力的一点是,他们俩的年纪应该差得不算太多。

十二点。在线人数已经冲到了惊人的十万,并且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会场内,海面透入的阳光随水流动,人们的脸像塞尚笔下的苹果,在不同密度的蓝色间变换。突然,这光的跳跃开始加速,因为虚拟的水流瞬间变得湍急。张静文抬起头。海藻林深处,一团银白色的风暴,带着刀刃般的质地,在蓝绿的幕布间庄严地回旋。有人站了起来,有人打开了视觉共享模式。与其同时,更多访客涌入了这个空间。

“六带鲹群游,应该有个上万只。”不知为何,她从他的解说中听出了一丝不情愿,“做得还算可以。”

“你和贝思……你和赵老师是同事吗?”

“对。”

这么说来,可能是赵贝思的上级,张静文想。领导总是吝啬赞美的。“赵老师一直都特别努力,对自己要求很高,就是性格比较固执。”她说,希望他注意到自己是新娘的熟人。

他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银鳞涡旋如同龙卷风,由远及近,最终停留在不断增加的宾客面前。有那么一会儿,张静文觉得这简直是一颗星球:悬浮在高度透明的水体当中,表面的鱼群自左向右往返游动,给人以行星自转的错觉。然而,在她来得及组织语言感慨一番之前,银色风暴的内部却产生了某种变化——六带鲹分成了两群,一左一右地向场边退去,壮观的球状主体随之消弭,犹如一个被抽拉后散开的缎带蝴蝶结。在那里,鱼群原本的中心,深蓝海水摇曳下的巨藻林间,她的女儿,美人鱼打扮的赵贝思,和她的新婚丈夫手挽着手,缓缓下沉,穿过这片只可能存在于云端的奇景,从容而又不可思议,直到轻盈地落在一片手掌般向上打开的鹿角珊瑚丛里。

奇怪的是,新郎落地后,就自动退到了场边,只剩下赵贝思一个人留在珊瑚丛中——她身上的青色鱼鳞和贝壳胸托都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身白色的裹身鱼尾裙,下摆折扇般散开,在海水中不真实地迤逦。张静文清晰地记得,三十年前,在那个更衣间,在那些令人目眩神迷的落地镜前,自己最后选定的婚纱,也是这个款式。

她们终究是母女。一股流泪的冲动攥住了张静文。她几乎要浑身颤抖了。

赵贝思笑了笑:“在婚礼正式开始前,我想先给大家讲一个故事。”

她往边上让了让。一个男人分开海藻林走了出来。身材中等。牛仔裤,布洛克皮鞋。针织外衫敞开穿,不扣起来。一张文气而疏离的脸。张静文心头猛地一跳。还来不及振作精神,赵贝思介绍道:“这位是我已故的父亲,赵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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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陆鸣

故事会因为落在纸上而成为某种程度的真实

责编:方悄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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