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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驼:这是最为自由的年代,也最不需要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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枫的沙漠里,和徐之辉的记忆深处,还有什么隐藏更深的黑暗真相吗?

本文系网易戏局栏目出品。

骆驼03-04:这是最为自由的时代,也最不需要真相


前言

原本可以凭借量子技术傲然腾飞的未来世界,却因为一场地球磁场异动沦入末日。父子分离,挚友永别,锣鼓震天的沙漠祭典,又为何会在几百年后的船员耳中突然响起。

枫的沙漠里,和徐之辉的记忆深处,还有什么隐藏更深的黑暗真相吗?

枫永远记得他和父亲度过的最后一个筑城节祭典,还有那靠在破旧木躺椅上,翘着二郎腿、执着烟斗的身影。

鼻尖触到廉价烟草的呛人气味,恍惚间他就陪着父亲默默然坐在了小屋的前院。小镇圣堂传来八声钟鸣,在最后一道钟鸣声落下前,左邻右舍的镇民已纷纷走出了家门,一如受到某种号召。

父亲的躺椅不耐烦地嘎吱叫嚷几声。周围人们正期待地望向街口圣堂的方向,父亲依然没有起身的意思,早晨的阳光打在他皱纹密布的面容上,凸显出一丝似有似无的不屑。

街口传来一阵嘈杂,混杂着脚力动物的沉闷蹄响、音质古怪的金铁之声,以及苍莽玄密的祭文呐喊。

“人族昌盛,百载千秋——未曾料,那淫逸盛世衰了厚土、断了地脉!”

两头骆驼拉着进行仪式的神台稳步向前,干裂的土路上留下两道浅浅的辙痕。神台上进行着怪异舞蹈的是尘湖湾的大祭司,一柄四尺青铜色法杖在他手中上下翻飞,夺人眼球。杖身有一处向内做成凹陷,扣上拇指宽的铁环,二者留有足以碰撞而不容滑落的间隙,挥舞时会铛铛作响。

“暴戾之邪凤,妄将那天火降诸我人族!”

祭司将法杖猛地刺向暗沉天幕中依然灼眼的太阳,同时高歌。枫看清那法杖顶端是向下弯曲的多股造型,有黑色的细线悬挂着微小的金属环,从杖顶的末端下垂。

越来越多的镇民聚集到街上观看祭典,父亲却只瞟了一眼祭司法杖的方向,便继续摇着躺椅,嘴里喷吐出长串的稀薄烟雾。

“吾等神明,道律之主,临危难而降世,引万人以筑城!”

祭司将法杖从那被他骂作“邪凤”的太阳前移开,耍弄几番,猝然转向南面一记横扫,叮叮当当的脆响一瞬横亘了绵绵大漠,直抵遥远的天际。

“筑圣墙,百千万里无穷尽!”

“伏邪凤,收尽其天火怒雷皆为我用!”

台下四位神职人员一同高唱起祭曲,镇民不住欢呼喝彩。

父亲微眯着眼,烟雾缭绕间看不出他的心思。待到祭曲结束,一锅烟也已经烧尽。

“请大家向圣墙、向道律之主祈祷,保佑我镇平安!”祭司披着符文繁杂的袍子,双手平端法杖向南方弓腰行礼,众人纷纷同样转身——唯独父亲,他还是背对着南面,摇着躺椅翘着二郎腿,叼着那杆熄灭的烟斗。

“圣墙,道主的造物,请保佑我的父亲身体安康!也请保佑失散的母亲早日回家!”

枫面向南方默默念着,父亲却猛烈地咳嗽两声,随即伸手用烟斗敲了敲他。

“别念了,给我换锅烟去!”

父亲的话在细密的祷告声中显得格外刺耳。

父亲永远背对着那些祷告者,一如既往。哪怕直至如今,他的身子已埋进沙土,徒留的那座石碑也仍然是这般地执拗,在荒地墓园间,孤独地背向南方。

这就是父亲,一个顽固的、自弃的、垂败的、悲惨的老人,一个似乎怀抱着某种秘密的老人。在枫记事前后的模糊边界里,父亲似乎曾有过一段时间不像现在这样乖张颓丧,但他无法透过那道边界感知曾经的父亲——那个与现在的自己几乎同岁,就已在沙海流浪的父亲。

而今,透过陈仁的回忆,枫仿佛认识了那个截然不同的父亲,一个沉默、内敛、神秘而温和的青年。他似乎拥有着深沉的智慧,却选择将这一切埋没在和煦的微笑,与凝望远方圣墙时清冷的忧伤之下。

“我收留了他,你的父亲——呃,当然还有你。”

“他是在我观星那晚后的第三天醒来的。我听他说他也是学者,自然很好奇。可是别的还能聊两句,一问他伤是怎么弄的、为什么在流浪之类的,他就轻轻摇头,什么也不说。”

“有一回,我正忙着矫正那晚新得到的星轨——新的曲线误差依然不少。几乎是山穷水尽的时候,一直呆在我家里养伤的他,忽然开口说出了一组数字。”

“他的口音很奇特,虽然我们语言相通,但一开始和他沟通的时候总是很费劲。我听到他念出来的数字,呆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这是一组曲线的方程。”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算出来的,但是观星得到的数据和他给我的轨迹方程,居然极其地吻合。我几乎喜极而泣,一把抱住他,问他是怎么算出来的,他却平静地摇摇头,只说是回报我搭救他的恩情。”

“以后的日子里,他总是展现出这样渊博又隐秘的智慧。一开始学者的高傲还让我总是对他不服,可他总是能给出精确的答案、创新性的成果。他不仅比我更擅长学问,也丝毫没有我那些过于骄傲、咄咄逼人的学者通病——可以说,我在他的身上看见了一个更完美的自己。”

“本来我计划在他恢复之后,就送他离开的,可是我实在按捺不住自己的倾慕与求知欲,还是求他留了下来。他说,我是他的恩人,自然愿意听从安排……于是,我和他成为了亲密的挚友,也像是师生、知己。”

“我们同居一室,一同生活、研究,甚至一同抚养还是婴儿的你。他在各个领域都有卓越的见解,唯独神学,他对任何问题都缄口不谈。我们完成的不少发现,都像最开始的长庚轨迹一样,是他一言点破的,可究竟如何得到这样的结论他也从未解释。”

“三个月过去,他轻笑着与我一同探讨问题的时间越来越少,忧郁地望向远方圣墙的次数越来越多……终于在一天晚上,我再度询问他那些成果到底是怎么得来时,他的忧伤再次爬到了脸上,用一种沉痛不忍的眼神看着我。”

“‘原理、真相,这些有那么重要吗?’他问。我说当然。他就拿起笔,在上面画下了这份草图。”

陈仁指向旧书微黄纸页上枫父亲的笔迹,乍看是一串同心的圆环,名为“太阳”的邪凤被画在了最中央。

“当我听完他的解释之后,我几乎震惊得说不出一个字来。按照这份草图所揭示的真相,太阳不是空中盘旋觊觎人类与大地的妖兽,大地也不是无边无际的平面,而是与长庚、月亮一样的球体。相应地,圣墙……”

陈仁吸了一口气,压低声音缓缓开口:

“圣墙自然也不可能是无尽的。这样一来,这份能够解释星空诸多谜团的模型,显然也是对神明与圣墙的忤逆妖言。”

“我当然试图找出诸多不合理之处,但这些都被他用先前证明的力学一一解释。最终,我颓然了,意识到长久钻研的神学、深刻奉行的信仰,通篇尽是谎言,只是某些人牟取权力的工具!这样的真相让我的世界几近崩塌。”

“所幸,作为学者,对真理至高的追求还是让我很快振作起来,问他是否还有更多的真相。你知道他说什么吗?”

枫正沉浸在那份亵渎神明的草图带来的巨大震惊之中,此时被这么一问,只能茫然地摇头。

“他几乎是歉意地说:‘这里是漠眼,我再告诉你什么的话,你会活不下去的。’”陈仁轻叹。

“两天后,你的父亲便带着你消失了,我醒来时,床边只留下一张纸条与两枚金币。”

陈仁小心地翻动书页,从其中抽出一张折叠处几乎破开的纸条,老旧而熟悉的字迹陈列在枫的眼前:

仁,非常抱歉我的不辞而别,可只恐再多停留一阵,或是带上你一同离开,都会将你牵连进我自己的劫难之中。

其实,在告诉你长庚轨迹的真相之后,我也时常后悔。我太了解你的性格了,对你来说,追求真理、再将真理普及于众……这些甚至高于你自身的安危。出于你的恩情,也出于看见你为那触不可及的真相而心碎,我最终还是将那部分真相揭露于你。时至如今,我也不知道这样的抉择是对是错了。

留在你枕下的两枚金币,是我这段时间所有能拿出来的积蓄。我不敢想象自己留下的真相会对你造成怎样的影响,但若是有一天,你在这信仰森严的漠眼镇活不下去了,就用这些钱雇佣商队,北上来找我吧。我听说,北荒有一个叫尘湖湾的小镇,在那里,神教的爪牙鞭长莫及,依靠湖水生活也勉强过得去,也许我就会在那儿安身。

其实,圣墙的神话也有其缘由。我可以告诉你的是,无关乎信仰与否,这堵巨墙确实一直以某种方式庇护着我们人类,它生效的方式,就隐含在祭司们法杖的形状之中。也许知道了这些,你能够安心一些。

仁,我最后一位知音挚友,身居漠眼,莫敢多言!就算我们再也不能相见,我也诚挚地希望你不要为虚无缥缈的真相所困,好好度过自己的人生。

祝好。

罗某

陈仁跟着枫一同重温这点点旧日的刻痕,眼泪再一次忍不住夺眶而出。某种濒死的记忆,从模糊的视线、从老友的字里行间涌出。那是他不愿意回想、更不愿意说出的陈酿的苦楚。

为了自己能够继续富足安稳的生活,就必须放下对真理的执念。说得简单!但大半辈子消磨在钻研探究中、以知识为傲骨的学者,却永远无法做到。

那至今不知全名的友人罗某离开不过几周后,漠眼的祭司就收到了对他的通缉,罪名“渎神”。神职者们挤在了陈仁家门口,气势汹汹地逼问起那个男人的去向。

若是简单声称对方不辞而别,自己也不过是出于好心收留,一切或许可以草草收场。但就在对方盛气凌人的口吻之下,在对方轻蔑的威逼利诱之前,陈仁第一次深刻感受到了心底那真相的分量。

原来,真相竟是如此沉重、如此势不可当的东西。

那股真相在他胸中怒吼,汹涌澎湃,几乎是推着他一步步走上前去,扯起他的头颅、叫他正视那些叫嚣着的面容——那些分明是欺骗得逞者的脸!是衣冠禽兽的脸!是一张张令人作呕的、愚昧的脸!

他感到热血上涌,对方的厉声呵斥落在耳旁,成了嗡嗡躁响的蚊鸣,再难听清。猛地转头环视周遭围观的街坊后,他竟提高声音,无视眼前一帮权贵的“神仆”,向百姓众人宣告:

“这些祭司,他们都是骗子!”

所有人惊愕无言,就连先前大声呵斥他的神职,也呆立着忘了制止他继续。

陈仁就在这一片寂静中自顾自地讲着,宛如进行一场盛大的演说。他从长庚的轨迹之谜讲到以太阳为中心的模型,从太阳并非盘旋的“邪凤”讲到球状的大地,从大地的引力和旋转讲到有限的圣墙,最终讲到依靠虚假故事牟取权力的祭司……

在慷慨激昂之间,他无暇看清周身的观众,唯独在激动的泪花中见到了那位友人,那位将这一切宝贵的罪孽的真相交付于他的知己。友人脸上的温和笑容似乎多了些许欣慰,那远眺圣墙的深沉眸子忧郁更甚。当然,还有他那离去的背影,抱着婴孩向北独行,风沙弥漫、孤独刺骨。

终于,真相被宣泄殆尽。陈仁心中的那份沉重终于轻柔地升腾起来,宛如天穹上自由无暇的星芒,热血落回胸膛,他才发觉浑身围绕着傍晚的微寒。

他惶然看向众人,农民、主妇、神职、学生都环绕在他的身边,恍若平常的大家围着“陈学士”请教各种问题时那样。

但,他们的表情变了,不再是平常那样的崇拜、敬佩,而是惊诧、议论、愤怒,甚至悲戚。

“陈仁,我看你这王八蛋是糊涂了!”

“陈仁,你莫不是听信了那邪道的妖言啊!”

“陈仁,你这是渎神大罪!”

“老师……不,陈仁,你太让我失望了!”

陈仁自己的表情也变了,再也没了曾经的意气风发,颓丧、困惑如毒疣般渐渐爬满了他的面庞。他迎着夜晚的微微风沙缩起身子,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把这邪道同党拿下,关进大牢!”为首的祭司宣判,同时一把将手中的火炬掷向陈仁的家中。

陈仁奋力想去制止,却被三四个神职压在身下,浑身肌肉因发力不断颤抖,依然不得动弹。他只能咬紧牙关死死地偏过头去,眼见火光越来越大。

燃烧着的书籍、纸张随风翻飞,带起星星点点的火光。也不知这样烧了多久,整座屋子完全陷入了火海,将西边未暗的晚霞都再度染得血红。然而,任凭陈仁再怎么瞪大猩红的双眼,也看不到屋子里那些被他视若心肝珍宝的书本笔记了。

在天边沸腾的晚霞里、在令人牙酸的阵阵哀嚎声中,那颗明亮的长庚如常升起。其星芒刺破了冲天的火光,熠熠生辉。

徐之辉

“你有没有发现,我们的历史有一段奇怪的地方。”

阿学依旧坐在树荫之下,拿着一本书,向徐之辉闲聊一般开口。徐之辉不知为何,确信阿学那模糊的脸上有着一丝严肃。

我又在做梦吗?

徐之辉并未细想,他靠着大树,也坐在草地之上,眯眼凝望树叶间朦胧的太阳光影,感到久违的稍许放松。

塔莉娅舰长已经申请使用无人探测器调查事故点,自己恢复记忆需要的信息也传到了飞船上……下次醒来的时候,也许眼下的种种谜团,就会得到答案了。

“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他听到自己说。

尽管并没有开口的意思,梦境好似还是会按照某种预演好的剧情发展下去,他此刻思考着的自我也再度沦为了旁观者。

阿学的面庞靠近过来,将那本书摊开在他眼前。

梦里,阿学的脸还是那样,像是以无数不同的面容细节拼接而成,并不断闪烁变换。这样一张面庞靠在身边,应该是诡异可怕的事情,但徐之辉的潜意识只感到亲密与安心。

是啊,眼前人又不是什么鬼怪,只是一位面容被遗忘了的发小朋友。至于为什么他会变成这个样子……

“你看,按照书上记录的历史,在量子计算突破十年之后,人类社会却陷入了四十年没有任何记录的空白。”

“在这段空白里,没有国家级的重大事件,也没有其他科技突破,这是十分反常的。那时科技刚刚完成革命,前方明明有很大的进步空间——可人类社会却这么停滞了四十年,直到地磁变动的灾难来临。”

“那,你觉得为什么社会停滞了这么久呢?”徐之辉问。

“不。”阿学摇摇头轻叹,“应该是历史被隐去了。我们的国际政府不希望大家看到某一段历史,也许会将那段时间的历史记载全部删去或改写吧。”

“可是,什么样的历史会被这样删去啊?”徐之辉听到自己这样发问,心中却有了一个模糊、黑暗的答案,一时只觉得脊背发寒。

“谁知道呢?”阿学喃喃道,“地下纪元开启后,世界各国才终于在灾难面前构成了现在的共同体,也将各国的超算连接共享,抢在末日之前,算出了解决地磁浩劫的‘长城计划’。但这个庞大的国际政府成立并稳定后,第一项通过的居然就是永久废除核武器与大型EMP武器的法案。”

“虽然地球磁场本身能量庞大,还隔着厚厚的地壳,人类的小打小闹似乎对它起不了什么威胁。”阿学的表情愈发阴郁,就连拼凑他面容的闪回碎片,也大半沾染上了负面的情绪,“但谁能说清呢?要是有那么多核弹、EMP在地表爆炸,产生的脉冲又在电离层不断反射、互相影响,整个电离层下的地表就成为了巨大的混沌系统。再说,地核的电能结构到现在都是纯粹的黑箱,无法探究……要是形成了什么谐波之类的作用,这两个庞大的系统,搞出什么恐怖的现象都不足为奇。”

徐之辉心中轻叹,很想安慰阿学几句,可梦境中的自己身不由己,像是陷入某种绝望与愕然,半天没发一言。

“哎呀,都不一定,也许根本就没有战争呢,也许灾难也只是恰好发生的呢?”阿学向他展露一个笑容,“别想了,就算是,那也只是历史而已,我们现在不是过得很好吗?”

阿学的笑容被灿烂的阳光照亮,令人安心,徐之辉却陷入了一片失神。

想起来了,这个故事,这个关于历史的猜想,他是听过的。在他十四岁的时候,这位名叫阿学的故人曾向他讲过。阿学是公认的天才,不仅性格老成,教育进度也领先了自己近乎六年。那时,他经常在二人同住的抚养院寝室里,要求对方为自己讲些故事趣闻……

可是,这个梦境的记忆片段,是在抚养院吗?不,不对,难怪上一次在这段梦境中时,他就感到若有若无的违和。

这明明是地表啊。

这真的是自己的记忆吗?

在他意识到异常的瞬间,作为筑梦者的潜意识竟开始修正他的梦境,于是整个空间发生了沧海桑田般的变化。四周的景色变为各种回忆片段支离破碎的拼凑,这样的碎片每时每刻闪现、展露、消弭,就像被不同风格的艺术家逐帧、分片加工的视频,飞快地一一闪过。

记忆大抵切换到了三年之后,阿学的身形也明显成熟了些。两人正坐在抚养院宿舍的桌前,凝望城市闪烁的霓虹,暖色的灯光从穹顶一道道挥洒下来,映照着街上来往的路人。

“夜晚要来临了。”阿学道。

话语瞬间应验,城市缤纷的华灯从最外层的穹顶开始变得暗淡昏黄,一层一层往下,如洋葱般渐渐剥落。同时,一首流传千余年的经典老歌《Going Home》在各个角落响起,萨克斯华美优雅的鸣泣长久流连,直至人们返回各自的家中,点起荧光与火烛。

一曲终了,居民与建筑也完全沉入那夜晚静谧的微光里。

在地下纪元的初期,曾有人要求将天空投影在穹顶之上,但这个提案最后因浪费资源而被否决——于是短短三代人之后,再也没有哪个人类会因为居住在地底而向往天空。

早该忘掉了。在那个百废待兴的时代,多少热烈汹涌、刻骨铭心的企盼都被草草掩埋,更遑论一片虚假的蓝天?

随着天空淡出记忆,地下洞穴中苟存着的人类也不再需要白天与黑夜。全球启用了统一的时区、将人们分配到不同的节律,除了居住区外,一切的工作娱乐场合要么全天营业,要么由多企业复用。同样的街区,在不同的时间里展现不同的姿态、迎接不同的人群,各自吟诵着长久繁荣的颂词。城市落入喧嚣永昼,仿佛从来不知疲惫、不会停歇……

白天成为常态,黑夜则在新的社会下得到了新的意义——全球统一的断电。除非紧急状况,夜里原则上不容许使用任何电子设备,除了最庞大的那唯一一件。那便是曾挽救整个文明的“长城计划”的最终成果——星球级常温超导线圈,简称人工星环,借用地表流放区传来的不精确描述,也可称之为“圣墙”。

人工星环通过接入电流产生星球级的磁场,与至今依旧不稳定变换的地磁场叠加,将地球庇护于合适的磁场之下。为了适应地磁的变动,人工星环会在每次磁场变化接近临界值时调整运行参数。为了防止意外以及设备损失,在人工星环调整磁场的时候,整个地下国际便会进入断开电力的黑夜中,只能依靠荧光与火烛照亮。

那么,这黑夜中醒着的人们呢?

很快,方才昏暗的街道再度明亮起来,人声沸腾,甚至比起白昼更加喧嚣。大片的人群挤在一堆,各自举起荧光棒与灯牌,暗淡而缤纷的光线下,有穿着奇异瑰丽服装的、有戴着浮夸狰狞面具的,甚至还有半身赤裸和一丝不挂的……

这样怪异的人海挣扎嚎叫着,一股股不安、孤独、躁动、欣快的情绪在人群中汇聚,在到达顶点那一刻开始了怒涛般的涌动。一具具人类的躯体跟随着奔腾宣泄的情绪与违规播放的音乐,如拧满发条的木偶开始癫狂地舞蹈。那诡异的装扮、亢奋的姿态,又如草莽上饥渴的狼群,不,不是狼群,更像是血月之下地府大开,街道上夜行巡游的千百鬼魅。

“如今的世界,看似繁荣地长久运行着,其实仍面临着隐藏的巨大危机。”阿学凝望着疯魔般的人群皱起眉头,淡淡开口。

“首先,是能源问题,我们社会一大半的产能,依然来源于地下纪元初期,紧随‘长城计划’之后完成的‘极光计划’——即利用赤道、南北极一主二辅三条人工星环的磁场,汇聚太阳射出的高能粒子,再在南北极以巨大的电极吸收获得能量。”

话音刚落,一阵阵的晕眩在此刻突袭了徐之辉毫无防备的大脑,尚无暇捏住钝痛的眉心,一种顿悟却从天灵浇灌而下,让他浑身颤抖。

“筑圣墙,百千万里无穷尽!”

“伏邪凤,收尽其天火怒雷皆为我用!”

是啊,这才是祭典里他听到的唱词,是地表尚且愚昧的人们对人工星环的颂词。回忆里那破旧剧场见闻的一切,就像先前与阿学坐在地表看书一样,是子虚乌有的幻影。

——可是,这样的幻影、这样的回忆,怎么会跑进自己的脑海,简直就像是……

就像是被什么人偷换了一样。

“同样,受制于星环,我们明明掌握了核聚变的技术,却无法将它投入民用能源。这样的意外在地下纪元开启的第三个世纪已有血淋淋的先例:某一次地磁场的突变中,所有地下城根本来不及提前有序进入黑夜,不仅电网受损,造成了大规模的断电与损失,约束核聚变进行的强磁线圈与其它设备也遭到了强烈干扰。如此,一次小小的地磁突变,竟导致全球近三成的核电站炸毁,连带造成的辐射、地下城塌陷、废料等等,几乎让地下国际的发展倒退了数百年。在那之后,尽管政府承诺使用最新的技术杜绝核电站爆炸的风险,再次建造核电站的举动却引发了人民广泛的恐慌与激烈的游行,最终不了了之。”

“在我们的社会依赖于极光能源,自身却缺乏生产能力的情况下,第二个问题自然显现。那就是空间与人口。”

“地下的空间不易开发,地表的环境至今极其恶劣。据说,我们陆续流放的罪犯在地表也形成了人类聚落。他们在数代的自然选择中,抵抗癌变、适应稀薄大气的能力远高于我们常人——但尽管如此,他们的平均寿命也仅有四十左右。”

“为了合理规划人口空间,政府全面进行了社会化生育、抚养,藉此严格控制人口,还通过超算把关基因提高人口素质,将私自生育列为罪名,甚至提倡主动绝育与同性伴侣……但这一切,都没能阻止人口数量的持续攀升。”

仿佛话语显验,方才狂欢游行的人群喧嚣着远去后,借着街道上散落的微弱荧光,能勉强看得见几对男男女女留在了街边阴暗的角落,开始拥抱缠绵。

隐秘迷茫的声音从窗外丝丝传来,令人陷入难以自遏的慌张,徐之辉不由得关上窗户,寝室陷入了出奇的宁静,情绪却悄悄地躁动着,好似无法关牢的水龙头。自己和阿学的呼吸声交错起伏,就像那丝丝缕缕滴落溢出的情绪,绵绵不绝轻微作响,夹杂着一丝差错的节奏。

脑以外的疾病已被医学彻底踏在脚下,社会化的生育抚养也已将自由之身还给每个公民。这是人类有史以来最为自由的年代。性自然也褪去了污名化的外衣,作为任何成熟发育的身体寻欢作乐的权力,它在这厚重钢筋支起的地下,赤裸地展露。

他感到阿学的手环抱住自己,轻轻叹了一口气,闭上双眼。

只是,在这最为自由的年代,人们真的得到幸福了吗?

能源与空间,这两重重压之下,地下国际这庞大而疲惫的巨船从来不像表面上那样安稳。

何况动摇这艘历经风雨巨船的,不只是外患,亦有内忧。

在如此安稳的年代,众人除去更多的自由、更大的乐趣之外,别无其它追求。他们看不见头顶逼近的浩劫,或者说那浩劫太过宏大抽象,难以降责到个人;他们在这个天成的温室之中浸泡营养,再不愿承受外界的日晒雨淋——毕竟,谁又会愿意用一辈子的安乐冒险,去做那所谓的先行者、开拓者、垦荒者?

他们知道的只有:在失去电力与治安的黑夜,参加一场又一场或是鞭笞政府、提出诉求,或是鬼影狂舞、音浪滔天,或是酒池肉林、性欲迷乱的,盛大嘉年华般的游行。

只要日复一日地吸干极光,这个世界就能骄奢淫逸地维持下去。所以,尽管开拓空间与能源才是这世界真正的救赎,尽管毫不在意受伤,义无反顾奔向黑夜狂欢的人不计其数,但征兵台前,莫说启航星海、开拓地表,就连愿意维护治安的勇士也是寥寥无几。

那地下国际的联合超算,名为TAO系统的终极AI,流放区长久崇拜着的主神之原型,它机关算尽,将能源节省到最后一滴,将人类基因安排到完美无瑕,将社会从千疮百孔的遗迹拉回安乐盛世,却唯独没有算到盛世之下乖张的人心。

AI只擅长大量学习的领域,也难怪它失策——毕竟,这安乐自由的七百载盛世,可是前所未有的呵!

徐之辉悲哀地轻笑,任由梦中的自己亲吻着阿学的脖颈,心中却早已是一片怅然。

而他也猛地想起,就是在这个夜晚之后,自己借着满腔热血,向远在地表的流放区管理局发出了志愿。

漠眼镇,再也没有那位陈学士了。

学士的家成为了焦黑的遗迹——那是火焰的遗迹,更是人们蚕食的遗迹。火焰熄灭后,镇民们争先恐后地闯进那片废墟,一拥而上抢夺那些带着焦痕的钱币、锅碗、零件、透镜,甚至搬走了还算能用的石砖瓦片。最终,这里只剩下了倒塌的一片焦黑,高高堆起,好似一座坟包。

没有人在这座巨大的坟包前哀悼,没有人会想起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学士,没有人会感激他曾经的付出。

自然,也没有人看见:某个深夜,一个披头散发、疯疯癫癫的流浪汉,在这遗迹前跪坐良久,暗自神伤,最后搬开布满焦痕的石砖,带走了一件厚重皮衣裹成的包袱。

包袱里面,是几本手记,一封离别信,以及两枚金币。

在几十年来最恶劣的寒冬,大漠都飘起了毛毛细雪。寒风夹杂着雪花,如一根根锋利的尖锥从茅屋的间隙刺入,炉中的火焰萎靡不堪,几近熄灭。他知道那火光可能就是吊住自己性命的最后一根绳索,但他依然没有将那些手记投入火中。

紧跟着寒冬之后的连年饥荒,他宁可沿街跪拜讨要救济的粮食,宁可拽着瘦成骷髅的身躯躺在茅屋里忍受日复一日的煎熬,也不曾用掉那两枚金币。

我输掉自己的一切,不过是咎由自取。这些是他的东西,它们实在不该为我的顽固愚蠢买单。

他想。

不,不能用,不用或许也能活下来,但用了的话,心就死了。人没了念想,没了心,那不就是死了吗?

他在寒风里、在荒年中、在每次眼看着撑不过去的时候,就一遍又一遍地读着那些手稿,反复告诉自己不要睡着,不要睡着。读着读着,他就想起友人记下这些笔迹时的样子,那个忧伤缄默的友人,那个具有着深沉智慧的导师,那颗照耀在他眼前的、苍莽愚昧大漠的启明……

这时他总会觉得,就算这辈子这么落幕也已无憾。至少此生当中,他从未辜负过自己胸中汹涌的真相哪怕一丝一毫。

唯有一丝深重而彷徨的念想,是能有朝一日,用那两枚金币北上,再次见到那位友人,在没有所谓神明、所谓信仰控制的地方,展开老旧的手记重叙旧缘、煮酒论道。正是这念想,悠悠吊住了他在这人世间最后一口阳气,至此已有二十年。

但二十年来,这念想始终彷徨无依,每每有商队行经漠眼,念想的鬼魅总是蠢蠢欲动,连带着他自己的身体一同,在镇口彷徨游荡,手中的金币逐年磨损暗淡,却始终没有递出。

虽然沦落这等地步,自己能够问心无愧、无怨无悔。可这样的自己,有颜面再去见到友人吗?有能力再去与友人谈论更多的真理吗?他心中已有一个艰难的答案。

不要为虚无缥缈的真相所困……

二十年来的一意孤行,到最后虽然守住了自己对真理洁白无瑕的信仰,却早已将友人恳切的企盼抛在脑后。

而如果友人知道,自己为了他说出的真理,饱受酷刑、流离失所,又会是什么样的一番表情呢?那样善良的友人,一定会愧疚至极的——可这本都是自己的过失啊。

一次又一次,他终究提不起再次面对友人的勇气,只能在这被神明牢牢掐在手中的漠眼之中,用疯癫与脏乱保护着自己的内心,日复一日长久地游荡着,宛若孤魂野鬼。

直到那个似曾相识的名字,“枫”,终于将他从混沌中唤醒。

友人说过:若有朝一日名为枫的婴孩长大,要将什么交还给神明,便说明一切有了破解之法。

尽管仍不知那所谓“破解之法”解的是什么难题,在友人已逝的如今,自己这游荡老鬼的执念,也许到了派上用途的日子了。

古籍云:“日旦出谓明星为启明,日即入谓明星为长庚。”

二十年前东方既白的破晓,他在一个不经意的回眸间,看到了荒芜黑暗大漠上真正的启明,从此开启了自己作为学者的人生中,最为辉煌的白昼。只可惜那白昼太过短暂,回忆起来不过转眼刹那,便落入了烈焰焚天般的黄昏。

二十年沧海桑田,他眼看着黄昏的余火逐渐烧尽,大漠、连同着自己荒芜的心没入浑浊黑夜,胸中那真相不甘的怒吼却越发清晰。

启明与长庚,本就是同一颗星辰,既在天明之前预示白昼、又在黄昏之后守望夜空。而友人生前托付的真相既然正是启明,它又凭什么不能刺破这囚禁思想的黑夜?

如今,该是它再度升起的时候了。

——作为无月之夜,昏暗大漠上最耀眼的长庚。

这一次,将那其中一枚曾在手心反复摩挲的老旧金币交出时,陈仁再没有任何的犹豫。

“让我跟着你吧,一同完成老友的夙愿。”

枫将金币转交给领队曹伯,对方微微掂量,嘴角牵出一抹笑意,稍稍打量起眼前这衣衫褴褛的流浪者,饶有兴致般说道:

“够意思啊!看来,我们要多一位贵客了。”

徐之辉

“你这样可不行,笑一个,对,头抬起来,你得有一种军官的英勇气势,这很重要!”

他只得端正坐好,任由五官被那人用语言随意雕刻,化成一副大义凛然的伟人模样。

“哎,好,别动!”

灯光打在脸上格外刺目,僵硬的眼睛不由得松弛少许。只是这么片刻的失神,那硬撑出来的威严神采就露出了些许的破绽。

而就在此刻,照片定格。

……

再度睁眼,时光又已跳跃一百余年,徐之辉从冬眠舱中第三次坐起,眼神中显出了少许的清明。这一次,警报灯没有亮起,飞船广播的机械音也错觉间显得更加平和。

“徐之辉军官,舰长指令将您提前唤醒,并要求您前往主控室进行会议。会议主要关于您先前汇报的记忆损伤问题,以及当前的解决方案。”

走过星空辉映下的舷窗长廊,徐之辉目光敏锐地扫过廊边的岔道与房间,麦克雷与查理斯的休眠室大门紧闭。看来,他们都还没有醒来。塔莉娅在主控室等待着他,舰长的背影在群星前依然显得孤独。对方回眸瞥来时,她眼底凝望星空时的柔和而哀伤还未来得及褪去,这样的神态,竟有些似曾相识……

“你的记忆现在怎么样?还幻听吗?”

塔莉娅的声音不似平常那般冷傲,却依然拒人千里。

“报告!我已经好一些了,现在回忆的时候,最多有一点点头疼,没有大碍。呃,而且,我感觉刚刚在梦里,想起了更多以前的事情。”

“哦?这么严重的问题,做个梦就好了?”塔莉娅微微挑起眉头打趣道。

“不,现在还有一些事情想不起来,只是不怎么头疼了。感觉,可能在梦里已经复苏了更多的记忆,只是醒来后又忘掉了。”

“那就是潜意识里想起来了?”

“嗯,舰长,您总结得很对。”

“那,你想起了什么?”

“主要是关于一个叫‘阿学’的少年,我和他一起聊天,观看黑夜游行什么的……阿学是我的发小,我们被同一个抚养官带大,成人前一直生活在一起。”

“没了?”塔莉娅追问。

“不,还有两个场景让我特别在意。一是我和阿学在地表的一片草坪树荫下聊天的记忆。明明在抚养院、在整个地底国际都不应该有这样的景色,这段记忆却特别清晰,就像真的一样。”

“另一个场景,是一家老旧狭小的剧院。每次我回忆起流放区工作的时候看到的祭典,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这家剧院,还有舞台上的表演……”

“啧啧……其他人也反映过记忆错乱的问题。”塔莉娅沉吟片刻,打量他一眼,摇了摇头,“但看来你的问题是最为严重的。去资料室吧,你需要的资料已经发来了。”

“舰长,我能先问一下,无人探测器已经出发了吗?”

“自然。飞船也很快会在事故点前方50光秒处停下,那时候,我们针对失联事故的调查就将正式开始。”塔莉娅颔首,转而严肃道,“所以,赶紧去资料室,把你的问题解决好吧!”

资料室在飞船3D打印舱的正上方,飞船的知识库以及船载AI的硬件都集中在这里,所以与其称它为资料室,不如说是一间超大型的机房。飞船内,涉及机密与高权限的特殊操作都只能在资料室执行。

“验证身份中……验证成功,欢迎您,徐之辉军官,本次联络已得到舰长授权,请描述您的问题。”

“我需要我的个人履历资料。”

交互屏幕上光影变动,一张如同简历般的个人信息表展示在徐之辉的眼前。照片中那个与自己有着一样面容的人,正在镜头前勉强扮出英勇无畏的姿态,眼底却分明有一丝茫然,甚至一种畏缩的歉意。

这张照片是什么时候留下的?他怎么没有一点印象?不过,也许还有许多这样或重要或无所谓的记忆片段,就封藏在自己迷迷糊糊的潜意识之间等待寻回吧。

徐之辉微微摇头,接着往下看去。“简历”详细介绍了他半生以来的经历:从繁荣的新北京出生,在抚养院度过了人生伊始的十八年,毅然参军去往地表边疆,两年后因为工作失误调回地下从事治安官工作,平凡生活二十年,直到开摩尔计划开启,再次义无反顾地参加训练、出征星海。如此至今。

可是……

“有没有‘阿学’的资料,他是跟我一起长大的一位朋友。”

屏幕上显示出搜索中的字符,片刻后,AI以文字应道:

“抱歉,我在目前资料库中没有找到跟您有关的、昵称可能是‘阿学’的任何人,如果您记得这位朋友的全名,可以告诉我,我会重新搜索。”

“怎么可能?我们可是同一个抚养官带大的。我的资料里,一点有关他的记录都没留下?”

“军官,我想我应该提醒您,如今距离启航已经过去了667年,您想要调查的资料对您来说,可能只是二十年前的回忆,但对于地下国际已是六百年前的历史了。我们没有办法事无巨细地存放下那么多详细资料。”

徐之辉低下了头,他知道AI说的有道理,只是,他心中还是有一种强烈的难以置信。二人一同畅谈古今的回忆仍历历在目,可是,这样一段鲜活的记忆、这样一位天才般聪慧的少年,竟就这么消失在了历史长河之中,没有留下一丝涟漪。

地下国际任何抚养院中的孩子,都会定期通过超算测定智商、人格等等各项指数,决定其教育方案乃至未来就业的预估。这些指数中,尤以“奉献精神”与“创新力”两项最受关注,前者是安乐盛世缺少的人性亮点,后者则在需要大数据学习的AI难以接管的科创前沿极具价值。

徐之辉想起,阿学不仅在奉献精神部分成绩优异,甚至超过了自己这个未来军人;他的创新力评分居然更是位居世界第三——而前两位,都是那时世界妇孺皆知的科学大家。

那样的一位故人,本该刻下震古烁今的成果,在鲜花红毯之上度过华丽而美满的一生,凭什么就这样一声不响地被埋没在时光的烟沙之下,反倒自己这平平无奇的军人,却靠着冬眠躲避岁月凋零留到了现在……

潜意识中,似乎也有某种感觉冥冥之中告诉着他,阿学留下的痕迹不会就这么消失。他试图搜刮他去往流放区管理局之后的记忆,但那份记忆稍稍牵动,头就又开始微微疼痛起来,唯一想起的是:

在抚养院毕业的分别,并不是他们最后一次的见面。

“我理解您对于过去的友人被逐渐淡忘的感受。但是作为本舰船员,希望您能够积极面对这样的……”AI或许通过面部识别看出了他的表情,说出一些冗长空洞的安慰。

“军方对于我的背景记录呢?在我登上这艘飞船前,军方不会记录我的背景吗?”

“有记录。但亲密关系一栏,仅有抚养官林霞一人。”

“这不可能!”徐之辉猛地起身,震惊地问道,“林霞明明抚养了我和阿学两个孩子,怎么可能没有记录?”

“您是因为休眠导致了记忆受损才来查询资料的吧?我对您的遭遇表示同情和悲伤,但是根据您的记录,您应该是林霞养育官单独的孩子。”

“出于这一点,您也许应该思考一下,自己是不是出现了精神分裂等等更严重的问题,让您在记忆中虚构了一个名叫‘阿学’的朋友。”

“他也许代表着您自身的某种追求、某种强烈的愿望,或者因为精神遭受某种打击,出于身体的自我保护,被捏造出来承受一切的另一个自己……”

徐之辉哑然,任凭那屏幕上的文字不断生成。

如果,在六百多年前,在空白的史书中敏锐察觉到可能被隐藏的末世大战的孩子是自己,看清地下国际社会沉溺淫靡难以前进的孩子是自己,他会不会就在绝望悲哀中,捏造了一个看不清面目的、名叫“阿学”的自己?

第一次休眠结束以来,他一直时常突发的幻听幻视,不正是精神分裂的表现吗?

潜意识的海洋沸腾,当少年发现历史与现在的黑暗真相时,心中曾经已经消解沉没的绝望,一刹那如幽灵般再度显现,并狠狠地揪住了他的心脏。

阿学,从来就不存在吗?

可是,为什么他们一同坐在树下读书的回忆会如此清晰?为什么流放区的祭典会变成截然不同的另一副模样?

“流放区祭典的资料,有吗?”徐之辉打断了AI乏力的安慰。

“流放区的祭典,是由罪人后裔对星球级常温超导线圈的曲解以及崇拜发展而来的宗教仪式,主要内容是表达人们对于被他们称为‘圣墙’的线圈、以及创造圣墙的‘神明’的崇拜。祭典的表演形式可能传承于中国古代戏曲,这种传承见于唱词腔调、类似脸谱的祭司面具,以及祭曲使用的乐器等。”

古代戏曲……徐之辉思忖着这几个字,再度提问:

“那么,古代戏曲至今还在流传吗?”

“很遗憾,与大多数浩劫前的艺术形式一样,中国古代戏曲几乎已在磁场危机中完全失传,只剩下稀少的残片与影像资料保存在博物馆内。大部分专家结合超算分析结果认为,即使是先前提到的流放区祭典,也不能完全算作该艺术的再现。”

“因其留存资料实在过于稀少,史学家对还原该艺术形式目前呈消极态度。但随着科技的发展,有朝一日我们或许可以利用技术手段,找出更多中国古代戏曲的存在痕迹,进而将它带回这个世界。”

“有什么具体的办法复原这项艺术吗?”

AI沉默了一下,像在思考:

“科学家曾对一些志愿者进行过大脑的CT断层扫描,这些数据也在军方基地躲过浩劫流传至今。如果我们的技术进步到可以详细分析大脑的细微结构、电流,就能精确还原这些古人的记忆,进而找到其中关于中国古代戏曲的信息。”

所以,记忆里鲜活存在的人被生生抹去;不复存在的艺术却历历在目。

详细分析大脑的无数结构,实时追踪数以万亿计的微小电流,别说算力跟不跟得上,那古代的断层CT里根本都不会有电流数据给你追踪!

这么说,莫非真的有什么过去的鬼魂存续了十六个世纪,还追随着开摩尔三个光年而来,如今依然在自己的眼前作祟?

“呵。”徐之辉自嘲地摇头轻笑,随即猛地怒视那巨大屏幕的摄像头,跟着幻象的回忆,一字一顿道:

“混沌不分天外天,就地无风起狼烟。”

“吾在八卦炉中炼,炼就脑后万朵莲!”

念完后,他几乎是暴躁地吼了起来:

“那你倒是给我查查,这他妈是什么?”

AI并未回应徐之辉那被荒谬猜想引发的无名怒火,只是冷静地回答道:

“古代中国,秦腔,《黄河阵》。”

一幅大致是从博物馆拍摄的残片影像展现在显示屏上,残片纸质焦黄十分老旧,且恰恰就在徐之辉所念的前半句处截断,本应记载着下半句的地方唯有碳化的残痕。

“您所念的前半段是残片记载的念白,后半段则是可能的填词。文史学家经仔细辨认复原了烧焦处其中七个字的痕迹,目前仅能确定的部分为:”

“□□八卦炉中炼,□就脑□□□□。”

“你不是说阿学是假的吗?那你他妈告诉我:我为什么知道这些?我为什么还知道烧掉的那些字?”

“徐之辉军士,您作为宇航员,应该保持基本的冷静。”AI的文字间仿佛泛起一种淡漠,“阿学确实没有存在于军方的资料之中,这是事实,请您接受。另外,关于您知道这份残片的原因,还有很多可能的假设。”

“比方说,您可能在较小的时候就亲临博物馆,观摩过这份残片以及其它古代戏曲相关的内容。鉴于您很可能已经由于精神分裂或者妄想症,捏造了一个虚拟的人物作为朋友,您将这些观摩的印象元素拼接并自行发展,在无意识中再度捏造了一场古代的表演也是不足为奇……”

“够了!”

徐之辉猛地一拳砸向资料室的大门。错乱、迷茫、惊惶、愤懑几乎挤满了他的脑袋,让他再次头痛欲裂。接着,他惶然起身,扶着墙壁,几乎是狼狈地离去了。

屏幕顶端,那机械打造的眼睛依然冷漠地注视着他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走廊尽头的主控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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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风徐铃安

痴迷于迷幻的叙事、明确的动机与人物心理的细节刻画

责编:卡罗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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