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系网易戏局栏目出品。
阿姐鼓01:凡是来者,婚姻生死皆受庇佑
楔子
太阳余晖滑至半山坡,虹霞蔓延光秃秃的沙丘,为旷野铺上一层量身定制的金纱。
窸窣,窸窣。
栅栏里圈养着慵懒的羊群,悠哉游哉地啃食野草,偶尔山坡会传来几声绵长的吟唱,舒适的夏风从山野间吹彻,空气越发湿润沁凉。
倏地,有道黑影凭空窜出,一跃而起,伴着惹人战栗的狼嗥,猝不及防。
须臾片刻,一只羊羔就被摁倒在地。锐利的獠牙衔住了它的脖颈,疯狂撕咬,血水四溅。
被桎梏的小羊竭力蹦跳、哀鸣,在血色泥浆里激烈挣扎,殊不知体力悬殊。无助的狂啸与骨骼的碎裂声此消彼长。
群羊也自身难保,几个回合便没了招架,满地流淌着诡诞的暗红,它们横七竖八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绝望地等待独属于自己的悲怆宿命。
牧羊人哼着小曲,行至半途,遥望到这一幕,瞳孔惊骇,发出惊声尖叫,掉头拔腿就跑。
淋漓的鲜血浸透了天空,天色渐暗,而山坡上的人越聚越多。他们挨肩叠背地簇拥着,似乎到了此时,炙热的体温和心跳,才能给予彼此安全感。
议论声纷纷扰扰,他们摇头唏嘘,却没人敢上前制止,手里紧攥的斧子锄头只为自保。
牧羊人瘫坐在地,放声恸哭。
不多时,远方飘来一阵悠扬铃声,越来越近。众人逐渐停止了喧嚣,自发站到两旁,避让出了条小道。牧羊人眸中汇聚星光,囫囵从地上爬起,小跑着迎上去。
映入眼帘的,是两行正值妙龄的女子,身量纤细,腰铃摇曳,金黄色的衣裙耀眼璀璨,丝缕彩线游走其中,镌刻出栩栩如生的兽禽图案。长靴悬挂铃铛,鞋头缝着条巨蟒。她们不疾不徐地前行,节奏一致,步步生风。
众人探头探脑地张望,看这些女子如众星捧月一般,簇拥着屹立中央的女人。
金色羽翼肆意绽开,铸成一顶神帽,宛若浴火重生的凤凰。细碎流苏在额前飘荡,油彩色泽鲜明,泼墨般渲染着整张面孔,分外浓艳,以至于看不出原本的容颜。
她的服饰比旁人招摇数倍,胸腹与后背贴满兽皮,缀着贝壳披风,绣花飘带的衣裙随风飘摇。腰间别有一鼓,由铜铃蜂拥环绕,每踏出一步,就叮铃作响。
还未等人走近,那牧羊人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她身前,嘴里央求着救他的羊。
她并未理会,径直往前。
一行人浩浩汤汤,在被践踏折断的栅栏前站定,这些女子列阵排开,凝视前方。
羊圈内早已满目疮痍,为首的是匹独眼黑狼,利爪下的残骸血肉模糊,毛发被浸染成褐红色。它踩着栅栏似是在放风,双耳耸起,警惕地打量四周,长尾赫然竖立,喉间发出沉闷的低吟。
群狼得到信号,怏怏撇下手头猎物,俯身瞪视着众人,来回踱步。
一声鼓响打破沉寂,所有女子翩跹起舞,而她们身上的百余枚铜铃,如疾风骤雨般细密洒落,震耳欲聋。
而立于中央的女子无疑是全场焦点。她嘴唇翕动,轻阖双眸,快速诵起咒语,舒展双臂轻步曼舞,时而击打鼓面,间或旋转身体,宛若一条婀娜多姿的丝绸飘带,就连鼓声也追赶不上她的脚步,构成一种错落的祥和。那匹黑狼紧盯着她,利爪躁郁地摩擦地面,裂眦嚼齿,摆出凶恶的架势,却始终不敢动作。
众人屏息凝神,静默观瞧,生怕搅扰她的行动。
女人的步调愈来愈急,口中的咒语越念越快,激荡的铜铃声响彻云霄。
倏地,她猛然睁眼,目眦欲裂,凸出的眼白格外悚人。与此同时,鼓声戛然而止。
一声好似鸟鸣的哨音划破长空,吸引了众人视线。
顷刻间,众人望向不远处的山林,枝桠震颤,以摧枯拉朽的势头剧烈摇晃。不计其数的鸟兽振翅高飞,声嘶力竭地鸣叫着,在高空盘旋片刻便逃之夭夭,独留各色羽毛飘零散落。
群狼受惊,四下逃窜。
女人从袖中拿出几张明黄色的纸,上面笔走龙蛇的红色字体画着漩涡状的图案,她将纸贴到破损的栅栏上,低头默念了几句咒语。
而后,她才转过身来,缓缓踱步到众人身前,薄唇轻启。
“诸位大可放心,我已施法将恶狼驱逐,从今日起,来回村便再不会遭受狼群侵袭。”
此言一出,沉寂已久的人群里,登时迸发此起彼伏的高呼。更有甚者直接跪地叩拜,嘴里絮叨着神仙显灵。
而那个被奉为“回婆婆”的女人,此时肃然而立,面容依旧不动声色,好像这副浓墨重彩的皮囊,只是她惯于示人的假面。
她理好衣襟,乘月色离去,独留下一抹孤傲的背影。
第一场
冷白的月辉透过纱窗映进来,像是撒了一地的霜。
蟋蟀在枝头窸窣低语,偶尔夹杂着几声犬吠。空气中漫着发霉的湿气,黑得密不透风。几道黑影穿梭其中,将陈旧地板踩得吱扭作响。
“老铁们,这里是探秘进行时,我们现在身处的位置大概率是客厅,大家双击一波666,免费的荧光棒走一走,给主播壮壮胆子打打气……”
一道男声突兀响起,适时缓解了一行人的紧张。
说话的人是某平台一小有名气的博主,唱歌健身吃播都试过,一直不温不火,后来剑走偏锋,成了一个走访各地阴屋鬼宅的探秘主播,反倒吸引了一批忠实粉丝。
他们所在地是连云市一家废弃的纸扎店,据当地人说,每天夜半时分这里就会出现窸窣响声,隐约还能看见人影攒动,还有人在漆黑深夜中,无意拍到过诡异移动的纸扎人。
网络上众说纷纭,什么怨灵降世、借尸还魂……那些天马行空的想法比拍电影还要精彩。这件事持续在网络上发酵,却没再有更多进展。这位博主于是张罗了几个亲朋好友,前来一探究竟。
几人走走停停,在屋子里晃悠了几周,并未发现什么不妥,觉得无趣准备离开时,突然听见悉悉索索的声响,在角落里时断时续。
众人登时顿住脚步,侧耳聆听声音来源。
“好像是从下面传来的。”
“是地板!”
大家面面相觑,那小主播率先蹲下身,敲了敲地板,果真藏着猫腻:地板质地不均,听声音像是空芯的。
“欸,你们快看,这里有把锁!”
手电筒循声照过去,看见地面居然有道正方形暗门,奈何上了锁。
“我带了工具。”
有个男孩蹲下身开始翻包,竟翻出两根铁丝,插进锁眼里搅动了会儿,三下五除二就开了。
打开暗门的一瞬间,一股恶臭裹着尘土扑鼻而来,呛得众人连连咳嗽。
几人平复了一会儿,定睛去瞧,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地上了,里面居然是条木质楼梯,黑咕隆咚,一眼望不见头。
弹幕瞬间沸腾,直播间源源不断涌进人流。
那小主播咽了咽唾沫,心一横,径直往里头扎。其他几人不敢掉队,也只得跟上去。
楼梯很窄,窄到只能单人通行,甚至不能水平延展双臂。
楼梯很陡,陡到每一级台阶都要探出脚尖摸索很久,没有扶手,只能扒着墙壁慢慢走,稍有不慎就得摔个倒栽葱。
好不容易走到平地,四周一片死寂,寒气侵肌。
“我靠,不行咱回去吧,太他妈吓人了,我感觉我都要缺氧了……”
“嘘,先别吵,看看那是什么。”
一人抬手指向西南,惊愕地发现面前有只空铁笼。栏杆上锈迹斑驳,还混杂着几块暗红色的脏污痕迹。
弹幕纷纷猜测这是剧本,直呼效果满分,催促他们赶紧往里走。
小主播直接气笑了:“不是,老铁们,我魂儿都快吓丢了,你们是真不顾别人死活啊。”
“这也太不正常了,走吧,咱赶紧走吧。”
“奇怪,手机没信号了。”
“别往前了,我害怕。”
“……”
耳畔响起同伴的劝阻声,大家纷纷打起了退堂鼓。
“等等,”那主播声音喑哑,“你们刚才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哪有声音?还有你嗓子怎么了?”
他哽了哽喉咙,缓慢开口:“救命。好像有人在喊救命……”
此言一出,众人默契十足地噤了声。
与此同时,正前方传来一道幽幽的女声,气若游丝地喊着救命。
所有人的手电筒齐齐朝前照,锃亮的光线晃得人眼晕,待重新恢复视野,为首的人差点一屁股墩坐在地上。
迎面是一根根直冲云霄的黑柱,泛着金属的冷光。
不计其数的困兽笼,鳞次栉比排列在众人眼前!
正对面的那只笼里,关着一个衣衫不整的女人。她的黑发油得打绺,像条八爪鱼一样,凌乱地吸附在脸上,浑身有多处伤口,密密麻麻像蛇,结成丑陋的痂。一只血手扒在牢笼上,泛着红丝的眼球瞪得滚圆,两行泪痕悬在腮颊,皲裂的嘴唇正缓慢翕张。
在她身后的每一只困兽笼里,都关着一名遍体鳞伤的女人。她们浑浊的瞳孔里,陡然泛起了光。
“救救我,救救我!”
不知谁先喊出了声,其他人这才清醒过来,声嘶力竭地向来者呼救。
正当众人不知所措时,突然从身后传出一声尖叫。
那主播惊惶转身,微弱的灯光下,同伴的身躯缓缓倒地,映出了一个男人凶恶的面孔。
只见男人手里紧握了块板砖,没等他反应过来,迅速冲上来,朝他额顶狠狠劈下。
他觉得眼前一黑,很快没了意识。
再次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被五花大绑着,几个同伴东倒西歪昏倒在地上。
白炽灯泡闪着忽明忽灭的光,悬在他头顶,从黑暗到骤亮需要时间适应,他努力挣开眼皮的束缚。
“男的都解决掉,把女的留下。”有人在眼前来回踱步,冷声吩咐同伙。
他惊出一身冷汗,彻底清醒过来,联想到那群关在地下室的女人,才后知后觉明白:这里根本不是什么纸扎店,他们大概率是误入了拐卖人口犯罪组织的窝点。
“大,大哥,我错了,我们就是路过的,身上的钱全都给你们,放了我们行不行……”
他的颤声回荡在空寂的房间里,无人回应,只有自己因恐惧而悸动的心跳声。
身前的男人有了动作,阴影耸成山丘,朝自己一寸一寸逼近。
砰!
大门被一脚踹开,刹那间,突然涌进的强光就像蘸了辣椒水,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耳畔传来一阵骚乱,有节奏紊乱的脚步声,似乎闯进来不少人,那几个绑匪登时抱头鼠窜,场面乱成一团。
“不许动!”
一道女声厉声呵斥,那主播惊喜抬眸,激动地盯着来者。
说话的女人站在最前沿,三十多岁的模样,乌黑油亮的头发盘在脑后,橙色冲锋衣分外添彩,她手握相机,正在竭力捕捉现场画面。
须臾片刻,从她身后涌进几个身穿警服的人,手持配枪,严阵以待。
闪光灯急促闪烁,有节律地传来按快门的声响。
那几个绑匪仓皇失措,很快便被警察制服,押送上了警车。地下室被困的女人们得以获救,警察忙着给人解绑。
“不是,冲得比我们警察还快,太冒失了。”有位男警官朝她走来,脸上心有余悸,半晌还是轻叹了口气,“不过还是感谢你协助破案,等回局里,我给你送一面最大的锦旗。”
“这些都是小事,”肖蕾扶稳镜头,摁快门的动作没停,“那个,你往旁边让让,挡我镜头了。”
“行了行了,别拍了!无论是嫌疑人还是受害者,信息都是要保密的,拍了你也播不了。”
“我明白,警察同志,我不拍脸。”
肖蕾爽朗一笑,点头如捣蒜,可镜头却在警察和嫌犯身上继续游走,甚至还想找角度来个特写。
控制劫匪的警员察觉,神色一变:“别拍了!”
他脱口斥责道,伸出手糊住了镜头。
摇曳的画面一黑,戛然而止。
第二场
初秋九月,连云市最繁华的中央街区,坐拥着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长街车水马龙,行人奔流不息。
“你说这投资人的脑子里,是不是塞满了痔疮?见识比头发还短。不喜欢纪录片我理解,可他看复仇者联盟赚了那么多钱,非要舔着脸去蹭热度,让我拍什么‘妇愁者联盟’,这算怎么回事?我去他妈的!”
肖蕾疾步前行,上下嘴皮一碰,滔滔不绝地对着手机吐连珠炮。
“难不成真要我遂了他的意,去拍那降智的低成本小网剧?我不干。”
听着电话那头传来爆笑,肖蕾摸索上衣口袋,掏出了烟盒。里面只剩一根烟了,她捻起烟蒂含在嘴里,娴熟地摁下打火机。
那日协助警方破了案子以后,她便将这个故事拍成了纪录片,不仅拿了一笔不菲的奖金,还在电影节上获得了新锐导演奖。
即便如此,互联网的更新换代之快,仍然让她始料未及。新媒体的冲击让她不得不开始认真思考,难道自己一直苦苦追求的事实真相,其实别人并不关心?比起静下心来品读社会风貌,那些明星的花边新闻可能更能迎合大众口味。
这种想法让她消极过一阵子,就在准备放弃的时候,没想到之前拍摄的纪录片,竟以短视频的形式再次火遍全网,让身陷囹圄的她看到了一线生机。圈子里很多同事朋友迫于生计转行,只有她一个人撑过了行业寒冬。
为了在圈中站稳脚跟,得到更多投资人的青睐,她带着新项目跑遍了无数家公司,奈何投资方甚至都没有看完项目计划书,便以五花八门的缘由拒绝了她。今天这位还是托几个朋友牵线搭桥,几经辗转才联系上的。这是最后一位愿意见面的投资人,可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个局面。
“行了行了,你先别气了。正好,我这儿来了个正儿八经的新项目,需要一个有经验的纪录片导演去往当地拍摄,资料我发到你的邮箱里了,你先看看,如果感兴趣你再联系我。”
电话那头的人是肖蕾的闺蜜张晓枫。当初毕业以后,二人一起进入电视台,都从打杂开始做起。她在专业方面其实比肖蕾更具天赋,加上自来熟的开朗性格,一路做到了台里的组长,但她却一直维持风风火火的性格,在事业上升期果断与采访过的一个中年钻石王老五闪婚成功。
用她的话来讲,比起虚无缥缈的前途,眼前的苟且才更弥足珍贵。
现在看来的确如此,当时的钻石王老五顺利继承家业,成为了当地知名的企业家,张晓枫也稳坐富婆之列,活得洒脱自如。而肖蕾……算了,那些故事她不愿再想了。
很快,屏幕上的邮箱图标冒出一个红色小气泡,她用鼠标轻戳图标,一篇图文映入眼帘:锦绣的群山中隐匿着一座观音山,山脚下有一座小村庄名为“来回村”,是个钟灵毓秀的风水宝地,村中住着的一位奇人闻名于世,村民皆尊称她为“回婆婆”。
这位回婆婆的经历可谓是非常玄幻,传闻她在二十几年前失足跌落悬崖,所有人都觉得她必死无疑,但去山下寻找时,竟然发现她好端端站在众人面前,嘴里念叨着常人听不懂的咒语,引得几道惊雷从天而降,耀红了她的影,人却毫发无伤。
村民们都觉得这是神仙显灵,附身在她身上了。回魂之后,回婆婆好像瞬间通晓了天地万物,易经八卦信手拈来,卦象更是看得通透灵验。村里庄稼突然闹起蝗灾,只要是她亲临现场给做场法事,一夜之间蝗虫全部消失,来年风调雨顺,收成颇丰;村里有人被噩梦缠身,醒来时啼哭不止,性情大变,回婆婆一瞧,就知道是居住的地方风水不好,被小鬼缠了身。诸如此类,各种疑难杂症她都能妥善解决,村民们都对她赞誉有加。
众口铄金,这位回婆婆在来回村的知名度越来越高。村里谁家媳妇怀了孕,都会找回婆婆请个护身符,替未出世的孩子讨个好彩头。谁家的青年才俊要结婚,要先找回婆婆算一算生辰八字。还有谁家办白事,也会找她为其超度。
肖蕾越往下看脸色越暗,看到最后拧紧了眉:搞得这么神秘,这不就是个神婆吗?
“老娘是个纪录片导演,不是跳大神的行吗!”
本来熬夜就没睡好,再加上工作不顺,她说话多少带了些怨气,街上行人纷纷侧目看过来。肖蕾眉头微皱,把烟叼在嘴里,长街人影绰绰,店铺招牌琳琅满目,香烟夹在两指之间,她吸了一口,吞云吐雾,朦胧了街上的行人。
站在这个物欲横流的一线城市,经历着工资赶不上物价的时代,自己就像个提线木偶,被生活推着走才不会掉队。
最后一根香烟终于燃尽,她把烟头扔在脚下踩灭,香醇咖啡混着厚重的尼古丁味道裹了一身。
换做平日也就算了,可今天不行。
她挑了挑眉,又要用老办法了吗?
想到这,她撩开帘子钻进了街边的百货商场。
商场很大,水晶吊灯闪着熠熠光辉,将大理石板照得锃光瓦亮。最底下两层全都是奢侈品店。这会儿正值晌午,香氛商店里没什么客人。她走进来的时候,两个身着职业装的店员只扫了她一眼,又别开头继续聊天。肖蕾也不在意,独自逛了一会儿,才有人慢悠悠凑上来。
“女士,需要我来给您推荐一款吗?”
店员摆出招牌式微笑,见肖蕾没回答,她抬手示意货架,自顾自介绍下去:“咱家有木质调,花香调,清新调和东方调,要是有喜欢的都可以试用一下。”
肖蕾微微颔首,不作回答,沿着货架一路往前走,店员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
“您有中意的款式吗?”
“哪个祛烟效果最好,味道还不算刺鼻?”
“这个味道比较清爽,是我们店里的爆款,很多大牌明星都在用呢。”那姑娘从柜台里取出一款,递到她面前,“而且这款目前在做活动,优惠力度非常大,现在入手很合适。”
“我先试试。”肖蕾接过来,毫不客气地从头到脚喷了一遍,喷完又嗅了嗅身上的气味,生怕自己身上残留一丝烟味。
只见那店员露出强颜欢笑的表情,问询道:“既然您这么喜欢,我帮您包起来?”
“不用,我回去再考虑一下,谢谢。”她将香薰放回柜台上,扭头就朝门外走去。
在距离肖蕾不远处的柜台前,传来几声嬉笑,两道鄙夷的目光直直投射过来。
“我就说她不可能买,你还偏要去招惹她。”
刚才那店员双手抱臂,对肖蕾离去的背影翻了个白眼:“没钱装什么大尾巴狼。”
这话声音不大不小,刚好传到肖蕾耳中。她耸了耸肩——反正都要戒烟了,这地方以后也不会来了。
第三场
肖蕾看了眼时间,一路辗转,抬头是连云市第三医院。
消毒水的味道是这里的常态,吊瓶滴答作响,每个房间都如同生命的沙漏,消耗着病患和家属对生活的信心。
她沿着走廊往前走,在一间单人病房门前站定,透过玻璃窗往里瞧。
窗台上的小雏菊明艳绽放,生机盎然,病房的角落里搭着一顶粉红色的帐篷,里面铺着羊绒毛毯,上面摆满了各种毛绒玩偶,帐篷顶上挂着一排细密的小灯泡,如萤火一般闪耀。
小楠闭着眼睛躺在洁白无瑕的病床上,睫毛很长,肉嘟嘟的脸蛋沐浴在暖阳下,泛着白里透红的光。那柔软的胸膛正在微微起伏着,看样子睡得正香。
肖蕾抬肘,嗅了嗅身上的味道,一阵柠檬清香扑鼻而来。
嗯,应该闻不到烟味了。
她这才放心下来,刚扶上门把手,突然想到什么,又讪讪放下。
这几天工作的事忙得焦头烂额,她害怕影响小楠休息,才无奈叫来孩子外婆陪床。这是第一次与小楠分开住。今早听说昨夜她又开始咳嗽,而且天不亮就醒了,想必也没有睡好觉。自己这样闯进去,应该会吵醒她吧。
肖蕾倚在门框上,忍不住多盯了一会儿。
看着熟睡中的小楠,肖蕾眼前逐渐浮现出那个曾经活泼娇俏的小小身影。那双眼睛比黑曜石还要璀璨闪亮,总会盯着自己眨呀眨的,一笑起来还会露出两个酒窝,简直可爱极了。
如果不是嘴唇上的那点青紫,她看起来和正常人没什么两样。
小楠刚出生时就患上了罕见病“特异性法洛四联症”,先天性的心脏发育畸形。七岁的年龄,如今却只有四五岁孩子的体型大小。她就像一只囚鸟,正是探索世界的年纪,却硬生生被困在了病房这座牢笼里。
她既顽强又伶俐,总怕身边人会因为她的病而伤心难过,忍下了连成年人都难以承受的痛苦。可老天爷并不心疼懂事的孩子,反而总是变本加厉地磨砺他们。
想到这,肖蕾觉得鼻尖酸楚,心里五味杂陈,涌上说不出的滋味。
突然,病房里的女孩突然瞪大双眼,冲她扬手笑起来。
“妈妈!”
肖蕾一愣,赶忙推开门走了进去。
“妈妈,我都等你好久了,怎么现在才来呀?”小楠扬起脸,粉嫩的嘴唇也嘟了起来。
“看看妈妈买了什么?”
肖蕾抚了抚她的额头,伸出背在身后的双手,拎出一个包装精致的礼品盒。
“哇!”
小楠打开包装盒,眼里泛起微光。
盒子里面装着一个草莓蛋糕,虽然不大却非常精致,渐变色裱花犹如升腾的云霞,最上面还装饰着两只草莓熊,互相依偎在一起,憨态可掬。
肖蕾捧着蛋糕端到小楠面前,轻笑着说:“宝贝,生日快乐。”
小楠咯咯笑起来,激动地扑进她的怀里。
唱完生日歌,肖蕾并没有切蛋糕,径直端到女儿面前:“今天破例让你多吃一点,明天开始,就要乖乖听医生的话了哦。”
她小心翼翼地捧着蛋糕,因为这是如今能给小楠的最奢侈的礼物了。
看着小楠的嘴唇被白花花的奶油填满,肖蕾的心也像是被蜜糖融化了,连日在工作上碰壁的辛酸,也在此刻烟消云散。
小楠抹掉嘴角的奶油,歪着头看她,嘴里的话囫囵不清。
“妈妈,你为什么只吃蛋糕边边呀?”
肖蕾轻轻用指腹抹去女儿嘴角的奶油,又舀了一口蛋糕边缘的碎屑。
“妈妈不爱吃奶油蛋糕。”她亲昵地抚着女儿的额头。
小楠若有所思地盯了她一会儿,突然放下叉子,把蛋糕往桌上一推,坐进帐篷里摆弄起玩偶来:“我吃饱了,剩下的妈妈帮我吃完吧。”
“就吃这么点?”
小楠点了点头。
肖蕾略有怀疑,可转念一想,自从前年住院开始,小楠的胃口就越来越小了。于是她接过蛋糕,一口又一口地尽数吞咽下去。从昨天下午到现在,这是她摄入的第一顿饭。
女儿看着自己吃完了蛋糕,似乎心情好了一点,嘴里哼起欢快的曲调。刚没哼唱几句,她便开始急促咳嗽起来,肖蕾立刻放下手里的蛋糕盒子上前查看,而女儿却连连摆手,双颊憋得微微泛红,声音再没有溢出来。
正在此时,一道脚步声从门外响起,一位身穿白大褂的医生走了进来。
“别让孩子做剧烈运动,虽然她现在的情况比前阵子要好很多了,但是还不能掉以轻心。”医生的声音清冷如冰。
“徐医生。”肖蕾站起来和她打招呼。
徐静轻声应和,随后走到小楠身旁,开始做常规检查。
她是女儿的主治医师,连云市第三医院的心脏外科主任,曾代表医院参加过世界诸多心脏疾病峰会,并发表了许多引起学术界轰动的论文。二人因小楠的病而结识,治疗的过程中,徐静给予了她很多无私的帮助,肖蕾和她也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
正好检查结束,她在病例本上做了记录,然后弯下腰轻声问询小楠:“今天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觉得不舒服?”
“没有……”小楠摇了摇头。
“刚才她又开始咳嗽了。”肖蕾补充道。
“一会儿我去给她开副药,吃两个疗程巩固一下。”
“好,麻烦徐医生了。”
小楠抬眸望了望肖蕾,又看了看徐静,似乎有话要说,却还是抿紧嘴唇。
就在这时,一阵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来。
“不好意思,工作上的事,我先出去接个电话。”肖蕾指了指手机。
徐静点了点头,目送她离开屋子。
“徐静阿姨,你可以不给我开药吗?”
小楠稚嫩的声音在呼唤自己,徐静回过头来,弯下身看着她。
“能告诉阿姨为什么吗?”
“我没有咳嗽,就是刚才吃东西太着急了,被呛了几下。”小楠缓缓抬起头,那双眼睛像是蕴藏着一泓清泉,清纯澄澈,“真的,我没事,只是妈妈不放心而已。徐静阿姨,那些药真的好苦啊,我不想吃药。”
若不是和这孩子相识了五六年,恐怕徐静此刻已然相信。
她笑起来,轻轻掐着小楠的脸蛋,眼神始终与之对视。
“真的吗?阿姨可不喜欢不诚实的小朋友。”
“没有……其实,其实是我吃的那些药实在太贵了,一盒药能买三块草莓蛋糕。如果能省下来,妈妈就可以和我一起吃草莓蛋糕,而不是只吃蛋糕边边了。”小楠的声音越来越小,心虚到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徐静阿姨,我向你保证一定按时吃饭,好好睡觉,但是我真的没事,真的不需要吃药。”
徐静蹲下身来,轻轻弯起嘴角,亲昵地抚摸着小楠的额头。
“可是比起吃草莓蛋糕,妈妈更希望你能健康,所以哪怕是为了妈妈,你也要好好吃药,快点好起来好吗?”
听到这话,小楠抬起头来,眼神又重新闪烁着光。
“我的病真能治好吗?”
“当然啦,无论是我还是妈妈,都在为了小楠而努力呢。”
说完这句话,就看见肖蕾正挂断电话准备回到病房,徐静转头迎了上去。
“小肖,有件事要告诉你。院长的手术,我已经帮你排上号了。”
“真的吗?”
肖蕾瞪大眼睛,突如其来的喜悦犹如热锅升腾而起的泡沫,源源不断涌上心头。从三年前她就一直在等这个机会,一直等到今天,以至于让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猛然擒住徐静的手,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声音都有些颤抖:“真的吗?是不是做完这场手术她就能彻底好了?”
“这个我并不能向你保证,还要看小楠后期的恢复情况,只是手术费要尽快凑齐,我只能替你拖三个月,否则这个名额就作废了。”
深吸了一口气,肖蕾才振作起来,几乎是一字一顿地问出口。
“一共要花多少钱?”
徐静想了想,沉声回答道。
“手术费、术后ICU、以及在病房的住院观察期,直到最终出院,大概要在六七十万。”
肖蕾点了点头,她目送徐静离开,任凭那些积压已久的情绪,无声地泻出眼眶。
一米阳光从窗外斜射进来,将清冷的走廊一分为二。一半是刺眼夺目的光辉,她就站在背光的黑影下,好似掉入了无尽深渊。
第四场
肖蕾还记得,这个孩子有多么来之不易。
结婚第三年,她和丈夫张俊宁的工作终于步入正轨,于是将备孕这件事提上日程。
孕检结果不甚理想,她患有多囊卵巢综合征,一种孕龄期妇女最常见的内分泌代谢疾病,属于很难受孕的体质。
她靠在医院走廊的座椅上,紧闭双眸,只觉浑身乏力。
俊宁就坐在身旁,炙热的手掌搭上她的手背,轻声安抚:“只是很难,并不是不能,调理一段时间,还是有机会的。听说这个体质一旦怀孕,还更容易生双胞胎呢。”
话虽如此,可过了大半年,还是没能怀孕。她坚持服用激素,后来连人工受精都尝试过了,钱花出去都打了水漂,没掀起多大的涟漪。
趁着她还年轻,医生建议他们了解一下试管婴儿,先用人工方法让卵细胞和精子在体外受精,进行早期胚胎发育,然后移植到母体子宫内发育成胎儿。比人工授精要痛苦,可成功率却更高。
“我听你的。”
俊宁从背后抱紧她,下颌枕在她肩膀上,温热的气息吹拂在她的脸侧。
“孩子对我而言没那么重要,我只希望你受的痛苦越少越好。”他用磁性的嗓音缓缓道来。
肖蕾心弦微动,愧疚感涌上心头。
她知道俊宁喜欢孩子,每每参加朋友聚会,亦或者是瞧见邻居家的孩子,他总会表现得很感兴趣。如果因为自己,抹杀了他做父亲的机会,未免太过残忍。
正想着,床上响起手机震动声,俊宁扫了一眼迅速接起,同时起身下床,走出了卧室。
少顷,他沉默着走回来,掀开被褥的一角,携来洗发水的淡淡橘香。
“谁打来的?”
“我妈。”
“说什么了?”
“也没说啥,就是问问最近工作忙不忙,想让咱俩回家吃饭。”
俊宁说得云淡风轻,他抓了抓蓬乱的头发,重新和她依偎在一起。
肖蕾轻应了声,思绪却越发心不在焉。
如果只是说了这些,没必要连打电话都背着她。孕检出了问题,俊宁并未告知家里。可他不说,并不代表家里人不会问。
每次婆婆打来电话,俊宁总会避开她去客厅,不用细想也明白,他是想维护那岌岌可危的家庭和谐。
“俊宁,我想试试。”
她抿紧了唇,盯着那盏光线昏暗的床头灯,身侧的丈夫动了动。
“嗯?你说什么?”
“我说,试管婴儿,咱们试试看吧。”
沉寂持续了几秒,她感觉身侧的床垫正凹陷下去,然后被枕边人紧紧搂在了怀里。
“辛苦你了,蕾蕾。”
她听见俊宁略带颤抖的声线,从额顶缓缓传来。
当排卵针注射入体内时,肖蕾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小腹跟着一紧,体内像是有无数根细小尖锐的针深入她的骨髓和血肉里。她疼得背后渗出一层冷汗,但是已经顾不上擦拭干净了。
那阵绞痛袭遍全身,让她一动也不敢动。汗液滑进眼眶,与泪交织,刺刺的疼。
但她只是死咬着牙,尽管感官的痛楚几乎要脱离骨骼,意识逐渐飘离理智,好像有柄镰刀,正欲斩碎她的灵魂。
不知过了多久,火辣辣的烧灼感,才终于在小腹中消退。
“十四天以后,再来医院验血。试管婴儿有失败的可能,也许要试验很多次才能成功,你们要做好这个思想准备。”医生说道。
肖蕾捂着小腹,艰难地点头。
“这段时间要多注意休息,避免劳累,不要剧烈活动。多吃一些富含蛋白质的食物,比如肉类牛奶鸡蛋这些,两周以后可以用早孕试纸检测,如果发现怀孕再来医院检查。”
等待的日子是煎熬的,从医院回来以后,肖蕾感觉浑身行动乏力,躺在床上疼得两眼放空,硬撑着过了最难熬的一晚。
令人欣慰的是,两个星期以后,她发现自己真的怀孕了。
全家沉浸在新生命即将来临的喜悦里,婆婆更是三天两头往家里送补品。
她孕吐反应很严重,医生解释是因为激素水平过高,试管婴儿移植体内不能正常生长发育,而她服用的保胎药会促进体内HCG水平急剧增高,因而反应会比正常怀孕更厉害。
有天傍晚,俊宁拎着一兜东西回家,肖蕾正想凑上去,却见他转身溜进厨房,神秘兮兮地说要帮她补充营养。
可没过多久,一股浓重的腥味便弥漫在房间里。
肖蕾掩住口鼻,皱眉问道:“你煮什么了,怎么味道这么腥?”
俊宁搅拌的动作没停,从厨房探出半颗头:“一会儿你就知道啦。”
少顷,一锅热汤端上餐桌,白雾氤氲,俊宁拿起汤匙给她盛汤。
“这可是我跑了好远才买到的,用新鲜活鱼煲的鱼汤,一会儿你多喝点,补身体。”
话虽如此,可这腥气扑鼻的味道,属实是让人没胃口,但看到俊宁写满期待的眼神,她也不好拂了他的面子。肖蕾硬着头皮接过碗,递到嘴边,上面浮着层厚重的油脂,令人作呕的气味又弥漫开来,就像剖开一条烂了五脏六腑的鱼。
胃里登时翻江倒海,她连忙推开碗,直奔厕所。
她倚着墙,平息那上涌的呕吐感,鱼汤再也没碰过一下。
趁俊宁不在的时候,她将那碗鱼汤一股脑倒进垃圾桶里。黑白相间的球状物,窸窸窣窣往下滑落,有些还黏在锅底。她定睛一瞧,居然是一只只瞪得浑圆的鱼眼。
难怪,鲜鱼熬的汤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腥臭味?
这分明是一碗鱼眼汤。
第五场
这天以后,俊宁开始陆续置办婴儿用品,肖蕾笑他现在做这些为时过早,而他每次都一笑而过,似乎乐在其中。
他们的书房被改造成了婴儿房,因为俊宁从前酷爱打篮球,他给未出生的孩子,采买了篮球鞋和运动衣。看着整个家被装潢成了动感活力的色调,肖蕾的心情却越发复杂。
终于有一天,她怀揣着疑惑,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希望咱们的孩子是个男孩吗?”
俊宁抿唇一笑,不置可否。
怀孕五个月的时候,俊宁陪她去医院做产检。他拽着肖蕾躲避众人视线,走到医院走廊的拐角,神色欣愉。
“我给你个惊喜,提前让你看看宝宝的模样。”
看着头顶上标示的“超声科”门口,她凝眉询问:“B超做过了啊,为什么咱们要来这儿?”
只见俊宁扶着她往里走:“我联系了一个医院的朋友,可以让咱提前看看宝宝的样子。”
肖蕾哑然失笑,这么大点的孩童能看出什么,但见他如此期待,便也不忍打消他的积极性。
探头在肖蕾小腹上游走,医生和俊宁对了个眼色。
“你这女儿发育得很好啊,看起来还很活泼,回家可以提前置办东西了,免得孩子刚一出生,你们这些新手父母手忙脚乱。”
得知孩子一切健康,肖蕾心情大好,正准备牵住俊宁的手,却看到他瞬间变僵的脸色。
他先是一愣,脊背陡然松垮下来,泄了口气,嘴角扯出一个惨淡的笑容。
从医院出来以后,俊宁一路无话,表情空茫茫的,垂着眼帘,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你怎么啦?”
瞧他的步伐无意识地越走越快,肖蕾赶忙追上。
“孩子很健康,不是挺好的吗?将来我们还可以培养她打篮球,就像那个劳伦·杰克逊,我们的女儿也一样能出人头地。”
俊宁突然偏过头来,注视着她高隆的肚子,半晌才回复:“嗯。”
肖蕾一直都觉得,爸爸在孩子出生以后才是爸爸,可妈妈则是在怀孕的时候就已经是了。这个来之不易的女儿,如今和她一心同体,没有人能超越她们之间的感情。
可没想到,自从得知了孩子的性别之后,俊宁就开始了没日没夜的加班,夜不归宿成了日常行为,对肖蕾的不闻不问成了工作常态。
另一面,肖蕾这个年纪正值事业上升期,半年前她接手了一个纪录片拍摄项目,无论是从拍摄手法,还是专业契合度,简直就像是为她量身定做一样。公司里无数人为了争抢这块肥肉,使出了浑身解数,天知道她为了接下这个项目,付出了多大的努力。
这个纪录片能帮她在圈子里崭露头角,可她愿意为了孩子而放弃。只要孩子能平安降生,让她一切从零开始都可以。
“今天又加班啊?”
肖蕾龇牙咧嘴地撑着后背,努力在床上翻了个身,语气忍不住急躁。
“这都连续加班多少天了?”
“嗯,实在走不开,对不起啊老婆。先不跟你说了,这边有事……”
听筒里传来嘈杂噪音,对面匆匆挂断电话。
怀孕第七个月,俊宁被上级提拔,随着升职加薪带来的喜悦,他却变得更忙,更是每天不见踪影。
肖蕾无奈叹了口气,想翻身下床,可两脚肿得像馒头,连踩地面都有种腾云驾雾的缥缈感。
一天夜里,俊宁终于回家了。
但她发现丈夫从到家后就心不在焉,言辞闪烁。他好像犹豫了很久,终于开口:“蕾蕾,把这个孩子打掉吧。”
她蹙眉问道:“为什么?”
“我妈今天托人给咱们的孩子算了一卦,算命的说,这孩子命格不好,哪怕是生下来也养不活,还会给咱们家带来厄运。”
肖蕾听后都气笑了。
“你不觉得为了这么个理由,打掉孩子很搞笑吗?”
张俊宁连忙安慰她:“你先别生气,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我听说那个算命的人非常出名,之前我爸的病吃了多少药都不管用,就是靠他那些土法子给治好的。还有公司的选址,也是求他给算的风水宝地,我觉得你应该听听大师的想法。”
肖蕾觉得简直不可理喻。
她从张俊宁的掌心里抽出自己的手,怒极反笑。
“你是不是魔怔了?就凭一个神棍的话,你就要打掉自己的孩子?是不是就因为她是个女孩?”
张俊宁动了动唇,半晌没说话。
“我为了怀这个孩子有多辛苦,你知道吗?要孩子的是你们家,打掉孩子的还是你们家,你们到底想要什么?”
“我们家三代单传,不能从我这断了根,我必须要个儿子,我不能辜负我妈的期待。”张俊宁顿了顿,自顾自说下去,“我体谅你怀孕辛苦,不想让你生两个孩子,所以……”
“所以你明知道我痛苦,还让我打掉,你在乎过我的感受吗?”
张俊宁盯着她一言不发。
“做试管前还口口声声说尊重我的意见,现在就变卦了,你一天天装什么洋蒜呢?”
肖蕾躺在床上一夜无眠,她感觉一切都变得很陌生,那个在婚礼上对自己信誓旦旦,能让自己托付终身的男人,在自己的记忆中已经模糊不堪了。
接下来的两天,俊宁每日按时回家照顾她的起居,似乎恢复了当初恩爱的模样。每晚的四菜一汤,更是让她幻想一切都会和好如初。
“哦,师傅您到楼下了啊?不能送上楼吗?”
“行,您稍等,我这就下去。”
第三天晚上,俊宁正在厨房忙碌,一个快递电话将他喊下了楼。他连外套都没穿,火急火燎出了门。
炉上正在煲汤的火越烧越旺,汤水沸腾,溢出的汤水滴溅在灶台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肖蕾无奈起身,挺肚扶腰来到厨房关灭了火。不料砧板旁一袋灰色粉末吸引了她的注意,看起来便知肯定不是做饭常用的调料。
她拿起袋子仔细端详,“滑石粉”三个字映入了她的眼帘。她不明所以,掏出手机搜索了一番,页面上“民间流产偏方滑石粉”铺满了大半个页面。其中“滑石粉+甲鱼汤,流产百试百灵”的大标题格外显眼。
肖蕾手里拿着一袋子粉末,望着煲汤锅里零零碎碎漂浮在表面的几块甲鱼肉,瞬间感觉大脑被暴击,心脏狂跳不止。
为什么?
她强忍住胃里涌上来的苦涩,将那袋灰色粉末冲进下水道。清澈透明的水流从龙头中倾泻而出,将粉末冲出了骇人醒目的灰色漩涡。
扑通一声,整盆甲鱼汤打翻在地,奶白色的汤和淡黄色的地砖搅在一起,汇成至亲反目的河。
“怎么了蕾蕾?”
脚步声靠近,俊宁的声调分外刺耳。
“汤怎么撒了?”
“刚才我想出来喝点水,一不小心就……”
俊宁走进厨房,满脸可惜地望着满地汤水,嗔怒责怪。
“你知不知道今天我起了多早去市场?就为了买甲鱼打算给你补补,怎么那么不小心?”
她无言以对,只得吃力地扶着墙壁,躲开地上的汤渍,一步步挪回卧室。
“肖蕾。”
听到身后传来俊宁的声音,她回过头。
俊宁手里捏着空空如也的滑石粉袋子,嘴唇翕动,看着肖蕾。
“哦,没事,我只想告诉你小心点,别滑倒了。”
他嘴角勾起弧度,手上却用力把那个空袋攥成一团。
肖蕾将他的动作尽收眼底,学着他扯开嘴角,转身离开时,笑容彻底消失。
她知道,她等不到他的道歉和解释了。
她还幻想着是因为老公错买了甲鱼,哪怕连那让人堕胎的滑石粉也是误信了别人的偏方,一时被猪油糊了心。
现在终于真相大白了,这一切,都是他早就计划好了的。
那一刻,就好像是被一盆凉水从头浇到脚,任何愤怒与辩驳都显得苍白。肖蕾的眼神里泛起点点泪光,拳头死死捏紧,只因她感受到了如锥刺股般的寒意,和前所未有的绝望。
怎么会有这么狠心的人,连自己的亲生孩子都能说打掉就打掉,也丝毫不顾及妻子的身体和感受?
缄默无言的晚饭持续了一个小时,肖蕾借口出门透气,自己下了楼。
她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了两个小时,看着一对情侣,站在桥头你一言我一语地畅想未来,宛若当初热恋中的他们。
她无奈一笑,心想此刻的他们多么的天真。
从那以后,丈夫依旧冷淡,每日早出晚归,偶尔有几句不疼不痒的问候。
二人在餐桌也只是各自吃掉碗里的饭,再无更多交流。
第六场
怀胎十月,终于到了临盆之际。
预产期前一天,肖蕾正独自在家。她突然感觉腹部一阵剧痛,紧接着,便觉得有液体顺着腿根流下来。
她暗道不妙,连忙给俊宁打电话。
“你先别慌,我给你打辆车。”那边的声音有些嘈杂,他找了个安静的地方接听电话。
肖蕾疼到声音虚弱,发白的唇紧抿着,她咬着牙问道:“你在哪,快点回来。”
“我……”俊宁欲言又止,“我在医院带我妈看病呢,现在过去肯定来不及了,你先打车去——”
又是一阵绞痛,仿佛有柄尖刀在肚子里反复滚动。
“喂,听得见吗?喂?”
“我给你打辆……”
话还未说完,肖蕾挂断了电话。
窗外大雨瓢泼,阴风呼啸而过,折断了医院正门前的那棵松树枝。救护车的声音由远及近,等从担架上被抬出来时,肖蕾已经疼到没有知觉。她的嘴唇被咬破了皮,泥泞成暗紫色,充血肿胀,下身的血渍与羊水混在一起,染红了脚上的鞋子,形成一片鲜红的泥泞。
“病人家属呢?”
旁边的医生急得四处张望,肖蕾抬起眼皮。
“我,我自己来的……”
说完这句,她又疼得失去了知觉。
在这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她躺在待产室里疼得几近晕厥,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汗水浸湿全身,粘连在面颊上的已经分不清是汗液还是泪水。
五官扭曲,似是有无数只蝼蚁在她身体里蠕动,撕扯着她的腹腔,痛得她几乎要压碎牙齿。
她这才明白,痛到极点的人,是发不出声嘶力竭的哭喊的。
肖蕾闭着眼,忍受这越发频繁撕裂般的阵痛,双手紧紧抓着病床的床单,碾出一道道褶痕。女儿出生的那天她又遇到难产大出血,似乎一只脚已经迈进了鬼门关。
第一声啼哭响起来时,她终于放松下来。护士将女儿抱到自己面前,肖蕾的泪水终于滚落脸庞。
翌日清晨,窗外依然混沌。
肖蕾刚一清醒,就接到了噩耗。
女儿患有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畸形症——特异性法洛四联症,目前已经出现慢性缺氧的征兆,随时有可能因为心力衰竭而死亡。
一阵天旋地转过后,肖蕾脑袋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耳边传来无休无止的嗡鸣声,有股强烈的气流在体内来回冲撞,心脏就像被一根利刃贯穿,刺痛感超越了刚刚被撕裂后缝合的下体,让人难以承受。
而她那不称职的丈夫,终于在隔日出现。
对于当时为什么没有及时出现,他没做任何解释。
肖蕾上下打量一番,他脸上铺满了一层细密的胡茬面色憔悴,眼里布满了麻木和呆滞。
他沉寂地站在透明玻璃窗前,凝视着暖箱里那个插满管子,静默躺在重症监护室里的女儿。
良久之后,他独自离开了,经过肖蕾身前时,眼皮都没抬一下。
二人在医院走廊上一前一后,静默地走着。张俊宁在前头愈走愈快,她单手撑墙,另一手扶着小腹。
因为跟不上他的步伐,肖蕾只能用微弱的气息留住他。
俊宁手握女儿的检查单,愤然甩了过来,脸色通红。
这还是她第一次看见他这么生气。
“肖蕾,我当时说打掉她,你非要一意孤行,现在可好,孩子的未来怎么办?这样的女孩将来怎么嫁出去呢?你忍心看她一辈子受苦吗?”
“得了这种病,受苦不说,整天在医院里烧钱。你让我怎么办?你让我们这个家怎么办?”
他平静的嗓音,像一道夹杂着暴雨的惊雷,在肃静的走廊里炸开,引得周围的人纷纷回眸。
“所有的话全都应验了,她就是个灾星,她就不该降临在这个世界上!她现在得了这种病,全都是你一手造成的!”俊宁瞪着眼,“八成就是因为你有病,是你带着致病基因遗传给了孩子!”
肖蕾当时就呆愣地站在原地,眼神无光,心如止水,泛不起一丝涟漪。
她想一巴掌甩过去,但没有力气,不知道是因为身体虚弱,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眼前满嘴仁义的混蛋是她丈夫,话都是从同一张嘴里说出,当年那些让自己沉浸在幸福里的甜言蜜语,如今都成了发发致命的毒箭,射在自己的心头,几乎要了她的命。
她努了努嘴,想辩驳,想回怼,想解释。
可话到嘴边,却成了一句无力的自白,随着泪滑下来。
“可她是我的孩子。”
一串电话铃声打断了思绪,肖蕾怔怔地回过神来。低头看了眼时间,原来自己已经在走廊上站了半个小时。她连忙将手机音量调小,回头看了一眼熟睡中的女儿,松了口气,接起电话。
“怎么这么半天才接电话,回婆婆那个纪录片的事,你考虑的怎么样了?我跟你说,要不是这拍摄地点太偏僻,很多人不愿意去,这好事也不会落在我头上。你别看去的地方艰苦,到时候金主爸爸价格可以给到——”
肖蕾听着电话里的报价,眼眸微微睁大,似乎一团希望的火焰被悄然点亮。
“通晓天地万物的人……能解决一切困难的人……”
她反复默读媒体对这位回婆婆的评价,心中已然下了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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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千笔文登
情绪稳定,创作激情,善于观察世界的阴暗面,立志将抒写的故事都改编成游戏。
责编:卡罗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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