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晓云突然动了念头搬家,因她不想再看见这个花园。
按电梯上楼,出电梯门拐回家的时候愣在门口。门洞开,明亮刺眼的灯光从房间内洒出来照亮楼道。房间中隐隐传来轻缓的爵士音乐。地板——
住处地板是原木色的复合地板,而这里的地板是深胡桃木的颜色。
她转身要走,迎面迎上背着一只冰箱向她走来的装卸工。
楼梯间走廊狭窄,而那只装在纸板箱里的冰箱显然是双开门的,她贴着墙也没法给装卸工让出一条路。只能是工人向前一步,她后退一步,一步一步退进铺着深色胡桃木地板的客厅里。
客厅空荡荡,几乎没有家具。四顾还没看到人,听见“哧”的一声笑。
顾晓云循声转身,看见林白。
厨房是开放式的,与客厅相隔的地方是一个吧台。林白穿着一件白T恤,站在吧台后面向她举杯:“来喝一杯?”
“我好像按错楼层了。”顾晓云说。
“你住几楼?这里是11。”
“18。”
林白摇摇头,“怪我,是我刚才按了电梯。搬冰箱的师傅好久没上来,我想下去看看怎么回事。刚按了电梯,就听他说已经停车了。”
顾晓云:“这样。”
林白:“我刚搬来。以后就是邻居——你不喝酒?”
竟然不太想推辞。好像今天这种时候应该喝酒。
顾晓云点点头。
“喝什么?”林白问她。
“随便。”顾晓云说。
“那就喝这个。”林白从身旁拿过一只酒瓶子,又拿过一只郁金香杯,“不随便的话,也喝这个——只有这个。”
顾晓云笑笑。
“要加冰吗?”林白问她。
顾晓云摇摇头。
林白又笑,“没发现吗?这里也没有冰。”
——冰箱甚至还没拆封。
酒倒了小半杯,林白又问她,“酒里要不要加水?”
顾晓云愣一愣,像是没太明白这个问题,想了一会儿说,“不用。”
“其实水还是有的。”林白从地上提起一瓶斐济。
“不用了,酒里加水,总感觉……有点奇怪。”
林白看着她,眼睛里有淡淡笑意,点点头。
顾晓云啜了一口酒。
很浓郁的味道,是烈酒。她举起杯子,重新在心中衡量这小半杯酒的分量。
“你平常是不是不太喝酒?”林白问她。
“不怎么喝。”顾晓云说,看着杯中琥珀色的液体。
林白理解地点点头,“我知道,看得出来。”
顾晓云:“有时候……喝点那种甜味的酒。就是他们说的,‘小糖水’。”
林白:“冰一冰,配火锅。”
顾晓云的眼睛似乎亮一亮,“对。”
林白:“没怎么喝过威士忌?”
顾晓云摇摇头,“原来这就是威士忌。”
林白:“威士忌也能调咖啡。”
顾晓云失笑,“那喝下去是什么感觉?”
林白向她举杯:“你这样说,值得庆祝。”
顾晓云:“庆祝什么?”
林白:“庆祝你的人生没有出现需要威士忌加咖啡解决的问题。”
顾晓云:“需要威士忌加咖啡解决的——是什么问题?”
林白:“很难解决的问题。”
顾晓云:“那需要威士忌解决的问题呢?”
林白摇摇头,“威士忌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顾晓云:“但能解决自己。”
林白又笑,“完全对。”
顾晓云又啜了一口杯子里的酒。
林白问她,“真的不加水?”
顾晓云犹豫。
林白:“威士忌的一种喝法,就是往酒里加水。”
顾晓云:“那么加。”
矿泉水瓶子拧开,水顺着杯沿流动,泛出剔透宁静的光泽与酒相融。
林白把杯子推回顾晓云面前,“试试看。”
酒兑上水,竟然真的比不兑水更好喝。喝酒的时候,两个人说话。
顾晓云:“你经常喝酒?”
林白摇摇头,“我也很少喝。”
顾晓云摇头,“你看上去经常喝酒。”
林白:“为什么?”
顾晓云:“你倒酒的样子。”
林白:“倒酒是我工作的一部分。我开酒吧——开过。”
顾晓云:“开过?”
林白:“开到今天——昨天。”
顾晓云:“为什么不继续开下去?”
林白:“没钱。”
顾晓云抬起头,眯起眼睛看林白。她的双眼皮不明显,眼睛不算大,但眸子很深。
林白被看得几乎不自在:“怎么了,觉得我说假话。”
顾晓云:“你看上去不像缺钱。”
林白:“开酒吧总是要赚钱的。没赚钱,也不好继续赔,就关了。”
顾晓云:“你看上去也不怎么想赚钱。”
林白:“你是平常就这么说话,还是喝了酒才这么说话?”
顾晓云愣一愣,“怎么说话?”
林白:“像一根探针那样说话。”
顾晓云没回答。
林白看着顾晓云的酒杯。
很久之后顾晓云问他:“开酒吧的时候,你快乐不快乐?”
林白:“谈不上快乐或者不快乐。因为——”
顾晓云的手机亮起来。语音通话,来自许家桢。
顾晓云看着闪烁的手机屏幕。
林白:“男朋友?”
顾晓云不响。
林白:“接吗?”
顾晓云点头。
电话接起来,林白看着顾晓云。
顾晓云的影子倒映在黑色的吧台桌面上。
许家桢:“忙完了吗?”
顾晓云:“嗯。”
许家桢:“到家了吗?”
顾晓云:“嗯。”
许家桢:“……晓云,你……你说句话。”
顾晓云默然。
许家桢:“是不是……你不愿意?”
顾晓云:“觉得不是时候。”
许家桢:“不是时候?”
顾晓云:“嗯。”
许家桢:“晓云,我可以等。”
顾晓云:“不是等的事。”
许家桢:“你知道的,我一直在为结婚做准备。”
顾晓云:“我知道。”
许家桢:“所以——”
顾晓云:“我还没准备好。”
许家桢的笑声中似乎有些释然,“所以——”
顾晓云:“——我不想做准备。”
许家桢默然。
顾晓云听见电话另一头许家桢的叹气:“晓云你知道吗,在我心里,你确实——你确实就是一片云彩。飘飘悠悠的。形状不一定,在哪儿也不一定。今天在这儿,明天在那儿。后天……你可能变成雨。然后再变回云彩。”
顾晓云轻轻笑。加了水的威士忌味道清雅,很容易入喉。
林白坐在她身边,看她举着电话,喝完第一杯,自己学着他的样子如法炮制,调了第二杯。
许家祯:“可我是一块石头。我是确定的。我的读书,上学,专业,工作,都也需要是确定的。只有确定才能让我安心。”
顾晓云:“我明白。”
许家桢:“所以……”
顾晓云:“或许是我错了。就这样吧。”
许家桢:“……是分手吗?”
顾晓云:“是。”
电话另一头,许家桢似乎哭了。
顾晓云听着电话另一头压抑的啜泣,慢慢喝第二杯酒。
许家桢:“晓云,祝你好。”
顾晓云:“也祝你好。”
放下电话,第二杯酒也喝完。
林白看着顾晓云:“不是有意想听,但——”
顾晓云:“没关系。”
林白:“是分手?”
顾晓云:“是分手。”
林白:“你平常酒量有这么好?”
顾晓云摇摇头,“没有。刚才我们说到哪儿?说到——”
林白:“快乐。”
顾晓云:“对,快乐。”
林白:“接着聊这个?”
顾晓云:“嗯。”
林白失笑,“这么平静的分手?”
顾晓云:“他有别人了。”
林白:“你一直知道?”
顾晓云摇摇头,“感觉——但通常准。”
林白点点头,“开酒吧……谈不上快乐,也谈不上不快乐。找件事情做,做不下去就算了。”
顾晓云:“你是富二代。”
林白愣一愣,答得老实:“可能算不上。”
顾晓云点点头,“那就是了。至少家里不需要你做什么。”
林白又笑,但这一次笑的意味有些复杂:“也不是。”
顾晓云不追问。
然而听完面前人的分手电话,如不谈论一些自己,总显得什么地方失了礼。
林白环视空房间,“这房子我原本租出去。酒吧开了不到三年,这房子租了……五年吧?这人是做生意的,我一次都没见过。租金半年付,他呢,一开始交租金还蛮及时的。前年的时候说年景不好,问我能不能把半年付改成月付,我觉得好商量。到今年过年的时候,月付他也很久没交。我仔细一查,发现有半年多。我想催他,结果——结果我也抹不开面子,就给他发了条短信,没说别的,只问他房租什么时候交。”
顾晓云:“他回了吗?”
林白:“他回我一个电话。他跟我说,他经济状况不好,人已经搬走了。至于拖欠的房租刚好可以用押金付。”
顾晓云:“够吗?”
林白:“其实还差两个月。”
顾晓云:“但你决定算了。”
林白:“不然怎么办?他都说了他没钱。”
顾晓云笑,摇摇头。
“之后我自己店里不好,我也没心情回来看看。到上个月,总算下决心,要把店关了。开店的时候我在酒吧楼上租了房子。酒吧不开,我租的房子也就退了。这套房子又空,刚好搬回来住。谁知道——”林白说着,竟然笑了。
顾晓云:“你笑什么?”
林白:“这房子我父母早年自己住过,家具都是齐全的。上个月我回来,一推门吓了一跳。”
顾晓云:“空房子。”
林白:“对,就是你看到的这样。空房子。也不知道这人的经济到底出了什么状况,把家具都卖了——倒是还给我留了张床。”
顾晓云:“你好像应该报警。”
林白:“他都那样了,算了。”
顾晓云:“你心肠软。”
林白:“我怕麻烦。”
顾晓云:“怕麻烦,怎么赚钱?”
林白摆摆手,“所以不赚了,不给别人添麻烦。”
顾晓云:“别人。父母,也是别人?”
“不是父母。”林白顿一顿,“我弟弟。”
“弟弟?你年纪也不大。”
“我二十八,我弟弟比我小四岁。”
像是有话可以继续说,林白没有说下去。
夜深了,应该是告辞的时候。顾晓云坐在吧台凳上,似乎没有意思要走。
林白也看她。看她白皮肤里透出一点粉红,睫毛长,黑色的眼睛折射灯光。
“你叫什么名字?”她看着他,突然问。
“林白。”
“我叫顾晓云。”
林白点点头。
“知道名字好一些。”顾晓云说。
“好过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