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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秘之咒:孩子们的无间道,正在福利院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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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眸中有着暴雨也无法击灭的焰彩,男孩们被刺痛,红着脸扭过头去。

本文系网易戏局栏目出品。

隐秘之咒06:孩子们的无间道,正在福利院上演


第一场

十几年前就已经名扬一方的神婆。

十几年后非但没有衰颓,反而摇身一变,从台前转移到幕后,成为庙宇(旅游景点)的承包人。

这绝对属于小概率事件吧?

傍晚的警局办公室,流转的晚霞将铝合金玻璃窗的外边框熏得殷红,纪纭独自坐在电脑前,搜索着相关信息。

她还记得在警校时,就曾有老师专门花了两节课,对跳大神一类的案情进行过分析。跳大神本身属于封建迷信,法律虽然不提倡,但也没有明文禁止,所以不算是违法行为。可如果以跳大神为名,帮人进行看病,造成身体损害,那就违反了《治安处罚法》,要接受行政处罚。如果情节严重,收取较大数额财物,损害他人身体健康,或是扰乱社会秩序,那更是触犯了刑法。

课上有同学提出疑问,说,如果某人父亲生了重病,本地正好有位张大仙据说很灵,能够请来上仙化作病人的替身,消灾解厄,只不过需要一大笔钱,那人给了。与此同时,本地还有一间很有名的寺庙,据说也很灵,于是那人又去寺庙为父亲祈福,并向功德箱里投入大额现金,结果后来父亲还是病重去世。那人愤怒之下报了警,结果自然是那位张大仙涉嫌诈骗被逮捕,为什么寺庙做了同样的事情,却并不涉嫌诈骗?

老师沉默了会儿,给出了两个原因。首先,寺庙都是有备案登记的,组织形式和存在形式有法可依。其次,寺庙和道观之类的宗教场所,往往用的是“捐”字,换而言之就是赠予,既不会引导你多捐,也不会阻拦你少捐,捐赠者意志自由。即便是为了刻留名字而捐资寺庙,那也属于等价交换,出于自身信仰,而非跳大仙这一类纯属封建迷信。

有同学在底下插嘴,那不就是正规军与杂牌军的区别,引来哄堂大笑。老师笑笑没有多说,转移开了话题。

而如今的邰神婆,就像是完成了从杂牌军到被官方认可的正规军这一身份转变,也算修成正果。

根据网上提供的信息,无常殿是在九年前被邰玉玲承包下来,一切手续合法合规,费用也不曾少缴。而这类介于旅游景点和寺庙之间的场所,它的收益主要有三种形式:门票、香火和捐赠。当然,还有请大师为游客解签、做法事,出售纪念品等等。

可三殿街的无常殿,既不需要门票,也没有纪念品出售,连游客也都寥寥无几。所以,邰玉玲又是依靠怎样的经营方式,来获取经济效益,用以支付每年超过百万的承包费用?

光凭老左线人所说的,只接待少部分富人,为这些特定人群做法事吗?

那也得要足够灵验才行啊。

想到这里,纪纭不由轻叹口气,她从不相信这些怪力乱神。不过她也知道,哪怕如今已是2017年,可仍有不少人对此深信不疑。或许一开始,人们只想找个精神寄托,聊以慰藉,可随着内心无法实现的渴望增多,对于神祇的期待也逐渐膨胀,信仰反而愈发牢固。

目光从内网显示出的邰玉玲个人档案上收回,没有任何违法犯罪记录,同样毫无破绽。

不过直觉告诉纪纭,能同时和周子皓、沈泉扯上关系,这位如今不知身在何处“养病”的邰神婆,绝不简单。

邢队他们那边,对沈泉的问询似乎还在继续,纪纭站起身,并没有过去,而是掏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响到第六声时,电话那头方才接通。

“你好陆小姐,我是纪纭,白天我们在社工站见过。”纪纭说道。

电话那头的陆明希愣了愣,而后客气地说,你好纪警官,不知道有什么事?纪纭说,我想了解更多关于周子皓和那位鞍县姑婆的往事,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陆明希想了会儿,说,周子皓也就在刚追求我时经常提起姑婆,他说姑婆很灵验,还带我去庙里祈过福,等我们确定关系后他就没怎么再提起姑婆。

纪纭心中暗叹,说了声谢谢正要挂断,从手机里传来中年男子浑厚的声音,似乎在叫陆明希吃晚饭。陆明希连忙说,那是我爸,和周子皓提出分手后,我就联系了闺蜜帮忙搬家,今晚开始就回来住了。

听着陆明希的解释,纪纭努了努唇,这是个十分在意别人看法的女生啊。或许因为家庭富裕,从小又一直被保护得很好,所以当初才会被周子皓有意无意泄露出的独特气质所吸引吧。

家庭富裕……纪纭心中一动,趁陆明希还没挂断,说,能不能请你父亲接个电话?我有点事想要咨询他,放心,和周子皓无关。陆明希稍作迟疑,答应下来,电话里传来她的呼唤,爸,下午和你说过的那位纪警官找你。

出于职业习惯,纪纭对陆明希,以及和她在一起的吴骏,都做了简单的背景调查。两人是独生子女,家境不错,家中也都有人在经商,尤其是陆明希的父亲,他是本地赫赫有名的连锁酒楼一品醉海楼的老板,十几年前资产就已超过千万。

“你好纪警官,听小女说你有事要问我?”温淳的声音响起。

“你好陆先生,是这样的,你知不知道三殿街的无常殿?或者你认识的朋友里,有没有人提起过无常殿的承包人?”纪纭问。

普通人也许会对这种问题嗤之以鼻,甚至感到无法理喻,可纪纭笃信,明希的父亲不在其列。网上照片中的陆总是一位气质儒雅的中年美男子——明希的优良基因或许大部分来源于此,可下午时,左雪峰看到照片却露出冷笑。纪纭追问才知,陆总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是本地道上有头有脸的混混,替人看场子起家,后来自己也有了场子,养过马仔。他有没有涉黑,又或涉足多深,左雪峰也没个准数,至少这位陆总从没被抓住过,并且在二十一世纪初便逐步洗白,时常捐赠做慈善。

而这一类老板,大多有个共性,那就是十分热衷于寺庙捐资和放生等活动。

倘若无常殿的神婆,真有老左的线人所说那么灵验,那陆总或多或少会听说过,至少他的圈子里应该有人知道。

沉默了片刻,陆总道:“你想问的是邰神婆吗?”

纪纭愣了愣,没想到还真认识,与此同时,她听到了电话中响起明希的轻咦,爸,你也认识那个姑婆?

看来父女俩平时沟通不多啊,也是,之前明希一直和周子皓住在一起。

“陆总也找邰神婆做过法事?”纪纭试探着问。

“法事倒没有,多数是请神婆帮忙算一下凶吉,比如生意好坏,家人的健康,女儿前程之类。”陆总说着,压低声问:“不知道纪警官为什么要找她?”

“想找她了解一些情况而已。”纪纭笑笑,随后便与陆总聊起邰神婆的做法流程,包括收费等等。陆总也没有隐瞒,告诉纪纭,邰神婆一般不会替人算命做法,需要介绍人,并且是按年费收取,价格在三十万到近百万不等。而邰神婆无论是算命还是做法,流程其实都与市面上的那些大神大仙差不多,唯一不同的是她算命极准,仿佛开了天眼般能准确说出你的家庭、经济、社会关系等各种情况,甚至还能推算出你公司未来一段时间的经营状况,精确无误,就如同言出法随一般。

似乎生怕纪纭不信,他还举了个例子,曾有个做工程的老板找邰神婆算卦,神婆告诉他近期不要接任何项目,最好离开本市出去度个假,避一避,否则不仅事业会受挫,自己也将遭遇大劫。那位老板深知邰神婆灵验,原本是想照做的,可这时市里突然出了一个前景大好的房产项目,他禁不住诱惑,参与招标并且成功中标。仅仅半年后,风云突变,那个项目意外黄了,直接导致他资金链断裂。他大受打击,醉酒驾驶,不幸遭遇车祸,成了植物人。

经此一事,邰神婆在圈里的威望愈发深重。当然,这个圈子并不大,她的年费会员也就十几个人,用她老人家的话来说,改变气运,是需要缘法的,不是每个人都与她有缘。

听着陆总言之凿凿的推崇与溢美之词,纪纭默默皱眉,撇开警察的身份不谈,陆总能从混混起家跻身成为本市餐饮界的一方富豪,绝对算是有能力之辈。

可他居然对一个神婆如此看重,不曾有过怀疑,这让身为坚定唯物主义者的纪纭感到不适。

“对了,陆总有没有邰神婆的私人联系方式?”纪纭问。

对面沉默下来。

“陆总是有什么顾虑吗?”

“其实,我昨晚刚见过邰神婆。”陆总语气略显古怪,叹了口气道:“我和姑婆也算是旧相识了,她是来找我借钱的。我问她原因,她说算出自己近日将有劫难,打算出去避劫。”

纪纭问:“那她有没有说,准备去哪?”

“没有,不过她留了个新号码给我,说回来以后就联系我。稍等,我找一下。”似乎也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对,陆总并没有选择隐瞒。

记下邰神婆的手机号码,纪纭向陆总道了声感谢,挂断电话。

黄昏渐暗,办公室里没有开灯,只有电脑屏幕高速闪烁着。浓郁而粘稠的夜色从四面八方包围而来,笼上纪纭的眉眼,她闭上双眼试图缓一缓神,可涌动的思绪却如惊涛席卷。

不单周子皓认识邰神婆,他刚刚分手的女友父亲,这位有着灰色过去的餐饮富豪,也认识邰神婆。唯独夹在两人之间的陆明希,对此几乎一无所知。

虽说这个时代提倡自由恋爱,可周子皓和明希的家庭背景相差实在过于悬殊,陆总这样一位深谙人性黑暗面的人物,按说是绝对不会允许女儿和一个穷小子在一起。他能同意两人交往,甚至同居,这其中是否有邰神婆的助力?

周子皓当初接近陆明希,真的只是单纯因为爱情?

这个看似普通的社工身上仿佛隐藏着一个巨大黑洞,越靠近,越探求,越是容易让人深陷其中。

睁开双眼,纪纭拨通了邰神婆的号码。

嘟……嘟……嘟……声音持续回响,没有人接听。

结束通话,她再度拨打过去,依旧是冰冷的嘟嘟声,直到最终“嘀”的一声自动挂断。

黑夜之中,一股不祥的气息缓缓酝酿。

沈院长被人谋杀未遂。

邰神婆则算出自己有劫难?不,她一定是通过某种途径,知道了有人要对她下手。

而此时,她却久久没有接电话,难不成……

没有继续深思,纪纭飞快抄起座机。

“技侦下班没有?帮我定位一个号码。”

第二场

天台的蓝色塑料棚下,小林站起来。

他朝男孩大山笑笑,随后转身向周甜甜走去。

来自沿海地区的城里小女孩,伫立在水箱旁的楼梯口,正好奇地打量着那一群光膀子躲雨的男孩们。她眸中有着暴雨也无法击灭的焰彩,男孩们被刺痛,红着脸扭过头去。男孩大山同样低下头,犹豫片刻,再度抬头觑向周甜甜,隐透好奇与憧憬的目光,却被小林挺拔的背影阻隔,他不由捏紧拳头。

“我哥让我来问你计划进行得怎样……”周甜甜话音未落,就被小林低声打断,“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还有快对我凶一点,骂我两句也好。”

周甜甜怔了怔,眼底绽放出浓烈的兴致。

“你好狼狈啊。哼,我早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人,你这种人就该一辈子留在这里。”周甜甜凶凶地说完,不等小林提醒,自觉地退入楼梯道中。

“你别跑!”小林佯装羞恼追了过去,余光里,站在塑料棚口的大山正直勾勾地望过来,也不知在想什么。

三楼的走廊上,周甜甜停下脚步,转过身仰头凝视小林,“说,你和我哥瞒着我在搞什么鬼?”

“周子皓什么都没告诉你?”小林擦了擦额发上的水珠,想了想道:“你回去告诉你哥,就说我这里计划出了点问题。”

“到底是什么计划?”周甜甜神色幽幽地问。

周子皓什么都没告诉周甜甜,却又让她来当联络人,是想我来把一切都告诉她吗?

稍作迟疑,小林将他的计划以及前因后果向周甜甜娓娓叙来,周甜甜认真地听着,不时提出疑问。她的问题往往十分尖锐,尖锐到伤人,比如问小林被亲妈谋杀是什么感觉?当初你爸打你妈时为什么不报警?那个控制你的男人,有没有伤害过你?为什么不向福利院求救?

小林逐一回答,我妈拿枕头捂住我脸时,说实话还是挺难过的,可不知道为什么,当时就是不想反抗了。我小时候很傻的,直到我爸死后,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警察这样的人。控制我的家伙有时也会动手,不过打完后他会给我买些糖果,算是补偿吧。为什么我不求救……你知道吗,上次和你爸要空调的主任,就是胎记男的亲戚。

周甜甜盯着小林的眼,许久才说,和我哥告诉我的差不多,好吧,我相信你了。小林怔了怔,说,你早就知道我们的计划,子皓把所有事都告诉你了?周甜甜扬了扬眉毛,说,那当然,我哥什么都不会瞒着我。小林问,那你爸和你妈呢?周甜甜说,我哥说暂时不告诉他们,不过你也太差劲了,都好几天了还没有搞定,再拖下去,爸可就要带我们回去了。

雨点敲打着陈旧褪色的木质窗棂,噼里啪啦,女孩脸上雪花膏的香气侵至鼻尖,小林悄悄用力一吸。他想要留住这样的气味,留在自己身边,或是将自己留在他们身边。他不想以后回想起来,只能凭借模糊的记忆,来怀念这段奇妙的时光。可一旦周明成夫妇离开鞍县,自己的计划,包括对于未来的幻想,都将宣告破灭。

他需要一个帮手,一个帮他撬开大山嘴巴,说出那个被囚女人下落的帮手。

目光落向面前一直扮演着乖乖女的城里女孩,小林开口说:“你能帮我个忙吗?”

“什么忙?”周甜甜眼中闪过一丝警惕,却并未直接拒绝:“我能待在福利院的时间可不长,你先说说看。”

“还记得上次来食堂闹事的疯女人吗?我怀疑那个女人也落在了胎记男手里,只要我们找到她,就能向警察证明,胎记男犯了罪。”小林说。

“就是那个丈夫意外落水死掉的可怜阿姨吗?”周甜甜问,看到少年眼中一闪而过的讥讽,她心中微动:“难道不是被淹死的?”

“是淹死的。”小林努了努干白的嘴唇:“不过,是胎记男他们那帮人先动的手,所以她丈夫才会落水。”

周甜甜愣了愣,小脸渐渐也有些煞白:“听那个阿姨说话,不像是你们这里的人。难道她和我们一样,也是外地来的吗?”

小林嗯了一声,道:“他们和你们家一样,都是来福利院收养小孩的。并且,他们最终选择的人,也是我。”说完,他偷眼打量起周甜甜,就见周甜甜的脸色越发苍白,眼中闪过罕见的慌乱,这让小林瞬间意识到自己似乎说多了。

“你们之前,用这样的方法,骗过多少收养者?”许久,周甜甜故作平静地问。

“不算你们也就六个家庭。”小林说。

“六个。”周甜甜声音哽了哽,“都、都死了吗?”

“当然不是。”小林连忙解释说:“他们的目标只是骗钱而已,怎么可能故意想要杀死那些收养者?疯阿姨丈夫的死的确是意外,他们一开始也没想过要杀人。”

糟糕,似乎越说越多,越多越错。

就见周甜甜胸脯微微起伏,沉默片刻问:“你们……他们到底是用什么方式来骗钱?所以你每次都是假装被收养吗?”

小林摇了摇头:“每次都是真的被收养,所有手续都会办妥。如果能抓住胎记男,将他关进监狱,我会把所有事情,包括他们最后的骗钱手段,全都老老实实告诉叔叔阿姨。”

“好吧。”周甜甜深吸口气,问:“小林哥,你想让我帮什么忙?”

微微诧异地看了眼周甜甜,小林说:“胎记男已经开始防着我,他找来另一个小孩替他做事,专门负责给被关起来的疯阿姨送饭。”

“是谁啊?”周甜甜问。

“他叫大山,就是刚在棚子里挡我路的那个。”顿了顿,小林继续说,“我希望你帮我把他引到一个没人的地方,然后我会撬开他的嘴。”

“你打算怎么问他?还有,你为什么觉得他会听我的啊?”周甜甜说。

“我自然有办法问。”小林笑笑,眼底一片漆黑,“他当然会听你的,福利院里小孩讨论最多的就是你和你哥,你们无论身份、家庭还是穿着长相,对他们来说都有着巨大的吸引力。”

眼见周甜甜陷入思考,小林说:“我会躲在不远处,保证你的安全。如果你不愿意就算了。”

“我当然不愿意。”周甜甜摇着头说,“你是想用暴力逼问他吧。可是我不喜欢暴力,不管打人还是被人打,都好没有意思。我可以帮你,但必须用我的方法。”

“什么办法?”小林问。

周甜甜想了想,上前凑到小林耳边低语起来。女孩肌肤白嫩,睫毛卷曲修长,颊边软软的绒毛清晰可见,看得小林脸庞通红。随着淡雅的雪花膏香气不断侵入鼻腔,他心跳止不住加快。

“这个办法不太好吧…… ”听完小林微微皱眉。

“嗯,对你确实不太好。”周甜甜微笑说:“可你不是想要摆脱那个人的控制,摆脱这间福利院吗?既然你都打算这么做了,干嘛还要在乎别人的看法呢?我爸就一直说,太在乎面子的人永远赚不到大钱。”

窗外雨声密密,流动的水影模糊了楼房外的景致,小林陷入沉默。

“还有哦,我哥急着让我来找你,是因为我爸来鞍县办的事情,已经办得差不多了。过不了几天,我们可能真的要离开了。”

听着小女孩软糯的声音,小林混乱的心逐渐平静。“那就试试。”他说。

第三场

午饭后,雨逐渐变小,直到停止。

接下来是午觉时间,舍管阿姨训完话后,便走出舍房,躲进装上春兰空调的办公室里织起毛衣。大山睁开眼,一骨碌爬起身,朝周围发出“呲呲”的声音,附近几名小孩睁开眼,在他示意下纷纷翻身下床,跟在他身后蹑手蹑脚地向外走去。

和小林的独来独往不同,在获得胎记男赐予的特权后,大山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炫耀,炫耀自己多出来一碗的饭菜,炫耀自己能晚点回宿舍。福利院里的孩子多数都很敏感,对于强者的鉴别也很精准,这与文化知识无关,只与人类的天性有关。他们很清楚,从前小林是他们中的强者,如今大山也成了强者,并且这个强者很热衷向他们展示特权,这让他们看到了某种希望。于是短短几天后,大山便有了一群黏在屁股后面陪他玩耍的伙伴。

在大山的带领下,孩子们蜂拥向后墙边的大榕树,那里与后山只有一墙之隔,也是距离福利院外世界最近的地方。还没等他们靠近,就见一高一矮两道人影已经提前占据了那片树荫。

城里女孩蹲在尚未被晒干的泥泞中,将头埋在双膝之间,后背微微起伏。小林一边指着她骂,一边从地上捡起石子砸向女孩。察觉到大山带着孩子们走近,小林扭头冷冷瞥了眼,目光充满警告意味。

孩子们停下脚步,纷纷看向大山。大山表情平静,没有理会小林的警告,继续向前走着。孩子们跟在大山身后,小步向前挪动,相互打量,眼中隐露玩味之色。

就在这时,周甜甜突然抬起头,哭红的双眼朝向大山:“他欺负我,呜呜呜,救命。”

大山的眼睛猛然瞪大,似乎有些不知所措。片刻后他回过神,快步上前挡在周甜甜身前,伸手指向小林恶狠狠道:“薛林,你不准欺负她!”

没有理会大山,小林看向周甜甜,声音冷沉:“你给我过来。”

周甜甜打了个寒战,喉咙里发出软弱的哽咽,身前的大山脸庞涨得通红:“薛林,我警告你,现在的你已经不是老大了。你给我滚蛋!再不走,信不信我们一起揍死你!”

说着,他用凌厉的目光扫向跟来的十几个小孩,可没想到那些小孩全都假装没看到,一个个杵在原地不动。

听着身后城里女孩的呜咽,感受到玩伴们隐隐观望的态度,大山猛地咬牙,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用力砸向薛林,“你他妈还不滚!快滚啊!”

小林一个没留神,被砸中额头,鲜血淌至眼角,随着视线逐渐模糊,他的神情也变得慌乱起来。

“大山,周甜甜,你们给我等着。”丢下一句狠话,小林转身就走。背对着众人时,他的神情已恢复平淡,余光里,那群福利院孩子终于有了反应,无不对着他指指点点,肆意笑话,甚至有人假模假样地向他丢来石头,以此讨好大山。

莫名的愤怒与羞恼涌上心头,小林感觉自己在这一刻,就像是斗败的狼王。事实上,斗败他的不是大山,而是周甜甜提出的计划。在那个计划里,他假装欺负周甜甜,等到大山出现,两人发生冲突,他便认输退场,周甜甜则借此机会和大山拉近关系,打探出那个女人的藏身之处。

走过一段院墙,小林忍不住回头望了眼,周甜甜正装作乖巧的模样和大山说着话,眼中流露出感激与崇拜。

心脏仿佛漏跳了半拍,蓦然一个念头升起,小林全身发凉。

如果周甜甜不是装的,如果她的所谓计划其实是为了对付自己,报复自己,那等他们一家走后,自己将会因为失去胎记男的信任与恩赐,永远深陷在这片肮脏的泥泞之地。

自己怎么就这么轻易相信她了?

“你知道吗?” 榕树下,周甜甜突然凑近大山,压低声说:“刚才我和小林,其实是在演戏。”

“演、演戏?”大山愣了愣,似乎有些迷糊。

“是啊,薛林想让我和你套近乎,打探一件事。都是他逼我这么做的,我告诉你,是因为我不想再帮他。你不会怪我吧?”周甜甜有些担忧地问。

注视着周甜甜的眼睛,大山忽然笑了:“不会啊,因为我早就猜到了。”

第四场

在这个时代,一个人犯了事,只要带着手机,并且手机卡是本人实名,公安部门随时可以联合运营商,通过手机信号定位到准确位置。

可想要实施手机定位,进行技术侦查,案件性质必须达到刑事处理标准,凭借立案决定书向技侦部门申请,通过严格审批程序后方能进行手机定位。

当纪纭走完流程,已是第二天下午。经由定位发现,邰玉玲手机信号最后出现的地点,竟是在鞍县。对于纪纭侦查到的线索,邢队如今也愈发重视起来,他当即联系鞍县警方,请求协同寻找邰玉玲的下落。

“队长,那个潜进医院的杀手查出来没有?”办公室里,纪纭问道。

邢队道:“还没有。附属医院这几个月都在装修改建,许多监控无法使用,这个人明显对于医院的情况十分了解。只是有一点比较奇怪。”

纪纭问:“哪里奇怪?”

“他下手不够干脆。如果为了杀人,仅仅摘掉氧气面罩,并不保险。”邢队道。

“确实。”纪纭点头:“他当时完全可以使用暴力手段加速沈永军的死亡。开始我还以为他是不想留下痕迹,现在却有了另一个想法。”

“什么想法?说说看。”

“我猜是有人在对沈永军父子进行威胁或者警告。”

邢队眼神中流露出赞许之色,就听纪纭接着说:“沈泉的种种奇怪行为,包括他手机关机、不敢去病房等等,足以证明他正在躲避着什么。对他的审讯进展怎样?”

“这家伙嘴硬得很。”邢队道:“问他父亲沈永军和薛辉的关系,他说不知道,并表示自己根本不认识薛辉。问他为什么要去无常殿,他就说想去为他父亲烧香祈福,并不认识承包人邰玉玲。总之,半点与案情有关的线索都问不出。”

忽然,一个念头将纪纭击中。

“不,他有充分的理由认识邰玉玲。邢队,你还记得那个被他教唆去工地捣乱的疯大神吗?当地人曾说过,疯大神的师父是鞍县以前最有名的神婆,我看十有八九就是邰玉玲。”

“你说的是有道理,可惜我们没有证据。24小时传唤时间快到了,只能放人。”邢队的目光从手表上移开:“接下来只能寄希望于找出经济上的破绽。”

说完,他却又叹了口气:“估计悬。目前为止,都没有查到沈永军有任何异常的资金往来。相反,他生活简朴,花销也少,除了偶尔接济沈泉外,再没有其他大额开销。结合他的履历来看,在道德层面,简直就像一个完人。”

“这世界上真有道德高尚至完美的人吗。”纪纭喃喃,脑海中飘过在社工站所看到的周子皓照片。

要不是她发现了那段现场视频,目睹周子皓杀死薛辉的“隐秘之咒”,说不定也会对他生出类似的感受吧。

“总之,到目前为止,线索再度归零。”邢队做出结论。

纪纭刚要开口,突然,邢队办公桌上的座机响起。

抄起话筒,邢队刚说了一声“喂”,脸色骤变,“什么?车祸?连车带人一起坠河了?行,我知道了。”

“是谁出事了?”纪纭盯着邢队,心跳咚咚直跳。可千万别是……

“是邰玉玲。她在鞍县郊外出了意外,驾车开进了河里,人正在打捞。”邢队的话让纪纭的心如坠冰河。

这位大名鼎鼎的神婆,不仅算出了自己死期,并且还成功应验,就和她卜算别人的气运一样精准无误。

可她为什么要返回鞍县?

是因为知道自己在劫难逃,所以想要落叶归根,殁尸乡里吗?

还是说,有其他原因?

等等,她急着返回鞍县,该不会和沈泉这些日子不断前往鞍县,有着相同的原因?

周子皓一家,十九年前到了鞍县,之后周子皓便留在了鞍县。

沈永军院长早些年,曾在鞍县福利院当了十多年的主任。

而邰玉玲,更是鞍县最有名望的神婆。

也就是说,这一切的根源,依旧还是在鞍县。自己的方向,从一开始就是对的。

纪纭微微捏紧拳头,此时她的感觉,就仿佛在进行一场开卷考试。她知道,所有考试答案,都藏在那本名为《鞍县往事十九年》的书里,可那本书却偏偏被上了锁。

她不知道解锁的钥匙长什么样,也不知道究竟去哪才能找到那把钥匙。

对面的办公桌后,邢队已经打电话给技侦部门,让他们联系鞍县的同侪,一起对车祸现场进行侦查。

无可挑剔的办案流程,教科书式的正确。

可会不会,还有另外的手段,虽不太正规,却刚好能直达要害?

纪纭脑海中蓦然闪过左雪峰那张仿佛永远没睡醒的微胖脸庞,自己怎么突然想起他了?并且还生出这种想法,难不成真被他带坏了?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响了。别,可千万别是……掏出手机,低头看去,纪纭不由咬了咬牙。

想啥来啥,还真是老左打来的。

悄悄勾了眼对面的邢队,她若无其事地站起身,不带丝毫面部表情地向邢队点了点头,随即转身快步走出办公室。

“喂?什么事?”走廊上,纪纭接通后,压低声问。

“哦,没什么大事,就是我鞍县局里的朋友告诉我,邰神婆出车祸。大概率要挂。”老左懒洋洋说道。

“嗯,我也收到消息了。”纪纭顿了顿,又道:“邢队已经派技侦过去了。”

“呵呵,又是从现场调查开始一步步来吗?这家伙不去警校看图书馆、管理教材实在可惜了啊。”左雪峰阴阳怪气道,听他的口气似乎和邢队很熟的样子。

纪纭想忍,但终究没有忍住:“那换成你,第一步会怎么做?”

“现场调查。”

“你……”

“我会让技侦去进行现场调查,可我自己绝不会只盯着这一件事,而会抓住邰玉玲死讯没有公布的时间差,去到另一个地方。”

“去什么地方?”纪纭的好奇心已被完全调起来。

“三殿街的串串火锅店。”左雪峰说话间打了个嗝。

“什么……”纪纭愣了愣,旋即意识到自己被这个不正经的家伙给耍了,冷哼一声正要挂断电话,听筒里传来左雪峰处变不惊的声音,“哼什么哼。我让你现在过来,把单给买了,然后和我一起去无常殿。”

“为什么?”纪纭不解地问。

“这世上最无常的不是黑无常也不是白无常,而是人心无常啊。别磨叽了丫头,你过来就知道。”说完,左雪峰挂断电话。

抿了抿唇,最终纪纭还是没能抵挡住老左话中隐藏的诱惑,快步走向楼梯。

在她身后,办公室门口,邢队望着纪纭远去的背影,目光却仿佛穿透而过,落向另一个人。

“剑走偏锋的笨蛋,都这么多年了,还没吃够教训吗?”

第五场

轰隆!

春雷乍响,紫白的电光游曳在县郊上空,照亮了湍急的河水。

一辆阳光牌踏板摩托车与两辆二八大杠自行车,并排横在泥泞的县道路口,阻拦住一辆红色夏利车。在胎记男的眼神示意下,矮瘦青年随手将自行车丢在泥地里,径直走向夏利车。另一个微胖男人有些心疼地将丢了脚撑的自行车平放在地,方才跟着矮瘦青年来到夏利车旁。

嘭!嘭!嘭……两人伸手用力拍打车窗,不断大喊着“出来”。夏利车不敢启动,只能连续鸣笛,然而,却压根吓不走那一瘦一胖二人。许久,从车里传来一声“别拍了”,车窗也被一点点摇了下来,露出大约两根手指粗的缝隙。

车里坐着一男一女,女人面露惊恐,男人红着脸,朝车窗外问道:“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瘦胖二男默契地同时转头,目光所及,正是踩着摩托车踏板的胎记男,以及后座上的薛林。薛林头上绑着绷带,从额头绕到后脑勺缠了一圈又一圈,看起来有些可笑。

胎记男放好脚撑,下了摩托车,随后指向薛林头上的伤。

“二位欺负完咱们县的小孩,一点交代都不给,就想跑路了?”他冷笑着问。

车里男人看了眼薛林,深提一口气,说:“我不是已经给过医药费了吗?”

胎记男啧啧摇头:“区区五百块钱,你打发要饭花子吗?还是之前说的那个数,你给钱,我就放行。”

男人咬紧牙:“十万块?这不可能,我银行账户上都没这么多。”

他话音刚落,副驾驶座的女人尖叫起来:“老公,我们快报警吧!那个神婆,福利院,还有他们三个都是一伙的。让小林给我们作证,这场收养从头到尾就是个圈套。”

见男人沉默不语,女人情绪越发激烈,“小林,你会替我们作证的,对不对?好孩子,你一定也是受到他们威胁,才会这么做对吗?走,和妈去警察局,咱不怕他们!”一边喊着,她一边打开右侧的车门,隔着挡风玻璃向薛林招手。

“关门!”男人脸色骤变:“你这个疯婆子!你蠢不蠢啊!没看出他们是一伙的吗?那个小鬼头和他们是一伙的啊!”

就在这时,矮瘦男子已经快步绕向右侧车门。

“快关门!”男人色变,右手拨动离合器,猛踩油门想要冲过去。胖子紧张地向后退缩,矮瘦青年却已经扒上右侧车门的边框,另一只手拽住车里女人的头发。与此同时,前方的胎记男从泥地里捡起半块用来垫脚的红砖,狠狠砸向夏利车的挡风玻璃。

伴随一声巨响,夏利车的挡风玻璃裂成蜘蛛网状,女人尖叫着被矮瘦青年拉出副驾驶。老婆!男人大喊一声,本能伸手想要捞住女人,却反而没能稳住方向盘,汽车疾速打滑,偏离县道,一头扎入黑夜中的滚滚河流。

电闪雷鸣,水花四溅。

血红的车身在湍流中急剧下坠,犹如献祭的贡品,被漆黑的河水吞没。

……

猛然坐起身,小林大口大口喘着气,反手摸向后背,已是一片冷汗。

宿舍外回荡的蝉鸣声,压过男人绝望拍打车窗的敲击声以及岸边女人的哭喊,渐渐将小林拉回现实,意识到刚刚那只是一场梦。

不,准确来说,那并不是凭空构建出的梦,而是几个月前那场意外事故的回忆。

死者不是别人,正是上一个打算收养他的男性收养者。他的老婆,记忆里跪在岸边痛哭流涕的女人,则是之前大闹福利院食堂、眼下疑似被胎记男囚禁起来的疯女人。

阿姨脾气虽然有些古怪,可远远谈不上疯。自从丈夫意外坠河后,她就仿佛变了一个人,不愿意回去,而是选择留在鞍县,整日里来找邰神婆和福利院的麻烦。有时在门口敲着铁盆,破口大骂,有时会冲进去,试图讨个说法,可每次她都会被拦住或是直接被架出去,她初到鞍县的优雅形象,早已荡然无存,成了县里茶前饭后的笑谈。

至于她为何不报警,小林不知道,也不敢去问胎记男。他只晓得,胎记男和派出所的几个大盖帽关系很好,平日里称兄道弟,经常吃饭喝酒。

虽然他是胎记男用来诬陷、敲诈外来收养者的诱饵,可对于那位疯了的阿姨,他却于心不忍。阿姨指天骂地,诅咒鞍县中的一切,唯独对于他,从始至终没有过半点怨言。哪怕她丈夫在临死前,已将自己是胎记男一伙的真相告诉给她,可每当她看到自己时,依旧会喊出那个令自己全身冒起鸡皮疙瘩的称呼,眼中流转着决定收养自己时的欢喜。

这不禁让小林想起了自己那位被判死缓的生母。

在他幼年印象中,母亲也是一样,总爱骂天骂地骂她男人,可她看自己的目光中,却从未出现过阿姨那样的感情。毕竟,是自己这个怪物,毁了她的人生。哦不,或许也曾有过那样的情绪,那晚她尝试用枕头捂死自己时,一边哭泣一边喊自己儿子,颤抖的声音里,却似含着某种前所未有的温情安抚。

是因为内疚?自责?还是恐惧?又或许,只是懦弱的她迫不及待想要结束这一切吧。

可说起懦弱,自己又何尝不是?

即便内心无比想要摆脱胎记男的控制,却始终畏惧正面向他宣战。

他熬夜写出那篇“日记”,故意将一半露在枕头外面,以便让善良的周子皓看到,用来激发他的同情心,帮自己对付胎记男。

明明渴望疯阿姨的宠爱,却什么都不敢去为她做,到头来反而将她当成秘密武器,去对付胎记男。

这样一个懦弱恶心的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去埋怨那个生下自己的可怜女人?

晨光越过窗棂,没入小林的眼眸,他皱了皱眉偏过头,试图避开阳光的直射。最终,他放弃假寐,翻身而起,坐到床边。

这是整间宿舍位置最差的床铺,靠窗,离厕所近,每天早上都会第一个被阳光照醒。自从三天前,他被大山当众扔石头羞辱,又遭周甜甜背叛后,在福利院小孩里的地位便一落千丈,被迫让出了位置最好、最靠里的那张床铺,搬来了这。而自己原先的床铺,已被大山占据。

下意识地,小林转头望向里间那张床铺,可却并未看见大山。起这么早?

他正想着,窗口突然冒出几道人影,没等转头看清楚,一盆冷水泼了进来。哗啦!来不及躲闪的他,包括身下的床铺垫褥全都被淋湿。

“谁!”他大怒起身,转头看去,就见一个不怎么熟的小孩正抱着木盆,满脸贼笑。旁边一个小孩嘻嘻哈哈说,这张床太臭,得好好洗一洗。另外几个小孩也纷纷大笑附和。

在这几个人的身后,大山满脸冷笑地站着,表情神态与胎记男几乎一模一样。

冷冷看了眼大山,小林低下头,将垫褥卷起,想要带去外面晒干。

这时,他耳边响起大山像极了胎记男的腔调:“现在你明白了吗,没有了他,你算个锤子啊!”

“居然还想和周甜甜演戏,让她和我套话。嘿嘿,薛林你个憨批,人家根本就看不上你。”

“周甜甜选择出卖你,向我说出一切,因为她知道,你薛林就是个瓜,远不如我大山。我呸!”

大山朝薛林狠狠啐了一口,随后带着众小孩昂首而去,只留下满屋子被吵醒的小孩,以及一道道耐人寻味的目光。

迎着阳光,小林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随后睁开眼,抹了把湿漉漉的头发,扛起垫褥向外走去。

他刚走出宿舍,身后便爆发出七嘴八舌的议论声。

天台上,小林将淋湿的垫褥挂上掉色的线绳,晨风袭来,掀起一件件晾了一夜的衣服。余光里,透过翻飞的衣裤,他恍惚瞥见一张白皙娇嫩的脸庞,随着脚步声响起,那人来到了自己背后。

猛地转过身,他看到了那个出卖自己的城里女孩,周甜甜。

两人互相盯着对方,谁也没开口。扑哧,周甜甜终究没能憋住,笑出声来,朝小林比了个耶的手势。

“成功了小林,我套出那个藏着疯阿姨的地方了!”周甜甜眉飞色舞说道,随后又感叹道:“还亏听你的,那个大山不仅不笨,而且还很警觉呢。”

小林平静地说:“他能被那个人选中,当然不会是笨蛋。”

“是啊,一开始是我轻敌了。”周甜甜拍拍胸脯,心有余悸道:“幸亏那天最后,你让我假装出卖你,把咱俩的‘计划”告诉大山。不然估计很难获得他信任。”

“嗯,能套出话来,一切都算值了。”

舔了舔干枯的嘴唇,小林低声问:“甜甜,疯阿姨她现在到底在哪?”

第六场

“就这么爱吃串串吗。”

火锅店的吧台旁,纪纭嘀咕着结完账,转头看去。桌上散落着两套餐具,却只有左雪峰一个人,另一位大概还是他那位有头有脸,却不敢露面的线人朋友吧。

蹭吃就蹭吃了,可服务员却暗戳戳告诉纪纭,老左朋友临走前还打包了一大份鸭掌与脑花,将“吃不了兜着走”发挥到极致。被叫来买单的纪纭,则成了左雪峰借花献佛,帮他维系人情的工具人。即便两人本质上属于雇佣关系,可对于左雪峰丝毫不加收敛,反而变本加厉的占小便宜心态,纪纭内心越发反感。

明明当初那么有本事有才华的一人,前途无量的刑警,怎么偏偏就混到这一地步?难道真像邢队说的那样,左雪峰其实是个烂赌鬼?如果真是这样,那也就算了,用网络上的话来讲,永远不要去同情一只赌狗。

“买过单了?”左雪峰仿佛没有听出纪纭话里淡淡的嘲讽,写意地抓起那瓶已然见底的小角楼,“发财酒又是老子的了。”

在纪纭眉头紧锁的注视下,左雪峰喝完瓶中最后一口酒,晃晃悠悠起身,向外走去。

“你刚才电话里究竟什么意思?喂,你该不会喝多了吧?”纪纭快步上前,一把拽住左雪峰,左雪峰踉跄着偏转过身,路灯将他影子拉长的同时,也照亮了他眼底隐约泛起的泪光。

“你……”纪纭愣住,半晌才说:“我就问下而已,又没凶你,怎么还哭起来了?”

“我……老子哭个锤子。等你半天都等困咯。”左雪峰满脸无语,说着又打了个哈欠。

“那就好。”将信将疑看了眼左雪峰,纪纭问:“说吧,现在去哪?”

“当然是无常殿。”左雪峰说。

“为什么?”纪纭没有意外,只是不明白左雪峰电话里那句“人心无常”究竟指什么。

左雪峰莞尔:“你该不会认为,邰玉玲驾车失控,是一场意外吧?”

纪纭抿了抿唇,按照邢队的做法,自然是要先去事故现场进行调查,根据所得线索再来进行分析和判断。可她在邰玉玲出事之前,就已隐隐预感到,邰玉玲的突然离去,兴许和沈泉不敢进医院一样,都是在躲避着什么。而他们躲避的对象,很有可能,就是摘掉沈院长氧气面罩的幕后黑手。

邰玉玲的车祸,会不会也是那个幕后黑手所为?

观察着纪纭的神色变化,左雪峰笑笑:“你也想到了。”

“嗯。”纪纭低声应道,虽不想承认,可心底却清楚,她的侦查思路其实与左雪峰的更为接近——都是过于依靠在旁人看来有些天马行空的直觉。

或许,这也是邢队不希望自己与老左走太近的原因之一吧。

“可我总觉得,这一切的根源,也许要追溯到十几年前的鞍县。”纪纭补充道,反正邢队也不在,她很好奇沿着左雪峰的侦查思路,今晚究竟能有怎样的发现。

“或许。”左雪峰缓缓点头,随即话音一转:“可如果有人刻意要对付邰玉玲,对她或者对她的车动了手脚,你猜对方会怎么做?”

纪纭说:“应该也会像上次医院那样,派人去……不对。”

“你也意识到不对了。”左雪峰穿行在三殿街热闹喧嚣的夜市里,边走边道:“我们都去过无常殿,那么多监控,显然这位神婆是一个谨小慎微,并且拥有极强掌控欲的人。而听我线人说,他都没怎么见过邰神婆,只有无常殿的工作人员,以及访客才能够接触。”

似乎走快了,为了缓口气,左雪峰停顿片刻后说:“虽然不排除其他可能性,可我大胆推测,很有可能是神婆身边的人,也就是殿里的工作人员做了手脚,制造出这场车祸。”

闷头走在左雪峰身边,纪纭内心涌动着莫名的雀跃,左雪峰的推断与自己的思路不谋而合,只不过更加清晰、完整。

“那等到了之后,你准备怎么问……”纪纭没有说下去,抬头才发现,两人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无常殿门口。

一路的夜色仿佛已经涤尽了左雪峰的满身酒气,他目光变得清冷,推开朱漆木门,径直走向前殿。

两名工作人员正坐于檐下台阶闲聊,见到左雪峰闯进,连忙起身迎了过去。“抱歉,我们这已经下班了……咦,是你们?”一名工作人员认出了左雪峰和纪纭,或许是昨日两人来时,悬殊的形象气质以及年龄给她们留下了深刻印象,此时再看见左雪峰和纪纭,眼神隐隐多出一绺暧昧。

纪纭皱眉,前方的左雪峰却已掏出警官证:“警察查案,把这里的人全都叫出来。”

两名工作人员面露惊讶,一人脸上堆满笑试图套近乎,另一人则在左雪峰催促下,跑向不远处的偏殿,不一会儿功夫,她带着另外两个女人走了过来。

“总共就四个人?”纪纭略感意外,“无常殿所有工作人员,全在这了?”

“警察问询,说假话可是违法的。”左雪峰虎着脸道。

为首的女人连连点头:“确实只有我们四个人。还有姑婆,哦,就是殿里的承包人。她最近有事出门,所以不在。”

“给她打电话。”左雪峰淡淡说。

为首的女人愣了愣,迟疑片刻,掏出手机拨打过去。纪纭则在左雪峰的暗示下,向另外三名女性工作人员出示警官证,挨个询问起来。不问不知道,这四人都是鞍县人,十多年前起就跟随在邰玉玲身边,是邰玉玲的四大弟子。然而邰玉玲有个习惯,做什么都讲究气运和缘法,她告诉四人,她和她们虽有师徒气运,却无师徒缘法,让她们平日里称她为姑婆。

即便如此,三人提起邰神婆时,眼神里的尊崇与恭敬毫不掩饰。纪纭眉毛轻轻弹了弹,余光觑向左雪峰,只见他面如夜色,深沉而安宁。

“打不通,没人接。”打电话的女人转过身,满脸愁容地对左雪峰说。

她说的其实是两种不同的通话状态,一种是可能欠费关机,另一种可能是人不在身边。然而在纪纭看来,女人将这两种情况混为一谈,并非为了掩饰什么,从她苍白的脸色能够看出,此时她已经是六神无主,有些口不择言。

看起来这四个人,都不像是会出卖邰神婆的人啊。

左雪峰重重哼了一声,目光如电,逐一扫过四人:“她接不了电话,是因为刚刚发生了严重的车祸。据我们调查,无常殿这些年涉嫌严重偷税漏税,这可是要判刑坐牢的。你们谁能提供邰玉玲偷税漏税的线索,便可以成为污点证人,戴罪立功,不用坐牢,还能受到保护。”

纪纭唇角抽了抽,无语到极致。污点证人纯粹是西方概念,虽然经过影视剧的传播早已广为人知,可在中国大陆并不存在。老左这家伙莫名其妙说这种话,就不怕被当成骗子?

不对。

捕捉到左雪峰难得一见的凌厉眼神,纪纭陡然意识到,左雪峰不仅是在诈她们,更是在观察她们的表情和反应变化。要知道,左雪峰可以算是国内第一批研究微表情的专家,如果她们中有人出卖了邰玉玲,不论她会不会选择在这时暴露,当听到左雪峰这番话,或多或少都会流露出与另外三人不同的细微表情变化,自然难逃左雪峰的法眼。当然,前提是老左还能有昔日五成以上的功力。

然而四名女弟子的反应却让纪纭微微失望,不仅全都矢口否认无常殿和邰玉玲存在偷税漏税的行为,并且从表情上看,都是差不多的委屈、担忧与紧张。

左雪峰脸色依旧毫无变化,他突然冷笑道:“不怕告诉你们,邰玉玲被救回来了,并且她告诉警方,是你们中有人做了手脚,制造出这场车祸。”

四名女弟子相互打量,表情有些复杂。半晌,还是之前打电话的女人开口说:“警官,我们四个人不仅情同手足,对姑婆更是一心一意。我们很早时候就立下宏愿,今生今世都会守在姑婆身边,侍奉她老人家直到羽化升仙。”

闻言,左雪峰沉默了下。

一旁的纪纭暗道糟糕,看来错了,左雪峰判断错了。这四名中年女性,对于邰神婆可谓是忠心耿耿,看这情形,应该不是她们之中任何一人动的手。

老左这回可把脸丢大了。

纪纭心中暗想,然而并没有幸灾乐祸,毕竟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这也是她的侦查思路。

果然,邢队的侦查手法虽然传统教条,可却是最稳妥,也是最靠谱的。

她走到左雪峰身后,轻咳两声,意思算了。

左雪峰无动于衷,仍旧盯着那四个女人。

这个死要面子的老左。纪纭默默吐槽,正想要替他打个圆场,就在这时,左雪峰开口了:“实不相瞒,我刚才其实是在故意诈你们,因为我之前怀疑你们中有人背叛了神婆。至于我这么做的原因,你们应该都猜到了吧?”

低沉中透着忧郁的嗓音,仿佛蕴藏着某种难以启齿的哀意,瞬间戳中了女人们的心,四人的眼圈都红了。另一边,纪纭眼睛都瞪直了,老左居然瞬间化身忧郁影帝梁朝伟,怎么,不准备继续诈了?

“警官,姑婆她是不是……是不是已经……”为首女弟子泫然欲泣,另外三人也都几乎哭了出来。

“这个嘛……”左雪峰喉咙里挤出不置可否的声音,随后叹道:“听说,邰神婆在数日前,就已经推算出自己不日将遭遇劫数。果然道行高深,虽说她涉嫌偷税漏税,可我个人对她却还是十分钦佩,毕竟我也曾在鞍县任职过一段时间,可惜因为政策原因,有些事无法拿到台面上。对了,不知道神婆在走之前,有没有透露些什么?”

纪纭眼睛猛然一亮,老左这是临时改变思路了。发现之前的推断有误,所以及时调整策略。他果然在来之前,就做好两手准备,并不是鲁莽地单纯只依靠直觉。

见四人都不搭腔,左雪峰低咳一声道:“虽然这场劫数,与气运有关,可也是人为制造出来的。如果神婆提起过任何与她劫数有关的事,都还请告诉我,至少也能让我尽一份力。”

四人之中,最年轻的那名女弟子神色微动,察觉到左雪峰投来的目光,她犹豫片刻后说:“我知道一件事,虽然不知道是不是和姑婆的劫数有关。就在前几天,我路过姑婆的房间时,听到她一直在念叨一个人名,并且还把那个名字写在纸上。姑婆看到我进来,便对我说,如果她哪天遭遇不幸,一定和这个人有关,因为这个人是她多年的心魔。可当第二天我问她时,她却不再承认,并且让我不准说出去。”

“那人是谁?”“什么名字?”

左雪峰和纪纭几乎同时问道。

“我还是写下来吧。”女人从怀中掏出功德本和笔,翻到最后一页,随后在纸面写下了三个字。

默读着纸上的名字,纪纭眉头微蹙。

——吴英凤

一看就是个女人的名字,并且,似乎还夹杂着些许年代感。

第七场

午后。

鞍县老庙街,从邰神婆的院子出了大门向东,冗长的街面挤满了人。男女老少,几乎人手一只器皿,用来去接神婆赐予的符水。十几名穿着白色麻布衣的男女,一边向人们收取费用,一边维持着街上的秩序。

“那些都是神婆的弟子,神婆让他们向东,他们绝不会向西。”街道拐角的土墙后,小林低声对周子皓和周甜甜说。

“好多人。”周子皓喃喃,随后问身后女孩:“甜甜你确定吗,疯阿姨就被关在这里?”

周甜甜用力点了一下头:“大山是和我这么说的。”

“他原话怎么讲?你模仿下。”小林问。

周甜甜白了他一眼,稍加思索后说:“大山说‘吴英凤那个疯婆娘就关在神婆家后院的库房里,我每天都会给她带点吃的。哈哈,只有我才能靠近她。’”

小林和周子皓面面相觑,随后咳咳地笑出声来。

“他就是这么说的啊。笑什么笑嘛!”周甜甜用力掐了把周子皓的胳膊,转身又掐了把小林。小林怔了怔,低头看着黝黑手臂上,那道几乎察觉不出的浅印。

“掐小林干嘛,还不赶快道歉。”周子皓揉着周甜甜的脑袋说。“不用不用。”小林抬起头连忙道。

周子皓突然想起了什么,“原来疯阿姨叫吴英凤,小林哥,你之前一直叫的其实是凤阿姨吧?”

“叫什么都是称号而已,没什么不同吧。”小林挠了挠头,目光落向前方人群:“疯阿姨居然被关在神婆家里,难怪我在福利院怎么也没找到,这下可难办了。”

“神婆这么帮他们,也是坏人咯。早就看她不顺眼,幸好没喝那瓶臭水。”周甜甜嘟哝道。

“嗯,他们都是一伙的,不过神婆的地位还要稍微高点,她在县里有许多信徒。”小林咬了咬牙,道:“子皓,本来我是打算,先救出疯阿姨,再找叔叔阿姨报警。现在看来,计划要变一变了。”

“你的意思是,直接通知我爸妈?”周子皓问。

小林摇头:“只通知叔叔一个人就行。”

周子皓从墙边探出脑袋,张望向那些满脸狂热的信徒们,许久低下头,摇了摇:“小林,我看我们还是直接报警吧。”

“警察怎么可能信我们几个小孩的话?”小林苦笑。

周甜甜也道:“就怕我们去到警察局,被信徒知道,去找神婆报信。最后白忙一场。”

小林微微点头:“很有可能。不过如果是叔叔出面,那肯定没有问题,叔叔连县领导都认识。”

“对,爸爸那么正直,肯定不会不管的。”周甜甜握紧拳头。

周子皓表情变化,过了许久他才咬着下嘴唇道:“那小林哥,你必须把所有事都告诉我。那天你没说完的那些,他们这帮人到底是怎么犯罪的。现在就说。”

小林怔了怔。

半晌,他说声“好”,整理一番思绪后,向两兄妹讲述起来。

因为自身的一些原因,许多夫妇都生不出孩子,可又十分想要小孩。在大城市,虽然也有儿童福利院、孤儿院,可收养手续繁琐,条件苛刻,想要从里面领养小孩并不容易。胎记男从中看到了商机,他制作了许多鞍县福利院的小广告,又给他几个开大车的朋友送了些香烟和神婆的符水,让他们把小广告贴在沿路的电线杆柱子上。

这年头,开车走南闯北的很多都是个体户、小老板,他们穿梭于县道省道间,看到广告也许就会记在心上。胎记男利用这种方式,每年都能吸引好几对领养者前来鞍县福利院。

而福利院的沈主任,恰好又是胎记男小时候认的干舅舅,起初沈主任并不愿意配合胎记男,可后来没过多久,也不知胎记男用了什么办法,做通了沈主任的工作。之后,他每次都能提前看到收养者的申请资料,从而获取他们的个人信息。

他将这些个人信息交给邰神婆,邰神婆会假装巧遇那些收养者,通过“卜算”,来获得对方信任。如果收养者们还有怀疑,邰神婆便会声称他们不久将遭遇劫难,或是落水,或是被抢劫,又或被高空坠物砸中,这些自然是由胎记男和他的帮手们来完成。

这些事过后,收养者们对于邰神婆几乎都是奉若神明,再无怀疑。他们会主动讲述自己来鞍县的目的,并请邰神婆给一些建议。而邰神婆则按照计划,为他们进行卜算,寻找到那个能够兴旺他们家庭与事业的孩子——也就是小林。收养者们来到福利院,从沈主任口中得知薛林的优良家教以及不幸身世,再见到小林本人乖巧单纯的模样,早已被洗过脑的他们自然喜出望外,认定小林就是他们要找的孩子,等不及想要办理收养手续。却不知,他们已经掉入了一个精心编制的陷阱之中。

“到底是什么样的陷阱啊?”周子皓握紧拳头问:“不都已经完成收养了吗?他们还能再做什么?”

小林:“我听胎记男说,他专门找学法律的大学生咨询过,收养法中有一条规定,收养人不得虐待、遗弃被收养人。”

听到这里,周子皓和周甜甜表情都变了。

“没错。”小林指着自己鼻子,用自嘲且厌恶的口吻说:“接下来便是我出马,来完成这场骗局的最后一步。”

我以父亲的祭日快要到了为借口,希望能在半个月后祭奠结束再和他们走,收养者们都表示理解并且支持,他们很喜欢我表演出的孝顺。在此期间,他们天天都会来福利院看我,我会表现得很好,讨他们欢心,让他们对我越来越喜爱。

直到祭日前的几天,我会找机会与他们单独相处,再然后,我会毫无征兆地暴露出丑陋的一面,爆粗说脏话,表现得偏激而古怪。他们会大吃一惊,以为我受到了什么刺激。而在这时,我便将真相告诉他们,我其实并不是什么老师的儿子,我父母都是罪犯,之前的懂事乖巧也都是假装出来的。趁着他们难以置信、无比气愤时,我昂着头走到他们面前,嘲讽他们傻,是蠢货,一个个都瓜,难怪生不出小孩,这辈子注定不会再有后代。

在我这些话语的刺激下,他们绝大多数都会控制不住出手。对我来说,哪怕一个轻轻的耳光也足以达到目的。因为躲藏在门后的胎记男他们会破门而入,将收养者的“虐待”行为抓个现行,即便收养者们反应过来这是个圈套,也为时已晚。

胎记男会以带我去验伤为威胁,向他们索取封口费,少则三五万,多则十万。他不会少要,也不会要太多,而是根据对方的经济条件,设下一个对方能够承受的最大数目。

这些收养者为了息事宁人,不得已选择妥协,解除对我的收养手续,花钱保平安。这件事对他们来说既没面子,也确实动手落下把柄,因此只能吃下哑巴亏,从没有人报过警。

两年多来,胎记男利用这一招,屡试不爽。可唯独在其中一对收养者身上出了岔子,嗯,就是吴英凤夫妇。那天我和他们独处时,不管我怎么嘲讽、羞辱,他们都没有动怒,更没有动手的意思。吴英凤还以为我生病了,关心地问我是不是哪里不舒服,然后向我伸手。

躲在门缝后的胎记男他们,以为吴英凤要扇我耳光,急忙推开门,却发现吴英凤只是在摸我额头,看我是不是发烧了。骗局提前暴露,胎记男也不慌,笑着抓住我脖子就朝墙壁撞去。我脑袋开花,头破血流,胎记男却硬是将我的伤赖在吴英凤夫妇身上,说是他们虐待我所导致,如果不给赔偿,他们就报警。

吴英凤大声叫唤,想要替我止血包扎伤口,胎记男的手下拦着她,不准她靠近。她男人料定讨不到便宜,于是提出拿出一万块钱,只求换个平安。可见到血的胎记男却仿佛疯了一般,狮子大开口,非得要十万。

在两人讨价还价的过程中,吴英凤始终担忧地盯着满脸鲜血的我,眼中泛着泪光。即便明知是一场圈套,在那样的情况下,她依旧放心不下我……

一口气说完,小林抬起头,就见周子皓和周甜甜表情都有些古怪,顺着周甜甜的目光,他向自己的眼角摸去,竟有些湿润。

“甜甜,你去找爸,带他来邰神婆这。”周子皓说。

“那你们呢?”周甜甜问。

周子皓看向小林,小林已经恢复平静:“我知道哪里可以翻墙进到后院。我先去库房确认下吴英凤还在,然后再出来等周叔叔。子皓,一会你就在墙边帮我把风。”

“好。”

三人商量完毕,周甜甜转身向招待所跑去,小林则带着周子皓,低头绕过人群密集的街面,钻进院子后方那条布满青苔和泔水味的狭窄巷道。“好臭。”周子皓紧捂鼻子,蹑手蹑脚地前进着,见小林若无其事地踩着那些不明液体和发霉腐烂的垃圾,他眼神微微复杂。

很快小林在一面水泥砖墙前停下脚步,隔着墙壁,隐隐能听见一些声响。

“墙后面就是库房,那边有个天井,我爬上去看一下疯阿姨是不是真的在里面。你帮我看着点。”说完,不等周子皓回话,小林横过身,抬起双臂顶住巷道两边距离不足两米的墙壁。随后他向上跳起,脚尖同时踩住两边墙壁,就这样一跳一撑,几个呼吸间便够上三米多高的墙头,看得下方的周子皓心惊肉跳。

“小林哥,当心啊。”周子皓捏着嗓子喊。

小林双手扒住一侧墙头,右腿抬高,猛然发力攀了上去。他扭头朝周子皓比划了一个“小声”的手势,随后弯着腰,手脚并用,仿佛一只灵活的猫咪,沿着房顶凸起的梁骨,向侧前方的天井爬去。

奇怪的情绪在他胸腔涌动,似乎是被压抑的渴望。和吴英凤相识时间不长,可她却是从小到大第一个对自己如此关心的人,比那个想要毒死自己的生母,更像一位温柔的母亲。

能救下她,自己心里或许也能够好受些吧。

小林心中暗想,随着不断靠近天井,下方奇怪的声音越来越清晰。莫名一阵冷意窜起,噩梦般的记忆深处,那令他彻夜难眠的一幕从眼前闪过。

他的表情变得僵硬,心跳逐渐加快。如同巨大相框般的天井近在咫尺,他却迟迟没敢向前越过半尺。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女人痛苦的哭泣声穿透天井,冲入耳膜,小林这才如梦初醒,苍白着脸向前探出脑袋。

视线下方,库房的草垛上,吴英凤衣衫破碎,白花花的胸脯和大腿暴露在外。

矮瘦男人光着屁股压在她身上,气喘吁吁地蠕动着,随着他频率越来越快,女人的哭泣也越发急促,边哭边咒骂,你们这群天杀的王八蛋,一个个都不得好死。

“你们城里女人办这种事,也不怎么放得开嘛。”男人喘着粗气说,一阵剧烈抖动后,他抬起身体,满脸舒畅,随后一个巴掌狠狠扇在吴英凤脸上。

“臭婊子,还敢诅咒老子?这里可是邰神婆的地盘,她乃上仙转世,法力无边,你的诅咒能顶锤子用?”男人系起裤腰带大笑。

吴英凤披头散发,嘴角流淌着鲜血,眼神涣散,表情疯癫。可当听到邰神婆三个字,她目光竟凝滞了片刻,仰起头,喉咙里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邰玉玲,你这个臭贱人,要不是你我男人也不会死,呜呜呜,你早晚会遭到报应!”

而就在这时,她看到了趴在上方天井边,面无人色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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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屿今夕

发表过不同类型小说近千万字,这是迄今最满意的一部。

责编:赛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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