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团圆:用婚姻雕刻自己的他,却得到一件废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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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18岁开始所做的一切努力,就是让自己摆脱他最怕的东西:粗俗。

本文系网易戏局栏目出品。

团圆:用婚姻雕刻自己的他,却得到一件废品


Intro

“你可别瞧不起人,我上学时可是学过农的。”

江星辰说这句话的时候,鼻子一抽一皱,鼻梁周围堆起的浅浅细纹转瞬即逝。她把保温杯放在杯架上,利索地系好了安全带。

保温杯里的咖啡是早上现煮的,用的是刘思远找人代购的某个小众品牌的曼特宁豆。江星辰对咖啡豆没讲究,拼配的还是纯的,花香的还是坚果香的,能提神就行,是刘思远不止一次地想要纠正她的咖啡品味。

“你们学的农,都是做做样子罢了。”刘思远发动了车。崭新的SUV驶出车位,向着小区门口驶去。保安跟刘思远很熟,迎上一张笑脸,刘思远降下车窗,也笑着打了招呼。

“刘哥,这么早就上班啦?”

“不是上班,回老家。”

年轻的保安往车里看看,看到了江星辰,后者对他摆摆手。他知道这对夫妻新婚不久。看样子是要回丈夫的老家过中秋。

才七点,路上车很少,他们很快开出了城区,上了高速。车刚提半个月,处处都透着新簇簇亮堂堂的精气神儿,跟刘思远的精气神儿交相辉映。

路过第一个服务区,江星辰和刘思远上洗手间,再去麦当劳买些吃的。江星辰就爱吃这些快餐店的早餐,办了月卡,十几块一个套餐,还能续一杯咖啡。

服务区的麦当劳只能打包,江星辰拎着纸袋端着两杯咖啡回来,递给刘思远。刘思远皱皱眉,“咖啡我不要,你都喝了吧。”快餐店的咖啡他从来不喝,星巴克勉强能接受。

江星辰去后备箱找保温杯,把刘思远口中的“刷锅水”灌进去,可以路上慢慢喝。后备箱放着他们要带过去的礼品,礼盒装的橄榄油和水果,进口牛奶,大闸蟹,月饼。

回到车上,江星辰的手机重新连上了车内的蓝牙音箱。Doja Cat的声音刚一出来,刘思远就皱起了眉。

“这是什么歌词啊?”他听到了一个极其不雅,在电视上会被消音的单词。

“《猛禽小队和哈莉奎茵》的主题歌呀,很火的。哦,你没看过不知道也正常。”

“少接触一点这种没营养的东西吧。我可告诉你啊,等有小孩了,可千万不能给咱儿子喂这些精神上的垃圾食品。”

江星辰撇撇嘴,退出音乐软件,调出播客app,选择了自己的订阅课程。

“这是什么?”刘思远问。

“传媒大学的电影公开课。我刚买的。”

“听《美元陷阱》吧,《金融时报》的年度经济学读物。

“你不是也喜欢电影嘛,这期讲《如父如子》,咱俩第一次一起看电影就看的这个呢,多有意义啊。”

第一场

刘思远知道,如果不是自己从18岁开始,就如同徒手攀岩一样,不管上面有多高,也咬着牙、闷着头往上爬,那么他永远不会有机会能跟江星辰坐在一起看一场电影。

自从他走出白沟子镇杨柳乡王家村,他就一刻也不停歇地追逐,追逐他的出身无法带给他的那些东西,并把它们一一实现。

大专三年,同宿舍男生还在拿着u盘互传小电影时,刘思远已经熟读王小波和《乌合之众》,硬盘里存满TED演讲和BBC纪录片。专升本后,他找大厂实习,蹭外校的大课,攒钱,照着Instagram上的英伦模特搭配衣服。过了两年,他穿着代购的Boss衬衫和Acne Studio牛仔裤搭配软皮马丁靴参加面试,进入应届生挤破头的国企。

此时的刘思远,已经完成了自我雕刻的第一步,但也只有一个大致轮廓,处处细节都需要精雕细琢。

他每周去一次中高档餐馆,只点一道菜,花大量时间研究菜单,下次交际应酬时,就可以轻松说出那些拗口的奇怪菜名;上班路上听《经济学人》,下班打网球,周末看艺术展,学摄影。他不吃任何西式或中式快餐,自己用橄榄油煎鸡胸肉,配上西兰花芦笋;学会辨别咖啡豆,淘了一套二手摩卡壶煮咖啡。他与大专的同学,那些在熄灯后谈论日本女优演技的同窗室友早已不再联络。他是自己的雕塑家,是卡诺卡和贝尼尼,那三年时光和过客就是凿下来的无用边角料。

又过了两年,刘思远小小升了半职,领导暗示他,学历对继续晋升还是个短板。于是他考了在职研究生。学校就在本市,一所以文科见长的综合性大学,高考录取线比他当年的分数高出三百多分。

研一下半学年的某天,下班后,刘思远坐了一个小时地铁,赶到学校小礼堂的电影放映活动。还有一分钟开场时,江星辰急匆匆跑进来,坐到了他身边。

电影放映到一半,刘思远收到通知加班的微信,才发现他的手机只剩百分之一的电量。他一下午都在想着看电影,忘记了充电这回事。江星辰弯下腰,从放在脚下的书包里拿出充电宝递给他,小声说:“电不多了,但够你撑到回宿舍。”

刘思远接过她的充电宝,说:“谢谢。我加你微信好吗?明天还给你。”

那场没看完的《如父如子》,令刘思远决定追求江星辰。

江星辰并不是刘思远理想中的女友、妻子的形象,他想象的自己的孩子母亲是大和抚子,或者赫本那种样子的。江星辰则个子不高,穿AJ球鞋,短裤配卫衣,背影像个中学生。

是她那份潇洒吸引了他。人要么自恋,追求另一个自己,要么就像拼图,我的缺口等着你补完。

江星辰的潇洒,用不太书面的说法,是满不在乎,是放松。人生对她来说像玩儿似的。她在211本科学英语,大三时去英国交换了半学期,回来后说喜欢爱丁堡,结果被通知保研,学校离家很近,就不出国了;选专业,可以选英语文学、新闻传播、电影学,她觉得两长一短选短的,就这么成了电影学硕士在读。

刘思远永远无法理解,人怎么可以如此轻松地对待自己。

江星辰毕业典礼那天,刘思远跟单位请了一天事假,捧着一束“野兽派”到学校来找她。江星辰摘下学位帽,说:“我要去爱丁堡读二硕,算了吧。”

刘思远想问她是不是一年前就决定了,但他说的是:“那我等你吧。”

江星辰皱皱鼻子:“你条件这么好,去找别的女生吧。”

刘思远说:“那我能不能至少请你吃顿饭?”

江星辰选了学校附近的茶餐厅,是个消费不高的连锁品牌。他们旁边坐了一家子,老两口和小夫妻带了个三四岁的男孩,一会儿站在椅子上唱歌,一会儿跳下来满地乱窜。服务员委婉制止了几次,收效甚微。说的次数多了,人家就不高兴了:你们这有规定不能带孩子?小孩子谁管得住?等你有孩子你就知道了。一套组合拳下来,任谁也只好知难而退。

“熊孩子背后一定有熊父母,基因遗传。”刘思远这么想着。

等他有了孩子?等他有了孩子,他会把他教成一个英国小绅士,也绝不会带他来这种档次的餐厅。档次越低的地方越属于熊家长的地盘,熊孩子的乐园。

小孩闹着闹着,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家长忙不迭拍背喂水,却越帮越忙,咳嗽声变得断续嘶哑,孩子脸憋得紫红,不停倒气儿。

江星辰突然站起来,快步走到隔壁桌,一把将小孩从椅子上抱下来,一条腿弓起卡在他双腿之间,两只手叠成一个拳头在肚子上猛压。几下之后,小孩哇地吐出来,一摊呕吐物中躺着一颗果冻。他咳嗽几声,气儿顺了,大哭。

“这么大点孩子,吃果冻你们得看着呀!真是的!”

江星辰在围观食客稀稀拉拉的掌声中回了座位,神色自若。她看了看刘思远震惊的眼神,说:“哦,这是海姆立克急救。我爸是医生。”

原来是医生的女儿。刘思远这才想起,他从不知道江星辰的家庭

“那阿姨是?”

“钢琴老师。”

医生和老师的女儿,在科学和艺术的双重氛围里长大。是了,这就是刘思远在尚未武装完全时,会幻想的那种父母,构成欧美社会中坚力量的中产阶级们。他们不太有钱,可能会一两门外语,从事需要学历和多年训练才能上手的高尚职业。他们留给孩子的家传,不仅是一栋房子一辆车,而是在任何场合都能抬头挺胸的底气。

刘思远可以跟单位的海归同事出入同样的咖啡厅,穿同样的衬衫风衣,谈论同样的经济时政话题,但那份家传,他永不会拥有。

所以,他要自己成为第一代,让他的儿子有那份底气。

“那……你怎么既没有学医,也没有学音乐?”

江星辰抿嘴一笑,“我没有那个基因。”

“谦虚了。”刘思远由衷地说。

虽然刘思远没有问过,江星辰就没主动说过她的家庭,但他能确定江星辰一定是继承了父母的一部分智商。她告诉过刘思远,自己其实从小到大没有经历过大考,初中毕业直升高中部,高考保送外国语大学,研究生还是保送。

相比拼尽全力,把自己变成了忒修斯之船的刘思远,人生对她来说,可不就是一场轻松的玩乐。

一年之后,江星辰毕业回国,成了刘思远的女朋友。

第二场

车子开到了王家村的村口,几只土狗在路边徘徊。江星辰按下车窗,发出啧啧的声音逗狗。一只棕色和一只黑白相间的狗闻声上前,作势用后肢站立。

江星辰要去摸它们的脑袋,够不着。刘思远说:“小心点,农村的狗没打过针。”江星辰说:“别这么紧张,你看他们多乖呀。”

穿黑色长裤和紫色罩衫的女人小跑着过来。江星辰立刻打开车门,跳下了车,不小心被裙子绊了一下。她平时只穿牛仔裤和卫裤,这次刘思远没事先知会她,自己做主去商场买了一条长到小腿的伞裙和一件薄款莫兰迪色针织衫塞给了她。江星辰没说什么,对于两人之间生活方式和审美的差异,她一般都是退让的一方。

“大姐!”江星辰亲热地喊道,向女人迎过去。

刘思远也下了车,“大姐,我们都认识路,你还跑出来干什么。”他回老家说的也是普通话。

刘蓉说:“想你们呀,等不及了!”她拉着江星辰左看右看,“哎呀,这漂亮的!比结婚时又漂亮了!”

江星辰打开后排车门:“大姐,咱俩坐后排。”

刘思远也重新上车,向着刘家驶去。

再向里面就是土路了,车子不时颠簸,又要停下来等待避让各家散养在外头的狗和鹅。江星辰说:“这鹅好大好肥啊!”

“家里有刚杀的,就等你们回来了!”刘蓉乐道。

刘思远皱了下眉。

刘家的二层自建房去年刚盖好。因为江家出了房子,家中不必支援儿子娶媳妇,便有钱盖新房了。房子在王家村最西头儿。他们在村里是边缘姓氏,没什么好的地盘。刘思远是唯一的男孩,大姐两年前离了婚,带孩子回了娘家。刘思远的爷爷去世十多年了,奶奶在世,跟三个儿子、儿媳住。

一想到一大家子要坐在一张桌子上嚷嚷着吃饭(还有大姐的闺女,堂弟的小子,老天啊),吃刚宰的鹅,刚杀的鸡,刘思远就开始头疼。说是团圆,对刘思远来说跟上刑差不多。

刘思远第一次见江星辰的父母,也是在中秋。

那时他们的感情已经稳定,离结婚不远了。登门之前,刘思远问江星辰带点什么好,江星辰说:“随便,我爸妈都不讲究。”她的人生底色几乎就是由随便、都行、无所谓构成的。

那天刘思远穿上一套老钱风的拉尔夫劳伦,提上坚果礼盒、大闸蟹和月饼,跟着女友去拜访准岳父岳母。开门迎接他们的是林老师,江星辰的母亲。她是个瘦高的女人,方圆脸,微卷的中长发闪着深栗色的光泽,穿着既方便居家又适合待客的阔腿裤和丝绵衬衫。这个年纪该有的皱纹都有,肤色白皙,有一种富足感。

“我在阳台就看见你们啦。”她说。

“阿姨好。”刘思远微微欠身。

“怎么还带这么多东西呀。”林老师笑眯眯客气道,给他们拿拖鞋。江星辰直接左脚卡右脚脱了球鞋,带着一连串的“爸”往里跑去了。

房子能看出有些年头,大概180平左右的平层,客厅是整面落地窗,不是近两年流行的装修,但那种被时间浸润过的,恰到好处的微小凌乱中藏着愉悦,令人得以一窥主人的品味。家具是胡桃木色配乳白色,软装饰不多不少,谈不上某种风格,是一种长久生活后,找到了最舒适的尺度的自在。

林老师泡好红茶,江星辰从厨房拿来用瓷碟装着的几块曲奇。“先垫一垫,我爸弄那个大肘子,贼难熟。”

刘思远小声问:“你家里是你爸做饭啊?”

“是啊。”江星辰说,“他做饭比我妈好吃。”

过了会儿,就听江医生喊:“吃饭啦!思远饿了吧!”江星辰一下子蹦起来,“吃饭吃饭!”江医生从巨大的烤箱里端出了今天的主菜——那道颇费功夫的肘子。

四个人四道菜。罗宋汤、沙拉、薯角、烤猪肘。刘思远才发现厨房也是西式的,嵌入式烤箱占领了最大的要塞位置。

林老师开了红酒,给每个人都倒了半杯。江医生摆摆手,林老师说:“今天团圆,就喝一点。”江医生这才点头。他身材高大,像个运动员,白T恤的短袖被手臂撑得紧贴皮肉,一看就是经常锻炼的结果。

四个人都坐下了,江医生突然一拍手:“我就说肯定少了什么,应该来些酸菜。”

林老师笑说:“没有就没有了。菜缺了,人是齐的,也好。”

刘思远心想,西餐配酸菜,这混搭也是闻所未闻。

“叔叔是北方人?”刘思远问道。

“是,老家在中俄交界,纯正的北方人。”他笑说,“可惜酒量不北方,喝不过我太太。”

林老师点头:“一杯上脸,两杯就得说胡话了。不过他自己也控制,说这一行,脑和手都要稳。”

她转向刘思远,“我们辰辰说,你喜欢吃西餐。”

“是,平时吃西餐多。叔叔这厨艺,赶上高档西餐厅的大厨了。”

江星辰笑嘻嘻道:“我爸就会这两手,唬人还行。再说了,我看跟红烧肘子区别不大。”

江医生说:“这话我倒是赞成。德国和东北的饮食,确实有异曲同工之处。Sauerkraut跟猪肉一起炖,吃不出是西餐中餐。”

林老师接话说:“所以啊,我一个南方人,第一次吃猪肉炖酸菜,竟然不是在东北。”

刘思远明白过来,“叔叔是在德国生活过?”

“在柏林读过几年书。我太太也是,我们是在中国留学生联谊会上认识的。”

刘思远连忙举起酒杯:“德国的医学和音乐都是世界一流的,叔叔阿姨真是不得了。”

江星辰逗他:“你是不是在这腹诽呢,怎么我女朋友就这么没出息?”

吃过饭,江医生自己收拾厨房,林老师给他们做咖啡。机器发出的巨大声响几乎吓了刘思远一跳。收拾利索的江医生擦着手走进客厅,笑说:“十多年的老古董了,早就在超期服役,一开机就像施工现场。辰辰总说要换,她妈不肯,说当年从香港背回来不容易。”

刘思远想,十多年前他在白沟子镇高中上学时,连速溶咖啡都没喝过。

去帮江星辰端咖啡时,他小声问:“你没告诉我你爸妈在国外生活过啊?”

江星辰说:“哦,那我忘了。你也没问我呀。”

晚上,江星辰开她妈的车送刘思远去车站。刘思远一言不发,半晌才说:“你应该告诉我你父母基本情况的。”

江星辰莫名其妙:“咱俩没谈时,我都告诉过你呀?”

“我是说,你应该跟我说他们留过学。”

“他们只是去过德国,又不是去过火星。”

“早知道,我就不会带这些俗东西上门。”

江星辰这才哈哈大笑,“你可真逗!我爸妈就是俗人,凡夫俗子,吃的喝的可不就是俗东西?”

刘思远无法对江星辰解释清楚。甚至,他也无法对自己解释清楚。

江家的那种奇特氛围,一直在他的头脑里萦绕。如果非用一个词形容,那就是“平常”。用旧的咖啡机,不知多少年头的钢琴,一整面墙的外文书。这些他花了十几年才慢慢接近的东西,却陪伴了江星辰的成长。

这是她的生活,她可以选择继承,也可以选择走开。但不管走出多远,这些东西已经成了最合身妥帖的那件睡袍。

刘思远想起自己那油瓶倒了也不扶一下的酒鬼父亲,因为不会拼音而不能用手机,贫穷也不耽误他出轨。他爷爷也是一样,临死前几天还在摸人家售货姑娘的手。“老鼠崽子会打洞。”每次想起这两个男人,他就摒弃了一切文雅的词汇。

他不知道这些基因会不会也在他的身上显现,这些淌在他们刘家男人血脉里的蠢笨、懒惰、下流、自以为是。他从18岁开始所做的一切努力,就是让自己摆脱他最怕的东西:粗俗。

江星辰没有这样的顾虑。她的血液里是江医生的高智商、自律,林老师的对艺术和美的感知力和创造力。这才是有价值代代相传的基因。

第三场

刘蓉从江星辰手里抢下几个礼品袋子,“大姐来拿!你这身漂亮衣服不方便!”江星辰看了刘思远一眼,笑道:“听到没有,就你非要我搞得这么隆重,回自己家还穷讲究。”刘思远对她笑笑,没有反驳,自己提着较重的几个礼盒率先进了院子。

一个粉色影子向着他扑过来,一头扎进他怀里。刘思远向后退了一步,没有空出手去扶,只是说:“莹莹别闹。”

一身粉色纱裙的莹莹兴奋地抱着舅舅,看见舅妈,便又炮弹一样冲过去,被江星辰张开手臂接住了。

“哎呀新裙子是不是?真好看!谁给买的呀?”江星辰牵着莹莹,跟在刘蓉姐弟身后。

“小云姐给买的!”莹莹大声回答。

“小云姐呢?”

“新娘子今天不能来!明天摆酒时才能看!”

“那明天莹莹和舅妈一起去接新娘子好不好?”

“好!”

这次两人回乡不仅是因为中秋,也是要参加刘思远二堂弟刘宏的婚礼。婚礼是要办流水席的,摊子铺得大,因此头天的家族聚餐就尽量从简了。但菜式仍然可观,女眷们提前两天就开始忙碌。男人们则聚在一楼客厅抽烟聊天,席还没开,酒就喝了不少了。

江星辰对刘思远说:“咱们去搭把手吧,大姐她们都累坏了。”刘思远说:“你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还添乱,就呆着吧。”

大堂弟刘浩的儿子小飞比莹莹大些,正上小学二年级,一直拿着手机打游戏。江星辰过去跟他搭话,问他在玩什么,小飞看了她一眼,说:“说了你也不懂。”江星辰笑道:“我得先听听,才能知道我懂不懂。”小飞不耐烦地一扭身子,不搭理她了。

刘思远在一旁想,他和江星辰的儿子可不能像这样打游戏、看动画片,在大人面前没教养,还操着一口乡音。好在他和江星辰在家都是说普通话。

吃过饭,江星辰跟着婆婆姐姐和妯娌收拾杯盘狼藉,消停下来后已经是八点多。明天的婚礼是清晨开始,因此一家人都赶早睡下了。二楼东边的房间留给了小儿子和儿媳,连被褥都还是喜庆的红色。江星辰往后一倒,长叹一口气,“我才洗了几个碗就这么累,大姐她们得多累啊。”

“她们都习惯了。”刘思远靠在床头,回了两条同事的微信,说:“大姐要是不多干点活,在家里更受气。”

“为什么?”

“大姐离婚时爸妈就不同意,后来到底离了,男方不要莹莹。我爸妈觉得这么大岁数带着孩子回来丢脸,还是个姑娘,带回来也没什么用。”刘思远嗤笑一声,“弄得像刘家有皇位要继承似的。”

江星辰逗他:“你不也喜欢儿子?你平时不总说以后咱们儿子什么的,从来没说咱们闺女。”

刘思远说:“我就是随口一说,你别往心里去。”停顿一下又说,“要是女儿,我也想她像你爸那样,学医。”

“像我爸?你怎么不说像我?”

“不是说隔代遗传么,咱们女儿也能培养成Dr。”

江星辰哈哈大笑,“行啦,孩子还没进肚子,你就要开始鸡娃了。”

刘父在外头隐约听见小两口的笑闹声,皱眉道:“瞧这小山让这城里媳妇弄得五迷三道的,刚才还拦着不让干活。有这样的媳妇吗?没规没矩的,结婚都不回来摆酒。”

刘思远原名刘山,现在的名字是上大学时改的。

刘母瞪了丈夫一眼,“自己说说得了,大过节的别去给儿子添堵!”

刘思远和江星辰的婚礼,是在江星辰老家办的。

他一宣布这个决定,全家就都急了,哪有不回男方家摆酒的道理?刘思远的意思是疫情还未结束,回这边摆流水席,万一有个感染的,谁都跑不了。

刘父嚷嚷道:“别扯什么感染!不回来摆酒就是瞧不起我们老刘家!”刘思远吓唬他说:“我告诉你,现在国家规定不能人员聚集,到时候咱们家成了传染源,要进派出所,要坐牢!想让你儿子坐牢,你就倔吧。”

儿子这样一说,刘父还真的怕了。他十几年前因为喝酒闹事被拘留过,知道在里面滋味不好受。

江家也因为疫情没有请太多人。刘思远的父母、姐姐和姐夫带着莹莹,江家这边只有二十几个关系最近的亲戚和同事朋友。仪式选在一家酒店外的花园,全程在室外。江星辰找了自己的同学做婚礼策划,流程从简,没有接亲送亲环节,更没有堵门之类的游戏。婚礼当天,她穿着林老师结婚时的婚纱,倒也有一种复古的趣味。

刘思远还是挺满意的,他觉得这种简约的婚礼更有品味,更洋气,但刘父刘母的脸色一直不太好看。仪式的过程很短,交换戒指后,江星辰将捧花直接给了自己的伴娘。

之后就进入了宾客用餐环节。刘、江两家人坐一桌,剩下的来宾两桌就坐下了。一对新人敬完酒便加入进来,两家互相说着感谢和恭喜的话。

酒店是林老师学生家的产业,已经开了十多年,菜品事先沟通了颇久,算是中西合璧,酒也准备了啤酒、香槟和白酒。一直没有兴致的刘父,这会儿也高兴起来,刘思远正相反,他很怕他爸一高兴就喝多了撒酒疯。

正热闹着,江医生接了电话,刚说了几句就神色凝重,他示意自己离开一会儿。片刻后回来,江医生说:“实在抱歉,有个病人原定后天手术,突然撑不住了,我得马上去趟医院。”

林老师说:“啊!”

江医生说:“就是上次跟你说过的杨局。”

林老师点点头:“知道了,路上小心。幸亏还没来得及喝酒。”

江医生过来拥抱了一下江星辰,又去别桌解释了一遍,小跑着离开了女儿的婚礼。

林老师对刘思远说:“财政局的副局长,一开始住三院,指名要转过来老江他们医院。这个手术省里能做的医生只有三个,另两个在省城,早都排满了。”

刘思远说:“江医生是一把刀,这个级别的,自然只有找他放心。”

刘母说:“小山,都摆酒了还不改口,什么江医生江医生的!”

刘思远笑笑,没有接话。他们领证之后,如果在场有别人,刘思远还是称呼岳父“江医生”。他知道在国外Dr是关乎身份的称谓。刘思远甚至觉得,在女儿的婚礼上为了工作不得不匆匆离开,都有一种难以言说的体面在里头。

从刘思远去镇上读高中开始,他就对“父亲”这个存在有一种遥远而可怜的幻想。“始作俑者”大约是他的物理老师,姓张,个头不高,戴眼镜,即使在夏天也穿长袖衬衫和长裤,下摆整整齐齐地掖着。他是唯一一个说普通话的任课老师。据说他是杭州人,为了妻子千里迢迢才过来。

在这之前,刘思远对中年男人的印象是卷到胸口的背心,手指头被劣质尼古丁熏出的焦黄,他们总是咳嗽,并且骄傲地把痰吐出老远。准确地说,这是刘父,以及他的叔叔们给他的印象。张老师跟他们都不一样。他课讲得如何,刘思远几乎记不清了,留在他记忆里的是他的普通话、白色保温杯、沾着粉笔灰却并不肮脏的手指,还有他杭州人的身份。

张老师的儿子也在这所学校,与刘思远同级,叫张思邈。他在实验班,据说是建校以来,最有希望上清北的学生。

高考后,张思邈没考上清北,以全县状元身份去了浙江大学物理系。学校专门开表彰大会,请张老师谈谈培养经验。张老师温和地说:“我们没有培养他什么,可能是耳濡目染,孩子也喜欢物理吧,喜欢就会去好好学。”

老鼠崽子会打洞的前半句,自然说的就是张思邈。

而他刘思远,刘山,身为一个连拘留所也改不掉他酗酒毛病的男人的儿子,后半生都需要与被倒入他人生之河的一摊污秽斗争。他别无选择,只能奋力奔流,奔向远处的大海,一股脑儿投进去,希望海水能够将那摊污秽稀释,再稀释。

第四场

第二天一大早,刘思远作为婆家人,开车和江星辰一起去镇上接小云,也捎上了莹莹。她第一次坐私家车,兴奋得一直尖叫,朝路人招手。

“莹莹,小淑女是不能这么大喊大叫的,别跟家里那些人学。”刘思远皱眉说。

江星辰逗着小外甥女:“你舅舅要把你培养成夏洛特小公主呢。”

“夏什么?”莹莹仰着头天真地大声问。

刘思远无奈地看了江星辰一眼。

婚礼流程相当繁琐,光是接亲、堵门,就花了颇久。江星辰一开始还觉得有意思,后来就有些不耐烦,刘思远比她更不耐烦。

好不容易等新娘子坐进了婚车,准备回王家村,江星辰这才注意到她的腹部已经隆起,繁复的中式婚服也遮掩不住。

她悄悄对丈夫说:“小云肚子都这么大了?”

刘思远说:“就是因为怀了,才赶着结婚。”

进了刘家,先在院子里放鞭炮,然后新人叩拜男方的父母。刘家喜气洋洋,男人们和宾客在外观礼,对新娘子品评一番,女眷则为稍后的酒席做着最后的准备。

开席后,新娘子换了一套敬酒服,倒酒递烟一路敬过来。江星辰接了小云的酒,低声问:“你怎么样?”小云一愣,露出一点笑来,“挺好的,谢谢嫂子。”

有来宾起哄让小云和刘宏喝交杯酒。刘思远起来挡着,想让他二叔也来维护一下,但二叔不见了,许是去别桌跟人拼酒。

宾客把扫兴的刘思远挤开,小云紧张地护着肚子。江星辰注意到她的动作,急切地喊:“别碰着新娘子啦!”

但没人能听见。周围的喧嚣像一层毛玻璃,遮住了小云脸上的苍白,只剩下喜庆。直到一声脆响,小云手中的白酒瓶跌落,她也跟着跌在地上。酒席顿时变得死寂。一个女人尖声叫起来,一股子血正流向她的脚边。

刘宏一把抱起小云,刘思远也跟上去,兄弟俩向着停在村口的刘思远的车跑。江星辰一桌一桌地寻找着二叔,但每一张红彤彤的男人的面容都长一个模样似的,她找不见,只能跑去后厨喊刘蓉。

等一家子都赶到镇医院,刘宏正蹲在手术室外抱着头。五个月的女婴流产了。江星辰一听,不知为何悲从中来,掉了眼泪。二叔二婶安慰着儿子,二叔说:“还好是个孙女。”

傍晚,刘思远和江星辰的车再次开出了王家村。血腥味似乎仍未从车内散去。江星辰一直注视着车窗外,没有像平时那样一上车就要放音乐。

刘思远看了看她,安慰道:“农村都这样的。以后咱们少回来。”

江星辰没有看他,轻声说:“城里也这样的。都一样。”

第五场

中秋小长假的头一天,办公室里已经没了工作的气氛,都在互相询问着如何过节?在家呆着还是旅游?回男方家还是女方家?接近下班的时候,大家的桌面都收拾得干净,只留一个手机,就等着到点走。

刘思远的同事已经光明正大地开始摸鱼,正在看某个视频网站出品的纪录片,感叹医生的辛苦。路过同事的工位,刘思远停下来捧场说:“确实辛苦,我和江星辰结婚的时候,她爸坐到一半,就被叫走手术了。”

正说着,刘思远发出一个惊讶的“啊”声,同事问道:“怎么了?”

“这是江星辰她爸。”他指了指手机屏幕上正在学术会议上演讲的江医生。

同事笑说:“你们听到没,小刘的岳父是上电视的名医呢!以后咱们要是生了什么病,小刘,你可要帮着走走后门啊。”

刘思远笑道:“你们可别咒自己,看病看到江医生那的,都是别的医生没有法子的病了。”

“我看呀,这学医,也是要天赋遗传。这江医生的父亲就是医生,还是在莫斯科留过学的。哎小刘,你老婆怎么不当医生啊?”

刘思远笑笑:“她没遗传上呗。”

“那不见得,我看是家里怕苦了女儿了。等你们有孩子,培养上医学院,出国,肯定不难,基因在这呢。家里有个医生还是安心。”

刘思远带着点优越地附和道:“是,有医生有老师这些,还是好的。”

下午,刘思远去高铁站接岳父岳母回来。原本小两口是要回两个老人那里吃团圆饭,但江医生和林老师碰巧要过来看望老同学,便定在他们的家里吃饭了。不是正日子,是八月十六。林老师说:“十六的月亮更圆,咱们在一块儿更是好。”

菜还是江医生做。开席前,一家四口碰了杯。江星辰没有喝酒,喝橙汁。放下杯子后,刘思远和江星辰对视一眼,笑着说:“爸,妈,跟你们说件事儿,二老要当外公外婆了。”

林老师睁大眼睛,江医生也很吃惊,不过他看了女儿一眼,情绪就递进成了惊喜。

“什么时候知道的?”

“昨天。”江星辰说,有些害羞,“中秋的正日子。”

“哎呀,那咱们今天可真是团圆了!”

林老师的眼中闪出一层泪光,看向丈夫。江医生点头,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又自己满上了一杯。女儿要当妈妈了,他自然也破了例,饮酒庆祝一番。

但酒量毕竟有限,用餐结束时,江医生已经完全是醉酒状态。刘思远连忙扶着岳父到沙发上躺下休息。

收拾过后,林老师泡上了茶,配着月饼当做甜点。江星辰在国外的发小打来问候视频,与林老师说了几句,江星辰就回了卧室,单独和闺蜜说起悄悄话。

江医生喝了些热茶,清醒了些,但仍然醉着,话变得很多。刘思远听着,又要和林老师说话,便只点头,不时用“是啊”“确实”“我明白”接应。

“你爸真不能喝吧?一喝酒,这个话匣子就关不上了。不过好歹不撒酒疯。”林老师笑道。

刘思远点头:“爸酒品好。”

江医生似乎没听清他们在说什么,自顾自说道:“思远啊,虽然辰辰不是我们亲生的女儿,但这么多年,她跟我们亲女儿没有任何区别。我女儿和外孙女,交给你,我和她妈放心……”

刘思远呆呆地看着仍然目光失焦的江医生。

“爸,您说什么呢?”

林老师轻轻叹气,“你爸这是喝多了,什么都往外说。不过,亲生不亲生的,早就无所谓了。我们不在意这个,不管辰辰的生父母是谁,她就是我们的孩子。”

刘思远如遭雷劈一般僵坐在沙发上。

江星辰是五岁时被领养的。被放在福利院门口时,她还是个不到一岁的女婴,襁褓中的一张字条显示她来自某个村子。林老师之前有过孩子,因早产没有保住,她自己也由于那次事故失去了生育能力。夫妇俩商量后,便决定领养这个孩子。五岁的女孩已经懂事,自然很清楚他们并非自己的亲生父母。但三口人并未因血缘而与寻常家庭不同,仍然亲密无间,江星辰也从未想过要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

“所谓的血缘,只是生物学上的,一起长久生活,才是家庭的真正意义。”江医生不知仍是醉酒还是已经清醒,口齿倒十分清楚,“当然了,思远啊,你们一家三口,是真正的缔结于血缘。我也没有问过辰辰,这么多年,有没有一些时候感觉到跟我们有什么隔阂。现在,她有了自己的孩子,我想,这也算是用另一种方式,弥补了她与我们缺乏的这个纽带吧……”

打完视频电话的江星辰从卧室出来,看到江医生歪在沙发上,噗嗤笑了:“我爸是不是又喝多了开始发表演讲啦!”

刘思远猛地抬头看着妻子,江星辰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

林老师说:“让他睡会儿,睡一觉酒就醒了。你拿条毯子给你爸盖上。”

刘思远和江星辰把老两口送回酒店,返程的路上,刘思远一言不发地咬着牙关。江星辰问:“你怎么了?”刘思远不回答。

在江星辰问了第四次后,他们已经开进了小区。

刘思远猛地打了下方向盘,将车停在路边。

“你干嘛呀!吓死了!”江星辰生气了。

刘思远盯着她半晌,说:“你不是江医生和林老师的女儿?”

江星辰一愣,随即笑道,“他们跟你说了?”但她看到丈夫眼中闪着一种近乎被背叛的目光,笑容便在脸上僵住。“你什么意思?”她问。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是领养的?”

江星辰沉默一下,说:“我觉得没有必要。我爸妈也从未跟领养我之后认识的人说过我是领养的。我们只是没有血缘,但我无条件地爱他们,他们也无条件地爱我,跟别的家庭也没有什么不同呀。”

“没有不同?没有不同?你不是他们亲生的!你甚至都不应该姓江!”

江星辰震惊地看着他,像是不懂他在说什么。

她仔细地打量着刘思远,猛然发现自己的丈夫变得非常陌生。此刻,他已经成了一个正用仇恨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可怕的陌生人。

“刘思远,你有什么毛病?我是不是我爸妈的亲生女儿,有什么要紧吗?如果你觉得我没有告诉你这件事,是一种隐瞒,现在你知道了,我也可以向你道歉。我并非有意这么做,是因为我根本没有意识到……”

“所以你说你没有遗传到学医和学音乐的基因,是因为你确实没有他们的基因,对吧?”

江星辰在并不寒冷的初秋打了个寒颤。

刘思远只觉得一股夹杂着无数情绪的怒意在撞击着他的大脑。白沟子镇荷花乡齐家村,这是抛弃了江星辰的亲生父母在字条上留下的地址。齐家村他知道,上高中时,他班上就有齐家村的同学,距离王家村只需一小时的车程。

原本与他站在同一起跑线的江星辰,什么都没有付出,便进入了他拼上一切才终于摸到一些边角的另一个世界。

她的亲生父母是什么样的人?

也许她本也有一个酒鬼父亲,小学毕业的母亲。她本应该在后厨宰鸡杀鹅,为男人们的吃喝忙碌。她的血液里也流淌着刘思远最痛恨的那些东西。但她悄无声息地把这些隐藏起来,让自己成了医学世家的女儿。

他们刚刚在她的身体里生根的孩子身上携带的,也不是从祖父一辈流传下来的高智商、忠诚、自律的基因,而是从他的亲生父母,和她的亲生父母那里继承的低劣却又格外生机勃勃的基因。

她与他一样是个乡下人。

他想起那部与江星辰一起看过的《如父如子》,里面男主角的妻子曾问他:“当听到庆多不是你的儿子,你是不是松了一口气?”

刘思远是松了一口气的。也因此,他对这个故事的结局嗤之以鼻,尽管江星辰感动得一塌糊涂。“无关血缘,有爱便是好的”,在刘思远看来,是只能拥有无价值基因的人的自我安慰。

他用了将近三十年的时间怨恨王家村,怨恨他的父母,用了将近三十年的时间如履薄冰地努力,也不会忘记在看到那些教授、医生、艺术家、工程师的后代在与他出入同样的写字楼和餐厅时告诉自己:“不过是会投胎罢了。”

从现在开始,他怨恨的对象多了江星辰,还有曾经是他心中的模范父母的江医生和林老师。

这个虚假的三口之家,凭什么就这样打碎了他一生的执念与幻想?

刘思远大叫起来,用力地拍着方向盘,汽车因此发出刺耳的嚎叫。江星辰“你是不是疯了!”的叫喊从他的耳旁擦过,只留一个模糊的尾音。

江星辰打开车门跳下了车,向小区外跑去。也许她要回家,那个与她并无血缘关系的家。

风推开了云,圆月的光辉慷慨而慈爱地倾泻于人间。

刘思远听见路过的一家三口中的孩子蹦跳着喊道:“妈妈妈妈,月亮好圆啊!”

父亲说:“是啊,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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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冬阳

吃好喝好,做个俗人,从不危害社会

责编:卡罗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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