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系网易戏局栏目出品。
鼓中人03:捡垃圾的疯女人,派出所的钉子户
前言:
上一集的故事里,一个年轻女人、一个老阿姨、一个叛逆少女,在派出所相遇。
三个人谁都不认识谁——果真如此吗?
第一场
“非常感谢您提供的信息,但目前没有证据表明……”
窦国琴这个晚上又没有睡好,时断时续。这两年她睡得越来越少,闭上眼后她会陷入一个短暂的梦境,在梦境中等待着一次肌肉痉挛,醒来后就再也很难入睡。
到底是睡不着,还是不愿意睡着,窦国琴自己也说不清楚。
她几乎是眼睁睁看着天亮,总也拉不拢的麻布窗帘漏光,天色微亮就有幽蓝色的光沿着窗帘边缘轮廓照进这个逼仄的小房间,堆满了塑料瓶和瓦楞纸。
窦国琴将一个编织袋在手上绕了几圈,拖着往外走。她租住在某个老式小区后面的简陋平房里,靠捡垃圾为生。
她干枯、粗糙、黝黑,具备所有拾荒者应有的特征。她身体前倾,冲进小区的步伐就像是嗅到猎物的豺狗,全然不顾其他捕猎者的目光。
扔垃圾的年轻女孩看到窦国琴气势汹汹的脸吓了一跳,任凭她拿走了手里的纸盒。
窦国琴在垃圾桶里翻了半天,收获了不少战利品,路人手中的废品也被她截胡。她一直忙到九点,两个穿着干净的中年妇女只能在一旁干瞪眼,为自己因体面而导致的损失扼腕叹息。
结束了野外战场,窦国琴准备去收割楼道。
她用顶端带钩子的铁棍去捅一楼空调外机下面的杂物堆,娴熟的手法来自她小时候的捅灶手艺。她勾出来一个小小的玻璃皿。意外的收获。她把玻璃皿塞进了编织袋里。
她继续往前走,看见绿漆铁门上并排贴了三张告示,5月9日,5月14日,5月20日。
第一张来自物业,第二张和第三张都是附近派出所张贴的。
窦国琴识字不多,但能看懂大概内容:“近日高楼层有居民向下投掷塑料袋……”“大多是粪便、垃圾……”“若再不停止,将要承担法律责任……”。
窦国琴后退一步,仰头看了看。这栋楼最高是六层。
一层楼是三户,有时会有人将垃圾放在门口不扔,窦国琴会在里面找可以卖钱的东西。但今天窦国琴一无所获。她在五楼等了一会儿,没有人出来扔垃圾。
她拖着编织袋下楼,两个中年妇女站在那里,似乎已经等了窦国琴很久。
窦国琴翻着下眼白瞪着她们,等她们先开口。
“你以后不要再来我们小区了,哪有你这么做事情的。”其中一个女人一开口就能听出怨气颇深,“就知道抢抢抢,吃相难看伐?”
“你本来也不是我们小区的,回你自己小区捡吧。我们都跟外面收垃圾的人说好了,直接捡了给他,你这样肯定不行的。”
“你有没有听我们说话?你快点走吧,快点快点。”
先前的女人看见窦国琴眼白直翻,心慌之余想推她一下,但刚伸手就缩回来了。
“你要是一开始就跟我们说一下,我们也会给你留一点的,我们这里也不是没有别人来捡的咯。你看3号楼那个不也经常来找吗?那她只要说了,我们也没有不同意呀。”
生活的困窘让她们更加热衷于在鸡毛蒜皮的事情上寻找控制感,最终成功地在收垃圾事业上建立起一个小小的权力团体。
两个女人都等着看窦国琴的反应。
但隔了很久,窦国琴吐出了清晰有力的两个字:“有病。”
她向前想要冲出两个女人的包围圈,但她们随着窦国琴的步伐后退,死死堵在她面前。
“你这个人怎么回事,怎么……怎么说不听的呀?都跟你说这里是我们负责的了!”
“你不要再来了,你再来我们就叫警察了。”
“叫吧。警察我见得少吗。”
窦国琴毫不在意,她用力推开面前的两个女人。但她并没有离开小区,而是在几个快递柜前逡巡。那两个女人立即别过脸去,好像能预料到窦国琴下一秒会怒气冲冲地来质问她们。
“你们是不是把我贴在那里的东西给撕了?”
“物业说要撕的呀,说你那个东西违法的。”
“违法?我违什么法了,你们说我找人违什么法了!要真违法了让警察来找我!而且我都贴了那么多次了,为什么今天说我违法,早干什么去了!”窦国琴如此气急败坏还是第一次,把两个女人都吓住了。
“这个事情你别跟我们说,你要么去找居委,要么去找物业。”其中一个女人反应过来,急忙把责任推诿出去。
“你们都有病。”窦国琴说完,快步走到快递柜旁边。她的编织袋里还有一个布兜,里面装着一沓厚厚的A4纸,以及一瓶胶水。
被呵斥的中年妇女在她走后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用嘴型对另一个女人小声嘀咕:“我看她是有毛病,脑子有点问题的,不清爽。”
另一个女人撇撇嘴摇摇头,回应:“不要管她了,物业那边说我们在评文明城市,她继续这个样子警察肯定要找上门的。”
窦国琴没有听到她们的窃窃私语,或者说听到了也不在意。她不怕警察,倒不如说她更希望和警察见面。这些年里,她和警察打过很多次交道。
她只是为自己贴的寻人启事被撕掉这件事而愤怒不已。二十年了,只有她还在乎,只有她还在追逐,任何人抹杀她的努力都会让她发狂。
她将胶水涂在快递柜侧面,然后将A4纸黏在上面,用力抚平上面每一道褶皱。
最上面印着一张黑白底色的照片,上面是一个年轻男人,大概二十出头的样子。男人长得清秀,剃了平头,露出的领子像是一件灯芯绒的夹克衫,是很多年前工人间流行的潮流穿法。这张照片应该是从某张合照里抠出来的,依稀可见旁边两人的肩膀。
初次看见这张启示的人或许会以为这个女人在寻找离家出走的丈夫或者儿子,但直到他们走近了看到下面的字,才会露出惊讶的表情,然后像怕招惹什么麻烦般快速走开。
下面用加粗加重的红色油墨印着三行大字,“杀人凶手徐兆程 二十年前杀我女儿 杀人凶手杀人偿命”,下面有几行这个男人的相貌描述,最后缀着一排联系方式,“若有此人消息 请联系窦国琴 电话188XXXX7755必有重谢”。
窦国琴将这张寻人启事贴满快递柜侧面,然后气冲冲地离开。
今天剩下的时间里,她还要将这张启示贴满整个小区的墙。
第二场
小姜一向不擅长处理和中年妇女的关系,他妈是一个,面前这个至少第三次被人报警带到派出所的阿姨也算是一个。
他的直属领导老秦看热闹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趿拉了鞋去对面烟酒店买烟,把小姜一个人留在这。他知道老秦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回来了。
之前都是老秦负责这个阿姨,不过这次他将这个麻烦留给了徒弟小姜。
“窦阿姨,喝杯水吗?”他有些紧张地将茶杯推给面前的女人。
但面前的女人低着头,一声不吭。她视若珍宝的编织袋就放在脚边,小姜他们一点儿没动,不过里面的A4纸已经全部被没收了。
小姜觉得有点尴尬,低头看女人填的信息表。字迹很潦草,但还能辨认出基本的讯息:窦国琴,52岁,住在清扬路114号,身份证打头不是溧南的。
“把东西还我。”窦国琴僵硬地开口。
她不害怕警察,语气中没有唯唯诺诺。
“这个不行,阿姨,你贴这个东西是违法的。”
“动不动违法。什么法?你给我说。”
窦国琴咄咄逼人。小姜终于知道为什么老秦不愿意做这位阿姨的笔录了。
“什么法,破坏环境,寻衅滋事……还有阿姨。”小姜手下就压着一张寻人启事,他瞥了一眼,“就你这上面的内容也是违法的,你这么写,人家都可以告你诽谤。”
“我巴不得他来告我,只要让他出来,坐牢我都无所谓。”窦国琴瞪大双眼,浑浊的眼球里忽然神采奕奕,“他杀了我女儿,我绝对不能让他好过。”
小姜倒吸了一口凉气。
“阿姨,你说这个人杀了你女儿,但我们派出所没有接到过报案啊。”
“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在溧南煤矿机械厂,就是现在跨江大桥下面那个位置。”说到凶案的时候,窦国琴精神抖擞,口齿清晰,“我女儿叫韩童瑶,父亲是煤矿机械厂工人韩小平,那年十三岁,被人发现在……”
“好了,今天只是对违法张贴广告告示做一个笔录。”老秦不知道何时出现在他们身后,小姜连忙站起来给老秦让位置。
看到老秦,窦国琴遽然停止了刚才的话题:“东西可以还给我吗?”
不知道为什么,小姜觉得窦国琴在老秦面前显得底气十足。
老秦点点头:“拿走吧。但最近不要再贴了,城市评优,我们要担责任的。”
窦国琴没回答,也不知道是无声的服从还是无声的拒绝。她卷了自己的东西,仍然是前倾着脖子和身体,像个战士般冲了出去,留下摸不着头脑的小姜。
“师父,以前跨江大桥下面是个厂子?我以为一直都是住宅区呢。”
“以前是,那厂子现在还在,不过十几年前就搬去新区的工业园了。”
“那她说的……她女儿的事情,都是真的?”
老秦没说话,出了大门,站在门外树下,对着小姜招招手。小姜好奇心爆棚,以为有什么大秘密要揭晓,立即跟了出去。
老秦斜睨了他一眼,点了一根烟,对着天空吞云吐雾起来,半晌没说话。
日头高晒,蝉鸣聒噪,小姜急了:“师父,刚才的事你还没说完呢。”
“什么事儿?”老秦漫不经心地转头。
“就、就机械厂的事啊!你这特意把我叫出来的……”
“墙上贴的那么大个禁烟标识看不到吗?你来一根吗?”
老秦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递了根烟到小姜面前,小姜翻了个白眼推开,老秦含笑将烟塞回烟盒里:“年轻,不知道烟的好。”老秦弹了弹烟蒂,又补充了一句:“都是二十一年前的陈年旧案了,你现在打听这些没什么意义。”
“说说嘛,万一有点什么灵感呢?”
“二十多年前没有万一,现在就能有万一了?”
小姜撇撇嘴:“那您看她那样子,就不怕她再来?我看记录,这都第三次了。”
老秦将烟头踩灭:“第三次……你知道这二十多年里,她来了多少次吗?”
第三场
连窦国琴自己都不清楚,这二十多年里她跑了多少次派出所。
溧南煤矿机械厂一开始归朝溪派出所管,过了两年,朝溪又说那不属于他们的辖区,让她找东昌区的,东昌区又把她踢走,说那个时候机械厂还没划到他们那里。窦国琴东奔西跑,最后被踢到中安区。那次她说什么也不走了,从此成了中安区派出所的钉子户。
窦国琴把她所有的证据递交到派出所,将相同的证词说了一遍又一遍,但不是被一句“证据不足”打发走,就是让她“再等等消息”。
她最后一次去问的时候,派出所说已经没有人在调查这件案子了,除非出现重大证据。
窦国琴想不明白,这么明晃晃的证据摆在面前,警察怎么不去抓人,怎么还说没有证据。
二零零一年那个夏天的事情就跟烙在窦国琴脑子里一样,她无数次地回忆、无数次地进入,将每一个细节都打磨得锃亮光滑,随时可以调取出来。
童瑶那天在和厂里的小孩们玩捉迷藏的游戏,她不幸抽到了“鬼”。
在大声数过一百下之后,偌大的厂区里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她一定是那个时候被徐兆程盯上的。徐兆程把她带走。他们之间一定发生了冲突,徐兆程把她杀了,藏在了机械厂的剧场里。
徐兆程,徐兆程,就是徐兆程!就是那个大学生毕业,人模狗样的徐兆程!
窦国琴的丈夫韩小平有一些男人都会有的癖好。那个时候买得起VCD播放机的家庭不多,他们家算一个。所以韩小平经常会邀请一些同事到他家里看片子,都是租来的。
男人们从不避着女人们,在员工宿舍一排的平房中也很难隐藏。何况他们引以为傲,拉个帘子就把女人们隔在外面。有一次童瑶还不小心闯了进来,韩小平连忙捂住她的耳朵,告诉她看这些东西,耳朵会被烧掉的。
但徐兆程从不参与这项活动。他总是在队伍的最后面,跟着男人们一起走进韩小平的家,但在帘子外止步不前。韩小平让他进去,他拒绝,站在桌子旁边静静看童瑶做功课,有时会指导两句。
次数多了,没人再吆喝他进去。他指导童瑶功课的事情被大家默许了,甚至被窦国琴暗暗感激着。
唯独有一次窦国琴觉得奇怪。那天天热,她去送水果,发现徐兆程盯着童瑶的后颈,脸憋得通红。她问徐兆程是不是不舒服。徐兆程说好像中暑了。
当时窦国琴没有怀疑,心里想着下周要给家里添一台风扇。
直到女儿失踪的那天,她摸到了滚烫的VCD机机盒。廉价塑料散热性不好,竟将凶手的蛛丝马迹留了那么久。
像一道闪电划过脑子。她知道,这是徐兆程。
她不是凭空怀疑,她有证据。当天在大礼堂举行动员大会,全厂职工都去了,但徐兆程没有参加。
徐兆程说他那天去厂外面买书了,他有当天的发票,厂里也没人说见过他。但窦国琴知道这一定是假的,发票可以作假,但他憋红的脸、他盯着童瑶的眼神不可能作假。
她恨徐兆程,二十多年里她没有一天不在恨——她也恨她自己。因为女儿出事的那天,她不在厂里,她不在现场。她去隔壁镇上赶集了。
和韩小平结婚之前,窦国琴就是卖衣服的,经常要赶集。有朋友劝她在附近女人街上开一家门店,但窦国琴觉得赶集成本低来钱快。她一直在攒钱。她早就和韩小平说过,想要有自己的房子,而不是一直住在员工宿舍里。她想成为最早一批搬离厂子的人。
女儿在受苦的时候,她在吆喝,为了她梦寐以求的房子,和客人磨破了嘴皮。代价就是,往后的二十年,她只能靠别人嘴里的细节,拼凑起一个个画面,并在那些画面里受尽煎熬。
童瑶死后她就不再赶集。不久她就和韩小平一起搬走了,在外面租房住。因为这对夫妻让机械厂里的氛围变得异常古怪,如同萦绕在众人心头无法驱散的阴云。快乐的集体生活无法容忍这样的家庭存在,副厂长亲自慰问,劝说他们换个生活环境,换换心情。
她真的成了最早搬离员工宿舍的人。
她将东西一件件打包好。VCD机在女儿去世后就一直没动过,她取出碟片,衣着暴露的女人印在光碟上,旁边是一堆英文字母,她让韩小平去还掉。但韩小平看了又看,忽然怪怪地说:“这张不是我借的,我没借过这种。”
半年以后,她才有勇气打开VCD,自己看起了那张碟片。
看到一半,她就疯了。心里反反复复地,只有一句话:是徐兆程。
就是他。
丈夫是她唯一可以倾诉的人,窦国琴说了自己的推论,韩小平以异样的目光看着她,说“你是不是发痴”。她也在是或不是中挣扎了很久,最后决定亲自去确认,但到了厂办一问,才发现徐兆程早就辞职了,理由是要回去继续读书。
这更加重了她心中的疑窦。她开始千方百计寻找徐兆程,也是这个时候韩小平开始慢慢远离妻子。他和外面的女人瞎搞,在朋友的怂恿下去水泥厂做工,一个月也不回来一次。后来一次值夜班的时候,因为同事的失误,被埋进了水泥里。
办葬礼的时候来的人不多,窦国琴也不悲伤。她看着丈夫的遗照,翻来覆去地想一个念头,徐兆程畏罪潜逃了,她要找到他。
窦国琴知道,这就是老天的惩罚。如果不是她那么贪心,女儿就不会死,丈夫也不至于落得如此下场。其实再过几年他们也能住上新房子。所以她攥着那些钱,一点也不敢花,住在廉租房里,靠捡垃圾为生。
但她没有放弃寻找徐兆程。或者这么说,正因为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她反而找得更加卖力。童瑶每夜都会出现在她的梦里,她会不断重复那个夏天,痛苦到无数次半夜爬起来呕吐。
她绝不会放过徐兆程。她绝不会让他好过。绝不会。
但徐兆程仿佛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窦国琴用了很多办法,打印了申诉材料,一趟一趟跑派出所,但负责这案子的警察一遍遍驳回了她的申诉,最后告诉她不查了,因为什么也查不出来了。
于是她只能到处问,等问也没办法问到更多的消息了,她就张贴寻人启事,照片来自韩小平在厂里时拍的合照。
溧南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如果有人存心不让她找到,她也没辙。
她也不是没想过,徐兆程是不是真的回去读书了,徐兆程是不是早就不在这座城市了。她甚至去了徐兆程的家乡,可是村里的人说,已经好多年没见过徐家的儿子了。
而每当她有离开溧南的念头,就会有人带来模棱两可的消息,敦促她继续寻找。她为了无数个错误线索东奔西走。
只有一次,她几乎认定她找到了徐兆程,那是一七年的事情了。
第四场
带消息来的男人是个流浪汉,乱蓬蓬的头发胡须上黏着一层灰。
窦国琴给他倒了一杯水,就把徐兆程的照片拍在桌上,冷静询问他是不是真的看到了这个男人。过去的六七年里,提供消息的人络绎不绝,最忙的时候,窦国琴几天几夜都在外面验证消息的真假,回家之后累得倒头就睡。
男人又仔细看了看照片上的人脸,最后开口:“看着像,但我见着的那个人吧,好像更黑一点,年纪也大点,好像脸没这么圆。”
窦国琴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只要按照她给的描述添油加醋一些,很容易就可以编出空泛的线索来。她觉得这次又将是无用功。
“但他身上老穿的那个衣服跟这张照片上面的这件差不多。”男人犹豫着开口,“就绿的,带点黄的,他就一直穿着,还戴个眼镜,看起来斯文的。”
男人一点点回忆这位“失踪者”——他管他叫老陈——的所有习惯,所描述的人的形象也忽然鲜活起来。他的语气越来越肯定,很快就说到了他记忆犹新的一件事。
男人那段时间常在国道附近晃悠。国道附近鲜有人住,自建房稀稀疏疏散落着。他挨家挨户去敲门,总会有点收获。晚上的时候,他扎进附近废弃的隧道里,想靠着墙角睡一宿。
这时他借着透进来的光,看到另一个人也蹲坐在墙角,一点橘色浮在空中。那个人显然也看到了男人,但他们谁也没有开口说话。第二天早上男人醒来的时候,那个人已经不见了。
这很正常,在城市四通八达的脉络中,反而只有蚁群一般的拾荒者能摸透所有的路。偶尔有两只蚂蚁在路上相遇了,颔首致意,然后各奔东西。
可晚上他回到隧道的时候,陌生男子又回来了,坐在相同的位置。看见男人,他竟然主动打了声招呼,并递了一根烟过去。男人接过烟,发现他穿着一件绿色褪成浅黄的夹克衫,裤管下面露出老式胶鞋。他的手边放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编织袋,不知道里面是什么。
男人问他怎么称呼,他说别人都叫他“老陈”。
抽烟的时候,男人和他搭话:“你从哪块过来都?”
老陈回答:“一直都在这块。”
男人又问:“那里面是什么,不卖掉?”
老陈咧嘴一笑:“好东西。”
后来的几天,他们就保持着烟友的关系。男人话多一些,常会有一搭没一搭问话,你怎么会到这里来,你的家里人在哪里等等。老陈很少回答。这时男人就会说自己的事,如何被骗到城里打工,如何丢掉了一根手指,又是如何一分钱都没有拿到就被赶出来了。
这个时候窦国琴才注意到男人缩在袖管里的右手少了大拇指。
男人悲惨的过去并未引起老陈的共鸣,他往往沉默以对。只有一次他提到自己卷了铺盖带着女儿跑走的老婆时,老陈才第一次对他的遭遇感兴趣:“你女儿多大了?”
“她们走的那年都快十岁了,这会儿应该十三十四了,记不清了。”
老陈点头:“十三十四,多好的年纪啊。”
这样的日子过了差不多半个月,等到四月快过去的时候,男人说他要回城里了,这块基本上已经空了。但他怀疑老陈会不会离开,因为他的编织袋里似乎总是装满东西。
那天夜里男人好像听见野猫叫声,四月野猫容易发情。他扶着墙迷迷糊糊走出去撒尿,回来的时候抹了一把脸,居然看见老陈跪在轨道旁边,双手似乎在扒什么东西。他一边嘟哝着发问一边走过去,赫然发现铁轨旁边卡着一只野猫。
在四月寒冷的夜晚里,男人突然清醒过来。老陈弯腰在他的编织袋里找着什么。这是男人第一次清楚看见那个袋子里都装着什么。是书,成堆成堆的书。
比起那只猫的尸体,一袋子的书看起来更为诡异。
他看见老陈颇为狂躁地夹着两本书,撕下了许多书页,最后愤怒地掼在猫尸上。
老陈用打火机点火,火舌翻滚舔舐着纸张,点燃野猫的绒毛,但那点火焰没办法把尸体焚烧殆尽。毛发焦黑后留下一团灰粉参差的血肉。老陈忽然长舒了一口气。
男人都忘记他那天是如何再度入睡的了,只是当他醒来的时候,老陈、书堆和猫都消失无踪了,唯有地上黑色的火烧痕迹告诉他那并不是一个梦。
说完这些,男人怯怯地看了一眼窦国琴。他只能看到这个女人双手捧着茶杯不发一语,却读不到这个女人血管里突然沸腾起来的血液。窦国琴感觉浑身都在发烫,心脏提到了嗓子眼。她极度紧张又极度兴奋,几乎要在这个流浪汉面前尖叫。
她仿佛置身在那夜的隧道里,而那只野猫就是她的女儿。
“那你知道老陈现在在哪里吗?”
男人踌躇着,然后开口:“我后来就没见过他了。我是先看到你贴的东西,然后跟人聊起来了,他们说他们也对老陈有印象。”窦国琴进一步询问,男人仔细回忆,说的公园广场都是拾荒者常去的地方,说完之后男人又补充了一句,“不过都是好几个月前的事情啰。”
窦国琴先去的是国道。她坐大巴在中途下车,又徒步了好几里路,才找到那条废弃隧道。
男人见过徐兆程已经是近一年前的事,窦国琴还是能找到轨道旁的那团焦黑,不过附近还有很多类似的焦痕或轧痕,墙角也飘散着一堆垃圾枯叶,不知道是徐兆程又回来了,还是其他拾荒者留下的痕迹。
窦国琴手扶着墙,透过扑面而来的细雨,感受到早春的丝丝凉意。她站在隧道里,眯缝着眼睛去瞧隧道之外延伸出去的朦胧的群山葱茏、豁然天光。
她一滴眼泪也没有流,只是沉默着转身离开。
更多精彩内容
欢迎关注【人间工作室】小程序~
作者:夏堃
文章误我,我误春光。
责编:方悄悄
更多内容请关注公众号:onstage1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