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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有味 | 一味卤鸡,载着我们不可掌控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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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时的一身孤勇,到而今意气全消,才发现不可掌控的如此之多,越来越心生敬畏,敬畏未知,敬畏无常。

本文系网易“人间”工作室(thelivings)出品。联系方式:thelivings@vip.163.com

本文为“游走在街巷的胖子美食家”连载第19期。


张文的岳母有只卤坛,那坛卤水倒不是老的,每次放料现熬,骨汤打底,八角、草果、香叶、桂皮、干姜、干椒一应香料包个纱包扔进坛中,加酱油,猪蹄、猪肝、猪耳朵,洗净了扔里头,熬够时间,便是一坛喷香可口的卤味。捞出现切,撒上蒜碎、椒碎、葱花、香菜,再淋上些芝麻油一拌,堆在盘子里,如春山般,褐色山体开满绿叶红花。

但最让张文上瘾的卤味,却是姨妈家的卤鸡。三十多年前,追随着姨妈的工作迁徙,从醴陵到浏阳,那一味卤鸡一直是姨妈家家宴上的招牌,招待贵客时,才舍得做一餐的。

鸡用的是一岁幼嫩的走地鸡,整只投入卤锅中,配上姨妈家的秘制卤料,大火转小火,煎中药一般慢慢熬,浓郁的卤香夹杂着淡淡的肉香从厨房里钻出,逐渐弥散在整个房间,再在单元楼里乱窜,邻居们便都知道了,老杨家要来贵客了。

如果只是张文一家去做客,张文会得到一只鸡腿,小手擎着张嘴便咬,平日里猪肉都吃得少,何况是鸡,鸡肉都是瘦肉,炖烂了,嫩又香,一口咬下,满嘴咸鲜,入口消融,不及细嚼,顺着嗓子眼便滑进肚里了。

张文觉得别说是吃一只鸡腿,就是一只整鸡也不在话下,但母亲早教过了,做客要讲礼性,给他一只鸡腿已是看重,不能顶着一个菜吃,何况,卤汁泡饭也极好吃,这是母亲不会管的,一勺不够可以舀两勺,浓稠的卤汁给饭染上诱人的褐色,扒进嘴里,是肉汁的鲜咸裹着饭粒的糯甜,不必就菜,张文都能扒下三碗饭去。

1

第一次吃到姨妈家的卤鸡,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张文随父母坐小火车去醴陵探望姨妈。

醴浏铁路,是一条窄轨火车,东接浏阳东乡永和,南到醴陵黄泥坳,这趟火车,张文老早就坐过了。张文的祖父母在永和,每年年节回乡,必坐这架小火车,摇摇晃晃的没个准点,途中经停站点又多,时常上午发车,晚上才到。张文对它很不满,问母亲,母亲却似寻常,“它是运矿石的,东乡的矿运到醴陵,再去转大火车,载客只是搭头,”母亲拍了拍张文的肩,“不着急,回去也是歇,总会到的。”

那时的张文几岁大,对于母亲的说法只是懵懂,自己的家明明在城关镇,去祖母家是回去,去外婆家也是回家,自己家更不用说,她还经常说回去上班,哪哪都是家。还有“歇”这个字,张文知道指的是休息,可是母亲到哪都会做事,抢着干活、做家务。可能在母亲的意思里,不上班就都是休息吧。

母亲起意去看姨妈,是在一个夏日,为这事,她与父亲商量了几日,盘算了带哪些礼物,又特意去了趟七里桥,问过外公、外婆和舅舅们,要不要搭什么东西过去。姨妈去年没有回乡,父母兄弟们都挂念。

此番去七里桥,母亲是带着张文的,外婆闻得来意,便着大舅去张罗,一桩桩交代。外婆惦着姨妈爱吃红薯片,新收的红薯已经切片凉好了,正好母亲来,二人便在老屋前坪摊上席,晒起了红薯片。

母女二人一边做活一边闲话,说起姨妈家两口子,张文听不太明白,只晓得姨父怕姨妈,被姨妈收拾得服服帖帖,“你老妹吃住他,”外婆告诉母亲,“有一回两口子吵架,你老妹躲在学校里去歇,他寻人不到,第二日坐火车来浏阳,深更半夜走到我这里来敲我屋里的门,担心得要死。”外婆笑着说,“我是冇告诉你,这回过去了你寻着机会说说你老妹,脾气莫太大,男人还是要给点面子的。”外婆拍拍手,“还有啊,去城隍庙求个符,给你妹妹带过去,她人在醴陵,籍在本地,还是归城隍老爷保佑的。”

母亲应了。

这是张文母辈家的传统,外婆和他的孩子们都笃信神灵,讲究遇庙烧香,会给自己的孩子摸三庚,会求得灵符给孩子们贴身带着。这样逢遇困境与艰难时,有周天神佛的保佑。

待坐上南去的小火车,正是夏日上午,母亲大包小包挂了一身,父亲更甚,索性一根扁担挑了物资,自家行李极少,都是走亲戚的礼,多是吃食,外婆自家养的鸡都捉了两只,绑脚吊着,那两活物知道此行凶险,扑棱着翅膀,万般不甘。

张文七八岁大,体质弱,小火车摇摇晃晃,逢站必停,人又多,夏日开了窗,车厢里还是一股子汗味,三人上车早,有座便排排坐了,母亲将靠窗的位子让给张文,抱鸡婆一般地护着他,父亲坐在靠走道,护着堆起来如小山般的礼物,活鸡在座位底下扑腾。它们吓得不轻,一股鸡屎味慢慢地在车厢里弥散开来,并没有人在意。

才过了几站,张文的新鲜劲就过了,晕起车来,母亲似早料到了,拿出风油精来给他擦太阳穴,又给他吃梅子,拉着张文的手跟他说话,分散他的注意力,母亲说醴浏铁路没修到浏阳时叫醴南铁路,原来的轨道是陶瓷的,全世界都只有一个,后来通了浏阳,要运矿石,陶瓷轨道撑不住重了,才换的铁轨,张文且听着,强撑到半道,终于还是吐了。

小火车铿铿锵锵一直从红日高照摇到夜幕低垂,张文开始以为它会一直没有尽头地驶下去时,终于到达了终点站,姨爹在站台接他们,矮矮胖胖的,一脸憨态,眼睛却尖,张文一家下了车还没打望,他就一溜烟地跑了过来,“姐姐、姐夫”憨憨地喊,笑得眼眯起,一把夺过父亲的扁担,又接了母亲几个包,转身就走,似乎挑了一堆棉花,雄赳赳地走在前面。

张文跟在后头,好奇地打望,走进了姨爹的城。

2

姨爹的城里屋宇相连,远近高大的建筑多隐在黑暗里,有些车间还亮着灯,听得见机器的轰鸣,再远处,是一排排亮着灯的楼,宿舍区。母亲说因为这边既是终点站,又是转运站,浏阳小火车运来的矿石,从这里转运上浙赣线的大火车,所以这里有火车维修与转运的各种车间,还有很多很多的工人,“你姨爹以前在部队是雷达兵,后来又在兵工厂造鱼雷,响当当的八级钳工,很厉害的啊。”母亲说。

小火车一天的折腾让张文不胜其乏,姨妈整饬了一桌好菜,他都吃得无精打采。姨妈笑他是个假胖子——虚胖。他有些不好意思,姨妈的女儿,菁表妹才五岁,粉嘟嘟的脸,两只总角辫,因年岁近,往年回乡都是张文带着玩,所以跟张文这个表哥特别亲,攀着桌子一个劲地给他夹菜,她的话是带着醴陵腔的浏阳话,又脆又甜,姨妈在家没少教她,两地方言发音本就相似,醴陵话张文也听得懂的。

张文最心疼这个妹妹了,不肯拂了她的意,就着菜勉强吞下一碗饭,打叠着精神陪着她玩,拼积木,垒房子,垒好了又推倒,积木倒一地,菁妹妹便咯咯地笑,张文又摞起来,一直玩到她到点回屋睡觉。

姨妈家的宿舍楼在三楼,二室一厅,收拾出一间给他们一家三口,姨妈带着菁妹妹住另一间卧房,姨爹便在客厅打地铺,到真正睡觉了,张文才明白姨妈为什么要姨爹睡客厅,他打起鼾来,可是震得门板子都嗡嗡响的。张文仿佛又回到了小火车上,身下的床板子都似在摇摇晃晃,火车的汽笛不停地响,他无可奈何地睡着了。

第二日,张文睡到了日上三竿,被菁表妹拍着脸叫醒,醒来盈鼻的香气,焦香,姨妈在炸红薯片呢。

“假胖子”在早上恢复了胃口,吃下一大碗面,菁妹妹爬上椅子,攀着桌子盯着他,她穿着胸前有朵小红花的圆领白色小衫,有些旧了,但挺整洁,张文看着眼熟。

“文哥哥,你快点吃,我们去买冰棒。”菁妹妹小手拍着桌上的一个大大的保温桶。

姨爹的城像迷宫一般,宿舍楼一栋接着一栋,食堂、电影院、学校间缀其间,菁妹妹抱着保温桶走在前头,张文要替她拿,她不肯,小小的身子抱着大大的桶,身子略后仰,小肚子卡着桶的下沿,手里还攥着冰棒票,跟她爸爸一样,也走得赳赳的。一面走,一面咿咿呀呀地说着。

“文哥哥,电影院里放电影啊,没有小孩子看的。”

“食堂的菜可以打回来吃的,爸爸去打,用餐票。”

“妈妈就是在那个学校里教书,明年我也去上学了。”

打到冰棒往回走,菁妹妹就抱不动了,张文替她抱着,保温桶里装着六支冰棍,张文提议他们可以先吃。

“不可以,”菁妹妹瞪大了眼睛,“要回去,一起吃的。”

还没到家,楼道间便听得又尖又厉的人声,进得门去,是姨妈在骂姨爹,姨爹低着头坐在靠椅上,像做错了事的小学生。父亲躲进了房里,母亲在劝,原来姨爹拿着鸡到外头去杀,肚肠内脏一概不要了,都丢了。姨妈不肯,一定要他去寻回来,鸡肝、鸡胗都是好东西,鸡肠、鸡心也是能吃的。

姨妈骂起人来确凿像个老师,在张文看来,姨妈此刻有点像自己小学隔壁班的那个班主任,看着小小巧巧的,凶起来好大的能量。菁妹妹却安之若素,似习惯了,保温桶打开,拿出一根冰棒,递给她的爸爸,“吃咯吃咯,要化了。”她剥开包纸,将冰棒往她爸爸嘴里塞,姨爹咬了一口才接坐,憨憨地抿着嘴笑,轻轻地摸了摸女儿的头。

“文哥哥我们也吃,”菁妹妹自顾分配着冰棒,“妈妈讲一会儿就不讲了,她要搞饭吃了。”

姨妈停了声,她有些错愕,母亲在一旁一拍她的肩,“你女都比你懂事些,一件小事总说什么嘛?”母亲哈哈大笑。

下午无事,姨爹提议,带着大家去河里游泳,自家一辆自行车,姨爹又寻同事借了一辆,与父亲带着两个小孩,去渌江。

他们寻着一个浅滩处下的水,一棵大树斜斜地生长,如半支断桥横倚在水面之上,满树青绿是自然的荫凉,下了水,渌水清且凉,张文雀跃不止,没有游泳圈,只敢在浅处玩,妹妹已经会游了,追随着她的父亲游向深处,姨爹是个大胖子,一身肥肉,阳光下刺眼的白,游得极快,妹妹在后头唤他,他才停一停。

父亲就在张文不远处,他不敢游太远,终究还是回头来看着张文,他自己也是野路子学会的,并不会教,托着张文的身子,“用脚踩,踩着踩着就浮上来了。”这哪里教得会?

姨爹游了回来,“扔到水里,呛两口,就会了。”姨爹打趣,父亲认了真,“呛不得,他小时候水豆腐呛过气喉呢。”

“我们去河中间,”姨爹哈哈一笑,伏进水里,示意张文趴到他的背上去,“勾住我的脖子,不要松。”

姨爹驮着张文箭一般地往江心游去,水花飞溅,破开的流水如绸如棉,划过身体,张文兴奋得哇哇大叫。后来看电视,张文看到一种叫江豚的生物,也是肥又圆,在水中游得极迅速,看它破浪的姿态,让张文想起了姨爹的泳姿。

游完泳回到家,进门便是一股异香,那是肉香中夹杂着卤料的香味,香气来自灶火上的一只瓦罐,张文顿时饿了。

待得晚饭上桌,张文便有些迫不及待,桌上菜色琳琅,正中一个大碗,里头伏着一只整鸡,褐色的身体,油光锃亮,姨妈掰了一只鸡腿给张文,张文抓着就咬,鸡皮软糯,鸡肉嫩滑,火候到了,卤味洇透了,软烂多汁,入口消融,张文似猪八戒吃人参果一般,一个鸡腿很快下了肚,姨妈又要掰个鸡翅给他,被母亲按住了,“小孩子不要惯着。”母亲给张文舀了一勺卤汁,“拌着吃,几好吃的。”

张文依言拌着,饭粒也洇染成了褐色,扒上一口,肉汁包裹着米饭,又香又糯,入口咸鲜,余味清甜,张文吃了一碗又一碗,把自己吃撑了。

这是张文第一次吃卤鸡,鸡肉的味道与颠簸的小火车、清澈的渌水和姨爹的城一起烙印在张文的脑中。

3

张文是独子,父亲家中三代单传,母亲家中倒有五兄妹,三男二女,因此他的兄妹只有表亲,年纪隔得最近的就是菁表妹和欣表妹,大约是母亲和姨妈姐妹亲,所以张文和菁表妹也亲。

醴陵张文没有再去过,虽然时时与母亲念叨,母亲却总说单位上忙,没得时间。而姨妈回乡的次数却也越来越勤,每次都会带着菁表妹,来了便交给张文带,表妹便做跟屁虫,跟着张文,一口一个“文哥哥”,许是在陌生环境,她全无在醴陵那般小大人般的情状,显得拘谨又羞怯,时时要哥哥牵。张文带她出街,玩电子游戏,不多的钱买几个币,让一半给表妹玩,对于当时的他,已经是非常舍得了。

又过得几年,张文还在想念姨妈家的卤鸡,姨妈一家却回了浏阳。

这一次,姨妈的强势风格再一次显现,她不想待在醴陵,她总想家、想亲戚,决定调回来,她自己有能力,领导上也看重,居然让她办成了,调回了醴浏铁路在浏阳的机关,做机关秘书。姨爹无可无不可,他有技术,进了机关的电工班,菁妹妹也回乡上学,单位给分了一套房,在机关宿舍的二楼。

那已经是八十年代末了,母亲陪着姨妈跑上跑下,收拾房子,前任房主并不爱惜,灶台坏了,得重新打过,墙上有霉点,要重刷一遍腻子。还得添置物件,旧房子的家具搬过来了些,还得托人再打几样,姐俩不着急,慢慢弄着,砌积木一般,今日一桩,明日一桩,渐渐就有个家样子。

腊月二十四,过小年,姨妈在家里弄了一大桌饭菜,接了外公外婆来,兄弟姊妹都来了,连带着家中小辈,站的站、坐的坐,围了一大桌,给姨妈家暖房,顺带过小年。

琳琅一桌饭菜,正中一盘卤鸡,浓香扑鼻,张文人小手短,夹不到,母亲给他夹了一块鸡胸肉,这鸡是姨妈剁大块后,用高压锅压的,炖得稀烂,鸡肉入了味,鲜香糯软,余味甘甜,但鸡胸肉丝丝绊绊的终究有些柴,张文吃着嘴里,盯着碗里,眼睁睁地看着姨妈夹起一个鸡腿,放进外公的碗里,又将筷子伸进碗里翻。“鸽妹子,我自己夹。”外婆懂她的意思,摆了摆手,姨妈便停了动作。

一大家子和乐融融,张文胖,占地方,母亲给他把菜夹得堆起,让他去旁边吃,腾出位置给大人,张文盯着那个卤鸡碗,看着鸡肉慢慢变少,有些着急,嚷嚷着让母亲再给夹一筷子,母亲没理他,倒是欣表妹攀上了桌子,筷子伸进盛鸡的碗里翻,翻出一只鸡腿,惊叫一声,开心地放了筷子用手拈出来便啃,得意洋洋,“你们都没发现!”

欣表妹是二舅的女儿,二舅有些尴尬,厉声道,“这是给奶奶吃的,别人都不夹,只你显聪明。”

“让她吃,让她吃。”外婆笑眯眯的,“小孩子吃长饭。”

那时候张文将将十岁,菁妹妹比他小两岁,欣妹妹又比菁妹妹小一岁。按外婆的说法,都在吃长饭。

“我是走不得了,”那一天外婆在饭桌上说,“你们要懂事,初一一早要去给老爷拜年。”她郑重地嘱咐自家儿女。(编者注:老爷,浏阳乡人对神佛的敬称。

张文惦记着那一口卤鸡,母亲到底是不会做的,那时候肉菜都金贵,母亲是起过意,找姨妈学的,可光有屠龙术,却没有龙。

张文随母亲去市场买过菜,买得一块猪肉或者两根香肠已是不错,家禽区都是绕着走,买只整鸡,得是年节,为避免浪费食材,不舍得轻易试卤,还是用自己拿手的,最保险的做法,清炖,汤鲜肉美,也可泡饭,可少了那份浓到极致的卤味,终究遗憾。

4

时间进入九十年代,醴浏铁路开始走下坡,这条小铁路客运终是副业,越来越发达的公路网,运力充足的汽车站,给小火车时时晚点的短途客运带来了冲击,而最大的打击并不在此。经过数十年的开采,永和、七宝山的矿产资源逐渐枯竭,醴浏铁路的矿产运量逐年下降,陷入亏损,员工工资都有些发不出了。

彼时,姨妈已经调整了岗位,被调到机关图书室做了一名图书管理员,整天守着几屋子的书,打打毛衣看看书。时代浪潮奔涌,各类新鲜物事接踵而来,录像厅、舞厅如雨后春笋,在小城涌现,连对面友谊商店的楼顶都开了迪厅,张文就随大表哥夜里去过,在友谊商店里,坐上小城唯一一架电梯上顶楼,看人们喝着冰镇啤酒,在迪斯科狂躁的音乐中摇晃着身体。

姨妈的图书室借书的人极少,张文是常客,接连几个暑假泡在里面,“这些书,你想要就拿回去,没人管的。”姨妈大方地说,一副当家作主的模样。张文终是不敢,母亲说过,不占公家便宜。

因为是双职工,姨妈一家生活日渐紧张,姨爹开始接接外活,好在姨妈兄弟姊妹多,互相支应着,磕磕碰碰地过活。

此时,张文家的条件日渐向好,母亲舍得买肉了,鸡鸭也偶尔买一买,这个属大菜,不能独享,终究要喊姨妈一家来吃。

母亲尝试着做卤味,吃是好吃,却没有姨妈做得好,姐妹俩研究,火候不够,少放了料,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姨妈已经很久没做这道菜了,想起流程来也迷糊,香料配比是对的,白酒放了,炒的糖色也放了,那时候是舍不得底汤用骨汤的,全一样,为什么就差那么一点点呢?

终于有那么一回,姨妈似记起来了,问母亲,“你放了冰糖没?”

“不是炒了糖色吗?”母亲疑惑。

“糖色归糖色,放鸡进去时,再放点冰糖,是提鲜的。”姨妈说得一本正经。

“那你没说。”母亲与她争辩。

“做得少,忘记了。”姨妈有些不好意思。

“姨妈你怎么不多做做呢?你做的卤鸡几好吃。”张文在一旁搭话,他已经是大小伙了,上高中了,一脸的青春痘,变声了,说起话来鸭公嗓,只是好吃的毛病一如往常。

“我要存钱呐,”姨妈一脸的笑,“菁妹子争气点,我要供她上大学。”

“莫太省了,营养也重要,”母亲接过话茬,“只要她考得上,兄弟姊妹们都要帮忙的。”

5

在母亲断续的闲话中,张文终于知道,母辈们的俭省是一以贯之的,打小起,母亲给他买的衣服都偏中性,淡浅色,他穿小了,就给菁妹妹,菁妹妹穿小了,给欣妹妹,姨妈手巧,衣服上缝朵花,便是女孩的衣衫了。无怪那次去醴陵,看菁妹妹的那件夏衫眼熟,那本来就是他穿过的。

某次母亲去上海出差,买回来一件绒袄子,豹纹的,张文穿上身,像只肥肥的小豹子,这件衣服可金贵,传了四个人,张文穿过菁妹妹穿,然后给欣妹妹,一直传到小舅的儿子亚锋,十几年,大家都爱惜,竟没穿坏,都成传家宝了。

菁妹妹考上大学那一年,是在本世纪初,她被武汉的一所名校录取,全家族欢庆,姨妈在家里做了一大桌饭菜庆祝,正中一碗卤鸡,她又拿出了她的拿手绝活,黄褐色的一只整鸡,浓香扑鼻,张文自夹了一块鸡肉,还是最正宗的那个味,鸡皮软糯,鸡肉嫩滑,软烂多汁,入口即化,姨妈掰下一只鸡腿给外公。外婆已经走了,剩下那只鸡腿,没有人伸筷子。

“你要去庙里上个高香,这是老爷保佑我们家。”外公嘱咐,姨妈应了。

那个暑假,菁妹妹随父母回了一趟醴陵,给姨爹那边的亲人报喜,他们坐的小火车。回来后,菁妹妹跟张文说起她从前住过的地方,菁妹妹说那里熟悉又陌生,随着醴浏铁路的败落,姨爹的城也败落了,许多人搬走了,空荡荡的。

2003年,难以为继的醴浏铁路终于关停,姨妈、姨爹双双下岗。机关院子在主城区,很快有开发商接盘,列入拆迁。

菁妹妹依旧乖巧懂事,几年的大学生涯没有让父母操过心,俭省得叫人怜,和张文依旧很亲,张文参加工作后,时常打电话给张文,一开始呼他BB机,武汉的号,张文肯定回,菁妹妹说的不过是些学校的事,室友之间的乐事与龃龉,还有男生跟她的表白,“想谈就谈,人要踏实,帅没用。”张文大咧咧地说,私心里,是他自己也不帅,这个先天不足让他对帅哥有偏见。后来买了手机,菁妹妹就直接打他手机了。

菁妹妹放假回乡,张文会去车站接,她愿意,就在长沙玩两天,住张文的宿舍,白天张文要上班,晚上带她出去玩,张文爱看电影,带她去看,菁妹妹不太会做饭,懒得搞又坐得住,张文不在家时,她便玩电脑、看书,中午蒸个蛋配饭吃,她做的蒸蛋是浏阳搞法,小碗敲两个蛋进去,切碎了青椒倾入,加盐调味,上灶蒸,一个菜,配一碗米饭。

“你以后嫁人,婆家会嫌死你。”张文开她玩笑。

“敢嫌我就莫娶我啊。”菁妹妹嗔道。

“那你有男朋友了没?”

“有个男生追我好久了,”菁妹妹撇撇嘴,“我看不上,他不上进。”

菁妹妹已经出落成大姑娘了,亭亭玉立,只是从小长到大,这个妹妹看得太熟了,打死他也不会承认妹妹漂亮的。只是看她穿得太寒碜,自己身上又有钱时,会带她去大商场置办几件衣服,“穿成这样,哥哥没面子。”张文嘴硬。

菁妹妹高兴得不得了,某次暑假,回浏阳,还穿着张文给她买的衣服,化了妆,去照相馆拍艺术照,等张文回去,还拿给张文看,照片是那个时代特有的审美,人物角度倾斜,笼罩着一层柔光,“你恶不恶心!”张文看了大声嚷。

相较于菁妹妹,欣妹妹早早招工进入了社会,染得一身社会气,她与张文一样是易胖体质,圆滚滚的,顶着一头染的黄毛,大姐味十足,只有在张文这个哥哥面前时,因着打小做兄长的余威犹在,欣妹妹多少有收敛。张文与欣妹妹交往不多,只知道她在社会上混得风生水起,朋友众多,交了一个男朋友,那男孩家里条件不错,对她千依百顺,被拿捏得服服帖帖。

张文后来想来,与欣妹妹的疏离,大约是因为欣妹妹与自己太像了吧,类似于相同物种的彼此排斥,张文自己又何尝不是混社会,毫不上进,越是如此,越不希望自己的亲人也如此。蹉跎着时日,不规划未来,不在乎前程,与菁妹妹完全相反。

2005年暑热难耐,某个深夜,张文玩着刚刚上线不久的“魔兽”,一个游戏上认识的玩家带他走野路游水到达棘齿城外,作为猎人,来守一只十二小时刷新一只的精英宠物狮王休玛,菁妹妹的电话就是在那个时候打进来的。

菁妹妹说那个一直追他的男生开始上进了,想跟她一起考研。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张文一嗤。

菁妹妹又说只是那个男生生活没什么规划,家里条件明明一般,生活费用起来都没有节制,经常不晓得自己没钱了。

张文听了警觉,撂了键盘,把夹在脖子上的手机拿正,“你们……没在一起吧?”他小心翼翼地问。

“没有,你说什么呢?”菁妹妹在电话那头嗔怪。

“不享福,先一起吃苦?这生意做不得。”张文大嚷,“自己家里人都疼你疼得不得了,凭什么跟他一个外人吃苦,你读书读傻了,不要谈!”

“他追了我几年了。”菁妹妹犹在为那男生辩解。

“追一世都莫让他沾边!”张文斩钉截铁地说,“我还天天买彩票呢,没看见让我中个大奖?”

“你说什么呢?”菁妹妹有些懵。

“反正一个意思!”张文吼道。

6

张文喜欢吃,也喜欢做,闲来无事,独自在家也研究,卤鸡这样食物,张文也尝试在家里做。他舍得下本,也能买来大骨熬高汤,没有鸡架子,就剔些鸡骨头,和在里头熬,买来各种香料做卤水,炒糖色也将将够用,做出来的卤味有时候咸,有时候淡,能挂色且味道还行的,总在少数,而经过长时间的熬卤,味道已经深浸肉中,想再调味几不可能。

做菜最怕就是这个,费工费料做出来,不如人意,如此二三,消磨了耐心,也浪费食材,渐渐就少有尝试了。

2010年以前,对于张文自己是波澜不惊的,他依旧是个懵懂人,厮混着懵懂时日,而这中间,两个表妹却经历了许多,菁妹妹研究生毕业后,聘到了广东某银行做研发,这中间遇到了后来的妹夫,尔后菁妹妹考公成功,进入体制内,与妹夫成了婚。成婚前,她自己已经积攒了些钱,付了首付,在城市的旧城区买了一套小户型,把姨妈两口子接了过去。此后,随着菁妹妹孩子的出生,姨妈回乡越来越少了。姨妈常与母亲通电话,说回来得少了,没常来看她。母亲说跟着女儿是享福,“亲人在身边,四海是家。”母亲笑嘻嘻地回。

而欣表妹,却在一场车祸中严重受伤,颅内出血,摘除了一片头盖骨,昏迷了一个多月才醒,智商回退到七八岁的样子,终身残疾,医生说,不可逆。

欣妹妹的母亲——张文的舅妈是信菩萨的,在欣妹妹昏迷的时日里,她拜遍了小城的庙,又去了南岳,对于欣妹妹的苏醒,她自然地归功于神佛,因此,欣妹妹醒来后,即使医生下了那样的定论,她仍然相信奇迹会再度发生。欣妹妹的男友算仁义,在她醒来后,又陪了半年,才离开。剩两老积极地给欣妹妹做康复,舅妈拜老爷也拜得更勤了。

姨妈去了广东,张文对卤鸡的念想也就没了依托,总不能寻到广东去吧。好在彼时长沙流行起了卤味下锅,各色卤味拼盘热锅快炒,虽然独缺卤鸡,总归聊胜于无。

2010年,母亲肝癌术后,张文也开始拜老爷。

他去的是南岳大庙,为母亲上香祈福。大庙正殿外有两个炉,一左一右,初去时,带张文拜老爷的师傅就告知了,左边的炉是燃香为生者祈福,右边的是祭奠往生。张文年年去拜,磕完头,默诵祈愿,然后将香纸扔进左边的炉里。

2018年初,某个周末,张文抽空又去,恰是那一天,左边的炉坏了。

2023年初,三十晚上,张文在家吃完年夜饭,带孩子去河边放了烟花,晚九点,开车去兄弟啷鸡家,啷鸡家有一桌牌,这是兄弟们三十晚上的保留节目,张文没牌瘾,坐在一旁看,一面刷一刷抖音,这帮汉子们打起牌来大呼小叫,倒是热闹。

这夜,张文肯来还有一个原因,啷鸡说弄了些老卤水,卤了一大锅卤味,还有自家包的饺子,晚上都做宵夜。

那天白天,张文在城里转了一圈,给舅舅们拜早年,每个舅舅的礼都一样,一对酒,一条烟,再加一个红包,这是张文自己维持着的一个传统,舅舅们总说礼重了,张文总说该当,“娘亲舅大。”

拜年不过是进门上礼,喝杯茶,说几句吉祥话便走。唯独二舅家,他是请二舅下楼来的,这么多年过去了,欣妹妹一直没好,她的康复阻滞于将将能够扶墙走的阶段,但似乎内心已经清明了,看到张文,她会含糊地喊着哥哥,然后哭起来。

拜完年了,张文驱车往西,去小城西郊的墓园,给母亲拜年,三十拜年送灯火,在袅袅升起的香烟中,张文在冰冷的墓碑前,啰啰嗦嗦地说着想念与日常。他有五年没有去南岳了,这几年的年节,于张文而言,内心无非萧索,像缺了一块,补不回来。

夜里十一点,牌局散了,卤味上了桌,大的铁盘里,鸡腿、鸡架、干子、鸡蛋堆叠着,冒着热气,散发出浓浓的卤香,张文第一个踅到桌前,筷子都不用,拈起了一根鸡腿,张口便咬,齁咸。张文只吃了一口,便撂下了。

众人纷纷说咸,“加点水,再煮煮?”啷鸡有些不好意思了。

“味道都进去了,难得搞。”旁人说。

过了十二点便是初一,众人吃完且守着,他们相约赶早去庙里给老爷拜年。张文不去,开车回家,车子沿河缓缓行,路上并不空,河边上仍有放花炮的人群,各色焰火将夜空点亮,周遭都是隆隆声,花炮之乡的年节,全城不禁烟火,总归要比别处更热闹的。

路上,张文接到了菁妹妹的拜年电话,姨妈姨爹跟着她,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回乡过年了。

“我妈说迟一些回来,反正放开了。”菁妹妹在电话那头嘻嘻笑,“她说要回来给老爷拜年,这三年是失礼了。”

挂了电话,张文将车停在河边,下车抽了一根烟,看着不远处欢呼雀跃地放烟火的人群,那种欢乐似与他无关,他不过是一个疲惫的旁观者。他在想着,自己是不是也要去拜拜老爷,年轻时的一身孤勇,到而今意气全消,才发现不可掌控的如此之多,越来越心生敬畏,敬畏未知,敬畏无常,仿佛冥冥中有一只无形的大手牵引,兴衰翻覆,尽皆命定。

恰如那一锅热腾腾的卤鸡,咸淡苦甜都在初始调制,经过时间的熬卤锁味,无可更改。


作者:索文

编辑:沈燕妮

题图:gol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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