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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月记:人类消失多年后,只剩老虎在仰望星空
前言
我们消失许多年之后,如果唯一保有智慧火种的只剩老虎族群,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
雌虎塔塔带领的这一支虎群居住在廷湖流域,相水东岸,世代守护着留存有人类知识结晶的书馆。他们还会梦到人类——准确地说是人类视角的往事——但他们的后代已经逐渐开始丧失这样的能力。塔塔心里清楚,仅凭老虎的力量,文明和智慧将在不久之后陨落,而夜空中高悬的月亮成了他们的最后希望。
或许在那里,他们可以找回人类;或者带着他们的记忆,重返“家园”。
Intro
在去捉叛徒的路上,塔塔想到一件挺有意思的事。如果一只老虎生来便会思考,那它大概率不会质疑“自己会思考”这件事,除非有人告诉它,你们老虎在人类时代只是纯粹的畜生。
当年残忍提醒塔塔她只是“纯粹畜生”的,是她的同学巴鲁。
那会儿,塔塔的爷爷还在做相水东的书馆老师。爷爷喜欢带学生去附近的城市遗址实践教学,塔塔和巴鲁因“难管”,常被留下看大门。某夜留守期间,他们乱翻书,意外收获两本不得了的文献:一本名《华南野生动物图鉴》,另一本为爷爷整理的《人类纪年》史料初稿,后者封面上还有个小标题,作“人梦札记”。
塔塔和巴鲁不识华南,但熟悉人梦。
相水东、西两岸,乃至整个廷湖流域的老虎,夜间于山林、洞穴或书馆中沉睡后,偶然会在梦中做回人类。有的梦见自己拿筷子夹饺子蘸醋,有的总去公墓上坟。都是些断续、破碎的记忆。到早上,做了人梦的老虎便自觉去书馆记录下梦境。
这些拼凑出来的记忆,就是虎群目前唯一所知的,他们在人类时代的前史。
札记第一页到最后一页,图文并茂。若不是书馆纸张有限,爷爷转行当漫画家也挺合适。爷爷之前同他们说过札记大致的内容,所以塔塔唰唰翻得很快,只看画。翻到最后一张,她发现那上面所表达的,还从未听任何老虎提过。那页上所载的只是爷爷的私家梦境。
他梦到了一场手术。一个人躺在窄窄的床上,上身被穿白大褂的医生挡住了。不过看医生弯腰的幅度和朝向,他们应该在那人的脑袋顶上忙活。手术室角落放着三笼黑猩猩。
爷爷在图边配字:老虎的智慧,“移植”而来?
塔塔毫无犹疑,马上将这页纸推给正趴在她身边优哉游哉读图鉴的巴鲁,说自己没看懂。其实她明白爷爷的想法;只是确认事实真相时,找只虎一同分担这种精神重负比较舒服。
巴鲁研究了会儿,得出和她心中所想一样的结论:老虎的什么人梦、思维能力、语言能力,可能都复制自某些或某个人的记忆。
巴鲁十分在意那几只猩猩。他说在《华南野生动物图鉴》上,猩猩和人类攀亲带故,占着前几页,老虎条目在他们后面老远,再后就是野猪条目。是啊,如果要复刻人类聪明的脑细胞,灵长类动物不是最佳选择吗?
然而,他们眼见的事实是,不只人类,其他灵长类动物也从地球上消失了。只有“备选方案”——老虎,在坚守人类的书馆。
塔塔和巴鲁没去问爷爷任何问题,毕竟问了就暴露自己违反规定乱翻书的行径。
爷爷将史书定稿更名为《人类纪年》。定稿在相水东公布后,他让书馆负责研究人类文明的老虎及时启程,将此事通知整个廷湖流域的虎群。
《人类纪年》诞生之初,没谁再怀疑“人类将回归”这一信仰了。老虎获得思维能力,此事无疑有个明确的目标指向,那就是守护人类文明直至他们回家。此外还有确凿证据:书馆藏书是经人精挑细选后收进去的;书馆存有老虎模仿人类所需的一切用具——辅助老虎发声的喉带、套在前爪趾上的剪刀指(一种模仿人类食指和中指的空心金属棒)、为满足虎眼要求而特制的蓝炭棒,让老虎趴着读书以减轻脊柱压力的书床,以及塞满一墙的纸张。
虎群世代竭尽所能,维持书馆与廷湖各处的联系。巴鲁生在相水西,有三个哥哥,按规矩他该被送去相水东的书馆读书。塔塔另一位同学,德鲁,也是这样从廷湖某处来到了书馆。他们抑制放浪的本性,将一生绝大部分时间献给阅读、研究和巡游。巡游队当年如何从母亲身边带走他们,他们就将如何带走新一批断奶的幼虎。如此代代传承,使人类的智慧不至于死在书里。
巴鲁与塔塔、德鲁决裂,背叛信仰、逃出相水东寻求自由生活之前,预兆性地质疑过一次书馆。
塔塔自然记得他们留在馆中偷翻爷爷初稿的那个夜晚。那晚空中高悬一轮满月,她跟巴鲁估计爷爷和同学都快回来了,德鲁爱行在前头,他个乖乖虎要是见到了什么一定会上报,便戴着剪刀指匆匆将书放回储藏屉。对文献,塔塔没有多少触动,倒是巴鲁受了和野猪同列的屈辱,慢慢变得激进。
再后来,与塔塔同批学习的老虎中,德鲁因刻苦乖顺、成绩斐然,声望逐渐超过巴鲁,成为大有前途的书馆接班人。塔塔则在三岁时与巴鲁生了两个孩子。女儿夭折了,儿子取名“塔西佗”,塔塔希望他未来能做虎群的历史学家。史官在老虎世界中,算顶天的身份了。
塔西佗十个月大时,某一个上弦月的夜晚,三只虎带孩子在书馆后的草地上无事闲逛。巴鲁突然没事找事,在德鲁面前硬逼塔塔回忆他们偷看前任书馆老师文稿的故事。塔塔不耐烦,警告他不要再说“无所谓人类回不回来”之类的丧气话。
“巴鲁,退一万步讲,不为人也要为自己学。你以前不就很爱看书,书多好玩。看看人类对地球研究得多透,什么都知道。”
“刨根问底有什么意义,你做梦做出人类习惯了。”
“那又怎样。”
巴鲁像憋屈了长长一段不得志生涯后终于等来了这一刻。他拦在塔塔前头,问她:“如果有天,书馆塌了,人不回来,最后的文明也没了,那会儿你是要做回老虎呢,还是想继续做人的幻觉?”
因一契机,塔塔忘掉了自己的回答:当时她忽觉身体最末端涌上一阵刺痛,直抵心口,原来塔西佗伏击了她的尾巴。她喝退儿子,追他几步,趁此也结束了与巴鲁的对话。
不过巴鲁确实提醒了她,自己身为宇宙间一只会思考的老虎,处境有多尴尬。这是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思维能力如此之虚无不堪。
第一场
我们消失许多年以后,十四岁的雌虎塔塔携长女努努、孙子莫那和哑巴女婿游过相水,来到此地。此地位于相水之西南、廷湖之东南,盛长漫无节制的野百合林。若塔塔此行顺利,这里将成为相水东西两岸老虎的分界地。
眼下她要去捉巴鲁,那个十年前从东岸溜走的叛徒。
巴鲁离开相水东后,到西岸开枝散叶去了。如今迫使相水东出面划地界的“王鱼”,该算巴鲁的外孙。或是重孙。巴鲁行踪不定,近年书馆外派调查的老虎也弄不清哪些幼虎或壮年虎是他的后代。
不过,相水东仍与某些怀恋文明世界的西岸虎交流频繁,消息灵通。书馆得知,前几日率野虎群击退西南入侵者的领头虎,正是塔塔早已盯住的那只壮年雄虎。他因好猎杀鳄鱼而得诨名“鱼王”,为好念,大家又替他改名“王鱼”。
王鱼在活祖先巴鲁的影响下,理想更进一步,要攻毁最后一座存留人类文明的建筑,即相水东的书馆。打跑西南入侵者后,王鱼纠集起的边境势力迅速壮大。
相水东必须做出回应。
塔塔一行最终停在了野百合林前。昨夜,一场雨打净了遮天蔽日的花瓣,太阳又连日晒着花粉沼泽,直到今朝黄昏时分他们过河时,百合花那冲脑的香味终于淡掉了。透亮、干净、有风,这是追踪猎物最好的条件。
然而目前巴鲁还没有踪迹。塔塔闭上眼,鼻子高度警觉。她不停翻上唇,努力把四面八方送来的信息兜进鼻孔。十年过去了,她相信自己不会忘记巴鲁的味道。只要一根毛,一个挂爪的痕迹,巴鲁就站回了她面前。
此时快入夜,晚霞血红,河边水汽弥漫。初夏时节,廷湖附近蚊蝇如云,蛙蟹成灾。野百合林夹在狭长的湖水与河水之间,陆上植被单一,少有猎物。塔塔打算在林中向南行路,尽可能避开野虎领地。从此地再向西,到湖对岸,那里的路比湿软林地好走,但她听说对岸的野虎已全部臣服王鱼。巴鲁大概率在廷湖西边。
努努和她的哑巴丈夫一直散在塔塔两侧,东嗅嗅西碰碰。莫那早跑进林中去了。
尖利刮擦声打断了塔塔的思路。她睁眼,莫那正趴在百合粗壮如竹的木状茎干上磨爪。然而,在发声训斥他前,仅那么毫秒之闪神,她的耳朵和鼻子分别捕捉到了两个信息:有老虎在他们背后渡河而来;巴鲁就在附近。
努努和她丈夫马上调头往河边奔去,他们嗅到了吉吉的味道。而塔塔死死抓住另一丝气息,她沿河岸向南跃跳几步,那味道没有消失,它愈来愈清晰。
巴鲁正向她走来。此刻他既主动现身,也会愿意再等。塔塔想先去找刚上岸的吉吉,因她忽然萌出奇怪的预感,有点像成功捕猎前的那种预判。
夜幕降临,老虎看得更清楚了。在岸边,塔塔发现吉吉违规戴着喉带渡了河,她颈上的一字型金属片水洗后特别亮眼。这种小器械用一个少一个,吉吉本该将它含在口中渡河的。
吉吉上了岸,甩干水,和姐姐姐夫碰碰鼻子,马上用戴了喉带才有的快速语气说起话来。她说,白日来了个讲北方话的虎,给大家演示了他们发射器登月的全过程。
听她话的三只老虎,脑中立即回忆出某日空中那轰动土地的爆炸声,以及隐约听说的北方虎登月的传闻。由于虎群一向听风就是雨,往日比登月更离谱的故事也有鼻有眼流行过,所以塔塔完全忽略了这个消息。
吉吉说,那只北方虎想帮我们登月,在地上画了好久大家才懂他意图。
这消息太突然了,努努和她丈夫愣在原地。莫那此时不知从哪儿窜出来,慌慌张张说,他在林里听见一只体量巨大的老虎向他们走来。塔塔马上命努努先跟吉吉走,带着捕猎队,务必看住那只北方虎;再给德鲁捎个口信,说她今夜即能回去,一切都等她到场再商议。
塔塔叫莫那和哑巴守在河边,自己顺着巴鲁的味道冲进林子。她原本想好劝巴鲁回家的措辞都乱了。如果相水东也能找到吉吉方才说的什么“地月巡回器”,那老虎乃至整个地球的历史都会被改写——人类也许就在月球上。
她忍不住想象巡回器,北方虎是如何找到这种只会在老虎梦里出现的高科技的?这趟相水西之行,塔塔原做了打遭遇战的准备,但此时她改换了想法。保命第一。她得活着回去,将登月这事捋捋清。
所幸巴鲁已不是威胁。他十五岁高龄,头、后颈和后背上毛发发白,肌肉消解了,身体仍比同龄老虎胖得多。他背靠石头躺倒在地,咧嘴喘气,右后腿偶一抽搐。他细细打量踱到他面前的塔塔。塔塔谨慎离他三米远,极慢地左右绕圈。
“还会做梦,塔?”
巴鲁发音已相当迟缓,音调模糊难辨,最后一个字全吞了。他很久不控制声带了。
塔塔表现得如己所愿,冷漠而直白。她始终离巴鲁三米远,低声说,希望巴鲁看在曾一起在书馆读过书的份上,出面劝王鱼止步于野百合林。
巴鲁回绝得也很干脆。他呼噜噜讲话,塔塔勉强听明白他的意思。野虎群认为人类回地球将挤压老虎的生存空间。王鱼前不久集结虎群赶跑西南入侵者所用的借口,正是北方虎登月一事。作为野虎群的首领,王鱼不可能躺在对岸,安生放相水东上月球找人类。既然战争避无可避,他巴鲁还劝什么。
起初,北方虎乘巡回器登月的消息刚传到相水东,除塔塔和德鲁,别的老虎都深信,因他们那日确实听到了爆炸声。塔西佗领头,放书馆正事不做,一群虎整日讨论人类会怎样对待守护书馆至今的老虎,以及他们怎么能找机会抢在北方虎之前联系人类。塔塔专为此开了会,说北方虎登月一事只是谣言,现在该做的是集中精力防备野心勃勃的王鱼。她还说,人类能从地球上离开,就能自己再回来,用不着老虎三请四邀。
想到这,塔塔冒起冷汗。全因为她的武断,相水东陷入了被动。
“不要急。”巴鲁说。他上翻着唇,使劲吸一下空气,“还有时间,告诉我塔西佗和德鲁。”
说完这句,巴鲁忽然抽了下后腿,塔塔看到他右腿上有一道浅而长的伤口,上面很干净,没有虫蚁。
塔塔不说话。他们彼此之间好像已没什么可掰饬的了,十年前两人就从根子上分道扬镳了。巴鲁是人类消失后第一只反对书馆存在的老虎。“老虎背负不了人类文明的重压,也无此义务”,“老虎应循本性而活”。他怎么想是他的自由,塔塔只恨他大放厥词影响了相水西的老虎,近来在书馆学习的幼虎很少有来自西岸的了。
她有意不告诉他任何事。让他众叛亲离地死去吧,这是她送来的报应。
塔塔溜走了,顺着来时的爪印跑开。她跑得不快,情绪变得愈加坏。她在一簇矮小的鹅黄百合丛边停下,花粉粘上她仍然强壮的后腿。花香和巴鲁都让塔塔更痛苦了。她恨自己刚刚不够果断,应该往他喉咙上划一道。不,就他的年龄和身体而言已无必要了。
那么,这就算他们的诀别了?
硬泥地下似乎有许多弦儿,塔塔的爪子捕捉到几根从远方一路传来的颤动。有虎群正从北方来。
紧张等在林边的两只老虎也听到了动静。终于,塔塔像离弦箭一样飞扑出林,几步跃进河里,借力游出去老远。莫那和他父亲忙跟上。游出一段距离后,塔塔不时沉潜,洗掉了身上的百合花粉。
王鱼率领的野虎群没有追来。上了岸,塔塔不说话,径自向东奔去。一路上他们在丛林中行路,过了几块雄虎领地,只遇上一只刚吃饱正在石头上发愣的雌虎。
塔西佗隐在林间,身上斑驳树影乱如虎纹。他同父亲巴鲁一样,体型异常庞大。林中候久了,他正仰头勾构树的红果子吃,那构树上缠满了毒络石。塔塔一行老远就看到他耳后白斑的反光。
儿子机灵来接,塔塔仅仅举一下尾巴表示认可。塔西佗自动归在她身后,默默跟着,暗中用尾巴戳一下莫那,表示愉快。莫那也贼似的发出噗噗两声,好像郊游回家,一切太平。
第二场
从自然角度讲,书馆周遭乃至整个相水东,都属水网密布、植被茂密、猎物富集之地。书馆前湖后山,近处无丛林,独一座圆形平层伫在旷野上。它南面有座口感清冽的湖,由廷湖另一支流泪江引水汇成,形制规整。冬日,湖水河水皆不上冰,后山也不积雪。
书馆毗邻人类城市。当然,绝大部分城市建筑已被草木禽兽、风霜雨雪所击垮掩埋了。过去,塔塔爷爷常带幼虎去城市,那时还有许多虎能梦到人类。如今到莫那这一代,他们的梦已比祖父母辈、甚至父母辈少且模糊了。
塔西佗两个月大时,塔塔和巴鲁就发现儿子很少做人梦。好在塔西佗很快展现出天赋,他学习文字、控制声带的能力皆堪上乘。塔塔对他寄予厚望,让他随书馆老师德鲁学习。先天上有遗憾,后天就得尽力补,不能学他父亲自暴自弃。
塔西佗今年十岁,快过生命的巅峰期。母亲建立捕猎队时他正当年,体格雄伟,年富力壮。他并不厌弃阅读和同德鲁四处巡游的工作,但捕猎明显更好玩。只是身为德鲁的后继者,参与捕猎,他想都不要想。塔塔绝不允许他浪费研究人类文化的时间。她与捕猎队每日累得半死、额外猎出近十只老虎的口粮的目的,就是让书馆的老虎抓紧短暂的生命时光,多读、多学,多写一些东西。
今日,天擦黑时,塔塔一行往西去后,几个捕猎队员也向北往后山上去了,他们此行预计捕四头水牛或六头疣猪。吉吉轮班休息,和其他队员在山林边睡觉。塔西佗则奉命在书馆整理人类的历史资料,塔塔想在与王鱼谈判时引经据典。
塔西佗在书馆藏书处,用剪刀指拉开存放蓝炭笔的灰白储柜时,德鲁正在书馆中心的圆形会议室给幼虎分发喉带,教他们控制发声。老虎时间紧迫,德鲁的教学工作一日不停。塔西佗趴在石头书床上,居高临下翻着写满蓝色大字、画着蓝色地图的史书。他身下这块石头长得妙,中间凹两边凸,把趴着的老虎卡住,老虎前肢能垂下自由活动,用插了蓝炭棒的剪刀指在纸上涂写。
人类消失后,他们一代又一代,就这样阅读和书写。一开始,城市尚未毁尽,他们拖了许多合适的书床回书馆,而现在大半已经无法支撑老虎的体重。藏书室内部的这块石头最坚挺。但对塔西佗来说,它太小,一直挤压他的肋骨和后腿。不过书很美好,他愿意忍受身体上为读它付出的代价。
也许是受自己名字影响,塔西佗尤其中意那个久远到似乎是传说的古罗马帝国。古罗马从共和国变为帝国的史料文献、它十二个著名君王的传记,还有西塞罗的陈词集,塔西佗翻了无数遍。很可惜,塔塔不允许书馆的巡游队给外面领地上的老虎讲人类的历史故事——他们只能讲科学知识。她给出的理由是,科学知识对外面的老虎更有益。塔塔主事之前的巡游队可没有这种规定,那会儿世界各地的历史故事都很受欢迎。
塔西佗没想到,他对帝国历史的兴趣,居然会在一只远道而来的北方虎身上得到回应。
北方虎D,一只漂亮的深橘黑纹雄虎,肌肉饱满,毛发油亮,上能猎空中飞鸟,下能拖河中鳄鱼。D的故乡也有一座书馆,不过距离相水东相当遥远。两族老虎最南与最北的领地都未相接,相互绝少通气。
正如塔西佗不知北方虎群有帝王,D也不知南方气候如此凶险。他从气候清爽干燥之地一路行到潮湿气闷之处,若不是身体底子强健,估计也就同那无数死于化脓伤口或生霉腐肉的南方幼虎一道踏上归西路了。
让他惊喜的是,廷湖一带竟有如此之多可供果腹的小动物。D穿越陌生老虎的领地,不敢食有蹄类大餐,好在一路上肉质肥美的野兔野鼠成群跑,湖边还有毫无防备之心的鸟群,他不费力气就能喂饱自己。
塔塔离开书馆后不久,D顺利到达目的地。
沉浸在文字中的塔西佗听到动静,头晕脑胀跌下书床,跑出书馆,看到D正步态雍容地向自己走来,后头还跟着二十多只老虎。后面那群老虎的领地都在后山,D从他们家中穿过,引起不小的恐慌。D匆匆行路,不留下一点分泌物的气息。后山老虎知他是没有恶意的外来者,只是半防备半好奇地尾随他,一群老虎浩浩荡荡出了丛林,正巧被出来喝水的德鲁瞧见。
足迹最远只到过后山的塔西佗,对D的初印象格外好。D和他们一样,是读书识字的文明虎,话音如清泉冒泡,连续不绝。D找了一块绵软沙地,伸出匕首似的指甲,麻利画了套连环画,以此展示他作为大使前来拜访之目的。塔西佗和德鲁又都费了点儿劲,补画了些示意图,两方才明白各自的意思。
在塔塔回来之前,塔西佗已兴致勃勃地和他的新朋友于书馆另一侧沙地上交流了许久。
塔西佗详细问了北方虎群中“王”的情况。按他的理解,D似乎想说北方的虎王无所不能。他犹豫,最后还是决定向D委婉表示,相水东向来不喜欢有老虎称王。塔西佗努力画出两虎群相争的样子,其中一方有只形状巨大的老虎。他立起身,右爪指着书馆,左爪指向西,作喷气、撕咬状。他指指那只大老虎,最后在上面打了个叉。
这套表演的意涵是,老虎放弃独居聚在一起,推出一个虎王,容易招来战争。
若不是吉吉来叫,塔西佗还准备画一些穿托加长袍的古罗马人,他预感D会比他更了解这段人类历史。吉吉将他拉回了现实。他只好先带着D去见塔塔,临走前不忘踢毁沙地上的画。
远远地,他望见塔塔已站到供她发号施令的卵石堆上。
何必再问什么古罗马,现实里又不是没有王,塔西佗心想。称王有什么不好?集中力量干大事。有王的北方虎不就比我们更早挖出登月器了嘛。
儿子来到她面前,塔塔不知他内心的评价,她满脑只有战争和登月这两件要紧事。今夜云淡,月色明朗,四围视野清晰,她必须抓紧时间做备战部署。
好巧不巧,被D一路吸引来的这二十多头老虎,都是塔塔希望到场参与战斗的壮年虎。甚至,来得有点多了。他们个个精力充沛,听说谈判无望、王鱼即将入侵,高兴坏了,恨不得立刻冲去相水西。有的要回后山,把剩下的老虎都叫过来。莫那力邀每只路过的老虎闻自己额前的百合香。
塔塔将他们的胜战筹码压在敌人内部。书馆搜集过情报,知道王鱼的军队不是铁板一块。方才在野百合林,那伙追至河岸的虎群,听脚步,不过七八头成年虎。即使最终现身的数量多于此,她敢赌只要王鱼等头子倒下,剩下的野虎自会撤离。
努努的丈夫,因喉咙被牛角划伤而失语的哑巴虎,这会儿正和妻儿依照塔塔指示,一同陪D去今晚划给他休息的那片树林。
自他颈上伤口奇迹般愈合但自此再不能说话后,塔塔常将一些秘密任务交给他,还让努努无论何时都要随他行动,切勿质疑。近年塔塔突如其来的看重让他大受感动。刚才众虎聚集之时,他便坚定挤到塔塔和德鲁身边,相信过会儿肯定会有唯他能胜任的任务出现。果然,德鲁没过多久便与他对视,鼻子“喷喷”两声,举起尾巴绕绕,示意他跟来。
D虽不知此时行在他后方的那只哑巴虎承担了何种秘密任务,但有件事他确定无疑:他必须找机会溜走,回去向父亲报告,南部廷湖虎将有战事,他们机不可失。
从D的视角看,那只还很健壮的老雌虎(塔塔)太精明,她压根儿不想与所谓的北方虎大使沟通。他也确实不是大使;他是前来刺探情报,为自己博取政治资本的王子。虽然那老雌虎知他来者不善,早早在他们商议战略前将他支开,不过,看书馆压抑的气氛,和那只高大雄虎的意思,D猜他们应处临战之际。
至于将他包围起来的这三只老虎有何目的,他暂不确定。他明明以友好的态度前来拜访,可惜时机不佳,没有老虎过问登月一事。廷湖虎不热情。他本以为从书馆中奔出的塔西佗会继续问他登月细节,毕竟他已很慷慨地画出地月巡回器的发现地,可那雄虎净扯别的。
他必须突出这三只老虎的包围。D身为王子也没少经历内斗,他知道廷湖虎正需要兵,这三只壮年虎一定得回去投身战场。对他这个已受怀疑的外族,该怎么处理,难道能放他活着回去?他可不能死在这,遂了他那好弟弟的愿。
D记了方位,他们已向东南走了一段距离。空气中水气渐浓,寒气缠身。虽然他身边这三只老虎路上不断表示友好,但一定暗自约定着行动了。
第三场
D对情势的误判,事出有因。后来塔塔总想,一向谨慎行事的自己,怎么会那样怠慢那只奇怪的北方虎。于情于理,她都该好好接待他,敏感时刻更要让事情看上去一切正常。
塔塔确实让德鲁交代了哑巴,若D有逃跑的苗头,就立即咬断他的喉咙。但这是不得已为之的最坏计划。他们的实际任务是将D送到安全地带,让他在靠近泪江的那片桑林中休息。相水东不缺兵,匀得出三只虎款待大使。
塔塔预备软硬兼施从D口中掏出有关地月巡回器的所有消息。毕竟对登月这事,除了D刚才画的那副连环画和说明图,相水东的老虎几乎一无所知。如今族群突破命运的机会全系于月球。否则,巴鲁十年前预言的未来图景必将应验。
她决心甚笃。虎群拥挤不停,她铁铸般蹲在卵石堆最高处,对所有老虎表态:登月是头等事,一切安排都以此为中心。要保存有生力量,在未来几轮日夜交替间,确保所有入侵者永眠不醒。攘外安内,而后登月。
东南丛林中飞出一群灰雀。众虎被塔塔清晰高昂的语音吸引住了。他们静静听,神色庄重。他们不是书馆那些会读书、讲演的老虎,只是相水东的普通虎众,平日遇事也懒得思考,唯一的文化活动就是听故事。塔塔无论身体还是脑力都相当强,她替他们决定不会错。
等虎群散去、分别去到各自的哨位上后,塔塔才招呼来塔西佗。
她问他,在自己回来前,在他和D如亲兄弟般从书馆后黏着绕出来前,他们都说了些什么。塔西佗拿出已备好的谎言搪塞她,只将那第一幅沙地画又说一遍。
塔塔盯住儿子那双瞳仁大张的黄绿眼睛。
塔西佗忽然转身往努努他们离开的东南方向奔去,迎着远处一个小黑点。塔塔和德鲁也听到了远处传来的虎啸。
是莫那正失魂落魄,甩着爪子奔跑。他冲书馆吼叫。塔西佗赶到面前,见外甥完好无损,可他父母都不在身边。莫那乌鲁乌鲁闷声念了会儿,急得原地转两圈,塔西佗差点要回去给他拿喉带。他总算找回自己的嗓音:那北方虎跑了!
紧随塔西佗之后的塔塔和德鲁脚步不停,直接越过莫那,飞奔向泪江。
离桑林还有两公里远,塔塔便嗅到了水汽送来的血腥味。
入夜,桑林附近总是雾气弥漫,各种气味由此也被放大、推远了。哑巴不幸遭突袭,毫无防备给划伤了右腹部,只来得及朝企图从他身上越过的D肚皮上挥一拳,但也落空了。努努扑咬D的尾巴,D回身一爪拍上她的脸,努努忍着巨痛迎过去,想咬他的咽喉,却只吃到一嘴毛。
D抽身跑掉了。
努努穷追不舍,赶他到了泪江边。D跳下水,扑通扑通两下游到对岸,头也不回继续往东狂奔。努努不想伤口感染,没追,慢慢返回桑林。她左半边脸除了痛,没有其它知觉,左视一片虚无。刚刚她攻击D时隐约瞥到丈夫的肠子露在外面,她得回去确认一下。还有莫那,他瞬间就没了踪影。
哑巴倒没死,也没流肠子,塔塔来时他还能站起来。
躺下,塔塔说。她顺着哑巴血肉模糊的肚皮细细嗅去,略一舔舐,舌尖尝出了腑脏温热甜腥的血味。努努后脚踩着自己的血迹回来了,一步一个梅花印子。
德鲁悲伤呜咽。莫那冲上去为母亲舔舐伤口,口水四溅。塔西佗还在检察哑巴的伤势,后者的呼吸已经很急促了。
别的老虎各自消化着痛苦,塔塔迅速检查了桑林和泪江。她一直追到和缓的江水旁,江边水烛丛生,那是D最后一丝气味消失的地方。
最坏的情况来了。仔细一究,塔塔倒能理解:北方虎若欲南下,那也是为了生存。
在她这代,气候变得有些过凉了。塔塔爷爷年轻时,还能准确记下四季之流转,如今四季已混乱了。桑叶肥厚时,蝉蛙不鸣;白果摔落时,蝉蛙仍是不鸣。降温对廷湖以南流域有利,但北方虎遭罪。西南虎因种群量增而向北外溢,北方虎则随南下的牛羊猪鹿而动。
塔塔心知,八九不离,D此行帮助登月是假,刺探情报是真。他伤虎脱逃,等于宣布开战。相水东要连打两场仗了,这是灭族之灾!
她觉得自己像漂浮在茫茫星河中,无法自救。她没经历过战争。甚至,从书馆老虎粗简记录下的历史看来,相水东自人类消失后,一直是和平福地,祖先也没打过仗。
远离虎群,徘徊在桑林中的塔塔,慢慢回忆自己一生所做过的梦,试图从中抓出启示。
她想问人类的问题太多了。他们给老虎留下许多未解之谜,“人梦”是其一。
书馆只有两份由老虎写就的文献,一份是以书馆老师为代际记录的相水东年历,另一份就是《人类纪年》。老虎的人梦能和书馆中描述现代生活的图鉴互证。那些行走于蚯蚓般列车车厢的梦,一筷子接一筷子吃完二十多个蘸醋饺子的梦,捧着多头百合上坟的梦。有些老虎身在境中,仿佛自己就是人;而有的只见画片在脑中一闪而过。
塔西佗这一代,许多老虎,特别是远离书馆、生于边境的野虎,已不再能做人梦了。他们有智慧而“前史”记忆尽失。生活在书馆附近的老虎也好不到哪儿去,他们窥到的梦,画面快得像看羚羊逃命。人梦正像沙钟漏沙那般,从老虎的记忆里,漏去时间虚空之中。
塔塔敢说自己已是为数不多能做清晰人梦的活老虎之一。她曾梦到自己在书馆的藏书室中运书,低头看,那搭在拖车铁杆上的是一双真正的手,而非套了剪刀指的毛茸茸兽爪。她还梦见自己挤在汽车后备箱中打瞌睡,前边是一群戴头盔和护目镜的白衣人,正背对她抚着书馆外墙。
和巴鲁纠结黑猩猩不同,塔塔倒对爷爷后来一直犹豫的那个问题更感兴趣:人梦到底是一群人的记忆被“移植”进了老虎种群,还只是一个人的记忆在反复沉浮?
不过,世界发展到塔塔这代,人梦也没有太大意义了。偶尔有老虎又做了梦,去书馆做记录,德鲁却发现那个片段已在纸上。关于人,他们不再想起新东西。
人还会不会回来?老虎已为他们贡献出了族群的全部。人梦消退,老虎对人的情感也淡薄了。塔塔清楚,即使在相水东内部,多数老虎也更在意自己种族的前景,而非书馆的使命。
塔塔回想平生的梦,仿佛回人类世界走一遭。
桑林中,薄雾升腾,月影幢幢,她影子也投印于前,那确实是一只老虎的影子。一只生育了一子三女的雌虎,体魄强健,杀伐决断。
谁能想到动物有意识评价自己“杀伐决断”呢?塔塔慢慢从人类世界走出来了。她还得领导相水东打赢战争,要努力救回女儿和女婿。
她还要登月。也许对她梦到的“那个人”而言,这是归家。
第四场
对塔塔归来后发生的事,努努印象十分模糊,那会儿她的伤口已招来无数苍蝇蚊虫,开始感染化脓。
塔塔带走了德鲁、塔西佗和莫那,努努和她丈夫躺在原地养伤。其实老虎无医无药,何来养伤,不过是等死。她伏趴在地,意识混乱,不知临死前该想些什么。
天色渐明,一只白鹭好奇踱过来,见两只半死老虎一前一后躺在地上喘气,大着胆子踩到努努头上。努努浑身发烫,觉得五感忽然变得极为灵敏。她怒吼一声,震飞了白鹭及身边密密麻麻的麻雀和乌鸦。
新鲜鸟屎的臭味没有阻挡她蜗牛触角般敏锐的嗅觉。周围气味浓得可怕。林中鸟粪浇灌的沃土在晨露散去时流出的气味。河边吸收了无数腐败芒草芦苇菖蒲的淤泥腥味。还有藏匿于各种味道中,那极细弱、飘忽不定又始终不去的陌生老虎气息。
努努当然不知战争早就开始了。王鱼率领野虎追击塔塔到相水西岸后,又沿河往南一直走,几乎走到西南边境,才渡河往东去。他们游过泪江南段,折身向北,回到相水东附近,三两一队,沿河布阵,以塔塔和书馆为目标,预备渡河。相水东第一只老虎碰上野虎时,塔塔刚走出桑林。
周边不妙:忽然没有鸟鸣了。努努勉强站起身,走到丈夫身边。他居然还活着,也想撑着站起,但肌肉已无一点力气。他咧唇,鼻周紧拧,表情扭曲,头拼命后仰,讲不出一句话。他从未如此怨恨那只毁掉他声带的野牛。
王鱼差点直接跃袭到努努背上。他脱开战场,专循塔塔的气味而来。他压底重心,俯身而行,绕到努努背后,迅速出击。
身为捕猎队优秀猎手,努努的反应速度丝毫不比伤前慢。她滚倒在地,王鱼没咬住她的颈椎,跳到一边,吊眼盯住她。
见努努已受重伤,他毫不犹豫再扑上前。努努始终将背压在地上,四肢腾空,猛蹬王鱼。努努是抱了死斗之决心,而在王鱼眼里,“塔塔”确实如传言所说,生猛强壮。
王鱼注意力全在努努身上,忽视了他以为已死的那只雄虎。哑巴虎屏住呼吸,绷着颈子,等他走近,拿左肩胛骨支地朝前一杵,要咬王鱼小腿肚。王鱼干脆回身,轻松咬住了哑巴的喉管。
哑巴同时为努努和塔塔争取了时间。努努已脱力,绊倒在地,嘴角流涎。她再没站起。王鱼刚拧断哑巴的椎骨,便预感一极凶猛的黑影正俯冲过来,想也不想,回身就是一掌,立刻被那黑影咬住了腕部。
王鱼大惊,直立起身和来者搏斗。塔塔任凭他另一只肥掌如何威胁,背部带力,整个身体向他撞去,两虎揪住滚了几圈。
塔塔先恢复平衡,跳开去,伏身缓步走圈。她开口道:“野虎,你那些部下鸟兽散了,你又何必在这送死?”
王鱼一瘸一拐,沉着应答:“你才是塔塔。”
随后赶来的莫那和塔西佗,与塔塔呈三角之势,围住了王鱼。王鱼知道自己命将绝于此,他趴下身子,怒喝塔塔:“守着人类不放的叛徒!”他向塔塔冲去,马上被塔西佗从侧边袭击。
塔塔冷眼看莫那和塔西佗合力撕咬王鱼,心中忧虑。王鱼是野虎里的佼佼者,可惜时运不好,相水西还不成气候,书馆在那儿的影响力还没消退。方才战场上,不少西来的老虎看到书馆,心生惭愧,自己就偷偷退去了。等到莫那这一代,书馆的老虎再也不去相水西,那时若再出一个王鱼甚至不及王鱼者,称王一统西岸,怕将会很顺利了。
他们拖王鱼、努努和哑巴的尸体回书馆。塔塔叼着努努的后颈而行,一路流泪。王鱼的尸体被扔到靠近相水西的森林作震慑。努努和哑巴埋进了书馆附近的槐树林。
这场战役,相水东赢了,以十五头壮年虎的代价。
若此后无战事,这样的牺牲还是可以慢慢消化的。但他们马上要应对紧随而来的第二场入侵。事到如今已无法拖延时间,塔塔估计D从回去到率领虎群南下,大概也就四五天的脚程。
他们只能尽力联合相水西,以廷湖流域为领地,共同抵御外族。
捕猎队核心成员还剩七只。书馆中不算两岁以下幼虎的话,也还有八九只常年阅读、能担起宣讲任务的老虎。塔塔点出五只发音清晰又常去相水西的,让德鲁和塔西佗带队,要他们马上出发。
剩下的老虎只有一件事——挖地。
按D的说法,他们偶然在藏书室中发现了书馆的建筑草图,草图上明白标注了地月巡回器的位置,就在正门前向南三公里的地下。
地月巡回器像蛹藏茧中那样完好地呆在一块正方形防护罩中。老虎读设备上的文字,摸索操作,成功让朝天的罩口向内折开,巡回器升至地面。不过,还没来得及看一眼巡回器内部,它就自己轻盈盈升空了。也是幸运,没有老虎随它一起升天,那巡回器快飞到云边、尚没出视野时,忽砰一声炸了,燃火碎片坠落,伤了好些虎。
相水东的书馆,正门前向南三公里处,恰是一块寸草不生、砾石嶙峋的荒地。塔塔想赶在仗打起来之前登月。方才与王鱼打斗,她背脊和四肢受伤,伤口不算深,会不会感染得看天意。但即使身体撑得住,她也不可能活过接下来的战争——虎群中的伤者必须冲在排头,以减少健康者的牺牲。
虎群平日守着人类璀璨的文明,真遇事了还得遵循畜生的规矩。
塔塔做完部署,领队者塔西佗不动身。
“为什么急着找巡回器?”他忽然问。莫那和已点出的五只虎站在他身后,都望向塔塔。
大家不作声,有点期待,看他们母子俩将矛盾摆上台面。塔塔慢慢走到塔西佗面前,说:“还有什么意见,都讲出来。”
她心中似乎咬了一口苦银杏果。倒不是塔塔意识不到自己独断专行多少引了些众怒,她是伤心此时最不理解她、拆她台的会是塔西佗,在她最不希望出现反对意见的时候。
塔西佗跳开,和母亲保持距离。“明明战事要紧,还分散精力登月。你必须说清楚,到底是书馆重要,还是我们的命重要。”
“你也想说我背叛廷湖。”
“你不就总认为自己是人!”
“敢情我们找人不是为了自己!”塔塔怒道。
她三步跳上卵石堆,对老虎演说起来:
“想过没有,若人类不回来,我们未来怎么办?
“你们哪位会修墙,让书馆不塌?哪位会造纸造笔?等我们都不会说话,又没了书,只留意识,到时候你们看见日月,不会奇怪那是什么?看见飞鸟,不会去想它是什么?没谁回答你的问题,连向其他老虎描述都做不到。这样孤独虚无的未来,你们想让子孙忍受到哪一天?
“登月本就是赌,我相信人类就在月球上。就要去把他们叫回来,收拾地球这个烂摊子。塔西佗,找巡回器不耽误打仗,劝合相水西不需要那么多队伍。愿意来的自然会来,不愿来的强迫他也不会回来。你闭上嘴,抓紧时间带好队伍去。现在已经起风,一会儿就落雨,野百合林不好走。”
然而塔西佗没听到最后就离开了,莫那跟着他。吉吉自小亲近书馆,此时也很激动。吉吉大声问,还有谁有异议?
大家不吭声,互相看看。他们没想过未来世界,太远了,与己何干。而且,尚不说能否找到人类,那巡回器炸不炸都另说。但塔西佗确实安安静静离开了。不知他是被说服了,还是无视母亲的说辞,自己另有打算。
说完一大通话,塔塔很疲惫。她从相水西回来后一刻未歇,到现在滴水未进。她垂下头,沉默着。
最终,德鲁跳出来打破僵局。他让吉吉带众虎去书馆正南三公里外挖地,自己拖着塔塔进书馆休息。
幼虎早回了各自父母的领地,书馆安安静静。塔塔不愿再往里走,趴在门口地上,沉沉睡去了。
地面阴沉,浓浓黑云降下一片雨,众虎四散躲避。不知是何原理,书馆中听雨,其声大如铁槌擂铜鼓。一场雨后,门头旁近总有被震死的老鼠。往日一落雨,德鲁就得带大家离开书馆,跑去林中。然而塔塔竟没醒。
德鲁趴着,埋下头,爪子压住耳朵。雨声连成一片,在他心上打雷。所幸是阵雨,德鲁没忍受太久。塔塔似乎在发抖,眉头紧皱。
忽然,还不及他凑近,塔塔慢慢睁开眼,她一对眼珠蒙上了白雾。
她说,我梦到那个人了。他在书馆门头下坐着读书。他去了一次公墓。他上了手术台,旁边架着几笼黑猩猩和老虎。德鲁,我相信爷爷临终的判断,我们是一个人的记忆。
德鲁没有接话。他不认为这是什么重要的事。
塔塔请德鲁陪她到城市走走。
两只虎前后走出书馆,并排站在透亮的日头下。远处丛林上横跨了一道极长的彩虹。人类城市遗迹在书馆东北方,泪江从中穿过,向西北流去,最终注入廷湖。
十多年来,在与巴鲁、德鲁的默契相处中,塔塔养出了不太好的习惯,她要求别人做事,却从不为自己的目的做解释。不承想,这次散步她兴致很高,一路上说不停,把一会儿回去要交代吉吉的事反复盘了几遍。
她还说,她要在梦里寻找巡回器的埋藏地。
即使睡着,塔塔也挂念巡回器,她担心D画的地点不准。书馆的纸质文献中也没有什么建筑蓝图。相水东可能另有布局,若让吉吉他们漫无目的地挖,何时能找到。塔塔梦醒后,发现自己几近失明。她的伤口似是烫伤,有火在皮肉下蔓延。但,若进展顺利,只要还有最后一口气,她死也要死在巡回器里。她不怕爆炸。老虎不是苟活的物种。
德鲁听了半天,发现她还是没有明言去人类城市散步,和在梦里寻找巡回器这两事间的关系。积习难改。不过他明白她的心意。
塔塔准备做回“那个人”。
第五场
塔塔亦跑亦跃行在城市中,她熟悉这里。
废墟奇形怪状。不少楼体残留了形状,里面层与层、面与面的分隔,早让蛇葡萄一类攀缘植物覆盖了。野兔等小动物的粪便又带来了更多种子,它们种下了树,树根包裹楼体,自二三层楼起,往下生长。但楼中树长不高,藤蔓也缠满了树冠。
在他们脚下,青苔泥土之下,废钢废铁、杂草杂花和动物骨殖铺成新的路基,高低不平如丘陵。从过第一座楼始,塔塔就不说话了。她望向楼上还算完整、骷髅眼般的方形窗口,窗槛上浓郁的紫堇花丛生。两只蓝尾喜鹊一左一右立在它两侧,也斜眼看塔塔。
德鲁抬头掸了眼那两只鸟。德鲁比塔塔更熟悉这座城市。塔塔和她的捕猎队在外奔忙时,他和幼虎就在书馆和城市两地上课。这份工作一点不比捕猎轻松。
要说当老师这么久,什么让德鲁深有体会,那必是幼虎一代不如一代的智商。他们好斗好动,嫌戴喉带刺痛、套剪刀指束缚,愿意上书床认字的幼虎十中无一。他们浪费蓝炭棒和纸张,不挨打不读书,根本没巴鲁、塔塔他们那时对人类文化的尊重和好奇。失去人梦后,老虎对书馆和知识的兴趣确实大大消减了。
如此想来,塔塔这么亲近人类,会不会也和她积聚了最多人类记忆有关?
是她想去月球,还是那个孤独的人想回到人群中?
两只虎行到一处开阔地。这里原是人类的广场,广场中央突着一座山包似的半圆形建筑,能通到地下,有老虎梦过人类在这涌出涌进。图鉴上说这是地铁。如今它下面早积了水,水面漫在路上。地表部分半塌了,使入口更大,乍看像一座池。
德鲁忽从塔塔身后转出来,两步跃入水,顺着通道往下游。塔塔察觉德鲁下水了,但只是茫然循着水气往前走。德鲁很快又浮上来,嘴里衔着一杆闪闪发亮的金红珊瑚。他小步跑到塔塔面前,才记起她看不清。
他说,地铁站天顶上生了几株珊瑚。
塔塔嗅嗅地上那支细长、明亮的东西,它有股淡淡的咸味。她说:“如果月球上有水,像廷湖、泪江、相水这样,又落雨落雪,那一定会有人类生活的。”
她突然想起什么,语气很急地讲起另一件事。她说,德鲁,你必须答应我。如果塔西佗在我死后,把老虎聚起来自己要作什么王,你或者吉吉,务必把他赶走,赶出廷湖。让老虎之间老死不相往来。如果巴鲁预言的虚空痛苦是命运,我们也只能接受。没必要再走人类的老路。
德鲁说,我答应你。
塔塔拿乳白的眼睛瞧他,说了句谢谢。德鲁有点失落,他想听她夸赞那支珊瑚。然而塔塔决然回头走了,不发一言。
他们向城市外围走去。太阳正当时,蒸出土地的湿气。路过几只打瞌睡的老虎,都恹恹的。德鲁以为塔塔会去找吉吉,可她没有向南走,而是往书馆方向去了。路上塔塔行为古怪,她一直想站起来直立走。德鲁阻止她,她身上的伤口正在崩裂流脓。
也用不着他劝,塔塔试了两次,腰腹便没力气了。塔塔大声朗诵她即时想起的文章片段,前句不搭后句,口水流一路。过路老虎都望着她。塔塔对他们好像避之不及,恐惧地躲到德鲁身侧。
塔塔开始狂奔。德鲁紧随其后,跟着她一路扑进书馆。她跳上藏书室的书床,仰面朝天,背部嵌进凹陷处,以人类的睡姿摊开四肢,瞬间沉入梦乡。
进书馆前,有只虎拦住德鲁,说吉吉那儿已挖了两虎深、五虎长的大坑,不见巡回器影子。德鲁走不开,他让这只虎传话给吉吉,让他们去休息,他晚些时候会亲自来告诉他们具体位置。
德鲁怕外面的动静吵醒塔塔,将书馆入口和藏书室的五个门全关上,只剩窗洞透气通风。这次他也睡下,紧靠着书床。
德鲁也常做梦,时有梦见自己在城市活动,但那座城市并不是泪江边的那座废墟。他的城市更繁华,有跨江大桥和形似书馆的建筑物。他在梦里见识过人类上天入地的科技,醒来便感到巨大的落差。十二年来,他自己慢慢接受,老虎生活在连电都没有的现实世界。他们永远也无法让地球重回人类的辉煌时代。
德鲁睡得很不安稳。他每想到一个现实问题,总以为是在梦里触景生情。他走进地铁站,刷卡过闸机,再下一层。站台上,格挡窗后,灰黄隧道壁走着电线,他在玻璃反光中模糊看到一个人的影子。列车到站了,带起一阵风。
天花板上的珊瑚呢?
他醒来,塔塔正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她一开口,却是巴鲁的声音。她说,德鲁你个懦夫,你总把我推出去给相水东遮风挡雨。
德鲁哭了,这次他真的梦醒了。他惶恐又悲伤,站起来直绕塔塔转圈。虽然空气流通,藏书室里还是有股糜烂的酒精味。
塔塔猛抖一下,两眼大睁。她说:“槐树林。我们刚才封土收工,种了两棵山橘树做记号。”她语调平静,没有面对德鲁讲。
她见到巡回器了。德鲁一秒不耽误,马上咬开门,奔去找吉吉。
吉吉等正藏在茅草地间睡觉,离新挖的深坑几十步远。德鲁叫醒所有老虎,带队往桑林和泪江间的那片槐树林中去。
槐树林林间空地极大,这儿一直是相水东书馆老虎的集体墓地。他们暂时还没埋到中央两株山橘树附近。
一群老虎铆足力气在树下刨泥。德鲁嘱托完吉吉,自己又奔回书馆。他闻见塔塔的气味,然而藏书室里已无她的身影。书床凹陷处汇聚了一洼血水。他走出书馆,顺着空中新鲜气味,一路循去。
气味明白无误地终止在了泪江边。几丛幼嫩白菱贴岸生,黄菖蒲、芒草从它们叶间刺出,密密匝匝顺着江边去,眼之所见,唯留了一个两虎宽的干净处。那儿地上停了两只嗜盐的凤尾蝶。德鲁踱近,塔塔残留了点味道在菖蒲叶上。
对岸野草少些,远远走来一只老虎。德鲁怀着最后一线希望等待她,结果他逐渐看出那是巴鲁。他右腿瘸着。
巴鲁看到他,停下脚,顿了几秒,还是慢慢往江边来。他眼神空洞望向江面,被德鲁惊飞的两只蝴蝶又落回菖蒲花上。德鲁以为巴鲁会过河,至少讲两句话,毕竟他俩十年未见,于老虎而言几近一辈子。
巴鲁同他想象中的差不太多,空余了一副堂皇骨架,毛白化、肉浮肿。巴鲁只是看了一会儿江面,又望望德鲁,回头顺着来路要离开。
德鲁忙叫他名字,他不应。不过,德鲁发现自己也没有什么话要对他说了。他流下泪,用唇轻轻碰两下菖蒲叶。
今夜没有晚霞,月亮似裹在橘黄乱丝中的蚕茧。回去路上,德鲁在想一个不很合时宜的问题:塔塔死了,他该如何指挥相水东西两岸,乃至整个廷湖流域的虎群,去抵御北方虎的侵袭?
德鲁心情沉重地回到槐树林。很快他听到一阵尖利的摩擦声,飞鸟呜啦啦逃离树林。他忙奔过去,见几只老虎正往坑中跃,吉吉在上头徘徊,破口大骂,拿出她压制不听话幼虎的气势,又跳下去,伏身对那些不听指挥的老虎龇牙。正是他们在磨爪,用坑底那块铅灰铁板。铁板已裸出土面,吉吉让他们不要玩,赶紧顺着板边继续挖。
吉吉见到德鲁,跳上坑,高兴地说巡回器找到了,她母亲在哪?若巡回器还能运作,她不想母亲真的随它一同上天。吉吉希望德鲁能帮自己劝她。
在路上德鲁已打定主意,此时不透露塔塔的死讯。塔西佗游说相水西的老虎,还需借助塔塔的名望,以及方才一场胜仗的余威。塔塔虽已死,眼下也只能让她“活”。
他对吉吉说,塔塔当然得留在地上指挥。已经说好了,我去。
吉吉也不赞成这个计划,她反对往巡回器里装老虎。她说这机器效果不稳,以身冒险不值当。德鲁叹口气说,你不要反对了,让一双眼亲自去看,才能留下讯息。月球上有人好,没人也好,我们得有个答案。
第六场
亲自登月这事倒不是德鲁提前想好的,只是忽然冒出的念头。这念头太自然,带点想证明什么的动机。他真的表现得像与塔塔计划过那样,冷静、有条不紊,撒谎说塔塔正藏在某处睡觉,积蓄体力,而他要去准备带上巡回器的纸和蓝炭棒。
书馆的纸储存在墙体小抽屉里,纸张全压在透明薄膜中。原本一墙的储备,还剩下一半。德鲁抽空了三个抽屉,大约两百一十张;又在角落的大抽屉里取走三十五根蓝炭棒。
他先将纸运进槐林,又折返回去运蓝炭棒,顺嘴再捎上两套剪刀指。
众虎被他沉默的决心感动了。他们中最迟钝的也感到历史时刻已来临:他们的史官德鲁,要亲自去月球取回第一手资料。
深坑散发着厚重的湿土气息。坑下露着一个方形铁盒的上缘,吉吉见它侧边有一个浅凹的圆形坑,伸爪子拍了一下。
表面上严丝合缝的盒顶,慢慢从东起约三分之一处向两边裂开,裂缝呈奇异的弧形。德鲁认出这是阴阳鱼图黑白两部相合处的线条走向。地月巡回器慢慢被推上地面。
大家有点失望。地月巡回器只是一个左右略扁、似乎很有份量的铁球,下部牢牢固定在一口锅底湖般的凹槽中。似乎刚出地面不适应,它缓了缓,慢慢打开侧方的门,弹出一个明黄色塑料滑梯,滑梯上印着D描述过的那几个黑字:第二十四代地月巡回器。
吉吉一个箭步窜到门边,吼退一齐挤过去要看内部的老虎。她说不要动乱,让德鲁进。
德鲁穿过众虎为他让开的道,仔细收着指甲,跳进巡回器大开的门内。
里面空间不大,但其设计思路同书馆相似,从四围墙体到天花板地板,都有可以拉开的暗格。德鲁一眼看出,巡回器内部并不是为老虎设计的。操作台前有两把皮椅。他跳上去试了试,还好椅背能折叠,扶手可推,他能勉强像趴书床那样趴在上面,用剪刀指操作。
吉吉进来,直接到德鲁面前,小声地,带着哭腔问他,妈妈是不是死了。
“她只要还有一口气,都不会不来看巡回器。”吉吉说。
得到沉默形式的肯定答复后,吉吉忍住没让眼泪下来。她脸上显出母亲那样的冷峻神情,退出登月器,咬了蓝炭棒和剪刀指进来,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跳出去,对围在登月器周围的老虎说,登月一事交给老师办,此事已了,大家要随塔塔齐心应对战争。
众虎本就对登月不抱虚无缥缈的希望,早疑心劲头最猛的塔塔为何在这最后一刻失踪。听吉吉这样解释,相信塔塔到底还是看重老虎胜过人类。他们见德鲁接过这棘手事,也慢慢放下好奇。有几只倦极的撑不住,跑到一边林中,找个舒服地先睡下了。吉吉让他们睡远一点,一会儿巡回器升天,需要清场。
巡回器操作起来出乎意料地简单,可能在人类时代,它本就是像地铁那样普遍的出行工具。它仅具速度控制和灯光这些最基础的系统。
德鲁从侧边墙上拉出六箱食物和水,粗略一算,只够他吃五天。不过,他暂时不大担心食物问题;一会儿别炸死在空中就好。
透过弦窗向外望去,吉吉与众虎已躲开了。德鲁做下决心,要推下控制总开关的手柄时,吉吉忽然奔到窗前,对他喊,平安回来!
德鲁推下了手柄。他马上跳到弦窗边,最后看一眼吉吉,在逐渐加剧的振动中,回身拉开控制台对面地上的长方形贮藏室,跳了进去,将顶盖合上。贮藏室里有个柔软的布袋,德鲁趴在上面,脑袋空空,忽然想起塔塔交付给他的最后一件事,关于塔西佗的嘱托,他还没告诉吉吉。
来不及了。气压如一只巨手,猛地按下他,德鲁感到自己的五脏都被挤压变形。这一痛苦并不持久,那手逐渐收力了,取而代之的是机器发动的轰鸣声。德鲁两爪压住双耳,这声音比在雨天书馆中听到的还吵。
过了很久,巡回器里慢慢只留下极低的嗡鸣声。压力消失,德鲁甚至觉得自己身轻如燕。他晕乎乎,背部轻轻撞到了贮藏室的顶板。德鲁无法思考,半梦半醒,像小船飘在无风的湖面上。
就这样,德鲁度过了以地球时间来算的两日,最后被猛烈的饥饿感唤醒了。
他一直戴着剪刀指没摘,此时轻巧拉开顶板,微一使力,却狠狠撞在了弦窗上。他不顾外面落雪般的星河美景,赶紧收着力,让自己飘去墙侧,翻找那六箱食物。
用黄纸包起的一份份饮食也是为人类准备的。德鲁很聪明地只将包装咬开一小口,没让冷吃的饭菜飘得到处都是。万幸吉吉把带上巡回器的东西牢牢压进了操作台下。
他费了几日时间学会干净快速地吃饭喝水,又着手收拾纸和蓝炭棒。他撕下纸的透明膜,将垃圾全部塞进食品箱。
外面星云变幻,如果用人类眼睛来看,一定是色彩绝伦。可惜老虎认不了那样多的色彩。德鲁看了几日弦窗,仔仔细细写下二十多页描述,便再也没发现值得记录的细节了。
他担心食物,这巡回器不知要走多久。他决定以几乎绝食的方式节省粮食和水。
他记得按下手柄,操作台第一次亮灯时,左上角的小屏显示了时间,印象中是某年五日凌晨两点三十七分。可那时间屏已经黑掉了。几日后,操作台上其他显示屏也相继黑灭了。德鲁知道这巡回器虽没炸,功能也绝非完好无损。估计很难以原定时间到达月球了。
他凭自己梦中的经验,以人类成年男性的正常饭量来算,那六箱食物够吃十五个昼夜。但对一天要吃五六公斤肉的老虎来说,这六箱含了不少“草”的饭菜只能勉强让他活十五天。
为找食,他已翻尽了巡回器中所有暗格、贮藏室和抽屉,连天花板的暗格也反复检查了好几遍。若月球上没有人类或补给,即使巡回器安全返回了槐林,他那时也只能是尸体一具。
就着弦窗外的美景,德鲁开始写这趟星际旅程的历史兼自己的遗书。他记述了从塔塔做梦到下地挖掘的全过程,以及自己在巡回器中遭遇的一切。他用蓝炭棒写下相水东如何发现了巡回器:是塔塔放弃了老虎意识,以人的身份回到了当年巡回器的封土现场。为此,今后对老虎时代的人类所了解的一切,都该首先归功于塔塔,虎群的功臣。
他又给几只老虎单独写了信。在给吉吉的信中,他写了防备塔西佗野心膨胀的措施,不过没写这出自谁的意图。塔西佗会猜到的。
抵达目的地之前,还剩最后一封信没写。他特意留着,等见到人类再说。他把写好的文件全部压进了墙体靠下的抽屉中,那里原本放着几包洗漱用品和尼龙贴。他要确保吉吉凭第一直觉就能找到正确的位置。
某日,瘦极的德鲁爬出储藏室,一下就瞧见巨大弦窗外,悬停着一个小如鹅卵石的月亮。他耐心等待着,见它愈加明亮、慢慢涨大。
他终于清楚看到了月球地表。巡回器朝一座塔楼飞去,那塔楼呈“X”形,角上伸出一段轨道。巡回器接上轨道,平稳滑行进塔楼,静止了几秒。然而,还不等德鲁抓到门边,巡回器又沿轨道滑出去,踏上了归程。
设计这种程序是出于何种目的,老虎永远不得而知。
德鲁扑到弦窗前,见那月球表面空无一人,只有类似雨水砸出的密密麻麻的大小泥坑,以及遍布地表、无一足迹的碎石场。没有建筑,没有地穴,没有湖泊,没有人。
弦窗口转过去,德鲁眼前又是一片已记无可记的星海。取出纸,剪刀指头里插入蓝炭棒,德鲁开始描述刚才之所见。他描述了那座必是出自人类之手的塔楼、巡回器马不停蹄又往回赶的操作,以及月球如何荒凉无人烟。
仿佛梦游状态里写完了十张纸,德鲁又捻起一张空白的,集中所剩无几的精力,写最后一封信。
“塔塔,”他孤独地写下第一句,“欢迎回家。”
— 全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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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霄霄乐
分不清史书和小说哪个更好玩的历史学人。
责编:卡罗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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