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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有味 | 表哥离开多少年,大姨就吃了多少年方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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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久了,我发现每次去大姨家,三餐中永远少不了煮方便面和荷包蛋。我小时候觉得那是美味,长大后才明白,那其实是大姨需要独自咀嚼、消化的人生况味。

本文系网易“人间”工作室(thelivings)出品。联系方式:thelivings@vip.163.com

本文为“人间有味”连载第119篇。


1

腊月廿四,北方小镇的极寒天气还在持续。我戴着大棉帽子,裹着厚厚的羽绒服,提着准备好的年货,踉跄地迎着白毛儿风往前走。老北风夹杂着雪絮,刮得人脸蛋子生疼,我半眯着眼睛,艰难地在已经拆迁了一大半的土平房区四处张望——满眼的碎砖头、土坷拉,随大风刮过来的“红色条条”,看样子是谁家大门上的对联。

走了许久,我在一间低矮的小土房前面站定,屋顶塌了一角的土烟囱正冒着稀薄的白烟,烟还没升空就被大风搅散了。我把手缩在袖子里试探性地敲了几下门,沉闷的敲击声被大风盖了过去。我只好使劲儿朝着生锈的大铁门砸了几下,几大块土坷拉随着震动突然从门框处掉了下来,我吓得赶紧往后一闪,门开了——

“这么冷的天,还在外头傻站着干啥?快进来!”大姨一边说着,一边用手飞快给我掸去身上的积雪,又拉着我快步穿过门廊,往屋里走去。

屋外是化不开的寒冷,大姨的屋子里却是雾气氤氲。我的眼镜片上蒙了一层厚厚的白雾,什么都看不见了,只能听见灶膛里的木柴在“噼啪”作响。大块大块的木头烧得正旺,灶台上的大锅没有盖锅盖,满满一锅水正“咕嘟咕嘟”翻滚着。我闻到了空气中弥漫着阵阵香气,那气味是从一旁的小铝锅里冒出来的。

“今天外头冷吧,听说是年前最冷的一天,你看看你,脸都冻得黑青紫了。”大姨说。

从一进门,我就发现大姨穿得有些古怪。她头上戴了两个毛线帽子,其中一个露出了很多线头,像是打毛线时候脱针了一样,而上身套着的夹袄得有三五层,最外面的一件是绛紫色摇粒绒外套,胸脯左上方隐约能看到“钢厂”两个字,下身则穿着笨重的厚棉裤,脚踩着带毛毡夹层的老棉鞋。

这么穿倒是保暖,可这一身行头把患有多年风湿腰腿病的大姨压得更垮了。她走起路来上身向前倾着,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肩负起这漫长寒冬丢给她的重量。

“大姨,我妈让我来给你送年货。喏,你看这是两条鲤鱼、这是白条鸡、这个是糖和花生,每样都给你买了点儿。对了,还有我给你买的一套保暖内衣,我妈说今年你逢‘九’,我特意挑了套红的……”我一边吸溜鼻涕,一边从袋子里一样一样地往外捞东西。

“大姨有钱呢,别让你妈费心了。一会儿你走的时候,把门口木箱子里那袋柿饼给你妈带回去,我特意给她买的,又甜又软,她从小到大就好吃这个。”大姨都没多看我带来的东西一眼,就把它们一股脑儿地都提到了屋外,“这天儿冷的啊,外面就是个天然的大冰箱,东西放外头准保没个坏。”

我坐在小凳子上,一旁火炉上的小铝锅还在持续向外散发着香味儿。我伸头一看,里头约摸有十几个荷包蛋,炉子旁边还散落着五六个方便面袋子,面饼被大姨单独放在一个搪瓷盆里。

“敏敏,你可真会赶时候,我正煮方便面呢。你记得不?你小时候就爱跟着大姨,你妈问你为啥?你说‘跟着大姨吃方便面,想吃多少吃多少,大姨从不管着我,而且大姨吃鸡蛋从来不吃蛋黄,蛋黄都是我的……’你还记得不?”

我看着大姨,怔了一下,为难地笑了笑。然后大姨就把一块块面饼放进铝锅,我低着头,用筷子把面块一点点搅散。沉默的工夫,一大锅方便面就煮好了。

大姨从后屋拿出了一个小马扎,另一只手托着两个大碗,夹着两双筷子,吩咐道:“面就别出锅了,咱俩就围着炉子吃吧,热乎儿!”之后,分给我的碗,被大姨瓷瓷实实地堆了一碗面,上面还摞了六七个鸡蛋黄,摇摇欲坠。我端着热气腾腾的面,刚才灌进鼻腔的老北风像是突然间液化了一般,直冲眼睛。

我俩一人坐一个小板凳,围着炉子开吃了。方便面煮得有些过火,软塌塌的。大姨也不在意,一筷接一筷地夹着面条,大口大口地往嘴里送。每吸溜两口面,就一个蛋清。她“啪嗒啪嗒”地大口嚼完嘴里的东西,再把小勺探进锅里,盛一口滚烫的面汤喝下。吃到火热处,她擤了把鼻涕,又掏出手绢胡乱抹了两下脑门子上的汗。

在我的印象里,“煮方便面卧鸡蛋”一直是大姨常吃的“主食”,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没有丝毫改变。我的一碗面没怎么动,吸饱汤汁的面条显得越发粗大、黏腻。大姨见状,一把捞过我的碗,囫囵几口就把剩下的面都吃完了。之后她又捞出锅里剩下的两个鸡蛋清,就着已经“咕嘟”得发白的面汤,一并吞了下去。

“真是长大了,胃口也不如小时候好了,你看你都没怎么吃。也是,煮方便面有啥好吃的,大姨也吃腻了。”大姨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小声嘟囔着。

吃完面,我一脑门子汗,准备去里屋瞧瞧,可大姨不让我进去。她说里屋没生炉子,“比室外暖不了多少”。

我不知道里屋这样冷,大姨晚上要咋睡,她解释说:“白天我净在外屋干活儿,烧一锅水就能把里屋的火炕烧热,等我进里屋也差不多该睡觉了,这样一冬天能省下不少煤呢,再说你看我穿得多厚,一点儿也不冷。”

我只好止步,继续坐在外屋的板凳上,盯着那一沓方便面袋子发呆。没多久,大姨一手托着腰,一手拿着几个纸卷筒和一个大红色线帽子从里屋走出来:“今儿是腊月二十四,按规矩说要扫房子,大姨这身子摇摇晃晃的也够不着,你戴上帽子给大姨掸掸灰吧!”

大姨住的这处房子是租的,不久之后就要拆迁了。夏天漏雨冲下来的黄土粘在墙上,好像一幅抽象画,墙皮被劣质涂料搞得青一块白一块,看来房东也不打算花钱、花时间修缮了。角落里结的蛛网,更不知道在那里待了多久了,已经落满了灰尘。

等我扫完房,外头的白毛儿风渐渐停了下来,天也放晴了,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我接过大姨手里的几个纸卷筒——原来是她托人买的几副对联:“就算是租来的房子,但好歹也算是有个自己的家了。年底超市都忙着加班呐,‘那个人’没空干这些事儿,你就给大姨把对子提前贴了吧。”

对联、福字、斗方,还挺全乎,我从里屋一直贴到院子。大门的垛子因为是黄土粘上的,所以对子很难贴上去,我干脆用图钉沿着对联外边给它摁上去了。大姨站在寒风里,满意地打量着这一切。突然,她转过头跟我说:“敏敏,你给大姨念念,大门口那副对子上写的是啥?”

大姨是不识字的,于是我开口念道:“门迎百福人财旺,户纳千祥阖家欢。”

2

我的姥姥姥爷一生育有4个子女,大姨排行老三,名叫周萍。可能是因为她是家里的第一个女儿,打小姥爷就十分宠爱她。

60年代,我姥爷在一个北方小镇的修配厂当厂长,家里的物质条件要比普通人家要好一些。整个修配厂大院里的人都知道,周厂长家的宝贝千金每天戴不重样的花头绳,吃的是牛奶泡饼干,只要城里来了电影队,周厂长永远抱着她坐在第一排。

到了1965年年底,这种舒适的生活就戛然而止了——在一次对账中,修配厂的账目上硬是多了一个2毛3分钱的缺口,姥爷自然成了被众人怀疑的对象。上级领导对他说:“老周啊,你是厂里的老人了,平时干工作的那股子劲头大家也都看在眼里,但是眼下这个缺口实在没办法,也只有你来堵了。”姥爷是个宁折不弯的性子,自己没做过的事儿,污名他绝对不担。上面多次找他谈话,让他把“贪污”这件事儿承认下来,然后厂里会给他一个处分,今后他不能再当厂长了,但也保证他的饭碗不会丢。

事情传开后,厂里的一些小人开始四处造谣生事,厂里迫于舆论压力,就把姥爷开除了。在一个刮着暴风雪的深夜,姥爷赶着马车,带着一家老小离开了修配厂,带着全家去了小镇下面的一个村子,那个村子在十里八乡是出了名的穷,村里有“大姓”,宗族意识特别强,十分排外。姥爷只能带着老婆孩子搬进村子最边上的一间小土房,房子的后面是一片乱葬岗。那一年,大姨6岁,本来马上就能去镇里的小学上学了,可因为变故,她读书的事就泡汤了。为了多挣几个工分让一家人吃饱饭,姥姥都跟着家里的男人们下地劳动了,大姨不得不蹬着小板凳开始学做饭,还要拿着镰刀割猪草去生产队喂猪。

1969年,我妈出生了。不久后,姥姥又要下地干活了,所以带孩子这件事儿理所应当地落在了10岁的大姨身上,她心里埋怨,但也只能无奈答应,白天要给全家人洗衣做饭,还要带哭闹不停的妹妹,有时嫌我妈哭得烦人,就在她身上狠狠地掐两把。

我妈小时机灵、乖巧又懂事,颇受我两个舅舅的宠。那时,20多岁的大舅在县里的工农兵大学上学,每次回家,都会给家里的小妹带回很多五颜六色的头绳;二舅有时为了给这个小妹打牛奶,还去连夜排队。

1975年秋天,大舅听说村里的小学要开学了,就拿出自己攒下的2块5毛钱给我妈交了学费,说:“小雅(我妈名叫周雅),等你学了写字,你要是想哥哥的时候,就能给哥哥写信了”。

大姨却不干了——那时候,姥姥的身体状况很差,家里的一摊子事儿仍然是她一个人在操持。眼看着一手带大的妹妹就能帮自己分担家务了,没想到大哥却要把她送去上学。自从被下放到农村后,姥爷和每个孩子的关系都变得很淡漠,对大姨也没那么宠了。他不太关心他们,平时有了家庭矛盾,解决方法就是一顿毒打。他作为一家之主,对孩子们的事没发表什么意见,就算是默许我妈去念书了。

大姨拗不过哥哥,也不敢违逆父亲,只能独自吞下了委屈。

1980年,当年的贪污案终于查清,真正的贪污犯是一位厂领导的亲弟弟。厂里觉得对不起我姥爷,就按工龄补了他一笔钱,又将修配厂大院里的3间土房分给了他。

一家人终于回了城。这一年大姨20岁,已经成了皮肤白净、身姿挺拔的大姑娘,虽然穿着打补丁的衣裤,但是人看着干净又整洁。因为常年操持家务,她手脚麻利,走路带风,两根黑亮的大麻花辫总是甩来甩去的。可她身上的缺憾也很明显,没有文化,大字不识一个,也没有工作,久而久之,就成了别人口中的“老姑娘”。

有段时间,我妈放学回家总能看到几张陌生男人的面孔,而一边的大姨通常都是低头沉默着,任由旁边的人说得起劲儿。一天,家里又来了一个皮肤黝黑的男人。他穿着一件有些褪色的黄军装,蓝布裤子,一双黑布鞋刷洗得都泛白了。他一说话,一嘴参差不齐的牙齿争先恐后地往外跑。可姥姥姥爷似乎对这个老实巴交的男人很满意,当天特意留了他吃晚饭,饭后还让大姨送送他。

我妈听两个哥哥说,这个男人叫余百盛,是修配厂里已故的余师傅的儿子。他从小跟着父亲学技术,现在是修配厂里小有名气的技工,已经连续两年获得了“先进个人”的荣誉,厂里人都说他是个难得的好后生。

之后的几个月,余百盛成了姥爷家的常客。他每次来都不空手,有时候提一网兜苹果,有时拎两瓶烧酒再带半斤芙蓉糕。姥姥姥爷客气地留他吃饭,饭桌上,长辈问一句他答一句,有时只咧嘴憨笑。他低头扒拉饭的时候,偶尔会悄悄瞟一眼大姨。

我妈最欢迎余百盛来家里做客了,她悄悄地问自己的大姐:“大哥说那个‘小余’以后就是我姐夫了,是不?”

大姨没有正面回答。

1980年中秋节刚过,大姨要出嫁了,毫无悬念,新郎就是那个老实巴交的余百盛。结婚当天,大姨拿出了10块钱递给我妈,认真地说:“小雅,姐就要离开家了,这钱你拿着,好好念书,将来找个文化人。”

之后,余百盛带着礼物,骑着一辆半新的“二八大杠”接走了大姨。对于大姨来说,这又是一次重大的人生转折。她不知道结婚意味着什么,对她而言生活好像总是这样,让她没得选择。

3

婚后,大姨搬进了修配厂的职工宿舍,日子过得还算幸福。可大半年不到,修配厂就因效益不好开始减员,姨父作为“先进个人”,领导要求他最先起到表率作用。

那时大姨刚怀孕,家里没了糊口的经济来源,修配厂的宿舍也要开始交房租,姨父只能在厂子南门外支起了一个修车摊。他每天早出晚归,勉强能够解决两人的温饱。

1981年6月的一个深夜,大姨被推进了产房。由于难产,她挣扎了18个小时才终于生下儿子。焦急万分的姨父看着大人小孩都保住了,特别激动,随即给儿子取名“保保”。

表哥的降生给这个小家庭带来了快乐,也平添了压力,为了能多赚些钱,姨父开始带着家伙什走街串巷,流动修车。大姨也没闲着,出了月子就找了一份糊火柴盒的工作。每天,她把孩子哄睡之后就抓紧糊一些,有时姨父回家早也帮她一起干,一天下来能糊不少。

但日子并没有因为二人的勤奋而变得好起来。不到两年,修配厂黄了,没去处的工人们也开始以修车和钉鞋谋生。眼看丈夫的生意被人抢了不少,大姨就在镇上的酒厂找了一份洗瓶的活儿补贴家用,她每天不停地洗瓶子,一天能赚1块5。

日子过得捉襟见肘,转眼间,表哥保保8岁了。他特别懂事,从没向爸妈要过一件玩具,每天傍晚写完作业就跑到南门外去给爸爸送饭,回来还帮妈妈刷锅、收拾家务。因为工作忙,大姨每天只能回家做一顿晚饭,出摊的姨父吃饭更是没有准点儿。平时,表哥都是饥一顿饱一顿的,有时带着前一天晚上的剩饭去学校,有时放学大姨还没回家,他就去姨父的修车摊上要几毛钱,买一袋蔬菜方便面充饥。方便面黄绿相间的袋子上印着大块牛肉,面饼又沉又硬,嚼着吃、泡着吃都有滋味。每次他买上一袋,总舍不得一顿吃完,把面饼从中间掰开,一半干吃,一半留给爸爸妈妈夜里吃。

那时,保保最大的心愿是能饱饱地吃一顿烧肉——“烧肉”并不是纯肉,只是用二三两肥多瘦少的猪肉炝锅,再放进大块的土豆一起焖煮。每个月大姨领了工资,就会在家做一顿烧肉,再用二等面蒸出来一些带花纹儿的硬馒头,算是给一家人打牙祭。

这是保保最快乐的时候,扁扁的肉躺在碗底,它们经由姨父的筷子到了大姨碗里,又从大姨的筷头溜到了表哥的口中。大姨就着馒头,大口吃着被油浸透的土豆,姨父则用馒头蘸着菜汤,有时来上一口小烧,烈酒穿喉而过,热辣直冲脑门子上去,似乎连平日里的辛苦都轻盈了一些。

1991年,我妈生了一场大病,幸运地捡回了一条命。之后在娘家人的帮助下,她和我爸好不容易在镇上安了一个家。住进新家后不久,我妈想请全家人来吃顿饺子——那时大家的生活都过得紧巴巴的,吃一顿饺子就跟过年一样美。

一切准备妥当,我妈就挨家挨户去请人,最后走到了大姨家。一进门,她就听到保保在小声抽泣,往地上一看,方便面的面渣撒得到处都是。

我妈问保保:“你告诉二姨,这是咋啦?”

“我吃完饭……又吃了半袋方便面,我妈就打我。”

这时,大姨嘴里还不停地骂:“明明刚吃饱饭,还要糟践那袋方便面,你今儿都吃了,明儿是不还得买?你咋一点也不知道心疼东西呢?还怨我打你啦?”

“行了,不就是半袋方便面嘛。”我妈说了自己的大姐几句,又对自己的外甥讲,“今儿下午去二姨家吃饺子行不?”

一听到有饺子吃,保保吸溜着鼻涕,高兴地大喊起来。可他又怯生生地看了看大姨的方向。这时大姨发话了:“我们就不去了,你姐夫他摆摊没迟早,我今天还得给别人顶班儿,保保就不去给你们添麻烦了。”

听完这话,保保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子又哭丧起脸,大姨就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我妈心疼孩子,再三劝说正在气头上的大姨:“没事儿,你就让保保去吧,正好大哥家的亮亮也在,俩孩子还能一起玩。我煮好饺子给姐夫送去,你的那份我晚上送保保的时候给你带回来,就让他去吧!”

表哥泪眼汪汪地窝在我妈怀里,眼巴巴地望向自己的妈妈,大姨终于松口了,叮嘱道:“你二姨的病刚好点,你要是想去就得听话,不能给大家添乱,知道不?”

表哥高兴得从我妈怀里蹦了起来,大喊:“去二姨家吃饺子喽!”

当天下午,我妈牵着保保一进家门,大舅的儿子亮亮就拉着他往出跑,说是要出去玩。临走前,我妈嘱咐他们别走太远,记得早点回来吃饭,之后大人们就开始有说有笑地包饺子了。

不一会儿,亮亮表哥独自冲进院门,带着哭腔大声喊人。屋里的大人听见动静赶忙跑出去,只见亮亮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了,他断断续续地说,保保被土埋住了,在后山,“我……害怕!”

不等他说完,大人们飞快地往后山上冲,等到了出事的地方,看见那里多出了一块楦土。男人们顺着这堆土,用手使劲儿刨,一件米黄色的上衣先露出来了,紧接着露出的是保保的那张小脸,青紫的。

土终于刨得差不多了,我爸把保保从土坑里抱了出来,只感觉自己的右手冰凉,低头一看,表哥尿失禁了,裤子已经全部湿透。大家不愿相信表哥已经没了,就背着他,跑着把他送进了县城最大的医院抢救。不久后大姨父闻讯赶来,靠在医院冰冷的墙壁上,不断用双手揉搓着黝黑的脸。大姨扔掉了刚洗了一半的酒瓶,发疯一样地跑进医院哭喊:“谁让你去吃饺子的?谁让你去的!”

我妈跪在抢救室门口,不停地颤抖,她不敢看身后的姐姐和姐夫。

4

姨父把保保葬在了修配厂宿舍后面的东山上,大姨的精神受了严重的刺激,疯癫了。无奈的姨父只能把她送到精神病院治疗,人更加沉默寡言了。他心疼大姨,也理解我妈的痛苦不堪,只想着日子就算再苦再难也要过下去。

两个月后,大姨被从精神病院接回来了,在药物的控制下,大姨已经不像之前那样的歇斯底里了,但整个人却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姨父每天除了要在外摆摊,回到家还要洗衣做饭照顾她,有时还要承受她突然的“发疯”。

一天半夜,大姨突然从床上坐起来,急匆匆地穿好衣服就直奔东门口的大桥。她坐在大桥的铁栏杆上,双脚在空中晃荡,一路尾随她的姨父在一旁不敢靠近,怕她做傻事儿。

我妈我爸也赶过去了——那是保保没了之后,我妈第一次去见她大姐。大姨回头看了一眼我妈,突然破口大骂:

“余百盛,你这个窝囊废,你给我杀了她,她害死了你儿子你不知道?你是不是跟她有一腿,所以你不舍得下手,是不是?是不是!”

“周雅,你欠我的。凭啥当年你能上学,我就得在家洗衣服做饭?凭啥大哥二哥都觉得你好、你聪明?我啥都没有了,现在你还把我儿子害死了。周雅,早知道当初我就应该掐死你,我掐死你!”

大姨在深夜的冷风里嘶喊着,话说得越来越难听,最终筋疲力尽的她从栏杆翻回到了地面,被姨父一把接住。

我妈远远地看着自己的大姐,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也不知道该从何解释。

大姨的精神状态持续了将近大半年才慢慢好转。她开始像以前一样生活,给姨父送饭、洗衣服、收拾家。这期间,我妈去看过她几次,每次她都表现得很正常,很平静,姐妹之间似乎像是什么事儿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1992年冬天,大姨再次怀孕,姨父这才感到了一丝难得的开心。产检时大夫再三叮嘱他们,说大姨是高龄产妇,之前又戴过节育环,加上精神受过刺激,要想留住这个孩子,必须要十分小心。

可奇怪的是,大姨对腹中的孩子好像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注意,她在家甚至比之前更勤快了,勤快得有些反常,三天两头就把家里的床单被罩大洗一次。

北方的冬天,室外的井水很难打,姨父一个大男人提水走路都感觉吃力,而大姨每次都要扛着根扁担,担着两大桶水摇摇晃晃地往家里走。直到一天,她在打水途中滑了一跤,流产了。

大姨靠在床头,脸上没有一点儿血色,也没有表情。姨父想不明白,一直追问她为什么要每天洗衣服?为什么路那么滑还要去打水?大姨平静地说出了一段令人毛骨悚然的话:“我告诉你,我是故意的,我不会要这个孩子的。我就是要让你们所有人都愧疚,让周雅难受,她欠我一个孩子,我要让她痛苦一辈子!”

看着似乎已经完全丧失了理智的大姨,姨父只觉得面前的这个女人变得十分可怕。他不明白为什么生活刚能看到一点光亮,她就为了报复亲妹妹,把自己尚未出世的孩子给“杀”了。姨父隐忍许久的痛苦、压抑、委屈终于在这一刻爆发了,他沉默着从柜子里拿出一个黑布包,把自己的衣服胡乱塞进去,又从箱底翻出一本影集,抽出了一张一家三口的合影放进包里。临出门前,他回头跟大姨说:“我们离了吧。”

起初,亲戚们都以为这两口子是一时赌气,但过了几天才知道,姨父是真的和大姨离婚了,而后,这个黝黑老实的修车匠就像人间蒸发了一般,彻底消失在了我们的生活里。他走了后,大姨的怨憎对象又多了一个,她开始了漫长的独居生活,为了养活自己,又回到酒厂车间里洗瓶子。

5

虽然心中有恨,但大姨始终没有和我妈断了来往,有时她会来我家串门,姐妹俩还一起去逛街。

跟我妈说话的时候,大姨动不动就要在前面加一句“如果我那孩子还活着……”一次,她俩不知道因为什么事儿吵了起来,大姨就疯狂地冲着我妈大喊:“周雅,我绝对不能让你过得好,这辈子,你就得跟我一起苦!”

但过不了多久,大姨就又会来向我妈“求和”,每次的说辞几乎都一样:“小雅,其实姐知道不能怨你,这原本就是那孩子的命,也是姐的命。可姐有时候就是想不通,放不过,也许这一切都是我自己作的!”

1994年,我出生了。打从有记忆开始,我就跟大姨特别亲,因为她实在太宠我了——每次我妈要揍我,她总会护在我身前;我妈不给我买的零食,她双倍买给我;每个月只要她轮休,就会第一时间来我家,把我接去她那里小住。

对此种种,妈妈表现得无可奈何,只是反复叮嘱我:“在大姨面前,不要跟爸爸妈妈过分亲热。”

如今我能回忆起的小时候和大姨待在一起的场景,似乎永远都是在冬天。小镇的冬天极冷,大姨怕我冻着,就在火炉里填上满满一膛煤。寒风顺着火筒吹进来,不一会就把煤烧旺了。她在通红的火膛上坐起一口锅,一锅冷水不一会儿就沸腾起来。

在大姨家,我总能吃上煮得喷香的方便面和鸡蛋黄——这是和大姨待在一起才有的“限定美味”。大姨卧荷包蛋的手艺是一绝,拿着鸡蛋在锅沿儿上轻轻一磕,然后顺着裂缝掰开蛋壳,蛋清和蛋黄就溜进了水里。这时的水不能是滚开的,不然蛋黄卧不住,会散成一锅蛋花。如此反复几次,不一会儿,锅里就装了十几个圆润的荷包蛋,个个白胖白胖、鼓鼓囊囊的。

蛋差不多熟了,大姨就从她随身的布袋里掏出几袋方便面,飞快地撕掉包装,把几块面饼和调料一并下到锅里。之后,她从橱柜里拿出一个大搪瓷缸子,泡上一缸子白糖水,用一块干净的白布盖住,再连同鸭梨、海棠果一起拿到屋外的窗台上冻着:“明天一早起来咱们就有糖冰吃了,大姨给你放了好多糖,肯定特别甜。”

时间久了,我发现每次去大姨家,三餐中永远少不了煮方便面和荷包蛋。我小时候觉得那是美味,长大后才明白,那其实是大姨需要独自咀嚼、消化的人生况味。

我曾经问过大姨,她为啥不吃蛋黄。她哼了一下,笑着说:“我也不知道,可能是没那个福分吧。”

2000年农历新年刚过,姥爷在睡梦中离世了,丧事吹吹打打办了7天,来灵前吊唁的人来了一波又一波。葬礼上,我第一次见到了大姨疯癫的另一面——她跪在姥爷的灵前,断气似的哭喊着,怨自己命苦、怨哥哥们偏心,一边哭早夭的儿子,一边咒骂前夫懦弱无能。

外人看热闹,家里人却都视若无睹,默契地当作什么事儿都没有发生。保保走了快10年了,这个大家庭表面看似一汪平静,其实怨恨、绝望、愧疚一直在底下暗流涌动着。大家不愿想起、提起当年发生的那起意外,可至亲之间还是无法回到从前,再也不能坦诚相见了。

姥爷下葬以后,大姨就收敛了哭闹,恢复到往常的样子,那个葬礼上的疯癫女人仿佛是所有人的共同幻觉。

又过了一个月,大姨带着几个罐头、几袋奶粉去看姥姥,掏出了一张皱皱巴巴的纸币:“娘,这50块钱你拿上,我要出去了,跟‘那个人’去北京,等我在那边安顿好了,我再回来看你。”

大姨一边说一边抹眼泪,姥姥还没来得及反应,她就哭着跑了出去。除了姥姥,大姨没跟家里其他人告别。

据说,大姨跟着一个男人去了北京。那时候电话不是家家都有的,大姨这一去,杳无音信。家里人十分着急,舅舅们打听到带她去北京的那个男人叫董明山,很早就离婚了,是酒厂酿酒车间的工人,也是厂里出了名的“醉鬼”,就算平时在大街上看见他,手里也总提着个酒瓶子东摇西晃的。

家里人越发担心了,舅舅们正打算动身去北京找大姨的时候,大姨给姥姥家门口的小卖部打来了电话。她说自己在门头沟住,董明山进了北京首钢当工人,“我不识字,干不了啥,就在早点摊儿当小时工,一个小时8块钱……你们千万别来找我,不然我就跑到你们永远找不到的地方去”。

大家知道大姨平安后,算是松了一口气,她的那股子倔劲儿家里人都明白,所以就随了她的选择。大姨并没像她当初承诺的那样常回来看姥姥,只偶尔给小卖部打个电话,姥姥腿脚走得慢,大多是舅舅们先去接。

2004年,我家装了电话,把电话号码告诉了大姨。那是大姨去北京后,我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敏敏,你妈托人捎的照片大姨看了,那是你参加演讲比赛吧,大姨给邻居们也看了,他们都说我外甥女真优秀……等大姨租个大房子,就接你来北京玩儿!”

自从联系方便了,大姨每次只要一买到IC卡就会打电话过来,我们守在电话边上,听她不住气儿地说。她说董明山还在首钢当工人,这些年他们住过门头沟、住过通州,还在石景山租过房子。不忙的时候,她瞻仰过好几次毛主席遗容,还献了花。办奥运会的时候,北京遍地的花团,遍地的外国人……

听起来,大姨这些年在北京过得还不错。

6

2016年大学毕业前,我跟朋友被系里选中去北京参加一个创新项目的交流会。那是我第一次去首都,在火车上,我摸了摸妈妈塞给我的那个信封,然后拿出手机拨通了大姨的电话:“大姨,你猜猜我在哪儿?我明儿一早就到北京啦,我要去看你!”

大姨的反应并不如我预想的那般惊喜,她局促又紧张地问:“你就骗大姨,你妈哪能放心让你一个人来北京呢?你骗我的对吧?”

“是真的,我和同学一起来的,明天早上9点半就到了。”

电话那头先是一阵沉默,然后就听到大姨怯怯地说:“那你在西站下车,大姨告诉你怎么走,大姨……没法去接你了。”

从北京西站出来,我感觉北京比大姨描绘得更大,让人有一种发懵的不真实感。我们根据大姨的指引,换乘了2次地铁,之后又坐了近2个小时的公交车才到了她住的地方。同繁华的市区不同,这里北向的房子都是砖瓦平房,南向的房子则是房东用彩钢瓦搭起来的,红红蓝蓝的连成一片,感觉随时都可以被轻易拆解。

在成片的小南房里,有一间不足10平米的屋子属于大姨,大姨管它叫“窝棚”,每月的租金是600元。狭小的屋子里放着一张用木板支起来的床,床上的被垛叠得整整齐齐的,一个暗红色的立柜放在墙角,顺过来是一张摆着碗筷的小矮桌,上面堆着一摞花花绿绿的方便面袋子——这几乎是大姨“窝棚”里肉眼可见的全部家当了。

7月末的北京像罩着一层巨大的塑料薄膜,闷热得让人窒息。大姨艰难地从床上下来,提起水壶一瘸一拐地往对面的房东家走去。之后,她把从房东屋里打来的凉水倒进盆里,招呼我们洗把脸:“天气太热了,你们先拿凉水擦一擦,这屋子太小,千万别中暑了。”

看到大姨的居住环境,我感到心酸,于是执意要在这个转不开身的小屋里给她亲手做一顿饭。我在床底下找到了一口已经长霉的锅,把它洗刷干净,大姨和面,朋友打下手,不一会儿,一锅美味的面片儿就做好了。

由于生了火,屋里的热浪一波波向鼻腔奔涌,大姨脖子上搭着毛巾,时不时擦一擦,但汗还是止不住地往下流。她手捧大白瓷碗“呼噜呼噜”地往嘴里吸溜面片儿,最后把锅里剩的一点汤也喝了个干净。

她有点儿不好意思地对我们说:“好长时间没吃面片儿了,真香!”

我指了指床底下的两大箱方便面,说:“那你以后就少吃点儿这个。”

饭后,大姨神神秘秘地从被垛下面摸出一个方便面口袋,从里面倒出来的照片撒了一床:“你看,这个是你参加演讲比赛的照片,刚才打水的时候我还跟房东说呢,我外甥女来看我了,就是特别会演讲的那个。我记得我走那年,你也就这么高吧,你看转眼你都长成大姑娘了。”

“这个……你知道是谁不?”说着,她又拿出一张被剪去了一块的照片。照片里的大姨还年轻,身材匀称挺拔,跟现在判若两人。她旁边的男孩瘦瘦小小的,一手拉着大姨,另一只手连着被剪去的那部分。

“我保保哥?”我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

虽然我从未见过这个表哥,但我懂事之后,我妈会经常在我面前提起他。她总会念叨:“你说,要是妈当初没带你保保哥上咱家吃饺子该有多好。这些年你大姨一和我闹起来,我就想着,要不让你去跟你大姨一起生活,你去给她当闺女。妈真的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了,其实妈的痛苦绝不比你大姨少,这么多年了,她为啥就是不能放过我……”

大姨在北京的这些年,每到逢年过节的时候,我妈就很想联系她,但时常拿起电话又放下,之后就偷偷抹眼泪。有时我妈跟我聊天,聊着聊着就会说起保保:“如果那孩子还活着,这会儿应该结婚了吧!”

夜里,大姨的“窝棚”里闷热难耐,我、朋友和大姨横躺在伸不开腿的木板床上。大姨挤在我身侧,一边小心地调试着风扇的方向,一边用一把破蒲扇给我俩扇风。

“你为啥不问大姨‘那个人’去哪儿了?他在厂子里的宿舍住呢,半个月才回来一次,回来给我送房租和生活费。哎,每次回来也是醉醺醺的。这么些年啊,大姨想过离开他回咱老家去,但是一想起他卖血给我凑钱治风湿病,我就心软了。”

“说起风湿病,这么多年在北京住的房子就没见过个太阳。刚来北京那会儿想着找个工作干,可我大字不识一个,到哪儿人家都不要,最后没办法,只能去早点摊儿上给人当钟点工,从凌晨4点到上午9点,一天能挣个40多块钱。后来又从农贸市场趸玉米,卖煮玉米——对了,大姨还给人家通过下水,那个味儿啊,现在想起来都呛脑子。”

“有一回,‘那个人’喝醉了打了我,我在街上哭了半夜,想回老家,但是身上一分钱也没有。再说了,就算回去了,又能有谁呢你说……”

大姨躺在我旁边,抱着我的胳膊小声抽泣着,我耳边充斥着她这十几年来的心酸过往。汗水、泪水混合着燥热潮湿的空气,把我牢牢钉在身下那张伸不开腿的床上,我不知道自己最后是怎么睡着的。

次日一大早醒来,我迷迷糊糊地看到大姨提着一袋东西回来了。她气喘吁吁地说:“太热了,没睡好吧?大姨去赶早市了,给你们买了油条、豆腐脑,还有你最爱吃的脆桃,你看,一个得有1斤呢!”

吃过早饭,大姨把洗好的大桃子装进一个干净塑料袋,然后一股脑儿地塞进我的包里。我背起近10斤重的桃子,把我妈让我捎来的装钱的信封悄悄塞到了大姨的被垛底下。

临走前,我抱着大姨,在她耳边说:“大姨,我想让你回去,虽然姥姥已经不在了,但那毕竟还是你熟悉的地方。”

“大姨知道,快走吧,下次大姨回老家去看你!”

后来想想,我这话说得有些残忍,大姨北漂16年,甚至都没回去看姥姥最后一眼。老家对她而言,也真的只是个“熟悉的地方”罢了,比起充斥着恩怨纠葛的故乡,冰冷陌生的北京似乎更能包容她,让她感到放松。

7

2018年国庆节,我放假回老家才知道大姨已经在7月份的时候和董明山一起回到了家乡。董明山的妹妹在镇上给他们租了一个快拆迁的小院儿,里头有一间半小土房可以住。

董明山在超市里找了一份保安的工作,大姨因为有风湿病,不能外出打工。她一回来,二舅就带着她去申请办理低保,奔波了3个多月,大姨终于每月能领到500元了。居委会的工作人员说,像大姨这样的失独人群还能申领一笔4万元的补助金,“但需要失独的夫妻双方一起来办理申请”。

大姨听完这话沉默了很久,然后跟二舅说:“我一个人每个月500块钱够花的。”

二舅看出了她的心思——比起这4万块钱的诱惑,大姨更害怕这些年她所逃避的人和事会再次掀起波澜。可大姨每月吃药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最终二舅还是瞒着她,私下多方打听,最后在山西找到了余百盛——他已经再婚了,但没有孩子。

离婚近30年后,大姨和前夫在民政局的办事大厅里再次相见,他们之间唯一的联系就是早亡的保保,还有眼前的这笔失独补助金。填写和递交申请材料用了3天,余百盛就在镇上的宾馆住下,期间他想请大姨和董明山吃个饭,但是被大姨一口回绝。

无奈、怨恨、还是漠然?大姨的心思让人捉摸不透。

2019年农历新年刚过,欢乐的氛围还未彻底散去,亲戚们就分别接到了大姨打来的电话。她说自己刚把4万块钱的失独补助从银行取出来了,要请大家吃一顿饭。

那天,大姨在镇上最有排面的三星级酒店要了一个包间,我们进入包间后,就看见她坐在正对着门的座位上,双手怀抱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布包,冲着大伙儿不停地笑。年刚过完,大家的肠胃还腻着,可大姨不由分说地点了一大桌子硬菜:烤羊腿、烤羊排、水煮牛肉、四喜丸子、红烧带鱼、香酥里脊……

不一会儿,烤得焦香的羊腿、油汪汪的羊排……一盘盘地端上来了。大姨吃一口肉配一口家乡特有的60度白酒,满面油光:“我在北京的时候,别人总是跟我说:‘你们内蒙人真豪放,都是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主儿。’每次听他们这么说,我就想回来了,想回来体验一把,今天这顿吃得确实是痛快!”

亲戚们围着满满一桌子的肉菜,都默契地没有多说话。

吃得差不多了,大姨揣着布包,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她打了个饱嗝,用沾满油污的手霸气地挡住了要去结账的外甥和侄女们。只见她小心翼翼地从一捆红票子里捻出几张递给服务员,说:“我请大家吃肉!”然后一屁股墩在椅子上,醉倒在桌边。

那天,我们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大姨送回家,抬到炕上躺下。她的眼睛闭着,脸红扑扑的,像个小孩子,身上散发着羊肉的腥膻味儿和炽烈的白酒味儿,装钱的布包依旧被她紧紧地搂在胸前。

大家围着酣睡的大姨,全都一言不发。不久,大姨打起了粗重的呼噜。那呼噜声真响,如春日惊雷,盖过了所有人的叹息和那些无处安放的悲伤。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作者:胡千一

编辑:罗诗如

题图:面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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