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私生子弟弟的和解之路

2022-11-25 13:55:40
2.11.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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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夏,我13岁,升初三。

从那年始,我脑海中就一直住着一个未曾谋面的人,从他还未出生,到他也上了初中,从开始期盼着他胎死腹中,到最后只愿他平安喜乐。

1

初中之前,我们家一直住在小镇上。2004年,我“小升初”,姐姐刚好参加中考,高分考上了县城的重点高中。父亲是老家村委会的村支书,一贯重视我们姐妹的教育,他决定在县城租个小房子,让母亲去县城给我们姐俩陪读。

这样一来,一家人就得分居两地,母亲内心是忧虑的——父亲虽只是个“村官”,但个子高大,样貌英俊,气质丝毫不输县级甚至是市级领导,每当有上面的领导去村委会视察工作,总会闹一些认错领导的乌龙来。相比之下,母亲是个朴实的农村妇女,只读过两年书,年轻时尚能称得上漂亮,但常年劳作的岁月过早地给了她蜡黄的皮肤和粗糙的双手,她与父亲同岁,看起来却苍老许多,夫妻俩站在一起,总会让人觉得格外不搭。

虽有忧虑,但母亲还是支持父亲的决定,她吃了没文化的亏,把两个女儿教育成才是她最大的心愿。

分居的头两年,为补贴家用,母亲去了县城的一家鞋厂工作。她每天骑车往返在出租屋和工厂之间,无论厂里活多活少,从未落下姐姐和我的一顿饭。独自留在村里的父亲,只能周末来和我们相聚。

那几年父亲的事业越来越顺,把村委会治理得井井有条,带领村民们勤劳致富,深受村民敬重,更是得到了市里、省里的各种荣誉。我和姐姐总喜欢像集邮一样帮父亲收藏着他的荣誉证书和奖章。看着父亲事业有成,母亲的自豪感比我们姐俩还要强烈,更是倾尽所能将我们的生活安排妥当,让父亲少一些后顾之忧。

但我们也看得出,长期两地分居,加上父亲愈发优秀,母亲心里更添了几分紧张,时不时就要打电话“问候”一下父亲,有时吃着饭也会冒一句:“也不知道你爸吃饭没?是不是又喝酒了……”

我读初三那年,姐姐读高三,在我们姐俩这关键的一年,母亲辞掉厂里的工作,专心照顾我和姐姐。

一天夜里,姐姐还在学校上晚自习,在客厅做功课的我听见母亲卧室传来了啜泣声,顿感不妙——一定是她和父亲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在我的一再逼问下,母亲才道出事情的原委:前几日晚上,父亲睡着后,她接了父亲手机的一个电话,是村委会的原妇女主任童芳——我对这个女人很熟悉,以前我去村委会找父亲,她都会给我买零食,还总陪我写作业。有一年,父亲带着我们姐妹跟村委会干部一起去附近游玩,一路上她都特别照顾我们姐俩,也照顾父亲,细心程度不亚于我母亲。虽然我和姐姐当时还是小孩,但却天然地反感这种莫名的“友好”,可除了别扭,我们也没别的怀疑的依据,只能将这种反感压在心底。

童芳之前也有夫有子,丈夫说是做生意的,其实就是“拉皮条”的,她儿子比我大一岁,大家叫他“明明”。前两年,听说童芳离婚了,儿子跟了前夫,她也离开了村大队,村委会妇女主任就换人了。此后我再没见过她,心里隐隐的担忧也随之飘散。

如今,再次从母亲口中听到童芳的消息,却是晴天霹雳——她已身怀六甲,还有3个多月就要临盆,孩子的父亲,正是我的父亲。我难以想象母亲听闻之后是怎么做到如此平静的,她只在当晚质问了父亲,歇斯底里地发泄了一通,然后就是一个人默默思考如何面对。

母亲问我:“我和你爸如果离婚,你想跟着我还是爸爸?”

在我眼里,我们家一直很和谐,父母鲜少拌嘴,我从没想过他们分开这件事。乍一听,我很难接受,顾不得想其他的,也顾不得想母亲的委屈,只想要一家人永远在一起。我央求母亲原谅父亲,央求她给我和姐姐一个完整的家。母亲抱着我痛哭,对我的央求不置可否,最后却也不忘叮嘱我:“姐姐在准备高考,这件事先不要告诉她。”

我抹抹眼泪,点点头。相比我比较沉闷、内向的个性,姐姐性格比较冲动,又正处关键时期,对她隐瞒此事是最好的选择。

2

此后一段时间,我除了学习,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尽我所能地“保卫家庭”——开导母亲,挽留父亲。

陪在母亲身侧,我总是有意无意地提起父亲的好:父亲在外公中风时带外公去看病,抱上抱下,擦身体、喂汤药、陪聊天,比亲儿子都要任劳任怨;母亲下工回家时,我和姐姐会坐等吃饭,父亲则会帮着洗菜、拖地、收拾整理,从不当个甩手掌柜;亲戚朋友说起母亲“有福气嫁了个好老公”时,父亲都会对母亲不吝夸奖,说“娶到她,是我的福气”……

母亲起初并不愿听这些,但禁不住我锲而不舍地吹耳边风。渐渐地,她放弃了离婚的念头,未将此事闹开,没将此事说与外人听,也从未打听过童芳的住所去出口恶气。我一边心疼母亲的隐忍,一边庆幸这样可以保一家完整。

父亲从未要求离婚,母亲想离婚的时候,反而是他百般挽留。之所以会把“挽留父亲”臆想为我自己的任务,是因为重男轻女的观念在我们当地依然根深蒂固。当村支书多年,父亲难免碰到几个不配合工作的毒舌村民,指着他骂“没有后”“断子绝孙”。我从小也知道,父亲虽然嘴上不说,但没有儿子的确是他心中的刺。所以,我当时曾怀疑他和童芳是密谋已久,而不是一时不慎——那么,父亲下一步计划是不是就是抛妻弃女,重建家庭?

一进入这个逻辑,我免不了对父亲生出怨恨,哪怕他曾是我心中的权威,他的一句鼓励顶得过母亲的所有夸奖。但我始终没有勇气当面质问他,我怕质问的力度不当,会加速这个家的崩塌。

思来想去,我写了一封信塞在父亲的衣服里,诉说着我对他的敬与爱,也表达着自己的责与怒,还有替我没多少文化的母亲发泄委屈、细数功劳。很快,父亲也写了封回信压在我的枕头底下,他字字真切地忏悔着自己的错误,句句真情地请求我们的原谅,并承诺一定会与童芳撇清关系,继续做母亲的好丈夫、我和姐姐的好父亲。

看了父亲的信,我虽然松了一口气,但也没彻底放心——如果童芳没怀孕,一切或许可以当作没有发生过,但她怀了父亲的孩子,父亲怎么可能对至亲骨肉置之不理?我只好一边劝着母亲相信父亲,自己却时刻警惕地在蛛丝马迹中寻找童芳的痕迹。

有天晚上,我熬到父母熟睡,悄悄潜入他们房间拿出父亲的手机。那时没有微信,父亲也不喜欢发短信,我在所有的通话记录中都找不到备注童芳或其他可疑名字的人。于是,我瞄准了那些未备注名称但是通话频繁的电话,一一记录在纸上。

第二天,我拿着那张纸条来到公用电话亭,颤抖着拨打起电话,一遍遍在脑海中排练着昨晚准备好的脏话。打第二个电话时,对方是女人的声音,我一听就知道那是童芳。可那时毕竟还是读初三的小孩,听出了想要找的人,却一下生出了怯意,义正词严的话没有,冒出来的只是结结巴巴的一句:“你这女的还真是不要脸!”

童芳一听就知道是我,电话那边传来:“文文吗?”似是疑问,又似是问候。我一时语塞,一段沉默之后,她先说了句:“对不起。”

我更是气恼了,骂人的话说不出,只能用小孩稚嫩的语言去辩驳大人之间的对错:“如果真的觉得对不起,就把孩子打掉。就算你把儿子生了下来,我爸也不会离婚和你们在一起的,你还会被所有人唾弃的……”

她言语中虽有歉意,但是却始终抱有底气:“孩子打不掉了,没有几天就要出生了。我也从没想过打掉,这是你爸唯一的儿子。你爸是否会和我结婚不重要,我以后有你弟弟就够了……”

听到她用“弟弟”这个词的时候,我当时无论是从心理上还是从生理上都感觉到恶心。

“我才没有弟弟,他有你这样造孽的妈,肯定会死在你肚子里!”

我咆哮着挂了电话,心里却没有一丝解气的畅快,反而感觉如坠冰窖:童芳是一定会把小孩生出来——还是爷爷奶奶心心念念的孙子。我们家势必会因为这个男孩的到来而改变。

那段时间,我几乎每晚睡觉前都在想这件事,那也是我人生中心理最阴暗的时刻——我幻想着要是童芳还没生产就车祸而亡多好,或者那个男孩胎死腹中也行。若非要生下来,她自己难产而死,把小孩放在母亲身边抚养也好,虽然委屈点母亲,但总比在外面随时可能拆散我们家要好……

这些“非死一人”的邪恶想法在我脑海中闪过一次又一次,但终归没有实现。

3

没有听到“好消息”,但也没听到“坏消息”——我们家一直都很平静,电视上原配教训小三和小三纠缠原配的戏码全都没有出现。这件事只有在姐姐和外公外婆知情后爆发过两次激烈争执,其他时间就像从未发生过什么,谁也不会提起,但谁的心里都装着——姐姐是拿到了一本的师范院校通知书后知道这件事的,她大闹了一场,责怪父亲背弃家庭,但也就此作罢。毕竟,她也跟我一样怕这个家散了。

家人不愿触碰的伤口,看热闹的外人却喜欢在我们伤口上撒盐。有嘲笑母亲没用的,说她老公养着情人还帮着老公一起赚钱。有嘲笑我们姐妹的,说再会读书的女娃子也比不上养在外面的儿子。也有嘲笑父亲的,就算有儿子又怎样,不能认祖归宗和没生一样……这些流言蜚语以各种形式传到我们耳朵里,我们堵不住别人的嘴,只能选择走自己的路。

但这个家的确在悄然发生改变:父亲更加体贴母亲了,也更关心我和姐姐了,他经常陪着母亲散步,尽量不缺席我和姐姐的家长会。不过他偶尔会消失半天、一天的,说是工作,但多半还是去看那对母子了。他的收入一直在增加,而家里却一直过得紧巴巴的,稍微多想一下,也能明白其中的原因。

母亲大多数时候能保持平静,但偶尔与父亲拌嘴时会比以前难以控制情绪——背叛带来的痛楚,很难彻底从她心里拔除。他们那个年纪的人,虽然嘴上从不言爱,但我知道,母亲深爱父亲,没有轰轰烈烈的语言,却有从一而终的决心,即使心有委屈,她也无法忍受离开父亲。

姐姐上了大学后,母亲重回鞋厂上班,平时也开始拾掇一下自己。姐姐对父亲抱有怨气,人不在家,话也少了,我反而在家做着润滑剂的角色。有时吃饭时看着父母气氛紧张,我就想破脑袋讲个不好笑的笑话,希望能缓解一下氛围。我学习也更加用功,想方设法增加一些父亲对这个家的眷恋。

3年后,我考上了重点法学院校。之后姐姐大学毕业回到市里考了公务员,很快便结婚生子,过上了父母认为最“正确”的生活。

大四那年寒假,我见到了刚满月的小外甥。新生命的诞生让那年春节更加热闹。父亲抱着外孙子,就像抱着一个稀世珍宝,在远处看着我们在院子里挥着烟花——每年过年,都是父亲负责采购粮油、果子等吃食,还有灯笼、对联这些装饰品,他知道我和姐姐小时候过年最期待的就是放烟花,所以即使我们已经长大,还是把我们当小孩一样哄着,从不忘记买烟花。我放烟花时偷瞄了一眼父亲,虽然还是挺拔高大,但是他脸上已爬满了细纹,青丝中也夹杂着不少白发,像母亲一样开始显现出老态。

以前,我总是担心父亲会离开,怕我的生活中缺少他的陪伴。而这一刻,我发现时光让我们的需求互换了,他成为了需要子女和外孙承欢膝下的人,于是小心翼翼地讨好我们,怕我们离他而去。

从那时起,我不再为父母的婚姻而担忧,相信即使出现了最坏的结果,我和姐姐也有能力应对一切局面了。

不过每个父亲陪伴我们的欢乐节日,我还是会忍不住去想,在世界的另一个角落,那个小男孩在和谁一起度过佳节?他是否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是否知道我的存在?他是否去过我们老家,是否还在这个县城?他长大了是如何面对自己私生子的身份……

父亲在我们当地也算小有名气,关于他的传言从未停止过。有说父亲一直都“两边跑”的,有说童芳早就带着儿子去到别的城市的,也有说那男孩天赋异禀,读书远超过姐姐和我的。甚至,我的好友都曾问:“你是不是还有一个弟弟?”我也只好回答:“哪有的事,我家就两个小孩,我和我姐。”

我曾含蓄地问过父亲那个男孩的事,他却说早已没有联系。我知道,从他那里得不到答案。当然,从母亲那里同样得不到——那几年,因为我和姐姐“有出息”,母亲的脸上添了不少笑容。我不忍再刺伤她的自尊,而她似乎也在逃避这个问题,从来不提,就仿佛不曾存在一样。哪怕偶尔在电视里出现类似的剧情,她的脸上也没有多余的表情。

4

姐姐是村里第一个考上一本的女孩,我则成了村里第一个读研究生的女孩。一时间,父母似乎腰板又都挺直了。姐姐私下对我说:“无论怎样,还好我们家是完整的。我们俩姐们要争气点,让妈妈更有底气。”

我读研二时,88岁的爷爷已卧床3个月,眼看就要油尽灯枯。爷爷奶奶很早就知道父亲有私生子的事,刚知晓时,爷爷还作势打骂父亲,一副要给我母亲做主的样子。可到了弥留之际,子孙侍奉床前时,他却将我母亲叫到耳边,轻声说道:“我没有什么别的愿望,只是从没见过自小在外的小孙子,临走前能不能让我见见他?”母亲不语,父亲则直截了当地说:“爸,你老糊涂了吧,外面哪还有什么孙子?你的孙子孙女都在这了,我们一起陪着你。”

爷爷没有坚持,几日后就驾鹤西去了,直到爷爷出殡,父亲也没有将那男孩接回。父亲这么做让母亲感到安慰,但这是不是意味着他永远都不会公开承认自己有儿子了呢?那一刻,我内心竟矛盾起来,莫名希望将自己从小享受的父爱也分给那个未曾谋面的弟弟一些。

我被自己这种想法吓了一跳,后来想想原因,大概是时间能抚平所有的伤口,也能减少所有的恨意。

2017年,我研究生毕业,考上了老家的市中级法院。

入职那年冬天的一个下午,门卫保安大叔通知我去接一位“当事人”。我来到法院门口,看见一位微胖的中年妇女,一脸笑意中又透露着一丝心虚,支支吾吾,说有事情要和我说。我想着,最近的案件中好像也没有这样的当事人啊,便带着困惑将她领到一间没人的谈话室。

门一关起,那妇女竟开始流起眼泪,开口称呼起我的小名:“文文,你还记得我吗?”

我打量着她,时隔多年,样貌生疏,但这神情,让我立刻猜到她就是童芳——我在初三时做梦都想扇她一巴掌,可如今时过境迁,面对面了,虽难说心平气和,但确实也冷静了许多。

经过一番声泪俱下的道歉,她开始讲述着这些年她和儿子的一切——果然,如我猜测的一样,父亲断然不可能任亲生骨肉自生自灭,一开始就根本没有像跟我保证的那样与童芳分开,在那男孩七八岁之前,他经常去看望他们母子,十多年前东拼西凑借钱给他们娘俩在市里买了套房——要知道,直到我大学毕业,我家才在县城买了商品房,成为赶上城镇化的最后一批农村人。

听到这些,我很难不生气。不过,只是一套破旧的两居室,不值得让一个女人放弃名分,甘愿担小三的骂名,童芳说:“我不图钱,不图名分,就是爱上了。”

我说:“你不要玷污‘爱’这个字,爱绝不能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

童芳继续讲她的故事:

她和前夫离婚后,她与前夫的儿子明明在初中辍学了,还没成年就去了上海打工。20岁的时候,明明在网吧通宵一晚后竟持械抢劫收银员,最后还把收银员砍死了。法院一审判决明明死刑,童芳为救儿子,在被害人母亲家附近租了房子,每天给被害人母亲做菜送饭,每次见到被害人母亲,恨不得跪下把头给磕破。终于在明明的二审宣判前,得到了被害人母亲的谅解书,最终改判为死缓,执行期满两年后减为无期徒刑。

那时她与父亲的孩子才6岁。因为她做了破坏别人家庭的第三者,她的家人几乎和她断了关系。漫长且没有名分的生活让她认清了现实,她与父亲协商好真正分开后,才逐渐和父母兄弟关系有所缓和。去年,她找了一个已退休的男人结了婚,开始过正常家庭的生活。

虽然生活看似回归正轨,但让她发愁的是,本来小学还算优秀的小儿子,上初中后非常叛逆,现在读初二的他整天沉迷于网络游戏,不愿和别人交流,眼看着快要沦为不良少年。有了大儿子的教训,她一直陷于小儿子也要误入歧途的恐惧之中。

她在哭诉过程中,突然靠近,握住我的手恳求道:“文文,你帮帮你弟弟吧!他从小缺爱,如果你能出现多关心关心他,他一定会变得不一样的!”

我这才明白她来找我的意图,感觉很讽刺:“我妈才没给我生什么弟弟,你自己造的孽,怎么有脸让我帮你拯救你的儿子?”

她情绪更加激动了:“你不认他当弟弟,但他心里一直把你当姐姐。他七八岁时就知道自己的身世,知道自己还有两个姐姐。自从他知道你俩,就把你俩作为他的榜样。你爸在他面前提得最多的就是你,你每一件优秀的事迹他都知道。他现在懂事了,觉得就是被你爸抛弃的孩子,所以有些恨你爸,不愿听他的话,你爸也根本没花心思在他身上。”

我心里很挣扎——这个在我脑海里住了十多年的孩子,我对他的一切都十分好奇,我幻想了十多年他们母子的处境,如我所愿,他们过得不太顺意,甚至还有些惨,但一听到童芳说那男孩可能要“废了”,我还是有些惋惜;可一想到母亲这些年的委屈,我觉得无法答应她的请求。

最后,我好奇地问了男孩的名字,他和我同姓,小名叫“天天”,大名是按照家族同辈份的字取的,名字中寄予着父亲的情感与期望。我有些嫉妒,但不知是血缘作怪,还是其他什么,我竟然就开始觉得和这个男孩有了更深的联系。

5

第二天上班,我感到了莫名的烦躁。童芳的出现让我知道那个叫“天天”的男孩就住在这个城里,他读的初中就在我单位附近。我没留童芳电话,如果她再不来找我,可能也没什么机会能见到所谓的“弟弟”。

可就在那天我下班走出法院大门时,居然看见童芳带着一个男孩站在路牙子上。那男孩的样貌和神态中有不少父亲的影子,尤其是一对大耳垂,简直是复刻父亲的一样。我恍恍惚惚地走过去,还没等我开口,男孩就用很洪亮的声音叫了一声:“姐姐!”他的声音如此坚定,让我没有选择,只能答应。

为了不让同事旁观,我把他们带到附近的一家餐厅。坐下后,我们都略感尴尬,还是童芳先开了口:“我昨天回去和天天说,姐姐很挂念他,他就迫不及待想见你了。”我对她的说辞是很想否认的,但是看见天天殷切的目光,也不好反驳。我没话找话,询问着他的学习情况,看见他身侧的书包,就翻看了他的作业本和试卷。童芳趁机又说:“你看姐姐多关心你,有这么厉害的姐姐教你,你可要好好学习。”

天天十分真诚地点点头。我感觉自己似乎落入了童芳的圈套,但是天天看我的眼神又让我无法拒绝——他似乎并不像童芳那样有明确的目的,只是单纯地想要一个亲人的关心和爱。最终,我把自己的手机号码留给了天天,告诉他可以用与父亲联系的“老人机”和我打电话。

晚上回家,童芳打来电话对我表示感谢。我不稀罕她这样一套说辞,和她约法三章——如果不是天天自己意思,她不可以打电话给我,更不能来单位找我;以后我如果约天天出来,也不希望她在旁边。

没过几天,天天就打来电话,寒暄一番后,他胆怯地问我:“姐姐,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为什么不和我打电话呢?”

我哑然——谈不上喜欢不喜欢,我只是不知道如何面对。于是我反问道:“那你喜欢我吗?”

“为什么不喜欢?你是我姐姐啊!”

原来在他眼里,我和他的关系如此简单?是因为父亲以前经常和他提及我和姐姐吗?也可能是因为童芳出于对我们的歉意,没有向他灌输对我们的仇恨?出生不能选择,我不能,天天也不能。忽然间,我想:天天有什么错,为什么要让他感受身世带来的不公?

接下来的半年,我和天天经常保持联系。我实在看不下去他那糟糕的成绩,开始当起他的“家教”。在外求学7年里,我做过5个小孩的家教,小学、初中、高中都教过,我自嘲工作了还要“重操旧业”。

法院的工作非常忙碌,晚上加班是常事。天天的学校到我单位走路只需七八分钟,工作日,我经常在他放学后带他随便吃点东西,然后让他在我办公室写作业。不忙的时候,我就对他的英语和数学进行重点补课。我发现他对学习的悟性特别高,很多难题一点就通,只是上初中后几乎没花心思在学习上,欠账太多。

经过一个学期的专门辅导,天天的成绩已从全班倒数上升到中等水平。他在我单位学习时,我们都很默契地很少讲到父亲和各自的母亲。他会和我说他的同学、外婆,还有同母异父的明明,他说他小时候和堂表兄弟来往都很少,明明哥哥一直很照顾他,还会用零花钱变着法给他买好东西。我和他讲得最多的是姐姐,我告诉他,姐姐是个有个性、有主见的女强人,也有一点臭脾气,他听到我讲小时候与姐姐的趣事,有时会笑出声来,透露着他对手足之情的向往。

“但姐姐工作忙碌,又有自己的家庭,为了不打扰她的生活,我不能带你去见她。”我解释道。

天天使劲点头,对此非常理解。

除了监督天天学习,我也会在周末带他去吃牛排、吃火锅、吃烤肉,让他和普通小孩一样尝试各种美食。半大小子食量惊人,他每次都能吃我的两份饭量,末了,还会非常满足地对着我笑。我似乎也在他身上收获到了一种内心的满足——我们俩相差13岁,没有同龄人之间的较量,也不至于年纪相差太大而无法交流。我想,如果我和天天第一次相见是在高中或者大学,那我可能会因缺乏自信,始终将他当成自己的敌人;如果我们在更晚的时候相认,我可能会因为沉心于家庭,没有时间多和他交心。

只是,和天天相处结束后,回家面对母亲我总有一股愧疚。每次和天天出去,我都会想好各种说辞,也怕小城里的熟人社会人多眼杂,万一我和天天在一起被别人看了去,会偷偷告诉母亲。

因为心里负担太大,我将此事告诉了姐姐。她也没了当年的暴躁,对这个弟弟有着跟我一样的矛盾感——曾经把他放置敌对面,渐渐释然后,内心更多的还是祝福。不过,最后她强调:“我不反对你和他来往,但我不想参与其中。”

6

天天升初三后,由于课程难度大了,他对学习的热情又开始褪去。有天晚上,童芳又打我的电话,泣不成声地说在网吧抓着了天天,想要把他带回家,天天却和她大打出手:“这都是我的报应,你妈的两个女儿都有出息,我的两个儿子都是没用的。天天以后要是走错了路,我也不想活了,你爸也要给他擦屁股。以前为了维护他心中的父亲形象,我从没找你爸闹过,让他保住了名誉,天天要是出了什么事,我是不会放过他的!”

我很反感童芳的诉苦,更讨厌她拿我父亲来说事威胁我。但我还是拨通了天天的电话,约他见了面。

天天见到我时就像犯了错的小猫,不敢抬头,讲话声音都小了很多。有一点童芳倒是说得没错,父亲和她都拿这个孩子没办法,而我这个姐姐的话还是能起一点作用。

看着他一直沉默不语,我开口问他:“打你妈了?不会是替我打的吧?”

他愣愣地看着我。

我接着问:“听到别人说‘打你妈’,心里还是不舒服?”

他点点头。

“虽然我没和你说过,但你应该理解我不喜欢你妈妈吧?我和你这么大的时候,你妈妈就是我生活中的阴影,我一直生活在父母离婚的恐惧之中。”我坦诚地说。

“可是爸爸不还是一直陪在你们身边吗?而我明明有爸爸,却从来在外面不敢提。爸爸一年多没来看过我,我很想见他,但见到他又不知道和他说什么。你还能怪我妈,我却连能怪的人都没有。”

我说着:“确实,我是怪你妈,但我也承认,除了给了你不体面的出生,她还是位好母亲。为了你和你哥,她吃了不少苦。这么多年来,她忍受着外人非议抚养你长大,一个人打着两份工,就想给你的生活多一些保障。为了让你被更多人爱,她总是为爸爸看望你提供条件,还低声下气找到我,让我们俩相见。在爱孩子这件事上,她和我妈一样是全力以赴的。”

“但是爸爸还是不要她,也不要我,我可能连好的高中都考不上,他更不会再多看我。”

我想起天天说过,他一直管继父叫“伯伯”,在他心里,我们的父亲才是他唯一的爸爸。被父亲认可,是我们共同的期望。

“我小时候和你一样,成绩一下降就怕爸爸失望,怕爸爸怪妈妈没有教好我,所以我不敢停止努力。但我也不觉得只有会读书才算有出息,只是让你以后多一些选择而已。你如果现在尽力了,成绩还是没有提升,那就不能怪你,以后要是学一门技术,能自力更生也没什么不好。可是你现在就放弃自己,还对你妈妈动手,那我也会对你失望。”我的声音开始严厉起来,他却没有表现出一丝叛逆期的不满。

那晚我们聊过后,天天回去主动和童芳道歉。我知道,并不是我的话多有道理,是他真的在意我这个姐姐,他不想我看低了他。

我不清楚父亲为何在天天小时候能长期陪伴,而如今却几乎不管不问,只每个月固定给些生活费算作为父亲所尽的一点责任。或许是因为天天长大懂事了,他心中有愧,不知如何面对天天?或许是因为我们姐俩的争气和母亲的隐忍,让他认识到自己的错误,真心想撇清关系?

其实父亲早就从天天那儿得知我们姐弟俩见过面了。有一次,他假装漫不经心地问起这事,我就不加掩饰地承认了。他没有反对我见天天,只是反复叮嘱我不要影响到工作,说话时眼神躲闪,也不敢多看我。那神情让我的心情极为复杂——这些年,我总会把这件事的过错更多归责于童芳,对父亲则是爱多于责怪。但冷静下来,我也明白,父亲是这件事的始作俑者,是这个家和那个家创痛的制造者,那些暗地里的煎熬和撕扯,也是他应得的惩罚。

我没有劝他多给天天一些关心,我的行为已经让我对母亲充满愧疚,不想再去增加自己的罪恶感了。我想,我是女儿,永远都不会离开母亲,而他是丈夫,我不能亲手把他从母亲身边推开。

7

母亲在某个周五来到单位等我。在门卫室,她从保安大叔那里听说我经常带着一个“表弟”加班,姐弟感情甚好。她很疑惑,却不露声色,直到坐上车,才开始质问我。我只能一五一十地告知。

当年只有在刚知道父亲出轨的那段时间,母亲才为这事哭过,而那天,她再次号啕大哭起来:“这个贱女人,抢了人家老公,还想抢人家女儿,世上也找不到第二个这么不要脸的人!”我一下慌了,她继续哭着:“你真是我的好女儿!不天天回家陪着我,还帮她的儿子补习功课,带她的儿子到处去吃东西,你让她真是够得意的!”

在母亲面前,我是理亏的,只能找好听的话安慰她:“妈,她没有抢走爸爸,她已经找人结婚了,她永远都拆不散你和爸爸了。她更不可能抢走我,我没和她见过几次,而且我也替你骂过她了。我知道你委屈,但她也得到报应了,她大儿子进监狱了,自己也吃了不少苦。”

我简略讲了童芳这些年所遭遇的事,母亲似乎感到意外,但嘴里一直说着“活该”来发泄多年的怨气。等她心情平复,我继续说:“这些年,你付出了那么多,还好我们家有惊无险,最后还是在一起的。但是天天他真的很可怜……”

还没等我继续说,母亲打断我:“他可怜也是他自己的妈造成的,那是他的命。”

我理解母亲的心情:“可是出生不是他能选择的啊,而且我也是怕他和他哥哥一样走错了路,如果他真的做了违法犯罪的事,爸爸不可能不管他。你那么爱爸爸,到时候你肯定又不忍心看着他有麻烦。”

母亲并没有被我说服,回去后,还去向姐姐寻找安慰。姐姐虽然心疼母亲,但她一直帮我说话。姐姐向母亲承诺:“我们姐妹俩永远都是你的女儿,我们第一个维护的就是你。文文要怎么去处理这个事情让她自己去决定吧,这本来就不是简单对错能说得清的,遵从本心就好。”

姐姐也遵从了她的本心,她自始至终都没有联系、更没见过天天。她觉得大家人各一方,过好自己的生活就好,不必相互打扰,母亲也真的没有再阻止我和天天来往。

从那以后,与天天见面,我更加轻松与心安。大部分时间,我们的“约会”只有两个人,偶尔我也会带着他见我的男朋友。男朋友像个大哥哥一样鼓励着他学习,教他长大后如何追女孩子,还和他讨论游戏里面的各种角色和技能。我们就像普通人家的姐弟,有说有笑,相互鼓励,相互温暖。

中考时,天天压线考上了市重点高中,虽然分数不高,但已经让我们非常雀跃。那个暑假,我带他去了省会的欢乐谷——那是我答应过的中考奖励。长到十几岁,除了和童芳去过上海提篮桥监狱看过他的哥哥,他就没出过我们市。与很多孩子相比,他成长中缺少的不仅是父爱,还有物质上的满足。

欢乐谷里到处是游客们的尖叫声。我和天天一起探险鬼屋,一起挑战跳楼机,一起陶醉于7D电影,在一次次刺激的尖叫中,我们释放着成长带来的痛苦,也迎接着未来可能的美好。

我们在落日将尽时坐上了摩天轮。摩天轮缓缓升起,天天四处张望着城市美景,欢脱的身影透露着他的兴奋。在摩天轮升至顶峰的时候,他凝望着太阳消失的地方。落日的余晖洒在他的脸庞上,仔细端详着那张脸,炯炯有神的眼睛,高高的鼻梁,微厚的嘴唇,虽然与父亲的五官有所差异,但到处都是父亲的影子。自从知道他存在于世,我就又开始了与他的和解之路,与父亲的和解之路,也与自己的和解之路。

在天天凝望出神的时候,我打断了他:“你长大想要干什么?”

他似乎早就想过这个问题,回答说:“我想赚很多很多钱,那样我可以给妈妈买大房子住,如果明明哥哥能出来,我可以好好照顾他。”

我的心放下了:虽然他得到的爱不多,但他还能学会爱着别人。虽然我们爱的人不一样,但不影响我们成为彼此的密友,成为亲密的姐弟。庆幸,我多的是一个弟弟,而不是仇人。

后记

在我写下这段经历时,天天已经在读高三了,正处最后半年的高考冲刺中。我已经辅导不了他的功课了,只能经常给他加油打气。他虽然成绩一直平平,但是能保持乐观向上的态度。我想,比起考上一个好大学,他能积极面对生活显得更加难能可贵。

如今,我父母在两个女儿和两个外孙的陪伴下,过着非常满足的老年生活,父亲甚至还多了点孩子气,总希望我们姐俩哄着来证明他的重要性。母亲反而比年轻时强势了,遇到不合心意的事就少不了把父亲一顿痛批。童芳几次申请加我为微信好友,通过之后,时不时咨询我法律问题,看在天天的面子上,我也会挑着回答一些。

往事如烟,随风淡然。

(本文人名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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