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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日:她叫祝离,一个全职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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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把人拉近的最快方法,一定是共享秘密。所有患者共享同一种精神现象场。

本文系网易戏局栏目出品。

红日02:她叫祝离,一个全职患者


前言

走访这一遭,司罕和顾问骞发现件不寻常的事。红日里除了组长徐奔和管家樊秋水,全是女人——患有躯体化障碍的女人。她们每天按时来到这里,相互坦白秘密,结成联盟,美好得像个乌托邦。

可这太奇怪了不是吗?

第一场

司罕获得了一份看起来高分的回访报告。

俞晓红出院后一切都挺好,症状、人际、家庭关系,都在恢复,而这看起来是红日的功劳,她还在这里收获了友谊。

正聊着,远处一瘸一拐走来个四十岁上下的女性,一头褐色的荷叶头短卷发,宽额窄面,很精干的长相,斜背着一个红色的桶状大包。她面色略显苍白,呼吸似乎不畅,身体有些肿胀,手在不正常地震颤着。短短一段路她走得很艰难,仿佛每一步都在忍受难以承受的剧痛,表情却是充沛利落的劲儿。

“晓红,腿看完啦,怎么样?哎呦,你来的这个时间,我们坦白局刚刚结束,早点来你还能听上一两个。”

俞晓红笑笑,目光落在她震颤的手上:“我没事,你手怎么了?”

女人一脸晦气道:“别提了呀,刚刚坦白局上有人犯癫痫了,抖得跟马达似的。”

俞晓红有些无奈,抓过女人震颤的手按了按:“你这又要多久。”

女人的注意力却转到了司罕和顾问骞身上,来回打量,用眼神询问着徐奔。

徐奔给双方介绍了一下,一时不知怎么描述女人,半响道:“她叫祝离,躯体化障碍,是个……是个全职患者。”

司罕一顿,全职患者?

徐奔还没来得及解释,祝离就接过话头自己说了起来。

她早年是个三甲医院的护士,她患上的躯体化障碍比较特殊,她身上同时存在好几种“病”:吞咽困难,神经性腹泻,上下关节转移性疼痛,慢性尿路感染,无端腿瘸等等。她患上了她在三甲医院接待过的所有患者的疾病,生活非常痛苦,她背着的那个红色桶状大包里全是她要吃的药,里面还放了一本笔记,专门记录她的患病日期和病症。

祝离一直怀疑自己得了一种没有人能诊断出来的重性病毒,这种病毒在她身上变换着位置搞破坏。今天挪到肚子,肚子坏了,明天挪到喉咙,喉咙坏了。

司罕记得这个病例,因为比较特殊,当时来总院门诊时他就听说过,医学诊断上只有轻微的肠炎,其他都没有显著器质性病因,后来这个病患没有选择总院,而是入住了分院,并且很快就出院了,没想到是来了红日。

祝离的全职患者状态让她无法再进行护士的工作,便辞职找来了社区精神互助中心做义工。时而是护士,时而是患者,偶尔也会“感染”互助小组里其他患者的症状。

她在红日有个外号,叫祝丁,因为她通常发病时间在下午,对应马丁的早晨,她则是祝离的下午。谁也不知道她在哪个下午又会突发感染上谁的症状。

祝离的生活重心就是她的疾病,逢人便聊她“千姿百态”的症状,好像没了症状,她就无法和人交流了一样。

这不,听说司罕和顾问骞是安乐来的医生,立刻拉着司罕展示她刚刚新得的震颤的手,露出胯部展示她自觉凸出的腰椎。和司罕聊着,祝离还不忘带俞晓红一起,对她道:“正好,海华晚点也过来,晚饭上我家吃去呀,也有几天没见小空了。”

祝离提到的孙海华,和她一起,都是俞晓红在红日收获的友谊,三人是在红日结识的,祝离称她们是铁三角。孙海华的症状是间歇性失语,喉咙没有任何病理性问题,但就是会阶段性突然无法讲话。

患病前,孙海华是一个大型商场的播音员,但她的间歇性失语症和工作性质冲突了,经常无法播报,便被调到了仓库做不怎么需要讲话的商品分管员。

三人同为患有躯体障碍的单身中年女性,有共同话题,又投缘,便在红日一见如故成了朋友,互相帮助。三人里孙海华最小,也是唯一一个有孩子的,孩子叫小空,今年六岁,常带来红日。孙海华单身养育孩子,必须得有工作收入,她忙的时候,俞晓红和祝离都会帮她照看小空。

聊了许久后,徐奔邀请司罕和顾问骞参观红日,字里行间还盘算着薅安乐的羊毛。但司罕惯会打太极,一来二去徐奔什么承诺也没捞着。

顾问骞留意了先前那个女孩探出头的黑色房门,发现已经上锁了,电子锁,整个红日的房间,只有这一间房门锁着。

在经过它许久后,顾问骞不经意地问了句:“红日可以住人么?”

正忙着和司罕扯皮的徐奔听到,一顿,道:“不住,这里不是医院,患者们都回家的。”

第二场

即将结束这次追踪回访时,已经快下午六点了,他们见到了赶来的孙海华。

孙海华的长相有些出乎意料,皮肤白皙,身材高挑,眉骨和鼻梁偏高,有种异域风情。一双纤长的凤眼又把英气的骨相融得柔和,小家碧玉的气质,看着还不到三十。她的实际年龄也就三十二,见到人时有些内向羞怯,没有说话,现在正是她的间歇性失语期,她平常工作忙,也只有发病时才会来红日。

她是带着小空来的,小男孩也挺文静的,但似乎有些怕俞晓红,不自觉盯着她空荡荡的右小腿。俞晓红便把毯子再放低点,完全遮住剩下的那条腿,再若无其事地和母子两人聊天。

徐奔招呼这铁三角留下吃饭,被祝离嗤了一嘴,让他别抢她的活计。徐奔碰了一鼻子灰也不恼,从前台拿了水果冻给小空吃,小空下意识想接,但忍住了,抬头看了看妈妈。孙海华没什么表示,小空却没再敢伸手,又退到了妈妈身后,孙海华眉目恬静地朝徐奔比划了一下,她经常讲不出话,自学了一点手语。

顾问骞的目光朝男孩脸上移了移,突然觉得耳边一热,见司罕又站没站相地歪在墙上,就差搭他肩上了:“她说的什么?”

顾问骞挪开了点头,瞥他一眼,似是在问怎么就认定他会手语。

司罕眼都不眨一下:“碰碰运气呗,顾警官看起来无所不能。”

没吃这虚情假意的马屁,把人从肩膀上抖开,顾问骞翻译道:“孩子蛀牙,不能吃甜的。”

三个女人在红日留到七点多,跟着祝离回家吃饭去了,徐奔又留两位安乐来的医生吃饭,又被婉拒了。

徐奔苦笑:“得,秋水的饭菜是多做了。”

司罕笑笑:“没事,我明天来蹭,我不介意吃隔夜饭。”

徐奔一顿,一时没反应过来:“……你们明天还来?”

顾问骞也看了司罕一眼,似乎也是才知道他明天还得来。

今天的回访已经做得很详细了,俞晓红这个预后患者的个人状况和她出院后的主要活动场所都采集了,患者也很配合,得到的答案看起来也都不错,可以交差了。

司罕拍了拍徐奔的肩,叹气道:“贫困项目就是这样,理解一下,哪怕做样子,预后追踪也得做个两三天的,不然我们的工资也得打折扣啊。”

徐奔一时没说话,随即笑笑:“理解的,大医院嘛,流程总归要的,你们能多来也是好事,给我提提意见,就是患者可能不大喜欢陌生人总在,您知道的,这种互助联盟的隐私性、排外性都比较严重……”

说到这他看了眼司罕,没得到任何回应,半响才继续道,“行,我跟他们说说,配合领导工作。”

司罕笑眯眯的:“麻烦你了。”

离开时樊秋水来送了,他身上还系着围裙,硬给顾问骞塞了点瓜果,向他道了别就回厨房去了,没给司罕一点眼神。这不大不小一个互助中心,就他一个正式护工,厨师和清洁也都他包揽了,忙得很。

顾问骞提着那瓜果快满出来的红色马夹袋,尴尬地杵在门口,配合着红日不伦不类的鬼屋背景,有种搞笑漫画感。

司罕溜达过去,从袋子里摸出一只梨,当着他面啃了一口,快得顾问骞都来不及阻止。

“还挺甜,你不要?那给我。”

说着就去提那袋子,被顾问骞躲开了:“你倒是脸皮厚,人家都不待见你。”

司罕又咬了一口,汁水溅了顾问骞半脸:“你也看出来他不待见我了,他为什么不待见我?”

顾问骞嫌恶地擦擦脸,离司罕远了点:“我怎么知道,从你得罪的人里翻翻记录。”

司罕:“没可能呀,他这么显眼,我要是得罪过一准记得。”

顾问骞懒得跟他扯皮,转身出门,走了几步却发现司罕没跟上来,回头看,见他就这么啃着梨站在原地看着自己。

顾问骞旋即明白过来,他是想看自己从哪扇门出去。

面前的三扇门和进来时的一样,红白黑,对应着怒哀惧。

可真行,这位精神科医师,工作还不忘了探究同事的心理。

顾问骞的脸顿时沉了下来,被塞瓜果而局促的心态瞬间消散了,他脚步不停,笔直地朝着离他最近的门走了出去,让人看不出是因为顺脚还是别的原因。白色的门。

司罕看着那背影,若有所思地弯了弯眼睛,从红色的门出去了。

路上,红色悍马里气氛莫名拧巴,还是司罕先开的口,带着种欠揍的顺毛态度,聊起明天再过来的事:“你不觉得巧么,总共碰上三个患者,三个全是躯体形式障碍。”

顾问骞不太想理他:“她们是朋友,同类症状彼此吸引也不奇怪。”

司罕:“不止这三个,我翻病历的时候看了,红日的患者,全是躯体形式障碍。”

顾问骞一顿,想到了黑门后的女孩。他先前观察了,红日的患者都是三四十岁的成年人,都能自由活动,没看到女孩那样年纪的青少年,她今天也没和众人一起参加坦白局。他旁敲侧击问了徐奔的个人情况,离异无子,那女孩不是家属,却关在一间上锁的房间里,她是怎么出来被他看到的?

沉默片刻,顾问骞道:“本来这种互助联盟都有单一的主题,像戒酒互助组,创伤后应激互助组,红日可能就是个针对躯体形式障碍的精神病互助组。”

司罕:“那你还记得这栋鬼屋是怎么批下来的么?开放给附近社区的精神互助中心,你怎么能保证这几个社区里的精神病患者,恰好全是躯体形式障碍?”

顾问骞一愣,很快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红日搞会员制,不止是他说的那些原因,而是为了筛选出躯体形式障碍患者?”

司罕点头:“其实也没什么,互助中心的组织者有自己的偏好无可厚非,用政府的钱帮助自己想帮助的对象,也不算挂羊头卖狗肉。红日确实帮助了不少精神病患者……你呢,你当时也没反对。”

顾问骞:“俞晓红撒谎了。”

司罕乐了:“你的耳朵真该买个保险。她确实在隐瞒症状,她出院时状况就不好,但坚持出院,转头就加入了一个互助组,矛盾啊,安乐的医疗水平比红日还糟糕不成?”

顾问骞补充道:“还有,红日里全是女性患者。”

司罕:“嗯?”

顾问骞瞥他一眼:“这几个社区都是女儿国么?”

司罕一凛。所以红日搞会员制,更具体地说,筛选的是躯体形式障碍的女性患者。

红色悍马在飞驰的路上稳稳行进着,车内一时安静。

司罕忽而道:“一般会组织特定主题互助组的人,都有相似的特点。”

顾问骞:“什么?”

司罕:“戒酒互助组的组织者可能就是个酒鬼,性侵害幸存者互助组的组织者可能本身就是个幸存者。”

“红日的组织者,可能也是个躯体形式障碍患者。”

第三场

第二天他们去得早,八点就到了,还蹭了个早饭。樊秋水做的是薏米粥,薏米,红日还真是个女人院。

患者们来得更早,三三两两活动聊天,彼此间能看出熟络。

这在医院不常见。住院患者的症状严重,关系松散,距离感明显,患者都有自己的精神现象场,他们既无法充分准确地表达自己,也无法被理解,多数时候是鸡同鸭讲,或者封闭社交。

而这个互助组的患者显然大部分社会功能良好,具备社交意愿和社交能力。可能也跟症状有关,躯体形式障碍的重点更多在潜意识,不在意识,不像精神分裂会过多毁坏一个人的现实统一性,这里的人交往,更像个普通的社区活动中心。

祝离看到司罕,便推着俞晓红来找他聊天。她对这个安乐来的医生印象很好,会听她说好多症状,她喜欢和她聊症状的人,俞晓红和昨天一样,对司罕有问必答,但话少了点。而孙海华在旁边安静地跟着,偶尔被祝离的话语逗乐,但因为发不出声,连张嘴笑都是无声的。

徐奔也加入聊天,手上又是一袋水果冻,但是小空跑没影了。他好像很喜欢这个前鬼屋,保留的复杂通道设计很能引起小孩的探索欲,当大人们聚在一起时,他就消失在红日里。

天气热了,俞晓红腿上却依旧盖着厚厚的毯子,徐奔让她别盖了,昨天才去医院检查过,伤口又开了,闷着不好。俞晓红反而把毯子往下放了一点,捂得更严实了,手腕上的小玻璃瓶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司罕看了眼,问:“你的腿已经六年了,断面的皮肤早就长好了,伤口怎么又开了?”

俞晓红:“前几天不小心摔了。”

司罕:“我可以看看吗?”

俞晓红:“不用了司医师,我真的没事,现在过得挺好的,你不用担心我,身体的伤口一向好起来出人意料得快。”

她语气浅淡,却话里有话,她在拒绝司罕的进一步探索。之前在安乐可不是这样,俞晓红很喜欢和他聊天,但现在能明显感受到排斥。

司罕笑了笑:“我不担心你,我担心乐乐,你再用毯子闷下去,把乐乐热着了,它又该痛了。”

俞晓红一顿,防备的神色有了松动,搭着右腿膝盖的手轻轻摩挲着。

徐奔也帮腔道:“是啊晓红,你真的不用在意别人的眼光,闷着伤口了难受的还是你自己。把腿露出来吧,大家都不怕你,这里谁还没个事儿,我就觉得你这样挺好的,我就觉得乐乐很美,有乐乐的你很美。”

俞晓红抬眸看徐奔,显然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了。说一条被截肢的幻肢美,说残缺的她美,要不是和徐奔熟了,她会以为是讽刺。

司罕也看了徐奔一眼,对他这发言饶有兴趣。

徐奔被看得不好意思,脸色一红:“我就觉得这个说法挺艺术的,给一条断肢取名挺美的,叫乐乐挺美的。”

司罕没对这番“缺陷的艺术美”论调表态,只觉得难怪是搞出了红日的人。

祝离笑着嗤了徐奔一句:“就你这张嘴会哄人,那我之前也学晓红给身上大大小小的毛病取名字,你怎么不说美啊。”

她挨个指着腹部,胯关节,跛着的脚,把还在震颤的手怼到徐奔眼前,“这个叫栉水母,这个叫银杏,这个叫海龟,这个昨天新出来的叫牛膝,还有其他一堆,你怎么不夸呀。”

徐奔摸摸鼻子:“你这太多了,层出不穷的,一天一个毛病,十几二十个名字,我记都记不住,你这就是瞎来。”

祝离和徐奔一来一回怼了起来,孙海华安静地笑着旁听,俞晓红的目光却始终落在腿上的毯子。

司罕:“小空现在不在,你可以透透气。”

俞晓红一顿,看向司罕。

司罕:“你是怕他看见,但小空总会长大,对孩子来说,遮掩比坦荡更会引起好奇和恐惧,你大大方方的,他也就会常态化地看待截肢。”

孙海华听到,注意力转了过来,也比划了起来,司罕看不懂,但猜测大概是劝俞晓红不要在意小空,她会教育好的。

良久,俞晓红提起了一半的毯子,露出了左边小腿,毯子收在膝盖处,没再往上,正好挡住右腿的断肢口。

司罕没再勉强,换了话题,聊起了红日一周一次的坦白局,字里行间表达了兴趣。

“倒是错过了,昨天我们到时,你们已经开始了,不然还挺想观摩一下的。”

祝离来了精神:“今天可以再开一次啊,昨天本来人也没到齐,难得安乐来了医生,说不准还能看出点什么。”

话还没完就被徐奔打断了:“坦白局要讲隐私的,大家可能不太乐意外人来旁听,而且隔天就开坦白局不好,太近了。团体心理治疗都是一周一次恰当,频率高不仅无效,还会起反效果,这点司医师最清楚,祝离,你别替大家决定。”

祝离看了看徐奔的表情,一向荤素不忌造次成性的她却没再咋呼,只嘟囔道:“那我问问大家去呗。”

徐奔:“这事再说吧。”

司罕观察了两人几眼,笑盈盈道:“嗯,还是得配合你们的进度。”

顾问骞扫视着人群,在找昨天看到的那个黑门后的女孩。

没找到,红日的患者都在这了。他早上来时,发现那扇黑色房门依然锁着,像是没打开过一样。

顾问骞走动起来,随意地逛着曲折复杂的通道,七拐八拐再次路过那个房间,门还是锁着的。他四下看了看,没人,试着敲了敲门,没有反应,刚要转身离开,却顿住了,他面前不知何时站了个小孩,是小空。

小空:“你在找门里的姐姐么?”

顾问骞一顿:“你认识她?”

小空:“不认识,这里没人认识她,她是住在这里的鬼。”

顾问骞沉默片刻:“谁告诉你的?”

小空没说话,突然牵起了他的手,把他拽走:“不要站在这里,叔叔会不高兴。”

顾问骞没被牵动:“叔叔,徐奔叔叔?”

小空不吭声,又拽了拽他。

顾问骞随着他拽动几步,然后伸手,从小空嘴里把棒棒糖拿出来:“你蛀牙,不能吃甜的。”

小空立刻张大了嘴,扯着两边仰头给顾问骞看:“我没有蛀牙。”

顾问骞仔细看了看,确实没有蛀牙,想到昨天孙海华手语说他蛀牙不能吃甜的,顾问骞问:“你妈妈不让你收徐奔叔叔的东西吗?”

小空闭上了嘴,眼睛盯着顾问骞手里的棒棒糖,想吃又不敢抢。他没有回答顾问骞的问题,这孩子的注意力似乎有缺陷。

顾问骞没把糖给他,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陌生人碰过的东西不要再吃,知道么。”

小空莫名被抢了糖,对这个大人没兴趣了。但也没生气,从口袋里掏出两颗新的棒棒糖,一颗剥了塞到自己嘴里,另一颗放在了那扇黑色房门前的地上,对着顾问骞做了个嘘的动作,然后蹦蹦跳跳地跑了。

顾问骞盯着地上的棒棒糖看了一会,走开了,目光却一直锁定着这个房间。

黑色房门始终没有打开,没有人从里面出来拾取地上的礼物,中间有几个患者经过那个房间,没人看它一眼,也没人注意门前地上那根红色的棒棒糖。

回到活动室时,患者开始跳操了,音响音质不太好,红日的水泥地环境又自带混响,出来的声音只能用“如梦似幻”来形容,差点没把顾问骞给震回去,其他人倒是早已习惯的样子。

安乐的康复活动也每日都要跳操,一次十五分钟,跳的是广播操,而红日这里跳的是《红日》。

樊秋水带头,本就高的个子站在活动室前的台阶上,更显眼了,他手长脚长,动作大开大合,看起来有点肢体不协调。但他似乎丝毫没觉得羞耻,动作步步到位,表情严肃,很认真地跟着音乐节拍在比划。

“命运就算颠沛流离,命运就算曲折离奇,命运就算恐吓着你做人没趣味……”

顾问骞没想到他跳操这么认真,安乐的几个带操人就经常敷衍了事,手臂能缩着,绝不展开。导致患者也跟着跳得敷衍,一眼望去像一群肌无力的活僵尸,司罕偶尔看到,就会把那带操人挤兑下去,自己上,然后顾问骞就忙了起来,警棍在手随时待命。这四六不着的医师不知道会换什么群魔乱舞的音乐,把患者带偏。

在樊秋水的带领下,红日的患者们都跳得很专注,被感染了一般,这里还都是躯体障碍患者,身体不便的有不少,俞晓红坐在轮椅上,下半身动不了,只能卖力地挥手,挥得四不像,被旁边的孙海华笑,脸一红,拍打了对方一下,笑着继续跳。

祝离全身的毛病,摆两下就气喘吁吁,脚还跛着,但也跳得很起劲,跳得满脸通红,还纠察一般推了一旁的俞孙两人,让她们认真点,三人推推搡搡,动作越发离谱,笑声传远了,被带头的樊秋水听见,回头瞪了一眼,三人立刻正经起来,认真跳操。

“别流泪心酸,更不应舍弃,我愿能一生永远陪伴你……”

第四场

午饭,两人又是在红日蹭的。不得不说樊秋水的厨艺真好,就是打菜的时候过分偏颇了,顾问骞的盘里都是肉,司罕的盘里清汤寡水。

司罕好脾气地笑笑,当着樊秋水的面,把顾问骞盘里的肉夹了一半走,樊秋水才黑着一张脸,把两人的餐盘都填满了肉。

司罕边扒饭边发消息,很忙的样子,顾问骞看了他一眼,闲聊般道:“红日的团体紧密度很高。”

司罕头也不抬:“岂止是高,高得吓人。”

光是出勤率就很惊人。红日不是医院,没有强制封闭管理患者,来不来都是自愿,而精神病患者之间基于理解障碍,亲密不是易事,俞祝孙三人算是极少见的,但红日整体都有种说不清的凝聚感,似乎在同时忌惮什么,又被紧紧绑在一起。

司罕:“是那个坦白局的缘故。”

“能把人拉近的最快方法,一定是共享秘密,所有患者共享同一种精神现象场。”

顾问骞不置可否,在警时他也接触过几个性创伤的互助小组,试图说服小组里的幸存者出面作证,她们也会分享创伤秘密,同一个主题,但十分压抑,彼此防备,小组结束就各奔东西,并不像红日这样,坦白并不一定会增加亲密,还会有羞耻、难堪、曝露的压力。

司罕笑了笑,一脸你说得对,但不全对的高深莫测样,没立刻回答,专注盯着手机发消息,筷子咬在嘴里上下摇摆,吃饭也心不在焉。

顾问骞等了会,没回应,从他嘴里取下了筷子,搁在碗上:“别人还要用,别咬筷子。”

嘴里一空,司罕呆了片刻,收敛注意道:“不一样,性创伤幸存者是明确知道创伤原因的,她们的秘密是确定的,最大的黑暗在她们的意识海洋里是锚定的,她们要做的努力,是竭力将它捞起来粉碎。”

“但躯体形式障碍的患者可能是不确定创伤原因的,或者说不那么确定。他们不知道腿为什么莫名瘫痪了,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哑了,造成他们身体灾难的甚至或许都不一定是创伤,也可能是一种获益。躯体形式障碍是典型的二级获益精神病,一级获益,是他们压抑不住的潜意识冲突,在身体上以症状的形式得到了释放和表征,缓解了潜意识的焦虑,得到了迂回虚假却有用的纾解,而次级获益,是他们收到的外界正向反馈,比如备受冷落的妻子生病了才能获得丈夫的关心,她们就会去生病,讨厌上学的孩子,会在学校突然呕吐躲避学习,而一个被母亲无形的控制欲影响的孩子,甚至会潜意识地让自己双腿瘫痪,好满足母亲不愿分离的愿望,不让他去外地上学。”

“他们症状的真相被压抑在了潜意识中,而这种真相通常具备道德色彩,也许是创伤,也许是罪恶,不被意识接受,所以被压抑了。他们只能通过不停地挖掘秘密、诉说秘密,才可能钓到正确的那一个。”

“这也是坦白局能在红日每周进行的原因,每周她们坦白的可能都是截然相反完全无关的秘密,去试探自身症状的反应,看钓没钓对。虽然从我个人角度觉得这不是什么好事,会让秘密变得廉价,让人变得空洞,但严格来说,也算符合躯体形式障碍的团体心理治疗,找出被压抑的潜意识冲突,让它浮现到意识层面来,不再通过身体进行迂回表征,是精神分析意义上针对躯体形式障碍的主要环节。”

“而当一个群体无限地活在彼此一个接一个挖掘的不确定的秘密中时,联盟就会相当稳固了。”

“他们的生活就是秘密啊。”

顾问骞不语,若有所思起来。

司罕的手机来了消息,又开始回信,顾问骞扫过去,见联系人备注是王朵。

他认识这个女生,是司罕的徒弟,在安乐实习的心理学研究生,同批实习生里被批为最没有心理资质的。和她的同学不同,王朵天生缺乏共情力,待人接物都刻板理智得像个机器,理论成绩拔尖,被称为移动的心理学百科书袋,咨询实践却年年挂科,连模仿扮演出热情都蹩脚得惨不忍睹,说是siri都比她有人性,狂躁骂人的护士都比她受患者欢迎。她和司罕就是两个极端。

这师徒两个在安乐都是异类,当事人倒是脸皮都挺厚,该惹是生非的继续惹是生非,该咨询失败的继续咨询失败,偏偏这么个没有心理资质的实习生,在安乐留得最久,顾问骞站岗时,总听护士编排她肯定上面有关系。

这个关系自然不是司罕,人都被踢出来发配边疆了,安乐的高管对司罕很不满意。他不知道司罕做了什么,想到这,他又想起了司罕手里那支粉色的手电筒,目光不动声色地移向他的上衣口袋,眼神冷了几分。

视线正要移开,扫过了司罕左耳的黑色耳钉,停顿了一下,这是马晓明烧剩的指骨做成的。

司罕昨天就把红日的资料发给王朵了,让她留意着安乐的基层扶贫项目,在周一例会上交份报告给社区部的负责人,看看推广可能性。王朵刚把报告发了过来,已经写完了。

司罕不由失笑,昨天他联系王朵从分院给他调祝离和孙海华的病例,还被教育了一顿:“老师,您已经不在精神科了,分院数据库的资料是没有阅读权限的,下次请走正规流程,别总教唆学生违规行事。”

结果病例调来了,报告也写了,他这看起来刻板无趣的学生,真是口嫌体正直本直。

倒不是司罕不想走正规流程,安乐给他的预后患者档案都是基础版的,医院的归档平台已经对他封锁了,还要他自己去档案室偷正式病例,就差没把“扫地出门别回来了”八个字摁他脸上了,哪里还会容许他走什么正规流程。

司罕收起手机,扒了口饭,觉得自己真是活佛在世,他那点下调工资都快揭不开锅了,还想着扶贫别人,善哉善哉。

红日尽管存在很多漏洞,但是个值得研究的精神病互助中心模板,国内要是能推行类似的社区互助团体,医院是能一定程度得到解放的。

现在安乐的住院部根本塞不下人,每天都有人在等床位空出来,而政策在精神病医保上的分担有限,一个患者的住院费用并不低,加上精神病药物,康复训练费等,住不起院的也不在少数。还有些患者因为社会眼光排斥住院,未成年的青少年更是没有家长许可无法办理入住,怕影响学校档案,社区互助中心或许能分担掉一部分症状不严重的患者。

当然,被误解和排斥必然是所有社区精神中心的命运,红日能坚持到今天这副样子实属难得,安乐是有过几个定点社区的,专门对接出院患者,但更多服务于老人,类似养老机构,也经常被小区居民投诉要求搬迁,有两三个社区定点因为经营不善已经关掉了。

推行任何新东西都是如此,像预后追踪就是个看起来毫无前途但他们不得不去踩路的项目,司罕还是想搭把手。当社区精神中心能发展到像社区医院一样被广泛接纳时,患者的预后生活才是真正有社会意义的。

下午,本想继续旁敲侧击坦白局的司罕发现,坦白局有戏了。

一顿午饭后,不知祝离怎么说的,红日所有患者都知道了安乐来的大督导想旁观坦白局免费帮她们看病,给她们的坦白抽丝剥茧找关联,督导难得来一次机会错过就没了,去安乐挂他的专家特需号都要四百块!

“大督导”司罕于是顺水推舟,轻描淡写道:“确实难得来一次,你们去医院还不一定挂得到我的号,去年就涨价了,四百五,预约要提前两周。”

顾问骞:“……”

一句臭不要脸不知当不当讲,虽然是事实,但那是遥远的过去了,他现在就是个跟他一样每个月拿底层工资的廉价劳动力,安乐把他的挂号名都撤了。

眼看患者们被说动今天再开一次坦白局了,徐奔又提出了反对意见。

司罕:“关于频率问题,重复你们昨天的内容也可以,我就督导昨天的。”

徐奔还要拒绝,向来消极怠工不管事的顾问骞也一反常态地帮忙游说:“非要一周一次?”

徐奔:“是。”

顾问骞:“行,那我们待到下周六。”

徐奔错愕不已:“你们要留一周?你们不忙吗?”

顾问骞:“司医师是挺忙的,我还行,在这留一周工资也照拿,坦白局总归是要看的,哪天都行。”

司罕适时跟上,苦道:“都是同行,徐组应该理解的,预后追踪不做详尽我们没法交差的,坦白局是俞晓红在这里的核心治疗方式啊。”

两人一红脸一白脸,唱得徐奔再没说出话来,患者们自己都同意了,这坦白局还是成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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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穆戈

海怪投胎,自由写作

责编:赛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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