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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渊:在仓库写侦探小说的男人,死在了自己造的密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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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貌似毫不相关的人,为什么在见过一面后便先后身亡?

本文系网易戏局栏目出品。

深渊04: 在仓库写侦探小说的男人,死在了自己造的密室里


前言

韩品木是杜娟的继子,又是陈春丽的侄子,还很可能是李广文的亲戚!

那之前对他的调查,岂不是相当于光屁股在街上跳舞?

没想到当警察还有这样的社死时刻……

深蓝的全新长篇《深渊》,年轻警察李成毫无预警进入了专班,调查13年前一系列强奸杀人案。

为何这系列案件最后只能不完美侦破?致命的疏漏出现在哪里?

第一场

平安小区六栋一单元五楼东户是李广文家,这让事情变得复杂起来。

“会不会是巧合?”我问赵支队。

“巧合个屁,能有这么巧?整个小区1000多户,偏偏就找到他们家?说是巧合你他妈的信?”赵干哲又点了一根烟。

“那咋办?你的意思是李广文真的跟韩品木是亲戚?”

赵干哲表情僵直,手里夹着烟可劲抽,那架势几乎赶上李广文“吸毒式”的抽烟法了。直到把一整根烟吸进肺里,他表情才算温和了些。咳嗽了几声,赵干哲说:“如果两人真有亲戚关系,是个好也不好的事情。”

“此话怎讲?”

“如果两人真是亲戚,韩品木之前发在网上的那些东西便有了来源。毕竟当年李广文也是‘2·15’专班的骨干成员,看警方没得办法,把这些线索透漏给韩品木让他去网上求助,也不失为一种办法。”赵干哲说。

“那不好呢?”我问他。

“唉,不好的,咱就不说当年李广文隐瞒亲属关系接触杜娟的案子违规这事儿了,单说现在,李广文恐怕也知道韩品木现在网上搞赌这事儿,起码他也是个知情不报,或者说是包庇,甚至,甚至有可能也在其中涉及某些利益关系,”赵干哲叹了口气。

“而且……”赵干哲抹了把被烟气熏得干裂的嘴唇。“而且你现在搞的这事儿,在韩品木看来就像是光着屁股在马路上跳舞。”他接着说。

我明白赵支队口中“光着屁股在街上跳舞”的意思——我用来接近韩品木的游戏账号是从李广文儿子那里借来的,如果两人本就是亲戚,那么韩品木肯定从一开始就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后面的一系列事情都是他演给我看的。

脑海中浮现起李广文那张圆脸——八字胡,短发,被香烟熏得焦黄的牙齿和满脸褶子。他或许确实跟韩品木有亲戚关系,但我又不愿相信他真的像赵支队说的那样,与韩品木存在利益关系。不说别的,单是那一天仅有十块钱的“惨状”都让我无法把他跟韩品木联系起来。

“那万一真是巧合呢?”我不太死心,继续问赵干哲。

“如果真是巧合,那可就真的坏了……”赵干哲说,“我担心的不是‘巧合’,而是韩品木本就跟李广文不存在亲属关系,他去那里,纯粹是为了向我们‘示威’!”

“示威?”

“对,或者说是挑衅。他在委婉地告诉我们,我们现在针对他所做的事情都被他猜出来了。”

我说不会吧,这相当于在挑战警察呀,韩品木是吃饱了撑的?

“现在还不好说,我得先找李广文聊聊。但这世上确实不缺这种自认为聪明的人。”赵干哲说,“其实这些人才是真的傻子。”他补充道。

不知为何与先前韩品木说的话不谋而合。

第二场

2012年6月12日上午。我接到范杰电话,让我马上赶到南屏街兴顺汽修厂。

“出什么事了范所?”路上,我打给范杰。范杰却说赶紧过来吧,到了就啥都知道了。

赶到兴顺汽修厂时,门口已经拉起了警戒线,三名辅警在警戒线外站岗,看样子很面生。我走上前去亮了警官证,一位高个辅警拉起警戒线放我进去。插空我问他们是哪个派出所的,高个辅警说是南屏街派出所。

有些奇怪,多大的事情范杰需要找兄弟单位帮忙?

走进院子,跟上次来时变化不大。唯一区别东墙跟里放着个大铁笼子,上次那条大狼狗躺在里面。我上前看,看到它两眼微睁,半截舌头挂在嘴边。

“死了?”我心里一惊。但仔细看看,露出的狗肚子似乎还有伴随呼吸的起伏,看来应该是被麻醉了。

更意外的是,我看到刑侦局技术中心的法医王忠穿着白大褂从院子深处走了出来。咦?咋还把法医叫来了?本想上前跟王法医打个招呼,但他一直拿着手机打电话。

汪德海住的屋门口也站着两名辅警。我走过去,还未进门就听到范杰扯着嗓子在里面喊: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要不要跟我做朋友?做朋友就实诚点,不做朋友咱就是仇人,你看着办!”

我咬着腮帮子尽量不让自己发笑。“要不要跟我做朋友”是众所周知的范大所长审讯时独特的心理战术,凡是答应跟他做朋友的人都要对他实话实说,他则承诺为朋友“两肋插刀”,说白了就是答应给人办取保候审;不答应和他做朋友的人就是他的敌人,会受到他“冬天般冷酷地对待”。所以一些不知情的嫌疑人会答应跟范杰“交朋友”。但范杰这家伙对待“朋友”并不真诚,不但最初答应的取保候审不给兑现,反而会借“朋友”的身份鼓动嫌疑人出卖一同犯案的其他“朋友”。久而久之,了解他套路的人都不肯再和他“交朋友”。

我推开门,果不其然,汪德海背拷着盘腿坐在地上,范杰坐在汪德海面前的板凳上,身旁单人床上坐的是南屏街派出所的欧所长。

“答应跟你做朋友没?”一进门,我问范杰。欧所知道有关范杰交朋友的故事,没绷住,“噗”的一声笑了场。范杰脸上一阵尴尬,那一瞬间我看他已经对我摆好了“滚”的口型,但最后还是没说出口。

“欧所,帮我看一会儿,我带他过去现场看看。”范杰对欧所说。欧所点点头,范杰拉着我便出门往院子深处走去。

“我一直觉得院子里的这条狼狗有些蹊跷,所以今天凌晨1点多,我摸黑来了兴顺汽修厂。”路上,范杰边走边跟我说这里发生的事情。

6月12日凌晨1点,范杰来到兴顺汽修厂。他没走正门,而是从上次看到的那个断了铁蒺藜的围墙上爬了进来。范杰随身背包里带了一支先前从偷狗贼手里缴获的麻醉吹枪,和一个装有GPS定位的宠物项圈。

范杰落地的声音惊动了大狼狗,它很快跑到范杰跟前,但只叫了一声便被吹枪放翻。之后范杰把宠物项圈戴到狗脖子上,自己躲去了一旁。

大概两个小时后,狼狗醒了。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后踉踉跄跄回了窝。范杰按照GPS信号找到了狗窝。果不其然,在那三座贴着封条的运输处仓库中、右侧紧贴办公楼的一座里。

范杰绕着仓库转了几圈,GPS信号明明在仓库里,他却没看到任何可以进出仓库的通道。正纳闷时GPS信号又动了,紧接着看到那条狼狗又从办公楼里晃悠着出来了。范杰掏出吹枪又是一下,可怜的狼狗第二次晕了过去。范杰走进办公楼,拐来拐去终于发现一个不起眼的小门。

“你看,就是这里。”范杰指着那个小门对我说。从小门进入屋里,我看到了狗窝和狗盆。范杰拉着我再往里走,又过了一道门,眼前是一条狭长的过道。范杰用手电照了一下过道尽头,还是一扇打开的门,里面有人说话。

“前面就是那个仓库。”范杰说。

我这才明白,原来办公楼主体是与西侧仓库连在一起的。通过刚才那道小门,可以从办公楼直接进入左侧仓库。

过道同样拉了警戒线,范杰说话的工夫,仓库里的人走了出来,是市局技术队的两位同事。

“现场工作我们已经搞完了,等下来车把尸体拉走,先送去法医中心,报告出来后我发你FTP上。”其中一位同事说。范杰点点头,说声辛苦了,让过两位同事继续向前走。

“尸体?这里面有尸体?”我急忙拉着范杰问。他扭头看了我一眼,说你没闻到味吗?我吸了一下鼻子,这才意识到空气中有一股难闻的腐臭味。

“不但有尸体,还有更让你吃惊的东西呢!”范杰说。

随范杰走进仓库,这里的布局又让我吃了一惊。

仓库内部大概40平米左右,南北走向被分为两个部分。南侧堆放着一些老旧杂物,上面大多贴着“长川油田国有资产管理处”的标牌。北侧则明显是一个生活区域的样子。一张单人床,一张写字台,两个简易衣柜和一些生活上用的杂物。

尸体已经被现勘的民警平放在了地上,上面盖着裹尸布。我捂住口鼻拉开裹尸布,眼前的尸体已经开始腐败,面部呈现出一定程度的巨人观,让人难以辨别相貌。

“上吊死的,看样子大概有个三四天。我进来时尸体还在上面吊着……”说着范杰伸手指了天上。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看到一根绳圈挂在天花板上。

想起上次来兴顺运输公司是6月7号,也就是说,我们上次来的时候,他还活着。

“他妈的宋来福的案子还没个头绪,结果又查到一个死者……”范杰的脸上带着无奈。

“他身上有什么身份证明吗?”我问范杰。范杰说有,死者兜里有张身份证,叫胡小飞。

胡小飞?印象中并不认识这个人。

“他家里人得谢谢你,他在这种地方自杀,要不是你摸进来,恐怕尸体烂成渣也不一定有人知道。”我说。

“不是自杀,是死后被人挂上去的。”范杰却来了一句。

“不是自杀?”

“明摆着嘛,进屋时他这脚丫子直勾勾地指着我,不是挂上去的还能咋地?你看看,现在那脚丫子还勾着呢。”范杰说。我连忙把裹尸布拉到尸体脚部,果然,胡小飞的脚丫是朝上的。

的确,如果胡小飞是自己吊死的,那么脚尖应当受重力朝下指向地面,死亡之后的尸僵现象能固定他的足部姿态,因此范杰进门时看到的肯定不是“脚丫子直勾勾地指着我”。而现在胡小飞尸体足部是此种状态,说明胡小飞是死后被人挂在了天花板上。也就是说,这是一个伪造的自杀现场。

“幸亏发现得早,如果再晚上两天,尸体腐败严重了,肯定会从绳子上掉下来。那样就真不好看出来了。”范杰言语中带着一丝庆幸。

“李成,你过来再看看这个。”范杰站在书桌旁叫我,我走到近前,是一本展开的资料夹。

“这是?”

“这是已经被技术队整理好了准备带走的现场资料,他们的人一会儿就到了,你赶紧看看吧,里面的东西比胡小飞的尸体还诡异。”范杰说。

一共两本资料,我打开第一本快速翻看。

这是一本有关1999年长川油城“2·15”系列强奸杀人案的资料,汇集了当年所有公开或非公开的报道,当然其中相当一部分曾出现在警方卷宗之中。从整理方式看,作者对这五起案件的调查相当认真,把当年有关系列案件的新闻报道全部从报纸上剪下来,按照时间顺序贴在纸上。后来网上的相关内容也被下载后打印出来,同样按照时间顺序贴好。

“这人也在查当年的案子?”我心里犯起了嘀咕。返回去仔细查找了一些内容,发现赵干哲先前给我的那三组网络截图同样在这批资料里,只是缺少了网监支队后来做的标记。

时间有限来不及多想,我赶紧拿过文件夹中的第二本资料查看。

这本资料里记录的内容更令我震惊。不是别的,而是一众民警的个人信息,包括年龄、警龄、岗位、资历、破过什么案子、得过哪些表彰、受过哪些处分、擅长何种领域,等等,甚至连部分民警的家庭成员、居住地址、身份背景、兴趣爱好、身体状况都记录在案。有些信息或许连公安局政治部干部处都掌握不了如此全面。

所涉及的民警包括赵干哲、李广文、王正操、程虎、徐延生、杨向前等等,当然,还有辛吉然。没记错的话,这些民警都是当年参与办理过“2·15”系列强奸杀人案的。

两本资料看得我冷汗直冒。

“胡小飞死后这几天里,凶手完全有时间处理尸体和现场,但他什么都没有做。想过为什么没?”范杰问我,我说还能为什么?这些东西是故意留给我们的。

“又为什么留给我们呢?”范杰接着问。我摇摇头,表示眼下并不清楚。

“走吧,秘密还是在汪德海身上。”范杰拉起我,回去继续盘问汪德海。

第三场

“我承认,我每月收那人1000块钱,把右边那个仓库租给他,但他在里面做什么,我真的不知道啊!”河西派出所第二讯问室,汪德海大声喊冤。

“什么时间租的,租户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子,做什么工作,平时你们怎么联系,你知道什么说什么,不要有任何隐瞒。”范杰说。

“租房子这事儿时间很长了,大概是2009年夏天的事情。”汪德海说。

2009年夏天,56岁的汪德海已经在南屏街兴顺汽修厂做了一年多保安,自从去年汽修厂关门后,他便成了这个院子的主人。汪德海一辈子没结婚,更没有子女,典型的“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光棍汉。之所以答应拿着1500元的月薪在这里当保安,只是因为油田运输处每月能给他缴纳养老保险。

南屏街远离市区,人烟稀少且交通不便,平时也只有一趟地方客运站的农村客运公交经过,但汪德海也乐得清静。偶尔进城买东西就去路上拦公交车,回来时还能沿途捡一些废纸壳和塑料泡沫。

“7月份吧,胡小飞来汽修厂找我,说是想租间房子……”汪德海说。

“具体点,他那时长什么样子,高矮胖瘦。”范杰说。

“个子不高,一米七多点,有点胖,油田口音。普通人长相。”汪德海说。

范杰在电脑上边听边记。

“嗯,因为汽修厂大院是油田运输处的产业,我只管看着,没权利往外租。南屏街派出所的警察不时过来检查,也交代我不能随便让人进来住,再说院子里的房子都没有门窗,压根不能住人,所以当时就拒绝他了。”汪德海接着说,但胡小飞说自己每月愿拿1000元“租金”,而且保证不给汪德海惹麻烦。汪德海想到自己月工资才1500,况且那时城里住宅的月租金也不过三四百块,没经受住金钱的诱惑,汪德海答应了。

之后汪德海带胡小飞在院子里选房间,但胡小飞直接从办公楼的小门进了仓库。汪德海非常吃惊,因为在此之前连他本人都不知道这两处地方是通着的。

“他对这里好像比我还熟,到仓库看了一眼就确定了。当时我住的那排办公楼里还有两间能住人的屋子,建议他选那边。但胡小飞不同意,就是要住仓库。我说每年运输处要来仓库检查,他说没事儿,来之前通知他,他会暂时躲开。”汪德海说。之后胡小飞付给他半年“租金”便住进了仓库。

起初汪德海也怀疑过胡小飞租住仓库的目的,有时趁他不在还会偷偷跑去屋里查看。但汪德海一直没发现胡小飞在仓库里有什么不法行为,后来也就不怎么关注了。

“大概是2009年底吧,胡小飞带回来一条狗。”汪德海说。

看守汽修厂大院后,汪德海也一直打算养条狗帮自己看门。他之前捡过两只流浪的土狗,但都没养多久,后来一只死了,一只跑了。看胡小飞带回了一条小狗,汪德海很高兴,以为他要养在院子里。

但胡小飞把小狗养在了仓库里。平时出来遛狗,汪德海拿着一些剩饭打算喂狗,还被胡小飞拒绝,并告诫他平时也不要喂这条狗,不然吃坏了肚子他得赔钱。

“呸,那小狗日的吃得比我都好,我亲眼看见胡小飞拿超市买的排骨喂它!”说到这里,汪德海有些愤愤不平。

“胡小飞平时做什么工作?”我问汪德海。他说不知道,胡小飞除了交房租外很少和他说话。这家伙平时神出鬼没,有时几天见不到人影以为他出去了,却突然遇到胡小飞在院子里遛狗;有时明明见他出门了,但不知何时又发现他在仓库里。

“2010年3月份,他来找我问网络的事情。说自己想拉根网线在仓库上网,让我去打听一下运输处以前装在兴顺汽修厂的网还能不能用。我哪儿懂这些,也没帮他打听,但后来看他抱了台电脑回来,好像是通网了,也就从那以后,我再也进不了那个仓库了。”汪德海说。

我问汪德海以前进仓库做什么,汪德海有些犹豫,但还是告诉我,他偶尔会去仓库看看胡小飞在不在,如果不在的话就偷拿点东西。

“偷拿什么东西?”我追问。

“其实也没啥,肉什么的,反正他是买给狗吃的,我偷狗的东西,不能算偷吧。”汪德海嘀咕。我无奈地笑笑,听他继续说。

“那时候那条狗已经长得有些大了,我再去那个仓库,狗就在门口守着不让我进,我拿棍子也吓不住它,硬闯他真咬我。有次我被咬了找胡小飞要钱去医院,胡小飞不但没给钱还骂了我,说我不进屋偷东西就不会被狗咬。我也不敢跟他来硬的,一来年纪大了确实打不过他,二来不想惹火了他,毕竟每月1000块钱对我来说挺重要的。”汪德海说。

“平时有没有什么人来找胡小飞,或者见过他有什么亲戚朋友之类的吗?”范杰问。

“没见过……”汪德海摇摇头。“哦,有一个!”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

“就是你们上次来我这儿找的那个人……”

宋来福?我和范杰对视一眼。

“上次问你,你不是说5月15号那天傍晚没人来过你这儿吗?为什么撒谎!”范杰提高了声音。

“是、是胡小飞不让我说……”汪德海说,他并不知道宋来福是谁,但最近一年这个男的经常来找胡小飞,他混了个脸熟,偶尔想跟那男的说几句话,但对方不怎么搭理他。那天傍晚他正在屋里吃饭,突然看到宋来福拎着棍子跑进院子。汪德海赶紧出门想看是怎么回事,出门口看到几天未见的胡小飞站在院子里,宋来福似乎很着急,上去跟胡小飞说了几句话便扭头走了。

“他俩当时说了什么?”我问汪德海。

“离得太远了,我哪里知道呢?那天宋来福好像很生气,两人只在仓库边站了片刻,宋来福就走了。”汪德海说。

当天夜里胡小飞破天荒地找到汪德海,让他不要把下午的事情说出去,无论是谁问,包括警察。汪德海听到“警察”二字有些害怕,问胡小飞为什么不能说。胡小飞说那个叫宋来福的男人出事儿了,如果汪德海不想给自己惹麻烦,就不要乱说。

“所以……”汪德海低下了头。

“胡小飞跟你说过宋来福被人杀了吗?”范杰看着汪德海。汪德海大概被范杰看得有些发毛,觉得是我们不信他,过了一会儿他再次摇头,重复自己真不知道宋来福已经死了。

“只是因为胡小飞的一句话,你就决定骗警察吗?”范杰幽幽地问他。

“唉,他答应给我一万块钱,让我保密,先给了3000。”半晌,或许汪德海以为范杰已经知道了这些事情,很不情愿地承认了。“但我真的跟这个事情无关,那些钱我都没花,交给你们就是了。”

“你最后一次见到胡小飞是什么时候?”我接过话头继续问汪德海。

“6月8号中午。”汪德海说,宋来福跑来找胡小飞的当晚,胡小飞给了他3000块现金,说是剩下的钱过段时间,确定汪德海没把这事儿说出去之后再给他。

但这一等就是大半个月,汪德海一度认为胡小飞不想兑现之前的承诺了。

直到6月7号警察登门造访,汪德海为了拿到胡小飞承诺的剩余7000块钱,啥也没跟警察说。第二天巴望着见到胡小飞好跟他要剩下的钱,中午汪德海午睡前看到胡小飞从外面回来,上前打招呼想问钱的事,但胡小飞只是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便回了仓库。

9号中午汪德海又想找胡小飞谈7000块钱的事情,于是去了仓库。敲了半天门没人开,门口的狼狗冲自己呲牙咧嘴,汪德海赶紧走了。10号一天没见到胡小飞,汪德海心里像被猫挠了一样。晚上去仓库找胡小飞,遇到狗又退了回去。

当时汪德海还在纳闷,他在门口盯了一整天也没见到胡小飞,他是啥时候离开汽修厂的?想想自己中途也就因为上厕所离开过一会儿,胡小飞八成是趁那时候偷着跑出去的。想到这里汪德海感觉胡小飞可能真是想赖账。他不甘心,一定要等到胡小飞。于是11号汪德海继续等胡小飞,不料12号,他没等到胡小飞,却等来了刑警范杰。

“你见过仓库里那具尸体吗?”我问汪德海,他赶紧摇头,说不敢看不敢看,自己从小就怕死人,而且这次还是“吊死鬼”,别说看尸体,以后晚上连那个仓库都不敢靠近了。

第四场

辛吉然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跟踪辛吉然的宋来福死了,那晚与宋来福见过面的胡小飞也死了,这样看来,线索似乎全断了。

那段时间,范杰急得像鲁迅笔下的祥林嫂,见人就说自己命苦——宋来福死了,好不容易查到胡小飞,也死了。我本来打算劝他想开点,毕竟案子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一来宋来福案发现场那个多出来的蓝色雨伞主人还没找到,二来胡小飞死于他杀的结论已经被法医证实。但随后胡法医那边传来的另一个消息却让我也掉进了冰窟窿。

“胡小飞的DNA检测结果显示,与1999年‘2·15’系列强奸杀人案第三案中受害者刘晓华指甲缝里残存的DNA样本一致,可以基本判定,这个胡小飞与当年刘晓华被杀案有关,很可能是毕德华的同伙。”

胡小飞殁年32岁,1999年时他19岁,与先前确定的“2·15”专案凶手毕德华同龄。外表看他是被人勒死后挂在天花板上,伪装成了自杀的样子。但法医在他胃内食物残渣里检验出了超量的三唑仑成分,三唑仑,管控药物,现代意义上的“蒙汗药”。

2012年6月15日,胡小飞案发后三天,我和范杰被赵干哲叫到刑侦局办公室开会。

“‘跑跑’精明起来真有我年轻时的风采,只是发挥不太稳定。”赵干哲啥时候都忘不了在晚辈面前炫耀一下“自己年轻的时候”。“跑跑”是他给范杰起的外号,跟汶川地震里的那位“范跑跑”没啥关系,只是因为范杰在刑侦支队任职时,赵干哲下班叫他出去喝酒,但范杰经常找机会溜走。

“这案子有点推理小说中流行的‘密室杀人案’的味道呢,‘跑跑’怎么看?”赵干哲说。

“跑跑”肯定是用眼睛看,但这几天他应该没怎么睡觉,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

“首先,兴顺汽修厂仓库确实是一间密室,一般人根本找不到这里。况且胡小飞还养了狗,有生人进入,狗这关就过不去。”范杰开始汇报侦查结果。

“三唑仑这种药物的药效很强,服用后短则几分钟,长则十几分钟便会让人进入深度睡眠状态。仓库内没有发现进食痕迹,但如果是在市里吃的饭,应该回不了汽修厂仓库。因此我摸排了距离汽修厂较近的几家餐馆,有线索。”范杰说。

法医分析胡小飞胃内食物残渣后,推测他在死亡前的最后一顿饭应该是火锅,因此范杰着重摸排了附近几家售卖火锅的饭店,在一家名为“小四川”的火锅店里发现了一些线索。

店里的监控显示,胡小飞于2012年6月8日中午12时左右与一名白衣男子一同进入餐馆,两人都背包,进入同一隔断。12时20分左右男子先行离开,一小时后胡小飞离开。男子身高与胡小飞差不多,偏瘦,但因角度问题,监控并未拍到白衣男子正脸。

“两人应该认识,这名白衣男子有嫌疑,在做调查。”范杰说。

“有关胡小飞的社会关系摸清楚没?”赵干哲问。范杰说基本摸清了,胡小飞祖籍湖南岳阳,6岁时随母亲来长川油田投奔父亲胡业军。胡业军早年在长川油田开公司,专门承包油田建设项目,生意做得比较大,也比较有钱。

1996年左右胡业军与胡小飞的母亲离婚,之后胡小飞母亲返回湖南老家,胡小飞一直跟随父亲在油田生活,但胡业军离婚后并不在意儿子,胡小飞目前没有找正式工作。一直在油城和周边几座城市浪荡,靠打零工生活。

“他父亲胡业军来公安局没?”赵干哲问范杰。范杰说没有,胡业军2009年已经去世。

范杰查到,胡小飞生前最后一份工作是建邦大厦二楼“青云网吧”的网管。据网吧其他工作人员称,胡小飞平时上班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经常连假都不请人就不见了,对此网吧老板对他意见很大,早有辞退他的想法。

胡小飞现实中没什么朋友,平时少言寡语。下班后也独来独往,从不跟网吧同事交际。虽然在“青云网吧”上班三年多,同事们对胡小飞却感到陌生,连他家住哪里都没人知道。问及胡小飞平时的爱好,同事们告诉范杰,胡小飞日常只喜欢做两件事,一是打“穿越火线”,二是看网络小说。

“但他好像不怎么缺钱诶,你看他玩游戏用的都是自己的电脑,他那台电脑据说两三万,鼠标键盘也两三千。你说当网管的,一个月就那点工资,他还经常因为请假被老板扣钱,估计家里应该挺趁钱的,来上班就是图个乐子。”胡小飞的同事告诉范杰。

“同事说他不仅看网络小说,自己也写,胡小飞有台笔记本电脑,平时带着上班,打游戏写小说都用自己的电脑。”范杰说。

“他写的什么小说?发表在哪儿了?”赵干哲问。范杰说这事儿他也问了,但胡小飞的同事们都不知道,胡小飞只在一个人值班时写小说。有人问在哪儿能看到他写的小说,胡小飞也不告诉他。

“有人趁胡小飞不注意偷偷看过他写的小说,好像是个侦探小说,很长很长,那个人只看了一点就被胡小飞发现,两人为此还打了一架,损坏了网吧的一些设备,后来两人分别被网吧老板罚了款。”范杰说。

“侦探小说?他还会写侦探小说?”赵干哲笑了笑,脸上似乎带着些许不屑,“‘侦探小说家密室遇害,凶手伪造自杀现场’,别说,这倒是个挺好的小说题材。”

“这三年他住在兴顺汽修厂里,也是为了写他的侦探小说?”赵干哲接着问范杰。范杰说这个他也不知道,但不排除这种可能。

“他的电脑呢?找到没?”

范杰摇头,说没有,推测是在案发现场被凶手拿走了。因为在胡小飞居住的仓库桌子下面,范杰看到了外接屏幕和键盘,还有HDMI线缆,但电脑不见了。

“这台电脑很关键,务必要找到。”赵干哲说。凶手杀死了胡小飞后留下了那些资料,却费劲巴拉地带走胡小飞的电脑,说明电脑里应该有什么凶手不想让警察知道的东西。

“凶手是怎么把电脑带出去的,这是个问题。汪德海说过,他去胡小飞屋里偷块肉,狼狗都会追着他咬,凶手是如何在不惊动狼狗的情况下带走电脑的?”赵干哲接着说。“另外,门口还有个汪德海,凶手出大门得避开他,当然,也可以像你那样夜里麻翻了狗,悄悄从正门出去。但他离开偏僻的南屏街肯定要乘坐交通工具,去查一下。”

范杰点点头。

“还有其他的线索吗?胡小飞跟前一起案子死者宋来福之间的关系查清没?”赵干哲问范杰。

范杰说还没,但他在现场发现了胡小飞的手机,又调取了胡小飞和宋来福两人的通话单。发现近期两人之间确实有几次通话记录。除此之外没再发现异常,胡小飞平时电话很少,一个月的主被叫记录也只有七八条,他核实过了,基本是他在“青云网吧”的同事。

“15号晚上把宋来福叫到兴顺汽修厂的号码不是胡小飞的吗?”我问范杰。他说不是。而且那天宋来福进院后很快就走了,说明他去兴顺汽修厂没有重要的事情,或者他要找的人并不在汽修厂,他到那里很可能只是个误会。

“奇怪,那说明这个给宋来福打电话的人应该同时认识宋来福和胡小飞。”范杰说。

赵干哲没说话,用笔在纸上划拉着什么。

“你估算一下,如果宋来福那晚不是先到兴顺汽修厂再折回采油厂惠民农场,而是从汉江苑酒店直接赶到惠民农场,大概需要多少时间?”过了一会儿,赵干哲问。

“坐的士15分钟以内。”范杰说。

“也就是说,宋来福7点钟出发直接去惠民农场,到地方也就7点15分左右,岔路口进入康福路走到与土路接口处大概5分钟,也就是最晚7点20分。监控探头拍到辛吉然出现的时间是7点35分,那样的话宋来福会在辛吉然之前进入土路。”赵干哲说。

“假如有人想攻击宋来福然后嫁祸辛吉然,这样不正好,有15分钟操作时间?”范杰说。赵干哲笑了笑,说要不刚才自己怎么说‘跑跑’精明起来有他年轻时的风采呢?因为不开窍的时候简直是个榆木疙瘩。

“如果凶手提前袭击了宋来福,辛吉然到现场看见尸体直接报了警,这事儿就没得玩了!”赵干哲说。

“我猜测,哈,只是猜测。辛老哥大雨天去那个地方,应该是去见一个人,而能让宋来福气势汹汹拎着棍子去找辛老哥算账的事情,八成也跟这个人有关。不然他怎么不在别处‘收拾’辛吉然?假如宋来福先到了,估计看不到让他恼火的一幕,所以必须让辛吉然先到,之后才能是宋来福。我这样说你俩能明白吗?”赵干哲看着我和范杰。

我点点头,按照赵干哲的推测,那晚辛吉然去见的那个人,或许是陈春丽。而那个让宋来福跑到兴顺汽修厂白转一圈的电话,目的是推延时间,好让宋来福及时看到辛吉然和陈春丽“约会”的场景。

但是做这件事的人会是谁呢?他又跟胡小飞之间是什么关系?胡小飞与这个宋来福又是什么关系?两个貌似毫不相关的人,为什么在见过一面后便先后身亡?那天两人见面后说了什么?又发生了什么呢?

第五场

2012年6月22日,夏至,范杰又被赵干哲骂了。

那天我去办公室找赵干哲,在门口听到他打电话。

“喂,‘跑跑’,你找到辛吉然没有?”

“他妈的你干什么吃的?这都多长时间了?!”听赵干哲在电话里骂人,看来范杰还没找到辛吉然。当然,也有可能这段时间他根本没来得及找。毕竟宋来福和胡小飞的案子已经够他满头长包了。

我也很纳闷,从5月15号最后一次在监控里看到辛吉然,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他依旧杳无音讯。前段时间有同事出警路过辛吉然家,顺便进去看了,说是地铺上的被褥都长毛了,看来他一直没回来过。

这不是一个好征兆,辛吉然身无分文又嗜酒如命。这段时间他吃什么?喝什么?住哪里?说句难听的,这种情况醉死在外面被当做无名尸处理了也不是没有可能。

“身份证从没用过吗?你确定?”赵干哲的电话还在继续,但他的表情越来越差。

“我给你一周的时间,他是死是活你得给我个消息。”说完这话,赵干哲挂断了电话。

不用问,只从他话里就知道眼下辛吉然的处境不妙。

“实在不行,给他上‘网逃’?”我提出建议,那样的话即便辛吉然身处外地,只要被当地警方发现就能反馈给我们消息。但赵干哲说现在还不至于上网追逃,先让范杰查,一周查不到,那就由官方发协查通报。

“‘小四川’餐馆监控里那个和胡小飞一起的白衣男子,范所那边查到没?”我问赵干哲。他喝了口水,摇摇头。说不知道“跑跑”干什么吃的。

说句心里话,有时候挺心疼范杰的。他年龄比我大不了几岁,以前当民警时也是领导口中的好苗子和“明日之星”。但不知为何自打提了刑侦副所长后,领导们对他却突然没那么友善了。从他师父李广文到河西派出所的两位主官再到赵干哲,仿佛一夜之间和他成了地主跟长工的关系。

“噢对了,上午你们单位马忠副所长给我打电话问你的情况,好像是说所里有点事忙不过来了,如果我这边的事情不是很着急的话,先放你回去给所里帮个忙,你看你的意思是?”赵干哲突然提了这件事。

“没听马所说啊?所里啥事儿忙不过来了?”我有些摸不着头脑。

“好像还是那个汉江苑酒店宋来福的事情,我想要不你先回去一趟吧,你也该回去看看了,之前我跟你所里领导说的是‘不影响你白天正常工作’,我们的专班只是个‘兼职’。但这段时间你整个白天都在忙我这边的事,我有点不好意思了。唉,俗话说‘县官不如现管’嘛。”

我心想赵支队竟然还有“不好意思”的时候!

但他把话说到这个地步,我也只好服从了。

的确没想到,宋来福的家属们竟有如此耐心。自五月中旬宋来福出事后他们来汉江苑酒店“讨说法”,至今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家属们竟然还没散场。虽然不像最初那样三四十人坐在酒店大厅里示威,但眼下依旧有大概十几号人,天天按时来酒店“上班”。

“妈的谈到30万了,还是不松口啊,这帮人可真能熬啊,看来是把‘资本原始积累’的愿望放在我们这儿了,我要是公安局长,直接抓这帮人回去坐牢!”张成国骂了一句。

“你们当初就不该先松这个口,松了口就给对方一种‘可以谈’的错觉,换我也会接着熬。”听张成国说完,河西派出所治安副所长马忠的脸色很不好看。但他把矛头指向了汉江苑酒店。估计这一个多月所里的事儿他啥都没干成,也跟张成国一样每天来汉江苑酒店“上班”了。

“那真不是我的意思,什么‘保安经理’,说白了就是一看大门的头,说话管个屁用,还不是上面的那几个‘总’决定的?他们放完屁提起裤子来走了,留下我们在这儿料理后事。”张成国大概自感惹不起马忠,赶紧把刚才的矛头扭到自家领导那边去。

在汉江苑酒店见到马忠,他象征性地问了几句赵支队“专班”的事情,我也象征性地应付了几句。马忠解释说之所以叫我回来,确实是所里忙不过来了。范杰和案件队的民警被分局抽走搞宋来福的案子,治安队都是老同志,应付突发状况有些力不从心,原本打算他自己费点劲多担待一些,但眼下家里孩子也生病住了院,妻子那边忙不过来,他得过去搭把手,所以才把我叫了回来。他只离开一两天,孩子那边的事情搞定了就马上过来。到时我再回赵支队那边就行。

其实马忠在编制上才是我的直属领导,我也明白他这番话其实是想让我转达给赵干哲。因为赵干哲毕竟是市局领导,“县官不如现管”这种话,赵干哲可以说,但马忠不能当真。

我赶紧说马所您先回去照顾孩子,我这边你放心就行。马忠可能还是有些不放心,临走时把我拉到酒店大堂外面说,维稳处突这种事儿尽量多动口少动手,最好只动口别动手,千万别把矛盾引到公安机关头上来。

我点点头,马忠又朝大厅里面看了一眼,说张成国这家伙鸡贼得很,别被他当了枪使。汉江苑酒店自己有保安,只要不是宋来福的家属动粗,其他事儿尽量让他们安排人先上。

我说没问题,有事儿随时跟您联系。马忠又交代了一些别的事情,才急急忙忙走了。

第六场

“李警官,老宋的案子你们到底查得怎么样了?”看马忠走了,张成国才从酒店大堂跑出来问我,看来这段时间他和马忠关系处理得确实不咋样。

我只好打哈哈说还在查,有了结果第一个告诉你。张成国却凑近一步说有个事儿我还得跟你反映一下。

他还是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但这次我有点抗拒。倒不是抗拒他跟我反映事情,而是张成国凑近之后我才闻到他浑身一股子汗馊味,跟之前喷香水的张成国判若两人,几乎呛得我喘不过气来。我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说妈的老张你几天没换衣服了?张成国苦着脸说至少三天了。

“这帮家属找不到酒店老板,把我当成了领导,天天跟着我,生怕我跑了似的,我他妈的哪敢回家?被他们打听到我家住哪儿,不得闹我家去!”

“酒店房间里洗个澡,让嫂子给你送套衣服来不行么?”

“那也不敢啊,万一跟上我老婆,不又跑我家去了?这帮人守了一个多月,也不择手段了,要不酒店那个几个老总咋连班都不来上了呢?害怕呀!”张成国说。

我确实有些同情他了。

“啥事儿,你说吧。”

“前两天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来,不知跟老宋的案子有没有关系,想着说给你听听。”张成国说,大概在2012年春节期间,有个男的来酒店找过老宋好几次,有次两人还在停车场吵架,老宋差点被那男的打了。

“男的是干啥的?长啥样?为啥要打老宋?”我随口问。张成国平时经常给我提供各种“线索”,虽然其中绝大多数没什么用处,但我也不好打击他的积极性,因此多数时候我权且听着。而且老宋死后刑侦那边肯定找过张成国很多次了,有必要核查的线索他应该早就给出去了。

“我之前以为又是哪位客人因为惹了陈春丽招了老宋恨,结果后来听说是陈春丽的侄子,因为老宋总缠着陈春丽,所以过来警告他。当时两人一言不合就杠上了。你说他会不会跟老宋被杀这事有关啊?”张成国说。

陈春丽的侄子?没听说过啊?

“长啥样?”我重复了刚才的一个问题。

“长啥样我不知道,当时我也没在现场。但是听看到的员工说,是个光头。”

光头?

我让张成国把那位给他说这事儿的员工叫来,他脸上却露出一丝犹豫。

“那个,他也是跟我随口一说,这么久了也不一定记得。有啥你问我就行,我都知道。”

张成国的态度让我略感奇怪。

但我随即明白过来。公安局给出了征集线索的通告,里面标明了奖金数额。“没关系,线索是你告诉我的,如果对案件有用肯定报你名字。”

“嗨嗨,我不是这个意思……”张成国满脸不好意思,但还是掏出了手机。

“小孙吗,在哪儿呢?来一楼大厅一趟,有事儿找你。”

过了一会儿,张成国口中的“小孙”到了,他穿一身保安制服,个子挺高,但看样子不过二十出头。

“这位是咱派出所的李警官,把上次你跟我说的老宋那个事儿再说一遍。”张成国一脸严肃地对小孙说。或许问题来得太过突然,小孙一下被问懵了。

“啥、啥事?”

“就是过年那会儿老宋在停车场跟人吵架,差点打起来那次,你不说看到一光头吗?”张成国提示说。

“哦哦,想起来了……”

小孙说,2011年小年那天下午,他在停车场擦摩托车时,看到有个光头男的来找宋来福。男子先是进了宋来福的传达室,但没过一会儿就听屋里嚷嚷起来,好像吵架了。又过了一会儿,男的从屋里出来便往停车场外走,紧接着宋来福也跟了出来,嘴里还骂骂咧咧的,好像提到了陈春丽的名字。男的起初没理宋来福,但宋来福不依不饶跟在他身后骂,把男的骂急了眼,回头要打宋来福。宋来福眼见自己要吃亏,看到小孙在停车场便喊他过来帮忙。可能是看宋来福这边有帮手,所以那个男的最后没有打宋来福,走了。

“那个男的来过几次?”我问小孙。

“我就见过那一次,但听老宋说那男的来找过他好几次,但我只见到那一次。”小孙回答说。

“你怎么知道那个男的是陈春丽的侄子?”我接着问小孙。

“侄子?什么侄子?”小孙似乎有点不知所以。

“你不是跟我说那男的是陈春丽的侄子吗?”张成国在一旁提示。

“没啊,他是陈姐侄子这事儿不是您跟大伙说的嘛!”小孙却茫然地看着张成国。我用余光瞟了张成国一眼,见他脸上表情尴尬里带着些扭曲。

我心里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看来这个谣八成是张成国给人家造的。我想笑,但顾及张成国做领导的面子没在小孙跟前笑。

“这样,是不是她侄子这事儿先不计较了。这件事儿陈春丽当时是什么反应?”我继续问小孙。

小孙摇摇头,说这就不知道了。

“唉,这种事儿就是因为陈春丽不方便亲自说话才找了别人,既然有人去把话给老宋挑明了,为了以后见面还能做同事,她就不需要再出面了吧。”张成国似乎是想找补一下刚才的尴尬,替小孙解释道。

我觉得也是这个道理,于是接着问小孙,那个男的具体长什么样子?

“个子蛮高的,得有一米八五吧,挺瘦的,光头,长相早记不清了。哦对了,好像是在惠民木工厂上班,我以前跟酒店后勤去那边拉家具,见过他,那个光头挺显眼的。”

听到这话我差点蹦起来。

我觉得自己就是长川油田的大憨憨,光着屁股在街上跳舞的人。而亲爱的赵干哲支队长是二憨憨,我身边伴舞的人。不对,不能这么贬低领导。大憨憨应该是他,而我是那个同样光着屁股给他伴舞的人。

暂且不是说李广文是不是韩品木的亲戚了,单说韩品木如果真是陈春丽的侄子,陈春丽在汉江苑酒店上班时恨不得一天见我两回,我还在韩品木跟前演个什么劲?去他妈的“阿成”!去他妈的“石油学院大学生”!去他妈的“油城电竞”战队!去他妈的“平安小区”!我还煞有介事地‘贴靠侦查’,韩品木恐怕连我每天穿什么颜色裤衩都一清二楚。

但转念一想我又觉得不太可能,韩品木是杜娟的继子,又是陈春丽的侄子,敢情五起破不了的案子三起发生在他家人身上,韩品木他爹韩双林上辈子得是造了多大的孽才换来这样的下场?

“这事儿你能确定吗?”“大憨憨”赵干哲问我。我说确定不了。但确定不了的只是韩品木是陈春丽的侄子这档子事儿,不过他俩肯定有关系,不然韩品木为啥大过年的去宋来福那里帮她出头?

“照这样看,咱俩这是一块儿光着腚在街上跳了两个月的舞?”赵干哲说。我连连点头,说在您的英明领导下事实应该是这样的。

“那韩品木为啥不一早揭穿你呢?为啥还带你去打那个么逼游戏比赛?为啥还给你分钱?为啥还来平安小区摸你的底?”赵干哲问我。我说是啊,他为啥这样呢?难道我是个二憨憨,他是个三憨憨?

“那大憨憨是谁?”虽然这么问,但赵干哲显然意识到是谁了,脸色一下就沉了下来。“注意跟领导说话的态度,他妈的!”他接着说。

不过赵干哲刚刚提出的那几个问题很有道理,如果韩品木一早便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为什么不但不揭穿我,还让我知道了他的秘密?他明知道我是冲他来的,可他为什么不做防备呢?是自信?自信自己掩饰秘密的手段完美无瑕,没人有可以从中窥探出端倪?还是打算拉我下水,靠利益输送彻底成为他的掩护?

“既然已经这样,我觉得有必要直接接触韩品木和陈春丽,搞清他俩的关系,还有那天韩品木和宋来福的事情。”我说。

“以什么身份?”赵干哲问我。我说直接开门见山吧,既然陈春丽和韩品木有这层关系,估计他早已知道我是干啥的。再演下去也没啥子意义了,你说对不?

赵干哲又用手去抓头上那为数不多的几根毛,这大概是他思考问题时的习惯性动作。而从他日渐稀疏的头顶来看,他平时应该是个喜欢动脑的人。

“这样,你可以去跟他碰一下,但只要他不主动揭穿你的身份,你也不主动说。既然他给你演戏,你就配合他演戏,看到最后他想把这出戏演成什么样子。”赵干哲说。

第七场

上次宵夜是韩品木请客,这次我说我来。韩品木却说你个大学生,每月就那点生活费,我能让你请客吗?我打着哈哈说虽然是大学生,没多少钱,但礼尚往来这道理我还是懂的,钱多钱少的是我的心意,再说一顿饭能花多少钱?韩品木却笑了笑,说的确很久没下馆子了,想找个地方打下牙祭。我挑的位置他不一定吃得惯,他吃东西很挑剔,去的地方消费水平一般也不便宜。为了能让自己随心所欲一些,还是他来请客吧。

话说到这份上,我也只好答应了他。毕竟我的目的不在于吃饭,只要他肯出来,谁请客都一样。

几天后的一个周末,韩品木发给我吃饭位置,约好中午见面。我一看餐厅名称便理解了韩品木之前的话——油城隔壁A市的一家私房菜,我听李广文说过那里,但他没去过,还说那家餐厅一顿便饭就要好几千块,我一个月工资不一定付得起一顿饭钱。

餐厅坐落在A市郊区一个居民小区内,从外观看不出这里隐藏着一家餐厅。服务员在小区门口接到我和韩品木,带着我俩在小区里七拐八拐。

“这餐厅开了十几年了,来的都是熟客,一般人不知道这里,即便知道人家也不一定接待。”韩品木一边走路一边说。服务员听到他的话,回头看了我俩一眼,说没错,他们餐厅只接待有预约的VIP客户,一般需要提前三天预约。我问啥要这么久,服务员说餐厅要提前备餐。我又问啥菜得提前三天准备,这么长时间,不怕食材放坏了吗?服务员冲我笑笑,没解释。韩品木则拍了拍我肩膀,说到了你就知道了。

说话间,我们转进一栋居民楼一楼。从外表看这里与普通居民楼没有区别,六层“洋房”,每层两户。但进门后我才发现端倪——这里的房子面积很大,每户足有200个平方,而一楼的东西两户是打通的。服务员把我和韩品木领进其中一个房间,看格局应该是住宅的一间卧室,但被餐厅改成了包间。屋里全是仿古装修,我看到屋里博古架上放着几个非常精致的瓷瓶,墙上挂着几幅山水画,忍不住伸手去摸。

“小心点,这都是真品,很贵的。”韩品木坐在沙发上说。

“真品?不可能吧,餐厅包间里的摆设而已嘛。”我说,眼睛并没有离开那些瓷瓶和陶罐。

“那些瓶瓶罐罐的我不懂,但你看你身后那幅山水画,张大千的真迹,价值三百多万。”韩品木说。我顺着他的话转头看,果然身后挂着一幅张大千的泼墨山水画。我仔细端详,虽然自己并不懂得如何分辨真伪。

“你懂国画吗?咋看出这是张大千的真迹?”我问韩品木。

“小时候学过几年,但这个画的价值是我爸以前告诉我的,那时候三百多万,估计现在已经不止这个数了吧。”韩品木说。

“你爸告诉你的?”我有些疑惑。

“你以为呢?肯定是他以前带我来的呀,不然我怎么会知道这个地方,人家又怎么可能接待我们。”他说。

菜品韩品木三天前便已点好,这会儿我们只是等待厨师做最后的加工。等待的间隙,韩品木开始跟我介绍其这家餐厅的来历。

“这家餐厅最早其实是专门为管理局几位领导开的小灶。”韩品木说。当年长川油田兴建时的元老们来自全国各地,为石油会战奋斗了一辈子,退休后也基本留在了油城养老。人上了年纪,往往开始对一些与故乡有关的元素产生怀念,比如故乡的味道。几位老领导有时想吃口家乡菜,但本地的食材和厨师却做不出老家的口味,因此管理局就开了这家餐厅。餐厅从几位领导的家乡请了厨师,运来了食材和一些专用厨具,专门为他们服务。

几位老领导相继去世后,这个餐厅便成了后任领导的私人厨房,吃的东西也不再限于家乡菜,而是一些山珍海味或不方便公开烹饪和品尝的菜肴。但后来餐厅频繁被人举报,管理局担心惹麻烦便打算将其裁撤掉。那时有私人老板发现了其中商机,把它盘了下来,菜单还是以前的菜单,食客也大多还是以前的食客。

我大概明白了韩品木为何会熟悉这里。

“也不瞒你,当年我爹就是在这儿认识了那个叫杜娟的女服务员,后来,她成了我后妈。”韩品木说。

我愣了一下,不知韩品木为何突然提起这茬。眼下我在他面前的身份是石油学院的大四学生,他跟我说这些干啥?另外,杜娟明明是大学毕业后分到职校的教师,怎么成了这里的女服务员?

“你说的是?”我暂时摸不清他的套路,只好装傻。

“哦对,那时候你还小,应该还在读小学吧,不知道这些事儿。”韩品木看了我一眼,补充道。

“以前归管理局管时这个地方叫‘终南餐厅’,老干部们取的名字,意思是年纪大了,要归隐终南山了。后来不少年轻漂亮的女服务员成了某些食客的小老婆,在这里成功上位,大家又说,这就叫‘终南捷径’。”说完,韩品木笑笑。

我也配合他笑了笑。

“你爸平时不爱来这儿吧?如果常来的话你也得提醒你妈注意了。”他接着说。

这句话虽是玩笑,但有些许冒犯。按照我和韩品木眼下的关系,还远不到开对方父母这种玩笑的地步。虽然我爸妈并不是油田领导,但此刻如果表现得太过附和,反而会让他感觉奇怪。因此我也只好装出尴尬的神情,并没有接他的话。

说话间,服务员开始上菜。先是六样开胃凉菜,酸萝卜、酱黄瓜、葫芦丝、豆腐墩、蒜蓉干贝和红烧鹅肝。之后是八道热菜,我都叫不上名字,但看样子有鲍鱼、鱼翅、熊掌之类的东西。

“这个叫‘清汤炖雪燕’,用的是顶级的泰国暹罗雪燕;这个叫‘黄焖鱼翅’,清代宫廷做法;这个叫‘太后芙蓉虾’,据说是慈禧太后起的名字;这个叫‘一掌定乾坤’,用的长白山熊掌,以前高局长的最爱,他是东北人,从大庆调过来的,后来被抓了……”韩品木指着每一道菜品向我介绍,但我已经吓得不敢动筷子了。单是他说的这几道菜,价格就已经是个天文数字。

“咋了阿成,动筷子啊?”韩品木看着我。

我的确很局促,原以为只是百八十块的一顿便饭,但现在看来如果我吃了这顿饭,先不谈案子不案子,传出去公安局机关纪委肯定要找我麻烦。但我又找不出不吃的理由,不吃的话,韩品木立刻就会怀疑我。

“放心吧,这地方的老板很有实力,罩得住,菜单都不外传,要不怎么不接生客呢?”韩品木似乎知道我的心思。

“韩哥,这、这也太贵了吧……”他把话说到这份上,我只好动了筷子,但还想努力装出没见过世面的大学生模样。

“放心吧,没你想得那么离谱,这儿的老板以前是我爸朋友,我来吃都是成本价。”他说。“别担心,不是说了这顿饭我请客嘛。”

“这儿的老板是?”我有些好奇,问韩品木。

“李正斌,没听说过吧。”他说。“汉江苑酒店的大股东,大老板,这样说总理解了吧?”

我点点头,这的确能理解了。李正斌这个名字我早就听过,也知道他才是汉江苑酒店的幕后老板。而平时令张成国俯首帖耳的那几位王总、张总和刘总其实也都是打工的。

“唉,你们这些人啊……”韩品木一边夹菜一边感慨了一句。我不知道他这句话从何而来,“你们这些人”是指谁?我吗?

“这个地方啊,我恨它恨得要死,但又爱它爱得要命,知道为什么吗?”韩品木自顾自地说话。我说是不是因为你刚才说的你父亲的事情?韩品木说没错,当年要不是这地方,他父亲韩双林也不会遇上女服务员杜娟。

看来他很想跟我聊这个话题,于是我只好顺着他的话往下问。

“这杜娟到底是……”

“1999年,油田连发了五起强奸杀人案,其中一起死的那个女的就是杜娟,当时是我后妈。我爸之所以跟我妈离婚就是因为这个女的。”韩品木说。当年杜娟压根不是什么“石油学院刚分来的女大学生”,她就是终南餐厅的一名女服务员,一次韩双林在这里陪领导吃饭时结识了杜娟,之后杜娟便搭上了韩双林的这班车,从餐厅调去了职校。

从韩品木的语气中可以感受出他对这段往事的反感和厌恶。他说当年父亲韩双林之所以结识杜娟,其实也是老板李正斌的诡计。那时李正斌只是管理局后勤一个干了十年的副处长,老处长退休,他打算求韩双林跟领导打个招呼帮他转正。李正斌知道韩双林喜欢美女,因此把杜娟介绍给了他。本以为两人只是玩玩,没成想杜娟并非一般女子。她直接逼走了韩品木的母亲,跟韩双林结了婚。

“那你为啥还对这个地方‘爱得要死’?”我问韩品木。

“也不能说是‘爱得要死’吧,其实就是过段时间就想来看看。我妈最后一顿饭也是在这儿吃的,吃完就出车祸了。”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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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深蓝

一线警察;写故事的警察,写警察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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