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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粱店:风雨湘江北流去,泼成眉间指上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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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的雨确实冷,冷得像阴间的冥河水,落在那条血与雪交织的小巷中。

本文系网易戏局栏目出品。

浮粱店08(下): 风雨湘江北流去,泼成眉间指上霜


前言

所有的一切都将在今夜水落石出。

让我们热一壶酒,或以茶代酒,来听卢磊一讲完这最后的故事。

第八场

正大火油还是爆了,十一月下旬的一天夜里,西城福星门外,西湖桥边正大火油的油池被人纵火,火苗喷薄而出,大火与持续的爆炸,照亮了一段湘江。西城水会全部出动了,直到凌晨才压住火情。西城城门外租界震动,省府众油行背后的三大东家美孚洋行、德士古洋行、亚细亚火油公司邀集到抚台衙门陈情,要求此案提升优先级,刻办即办,要保护洋商在华利益,不但要优于一般民案,甚或要优于抓捕革命党。

按以往与洋人交涉的惯例,抚台衙门自然答应了洋人的一切要求,当即拍板,巡警道为主,巡防营、新军协办,拨给办案专款白银三千两。层层命令下来,仍是西区公所大西门警段与小西门警段共同办理,新军来了一队枪兵,驻在公所没下来,公所警官自然是喊不动的。巡防营中路本就驻城外,接令也没来人,只是通传公所警官,道若查实匪徒处所,通报消息,即派兵抓捕。这两头看样式都是不想出力,等着摘桃子的,指望不上。办案专款倒被他们要去一多半,具体多少不知,反正办案专款到小西门警段,只剩区区二百两了,段长倒光棍,钱一到就发了,此番不按层级来,按人均分,十名员警,每人二十两,“娘卖鳖的,洋人受灾,我们过年,发钱给兄弟,你们给老子好好地搞!”段长说。

洋人的两位协办专员阿林敦与许传谟倒是热切,差不多隔天便来一次段上,交换消息、核实进度,为了招待二人,段长舍了血本,和记送的洋酒还没捂热就拿出来了,又着人去马复胜买了一些胡椒饼、花片、结麻花充作小食,人来了,不谈案情先摆桌。许传谟爱吃结麻花,爱那脆甜口味,坐下来能吃大半盘,阿林敦嚼口也好,胡椒饼是他的最爱,尤喜欢刚出锅的还带着温热的胡椒饼,用他的话说,“奇妙的东方美食能让我发疯”。二人都好酒,对于段长拿出的洋酒尤为中意,赞他是慷慨的中国朋友,段长于此上了心,去找和记掌柜周全安打问,周掌柜苦笑,道这是产于苏格兰的麦卡伦威士忌,自己也是朋友相赠,转赠段长尝个鲜,据说极昂贵。段长听了后悔不已,骂了几句娘,道早知如此,去寻个洋行买两瓶平价洋酒对付就可以了,这两人隔天来喝,胃口上去了就下不来,喝没了自己上哪去找这麦鬼伦的背时酒去。

话说回头,二位专员也带来了一些消息,一是阿林敦的探子仍在持续查验各类可疑人等,据探子回报,可疑人员的去向大多都指向了东门外。二是正大洋行此次损失并不严重,事发前正好有旗昌洋行、日清公司五艘轮船加油,蓄油三十吨本就没满,又抽去了一大半到码头,剩下的不足两吨。三是蓄油池深埋于地下,乃用进口洋灰浇铸成形,封口严实,纵火没那么容易,必是谋划日久。当日值守人员先听到爆炸声,续而失火,此事只怕是用了火药,而且是深谙此道之人,平地里放个炮仗谁都会,定向炸可需要里手。

“即不足两吨,报上去是多少呢?保险可曾据实?”杨再力问。

“当然是按实报的,我亲爱的朋友。”阿林敦笑着回答。

(洋灰,即水泥,当时多为进口。中国第一家水泥公司为唐山启新洋灰公司,1889年成立。)

十一月终究多事,离冬月近了,冷风吹了进来,一股萧索之意笼罩半湘街,十一月下旬,夏记酒馆旁,铁匠铺的老丁出事了。老丁月中接了一批小五金的活,两父子日夜赶工,眼看着快收尾了,那日下午,交货装车,小丁午睡到下午没起,老丁不想吵他,自去抬货,搬货时一发力,怪叫一声,仰面倒地,叫得医生来时,已经去了。医生说是爆了血管,从小腿处一根筋节节爆开,一线乌紫直到颈部。

也是十一月下旬,益隆行的小安安发了水痘,高烧多日,遍请良医,回天乏术,小小性命终究夭折。主母哭天抢地,芬儿搬进了益隆行,专责安抚主母,叶绍棠平日唯唯诺诺的人,此番倒立起了男人样,主外理内,虽面有戚容,但行内上下井井有条。卢磊一下了值便来陪叶绍棠,也是喝闷酒,大男人有话难言,一杯接一杯地对着干,到了头七那日夜里,叶绍棠大醉,酒后哭诉心中抑郁,道原本自己劝过夫人,早去文运街的牛痘局给小安安种痘,夫人总是踟蹰,说孩子体弱,怕种痘吃不消,“我反复劝了,说我去打问过,那里的医师明示,自臂外清冷渊及消烁两穴下种,不伤体质。”叶绍棠哭一阵,用手大力抹脸,神情若失,使劲地挥手,“再不提此事,这都是命。”

第二日,卢磊一一早嘱着李鲫带春伢去种牛痘,自家小虫子是今年春上谷雨后便种了,李家三兄妹跟着一起种了,应了时令,春伢在家已经半年,他倒忘了此事,果然是有分别心,卢磊一内心歉疚不已。

在益隆行住了几日,芬儿想崽了,回家休了半日,再回益隆行,主母已经不见了,发动四邻寻找,只有荒货铺老金有印象,说看到主母打他门前过,他唤了一声,主母似没听见。码头上传来消息,说有个妇人,沿着老樟树旁僻静处,直直走下河去。说起衣着打扮,就是主母。

段长联络了水陆洲公所,派出两条船,九将头更是将手下全派了出去,数十只小船,从小西门一直寻到下城外城角码头,夜里,芬儿赖坐在小西门外樟树下,哇哇大哭,大声唤着主母,而江面广阔,江流滔滔,一具人身随流水,终难觅踪迹。

隔主母出事只三天,段长夫人杨婶小产了,怀胎五月,一个男婴已然成形。那日恰是粤汉铁路长岳段动工,段长上午还在段上瞧报纸,道等铁路修成了,自家崽已经生出来了,要带他坐火车,去看岳阳楼,下午便接了信赶回家去。第二日上值,段长似丢了魂,关在签房里整日,凡事不理。卢磊一知段长心里愁苦,夜里提酒上门,陪段长醉了一场,段长醉后号啕大哭,“洪瞎子给我算过卦,说我命里两子送终,竟是骗老子。”段长平日里威风十足的人,架子放下了,哭得像个孩子,一手指天,“老天爷唉,老子四十二了,好不容易怀个崽,给老子你会死啊!”说到最后,段长大醉,翻来覆去一句囫囵话,“老子要砸了洪瞎子的摊子。”

(种痘法于十九世纪初传入中国,咸丰年间北京首设牛痘局,后逐步推广至各省)

洪瞎子的摊子段长倒没砸,怎么说都记着当初救杨婶的恩。可进了十二月,半湘街上氤氲着一股躁动的气息,平日不大巡街的段长也巡街了,抓到窃盗抑或街混子,便往死里打。卢磊一也是心情躁动,似有一股子火气,压抑着,不发出来着实难受。

那日巡街,卢磊一四人便见夏记酒馆门口挤了一堆人,一会儿,几个穿常服的汉子抓着酒馆夏老板出来,竟是大绑,街上本就探子多,平日这等事,巡警不问,今番抓着街坊了,夏老板又是平时最和气的人,卢磊一自然要上前问个明白。却原来是善化县的皂班,道有人举报夏老板通匪党,拿回县衙问话。卢磊一问他们要捕票,却是没有,为头的不是善茬,多问两句便咄咄申斥,“拿逆党要什么捕票,即查即捕,杀头都不必过堂。”

“证据总要有吧。”老陆在一旁幽幽地说。

“有人举发,要犯陈荆曾在他酒馆雅室喝过酒,与姓夏的密谈。”领头的汉子梗着脖子说。

卢磊一便笑了,这是莫须有了,陈荆这大半月都在日清公司喝东洋人的清酒呢,几时跑到夏记来喝一壶了。左右使了个脸色,老陆三人穿插上来,把夏老板隔开,那领头汉子急了,高声叫嚣,“你们敢当街抢要犯,当心脱了这身皮。”满傻子把长枪胸前一横,笑眯眯地看着他,“问句话就还你。”

卢磊一到跟前,夏老板才敢开口,急急地喊救命,一张胖脸被憋得通红,声音似从喉咙眼里挤出来,道昨日那汉子来酒馆,带了两个人坐雅室,喝完了没有会账,报了句家门便走,夏老板也没拦,只嘀咕了一句,“县太爷到店吃饭也会饭钱。”合该自己乱说话,今天便成乱党了。

卢磊一再转身,眼神就带着玩味了,夏老板的话不高不低,周边看热闹的听见的可不少,有好事的已经开骂,“不单欠钱,还要人命。娘卖鳖的官差。”

“有狠到西门外(租界)去显硬扎,只晓得欺负良民。”

那领头汉子色变,却拉不下面子,吼喊着说夏老板就是乱党,便挤过来拉人。陈二毛贼溜溜地伸脚使了个绊子,将那汉子摔了个嘴啃泥,老陆在一旁煽风点火,大喊,“抓良民作乱党,怕是要掩护真乱党!”卢磊一心里大乐,与他一唱一和,“有道理,抓到段上去审一审。”一面往围观人众里的看,有那街混子正跃跃欲试,卢磊一使了个眼色,那街混子晓事,挺身一拳便封了领头汉子的眼,“帮警官抓人啊。”众人一拥而上。

卢磊一等站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由着众人足足打了一烛香的功夫,才假模假式地上前拉架,皂班几人已经被打得半死了,人众散了,仍求饶不止。

此事段长出面,上报公所,不知怎么使了手段,县衙那边也未追究,还立了个规矩,以后到警段抓人,须得知会地方,此事全城传开,都知道小西门有几个楞子巡警,同僚都打的,街面上倒为之一靖,探子少了许多。

第九场

没过几日,陈作新回来了,傍晚乔装成粪工乘粪车从学宫门进了城,挑着一副空桶从后门进了新卢茶舍,故意沾染了一身烘臭味,面色脏污,卢磊一乍一看竟没认出来。一身衣服脱下来,着李鲤换了,身材倒差不多,粪桶装满了,李鲤挑着出了门,乘粪车远去。陈作新换了一身号衣,作个巡警装,跟着卢磊一、井原出门,往南从太平门出城,到日清码头与陈荆会合,乘快船去了北门平浪宫。新任日本领事大河平隆在领馆等他们。

日领馆外严阵以待,日设警察署的警察围了一圈,个个荷枪实弹,陈荆笑道,“日本人装威呢。”四人从容穿过层层防备,走进领馆。大河平隆在他的办公室接待了他们,穿着燕尾服以示隆重,无奈又瘦又矮,量体打造的衣服穿在身上,似个精装小矮人,说话却极锋利,商谈极不顺利,陈作新、陈荆此行是代表湖南同盟会寻求革命支持,而大河平隆并不许诺给予帮助,有限支援的上限仅在于不举发,并在需要庇护时给予一定帮助。物资装备上毫不松口,就是两不相帮,对于未来态势,他说道,“就任几日来短暂接触,清国官员毫无担当,倚兵用兵却畏军队叛变,又惧商民骚扰,处事往往狼狈,一有危急情况发生,毫不足恃。你们要革命,我驻华使馆不阻不帮,但绝不可侵犯我在华利益,一旦事变,我将第一时间致电内田外务大臣,派警备舰船,以应急需,如有必要,将实施武力干涉。”

陈作新还待争辩,却被陈荆拉住,陈荆朝那大河平隆一拱手道,“日月同天,山高水长,话不投机,从容再议。”起身告辞了。(1905年长沙开埠,日本率先设领署及下属警察署,同年夏天升格为领事馆,因此日本是第一个在长沙拥有警察武装的外国领馆。)

回到日清公司,陈作新犹自愤愤,陈荆去给他倒上酒,笑嘻嘻地劝,“洋人狼子野心,此番商议不过是题中应有,不必太过介意。”陈作新叹道,“我知是与虎谋皮,只是这是中华自家,实看不惯洋人指手划脚,动辄逼胁。”

“这东洋酒实在寡淡,”陈荆也不与陈作新碰杯,自顾自喝了一杯,又喝一杯,咂着嘴,自言自语,“世道浇漓,国运日衰,正是男儿振作时。”他眯着眼看陈作新,期然道,“万般皆苦,唯有自渡。”

两人再叙别后,原来陈作新没有躲远,这几日就在南门外惜阴街的一家榨油坊里,不远处妙高峰还驻着一队新军,街面稍靖,便有了进城的时机,城内的消息他都知晓,他也在查一桩案子。“救士衔兄,你立了大功。”陈作新夸赞卢磊一,“只是留了个尾子,那七个人没死,小心秋后算账,我已经帮你料理了。”他说得轻描淡写,卢磊一倒听得心惊,那七名探子当时下了重手,看来义兄并没有放过他们。陈作新看他脸色,知他不忍,“两方对立,势成水火,你不杀他,他便杀你。斩草要除根。”义兄解释道,喝下一杯酒,也大呼寡淡,喊着卢磊一去搞谷酒来,“士衔兄要走了,今夜陪他一醉。再给为兄弄点下酒的来,东洋小食,实在吃不惯。”

“回店里去拿吧,有人在你店里等我,一并请来。”陈荆笑眯眯地望着卢磊一。

却是黄忠浩与谭延闿,依然是二师兄与梅馨陪着,二师兄还挑着食盒与两坛酒,果然是来与陈荆送别的了。“一个堂堂翰林、谘议局局长,喊不开小西门,还得要借洋人的光才出得城呐。”几人步行出城,黄忠浩在路上取笑,谭延闿笑着回,“莫要笑我,你还是前任四川提督呢,咱俩加起来,都没有半湘街一个巡警面子大。”二人笑了一回。远远看到太平门了,却见井原小跑着上前,拿出文书与守城的洋兵交涉,大人们刚刚走到跟前,拒马移开了,城门吱呀一声打开来。

进了日清公司,二师兄却停了脚步,问卢磊一,“这处平时夜里也这般清冷?”卢磊一道不然,今天日本人在码头放西洋戏,叫什么电影,怕是都去看了。

“岗亭的人也去了?”二师兄问,“一个守卫都没有。”

几人快步穿过前坪,摸进正门,二师兄与卢磊一当先,走进空无一人的门厅里,听到楼梯砰砰作响,抬头一望,正撞见几个黑衣人下来,手拿兵刃,抬着两个厚麻袋,麻袋扭曲抖动,卢磊一一声吼,“什么人?”

“弥勒下世,反清灭洋。”当头一汉子沉声道。

二师兄冲上前去,手快如鞭,劈掌砍中汉子颈,卢磊一也动了,看似跌跌撞撞地往楼梯上奔,速度却极快,闪挪间堪堪避开刀劈剑刺,凝拳成钉,一击中的。一瞬间,木楼梯上歪七裂八倒了一地,卢磊一欺到最末一个黑衣人跟前,那矮瘦身形已经瑟瑟发抖,站都站不稳了,蹲下身去,颤抖的声音尖尖细细地求饶,卢磊一“啪”地一个耳光抽上去,“刘麻子,你好大的胆!”

解开麻袋,正是陈荆与陈作新,二人头面都有伤,陈荆犹自笑嘻嘻,“你们晚来一步,我二人就要被拿去换钱了。”

此事无法报官,按黄忠浩的想法,这几个贼子索性都拉出去沉了江,谭延闿也赞同。那刘麻子脸上已经没有血色,跪地只是求饶,陈荆却是不忍,道放了吧,把众人搞了个面面相觑。

“必是我不肯赎她,因怨生恨罢了。”陈荆额头上拱起一个大包,倒显几分滑稽,“我说一向不曾回家,今日一早说要回去,说好收拾几样细软,明日与我私奔。我还让她别作打算,既不肯赎,怎肯让她跟我走。”

“好在没赎,她已知你身份,这一桩大富贵,又怎肯轻易放过。”黄忠浩笑他天真,“未出中华境,便有机会。”

“还知道扮作青兵,都知道这洋人地方,只有白莲教敢闯了。”陈作新脸上挨了两掌,兀自用手揉着,疼得叹气,“只是这点本事,可作不了青兵。可曾杀人?”

刘麻子看出来陈荆惜她,本跪着,此番爬到跟前,抱着陈荆的腿只是哭,边哭边陈情,道陈荆不肯赎她,心下有怨,今天回去,在行子里大哥前透了口风,大哥便计较上来了,道借了她能进出日清公司,又熟悉这里的便,来抓一抓朝廷要犯,扮青兵也是大哥的主意,四月青兵闹湘城已经天下皆知,近日里又要做大案,自己几人扮做青兵,无论成败,这个屎盆子栽在青兵头上,旁人总不得生疑。

几人摸进来也顺利,不敢杀人,两个守卫都绑了塞了口藏在楼梯下头,不过是求财,没想着害命。卢磊一越听越气,上前又是一个嘴巴,“绑了去交官,不是害命?”又问刘麻子怎知青兵要办大案,什么大案?刘麻子却知之不详,只说她有个相好是信差,今日回去正好遇上,做了她一单生意,温存后那人说的,那信差平日里手脚不干净,爱拆件,前日曾拆过青兵的密件,看那信里消息,近期有桩大案要干。卢磊一一笑,问明那信差姓名,记下了。

既陈荆不肯杀,卢磊一着人把九将头叫来,一众匪徒全押了去,按江湖规矩小作惩戒,至于怎么处置,都由他,只说明一条,关足七天再放,待陈荆到了汉口再说。那两个守卫也放出来了,给了些银钱作安抚,今日事要请他们保密,这两名守卫凭白得了一份不菲的银钱,又怕守卫不力追责,依旧去岗亭当值,他们是本地人,遴选后做铺保再加官保才得以在日清公司当差,这一份钱粮来之不易,作无事当然最好。一场风波悄然掩了下去。

日清公司静悄悄的,屋外江风劲吹,几人回到房中坐定,灯下看着狼狈不堪的陈荆、陈作新二人,众人都掩不住笑,“戏子无情,婊子无义,”谭延闿笑道,“士衔平生重义,就要让无义之人来治你。”

“莫笑,陈某一生风波无数,阴沟里翻船,也算死得其所。”陈荆自己先笑了。

“慈不掌兵,今天士衔兄这番做派,我是不认同的。”陈作新冷脸作愤愤状。

陈荆一笑,不应他,嘱着卢磊一摆席、上酒,自顾大喝一口,啧啧称赞,“这才有劲啊。”众人知他酒比命大,纷纷举杯做陪。

喝过一巡,陈荆放下杯,无限惆怅地望着窗外江面,码头上有灯光,照着江水粼粼,陈荆叹道,“今日一别,不知何时相见。”

“更不知再见能否相见欢?”黄忠浩盯着他,眼神复杂。

“泽生何出此言?”陈荆诧异,“你已卸任,不是不管了吗?”

“莫说我执,大清三百年基业,国祚未尽,终需守护。”黄忠浩蔚然道,“若有翻覆,我当尽忠。”

“学学他吧,”陈荆望着黄忠浩愣神半晌,怅然一笑,指着谭延闿,“这是个骑墙派,懂变通。”谭延闿单手持杯玩味,笑而不语。

“朝廷已如累卵,变革势不可当,”陈作新放下酒杯,正色道,“驱除鞑虏,恢复中华,起共和而终二千年帝制,我辈当做前驱。”

“莫喊口号,鞑虏是谁?是北京朝廷还是洋人?”黄忠浩嗤地一笑,“你们扳得倒清廷,可赶得走中华遍地横行的豺狼虎豹?”

“一个路权,组庵尚且携全省士绅争执不下,朝廷此番尊重民意,派出盛宣怀谈判拒绝借款,各国便一再施压,我看也坚持不了多久。你能说你们上台,便能做得更好?”黄忠浩接连追问,陈作新语塞。(指的是英德银行逼中国借款修铁路,借此侵吞路权。各地上书朝廷反对,谓修路款自筹。)

陈荆摆了摆手,“道阻且长,缓慢向好,植树尚需十年期,树人功在百年后,今日之争,在于同理不同心,”他环敬了一圈,朗声道,“都听我两句。”

陈荆满杯敬黄忠浩,轻声劝慰,“泽生兄既已看透,辞官便作富家翁,宦海无涯,岸上是家。”转身又敬陈作新,“振民有执念,做事激进,手段上要收敛些,无论将来如何,士绅国体,不可妄杀。”

二人自沉吟,陈荆拈着卤干吃了一口,喝起酒来,一旁谭延闿闷闷说道,“怎的不嘱咐我两句?”

陈荆哈哈大笑,指着谭延闿,“你有七窍玲珑心,心里明镜似的,还需我劝?”

一坛酒转眼见了底,谭延闿已微醺,又比着陈荆唱道情,直言他酒馆唱反词已经合城知晓,可惜了自己不在当场,错过一场好戏,陈荆明日要远行,无论如何,补一场弹词给众人听听,黄忠浩直皱眉,那陈作新也跟着起哄,陈荆手一摊,没有乐器。在一旁立规矩的井原真一倒认真起来,说乐器不是问题,公司庶务室备有本国带来的尺八和三弦琴呢。

乐器拿来,陈荆横握三弦,起了起调,谭延闿的从人梅馨自称会吹尺八,便由他来和。陈荆一手抚弦,疾疾地快弹,轻声唱起,“左一思,右一想,真正危险;说起来,不由人,胆战心惶。俺同胞,除非是,死中求活;再无有,好妙计,堪做主张。”

手抚音止,只有尺八呜咽作过门,陈荆摇头叹念,“都是同胞,有何党见?兄弟在家不和,对了外仇,一个喉咙出气。”念罢,又抚弦快弹,调门抬高,急急地唱,“莫学那,张弘范,引元入宋;莫学那,洪承畴,狠毒心肠。要学那,德意志,报复凶狂;要学那,意大利,独自称王……”一篇唱词,连删带减,只剩劝谏,急急直落至尾,越唱越高,越高越慢,直到最后,“太息神州今去矣,劝君猛省莫徘徊。”曳长的唱腔犹如悲鸣,琴上一抚,琴声消弥,犹剩尺八如洞箫,幽幽然如泣如诉,陈荆一拍桌子,大声喊道,“匈奴未灭呀!”

第十场

次日一早,陈荆便坐日清公司的早班轮船北去,他一走,陈作新便匿了踪影。卢磊一到段上报了那日夜里听来的线索,段长自去知会阿林敦,那爱拆信的信差也抓来问了,道信已经送出,地址是东城水风井的一处药铺。信里当头手绘一个弥勒佛,上书“陈家铺”三个大字,信尾一个日期,却是十二月十三。

段长将此事上报公所,并着老陆带着两名员警去查那药铺,自带着卢磊一与井原去了邮局,段长也咂摸出这东洋人的好处来,带在身边行事方便得多。段长见着阿林敦,直言所请,未寄出及投递的信函一律暂停,召集人手,比照字迹,封封拆验,直查到深夜,共计发现可疑信件三十一封,抬头都是“时晟兄”,落款都是“弟倪”。二十一封写的“陈家铺”,日期十二月十三,旁标一小字,丑时;八封写的“老龙潭”,日期十二月十五,旁标一小字,寅时;一封写的“浏城桥”,大大的桥字下头,蝇头小楷写着“南二”二字,日期十二月十九,旁标一小字,却是辰时,这封信里,“弟倪”二字有误笔,弟上竟有三点。

“这贼狡诈,寄这么多封,怕是早料到了截留一着,有一封寄到,消息便传到了。”段长皱眉,“只这浏城桥的信,也没个比对。”

阿林敦与段长拿着地图来看,这三处地方一北一南一东,成三角之势,“陈家铺,马厂。”阿林敦道,“此处捞刀河、浏阳河、湘江三口交汇,方便加油,有全府最大的蓄油池,为美孚洋行所设。”(陈家铺,即马厂)

阿林敦又指着老龙潭,“这处地处郊野,有水源,为德士古洋行购入,油池在建,不知竣工与否,建成后是全省最大的煤油蓄油池。”

“只浏城桥不知了,那处没有油池啊。”

“且先不管,今日才十二月初九,这落款。”段长摸了摸头,拍案一惊,“莫非是动手的日子。”再看那三十一封信,投递的地址无一重合,却都是各种铺面。那边老陆回报,信是信差放到铺面的,已经取走了,取信人商铺的伙计也不识,报了收信人姓名,给了十文钱作谢。这倒是大小商铺的一个便民措施,寄到这条街上的信,可在商铺暂存,收信人到商铺取信,花些小钱即可,或者是老客,钱也无需花。其中有封信便是送到半湘街夏记酒馆的,收信人陈安,却是一个小孩来取的信,问起来,说是楚湘街口一白胡子老头给的五文钱,取了回去还有五文。

无法,段长嘱着阿林敦,这些信明日照常投递,另外,寄信人无地址,得阿林敦想法溯源。又回报公所,公所长官急报巡警道,各公所联合,探子散出去,各处地址守株待兔,两三日,抓了十数人,无一有用,均是街上的小孩、混子,不过路遇一人给了几个小钱托他们取信,信一到手,便被抓了,让他们说取信人的长相,也是众说不一。线索断了,段长得了消息,懊恼叹道,“打草惊蛇了。”

无奈,公所上报巡警道,各方合议,三处地方,加强防守,由巡防营派兵驻守,巡警道外围查看。上头接了手,小西门警段的担子斗然一轻,案子且查着,不求水落石出,拖到猴年马月去。

十二月十三转眼便到,节气已过小寒,天已经很冷了,街上冷风刮面,只是雪一直下不下来,各方严阵以待,却一天无事,段里也派了陈二毛与满傻子增援,值守老龙潭,满傻子关城门前跑回来了,说实在没什么好守的,巡防营两队兵坐镇工地,油池已竣工,四处围墙围着,各段抽调的巡警便在外围蹲守,野风往衣裳里灌,苦不堪言。

一夜静谧,第二日,卢磊一起了个大早,略做洗潄,踅到桌前,李鲵端上一海碗鸡蛋面,芬儿的茶也沏上来了,三九第五天,芬儿起得更早,带着春伢去大西门循道会后的观音庙烧了烛早香,今天是春伢的生辰,她带他去烧香祈福,“腊月生的,动手动脚。”芬儿叹道,“倒是个练武的好材料。”她越来越似主母心性,忙中还求了个签,拿给卢磊一看,却是个上签,“二十二签,六郎逢救:旱时田里皆枯槁,谢天甘雨落淋淋,花果草木皆润泽,始知一雨值千金。”

“水为财,我家要发财了吗?”卢磊一一哧。

师娘也起了,这几日吃了燕子窝瞿医生的药,病情似向好,夜间咳得也少了,只是人恹恹的,贪睡,饭桌上,师娘要回家,左劝右劝她都不依,直说在此处养懒了,若在嘴方塘,此时早醒了,卢磊一无法,与师娘约了,自己且去办会差,至迟下午,送师娘回去。

不一会儿,响起了敲门声,却是井原真一,他要跟着师父,只住家不便,卢磊一帮他出面,又租了杨记杂货铺的二楼,每天一早便到师父跟前立规矩,李鲵的面条一端上来,他将辅碟中的剁椒倾而倒入一通搅,这个东洋人有个长沙胃,喜食辣,大汗淋漓也直呼“喔意喜”,卢磊一敲了敲桌子,井原止了吃,望着师父愣了愣,恍然大悟,立起身,鞠了一躬,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恭敬地放在桌上。卢磊一叹了口气,拿起纸包,走出门去。

向北走到益隆行,鞭炮行已经开门了,伙计胡武在柜台后整理货品,忙奔出柜来,卢磊一摆了摆手,自走入后堂,进了厢房,房内一股异香,那榻上人正点着灯抽鸦片呢,正是叶绍棠,卢磊一捂鼻轻咳,将手中纸包轻轻放在榻几上,那是托井原真一在城外租界买的上等鸦片,叶绍棠从灯下抬头,愣愣地望着卢磊一,又望了望桌上裹着东印度公司油纸的鸦片,冲着卢磊一挤出一个笑脸,卢磊一心下一阵发寒。

卢磊一与井原一起到的段上,门口停着乘小轿,却是官轿,还零散地站着几个巡警,陈二毛也在其中,卢磊一打过招呼进屋去,就听段长的签房吱呀一声开了,杨再力从门里探出头来,“娘卖鳖正好你们来了,去弄点土来,桂大人巡了一夜,再帮我去请老阿。”

老阿自是阿林敦,药膏好弄,接阿林敦却费时辰,老阿住在美孚洋行的新楼,在水陆洲上,因了四月风潮,英国人重新选址,在水陆洲建了领馆,各洋行纷纷跟建,那处是江心的一个岛,四面环水,是天然屏幛,不受外界滋扰。

昨夜全府军警如临大敌,桂龄星夜连巡三处地点,跑遍了整个外城,晨时又巡查两个曾经的起火地,最后巡到了小西门,也算尽责,无奈烟瘾上来,如百爪挠心,实在走不动道了。火速弄到了烟土、灯具,卢磊一伺候,就在段长签房里抽起来,待阿林敦来,桂龄老儿又振作了。

“小弟有个疑惑,还请阿林敦大人明示。”桂龄正襟危坐,打起了官腔,“正大洋行蓄油池被炸,你说损失不大,为何迟迟不重建?”

“公司有全面的考虑,必在贵国法律允许的范围内进行商业活动,我们早已签订了相关条约,承认中国的内治与清国律法的约束。”阿林敦也打起了官腔。

(此处条约应指1868年签订的中美《蒲安臣条约》,是清国以主权国家的身份与外国签订的第一个相对平等的条约,条约规定了美国不得干涉中国内治,开放贸易,及美国向中国开放移民等内容,开放移民实为劳工输出。)

“我是满人,世传镶白旗牛录,住帝都西直门外,我可记得,”桂龄一哧,颇玩味地看着阿林敦,轻笑道,“庚子年进京可有美国人,烧杀掳掠,帝都陷入烽火,贵国可没少作为。”

阿林敦笑而不语。

“既知我国律法,更应谨守本分,须知光绪二十九年,朝廷就已收回贵国治外法权,”桂龄似笑非笑,“有不法勾当,是要一体治罪的。”

“可是大人,”阿林敦也笑了,身子后仰,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你我都知,给面子是一回事,做不做得了又是另外一回事。”(1、此处指1903年中美《通商行船续订条约》,条约规定中国收回美国的治外法权。2、治外法权指外国公民在清国犯法不受清国法律约束。)

桂龄紧盯着阿林敦,半晌,似身子骨都松了力,疲惫再次漫上了脸,烟瘾又发了,强忍着,轻声道,“近日被案情迷了眼,总觉得有关联,又似无关联,你看那西湖桥被火的正大油行,墙都拆了,”桂龄双手使劲地擦脸,好让自己清明一些,语气里带了哀求,“省府大案,一日不查清,一日枕席不安,今日与阿林敦大人只作闲谈,还望指点一二。”

阿林敦又笑,沉默了好一会,桌上拈起一块胡椒饼来吃,一口咬下,饼屑沙沙而下,“既说闲话,那我就说个故事吧,”阿林敦拍拍手,抹去饼屑,“大哥带着弟弟们打天下,日子久了,要管着弟弟们,要包办各类事宜,是要给好处的。”阿林敦道,“弟弟们大了,要制衡,不容易。”

杨再力一头雾水,桂龄面无表情,沉默不语。

“今时不同往日。”阿林敦道,“中国贫油,莫说火油,连点灯的煤油都要依赖进口。这一块,中国国内市场三分,四成归美孚,四成归亚细亚,两成在德士古,德士古起步晚,要迅速打开中国市场,选择与日本国三井商会合作,所以不必担心他们骗保,合作关系,保单自然下在三井。”

“但是此类险种,长沙最大的还是太古洋行保险部,目前除了日本国,其余各国火险、水险公司被压制,进不了湖南省府,只得乖乖在太古洋行投保,大哥包办,弟弟们生不生怨气,很难说啊。”阿林敦哈哈大笑。

“您的看法呢?”桂龄似乎明白了什么,正襟危坐,一脸恭敬。

“其实桂大人是当局者迷,看地图便知,正大洋油在福星门外西湖桥边的蓄油池建得最早,比福星门还早,长沙变成通商口岸的第二年就建成,那时候这里很荒凉的,”阿林敦沾上茶水,在桌上画,“如今呢,这里逐渐繁华,西湖桥旁边有仓库、有民居、有太古洋行办公地和码头,再把油池放在这里,是不是不合适呢?正大在马厂的蓄油池在光绪三十四年建成,蓄油百万吨级,西湖桥这种小油池……”阿林敦话语一顿,拈起桌上的半块胡椒饼,又吃起来。

“要拆除还要费一大笔银子,不如炸掉,报个意外折损,骗取保金,这一进一出……”桂龄面色潮红,接着话说。

“我没有这么说。”阿林敦包着一口胡椒饼,话语模糊。

“那我换个问法,那信上的三个地方,你们知不知情?”桂龄追问。

“不知情。”阿林敦摇着头,竟站起身来,向桂龄鞠了一躬,“包括今日说的,只做闲聊,我还是那个说法,一系列案件,必是排外势力纵火,损害我洋商产业。请大人彻查。”

临走,阿林敦还赠送了一则消息,说小吴门外的福记洋行大火,也可以循着他的思路去想,那处也建于开埠之初,离岸太远,运油不便,油池废弃多时了,转蓄煤油又无竞争力,目前省府的煤油大多是用的德士古洋行的。“那福记洋行不是亚细亚火油公司的吗?也是英国人办的啊。”杨再力犹自愣愣地问。

“同国不同公司,他在太古洋行下的保,自然要太古洋行赔。商人只看利益,没有什么同胞一说的。”阿林敦笑道。

“那这街上的和记是不是也可以这么想呢?”桂龄再追问。

“这家店我查过,他只是代理,并不是德士古直营。”阿林敦摇摇头,望着桂龄笑了。

几人送走阿林敦,桂龄又点了一盏灯,自顾吸起来,吸了一会儿,忽然立起身,大喊,“去把和记的老板抓来!”

陈二毛带着弟兄去和记抓人,桂龄抽大烟没个完,沉着脸,闷不作声,段长又着人去杂货铺称了半斤麦芽糖来。桂大人这边才拈起一块麦芽糖,还没送到嘴里,屋外传来三声枪响,霎时人声大作。

卢磊一冲出屋去,街上已经乱了,半湘街上夏记酒馆前的地上仆倒着一个人,身下一摊血,两个员警愣在当场,不见陈二毛。“陈二毛呢?”卢磊一揪着一个巡警的衣领问,那是今年新入职的一个新丁,一揪就倒,浑身发抖,讲话都打颤。

“在这呢,那厮像个兔子,三蹿两蹿没影了。我没追上。”身后传来陈二毛气喘吁吁的声音。

原来去拘那和记的周全安挺顺利,周老板坦然受绑,走到街上,却忽然大喊,“我不熬刑!给个痛快!”连喊了几声,按都按不住,那路边卖饺饵的陈三,正给客人煮饺饵呢,不知怎的从摊底摸出一把手枪,径直走过街,走到近前,对着周老板砰砰砰打了三枪,打完就跑。

周老板当场毙命。

桂龄这边大怒,就在小西门警段指挥,满城大索陈三,又将和记的门给封了,抄家检查,到得下午,在那和记洋行里周老板的厢房床底下发现一个暗格,起出了两包土制炸药。

桂龄也没挪地方,就地召集各公所长官会议,案情便由段长来陈述,如今周全安身死,两个伙计已经抓了,用了刑,目前来看,伙计并不知情。周全安当街求死,杀他的自然是同党。卖饺饵的陈三在半湘街上经营已经年余,人勤快,每日出摊,总要卖完了才收市。目前人未拿获,查他户籍,此人独自租住在学宫门边白鹤巷,租金按月缴纳,与旁人无交往。又说这和记洋行,段长道它原本是个鸦片馆,禁烟后荒废了,后来被人租下开了启用墨庄,掌柜陈一帆在今年三月节前意外身死,此处荒废了半年,直到和记周全安将此地盘下。既是代理,那周全安并不是德士古公司所派,而是他自家要做这个生意,选址此处,的确不是上乘之选,但如今查出炸药又两说,制作土炸药,此地确实便利,西边五座城门,出了城去便可隐入租界,缉查困难,又有洋行做掩护,常人查不到,也不会查,地利上也有优势,交通运输四通八达,再加之人员混杂,方便布眼线、设暗桩,更兼此地民风淳朴,邻里守望相助,又是一层掩护,更加方便他做个行商隐于闹市。

“什么民风淳朴,就是疏于防范,眼皮子底下一个要犯,不知不闻。”桂龄一哧,杨再力一张脸霎时胀得通红。

第十一场

段上散了工,卢磊一与陈二毛一齐走了出来,陈二毛叹,十三日有事发生竟是个哑炮,害得全府军警如临大敌,可若不是这一番做作,那周全安也显不出来,“那卖饺饵的陈三定是他的暗桩,这一阵子夜间只他还时不时来半湘街卖饺饵,别的夜宵摊子都不来了。”陈二毛问,“他隔几天来一次?”

“我们值夜时,他是来的。”卢磊一也皱起了眉。

“三日一轮,”陈二毛道,“你看那饺饵摊子,食担下头,放点东西出去不难。”

“周全安制了炸药,陈三运出去,所以那夜和记失火,是制药出了事故,难怪阿林敦疑惑为什么燃物中有硝磺。”卢磊一一拍脑袋,“开业这许多天,三天一运,我的老天爷,这姓周的造了多少炸药?”卢磊一返身便要回段上,被陈二毛拖住了。

“你作死啊,桂大人还在呢。”陈二毛拍着卢磊一的肩,“事要报,不急报,桂大人在气头上,报上去,人家可是在我们眼皮子底下交接的,这层干系脱不了,一身号衣都要脱掉。”

卢磊一回到家,已经一身疲惫,李鲵迎出来,道师娘与芬儿走了有一会了,师娘闹着要回去,芬儿拗不过她,眼看着快要关城门了,芬儿便带着李鲤去送,春伢也嚷嚷要去,一同去了。卢磊一连连自责,今日太忙,竟把这茬给忘了,“太太说您不要着急,街面上出了这么大的事,段里肯定忙的,她去送,你安心。”李鲵说,卢磊一也不接话,赶忙追出门去。

天是忽然暗下来的,本是傍晚一轮冷日,无端端地天上堆起了层云,风起尖啸声,却吹不散那云,第一片雪花掉落时,卢磊一正好从北门的门缝里挤出,湘春门吱吱呀呀地在背后关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卢磊一回头望去,门楼高耸,门洞幽深,如山妖的独眼。

官道出城不远,往左抄近道转入小王家巷,雪变成了雨夹雪,大颗大颗的雨从天上落下,追着雪花,青石板路上刚刚堆起的浅浅一层白被雨水冲散,露出狰狞的泛着冷光的灰黑,天地怆然,瓢泼雨中听见马蹄声渐渐远去,如戏剧收场的鼓点,一阵紧一阵急。王家巷是一个工字巷,两旁围墙高耸,闸口一般,卢磊一走到工字快要转弯处,巷口闪出一个小小的人影,是春伢,春伢苍白的脸上还有没被雨水洗尽的血污,春伢看到了他,眼中闪过一亮光,高举起右手,他的右手已经齐腕断了,似断柳的嫩茬,春伢倔犟地举着手,风雨中身如柳枝轻摆,不胜其力,跪倒在地。

雨下个没停,已经过了子时,卢磊一与大师兄潜进了姜家大屋,此处离马厂不远,站在姜家大屋的屋顶,可以看见马厂美孚洋行蓄油池的高墙,以及墙外路灯下,驻军的营棚。

姜家大屋连绵的屋宇隐在黑暗里。这处是一处族群,可以上溯到康熙年间,江西填湖广,十数辈人在此繁衍生息,开枝散叶,屋宇相连,逐渐形成一个同姓的村落。他们寻的是檐下有红灯笼的房子。家中收媳妇,娘家人来得多一点,不生疑。

驻军就在近前,但今夜的事,卢磊一要自己料理。

二人悄没声息地从檐上荡下,卢磊一站在屋外的雨里,堂屋里一盏油灯,灯下有三个汉子在猜拳喝酒,门上贴着喜联,窗上、椅背随处可见大红的双喜与童子抱鱼贴花,三个汉子的腌臜相与之格格不入,他就这么冷眼看着,大师兄摸进门去,一瞬间剿杀三人。大师兄用的重手,卢磊一反复交待要用的重手,不留活口,卢磊一看着大师兄捏断了第三个汉子的颈骨,隔着丈许远都能听到骨头的碎裂声,那汉子喉咙里犹自嘎嘎气喘,却发不出声来,又被大师兄一拳猛击在喉节上,喉节深陷,如一段被辗压的竹节。

卢磊一走进门去,径直往后头走,推开了深房的门,房内红烛自摇曳,不见新人。二人将床移开,掀去虚掩的盖板,底下一个大洞,隐约传来人声。

二人是一路杀进去的,地道看来挖了许久了,弯弯绕绕不知通向何处,越走越宽,昏暗的油灯散发着呛人的烟气,二人在迷懞曲折中拔掉一个又一个钉子,卢磊一的小插上沾满了血,他的心中依旧杀意横生。

他们走到地道的尽头,这里似个开敞的小厅,挂着带罩的洋油灯,西边的墙面一处往内的凹陷,一个身形短小的人影在墙边忙碌,二人悄没声地摸近,看清了,那是个青年人,双腿盘着,以手撑地行走,盘着的腿弯里堆着黑黑的物事,他就这样一趟趟地运着,将墙边的炸药运到洞里,整齐地沿着洞壁向上垒。

卢磊一沉默地看着他,洞中寂静,只有半截人机械的搬运声响。

他终于搬完了最后一块,抹了把汗,转过身,望着卢磊一笑了笑,伸出手来摇了摇,手掌心里一个透着红肉的旧疤。

“磊大哥,好久不见。”半截人一脸的黑灰,笑得有些狰狞,“我是秤砣啊。”

夜雨不止,卢磊一与大师兄赶回嘴方塘,犹似两个血人儿,此时已过寅时,忽然远处传来一声闷响,成群夜鸟忽地一声从屋后林中蹿出,漫天乱飞,脚下的震动传来,人如站在急流中的舢板上,立身不稳。

城门甫开,卢磊一便将芬儿、春伢送进了西牌楼的雅礼医院。昨夜饶是武学大家的杜寅阶也犯了难,勉强给春伢伤口用了烙铁,芬儿背上的刀口触目,顾不得男女大防,精心清洗包扎。

芬儿犹自昏迷不醒,胡美医生立时手术,给她再次清创、缝合,那条伤疤如一只大蜈蚣,从左背一直拉到右腰。(中医彼时没有缝合一说)

卢磊一仍旧穿着那件血衣,守在床前,胡美医生好哄再哄,哄得卢磊一在医院里洗了个澡,换了身干净衣裳。

师娘也来了,怎么也不肯走,自责地说着轱辘话,都怪自己非要走。直到被胡美医生斥了,人多容易感染,才退到室外,仍旧不肯离开。

只有春伢,似冬日一撮早发的嫩芽,给病房里带来些许生气,他每天时不时到芬儿病室前,伸着个大脑袋,挤进虚掩的门缝,断茬了的包裹着的右手顶着门,似已忘了疼,大大的眼睛里清澈童真,“师娘醒没醒呀?起来呷饭呀。”

李鲵追过来把春伢拉进病房,“不要吵太太呀。”

“师娘要醒啊,几天没喊我练大字了,她最要紧这个的呀,”春伢仰着头与李鲵理论,“这只手冇哒,要换个手练,我不会啊。”

雨停了,天气斗然又回暖,腊月天,竟似秋日,季节乱序,天地、流年与世道一齐乱了。第三天上,芬儿伤口起了脓,她发起热来。胡美摇头,他也无法,只能嘱着护士一遍一遍地清理伤处。

这些天,卢磊一始终不敢闭眼,闭上眼似就抓不住眼前的芬儿,闭上眼,那一幕自己不曾撞见的场景便似西洋画一般在脑中浮现,在那个大雪的傍晚,芬儿四人拐进了偏僻的小王家巷,正撞见那群于此处集结的匪徒,当先一人骑着高头大马,背上一个大竹篓子。他们颇带玩味地看着突然闯入的四人,眼神都落在李鲤穿的那件号衣上,那是卢磊一淘换给他的,他当宝贝一样的时时穿着,此时成了他难以逃脱的催命符。

雪转成了雨,阴暗的巷道中,匪众中跳出一名汉子,大步欺近,一刀砍下李鲤的头,又一刀劈向师娘,芬儿惊呼着,挡在师娘前面,返身将师娘抱在怀里,刀劈上她的背脊,利刃拉骨的声音,二人搂抱着倒地,汉子要上前补刀,春伢挺着小小的身躯站在了仆倒的妇人前头,高举着手,拦下那诀死的一刀,春伢没有倒,愣愣地看着空了一截的右手,身子罩在汉子的阴影里。

那夜的雨确实冷,冷得像阴间的冥河水,落在那条血与雪交织的小巷中。

是的,那些来自春伢的描述,无比清晰地在脑海里还原成了画面,一遍一遍地起浮着。而春伢的描述还有后半段:汉子再次举刀,却被一根锁爪穿透了咽喉,霎时间,小巷里蝇蝇作响,都是链影,一时收了,匪众倒了一地。高头大马上的汉子双目圆睁,脖上喷血,松开了缰绳,倒头栽下马来,微光中,那汉子背上的背篓里爬出一个半截人,手中链爪一放一收,勾住辔头翻上马去,他用力地,一点点地将盘着的腿扳直,吃力地在鞍上跨坐,叹了一口气。

“死罪,出手慢了。”半截人引着马转到春伢前头,“姜家大屋,办喜宴的那家,让磊大哥来寻我。”

段里的兄弟都来看过,知他家比天大,段长并没有催他回段上当值,陆婶做了鱼汤、杨婶熬了鸡汤送来,兄弟们带来外头的消息,合府已经大乱,马厂的美孚洋行油池在十五日晨发生爆炸,地火从北面涌出,离油池不足二十米,塌陷出一个巨大的深坑,油池北面的围墙与一处公房全部塌入坑中,还埋了墙外值守的两棚巡防营驻军。

如今全省43队巡防营已经有17队调入长沙府,新军五千人分设浏阳门、南门外妙高峰、北门外关圣庙,巡防营举城大索,要拿那造乱的贼人。

“果然。”卢磊一喃喃道,那夜在地道中,自己曾想阻止秤砣,秤砣的话叫他打消了念头,“你大哥说过以小损谋后着,我也不懂。但炸药十里有八包是假的。”秤砣脸上露出如过往一般的憨笑,“地道的路线改了,地底下放个炮仗罢了。”

哪里是炮仗,这素日不见的大哥是在做什么?那夜自己本可以了结秤砣,自己又是在做什么,背上了这许多罪孽?这种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回到病床前,看着芬儿苍白的沉睡的脸,这一切又都丢到了脑后。胡美每日来看,更延请了好几位城里的医生会诊,“这天气,怎么会这么热呢?”一位医生自顾叹道。

十二月十八,宣统二年三九的最后一天,天气又冷了下来,再过两日便是大寒节气,师父在出事后第二天便进了城,昨日终于将师娘劝回新卢茶舍歇息,今日上午,师娘又将小虫子带了过来,小虫子在床边一个劲地喊姆妈,“醒啊,”他口齿不清地喊着,肉嘟嘟的小手轻拍芬儿的脸,窗外飘飘扬扬地下起雪来。

夜深了,人都散了,雅礼医院彻底静了下来,此处本就不大,年终岁末,住院的只剩卢磊一一户,雪仍旧没停,给窗外的世界铺上一层灰白,卢磊一伏在床前,忽然觉得一只手抚上他的脸,那手略有些冰,那抚摸又轻又柔,他猛一抬头,芬儿双眼已经睁开了,眼神澄澈清明又柔弱,正定定地看着他。

卢磊一抓住芬儿的手,又复按在脸上,想要说什么,却梗住了,眼泪一下盈满了眼眶。

“磊哥哥,我好累啊。”芬儿轻叹着。

“没事了,我们回家。”卢磊一急急地答。

“我做了个梦,”芬儿自顾地说,似费了极大的气力,呼吸轻而急促,眼神迷离转向别处,“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条蛇,做了我家的家仙。”

“你,”卢磊一喉头发紧,说不出话。

“你要好好顾着师娘啊,你性子莽撞,她带你多辛苦啊。”芬儿喃喃。

“不要说这些!”卢磊一越发急了。

“收春伢做儿子吧,”芬儿声音低了些,眼神越发地迷离,“他真是个好孩子,苦了他了。”

卢磊一大张着嘴,眼泪流进嘴里,苦咸,他压抑着心中的嘶吼,恐惧和心慌一波一波地往上涌。芬儿的手在他脸上轻轻地揉,好叫他平静下来,芬儿的脸已经潮红了,细微的动作,已经费了她极致的气力。

“磊哥哥,还记得你教我的第一首诗吗?”芬儿轻声问,眼神又闪亮了起来。

卢磊一稍稍平复了些,纷杂的脑海中竟蹦出袁子才的那句诗,“莫道当年长恨歌,人间亦自有银河”,“啪”,他给了自己一耳光。

“不是啊,”芬儿在枕上轻轻摇头,眼睛亮亮的,似有笑意,她紧紧盯着卢磊一,似要把他刻进心里,“是第一回呢,是那一句。”

“所嗟人异雁,不使一行归。”芬儿断断续续地念着,似乎已经用尽了力气,“磊哥哥,我想回家。”她呢喃到声不可闻。

第十二场

新卢茶舍挂上了白灯笼,大敛过后,芬儿躺进了棺木中,苍白的脸色,似睡着了一般,卢磊一不许钉棺,不做道场,他没法子接受与芬儿阴阳两隔的事实。

师娘没有回家,始终陪着,她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走起路来都蹑手蹑脚,与李鲵争抢着,做着一应杂事。

杨再力主动担起了治丧,与老陆一齐操持着大小事宜,陆婶与杨婶都来了,连带着半湘街上的邻里,桩桩件件分派下去,井井有条。

小虫子似乎忽然懂事了,一岁多的孩子,不哭不闹,每日醒来便来找卢磊一,偎着他,抬头望着,大大的眼睛紧盯着父亲,不说话,春伢换长香,他便跟过去看,春伢磕头,他也跟着磕。

井原真一住进了新卢茶舍,帮忙着打点丧礼事宜,他又懂又不懂,但凡事尽心,他也学春伢、李鲵等晚辈一般戴着孝,有人客上香,他与春伢一齐跪拜回礼。

香火长燃,代表亲人的祝福与牵绊不息不止;脚灯不灭,照亮来时归去的路。这些平素卢磊一知道的礼,此时此刻都成了无形的桎梏,似在白帷间无端挂起一道永隔的纱,无形无影,又确凿存在。

停灵第二日,文师父张登寿来了,他刚刚回省,接了信,夤夜来的,灵前上了香,又拉着卢磊一的手,也知他此时意难平,慰籍的话说了几句,便告辞了,走出灵堂返身,看那堂上挽联。

那挽联是卢磊一写的,本有礼生写了一副,不外离别、痛失之句,刚贴上便被卢磊一扯了。

“梦蛇知别意,人雁两徘徊。”张登寿轻念着,转身望向这个关门弟子,轻轻摇头,沉吟了半天,拍了拍卢磊一的肩,轻声说,“保重。”

停灵到第三天,深夜,段长带着瓶酒来了,却是瓶洋酒,段长陪着两个洋专员喝洋酒,也喝出瘾来了,隔几日便去那洋行买瓶来喝。段长自顾喝着,卢磊一喝不下,段长说些闲话与他听,说这几日因了下雨,那老龙潭德士古油池旁的空地无端端地塌下去一道,竟是有人挖了地道,看朝向是通往油池的,还没挖通,淤泥里还挖出了几具尸首,闭在里头闷死的。因了这事,原定十八日竣工灌油的仪式推后了。事件指向第三个地点,目前巡警道安排人手在浏阳门外浏城桥周边挖掘,却没挖着地道。

“邪教该杀,埋了正好。”卢磊一闷闷说。

段长一愣,却明白他所指,事后清查,芬儿遇险那日巷中死的匪众之中,有人胸上便纹了莲花。“庚子余孽,无脑非人。当初我跟的师父就是这么说的。”段长道。

卢磊一看那包酒的纸上有字,便将纸取下,抻开,却是一张《长沙日报》,报头醒目的标题,“邮传部大臣盛宣怀近日来长”,他眉头一皱,将报纸伸到灯下,细细看起来。(《长沙日报》,1905年官办报纸)

翌日晨,卢磊一走出家门,往北转入福胜街,进了宝庆会馆,径自闯到后堂,寻到姚痦子。“你说的话可还算数?”卢磊一问他。

“香堂兄弟一言九鼎。”

“摆案,我要入帮。”

入夜,新卢茶舍的门敞着,阴冷的穿堂风吹了进来,卢磊一坐在灵堂中闭目养神,他一身短打装扮,腰间别着一把小插。门前一台粪车隆隆而过,堂内传来急急的脚步声。

“你不要去。”一身粪工打扮的陈作新站在眼前。

“消息传得好快,姚痦子身边也有你的人?”卢磊一冷冷地问。

“这本与你无关。”陈作新沉声道。

“怎么与我无关,芬儿、谢二表、李鲤、胡子松,还有那帮我连名字都叫不全的弟兄,哪个与我无关?”卢磊一厉声道,“此仇不报,不杀尽这城中青兵,我枉活在世上。”

“倒是你,认敌作友,养痈为患。”卢磊一眼中尽是怒火,“一天到晚做大事,大事未成,引火烧身。”

“却在信上做谜,‘时晟兄’,以时代日,信上落款日期再加上时辰,才是真正起事的时间。十三日丑时陈家铺,实为十五日。十五日寅时老龙潭,实为十八日。人算不如天算,一场大雨让它现了形,德士古油池竣工注油延迟了。”卢磊一摇了摇头,“为何要炸洋油池,你也是行伍出身,那马厂陷落的两棚兵里,就没有你的兄弟?”

“那是投名状,既已查到信,必是已经溯源,你该知青兵真正的指挥在沪上。”陈作新声气弱了,“我须得助他做这两桩,他方助我做后一桩。我将铁将安插进去,便作了导引,引得地道偏向,虚与委蛇,以小损谋后着。”

“铁将?这是秤砣本名?倒是霸气,半湘街上的半截人如鬼祟,弄得人心惶惶。谁知却是秤砣到陈记茶馆传递消息,那里本是你的消息站,和记周全安也是你的人,他制炸药,陈三接引。剩下的事,青兵来做。勾结牵制,直到最后一击。”卢磊一厉声道,“十二月十九辰时浏城桥,南二,浏城桥边无油池,南向二里是个观音庙,我一直疑惑是何用意,直到昨日看到一则消息。”

卢磊一紧盯陈作新,一字一顿,“落款‘弟倪’,弟上加点,是不是此信‘倪’字便作‘逆’用?方向逆转,浏城桥北二里,新建的火车车站,十二月十九加辰时五个数,十二月二十四日,粤汉铁路长株段竣工发车,省内要员皆到场,邮传部大臣盛宣怀出席。这才是你们真正的目的,是也不是?”

“为何不上报?”陈作新皱着眉,望着这位义弟。

“证据呢?”卢磊一怆然一哂,“抓你去投案?”

“浏阳门外驻有新军,全西式装备,青兵又奈何得了什么?”陈作新犹自咄咄申辩,声气却低了许多。

卢磊一望着眼前这位自己称呼大哥的人,眼神中尽是失望,他转过身,从小几上拿起一张纸,“这是我西门香堂探子今日中午探得的消息,没错,浏阳门外驻着新军二十五混成协五十标,共三营,分驻浏城桥东,韭菜园西和火车站,火车站驻军为第二营,七百人,好巧不巧,营官梅馨,左队队官姚运钧,右队一排排长刘文锦,后队二排排长刘安邦,当初陈老儿舍身唱反词,不就是为了救你和这些人吗?”

“大哥,我只是不知,你是何时搭上的这些人?更是不明白,你明有新军将官所助,暗有哥老会帮众,何解要用那卑污、龌龊至极的邪教青兵?”卢磊一问。

河风甚烈,室内极静,二人都没有说话,摇曳的烛光映上陈作新的脸,他的脸在灯火中忽明忽暗,阴晴不定。良久,他叹了一口气,轻声说道,“他们本就是修铁路的工人,为我所用,就是一支奇兵。”他又道,“你怎知泸上那位,不是假我之手让他们送死?你又何必插手?盛宣怀把持邮传部,以四省厘金抵押,向四国借款修路,出让路权……”

“你不必和我说这些,我不懂。”卢磊一打断了他的话,转身一指灵案,厉声道,“我不懂家国大义,我只知道我最心爱的人此刻躺在那里,杀她的人是青兵,新仇旧恨一总算,这些匪类就是扎在我心上的千万根箭,我要一根根地拔掉,掰断!让它化为齑粉!”

“你有多少人?”陈作新不再争辩,沉声问。

“宝庆帮西门香堂出二十死士,”卢磊一指了指自己,“加我,二十一个。”

“何解不算我们,”门外有人接话,陈二毛走了进来,怀里掏出手枪,晃了晃,“我这枪可杀过人。”他顿了顿,摸了摸头,“不是这把。”

满傻子跟在后头,依旧背着那把长枪,望着卢磊一嘿嘿笑,“我……我堂客讲老子伸脚她就改嫁,我讲……我讲……我随你,你也随老子。”

老陆也走了进来,背上背着段上的砍刀,默默地站在一角。

最后进门的是姚痦子,依旧又尖又利的腔调,伸着个兰花指,“你这哪里是入帮啊,你是灭帮来了,”姚痦子叹,“中午小睡一会,老蔡就托梦说我没义气,真是把你宝贝得到了阴间还记挂,罢了罢了,我也随你走一遭。”

“师父,我陪你去。”井原真一不知从哪里蹿出来的,穿的却是第一次抓他时的那身夜行衣,却背着一把唐刀。卢磊一眉头一皱,正待推搪。

“走啊,我可用了钱了,经武门守卫换了会里人,走那出城。”姚痦子嚷嚷。

“东门外工棚上百座,你知他们在哪?”陈作新急急道。

“秤砣给我指引,”卢磊一一哂,“你没答应他的那个要求,我答应了。”

“别去,”陈作新伸开双臂拦在卢磊一面前,“匪众可有两百人。”

“噢,”卢磊一轻轻地推开了义兄,决然地走入黑暗里。(湖南新军为二十五混成协,下辖四十九标、五十标,约5000人)

第十三场

经武门上往南看,火车车站东、黄土塘西,已建好的铁路两侧,密密麻麻的工棚暗影,轨道以东,有星星点点的火光,不多不少,正好七处,如北斗星,亮出一个立夏时节的形状,斗指东南。那便是秤砣给的信号了。

门已经落锁,不到天亮不得开,众人拉着绳子下了城墙,山堂的死士一个个贩夫走卒模样,看去与常人无异,只人前一站,让人心凛,那是一股决然的杀气。卢磊一入会,带去了他全部的身家,姚痦子没客气,全收下了,“刀头舔血的山堂兄弟,喂饱了才不怕死。”姚痦子言。

脚步无声,这只队伍摸近了工棚,急急的马蹄声在夜色中响起,清脆至极,棚间冲出一只马队,五、六人举着火把,骑着高头大马往北去了,卢磊一看那火光中的一个身影,竟极熟悉,脑子里轮了一圈——许传谟,他一个洋人到此处来作什么?

钉子一根根拔,二十余人的暗杀队抱团,似黑夜中的鬼,悄无声息地收割人命,小工棚十几二十人一座,几人守门,余下的悄摸进去,青兵犹在梦中,姚痦子的死士够狠,背上的长刀暂且不用,人手一把小插,先割喉头气门,再扎要害,青兵多数死于梦中,偶遇反抗,也是迅速解决。

工棚分布曲曲折折,确乎如北斗七星,中间还有普通工人的住处,需要避开。暗杀队杀人如摘星,一棚棚地摘落,七星从摇光到天璇,一颗一颗变暗,百十条性命已湮灭在黑夜中,暗杀队个个一身血腥,只满傻子与陈二毛身上寸尘不染,二人守门,一枪不发,没有一条性命能逃到门口。井原真一一柄长刀砍卷了刃,寸头上溅上了青兵的鲜血,血气蒸腾顺额而下,他望着卢磊一无声地咧嘴,一口白牙反射着微光,卢磊一与他一般狼狈,“侵略如火,师父。”井原真一说出一句生硬的中国话。“我拉你下了地狱。”卢磊一沉声叹息。

杀到了第六个小棚,他们救出了一个人,那人被塞了口,五花大绑扔在棚内一角,链爪兵刃扔在身旁不远处,是秤砣。“磊大哥,他们变了计划,不炸车站,要炸铁路。”口中的布一扯开,秤砣便急急地说。原来入夜时,带头大哥亲自出棚,迎回了几个人,一个瘦高的洋人领头,却作清人打扮,一口流利的中国话,洋人一走,计划就变了,大哥谓泸上的新指令,改炸车站为炸铁路,明日趁出工之机,自车站往北至留芳岭下,铁路沿线埋下炸药,夜里引爆。秤砣出声反对,谓与原计划冲突,被大哥下令绑了,大哥道,本教主旨本就是“扶清灭洋”,不反朝廷,“炸铁道,拔电竿”才是大家该干的。这洋人不错,是已经归顺了的,不仅带来泸上来信,还送来了千两庄票作慰劳,酬谢弟兄辛苦。一众听令的青兵顿时沸腾。这个消息,陈作新还不知道。

“那个大棚,就是他们集结之地。”秤砣带着卢磊一走出工棚,手撑着地向后转身,一个暗黑的大棚在身后不远处伫立着,黑暗中巨人一般,“那里有百余众,里头有高手,头领大哥今夜进了注大财,必定未睡。”秤砣摇了摇头,望着卢磊一身后,“你……攻不下的。”

“磊大哥,你与我一般都是飘零人,但你比我好,你不必如此。”秤砣艰涩地说,话里带着劝慰,“青兵还有一支精锐,人数不知多少,散于各工棚中,原来探得的二百众的数,是说少了。”

卢磊一没有说话,望着秤砣的眼沉静得如寒潭水。

“陆叔你劝一劝。”秤砣巴巴地望向卢磊一身后的老陆。

老陆也是一身血污,有些脱力了似的拄着刀,“问错人了,我于他有愧,今番补上,”他疲惫地指了指卢磊一,摇了摇头,黑暗中眼神炯炯,“陆景轩生于藩后街旁落星田,大丈夫身死如星落,没什么大不了的。”

秤砣怔了怔,似乎不能理解,沉吟了半晌,再抬头,眼中尽是决然,“炸药有一部分在大棚中,我去引爆,爆炸为号,你们在前头截杀,或可一战。”秤砣一拱手,“炸药一响,必引来官兵,枪炮无眼,各位保重。”秤砣顿了一顿,眼睛看向卢磊一,“今天若是侥幸能活,记得你答应我的事。”

黑暗中一声巨响,冲天的火光,饶是避到几十米开外,站着的满傻子犹被气浪掀了一个跟头,天上下起雨来,血雨,掉落下人的残肢,落在地上咚哒不绝,大工棚已经不见了,周遭一片工棚全被掀翻,工人们四散奔逃,卢磊一紧盯着大棚的位置所在,火光中,有零零散散的工人在那处聚拢、集结,他们不怒不惊,如千百次演练过一般,救火、救人有条不紊,外围警戒的人亮出了兵刃,有一些人除去了常服,露出青色的短打装扮。

卢磊一率众迎了上去。

乱战,血战,这一群青兵,与其说是精锐,不如说是行尸,似被洗过心神一般的人,无知无觉,眼中毫无惧意,只有杀戳。以无畏对无畏的打法,只有以命换命。

脚下的尸体越来越多,青兵却越聚越多,山堂死士一个个倒下,站着的人人身上带伤,左支右拙,卢磊一似陷入人海,满眼都是青兵的影子,他已经杀到力竭,身上几处伤口淌着血,他边打边退,拼着一口气,让自己不倒。恍惚中听到有人喊着他的名字,又混入周遭噪杂,他分不清那呼喊的方位,他以为那只是风声。

眼前捉对两个青兵,卢磊一已经打得很慢了,瞅了个空,一记钉锤打碎了一个青兵喉结,拼着挨一刀,将手中小插插入另一个青兵的腹中,耳旁传来破空声,一柄砍刀凌空劈下,青兵又欺上来一个,避无可避。

耳边一声怪叫,眼前一道刀闪,青兵的头颅飞起,腔中的血冲天而出,溅了卢磊一一脸,井原真一如杀神一般挡在卢磊一面前,“师父你走!”井原真一声音嘶了。

“你走,”卢磊一拉他,斥道,“你本就不该来。”

“我走不了了。”井原真一返身咧嘴怪笑,喷出满口血污,他胸腹处插着一柄长刀,刀没至柄,从背后穿出,他似已经没有知觉,转身扬刀又往青兵群里冲,一面高声怪叫,“师父!我是真正大丈夫!”

暗杀队只剩五人,卢磊一、老陆、姚痦子、陈二毛、满傻子,个个身上带伤,他们终于聚到一处,退到未倒的一个小工棚竹墙边,眼前是慢慢聚拢的青兵,如一群豺狗般,玩味地看着眼前的猎物。

“对不起了,兄弟们。”卢磊一拿刀不稳,换了个手持着小插,一斤重的匕首,此刻在手中如万钧之物。

“要叫师叔,别乱了辈份。”姚痦子的声音嘶了,依旧尖利,卢磊一脑中想象着他此刻必定也是翘着兰花指,不由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陈二毛也跟着笑了,“你这腔调,要叫师娘吧。”

老陆与满傻子一齐大笑,“我……我早就想说了。”满傻子接着话,“这鳖……讲……讲话跟堂客们一样。”

陈二毛颤微地举枪对着青兵群里放了一枪。

没有人倒下。青兵群里有人吼了一声,“刀枪不入!”众青兵跟着一起吼了起来。

陈二毛又放了一枪,枪声湮没在吼声里。

青兵们渐渐逼近,围拢。枪里已经没有子弹了,转轮空转,陈二毛依然在抠着。

枪响了。

清脆的排枪,似一阵风吹过麦田,麦浪倒伏,青兵齐茬茬地倒了一片,排枪一阵接着一阵,青兵怪叫着散开。

卢磊一眼前人影幢幢,犹在暗夜,这夜被火光点亮,被嘶吼拉扯,被枪声吵嚣,破风的子弹在空中蝇蝇而过,一些人在逃,一些人在追,杀戮如火,抵抗如禾,子弹射入身体的钝响与刀剑拉开血肉的嗤声交织混杂,没有人再在意这墙边的五人。

“你的枪法比屎还臭。”卢磊一使劲地拍着陈二毛的脸,紧绷的身子忽然泄了劲,仆倒在陈二毛怀里。

隐约听见有人呼唤着名字,那个声音随风飘荡,悠悠扬扬,如梵音一般,叫人舒服,声音近了,“卢磊一!”

“哎!”陈二毛代他答了。模糊间,一个熟悉的身影快步奔到近前,一把将卢磊一搂住。

是一身戎装的义兄。

“大哥,坏了你的大事了。”卢磊一喃喃道。

陈作新摇了摇头,火光映上他的脸,那脸上表情复杂,些许无奈、些许愧疚,霎间眉眼开了,他伸臂后扬,似要抛开内心种种,“去他娘的盛宣怀!”陈作新愤愤说道。

终场

十二月二十四,长沙火车站竣工发车照常举行,车站驻防新军增强到一标,外围更驻了四队巡防营官兵,将火车站围了个滴水不漏。

而在此前,一日之间,铁路沿线的工棚全部拆毁,官家宣称工人遣散回家过年,这中间抓了多少,不得而知。那夜的血战,没有留下一点痕迹。只《长沙日报》上登载着一则不起眼的消息,黄土塘西侧铁路修筑工人窝棚因火药爆炸,二百余名工人罹难。

义兄自那夜借兵剿杀青兵后,又不见踪迹。

师父在留芳岭上给芬儿看了一块好地,背倚山林,面朝湘江。

转过年来,年初三,段长带着老陆、卢磊一去水陆洲拜年,因了油行爆炸案,段长与阿林敦、许传谟成了朋友,年节走动也是题中应有之意。油行案又破又没破,那日阿林敦说开了,此事段长便作了个悬案未结,洋人也不催办,心照不宣。看段长那兴头,只怕这年节,洋人给他送的礼不轻。三人坐渡船,打朱张渡上岸,去会了阿林敦,阿林敦对他们带来的马复胜的四样小食赞不绝口,开了瓶红酒来招待,几人都不惯这个味,浅尝一口便告辞了。又到英国领事馆求见许传谟,这个高瘦的英国人热情地迎了出来,将三人迎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开了一瓶汾酒做招待,“珍贵的中国酒,招待尊贵的客人。”许传谟夸张地挥舞着手臂,亲自倒酒端给众人,端到卢磊一跟前,闻见他一身酒气,便眯缝着眼瞧他,亲切地用肘挤着卢磊一,“来喝一杯回魂酒。”

“为什么要炸铁路?”卢磊一压低了声音。

许传谟一愣,眼神中的凌厉一闪而过,脸上又漾起了笑,同样低声地回答,“为了利益。”

“我亲爱的朋友,”许传谟转过身,笑着高举酒杯,“让我们用贵国的礼仪来祝愿。”

“恭喜发财。”许传谟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出了十五,此岁地气暖,河岸青草浅绿,江风吹面不寒,一条长队从半湘街出发,吹吹打打地往北,卢磊一一身黑衣,抱着披麻戴孝的小虫子走在前头,再前头,是春伢举着孝幡,张着嘴大哭,哭声融进了哀乐里,随江风悠悠远飏。

卢磊一开始越来越像义兄,日日饮酒,老远就带着一身酒气,他像逃避世情一般逃避着清醒,其间姚痦子几次来看他,欲言又止。

一月的某日深夜,卢磊一醉后醒来,听到头上瓦响。

翌日,卢磊一起了个大早,到段上与老陆等人会合,一同巡街。

“就是今天。”卢磊一轻声说,老陆皱了皱眉,陈二毛叹了口气,满傻子点了点头。

四人走上半湘街,老陆扯过一个脚夫,让他去喊九将头,送条大鱼过来,“我等他,要他亲自送。”老陆特特嘱咐。

四人走到古潭街口,打回转,过了新卢茶舍,远远地看到九将头提着只大鲤鱼兴冲冲地朝他们急奔,高声喊着,“诸位好口福,本来这时节,鱼不吃钓,昨日偏就叫我甩钓挂着鳃了。”

四人停下了脚步,卢磊一嘴角扯起一丝笑意,朝九将头点了点头。

街旁檐上掉落一个黑影,滚进九将头怀里,牢牢地勾住九将头的颈,身形耸动,一柄尖刃小插在九将头身上进进出出。

九将头瞪圆了眼,忘记了反抗,手往前伸,伸向那四个找他要鱼的朋友。

四人都没有动。

九将头终于承不住怀中人的重量,仆倒在地。半截人从他身下爬出,他没有头发,一脸火燎的疤痕又覆上了新血,秤砣抬头望着眼前的四人,绝然的眼中尽是畅快,“杀人者,龙山孤儿铁将!”秤砣回转刀头,一刀插入心窝,诀然抽出,热血喷溅。

事后,段长带队,抄了九将头在河边的窝棚,在内室里,带出四个孩子,最大的不过十岁,衣不蔽体,颈上拴着锁链,却扑了香粉,涂了腮红。这些不忍言之事,在秤砣、药罐子身上也同样发生过。药罐子在站笼里站死了,秤砣被挑了脚筋,扔进河里,是陈作新救了他,将他带入哥老会,秤砣拜了个师父,不惜毁身,用最刚猛的药来辅助练功,他一直在等一个机会。

二月的一天夜里,陈作新走进了新卢茶舍,桌上有残酒,他自斟了一满杯喝下。

卢磊一望着他,醉眼迷离。

“酒不能总喝,”陈作新却是清醒的,“它不能消愁。”

卢磊一一笑,不言语。

“你该出去走走的。”陈作新复道,“看看世界之大,心里也能敞亮些。”

卢磊一满斟两杯酒,端起杯一碰,自顾饮了。吐了一口酒气,“大哥,你当初说周遭压抑,我现时真的感受到了。”卢磊一摇着头,“我没有大志向,家好万事足,如今,我也没有家了。”

“有些事,我必须做,”卢磊一舌头起了结,“但是报了仇,我也没有变得开心。”

“我想用我的是非来看这个世道,一败涂地。”卢磊一接着喃喃,“但我依旧不懂得你说的那些家国大义,我只是觉得,它不该是这样。”卢磊一拍着头,喃喃道,“我不懂的。”

“你不用懂的,一些人做的事,本来就是为了让你坚持你的是非,让你们继续不懂,让天理变人为,让世道升平,让善恶有报。”陈作新轻声道,“不以天下事一人,而使天下为公。”

“你不用懂的,你也不必做。”陈作新复道。

“士衔兄给你写了封信,”陈作新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他在香港,邀你去做他的护卫。”

“带上道承,小孩子去看看世面。”陈作新说。

三月初,卢磊一向段上请了长假,带着小虫子,坐上了日清公司的轮船,他知那封信是义兄替自己讨来的,陈老儿住在香港的山里,那是洋人地方,哪需要什么护卫。还巴巴地写信来长沙请他。

但那封信却写得极有趣,言词恳切,邀小友赴港一晤,信中还附了两句诗,“深野无人狐做友,浅溪掬水鱼梳头。”义兄说那处繁华,陈老儿信中却描绘深幽,这反差勾起了卢磊一的兴趣。

义兄在码头上送的他,段中三兄弟也在,满傻子哭了鼻子,陈二毛斥他,“兄弟散散心就回,还回段上,你嚎什么?”老陆给卢磊一带了一提篮小食,是陆婶做的,让他路上吃。

“有什么要交代我的?”陈作新问他。

卢磊一定定地看着义兄,嘴里无端端蹦出一句诗,“但教方寸无诸恶,狼虎丛中也立身。”

陈作新也愣了,半晌,拍着卢磊一的肩膀大笑。

那日是下午的船,码头的人很多,夕阳斜照半江红,卢磊一抱着小虫子在余晖里踏上船板,他没有急着进舱,站在船舷边往下望,那船下的四人,也在仰头望他,夕阳犹刺目,人人脸上都是眯眼的微笑。

后记

陈老儿住在香港的半山,那里有许多别墅,我哪里是做他的护卫,是作客罢了。陈老儿确乎将我做客待,也挺疼小虫子。我们每天去山里散步,偶尔去海边,那水面极大,大到无涯,在海边坐着,心就静下来了。

陈老儿日日陪我喝酒,他的学问驳杂,酒一沾口话便多,我听得云遮雾绕,醉了我也倾诉,说那夜的血战,说那行尸般的青兵,陈老儿倒对其中的沪上来信感了兴趣,“勾结邪教,果然不假。”他说的就是米乱风潮中夺了抚台印的庄大人了,“接印十数日便被参革,首尾没有处理干净,便是他的一块心病,那沪上来信,无论炸油行、车站、还是铁路,哪一个没有覆灭之险,哪一桩他都是不计结果,只因这些都不是目的,他真正想做的,是借人之手剿灭这一帮青兵。”我回头一想,果然如此。

宣统三年四月,传来邮传部大臣盛宣怀与英、法、德、美四国银行签订《湖南、湖北两省境内粤汉铁路、湖北境内川汉铁路借款合同》的消息,数额六百万镑。我终于明白了那日拜年,许传谟说的那句话的含义。

九月,不,按西历算,已是十月,湖南革命即成,陈老儿带我动身回国,刚入境便得枪兵护卫,陈老儿日日饮酒,说了许多与陈作新的旧事,说完又说黄忠浩,翻来覆去便是这两人,一个旧友,一个恩人。醉得深了,便说出一层担心,道几月前,黄忠浩受新任抚台所请,勉受了巡防营统领一职,此番革命既成,免不了牢狱之灾,也不晓得他逃脱了没,若是被抓,自己还需设法。

船到岳州,噩耗传来,黄忠浩与陈作新殒身。

浮粱店的一壶茶,一个故事,招待各位有缘人。我是个没用的人,垂垂老矣,没用的人活得长些,因他无用,所以无害。义兄的墓就在岳麓山上,墓前原有铜像,后来被毁了。我时时去看他,想他的时候,带瓶酒去,陪他喝。到得如今,我越来越想他,活了这么久,我隐约明白了他说的一些话,活了这么久,再没有人如他一般待我,我胡乱生长的少年到青年时间里,遇到他,打破了他所有的原则与底线,受着他彻彻底底的恩惠与包容。

我再也没有去过海边,但经常去湘江边坐坐,也带壶酒,那年冬月过后,喝酒也成了我的习惯。这些年来,江上的桥一座接着一座搭了起来,渡口渐渐都废了。江水还是从前的样子,滔滔向北,江水无情,可唯其无情,才可寄托。寄托往日与旧年,寄托不尽悲欢。

而此间一缕幽思,不可追,不足道,也不堪听。

故事到此,有缘再会。


---全文完--- 

小程序内可畅读全文

快来解锁吧~

作者:索文

责编:方悄悄

作家/吃货;现居长沙,一个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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