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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粱店:洋行暗查纵火案,卢磊一乱世巧收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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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月,什么乱象都不稀奇,灾年生妖孽。

本文系网易戏局栏目出品。

浮粱店08(上): 洋行暗查纵火案,卢磊一乱世巧收徒


前言

久等了!索文的长篇作品《浮粱店》终于迎来了终章。

经历过客途遇险、长沙匪乱,尽心竭力护卫着至亲与家人的小巡警卢磊一,他的命运里又会掀起什么大浪?

戏局onStage将连更两天,借着卢磊一的眼睛,将那段风起云涌的历史呈现于大家眼前。

楔子

浮粱店里有好茶,好茶招待有缘人,我是卢磊一,一个被阎王爷忘了的人。

前番说到我与陈二毛护卫胡美、颜福庆汉口之行,不务正业,使了些手段抢了个土夫子,一摊子古董没捂几天,又被人给抢了,黑吃黑的连环局,身边的亲切人都不可信,身陷险境,搭伴义兄陈作新事前有安排,才化解了一场灾厄。若非如此,凭淡和尚的杀性,我与陈二毛恐怕都要交待在汉口的苏州会馆。此中真正苦主,就是个挖坟掘墓的闵大哥,经此一劫,他远赴黑龙江,与一群苦哈哈一起,去讷河建设鄂民屯,闻说那处连绵黑土,可作安乐新乡。但我总觉得此事难说,当今之世,好事落不到百姓头上。倒有一事令我疑惑,在汉口时,闵大哥总说自己家住扒茅街,家中有两个孩子,我与陈二毛送银去时,却是三个孩子,陈二毛说乡间也有一种说法,未满周岁的孩子不论数,说时也避过,怕小鬼听见索了命去。听来似有几分道理,艰难时世,穷苦人家更要处处小心,防灾防病畏鬼神,小心翼翼地活着,稍有差池,便祸不旋踵。

回长沙后,倒有一件喜事,益隆行主母生了,诞下一女婴,四月便生了,算起来,是我出差没几日,是芬儿忙上忙下,私下娘俩说悄悄话,说芬儿生子倒在主母前头,弄得颠倒了,二人笑过一回。孩子出生后,主母着叶绍棠满城庙里走了一圈,连洋人教堂也去了,谢神。月子里要断青,我从师父家拿来的咸菜便派上了用场,酸豆角、茄子干、浸萝卜都是起口味的好物,芬儿更嘱着九将头给主母搞鱼,九将头拿此当件事来办,叫几个徒弟在河边头支竿,每日起几尾鲜鱼给主母送来,鲶鱼补身、鲫鱼发奶,钓到鲤鱼了更是发上加发,两个月下来,把个主母养得白白胖胖。只是孩子略娇气,老病,精神委顿,时不时发热,胃口也是一般,瘦津津地不见着肉,主母便怨叶绍棠,抽大烟抽坏了身子,作下的种也孱弱。我回来后,请了常医生来看,医生却给主母开了副方子,道孩子太弱是吃不得药的,此药须得主母喝了,身子里过一遍,祛除些刚猛药性,顺着奶水再喂给孩子,如此施为,转了两副单子,一个月下来,孩子的身体渐渐向好,脸色红润了,见人便咧着嘴笑,到此,大家悬着的心才放下,叶绍棠才想起给自家姑娘起名,原来小名叫安安,也是祈福求庇佑的意思,索性就作大名了,又花钱寻洪瞎子求了个护身符,洪瞎子收了孩子的八字,自捣弄了半月,才送来只朱砂手串,矿料打磨而成,小小巧巧,主珠上刻“三一”二字,小安安戴在手上十分喜欢,老拿嘴去咬,怕她吞了,只得收起来。叶绍棠背后便骂洪瞎子不晓得事,不知道孩子喜磨牙,只得又着人打了个银质的长命锁,拿去观音庙供了七天,给小安安戴上。小安安依旧咬,也不怕她吞了,便由她了。转眼小安安近半岁了,发了腮了,一双大眼像极了主母,透着聪颖劲,看什么都好奇,滴溜溜地转。

再说义兄这头,因了汉口行,我又忤逆了他的意思,让他下大力气私下照拂,心中着实有愧,实不知道怎么还这个人情,请他来家喝了几顿酒,他倒是一请就来,逢酒必醉,醉得快,醒得也快,九将头加老陆都不是他的对手,偶尔段长在席,才能治得住他。他酒喝得云淡风轻,只说闲话,旧事一概不提,也不见了从前的豪气,毫无几个月前与王老应对时的慷慨,偶尔眉头间一丝忧愁,一闪而过。

第一场

宣统二年九月末,这日又是一场酒,新卢茶舍闭了门,几人坐在内里堂屋,九将头在湘江河里钓上一只甲鱼,钩着裙边拉上岸的,足有四斤重,黄背黑爪,裙边如团扇,竟有草帽大。芬儿督着李鲵做的,因要分一碗给主母尝鲜,不做红烧做清炖,甲鱼去了腥膜剁块,肥肉切块煸出油,下甲鱼热炒,放黄酒、姜片,末了舀一勺清水小火慢炖,起锅时拧几星胡椒。黄酒去得少,倒也不腥,入口一股子清甜,怕众人吃不惯,又配了碟酱油椒碎作蘸料,卢磊一夹了一块甲鱼,蘸着料吃了一口,又鲜又辣,肉清甜,滑溜溜地入口即化,还有一股子浓香,料碟里还滴了香油。

桌上又有一碗红烧草鱼,一碗炖泥鳅,都是九将头的贡献。又煎了一碗葱煎蛋,梁上取下一根腊肠,热水氽过,细细切了,和酸萝卜条一起炒,正是下酒的好物。

老陆、九将头、陈二毛、满傻子、卢磊一围坐,陈作新居中,黄酒已上过几坛,众人闲话,九将头说前几日粪码头边钓鱼的陈三爹钓起一只大青鱼,足有四、五十斤,就在河边剖开来,肚子里竟发现小孩手臂,这鱼怕是成了精,把围观众人吓得不轻,陈三爹晓事,堆起柴,把鱼给烧了,烧时鱼还叫呢。老陆嗤道这年月,什么乱象都不稀奇,灾年生妖孽,妙高峰下种田的刘满爹,家养的一条大黑狗,十几岁的老狗了,年前在柴房里咬死一条蛇,那条蛇有茶碗粗,躲在柴堆里冬眠,被那狗咬死了,叼出来给主人献宝,旁边人都说这是家仙,怕是跟那狗前世有仇,今番被它坏了肉身,刘满爹该当把它埋了,烧香、贡上三牲谢罪,刘满爹不信,倒夸那狗有功,大冬天的给家里弄好物进补,大锅炖了那蛇,一屋人吃了,只他大崽不忍心,没吃。第三天清早,大雪压倒了刘满爹屋旁的一棵樟树,好巧不巧倒在刘满爹的土砖屋上,把屋给压塌了,一家人埋在屋下,全没了,唯独大崽早起出门挑水,逃过一劫。大崽回来哭天抢地,那大黑狗却跑掉了。老陆说陆婶依旧打狗,妙高峰常去,几次在妙高峰下看见那只大黑狗,老狗依然矫健,看到人近前也不怕,有人捉它,几个腾挪便避开去,也不咬人,似通人性,陆婶便说它哪里是跟蛇有仇,是跟刘满爹有仇呢。陈二毛肚子里这种事最多,两杯酒下肚更是把话虫儿勾起了,说光绪三十一年,对河藕塘冲两兄弟分家,弟弟霸道,十亩田分了七亩,都是平地塘边的,山旮旯的三亩薄田给哥哥,爷老子的一幢老屋给哥哥,自己占着新屋,哥哥让他,全允了。到后来,又打屋前一棵老桂树的主意,那是他家爷种下的,五十年了,枝叶如盖,八月满树黄花,香飘数里,弟弟不知哪根筋长歪了,非要锯掉它与哥哥分,哥哥这回动了真章,坚决不许,弟弟便行蛮,夜里弄火油浇在那树上,一把火把树给烧了,兄弟俩彻底撕破了脸,断了往来。没几个月,弟弟得了怪病,一身燎泡,倒似火烧过一般,泡破了遍体流脓,寻了好些郎中都治不好,临了来了个走方的道士,说这是冲撞了鬼神,要治病先解仇,着他袒身赤脚、三步一跪到哥哥家里认错,或有生机,弟弟依言行事,道士便跟着,到了哥哥家,见着那棵过火的桂树,道士道,“结就在此了。”着兄弟二人往桂树根下挖,挖到一块血般殷红的石头附在树根上,起出来,碾碎了,给弟弟敷遍全身,没几日,燎泡便结疤了。弟弟千恩万谢,道士却说,自造孽须自解,兄弟和睦,灾厄自除。自此,这弟弟有了敬畏心,情愿重新分家,事事以兄长为先。

“这倒是个劝人向善的。”陈作新笑道。众人便撺掇着陈作新讲一个,陈作新摇摇手,“圣人说六合之外,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弄不懂的都有许多,见识之外的便以为诡异的事数不胜数,湘军名将胡林翼在汉口会议,出军营时见一铁甲轮船在汉江上逆流疾驰,便策马追赶,三十里却败下阵来,眼看着那船越走越远,气得吐血跌下马来。又说那万国禁烟会,我朝官员没见过电灯,竟凑着灯泡点烟,惹人笑话。再说这习武的,练一辈子,也比不上洋枪一枪。见识所限,仍故步自封,说洋人奇技淫巧,比之鬼神之说,更加害人不浅。”众人默然,半晌,老陆举杯敬陈作新,“要说说话便冷场的功夫,你是魁首。”众人便笑,九将头也道,“我等苦力下九流,维持弟兄,操持生计已经拼尽全力,闲时去南门娼馆会会相好,已是人生快乐。”“说到娼馆,这回我去汉口可开了洋荤了,那洋婆子……”

“搞一次,说一世,不以为耻。”却听高处有人笑,一个影子轻飘飘地从檐上落下,荡进屋来,却是二师兄,只见他笑嘻嘻地入席,拈起酒壶嘬一口,卢磊一有几月没见他,两回去师父家都没撞见,问师父,只说是王先生关照,接了一些护卫的活,时间不长,聘金却高,比之护卫王老却松快不少,彼时卢磊一还笑,二师兄傍上了大树了。今日得见,十分亲切,卢磊一伸掌便拍,二师兄躲过了,卢磊一佯嗔,拖过二师兄拍打,二师兄仍是那混不吝的样子,见过些场面后,更带了三分匪气,等不及李鲵拿筷,用手打汤碗里拈了一块甲鱼,连汁带水地大嚼,大呼熨贴,又连干三碗酒,卢磊一在一旁看得好笑,谓二师兄毕竟在亲切人跟前,倒没了往日的沉稳,“如今不偷摸去听戏了?”陈作新在一旁打趣。

“恰就刚听了来的,在庆铺巷边头,谢家祠的戏场,有一场《三岔口》,倒是演得好咧,”二师兄撂了碗,盯着陈作新,忽地一笑,清了清嗓子,大声念道,“披星戴月不辞劳,只为当年旧故交,四把子发配沙门岛,暗地保护走一遭。”念完哈哈一笑,端起碗来又喝酒。

“收尾没唱黄梅调?那可有味咧。”九将头在一旁揶揄。

“扮的女装唱淫词,我又不好相公,听了没把隔夜饭吐出来。”二师兄一嗤,又喝了一口酒,似要解秽。

“兄弟啊,你这茶舍还没盘过账,今年为兄支应多,无论如何从你账上走几个。”陈作新忽然说,摇了摇头,喃喃道,“酒壮怂人胆,千难万难不得已也说了。”

“大哥需要多少?都支了去也要得,若不够,家里还存着些。”卢磊一撂了酒杯。

“看看账吧,从盈余里支。”陈作新双手搓脸,似要把自己弄清醒些,一众人等面面相觑,九将头先起身告辞,老陆跟脚也走了,陈二毛也起身,拉走了兀自包着一口腊肠的满傻子,堂屋里斗然清静,二师兄却是一笑,换上恭谨态度,朝陈作新一揖,走出门去。

卢磊一丈二摸不着头脑,依旧唤来芬儿,着她开了柜箱拿茶舍的账,却见陈作新摇了摇头,一扫醉态,一振臂,“摆桌,换酒,迎贵客。”

好一会儿,却见二师兄打门外扶进一个人来,那人四十来岁,甚或更老些,几乎半瘫在二师兄怀里,穿着件糟污的长衫,瘦津津地似根毛竹杆,脑后草草地扎着根辫,头上的发茬有半寸长,一张脸焦黄,颌下长胡开叉如帚,塌鼻厚唇,一双三角眼微闭,偶一睁开便露精光,手里拎着只壶,进门先灌了半口。

陈作新却立起身,快走到那人跟前,一揖到地,“士衔老兄,好久不见。”

“你我都知,这脚下是个球,西人唤地球,四海八荒原说大,将来也有称小的时候。技艺越昌明,人越知敬畏。天上繁星无数,在他们眼里,这地球也是个芥子大的点,山岳是它的疤,河流是它的脓,我们是寄生的虫豸,大虫小虫都是虫,真真的众生平等。”瘦津津的酒醉鬼大咧咧地与义兄闲话,倒把卢磊一听得一愣一愣。菜又新上了一轮,上的几坛新酒又喝光了一坛,这二人竟是酒虫转世。

好在方才义兄与此人叙别情时,卢磊一在一旁陪席,又有二师兄介绍,卢磊一倒没有太过吃惊。此人姓陈名荆,字士衔,湘乡人,与义兄是旧友,一起创建了碧螺诗社,因鼓吹革命,被湖南巡抚俞廉三所抓,原要杀头,幸得搭救。后远渡东洋,在日本士官学校骑兵科学习军事,经同乡黄兴介绍,结识孙文,加入同盟会。此人好酒、重义,是同盟会的资深会员,曾只身往靖州,入狱搭救禹之谟,又参与过萍浏醴举事,未果,后追随孙文海外募捐,此番归籍,是奔父丧。难怪需要护卫,须得处处小心,他身上至今还背着前任巡抚岑大人发布的画像海捕文书,赏格三千两白银。

二师兄细说间,卢磊一大致了解分明,今夜陈荆拜访陈作新,只能作密访,二师兄先来探路,无奈座上宾客芜杂,念的那一套唱词,便是提醒陈作新。此人前年曾回乡养病,险遭抓捕,幸得旧友黄忠浩帮助才脱了险境,潜藏在益阳一家妓馆里当四把子拉胡琴,风头过后潜返香港。二师兄那一句“四把子发配沙门岛”,众人只道唱含糊了,陈作新却是一听便知,才有了后来要看账的一番做作。

“今夜黄大人责我护他来见你义兄,他与陈荆也是知交好友。”二师兄道。

“黄大人?”卢磊一兀自摸头。

“宁乡一场际遇,这么快就忘了?”二师兄笑着拍了他一把,“黄大人已经辞官回省,专请我做他的贴身护卫。”

正说笑,又响起敲门声,闪进门来的却是梅馨,梅大人一身常服,恭谨转身低头,迎进两个人来,却是谭延闿与黄忠浩,卢磊一起身相迎,心忖着说曹操,曹操到,二师兄这嘴是开了光了。

“畅快,”看那陈荆来时已然醉了,如今四友围坐,却是越喝越精神,指指这个,又指指那个,“三位皆旧友,二位为官,振民却是同党,说是官,益阳是泽生救我,岑帅要我人头,是组庵替我周旋,演一出三岔口,各为其主又情义难断,果是‘归从三人游,便足了此生’啊。”陈荆哈哈大笑。(谭延闿诗)

“我有私心,尊项足值三千两,留你代管,我家大业大,哪天不敷用了,再来取。”谭延闿也笑,饮了口酒,戏谑道。

“四把子拉个胡琴与我们听一听,也好过喝寡酒。”黄忠浩不苟言笑的脸上透着少见的松快,竟也打趣凑乐。

“我酒馆里有,唱曲的小班暂存的,叫李鲤去拿,”陈作新鼓掌叫好,跟着怂恿,举着酒碗与陈荆一碰,大口喝了,一抹嘴大笑,“官匪皆是座上客,一壶浊酒慰平生呐。”

待李鲤取来胡琴,上前献给陈荆,陈荆酒醉昏花的老眼却是一瞪,“这也是个官家人?”卢磊一一愣,继而笑了,这是说李鲤穿着号衣呢,那是自己穿旧了的一件号衣,淘换给了李鲤,李鲤宝贝样的,洗换起来都小心翼翼,生怕洗坏了,这不,今日去拿个胡琴,几步路,也把号衣穿上了。

“心向公门,朝廷仍有威严在。”黄忠浩道。

“不过是千百年来百姓对权力的敬畏罢了。”陈荆摇了摇头。

远处的波涛声,近处的风声,以及暗夜街上的梆子声原是这夜的本音,胡琴悠悠然,如一把尖刀插入天籁,却又融了进去,随风声悲鸣,随涛声闷吼,随梆声铿锵。一曲《三宝佛》,本是虔诚、欢快,却在陈荆降了调的演奏中,无端端加入了悲悯与愤懑,众人都放下了碗,静静听着,唯有陈作新仍旧在喝。

一曲终了,众人无话,半晌,谭延闿悠悠叹道,“几叠哀笳吹白露,化作清霜满袖。”

黄忠浩摇了摇头,抿一口碗中酒,却道,“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

陈荆一愣,摇摇头,撂了胡琴端起酒,“曲声应心,不过是‘身世浑如水上鸥,又携竹杖过南州。’”

陈作新却笑,“不必说得颓丧,今日旧交满座,不问所持只问本心,但求一醉,索性行个酒令,续句佐酒,如何?”

众人纷纷叫好,此中黄忠浩年长,便请他起句。

“平生当效陈其九。”黄忠浩道。

谭延闿手一摆,让陈作新,陈作新却盯着一旁立规矩的梅馨,朗声吟道,“一身肝胆江湖走。”

谭延闿望着陈作新的目光,微微一笑,接道,“灵运只因醑挡路。”

众人齐齐望向陈荆,陈荆半眯着眼,似在回味众人的句子,半晌一举酒碗,吼道,“谁不喝完谁是狗!”

众人哈哈大笑。(陈其九,陈荆别称。醑,酒古称。)

第二场

甫进十月,秋高气燥,位于小吴门外的福记洋行无端端地着了火,火随风势,燎了大半条瓦屋街,幸得近旁清水塘便是水源,又幸好近旁有一队修铁路的民工参与救火,没烧着福记的蓄油池,才止了一场大灾。此事引得合城议论,长沙开埠后,各国在长沙开洋油行,其中以福记洋行和正大洋行为首,到处都是蓄油池,火油不怕水,一旦引燃,烈焰冲天,最难止熄,城中人心惶惶,道长沙临河,本是水润之地,那些油池便是洋人做的阵法,叫长沙百姓活在火油堆中,火又克金,压了一城人的财运。

段上也有议论,其中老陆说得最激烈愤懑,道这洋人最是坏良心,先弄鸦片搞坏国人身心,又建油池坏风水。陈二毛却笑,道他们不过是争利罢了,不说江上往来的新式船只要烧油,但说各家的油灯,也是烧的洋油。而且洋人的选址也有讲究,马厂、西湖桥、北门外、小吴门外,哪一处不是人烟稀少处,不说为生民考虑,也是怕人多难防,坏了自己的资产。就说那福记洋行的一场大火,福记离着瓦屋街尚有百米的空地,怎么就过了火去,这火烧得蹊跷,似有人要混淆视听,此事巡警道衙门有确凿消息,英领馆已经知会并派员协查,如今探访局与东区公所都在查此事,只是还没有个定论。

“果然是洋人商行,动不动就知会巡警道。我们倒似他们的兵。”老陆嗤道。

“福记油行后头站的是亚细亚火油公司,正大洋行后头站的是美孚洋油公司,一英一美,都是在本国都能跺一脚震三震的角色,何况长沙。”陈二毛啧道。

半湘街上近来无事,倒是卢磊一心心念念的已经荒败了许久的启用墨庄,被人买了,据说还是开的高价。略作修葺,十一月中便开了张,却是和记洋行,代理专卖点灯用的煤油,名做“幸福牌”。段长谓这是美国人开的,背后的东家是“德士古洋行”,洋行管事的是个华人,姓周名全安,三十岁上下,据说留过洋,绞了辫,穿洋装,开口却是地道的长沙腔,段长谓此人也是个晓事的,开张前便到段长家拜过码头,孝敬了一条老山参和两瓶洋酒,临走还留了一张庄票,道虽是洋人买卖,仍需地方费心。孝敬多少钱段长没说,倒分了老陆与卢磊一各十块银元,这番体己话也是段长邀二人到庆丰楼的雅间吃饭时说的,只为半湘街是二人专责,有利同享,段长不是那吝啬人,把话摆在了明处。既已有孝敬,不必再去叨扰,又是洋行,平日里多关照,虽说卖的是煤油,仓库也不在此处,好歹是有些零卖的存货,防火须得仔细了。“隔着几个商埠便是益隆行,上头不知怎么批的,就允他在此处设油行。”段长摇着头叹,“兄弟们身上的担子,又重了几分啊。”

谁料此话说了刚几日,和记便着火了。那夜不是卢磊一值夜,火起时,对街荒货铺的老金先看见,大喊着叫人,和记值夜的伙计才懵懂醒转,看那火光中人影一闪,飞上城墙去,说是人影,却似只有半截,没及细看,便不见了。虽是小灾,事涉洋行,探访局翌日便派了人来,寻了半条街的人问话,看来是要和福记洋行的火灾并案了,过了两日,又来了两个洋人,一胖一瘦,留着山羊胡,穿戴西服、礼帽,胖子年长许多,五十岁上下,拄着文明杖。由湖南巡警道及西区公所警官陪同,到起火地察看,段上兄弟被派了出来,维持治安,到了地方,段长自然陪同,还待拟去请个洋行伙计做翻译,哪知来了两个中国通,会说中文。那胖洋人是美孚洋行请的专员阿林敦,据说位阶甚高,是海关邮政的总办,兼着美孚湖南公司专员,这头衔都是临时指派的。瘦的那个叫摩根,有个中文名字叫许传谟,却是英领馆领事指派的,专责侦办纵火案,看来英人是已经将此事定了性了,段长下来犹自喟叹,说洋人是小题大作,段上已经做到了十分,单说此次火灾,只烧了半边屋,稍作修葺便可重新开张,以后加强警戒便是,实不必如此大费周折。(晚清长沙无美领馆,长沙美领馆民国四年方设。)

“他们也是想查出主犯,一劳永逸。”老陆作老成谈。

“死道士不死贫道,莫烧我地头,烧遍天我也不管。”老段啐了一口。

洋行内,两个洋人将起火点细细察验了一番,卢磊一在一旁冷眼旁观,那许传谟多少有些作势,只阿林敦似是有些门道,拿个放大镜在瞄,还用指甲刮下些焦痕来瞧,只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一番探验已过正午,和记洋行周管事晓事,已经在庆丰楼设了宴,行内立等,这边事了,便邀几人入席,因在地头,段长觍着脸入了席,坐了个下首,留老陆、卢磊一在旁边立规矩,官派倒做了个十足十。

前任巡警道赖承裕已下课,新任巡警道桂龄是个满人,风吹便倒的身段,一脸烟气。上桌先敬了一圈酒,与两位洋人拉家常,不过是些场面话,先恭维阿林敦能者多劳,管着偌大的邮界,还被领馆委派来探查洋行灾情。阿林敦笑而不语,倒是懂席上规矩,杯中酒一口干了。桂龄又转头敬那许传谟,赞他少年英才,年纪轻轻便被委以重任,那许传谟也干了一杯。桂龄场面话说完,似乎不胜其力,不再言语,手一摆让了让席,便低头饮汤。坐在一旁的西区公所警官却与许传谟套近乎,说自己与英领馆领事是旧相识,四月城中匪乱,便是他领队维持英领馆治安,虽然领馆最终被毁,好在保得领事及随员平安。警官旧年到任的,姓俞,大名兆龙,是个孔武汉子,比起前任倒多了几分江湖气,“许立德大人的安危,兄弟我是当件大事来办,贴身守护不提,连夫人我都是派贱内陪着,起居都是操心的。”俞警官拍着胸脯。

却看那许传谟一笑,放了杯,说许立德是他教父,自己的中文名字都是许立德取的,可惜匪乱时他被派往汉口,没有陪同左右,要感谢俞大人尽心护卫。俞警官听得他说,越发得意洋洋。哪料那许传谟又说,许立德乱后染了痢病,已于六月回国,如今的领事是翟比南,领事让他带话,请警官们多费心,无论是天灾还是人为,要确保外商在华利益。

俞警官尴尬得脸通红,连说一定一定,桂龄看着发笑,便转过脸去问旁人,可曾查出结论,公所的仵作被喊了过来,“或者、也许”说了一通,没个定论,桂龄发了火,申斥了两句,那仵作是个年轻人,脸作猪肝色,一声不发,俞警官却在一旁打圆场,道另派人验看。桂龄转头看他,浓眉下一双鼠眼透着冷光,俞警官倒也不怕,坦言公所原有个仵作老冯,四月匪乱时失了踪,生死不明,家人来闹,便让他儿子先顶了职,他儿子本是猪肉摊的帮工,行里的事得慢慢学。桂龄一笑,摇了摇头只是沉吟,半晌才叹道,“那场乱,说不得是殉了。”言语也轻了,说要从其他公所调人来帮忙,自又转头问阿林敦有什么发现。

“我也疑惑了半天了,”阿林敦沉吟了好一会,说道,“火场有硝磺,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多煤油不去用,要用它来引火?”

(晚清邮政归税务司管理,因经费不敷用,常年由海关拨款维持,因此又称“海关邮政”,被洋人把持。)

第三场

因了知道和记洋行有半截人出没,夜巡的差,满傻子又申请了连值,依旧拉着卢磊一一起,“满二真真是你的兄弟了。”卢磊一笑他。满傻子只是磨刀,一把挎刀磨得水亮,巡街时能拖着卢磊一在街上转半夜,福胜街、德兴街、下河街不过是站在街口睃一眼,专巡半湘街,街道上门户紧闭,除了一个卖饺饵的陈三,其他夜宵摊子到了半湘街口就打回转。这几年半湘街上怪事不断,渐渐令整个小西门的百姓视之为畏途,都说此地风水不好,没事不要来,别平白沾了晦气去。卢磊一无法,陪着满傻子连值了几日夜,他倒喜欢满傻子这股子讲义气的傻劲,白日里瞅着空补觉,夜里便舍命陪君子,他见过那半截人的手段,满傻子断然不是对手,还真怕他遇见了有险情。

已经是值夜的第四天了,皂鞋在青石板上印上轻轻的脚步声,满傻子挎刀纠纠在前,卢磊一与陈二毛跟在后头,今夜本是陈二毛与他师父值夜,满傻子要抢,他们轮空,陈二毛便来陪,“要你们帮忙,多不好意思啊。”陈二毛嘻嘻笑着,“宵夜我请。”

陈记茶馆的灯还亮着,门却闭着,卢磊一上前敲门,陈家侄子开的,努努嘴,“你大哥在楼上喝酒,有贵客。”卢磊一笑了,仰头大喊“大哥!”一会儿,楼上的窗开了,闪出陈作新那张无可奈何的脸,“别吵,谈买卖呢。”陈作新身后一张脸一闪而过,是个年轻的陌生面孔,理着西式头,很精神的样子,卢磊一吐吐舌头,扭头去追巡街的二人。

巡到古谭街打回转,陈记茶馆的灯已经熄了,满傻子走到和记洋行门口,望着紧闭的大门,一个劲的运气,这洋行已经灾后新张了,跟原来的启用墨庄略有些差异,门楼与四周的围墙是拆了新建的,绕着边修了高高的封火墙,门侧一个大大的井字,也是旧年新规,城中所有有私井的户,都要在门口醒目处贴上个井字,一旦街户走水,方便就近取水。半湘街上有私井的户算多的了,夏记酒馆与古董行都有,义兄的陈记茶馆也有,自己家就是在那处挑水用,一股涩味,须烧开才喝得。

看着满傻子发呆,二人都凑上前去,和记洋行檐下挂一盏油灯,玻璃罩面,幸福牌果然好货,烟轻火亮,照得门楣亮堂堂,“这门不厚,使劲瞪,瞪穿它。”陈二毛在一旁戏谑。

“满二就倒在它家门口。”满傻子闷闷地说,“茶馆里唱戏的大老兄说,忠犬死了也护主,到哪它都跟着。”满傻子抬头望天,“我怕也是恍惚了,经常夜里听到狗叫声。”

卢磊一扑嗤一声笑,“这城里的狗成千上万,听到狗叫声有什么稀奇。”

恰看远远的卖饺饵的陈三来了,陈二毛便喊他过来,一人两碗的量作一碗煮,卢磊一又要吃煎蛋,又让陈三架锅来煎,三人围着摊子,正吃得起劲,卢磊一忽听得屋上轻微的瓦响,暗提一口气,踏上饺饵摊轻蹦,踩上了满傻子的肩再借力,如一只轻萤,悠悠地往墙上粘,轻飘飘地一只手便挂在和记洋行的门墙上,轻巧一翻,便上了墙,另一只手上,仍端着半碗饺饵汤,一滴没洒。

却见一个黑影,正贴在和记内堂的屋顶,抠开瓦片正往下望,“哪里来的贼佬倌!”卢磊一一声厉吼,手中的半碗饺饵甩了出去,正中那人的头,汤汤水水淋了一脸,汤犹滚烫,烫得那人一声闷吼,怀里掏出一物,对着卢磊一,啪地一声枪响,子弹擦着卢磊一耳旁飞过,吓得他一惊,抠了片瓦便掷过去,正中那人面门,打得贼佬倌向后一仰,一手捂脸,一手举枪,一阵扣动,没个准头,子弹漫天飞,卢磊一伏低身子在瓦上疾奔,一面跑一面抠着瓦片往那贼扔,片片中的,只打得那人哇哇大叫,嘴里叽哩呱啦地吼着听不懂的话,卢磊一顷刻便到跟前,卷腕压手夺枪,一蹬脚将贼踢下屋顶。

待得屋外二人喊开门进来,那贼已被卢磊一大绑提进正厅了。

今日和记的掌柜周全安仍在店里。贼从檐上掉下来,摔伤了脚,倒是硬气,来个一言不发。卢磊一也不多话,与周掌柜见了礼,说明贼已抓,明日再做交待,拎着那贼便走。周掌柜看着那人,眉头紧皱,听卢磊一说了,倒似松了口气,直道警官费心,怀里摸出几个银元,抢上来,塞在陈二毛手里了。

将贼押到段上,昏黄的油灯下,卢磊一给那贼看脚,应是落地崴伤,捋了捋,没伤着骨头,那贼一脸稚气,头上寸长短发,方脸大眼高鼻,香肠般的厚唇大口,未留须,约摸二十岁,双眉紧锁,强忍着疼。“日本人?”卢磊一突兀地问。那贼瞪圆了眼睛,下意识地用蹩脚的中文回道,“你怎么知道?”

“你骂人时说日本话了。”卢磊一笑道,“还拿枪打我,差点小命都给了你了。”

话音未落,满傻子扑过来给了那贼一耳光,“小杂种,拿枪打我兄弟。”

也不奇怪,日清公司就在小西门外,卢磊一接触久了,识听不识说,可骂人的话自然知道。常居长沙的外国人巡警道都有登记,说来这城中,日本人最多,旧年记档便有146人。

事涉洋人,此案没法审,只得暂押一晚,明日知会日领馆领人。想来那周掌柜老狐狸一样的人,一看便知底细,生怕卢磊一当面审问,惹上麻烦,掏几个银元出来,权当送瘟神了。

卢磊一又饿了,着满傻子出去叫饺饵摊,自顾给那贼松了绑,解绳子时在那贼腰上按了一下,复坐下,笑眯眯地望着那贼。

“不怕他跑?”陈二毛回头看看敞着的大门,话音未落,只听哐当一声,那贼仆倒在地,手仍在地上扒拉,双腿却动弹不得,他拼命地仰着头,一脸不可思议。

“点上了。”陈二毛哈哈大笑。

陈三的饺饵摊饺饵已经卖没了,陈三告罪,说生意好,已经收工打回转了,不嫌弃的话还有一包面。卢磊一便笑他精,半湘街只他愿来,夜宵独一份,生意不好才怪。又嘱着把面都下了做干拌,再煎了几个鸡蛋。顷刻面熟了,卢磊一拌了一海碗,碗底放猪油与少许盐,铺上面,浇酱油,滴几滴芝麻油,再倒一点点醋,撒上葱花,又叫陈三放了一撮红椒碎,放两个煎蛋,筷子抻入一通搅,蛋煎糖心,戳破了,金黄的蛋液搅进面里,拌匀了的面深褐泛着油光,扑鼻一股猪油香,大口吸入,面糯、蛋鲜,醋洇进面条,细嚼间,咸中略带丝丝的清甜。也给那贼下了一碗,他有样学样,学着卢磊一一通搅,吃到嘴里,大呼,“喔意喜。”一脸的满足,倒也光棍,丝毫不怕眼前这几个人会把他怎么样。

“放了我。”吃饱了,那贼撂了碗,对卢磊一说。

“辽东来的?”卢磊一眼眨笑意,望着他。

“在那边住了两年,跟着哥哥。”贼略带恭顺地回答,许是被眼前这个可以叫他动弹不得的神人震住了,他指了指自己的嘴,示意口音,卢磊一点了点头。那贼笑了,想了想又说,“我……我也是查案。”

如此,卢磊一好奇心上来,不问案也得问了,那贼中文不利索,卢磊一找来纸笔,下半夜,那贼半靠说半靠笔谈,说出一篇故事来。这贼名叫井原真一,是三井保险公司担当课长,三井保险公司今年年底才在长沙开业,和记洋行是第一批客户,保险生效才没几日,和记就发了火灾,井原真一觉得这里头有老大不对,怀疑骗保,少年孤勇,所以只身一人夜探和记洋行,看能探访得有用线索没?

井原真一道,虽说和记洋行这样的客户是公司花了大代价挖过来的,但对于他来说,还是存疑,年底长沙开业的保险公司不止三井一家,还有太古洋行保险部,是英国人的,据他所知,德士古公司在印度的业务都是在太古洋行和英国属地水险公司投的保,长沙投三井,有骗保的嫌疑。

卢磊一、满傻子在一旁听得一头雾水,“保来保去的,么子意思?”满傻子问。

陈二毛倒是略清楚些,“就是花钱买平安,找你买了保险,出了事你得赔我钱。”又说自己去年曾陪段长给他前岳父去买过一份寿险,若干年后便可按月领金养老,或保到天年领一笔不小的款子。因知道此事的好处,自己也帮母亲买了一份,保得久还有优惠。卢磊一来了兴致,道有这等好事,也要给师娘买,“就在红牌楼,叫永年人寿,中国人自己办的。”陈二毛道,“哪天有空我带你去。”陈二毛又问那井原,三井公司怎么只保火险,寿险也可以搞一搞嘛。井原一愣,委屈地说,“你们政府不允许啊。”

天色蒙蒙亮,卢磊一问案问得意兴阑珊,三人心里都清楚,事涉洋人,不知道比知道的好。井原真一倒是十分恭敬,此时点指的劲已经消了,他期期艾艾地说了个恳请,要拜卢磊一为师,拖着伤脚站起来对着卢磊一连连鞠躬,一脸的真诚。卢磊一摇了摇头,好奇地问,“你才二十岁吧,怎么就做到课长了?”

“是兄长大人给我谋的,”井原真一一脸坦然,“他是日本领事馆的领事,他叫井原真澄。”(1、永年人寿,1909年进入长沙,该公司对外号称中商,实际为英国公司。2、宣统二年清政府颁布《保险业章程草案》,明令一公司不得同时经营寿险及损害险两项事业,及不得经营保险以外事业。)

第四场

谁曾想,井原真一这小伙倒有份执拗的性格,没两天便出现在半湘街,一瘸一拐地跟着卢磊一后头立规矩,一意拜师,初时还学市井打扮,短襟粗布衣、绑腿、腰绳一应俱全,个又矮,站直了刚刚到卢磊一的鼻梁,只一个寸头十分打眼,离了卢磊一便被探子拦住盘问,他又没护照,遇着刁难的要解释半天。如此又回归了西式装束,倒再无人盘查。(中英《天津条例》第九条,“通商各口有出外游玩者,地在百里,期在三五日内,无庸请照。”后各国比照,外国人在各通商口岸不用办理任何手续,可自由来往。)

卢磊一虽不肯收他为徒,内心里倒有几分松动,跟师父说过,师父倒随他,说有教无类,收徒谨慎之要不在技艺而在心,秉性纯良倒也教得。如此,他要跟着便跟着了。卢磊一见他整天跟着也不当差,问他本业,他倒满不在乎,说那份工作不过是兄长大人寻来安着他不乱跑的,不想上就不上,案也不查了,洋行烧了有什么关系,三井公司有的是钱,还是跟着师父要紧。卢磊一缴他的手枪也没要还,卢磊一也没想还他,外国人持械在地头,还开枪,反了天了。那是一把镫新的明治二十六年式,卢磊一也没上缴,就手给了陈二毛,陈二毛汉口失了枪,总觉得丢了依凭,一直不得劲,这把枪给了他,腰竿子顿时立起来了。

对于井原真一,卢磊一倒也不是没给好处,他用自制的药酒给他治脚伤,揉搓得井原哇哇大叫,如此几次,血脉通畅,脚也能着力了,井原大赞神奇,便请卢磊一三人去南阳街的日本餐馆吃饭作谢。餐馆倒是精致,上的菜却许多半生不熟,卢磊一、陈二毛不敢下筷,最后各吃了一碗荞麦面了局,满傻子倒吃了许多,两天没上值,第三天来,面颊都陷了下去,走路飘浮,一进段上就开骂,“日本人的餐馆去不得,搞得老子打了两天标枪。”(打标枪:腹泻。)

生民犹自悠然,时势却越来越紧张,先是朝廷晓谕全国,发布革党的悬赏名单,排头一个便是“孙中山,二十万元;李纪堂,十万元”,又有“黄兴,五千元;胡汉民,四千元;陈荆三千元;汪精卫、谭人凤等各二千元。”城中又无端端地多了不少探子,揣着省府各衙门的执照,甚或是巡防营、新军的人,穿常服,二三人、三五人一伙,看到可疑人士就地缉拿,各段的巡警倒成了摆设。不几日,姚痦子叫了卢磊一去香堂,摒退了众人,拿出一叠纸,却是抚台衙门开出的暗花,张张都有画像,陈作新、龚春台等人赫然在册,赏银千两到几百不等,文书上写的是“尽法惩治,务求根诛”,姚痦子却道传信的人说是凭人头换钱,且凡与革党有勾结者皆作匪论,都有价钱,斩获匪众首级一枚赏银六元,夺枪一把赏银十元。

“叫你兄弟小心了,宝庆帮我可以按着。可这城里接到暗花的不止我一帮。”姚痦子沉声说道,声音都没那么尖利了。话罢望着卢磊一若有所思,卢磊一心下吃惊,脸上却笑了,“别盯着我,我的头还不值一把枪钱。”

卢磊一回头便去给义兄示警,却找不见人了,立时急了,掌柜的知他忧义兄,将他拉到后堂安慰,道义兄早已接到消息,外出避险了。卢磊一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不几日,东边浏阳门的城楼上,串花式地挂出人头,便都是时人口中的革命党了。

许是流年不利,师娘的保险却上不了,永年人寿的专员领着个西洋大夫上了门,一番查验后拒了保,卢磊一情愿多加钱,那专员只是摇头,临走时说,“你师父可以保,十年二十年我都做得主,你师娘,”专员一叹,“难为你一份孝心。”问师父,师父倒是大咧咧,说师娘康健,今年仍挑得起八十斤的担子,只是夜里睡不安稳,偶尔咳一咳,寻北城外水道巷的姚医生看过,转了两副单子,已经好些了。

卢磊一心下一凛,当天便接着师娘回了半湘街,寻来医生开方子,胡美与常医生都请了,胡美没开药,说这病须养。常医生勉力开了张方子,说先调理着,再看看。

十月中,一天夜里,卢磊一不当值,对着木头人打了一套钉拳打穴,一身汗,用布抹了抹,便坐在内厅乘凉。夜极静,师娘已经睡下了,芬儿出来与他对坐,着李鲵做了一碗麻拌豆皮,一碟醋浸花生下酒,卢磊一想吃浸萝卜了,李鲵给他夹了一碟,芬儿便皱了眉,“哪有三个菜的,再炒两个鸡蛋吧。”

“常医生这回失手了,师娘一晚上仍咳许多回。”芬儿道。

“我也听到了,师父还说好些,他最是睡得沉,哪里知道呢?”卢磊一咂了一口酒,叹道,“听老陆说南城外燕子窝有个姓瞿的医生治肺热有偏方,明日我去寻他。”

“我觉浅,夜夜起来看她,她其实没睡的,我便陪她说话。她有时候不开心呢,怕自己的病拖累你,牵着我的手哭,说你是个孤儿,要我好好照顾你。”芬儿眼如深潭,幽幽地望着卢磊一,卢磊一轻轻抓住芬儿的手,芬儿又笑了,“我就哄她啊,跟她说你好疼她的,说她小时候带你受了累,你要她多享些清福,活到九十岁、一百岁,磊哥哥都要到床前孝敬的。她又开心了,说好多你小时候的事,说你在蒙养院打架,回村里后也打,哄着师兄们撑腰,横行霸道。这些你倒是没跟我讲过。”

“小时候的荒唐事,有什么好讲的。”卢磊一抓着芬儿的手摇了摇,戏她,“没说我和村头李家姐姐的事?”

芬儿立时作急,逼着卢磊一交待,卢磊一只是笑着,不说,道哪日再回嘴方塘,领芬儿去看看姐姐。芬儿便不跟他闹了,陪着卢磊一喝了两杯酒,望着屋外的幽深静夜,轻轻说道,“这年月倒一天快似一天,还记得当初给你送宵夜,拎着个食盒闯进来,告诉你太太允了我们的婚事,这一转眼,小虫子都一岁半了。”芬儿捂着嘴笑,“我那时,也是个没羞没臊的。”

“我记得,那夜我也很欢喜呢。”卢磊一有些醉了,灯下看芬儿,已是妇人,却稚气未脱,圆圆的脸上尚有几分娇羞,惹人怜爱。“那夜几人在谈一场大事,因了这场欢喜,大事也撂一边了。”

“是了,九将头,老陆,姚大哥都在,还有……老蔡。”芬儿忽然一双眼红了,掉下泪来。

卢磊一心中也是怅然,岂止老蔡,谢二表、胡子松等人,说到底,都是因他而死,情义二字,是缘也是债,他们做到了底,今世已经不得偿了。

卢磊一站起身来,持壶拿杯走到堂外,一杯酒浇在地上,又浇了一杯,眼前是幽暗的夜,内厅的光将将只到脚下便敛住了,卢磊一将壶中酒都浇在阶前,江风呼号着从头上掠过,恰如夜的哀鸣,那尾音的惆怅又似故人的低语,呢喃不止,卢磊一悲从中来。

第五场

翌日一早,卢磊一与老陆巡街,又添了陈二毛与满傻子。公所有令,自本月起,巡街者三至四人一组,范围也扩大的,谓有突发状况,可便宜应对,原本巡街只有警棍,段上的刀都止三把,这回装备下来,竟给段上配了枪,长枪二把,汉阳兵厂造,段长自留一把,给老陆发了一把,老陆不耐背,交给了满傻子。井原真一又寻了来,跟着他巡街,不管他应不应,“师父”长、“师父”短地鞍前马后,卢磊一申斥街痞子,他也跟着作张作致,四个巡警带着一个着西式服饰的东洋人,倒成了街市一景。

走到下河街尽头,陈二毛道,离此不远的碧湾街上,正有一家酒馆新张,学湖北做法,推出早食加早酒,大家去尝个鲜,正好有个“钱袋子”跟着,说罢拿嘴努了努井原真一,众人皆笑。进了酒馆,一人一碗干拌面,又点了些油货小食,早上都不喝酒,便上了壶茶,井原真一吃起来又“喔意喜”地乱叫,陈二毛笑眯眯地逗他,“你是个宝式崽咧,乡里鳖。”井原听不懂,“嗨”、“嗨”地应,站起来鞠躬。

这店里颇有些宾客,又请了艺人唱道情,此类曲目是长沙府自有的,雅称弹词,一把月琴一个人,咿咿呀呀的唱,无非一些经典戏目的本土改编,此日唱道情的是个老头,牙掉了几颗,月琴铮铮,嘴不关风,一曲《悼潇湘》唱得荒腔走板,底下食客看不过,纷纷喝倒彩,便有那蛋壳、槟榔渣子扔上台,却见食客里站起一个胡子邋遢瘦津津的长衫中年人,迈着踉跄的醉步走上台,一把夺过月琴,推开老头坐定,吼一声“我来弹!”指在琴上一扫,一声定场音,酒馆里便安静下来,他抱着琴,手指轻拂,清脆的琴音从指下流出,开场音先急后缓,急急攥住听客的耳朵,缓缓地定调,顺着流水般的琴音开了腔,却是续着老头的唱,“粉墙上凤尾竹几枝歪斜,静悄悄无人影珠帘半挂”,声音浑厚,似丹田鼓气而鸣,音不高,却似梵音广撒,送到每个人的耳里,说不出的舒坦,一首幽怨的曲子,到他口里,却唱出了中正之意,听客中有懂行的,拍着桌子叫起好来。

卢磊一盯着那人看,老陆拉也不走,他已经认出来了,此人正是陈荆,义兄的朋友,朝廷明谕悬赏三千元的革命党,行事如此疯癫,得想个方护着他才好。

哪知那陈荆一曲罢了,仍意犹未尽,低着头沉吟了一会,指尖一抚,音色自云顶沉入低处,高往低走,急向缓行,不尽的沉郁之意,一声唱腔穿透琴音,却不是气音,似是扯着喉咙在喊一般,又尖又长:

“大地沉沦几百秋,烽烟滚滚血横流。伤心细数当时事,同样何人雪耻仇。俺家中华灭后二百年,俺树云,一个亡国民是也!”

语调沧然,恰似荒冢间一夕晚照,远客归来孑然凭吊,枯树下烂琴破嗓,止不尽的悲凉。

卢磊一大惊,这是当街唱反词了,却见食客中有两桌已经起身,一个人匆匆向外跑,其余几人悄没声地往台前走,卢磊一也站起来跟着往前挤,手却被拖住了,是老陆。老陆低声道,“要救人?脱了号衣。”

“怎么搞?”陈二毛也凑了上来。

“手要重。”老陆冷冷地说。

却是陈二毛打头阵,揪住了排在最末的一个汉子,“妈妈的鳖,踩老子脚哒。”那汉子身形孔武,高陈二毛一个头,许是没打过野架,陈二毛跳起来一个膝撞,正中下阴,撞得汉子捂着裆倒地,陈二毛上前一脚踩在汉子胫骨上。老陆也是野路子,一壶热茶扣上一个汉子的头,汉子哇哇大叫,老陆悄没声地欺上前,一拳打中那汉子喉节,挺身屈肘,撞向汉子心窝。卢磊一倒打得轻盈,矫燕穿林般打出一条鞭声,下了重手,瞬间点倒五人,脚不灵便后冲上来的井原一个都没捞着,急得伸脚踹那倒地的,又牵动了伤处,疼得叫出声来。那边厢卢磊一挟着陈荆,如夹一只小鸡,拨开众人,闯出门去。门口接应的满傻子会意,肩一松持枪在手,看几人影影绰绰过了大西门,满傻子枪口对空放了一枪,大吼一声:“抓乱党!”街上顿时乱了。

卢磊一一行向南一通急走,过上河、下河街,跑出小西门外。(陈荆,字树云。唱词为《猛回头》,史传此词是依长沙弹词格律所作。)

出城往北,绕日清码头进了日清公司,今日事体虽大,卢磊一心里已经有了计较,就借井原这小子的面子,安顿陈荆暂避风头。那陈荆被卢磊一挟住,便不作声了,任他施为,走到租界了,似忍不住了,悠悠叹,“小哥颠死我了,我自己走得。”卢磊一低头看他,目色清明,哪有醉酒的样子。

换上号衣再回来,大、小西门,碧湾街、上下河街、半湘街已经封了,守城的巡防营出动了四队,抚衙的兵都调来了,明令缉拿要犯陈荆,正挨门挨户大索,三人迎上去,正是所管地头,引着那些官兵逐户查看,瞅着为头的,悄没声地塞上一两块银元,道一声“长官辛苦,几个茶钱。这地头上都是邻舍”。殷勤做足,也是防着兵蛮子趁乱打劫。卢磊一初时尚担心那些被打的汉子一同认人,听得那官长说,酒馆八个探子抓乱党,一人报信七人抓,反被乱党同伙打了,都伤得不轻,被抬出去的。卢磊一心下大定,与他同仇敌忾,“好嚣张的匪党,抓了要砍了脑壳挂在城楼上!”

巡防营一通查,小西门警段无事,倒是在碧湾街一户柳姓人家里翻出一本《警世钟》,便把那家人都拿了去交差了。

下午,井原真一便回来了,寻着卢磊一复命,这小子机灵,城里封了,他便请日清公司派一艘快船,送陈荆到北门外平浪宫,那是日本领事馆驻地,“我送他进的,还给他‘塞秀’”。井原真一比划着,叫卢磊一明白,陈荆老儿已经在日本领事馆里喝上了。

卢磊一心下大慰,笑着拍了拍井原真一的肩,“好徒儿。”

“真的吗?师父?”井原真一原地一蹦,又伤着了脚。

那日晚上四个弟兄聚首,在卢磊一店里醉了一回,老陆特地差人回百福巷告了假,他与陈作新一般,是酒醉成瘾了,井原真一也没出城,赖在卢磊一家玩一宿,一桌五人,桌上六个菜,腊味吃完了,河鲜为主,三荤三素,卢磊一耍赖说韭菜当荤,便作四个荤菜了。酒是街上买的,今年歉收,家中没酿谷酒。席上卢磊一敬了两圈,喝得脸通红,当是谢过弟兄们照应。陈二毛道没什么好谢的,这本就是段上规矩,但凡弟兄要做出头事,从来都不问缘由,打了再说,这一趟倒让他回味出点江湖气了,十分爽快。井原也连连说佩服,道师父一瞬间放倒五人,放在日本国内,是一等一的高手,自己能有这个师父,是他作为武士莫大的荣幸。

趁着酒意,卢磊一便允了井原真一的拜师,喜得井原真一抓耳挠腮,卢磊一便领着他先去给老蔡的牌位上了香,又坐在椅上让他拜,陈二毛在一旁撺掇着他包师父红包,“越大越恭敬,你当包个三百三十三元三角又三文。”井原真一信以为真,急了,钱包打开来看,道所需不少,一定找兄长大人设法。卢磊一便笑,说别信陈二毛的,他不讲究,从那钱包里拈了个一元做意头。按规矩,还须得给师娘奉茶,便把芬儿请出来,芬儿一脸懵懂,小虫子已经睡着了,她正验着春伢的大字帖,听着叫,牵着春伢便出来了,如此,老陆都掺合进来了,怂着井原给师娘奉茶后,又给大师兄鞠躬,春伢瞪着大眼睛,看着眼前叔叔一样的人,毕恭毕敬地在自己面前鞠躬,惊得一闪身躲到了芬儿后头。

第六场

一番热闹过后,众人又复入席,井原真一道明日便去三井保险辞职,再找兄长大人禀报,如今拜了师,自然要跟着师父,工作便不能顾了,还要请兄长大人来见师父。卢磊一却说不必,明日要去看陈荆,还要谢井原领事帮的大忙。老陆却说,小小年纪便做课长,大好前程,就这么弃了可惜,看日清公司的那些课长,一个个威风得很。井原却说,他在公司本就碍事,譬如和记洋行的案子,公司已经议定了赔付,自己偏生生疑,差点惹出事来,此事兄长大人没少教训他,又说这保险公司间彼此竞争又互通消息,自己也是被一桩消息迷了眼,去年河西肖家大屋七人猝死,有四人是永年人寿的客户,本要赔一大笔钱,后来查出是谋杀,才不必赔付。

座上一齐静了,卢磊一四人面面相觑,这就是小西门警段的案子啊,这条线索,段上可并不知晓,半晌,老陆阴恻恻地一笑,“这怕是杀亲案了,明日去抓。”

却是段长亲自带人去拿的人,也不是到了便立刻下场拿人,却是在肖家祠堂摆案过堂,先寻了现任族长谈了一个时辰。这族长约摸小六十了,人却极是精干,乃肖家大老爷的长房长子,二人合议列出一张名单来,十来号人,最后拿的却是肖家四房的老二,还是个秀才,长衫方巾,一把折扇上写着纪晓岚两句诗“区区忠信宁敢仗,所凭王命轻阳侯”,翩翩公子样的人,站在堂前,一双眼直视段长,下巴微抬,透着轻蔑,段长问话,对答如流,只用词生涩,佶屈聱牙,激昂处咄咄而言,面色潮红,满脸的汗,看得众人如在雾中。话刚说完,段长便说拿下,卢磊一上前一脚扫上膝弯,捕绳抽出,来了个大绑。肖秀才大喊,“君子止乎礼!”

“屁的礼,你个兔子。”卢磊一看他长衫汗透了,竟洇出红色的亵衣,呸了一口,大声骂道。

卢磊一回到河东,赶到北门外平浪宫,已经过了申正,井原真一把他迎进的领事馆,他的兄长大人去了潮宗门海关,说是今日英领事召集会议,几时回还不知。正好省了客套,直奔客房去看陈荆,这老儿倒舒坦,头面刮了,胡子修了,桌上一壶酒,几碟小食,还有个大丫头在给他按肩。老儿本是西式头,乔装不过刮了前额,结了个假辫子,此番假辫子卸了,索性头发也全剃了,倒显几分精神,人都年轻了许多。

“您老这是刚起啊。”卢磊一打趣道,指了指那大丫头问井原怎么回事?也是街面上混久了,一看那丫头便知是窑子里的人。

“这老先生折腾人呢,”那大丫头款款地福了一福,也不怕生,鹅蛋脸上几颗白麻子,倒也逗人喜爱,“今夜还要我陪,可要加钱。”

井原期期艾艾道,“我不肯他出去,所以……所以……”

“词人老大风情减,犹对残花一怅然。”陈荆哈哈大笑,喝下一杯酒,咂着嘴道,“这酒寡淡,喝得没味。”撂了杯,站起来,对着卢磊一一揖到地,“多谢小哥救命之恩。”

二人述起昨日险情,卢磊一实在不明白陈荆如何要在大庭广众下犯险,陈荆说来,却是另一番道理,原来头一日省府同盟会核心成员会议,就在马家巷,开到凌晨,憋了一夜的陈荆出来寻酒喝,跑到碧湾街才寻到这一处早酒馆子,才喝两杯就听邻桌的几个探子在说今日抓捕革命党的事。陈荆本不在意,自谓昨日夜里商议已经万全,谁料却听到“天心阁”、“新军”的话,陈老儿心下大惊,这是昨夜刚议的事,今日上午,由陈作新出面,召集新军队官姚运钧及刘文锦、刘安邦两位新军排长在天心阁议事,这么快风就透出去了。此时再去报信已经来不及,得把水搅起来,将消息传出来,因此才有了陈荆上台唱道情,自曝姓名。朝廷要犯陈荆在酒馆唱反词被捕,有什么消息比这震撼,这边一抓,自然满城知晓,同志自有警觉。他只没料到中途杀出个卢磊一,把他给救下来了。

“我已准备舍身,”陈荆看着卢磊一,眼中尽是诚恳,“书生无大用,不比你义兄,他们是做实事的,我不过是跟着孙先生鞍前马后一散人,紧要关头,只有这个办法。”

“怕死不惜死,”陈荆一笑,“但小命只有一条,你救了我,我欢喜得紧,又能喝酒了。”

从领事馆出来,天已断黑,卢磊一拒了井原真一的留宿,原想着去百福巷老陆家对付一宿,可今日段上办大案,说不得老陆也没回家,正踌躇着,井原真一跟了出来,说带卢磊一进城,卢磊一诧异,宝贝徒儿还有这本事。井原憨笑,小西门旁新开了太平门,原就是为方便租界码头运货进城新开的,日清公司就在近旁,更加享有特权,要进城出具文书即可,倒不受时辰限制,“不然师父以为我夜探和记,是忍者翻墙来的?”卢磊一好气又好笑,想着果然,今年因了米乱,应日英国领馆请,为分隔华洋,确保本国及盟国侨民人身财产及洋行运货安全,西城边头除老四门外,确实新开了两座门,一座太平门,就开在日清公司旁,一座福星门,正对太古洋行,门口值守的都是洋兵,长沙百姓遵纪守法,断黑进不了城,洋人此番却可长驱直入了。

回到段上,已是戍时末,表上看,时针指向8点,老陆果然在段里,不单老陆,段长、陈二毛都在,还有仵作小冯,桌上有酒有菜,二人一到,段长便招呼着入席,陈二毛悄没声地将一张庄票塞到卢磊一怀里。卢磊一诧异,问人犯呢?此时不是应该在审那肖家秀才吗?陈二毛便笑,“还用审,段长好手段。”

原来收押这肖秀才时,段长特特嘱咐,将他所有物品一并带走,段长相粗人不粗,在肖家大院问询此人时便察觉老大不对,说话情态异常,冗奋易怒,再看他的物件,有丹炉、朱砂以及杂七杂八的瓶瓶罐罐,问这肖秀才,他却说是学魏晋名士之风,炼丹修身。段长便笑他,这哪是修身,这是要成仙啊。收押后,一没打二没骂,只是关着,才过了半个时辰,肖秀才就受不了了,在监里苦苦央告,要取一剂仙药来服。段长应了,许多瓶罐检视了一遍,不取那些有丸药的,单取了一个装了褐色汤剂的小瓶,哪知肖秀才一看神色大变,段长嘿嘿沉笑,道对上了。着人叉着他,开了瓶口便要往他嘴里滴,肖秀才大呼招了招了。

“他要招,段长是喊退了众人的,就留了眼面前这些体己人。就为这中间还有变数,这案子还可以伸一伸手。”陈二毛道,“可惜你不在,错过了一场好戏。”

段长这边审,那边便派老陆去肖家大院请肖家族长,等族长来了,画押的供状也出来了。

原来这肖秀才自考上了秀才后,再无倖进,又炼丹修道,渐渐疯魔,时常在家扮起女儿妆,做作妇人情态,已经成了肖家的笑话,家里长辈没少责骂,只因他是肖家唯一有功名的,家丑不可外扬,骂小责轻,倒成了纵容。谁知他疯归疯,一颗官心倒始终热切,自从族长大哥为了生意方便,捐了个同知后,他便眼热,一直嚷嚷要捐个翰林来做,这肖家本已破落,是靠族长大哥一己之力渐渐振兴的,捐个翰林需一千五百两,商人逐利,实不肯花这个钱给他去作,族内合议了几回,长辈们多是反对,四房一家之言无法定局,此事便撂下了。

肖秀才却记恨在心,不单恨族长大哥,连长辈们都记恨上了,不知从哪里弄来个方子,取蓖麻子捣碎熬汁,某日悄摸摸地踅进厨房,倒在一盆已经做好,正在晾凉的龟苓膏里,那是族长托人下广州学来的配方,给家中长辈们的食疗小食,有降火除烦,凉血解毒之功效,只因口味独特,一片孝心倒成了肖秀才下毒的好处所。那日此膏各房都送了,有的症轻,缓两天缓过来了,有的赏给下人吃,有的实不惯那口味,便倒了,因此身死者有长有少、有贵有贱,此物毒发也有先后,在东北大疫引发满城恐慌的当时,倒与时疫有几分相似。

“万事皆有因,当初查验此案,你们说的骗保便是我第一个排除的因,这寿险是肖家族长所买,各房长辈都有一份,受益人也不是他,而在各房。他是当礼在送。”段长喝着酒,望着众人笑,“莫把老子当宝,断案我还是会断的,环境、死人上头找线索,不如问事主来得方便。”

原来当初肖家败落,族长只身往上海经商,从学徒做起,小有积蓄做作理财,身处租界,交结了几个洋人朋友,学人家买起了股票,第一只股便是与人合购了一股琼记保险公司股票,面额五百两,转年便获四倍多股息,赚得个盆满钵满。因此,肖家族长从此对保险公司有一份特殊情感,直到永年人寿成为第一个进入长沙的保险公司,他顿时起了兴趣,了解情形后,立时给族中大人各买了一份寿险,为避讳,把“兵险、害命、横死”条款都去掉了。(《上海新报》,上海股份行情纸,同治十年二月初三,琼记保险公司公布股票股息为475%。)

“此案当初我也只作时疫看,肖家族长却给我塞钱,倒让我疑了心,想来他心里明镜似的,只为当时要争行会理事,不想因家丑落了下风。此事迟早会穿,倒让段上多了个钱袋子。今天便伸手了。”段长拈着片卤干吃,嚼得吧叽响。

“那七人脑后的钉子又怎么解释?”卢磊一问。

“他爷老倌钉的。”段长一指仵作小冯,“开棺验尸时,仵作便宜做事。永年人寿不想赔,使钱要我做手段。”段长一擦手,“你们都得了,去年三月三,给你们开的祓禊金,就是洗澡钱,按等例给的,你们以为是公所统发的?上头这么大方?三等巡警都有四元。”(上巳节,又称祓禊节,春浴节。)

“入殓需洗身更衣,头面都需理一遍,肖家难道不会发现?”

“他不敢,我将此案与船夫栗正月被杀并案,暗指会党,他巴不得,正好遮了家丑,肖家是盐商,官家买卖,本就会党匪众紧盯的。”段长一嗤,“这些有钱人,表面光鲜,内里可是龌龊得紧。”段长说罢,低头沉吟了半晌,悠悠一叹,“查案,就是查人心,人心败坏,便往最恶处想,往最坏处查。”

话说开了,段长却不言了,陈二毛把话头接过来,道今日肖家族长来,是带着银票来的,供词看过一遍,族长的脸沉得滴得出水来,段长却说钱不够,族长应下了段长说的数,押下一方私印,道明日带钱来取,今天先把人带走。走时肖家族长给段长行了大礼,拜谢杨段长为肖家顾全颜面。

“人伦大案,譬如胡三家一般,上报没得好彩头,不如交由家族自理。”陈二毛啧啧说,“走时段长有交待,此等忤逆子不能再活着,须知家法之上还有国法。”

第二日,肖家差人送钱取印时,带来一个消息,肖秀才昨夜在家中暴毙。

第七场

过得几日,井原真一竟向卢磊一请托,要做个入室弟子,搬到家里来学武,理由也充分,他的兄长大人回国述职,新接任的领事是大河平隆,一个最古板刻薄的人。井原不愿跟兄长回去,住在领馆又陡增诸多限制,便起了搬来与师父同住的心,卢磊一与芬儿商量,允了他。自此,井原夜里练功,白天便随师父巡街,洋服太打眼,在段上领了一件号服,陈荆不要的假辫子卢磊一拾了,给他粘在脑后,巡街便盘在脖子上,粗看看不出来,井原中文说得一般,长沙话更是不行,倒是长沙痞话一学就会,粗声粗气的极威风,巡街都用得上,省骂一出,先占上风。教武,卢磊一倒留了个心眼,因井原拜的师公是老蔡,那就先从点指教,自家的巫家拳且缓缓,井原学武上倒是憨,穴位图背了大半个月还背不全,对木人打穴,发力不知收力,回回下死手,倒被木人伤了,手指上此肿彼消,就没好过。卢磊一教得心焦,传武在口,会武在心,交流有困难,学着也懵懂。不得已破了传武不诉笔墨的戒,与井原手谈,将功法口诀释义、要领都写在纸上,井原与他对谈,字里行间看着倒似懂了许多,卢磊一只不耐他写领会写到末了总写个“大丈夫”,某日酒后手谈,见井原又写,便给他一个爆栗,“大丈夫,你是什么大丈夫,大丈夫是敢做敢当,知耻而后勇的好男儿。”卢磊一越说越气,“你们日本人占我辽东,杀我六万湘军将士,在别国的土地上撒野,什么大丈夫?”井原从未见师父如此震怒,战栗不敢言。后来井原解释清楚了这个词的意思,卢磊一也不许他写,但自手谈教学后,井原的习武倒是突飞猛进,三十六要穴渐渐打得有模有样,某日夜间练习后,井原陪师父喝酒,不胜酒力,先把自己灌醉了,迷糊着眼恭敬又诚恳地在纸上写下“止戈”,卢磊一欣慰地笑了笑,看井原又写,“师父,我是武士的后代,我要如你所言,做真正的大丈夫。”(井原真澄原为汉口日领馆副领事,长沙开埠后任长沙日领馆第一任领事,后大河平隆接任。)

自日领馆换了领事后,井原把陈荆也接了出来,就安顿在大平门外的日清公司,辟了间客房,每日三餐,有酒有肉,那大丫头也带过来了,接着伺候,井原给她弄了个长包,没议价,月银四十元,喜得大丫头的老鸨当即透了底,说再添四十元,把这麻子赎了去,井原又不肯。丫头姓刘,有个艺名叫兰绣,因有几粒白麻子,行子里都唤她作刘麻子,卢磊一看她那泼辣作风,叹这陈老儿也是口味重。心下对井原倒是十分感激,某日得闲,带着徒弟出了北门,去了趟嘴方塘,去拜杜寅阶,这可是真正的师公,井原欢喜得狠,各色礼物买了一车,督着拖到了嘴方塘,卢磊一任他做作,心忖道,古语说富武穷文,果然不假,自己是命好,不然要学点真本事,没钱可不行。

十一月中,洋油行纵火案也有了线索,层层通报到段里,说近日北门外天主堂时有闲人打望,不远处的油铺街冯家面馆也聚集了一些闲人,都是生面孔,其中有一孔武汉子,衣领敞口处露出罩衣下的青衣,油铺街旁不远便是正大与福记的蓄油池,若真有关联,意图明显。此事探子没有打草惊蛇,接力尾随,穿城过巷,直跟到小吴门外,匿了踪迹,那处长株段铁路正在收尾,工民众多。“又是青兵,阴魂不散呐。”陈二毛道。这线索是英领馆通报的,却是美国人阿林敦查得,“好手段,竟能查得这种线索。”卢磊一也吃惊。

陈二毛却望着他笑,道他忘了阿林敦的另一个身份,他是湖南邮政的总办,管着全省的信差,“省府在籍的信差就有百来人,还没算编外,满城巡城马归他所用,查点消息可比我们容易。”陈二毛道,“洋人精得狠,叫他来帮忙就是借重他的这重身份。”

(晚清驿站为清廷所设,只传递公文。邮政局原为海关寄信局,为洋人把持,商民通用。)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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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索文

责编:方悄悄

作家/吃货;现居长沙,一个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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