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系网易戏局栏目出品。
蜃海:你能想象,产自喜马拉雅山麓生蚝的味道吗?
前言
蜃,大蛤也。古代传说中,海里有种大牡蛎,其名为蜃,吐出的蜃气能变幻出亭台楼阁,故名海市蜃楼。现在它们也叫生蚝,统统被端上蒸锅,我和我多年不见的好兄弟韩滔能一口一个。
吃到一半,韩滔突然告诉我,有一种特殊养殖的生蚝,传说会分泌一种能让人“吐真言”的蜃脂,而他手里就有一些。
真奇怪,我们两个好兄弟,能有什么秘密瞒着彼此呢?你说,对吧?
第一场
多年不见的室友邀请我一起过单身夜。
事情来得唐突。凌晨两点,我顶着交稿日的死线改完一篇稿子,跑到凉台抽烟,打算完事洗澡睡觉。一个陌生的电话打来,还以为哪个采访对象失眠,打算和我倾诉,犹豫一会儿接了。没想到是他。寒暄两句,韩滔说:
“明天去露营?你和我,单身夜。”
他的声音有些疲惫,似乎刚运动过,或是了结一桩大事。
老实说,我并不意外,甚至隐隐为此感到兴奋。学生时代,我和韩滔有过一份秘密契约。即使多年没联系,对方为要紧事打电话,不管何时何地,也要迅速奔过去帮忙。当时随口说的话,我记得很牢。毕业后,我们果真很久不联系,时隔两三年见一面,也是在其他室友的安排下。谁也没提起、动用过这桩契约。
时间氧化万物,偶尔翻照片,我怀疑契约是否还在保质期。
这一天终于到了。
“准备结婚了,和丽蓓?”
“还能有谁。”
或许是职业的缘故,我和丽蓓走得更近。我是记者,她是媒体编辑。两人同在一圈子里,熟识的人和事相近,共同话题多。谁家的稿子做得好,哪位编辑有什么怪癖,吐槽起工作,几乎不需要特意解释。倒是韩滔,记得毕业的暑期一起去海边,我和丽蓓相谈甚欢,他在旁尴尬地听,插不上话,夜里索性独自回屋睡觉。我们渐渐不再相见,我在媒体打混,他在地产界如鱼得水。
我们友谊的氧化多少与这有关。
我和丽蓓的接触并未因此而断绝,有时她会主动约我见面,聊聊工作中烦恼的事情,话题无外乎哪位编辑怎么样,哪篇稿子费下力气,领导和采访对象有多奇葩。多是吃饭,偶尔饮酒。我们很默契地都不提起韩滔,话题牵扯到他,自动终止,继而转向,如同一块禁止通行的告示牌。我自认问心无愧,默认自己对丽蓓说的每一句话,发的每一条信息韩滔都知情。
但这是在白天。每到拷问灵魂的黑夜,我也怀疑是否对丽蓓动过心,是否该在界限内再退一步。
怀疑的起点源于两年前初秋的见面。地点在鼓楼大街,一家白天卖黑胶,晚上放音乐的店。我们约好周五晚上十点。丽蓓穿着一件米色风衣,黑裤白鞋。室内闷热,她松掉扎好的卷发,披散开。我们对坐在圆桌两侧,各自面向舞台,中间隔着一盏灯。
起初的话题忘了,似乎是聊一篇出轨的选题,丽蓓突然问我,男性是否会和兄弟的前女友恋爱。
我对性别话题向来警觉,不愿正面回答,说,通常不能吧。她问,理由呢?
“总觉得是一种背叛。”
“觉得是兄弟的,碰了不好?”
这是媒体的思维方式,寻根溯源剖析动机,再挂一理论下最终判断。有时候我挺烦她这样,聊天就好好聊天。刚要一本正经地批评,她说:
“如果是我,你愿意吗?”
我的啤酒当时就不好喝了。差点一改往日默契,问她和韩滔的情况。幸好当晚有一女孩及时跑来,问我的微信号。我几乎每个月都要去那家黑胶店,多年来没有问联系方式的,唯有那晚。含糊着答几句,我开始给女孩隔空微信。丽蓓没再说什么,喝光酒,先走掉了。
我与黑胶店女孩约会过两、三次,又交往过一阵,无疾而终;和丽蓓依然见面,向往常一样吐槽工作的琐事。尽管没有做任何出格的事,那晚的意外却像一根缠住心脏的线,平时软塌塌垂着,到了寂静的深夜,不经意间越绷越紧。
隐秘的线,渐渐内化为搅动情绪的汤匙。但凡生活中有什么不顺,我就想起这回事,具体的情景却越来越模糊。后来,我甚至怀疑它是否真实发生过,也许只是情绪导致的臆想在作祟,但黑胶店女孩的微信已经删掉,更不敢问丽蓓。
错将没有发生过的,当作事实,恐怕意味着一个人在崩溃边缘。
所以听说韩滔和丽蓓要结婚了,我多少有些释怀。两年前埋下的线终于有机会剪断、抹平。
我问韩滔,单身夜需要准备什么。他说什么都不用,穿衣服就行。
“明天早上九点,我开车到楼下接你。”
第二场
韩滔胖了。优衣库完美凸显出他的啤酒肚。整个人好像大了一圈。但这不是最主要的改变。学生时期的韩滔愤世嫉俗,眉心永远紧皱着,二十出头皱出抬头纹。现在那位置的肌肉松开,舒展了,面部脂肪几乎挤进眼眶。每隔七年身体里的细胞翻新一遍,倘若说法不虚,面前已是另外一个人了。
这算不得坏事,不过是自然而然,但我有些感慨。过了二十五岁,生活如同由别人的手里凭空接棒。周围的朋友结婚、生育,在轨道上勇猛精进,唯独我滞留原地,执迷以往风景。
趁韩滔不留神,我跑到镜子前重新打量自己,幸好眉心依然习惯性地绷着。
我没有听韩滔的话。昨晚临睡前,我准备了几件厚衣服,翻出多年不用的帐篷、睡袋之类的东西,跑到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买了一包吃的,还到自助银行取出两千块钱现金。望见地上的背包和塑料袋,韩滔两手一挥,说:
“吃的带着,帐篷搁家。我那有,后备箱装不下。”
他买了一辆奥迪,新车,告诉我,是孙丽蓓的嫁妆。见我眼神怀疑,又嘿嘿笑,说年前接到一笔大单,跑到芝加哥待了半年,回来以后全款购置。我问他近些年究竟在做什么。他说最早卖豪宅,又转做商业地产,商场、公园、游乐园都做,最多的还是地方项目,越穷乡僻壤越挣钱。
说着进车,坐在驾驶座上开一罐红牛,鲸吞似地猛灌两口,纠正道。也不对,这样说吧,到一小城,看学校豪华,还是市政大楼豪华,如果是后者,就有戏。
他边调导航边问我,这些年是不是还在做记者。我说是,怎么,要给我介绍采访对象?说完,我就意识到有些问题,但假装不觉。韩滔说,还用介绍,我还不够吗,可是我敢说你敢写么。孙丽蓓老是跟我抱怨,这行越来越不好做,我让她跟我来做地产,她偏不。文艺女青年,没辙。
他长出一口气,一掰方向盘驶离停车位。
“她负责美貌如花,我负责赚钱养家,总行了吧。”
三年前,韩滔的团队负责过一个主题公园项目。秦皇岛附近。按他的话说,池子挺大,公园里露营、展馆、游乐设施应有尽有,森林、山坡、花田都在公园范围内。眼看着就要完工,地方领导遭到举报,说是包养情妇,闹到上面还审出其他问题,团队问都不敢问,项目就此了断。那块地一直闲置,既没有对外开放,也没有重新规划,就那样荒着,沦为废墟。
韩滔计划直奔海边,结结实实吃顿海鲜,下午杀进公园,看看里面变成什么样了,晚上就在那露营。我采访过废墟探险者,也闻河北境内多魔幻,听他提起这些,隐隐兴奋。
抵达海边已是下午两点。中午只在休息站吃了两口零食,腹内饥饿,胃液灼烧。我们走进一家海鲜馆,直奔角落,两人点了一盘鲅鱼饺子,五百多海鲜。
我久不像这样吃东西,近些年饭量越来越小,有一回甚至遭到约会的女孩嫌弃。此刻对面坐着韩滔,也不消在乎什么风度,仿佛回到学生食堂,一通狼吞虎咽,吃得腮帮子酸麻。韩滔比我吃得更多,尤其生蚝,手掌大小的空壳填满垃圾桶,引发整个海鲜馆的围观。我怀疑丽蓓厌恶这东西,对韩滔提过婚后不许再吃的禁令,因为怎么看,他都像在吃这辈子最后一顿。
我们对视,继而哄笑。年轻时的一些东西回来了。
“有机会,带你去芝加哥吃生蚝。”
“芝加哥不是沿海地带吧。”
韩滔神秘地一笑,翻过掌,骨节敲了敲生蚝的空壳。
五十年代,一位生物学家从康涅狄格的海边挖下一批生蚝,养殖在芝加哥的水族箱里。两地相距千里。起初两周,什么都没有发生。按说,这些东西会随着潮起潮落发生变化。但是接下来两周,神奇的事发生了。生物学家意识到,它们的起居开合不再遵循康涅狄格的潮汐,而是芝加哥的潮汐时间。
但是芝加哥没有海。这些生蚝,是通过感知气压的变化,推算出芝加哥想象中的潮汐的。
韩滔眉飞色舞地冲我讲起这个俗套的故事。我在朋友圈里看到无数媒体转发过。故事的结尾,生物学家写下一篇论文,最后一句是:
“芝加哥没有海,但生蚝带来了海。”
刚抢断他的话,我立即后悔了。即便是陌生人,这样做也格外扫兴,何况是多年没见的老同学。这可能就是大家不愿意和媒体人打交道的原因罢。
但是韩滔没有出现失落的表情,反而像是受到鼓舞一样。
“听好,我现在要讲后续了——”
生蚝带来海的故事传遍芝加哥地下美食圈。走私市场的商贩们,谁也没读过生物学家的论文,却能将这个故事像导游词一样倒背如流。当地渐渐出现一种新海鲜产品,芝加哥本地生蚝。价格是一般生蚝的五到十倍,声称即使一辈子生活在内陆,没有见过海,也能让你感受到海的气息。
我震惊了五秒钟,随即想到荒谬之处。这样说,只要经过运输抵达内陆或者非产地的生蚝,不都是一样的?
“没错,我当时也这样想。”韩滔捏起一块生蚝壳。
“但是,你见过海鲜馆把生蚝活置多久?”
随后,更隐秘高端的定制出现了。在利益驱使下,人类的勤奋和好奇心往往能突破想象力的极限——地下商贩开始不计成本地买入高端设备,通过调节水族箱模拟全球各地的环境。这些生蚝本就生活在这个星球不存在的海域,现在更如同穿越虫洞,在大洲之间反复横跳,创造出一个又一个想象之海。
“你能想象产自喜马拉雅山麓的生蚝吗?”
“所以,它们的味道有什么特殊之处?”
“难以言喻。”
轮到我失落沮丧了。尽管撑得微微胀痛,我依然觉得腹中还留有一块隐秘空间,供喜马拉雅山麓的生蚝安眠。一个足矣,其他海域的也行。
“听你说这么半天,只能干瞪眼,真难受。”
“虽然吃不到嘴里,但我把副产品带来了。”
说着,他从包里掏出一枚圆柱状的东西,外面裹着两层油蜡纸。剥开,里面是一块白色物体,大概小拇指那么长,直径比一元硬币大一圈。
我问韩滔这是什么。他说,这是准备和我分享的好东西。这家伙胖一圈,卖关子的能耐也长了不少,喝两口饮料,继续讲下去。
定制生蚝流通后,地下商贩惊讶地发现,这种生存在想象之海的生蚝,会罕见地分泌出一种油脂,量极小,但足以将周围的水搅浑,如章鱼吐出墨汁那样隐秘自身。若是将其涂抹在普通生蚝表面,有些生蚝竟会缓缓撑开硬壳,将隐匿在黑暗中的柔软身躯暴露在外。他们将这种油脂取名为蜃脂,提炼出来,制造成蜡烛,点燃,据说吸入者会产生匪夷所思的体验。
我将信将疑,问韩滔具体指什么。
“据说能让吸入者倾吐藏在心底的秘密,就像生蚝开壳那样。不过这都是传闻,我也说不准——”
韩滔小心翼翼裹起油蜡纸,“今晚,咱们就知道了。”
第三场
我们离开海滩,一路疾行。韩滔似乎对这一带很熟,始终没有开导航。大概半小时驶离市区,两旁建筑渐疏,植被越来越茂密,柏油路不觉变成土路。我坐在副驾驶座,一路闭着眼,思索着蜃脂点燃的事。韩滔开着车,几次提起和丽蓓的生活琐事,我都嗯嗯啊啊含混过去。或许以为我在瞌睡,他不再继续。
我曾经读过一本书,上面记载古时巫师将兔子油倒进油灯,念一段咒语,点燃油灯,周围的女人即会脱掉衣服,主动在男人面前赤身裸体地跳舞,直到油尽灯灭。作为一个精神正常的现代人,我并不相信兔子油具有这样下流、强悍的功效,但是这多少反应了动物油脂在神秘仪式里曾扮演重要角色的历史。
为这东西取名蜃脂的,多半是中国人,至少非常了解中国古代传说,因为在古代记载中,蜃指的就是巨大的蛤蜊。传说中蜃善吐气,吐的气又能变幻出亭台楼阁,渺如仙境,也就是我们通常说的,海市蜃楼。
不过那终究是神话传说罢了。所谓匪夷所思的体验,多半是埋单者的心理作用,甚至可能是为了避免被认作遭受恶作剧的大头鬼与地下商贩的合谋。至于名字,消费主义的花样而已。
韩滔停车,摆摆手,将我拽回现实。你看,那就是公园正门。我沿他指的方向望去,只看到一片绿荫葱葱,仔细瞧,一扇石雕门隐藏在密密麻麻的藤蔓中,大小差不多等同于北京动物园那扇石门。我已经多年不见这样富有活力的藤蔓,市里多是刚长出来一些,就被连根铲除,理由是破坏建筑结构。这里的藤蔓,紧紧缠绕石雕门,那力量好像能随时将它拧碎。
韩滔朝西继续开,大概绕了两公里,车停在一扇铁门前。按照原先设计,这里恐怕是员工出入的地方。铁门看样子已经锈死,即使有钥匙,也插不进钥匙孔里,何况外面也同样缠绕着藤蔓。他熄火,让我在车上等会儿,接着下车拉开后备箱,翻出一柄消防斧。看来早有准备。他对着藤蔓一通乱砍,一使劲推开,原来压根没上锁。
饶是早有心理准备,我还是被眼前的景象震慑了。远处有一座青山,一道银色溪流由山顶贯穿下来。绿荫蔽目,苔藓与蕨类植物征服了石板路,藤蔓和杂草拥抱座椅和告示牌。泳池化为泥沼。游乐场成为松鼠与鸟类的巢穴。这不是保留自然原貌的森林公园,而是人类灭绝后的实验场。我开始担心,在这里露营可能遭遇到蛇,或者其他危险的野生动物。
韩滔一路开到森林的入口,那里孤零零地矗立着一座木屋,大概是为守林员准备的。木屋简陋,门早已懈掉,前两天下过雨,雨点沿房檐滴落。屋里透着霉味,即使在白天也显得阴冷潮湿,有桌椅,柜子,还有两张弹簧床。蜘蛛网盘桓墙角,上面挂满昆虫尸体。一切都烂糟糟的。
韩滔打算从这里徒步,翻过山再回来,晚上睡在木屋里,当作一场自然探险。
我曾经有露营的习惯。起因是二十四岁那年,在音乐节遇见一个颇为精怪的女孩,经历了一些至今看来都很诡谲的遭遇。此后大概有两年,我时常独自雨天露营。回想起来,仿佛是发生在另一个人身上的事。
“你歇着,我搬东西。”韩滔说着走向后备箱。
我想帮忙,却被他一把按住,力气惊人。
“不要动,歇着,很快就好。”
我唯有守在原地,眼看着他一样样提出后备箱的东西。睡袋、充气垫、露营灯,食物、大桶啤酒、饮用水、卡式炉等等。他动作很快,没等我迎上去,砰地合上后备箱。
“咱们出发吧。”
阳光穿透树荫与雾霭,照亮林中的路。我们沿着溪流向上爬坡,树身彼此倾斜,枝杈交缠在一起。河边的草地又湿又冷。溪水晶莹剔透,河底伏满巨大的鹅卵石。森林仿佛一个联合的生命体,植物、巨石与溪流,都是身躯内的器官和血肉。周围渐暗,除了踩到碎叶的声音,完全陷入静默。
我们起初脚步滞涩,随后越走越快,好像浑身都通透了,与森林化为一体。韩滔突然起跑,没等我反应过来,已然消失在树影间。我叫两声,没回复,唯有沿着碎叶和抖动的枝桠向前疾行。
眼看树荫渐稀,不远处传来韩滔的声音:“尹陆,你快过来看。”
我蹿出树林,视野一瞬间辽阔,眼前赫然出现一大片蒲公英田。溪流滑落山坡,花田劈为两半。阳光穿透云缝,这时大风掠过,万千花絮炸开,铺天盖地飞舞起来。远方的绿野尽染成琥珀色。韩滔双臂举起,声音响彻山谷:
“这是我种的,一整片都是我为孙丽蓓种的!”
年轻时的韩滔身材瘦削,肩膀却很宽。目光犀利,额头宽展,喜欢剃一头圆寸。按他的话说,外貌方面,男人越简单越是一种美。因此不惜重金购置一柄牛角剃刀,头发冒出一层茬,便无法容忍般地刮干净,露出一层青皮。
韩滔第一次遇见丽蓓的情境,我已经忘得差不多了。那算是一场意外,姑且称之为意外吧。孙丽蓓是我的初中兼高中同学,读大学前我们一直在同一个班。因为乐队演出的事,我请她帮忙。路过操场的时候,正好遇见在打篮球的韩滔。当时聊什么,是否交换电话号码,我早已忘在脑后。只是没过多久,两人正式开始交往,变得如影随形。不知为何,我觉得自己和他们俩的距离,分别都远了。像是整盒的冰激凌,被狠狠地挖走一勺。起初我以为那不过是一场典型的、校园适用款恋爱,毕业即分手,然而他们如今却抵达谈婚论嫁的境地。
我和韩滔躺在花田里,谈论起往事。过了多年,校园时期的经历好像被脑袋里的杂草覆盖掉了,我们亟需一柄剃刀,展露本身的颜色。
此刻山谷空寂、天空辽阔,思绪都流畅起来,尽管老话重提,却无滞涩和脸红,心里明亮惬意。我们待到天黑,唱着歌,沿森林的边缘返回。
第四场
晚餐不消多说,韩滔准备得极为丰盛。可是我们都只吃了几口,便放下了碗筷。一来随着年龄渐长,饭量小了,虾兵蟹将还在肚子里眷恋;二来我和韩滔心知肚明,晚餐不过是走个过场,真正的重头戏在后面。
我们分工明确。他将剩余的食材收拾进后备箱,免得野生动物闻到气味,啤酒和纸杯放进屋里;我弄好气垫床,睡袋,三盏露营灯找位置挂上,又把拼接的矮桌码在两人中间,捡来几块石头,以防蜡烛倾倒引发火灾。
天完全黑了。韩滔拿出蜃脂,捋顺蜡芯,看了看我。
“咱们应该关上灯,倒满酒。”
我同意。啤酒倒满,露营灯熄灭。
蜃脂点燃了。我们碰了一杯,凑到蜡烛前,试着嗅出什么,但是没有。任何气味都没有。烛光洒满木制的壳,影子钉上墙面,仿佛巨人窃窃私语。我们连喝两杯,在微弱的光芒中沉默了很久。
我内心有些失落,隐隐期待这并非一场恶作剧。看得出来,韩滔和我一样,尽量不显露任何情绪,唯恐释放出什么心理射线,摧毁传闻中的神奇体验。半小时后,韩滔叹息一声,别管它了,喝酒,跟你说个事。
“孙丽蓓经常瞒着我,去找一个男人。”
“有这回事?”我猛地一颤,喉咙的酒倒灌进嘴里。
韩滔说,没错,两个人有时候在咖啡馆见面,有时候在酒吧,去没去过酒店我不清楚,但不排除那样的可能。那个人也是记者,年纪和我相仿。这样的状态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但大概两年前我发现了,一直持续到现在。我试过旁敲侧击,孙丽蓓一直装糊涂,每回含糊两句就过去了。我没有直接证据,也不想这样和她撕破脸。
“那你结婚是……”
韩滔笑,很奇怪吧。我也觉得古怪,她经常和那个男人见面,但是并没有因此对我冷漠,无论性生活还是其他层面,都很正常。大概两年前的秋天,我向她求婚,没想到她一下子答应了,整个过程非常顺利。可你也知道,我是做商业地产的。我们这行有一说法,如果过程很艰难,结果往往皆大欢喜,如果过程非常顺利,那就说明我们忽略掉了某些细节,结局通常是灾难。这座公园当时就非常顺利,一路绿灯,结果你看。
我喝了口酒,随手从蜡烛旁边捏下一块石头,攥在手里把玩。
韩滔给我倒满了,说,自那以后,我开始搜索生活中的蛛丝马迹,包括她的银行流水,我的工资卡一直放在她那。结果不光没找到出轨的证据,还发现她是勤俭持家的好女人,卡里的支出极其正常,甚至称得上吝啬。按说这个年纪的女孩买包、买鞋、化妆品之类的很自然吧,反正我自己从没有节制过,但这些好像对她都没有吸引力。总之我能确定一点,她不是贪图钱财,才愿意和我结婚的。退一万步讲,即便是贪图钱财,那也没有什么。人生在世,谁不贪点什么呢。
“但我就是不明白,她到底在想什么。”韩滔突然激动起来,“我是很简单的人。我负责赚钱养家,她愿意工作就出去工作,不愿意就在家待着,要不要孩子都随她。这样还有什么不满足?为什么要瞒着我见别的男人呢?如果是误会,为什么不和我解释,说清楚不就好了吗?”
韩滔猛灌了一大杯啤酒。喉咙一鼓一鼓,仿佛除了啤酒,还咽下了别的什么东西。墙上的影子随着他的动作剧烈摇晃。他饶有深意地看我一眼,不易察觉的瞬间,瞳孔里的火焰放大了一点,又极为迅速地恢复正常。
一股灼烧感从腹部蔓延到喉咙,我把石块塞进兜里,说:
“你想让我打听那是谁?”
韩滔笑着看我,脸色难看,瘆得慌。
不用了,他说,这不是我叫你出来的真正原因。昨天下午,我在家里整理请柬,故意放了一张进去,上面写着那男人的姓名,想试探一下孙丽蓓的反应。结果她翻着翻着,看见那副请柬,脸红,心跳加快,跟你现在的表情一模一样。
我喉咙里仿佛塞满棉絮,眼角止不住跳动,一字一顿:
“你知道,那个人是谁了?”
韩滔哼了一声。是啊,我刚才没说吗,半年前就知道了。我问孙丽蓓,你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她说没有,我说好。晚上我们睡得很早,大概十点钟。夜里她以为我睡着,偷着跑到客厅,拿打火机烧那副请柬。我怎么可能睡得着,我已经半年睡不着了。她拿打火机烧请柬,打火机没气了,又跑到厨房找剪刀。怪她自己这些年在家从不做饭,想毁请柬,拿灶台点燃不就完了?
韩滔的面目渐渐扭曲,语调已经脱离了正常的范畴,好像整张脸的肌肉都不受控制。而我浑身像发高烧般震颤,整张头皮都在过电,无数纷乱的画面像被一双大手粗暴地塞进脑袋。表情没比他好到哪去。
他浑然不觉,兀自说着,你说她为什么要毁掉那副请柬,难道毁掉了,我就能忘干净整件事?你说她是不是傻,就好像生蚝,自以为闭紧壳,里面的东西就能不被发现,她到底有什么秘密呢。疯了,她真的疯了。我当时在厨房门口,盯着她,她突然看见了地上的影子,剪子直攮过来。我一夺一递,就那股寸劲,直接扎进她的心脏。
我猛地站起来:“你别开玩笑。”
他的眼泪、鼻涕和口水在脸上混成一锅粥,整张脸在阴影下战栗。我没开玩笑,尸体比我想象中轻,我装进睡袋,放进后备箱,就想给她埋在这,埋在我亲手种的蒲公英田。可是我自己做不到,夜里就给你打了电话,你还记得吗,咱们上大学时说过,即使多年没联系,有要紧事打电话,不管何时何地,对方也要赶过去帮忙。叫你过来就是为这事,我现在就要过去埋她了。
他站起身,踉跄着走向门口,想开门,却像瞎了一样找不到把手。我杵在他背后,脊椎深处一阵酸麻,满脑子都是一个念头:下一个轮到我了。
我摸出石块,对准,啪地敲下去。韩滔像一滩泥软倒了。我从他兜里摸出车钥匙,出门,一步步走向后备箱。
第五场
再见到韩滔,是在他的婚礼上。
婚礼在一座湖心岛上。湖畔草坪上矗立着一座白色花门,前方几排座椅,右首有一座椭圆形白色礼堂。现场布置低调、温馨。来宾不多,都是新郎和新娘的多年好友。我拒绝了韩滔让我当伴郎的请求,新人誓词的时候,远远地坐在最后的椅子上。前面,两位新娘的朋友七嘴八舌。这地方不错,是新郎找的。是吧,据说是公司的项目。新郎的后脑怎么回事。听说去露营摔了一跤,让石头磕的,都要结婚了,还那么不老实……
宴席过半,韩滔逮到空闲,拉着我到礼堂后面抽烟。
累坏了吧,我说。
连轴转,韩滔说。他解下西服的扣子,敞开衣领,蹲在湖边。这就是为朋友们办的,你还没看另一场,孙丽蓓他爸叫来多少老同事,老战友,更难伺候。我现在有一感受,婚礼这事,新郎和新娘压根不是主角。
我笑,累就累点吧,人家女儿都交到你手里了。
都还没来得及问你,韩滔说,那天晚上到底怎么回事。
我说,你真的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他说,想不起来,第二天醒过来,已经在家里躺着了,只记得咱们中午吃了好多海鲜,我做梦都是生蚝,还喝了酒,脑袋到现在都疼,所以那蜃脂到底有没有效果?我都跟你说什么了?要是没用,等到我去芝加哥,还得找他们算账。
我朝周围望了望,凑过去低声说:
“你说你杀了孙丽蓓,尸体就在后备箱,要埋进蒲公英田。”
“什么,这样啊。”
尽管竭力做出表情,我看得出,韩滔一点都没有感到惊异。整句话,仅仅是在他稠密的心绪中抛下一块细石粒,荡起轻微的涟漪后,迅速沉入深不见底的湖水中,湖面几乎瞬间就恢复了平静。
他展了展额头,继续微笑着说,所以蜃脂就是制造一种幻象,让吸入者以为,自己做了疯狂的事情,对不对?
我说有可能,也可能是咱俩喝多了。
“我记得那天我说了很多……”他小心翼翼地问,“还有吗?”
“都是以前的事情,无关紧要。”
韩滔叹息一声,我想着,蜜月的时候一定要带她去看看那片花田。叫你一起去,就是想知道蒲公英田还在不在,然后再带孙丽蓓去一趟。毕竟是当年亲手种的,你这样说,我都不敢去了。算了,过去的就让它留在那吧。真是可笑,我怎么可能想杀丽蓓呢。这玩意不着调,以后可不能再瞎玩了。
“你不是想杀,是失手杀的。”
“那不都一样,不可能的事。”韩滔欲言又止,最后说:
“那你看见什么了?”
我刚要回答,远远听见谁在喊韩滔的名字,是地产公司的前同事闹着要和他喝酒。韩滔打声招呼,匆忙跑向礼堂,跑到半截折回来,两手插在兜里说:
“这是咱俩的秘密,我觉得,没必要让孙丽蓓知道。”
我让他放心。
看着他的背影,一股说不清的恶心感觉从腹部涌起。我知道多年前那份秘密契约已经失效,从此以后,韩滔再也不会倾吐他的心事。因为我已经了解到他内心深处的秘密。那黑暗的,壳里的东西,我们既想知道,又害怕知道。礼堂里热闹非凡,氛围一派祥和。我独自在湖边,仍然思虑着韩滔试图掩盖的真相。对岸的草坪上,清洁工拿着水管一通猛滋。
这时候,背后突然有人拍了我一下,是丽蓓。
“谢谢你那天把韩滔送回来。”
丽蓓笑了,转身靠住围栏,留给我一个侧面。她今天很美,拍出的照片一定很好看。我想起她中学的模样,那时的丽蓓短发,性子直爽,言行举止像个假小子。想到这儿我才发现,除了毕业集体留念,我和丽蓓一张合影都没有。摄影师离得不远,但我不愿意把我们的合影定格在这样糟糕的一天。
“尹陆,我有一件事想问你。”丽蓓说。
“别问,韩滔当晚说的,我不会告诉你。”
丽蓓撅起嘴,说,我和那个谁见面的事,要是让韩滔全摸清了,你就不怕我有危险?我就是想搞清楚,韩滔到底知道多少。
我看着她,忽然有点想笑。从小就喜欢她假装生气的样子。有时候为了见到这副模样,故意惹她生气,气着气着,丽蓓就变成真生气了。
“只要你没有跨越底线,他就不敢对你动手。”
“你心里有数就行。都是成年人了,谁还没有见不得光的事。不过韩滔回来以后,那天晚上说的话半句都记不住了。”
“你呢?你在电话里对我说过什么,还记得吗?”丽蓓的问题像针刺过来。
“我说了什么?”
丽蓓盯着我半天,脸上渐渐展露笑意。
“断断续续,像梦话,我也没听清楚。”
说罢,她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走向那座温馨的白色礼堂。不得不说,她的眼神和表情,和韩滔有夫妻相了。
我撑住湖边的围栏,让自己尽量离那座礼堂远一点,视野再广阔一点,恶心的感觉再轻一点。倘若所有来宾都会读心术,知道我知道的一切,那这场婚礼将是怎样的景象呢。
又也许是我过于傲慢了。也许他们本来就知道,而什么都不会改变。
那天晚上,我翻开后备箱。除了剩余的食材和露营装备,什么都没有。我瘫软在地,汗水浸透衣服,整个人虚脱一样,挣扎着,拨出丽蓓的号码。山谷里信号很弱,电话接通后,丽蓓的声音断断续续传过来。我终于确信,韩滔讲述的故事,至少最恐怖的那部分,并没有发生。
夜幕如白昼,繁星缓缓流转,刺得眼睛疼。山谷的风拂过,我脑袋里无比混沌,却又从未如此清醒。蜃脂的魔力,并非使人倾吐什么秘密,但也绝非凭空捏造幻象。唯有内心的火焰能够将其点燃。那些幻象尚不存在于这世界,但迟早会成为现实。
在看不见的黑暗远方,漫天蒲公英正向我飘来。十余年光阴,不光改变丽蓓的容貌,韩滔说的话,半数已然成为现实。我们的壳越来越厚,里面填载无数秘密。而更远处的大洋彼岸,一座座阴暗的水族箱里,生蚝为守护它们的秘密,分泌蜃酯,创造出这颗星球上不存在的想象之海。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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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离鹿
责编:卡罗琳
小说作者;养着乌龟、刺猬和一只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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