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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国小民 | 弟弟婚礼的体面,由姐姐们背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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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开口向爸求证——春兰说的换亲的事,是真的吗?她爸却说,那事儿都过去了,不提了:“她跑了,这事儿没成,你妈后来也给她赔不是了,还要咋样?”

大国小民》第1291

本文系网易“大国小民”栏目出品。联系方式:thelivings@vip.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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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12月初的一天,我在超市拿着一把300克标价9.9元的蒜苔,正想发条朋友圈吐槽一下菜价涨得太狠,却看见老家的大表姐春梅发来信息,说她弟三蛋从江苏回来了,准备说媳妇,腊月办婚礼,希望能借些钱给她。

以我对春梅的了解,自尊心极强的她,轻易不会开口提钱,可细看文字,她言辞间又不像假的。我出了超市就给她打了电话,电话里,她的声音有些嘶哑,似乎刚哭过。

“这两年我妈一直着急三蛋的婚事,暑天媒人给介绍了一个女的,年纪不小了,两人在微信上也聊了好几个月,现在准备定下来。”

“那挺好的,你弟也快三十了吧,早该成家了。”

“好肯定是好。只是他要结婚,我老娘就开始给我和小兰派任务,要我们每人先摊出三万块钱,放在她那儿,要得还挺急,都催我两回了。我手里一点钱都没有,想着你那宽松,借姐两万块钱,能行吗?”春梅说着说着,语气里又有了哭腔。

她又特意叮嘱:“千万别告诉咱姨(我妈),她和我婆婆一起跳舞,叫我婆婆知道了就不好办了。”

春梅长我4岁,属于那种一表三千里、血缘关系极淡薄的姐姐。我曾找家里大人理过这个亲戚关系,才弄明白春梅奶奶和我姥爷属于姑舅表兄妹。不过我们两大家子一直有走动,我大姨的婚事就是春梅奶奶撮合来的。现在春梅家还和我大姨家同在董家村,就在一个巷子前后脚住着。

我从小和大姨亲,每逢寒暑假几乎长在她家,那时的春梅常带着我们几个小孩子玩。她身量高,眉眼和善,脾气极好,在家里又是老大,很会带小孩子。她带着我们这群童子军去田里拔草编花篮、林子里摘桃子,又领着我们遍地找知了,逮住了就在菜园里抠一撮黄泥巴,把知了囫囵儿裹起来,扔到灶膛里烤,烤熟了扒开泥,单拣蝉背上一块瘦肉,撒点盐,吃着特别香。她还让我们几个在树干上找一种金色的蝉蜕,要完整的,说是一种中药,收集好了可以卖给村里的老中医,得了钱她想买一种24色水彩笔。

我喜欢跟着春梅玩,有一阵子甚至特别羡慕她妹妹春兰能有这么个有意思的姐姐,天天在一起多开心。但春兰似乎并不这么想,孩子们一起玩时,她要么自己一个人玩,要么就呛声姐姐,或干脆甩脸子跑掉,春梅又花功夫哄她回来。

春梅小时念书成绩中等偏上,我大姨就是她的小学老师,说她要是盯紧点,考个师范没问题。可春梅家条件一般,爹妈也不重视女儿们的教育,只让她读到初三,毕业后在县职中参加了1年职业培训后就去了深圳打工,听说是在做女装的流水线上踩缝纫机,每天要干12个小时,两班倒,住集体宿舍,每个月4000块钱。这样干了三四年,她便被家人招回来相看人、结婚了。

春梅最让我惊奇的是她的一双巧手。七八岁时,她奶奶买回来几张粉连纸糊窗子,被她画成了百花图、百蝶图,到五六年级,她就可以和奶奶一起剪春条、窗花,还给奶奶画出不少新的花样。我问她跟谁学的,她说跟“翁仙子”学的——原来,她在自家东屋放粮食的大瓮底下,发现了半本画谱子,没有书皮也没有封底,不晓得是个啥书名,问家里大人书哪里来的,竟也没人说清楚。这书里面各式各样的花草都有,被她拿到后爱若珍宝,没事就拿铅笔照着画,竟有七八分的像。

我考上大学时,春梅还托我大姨给捎来了两副大红色的“喜鹊登梅”窗花,尺寸很大,约8开见方的样子,剪得极其精细讨巧,两只喜鹊的尾巴上“万”字形的花纹、大小都各不相同,春梅还有自己的一番说辞:“北京城里的大教授什么洋气的没见过,咱小地方这窗花很有特色,说不定还能入眼。”

这两幅窗花,后来我送给了一个来中国做田野观察的社会学教授,她痴迷中国传统文化,看了这剪纸,赞不绝口,带回了澳洲。

我最感激春梅的,是几年前她给我施过的一次援手。

那时我女儿1岁半,我老娘从老家来北京带孩子。有天老太太出门遛弯儿,没留心绊了一跤把腰扭了,加上她原先就有腰椎间盘突出,医生就开了一通药并建议:躺硬板床,至少两个月。

我们两口子双双在职,都在各自赶项目,请长假不太现实。最后老娘提议:从老家找个靠谱的亲戚来帮忙看娃,她在一旁指导,坚持上两三个月,问题不大。她在微信上和我大姨合计了一回,就把春梅姐找来了。

来京之后,我们说定2个月的时间,春梅和我老娘住一屋,白天带孩子,做三餐,周末休息两天,可以出门逛逛京城。我们说好每个月给她7000元,中间可以回老家一次,给她报销来回高铁票,她却连连推辞,坚持只要5000块一个月。

“从来没有来过北京,我就当来旅游了。”春梅还是幼时自尊自强、周全热心的大姐样儿,多出的钱死活不要,放下箱子就要下厨做饭,被我拦下后又开始收拾床铺——她不仅带了自己的换洗衣物,还带了床单、被罩和一双新拖鞋。

“不是姐和你生分,实在是不知道北京城怎么讲究。这也不占地方,拿着防备一下。”

她坐在沙发上和我聊天,我才知道她膝下已有了两个儿子,一个上初中,一个上小学,一直由她婆婆负责接送、看护。她和丈夫原本与人合伙跑客车,承包了一条老家县城到市里的短途客运线路,丈夫是司机,她售票,做了好几年,虽没有大富,但日子尚算平稳。可前一阵上面忽然开始搞区县经济一体化,从县里到市里开了两条公交线路,沿途村镇都设了站点,最便宜的票价是2块,最贵的不过5块,春梅他们运营的客车想要赚钱,票价都得10到13块,只得卖了客车。两口子待业在家,不免吵闹烦闷,春梅去我大姨家串门,一听我家里缺个人带小孩,也不问工钱,便兴冲冲要来北京。

春梅到底年轻,接受新事物很快,来了不到一周,便摸清了我家附近超市和菜市场的分布,每天乐乐呵呵买菜、带孩子,还拉着老太太说老家的消息见闻,大大缓解了我老娘的思乡之苦,让家里气氛松快了许多。她手脚勤快,照顾孩子、做饭之余,连我家的卫生也包了,比起我自己周末瞎搞,她清洁得更彻底、仔细。连我老公都感叹:“春梅姐一来,咱家里的清洁度提高了一倍的哇,春梅姐的战斗力真强悍!”还让我给春梅额外买些礼物和新衣服表达感激。

所以,这次春梅开口借钱,我没有拒绝和回避的理由。我告诉她,这钱能借她,不着急还,等你手头松快了再说。只是疑问:她弟弟三蛋结婚,她妈不是不清楚她手头不宽裕,为啥还派出这么多的“现金任务”?

春梅解释,说她和妹妹出的这个钱主要是承担婚礼的“三个小头”——新娘子的“三金(金镯子、金耳环、金项链)”钱;请亲朋好友、同村人吃席的费用;请管乐锣鼓队和婚庆公司主持摄像的钱。

“我们家好些年没办过喜事了,爸妈说要大办,请人要请得宽,要按照‘坐80桌’的标准去办,席面的档次还不能低,要300元一桌的。”

80桌、300块,就是2万4,“三金”估价是1万5,管乐锣鼓5千,婚庆公司5千——春梅她妈明确说了,这5万块钱,得由两个女儿分摊,还得再打出点富余量,所以每个闺女得给她交3万,“剩下的大头”,16万8的彩礼钱,则由他们老两口来承担。

春梅说,在老家农村,凡是弟弟结婚,成了家的姐姐总要出点“血”,出多出少并没有定数,端看娘家人的要求和自己的经济情况。

“我爸妈的心思我知道——三蛋总算不在外面打光棍了,他们想借点女儿的力,热热闹闹办一场。我是老大,亲弟弟结婚,我认头,就是没钱、去借钱,也要把这事儿圆满了。”

但熟悉的人都知道春梅身上还背着不少外债,没几个人愿意借,借了一圈,才凑了1万块,她这才为难地找我这个远房妹妹开口。

2

之后听春梅讲,她妈让她和春兰出钱的“任务”,并不顺利。

春梅妈没想到,自己满心欢喜地给小女儿打电话提出“拿3万块”的要求时,直接被春兰强硬拒绝。于是又转头找大女儿说:“老二这个家伙一贯难缠,嘴里牙多,啥事儿到她那儿都要说个明白争个是非。她手里握着大钱,却不愿意出这3万,真是越有钱越精抠!你上她家看看去。”

春梅、春兰姐俩只差两岁,长得不像,性子也南辕北辙——春梅是晋南地区常见的银盆大脸,圆鼓鼓的眼睛,塌鼻子,生来爱笑,什么事到她那儿都是“好好好”;春兰则是容长脸儿尖下巴,大眼睛挺鼻子,常常冷着一副脸,她妈常说她“独”“刁钻”,心眼儿多,有事先挑理,从小因为穿姐姐剩的衣服鞋子,不知道闹了多少回架。

春兰也是初中毕业后就去南方打了几年工,到了结婚的年纪,回乡寻婆家、嫁人。春梅两口子跑车的时候,春兰家守着十来亩桃树度日,一年中总有两季吃肉困难。

可过了30岁,姐俩的时运就反过来了。

春梅走了背字,客运线没了,她在县里新开的超市打零工,做牛奶、零食、日用品的促销员,行情好时一个月能挣2千多块,不好时连1千也没有;男人贷款买了一辆江淮轻卡,挂靠在一家运输公司下面接一些短途货运,结果跑车不到一年,贷款还没还清,就在国道上撞了一辆拉苹果的三轮车,骑车的老头胯骨骨折,除去保险公司报销的医药费,她家还借钱赔了人家3万。

春兰早先嫁到了县城附近的李家村,婆家条件一般,好在男人是独子,她进门就当了家。赶上了近几年县城东扩,政府征了李家村的耕地,春兰一家四口大人并两个小孩,得了近50万的补偿款,原本紧巴巴的日子一下子松快起来。拿到钱后,小两口一起考了驾照,买了一辆日产阳光,在县城跑起了滴滴,两个孩子都送到县城上小学。

春梅领了老太太的命令,到了妹妹家也不周旋,开门见山就给春兰算账——在农村结婚,男方家除了彩礼这个大头,“三金”“大席”、管乐婚庆这些个小头,其他零碎的花销也不少——从男女双方确定关系开始,先是得有“见面钱”,男方给女方1万1,寓意“万里挑一”;然后订婚时,男方要给女方“订婚花红”,2万8(不包含在彩礼里头),还要张罗十来桌订婚宴;婚礼前10天,女方来“送东西”,男方要回礼6千;办结婚仪式,要前提5天“起事”,平院子搭彩棚6千元,迎亲车队4千,“上马钱”“下马钱”各2千,婚礼当天要给女方“改口费”6666……

春梅说:“这是事先能列出来整块花销,到时还有许多不得不花的零碎钱。弟结一次婚,爸妈怕是要脱一层皮。”

春兰不屑:“他们从10年前就准备给儿子结婚攒钱,这两年果子、桃子行情都好,这些钱不差啥了吧?”

“咱俩一人3万把酒席、三金、管乐包了,他们好坏轻松一些。”

“我还想轻松一些呢!”

“你这两年还不轻松啊?我这么紧张,家里拉着饥荒,不也要出这钱么。”

“你在爸妈那儿一贯是好人、圣人。我管不了那么多,我只出结婚那份礼钱,两千块钱顶天了,多了一分没有。他们不高兴,我以后不回娘家便是。”

春梅心里一阵烦闷,问妹妹到底咋了:“是他们谁得罪你了?”

春兰却不理会这话,又拉拉杂杂说起小时候的事——从小到大,她就没穿过几件新衣服,都是捡春梅剩下的穿;破了口的红裤子被奶奶补了一块灰补丁,穿到学校被同学笑话,回家哭诉,却被怀抱着弟弟的妈妈扇了一巴掌;放麦假天天顶着太阳去人家地里捡麦穗,打了半口袋粮食,想要换一双新凉鞋,奶奶却转身找出一双后鞋带和鞋底已经断开的塑料凉鞋,拿着烧红的火钳子在断裂的地方一烫,把两截鞋强连上扔到脚下让她穿;县里的表姨来看奶奶,看见放学回来的她背着漏洞的馍布袋,就托人捎回来一个双肩带书包,却被妈妈收起来,说等弟弟上学时背……

这些事春梅从小到大不知听妹妹抱怨了几百遍,就打断说:“那时候穷,大家都这样的,就你从小爱臭美、挑拣。为这,咱爸小时候还专门带你去镇上理过头发,我还是大了自己挣钱后,才第一次上理发馆呢。”

“上理发店为了什么你忘了?咱妈在家剪了我的辫子卖‘活头发’啊,任我怎么不愿意,硬把我剪成个刘胡兰。我哭背过气儿了,爸才说去镇上理发店给修剪个好看的短发。”春兰回道,“我怎么臭美了?谁不想穿新的戴新的?你是老大,身上穿戴脚上鞋,不管是做的还是买的,都是新的。我呢?上深圳之前,我连一双新的白球鞋都没穿过。”

春梅能理解妹妹情绪上的不忿,但又觉得这些小事儿没那么重要——在80年代,晋南农村家家都是这么养孩子,她自己还捡过妈穿不下的衣服,穿着上全村疯跑,当年用碎布拼一个花布袋子,套在头上也就上学了。现在新衣裳、新鞋子、新包,春兰和她家孩子是绝对不缺的,怎么心里就过不了这个坎儿呢?

“老两口今年都60多了,不说别的,光彩礼这16万8,他们攒多久才能攒够?光看着果子桃子卖得好,怎么不看每年先往里扔多少钱?地里投资大,买肥料、浇水、请人套袋,10亩地加起来不少钱呢,到头来他们能落几个钱?这次估计还得借外债呢。他们好赖把咱俩养大,这时候开口了,能不给吗?”春梅苦口婆心。

春兰却听不进去,只说,愿意当好人你自个儿当去,别拉着我下水。接着又磕嘴家里给弟弟三蛋“订”下的新媳妇:“一个跛子,还狮子大开口,敢要16万8,她是金子做的呐?我们村有人前些天刚迎了新媳妇进门,人那姑娘头婚,好胳膊好腿,才要了13万8的彩礼钱,人娘家还陪嫁了一辆五菱宝骏呢——咱这弟妹是多金贵呐?”

春梅心想,都说大姑子不好惹,也不全无道理。

准弟媳妇的情况,春梅从她妈那儿知道一些,也找人去查访过,确实是个苦命的:邻村的姑娘,叫亚妮,26了,小时候亲娘没得早,养在奶奶跟前。八九岁上沟边摘酸枣,脚没踩实摔到沟底,摔断了右腿。她奶奶不肯带着去县医院看,只找了村里的老中医捏骨、上夹板,3个月后拆板,骨头是长好了,两条腿却不一般长短,自后走路有些跛,还有些腿跟外翻。村里有明白人说,带娃去地区中心医院做手术,把长好的骨头再打断、重新接上,没准儿就能好全了,她奶却说:“哪有那个钱?她老子在外打工好几年不回来,一分钱不往回捎,我拿啥给娃做手术?跛就跛吧,这是她的命。”

亚妮长大后,因为跛脚,奶奶年老多病又需要照顾,就没有像村里的同龄女孩子一样去南方打工。媒人说,亚妮虽然腿脚吃不上劲儿、干不了重活,但勤快、爱干净,能操持家务,是个爽利人。前几年奶奶去世后,她买了个电三轮,逢集就到街上摆摊,卖些手套袜子小零碎物件,“是个会过日子的”。

“你就算可怜三蛋吧,咱就这一个兄弟,娃一辈子就结这一回婚,咱妈怕得和什么似的,怕别人来‘破亲’,怕这婚结不成。”

春梅给春兰留下这话,便离开了。

3

“三蛋”是春梅他弟弟成乐的小名。当年,春梅的爷奶和爸妈一心想要个男娃,生到第三个才如愿以偿,于是给孩子起了个大名叫“董成乐”,意思是“成了”。

作为家里唯一的男孩,三蛋的出生让他妈、他奶终于在村里挺直了腰杆,自然是全家的金疙瘩。他妈自来没有母乳,春梅和春兰都是喝家里熬的小米汁长大,到了三蛋,却辗转托人从西安买奶粉回来喂养。

可这个全家人最珍重、最关爱的男孩,命却不咋好。

那是1990年,春梅记得很清楚,北京办亚运会,数学老师兼着美术课,教同学们画熊猫“盼盼”,她画得最像,还出了校门口的黑板报。那年从天气变冷、家里生起煤炉子开始,弟弟就开始生病。一开始是咳嗽,有痰,后来隔三差五地发烧、哭闹,见天往村里保健站跑,爸妈的脸上都蒙着霜挂着雨,奶奶嘴角急得起了泡,家里的钱也紧张起来。

往年刚入冬,奶奶就拿出一刀一刀各色的彩纸,摊在炕上,带着花镜,画样子、剪春条(当地人叫做“爷门帘”),春梅到家放下书包也会加入其中;腊月头上,奶奶就开始拾掇剪好的春条,“四季平安”一摞,“梅兰竹菊”一摞,“万紫千红”一摞,“春回大地”一摞,“招财进宝”一摞……分门别类地放在一个大木箱里;过了腊月十五,就推上板车去各个镇子上赶集,卖春条,得了钱先给全家人扯布做新衣服、买年货。

可那年腊月,奶奶全没了剪春条做买卖的心思,连装彩纸的箱子都没打开,天天拿着一个水银的温度计塞在弟弟腋下,再拿出来对着灯光看,唉声叹气后,又张罗着找人粜麦子换钱。

三蛋差不多烧了1个多月,扎针太多,村保健站的大夫下手又重,打开尿布,小屁股上全是青一团紫一团的硬块。后来又折腾到乡卫生院,打针、输液,到了腊月廿三小年跟前,三蛋的温度总算下来了,大人们便把他丢给放寒假的春梅和春兰照看,赶紧忙活着过年的事儿。

春梅发现弟弟没有之前好动了,安静了好多,跑去和她奶说,老人家见怪不怪,说孩子病了1个月,精气神都被抽走了,小年多给灶王爷供上点糖瓜,年三十儿再好好祭一祭先祖,过完年就“回神”了。

“实际上,那个时候三蛋的耳朵已经坏了,但没人发现。不到1岁的小孩,吃喝拉撒都好,嘴里咿咿呀呀,大家都当是一切正常。”春梅跟我说。

等三蛋过了3周岁生日,村里差不多大的小孩已经能清楚地说整句的来回话了,他嘴里却还只会发几个简单的音。春梅奶奶一直当是“贵人语迟”,“我们三蛋子虽然不会说,心里灵醒着呢,啥都知道,就是还没到开口的时候,春梅她娘小时候就说话晚,多大了才说一句囫囵话”。

可眼看三蛋到了上幼儿班的年纪,不少村人都劝,说带着孩子去大医院检查一下。春梅爸妈带着儿子跑了一趟县医院,这才知道大事不好——三蛋左耳的听力已全部损坏,右耳剩下极小部分的听力,且发病时间太久,诊治不易。

家人当然不死心,带着三蛋,跑到地区医院,又跑到西安的大医院,看了西医看中医,花光了家里的积蓄,欠下许多外债,可最后三蛋还是成了一个“半哑子”——他听不到别人正常音量的说话,除非对着他的耳朵大声吼叫;问别人话,要重复好多遍,说话超大声带比划,别人还是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渐渐地,他也不开口说话了。

“那个时候不知道是用庆大霉素有问题,后来知道了,我妈后悔得要命,我也跟着自责,为什么那时不多关注下弟弟的情况。”春梅说,后来她有了孩子,对小孩生病吃药尤其谨慎,抗生素类的药物坚决不用。

到了该上小学的时候,家人还是把三蛋送到了村小。可他在课堂上坐不住,乱跑吵闹,扰得各科老师头大。校长找来春梅爸,说“过两年再送来”。就这样,三蛋边上学边留级,读完小学,已经16岁了。正赶上县里大力推进种植经济作物,黄土高原日照好、温差大,种“红富士”“大久保”非常合适,春梅爸动了心思,就让儿子跟自己去地里栽苹果树。三蛋也没表现出想上初中的意思,换上破衣烂裤,扛上铁锹,在田里干了3天,就再叫不出屋了。

一个半大小子,天天蹲在屋里守着电视,连广告时间都不放过,一顿饭能吃三个大馍馍、半海碗菜——春梅爸看着心里闹腾,想来想去,想到村里的焊工老薛。

老薛是村里的几个光棍之一,据说年轻时说过一个邻村的媳妇,过了不到两年跟人跑了。此人精通各样电工,早年在县里的镁业厂做工,做到电焊班班长,有一手电焊的绝活。这人只一样毛病,脾气暴躁、爱和人争长短,稍一不合就抄家伙,所以在车间打架影响到安全生产,被工厂开除了,如今就在附近几个乡镇跟着装修队揽一些门窗焊接的活儿。

春梅爸和老薛都爱下象棋,还算有些交情。老薛棋艺不高,但讲究极多,脾气上来常破口大骂、掀翻棋盘,有一回还抡起凳子砸破了旁边一位看棋说闲话的脑袋,后来村里便没什么人爱和他下了。春梅爸下棋水平一般,但话少、脾气好,是少有的能和老薛对上两盘的人。更重要的一点,两人都是“外来户”,在董家村有些物伤其类的意思。

春梅妈对男人的提议很有些顾虑:“让三蛋学本事我是愿意,但那个老薛头,满村人都晓得他脾气不好,蛋蛋耳朵听不见,说话还不利落,别东西没学会,再把咱娃给打坏了——他原先的媳妇不就是被他打跑的。”

但春梅爸打定主意,打发老婆去集上割了半个猪头,置办两瓶黄盖汾酒,说找时间带儿子让老薛看看:“老薛那个人嘎(刚正、脾气硬)得很,投了脾气啥都好说。”

就这样,三蛋成了老薛的徒弟,老薛去哪里干活都带着他,从最简单的点焊一点点教。三蛋实在是个灵醒娃,很有做电工的天赋,许多技巧一点就会,活儿做得干净漂亮,学了1年就成了熟手。到了年底,老薛专程带着三蛋去了趟西安,花了3千多给徒弟配了一副助听器,说是娃跟着他干一年的嘉奖。

三蛋有了助听器,虽然还是话少,但能通过右耳听得清别人说啥了,偶尔和人也有个来回话。

跟着老薛干了两三年后,三蛋和家里人说要出去打工。春梅妈本来不放心,想阻拦,还是老薛出来说和:“这孩子只是话少,人情世故的他可懂,他现在听得见别的人说话,出去吃不了亏,出去看看也好。”

于是,三蛋跟着乡人带头的务工团,到了江苏盐城那边的一个磨具厂做了焊工。

与一同出门的乡亲每年正月十五出门、腊月初回家的固定节奏不同,三蛋出去后很少回来,上次回家还是3年前。他几乎不给家里打电话,也从不往家里寄钱,从来不提结婚的事,家里催着回来相亲,他也很少回复。春梅妈因此在村里听见不少闲话——家里能传宗接代的就一个男娃,偏还是个“半哑子”,读书上不顶用,退学了又不愿意在地里刨食,外出务工越发不听家里话,从不寄钱、从不往家邮东西,该结婚的年纪不回乡结婚,在外头狗游胡逛——在村人眼里,她董家的门头快跨倒在地上了。

这回,媒人介绍完,春梅妈看中了亚妮会持家,天天在微信催儿子“主动点”。也许是年龄到了,也许是难得看对了眼,三蛋和亚妮在微信上来来往往聊了半年后,终于定下在腊月里回家结婚。

所以,春梅妈不容许出任何岔子。

4

春梅从银行里取了我借给她的两万块钱现金,加上之前借来的钱,装进一个黑塑料袋,塞到斜挎包里,骑着电动车回了娘家,车后座还绑着一个大羊腿。

她妈先看到羊腿,就手去解绳子,边解边说:“这大腿好,先冻起来,过几天女方家来人送东西,做个葱爆羊肉招待人家。”又紧着问:“那钱,你拿来没?”

春梅从包里掏出黑塑料袋,她妈接过去,指头沾上唾沫,一张一张地数,正好300张,数完,脸色好看了一些,上到炕上,打开带锁木箱子,放进去,锁上,便开始埋怨春兰:“我和你爸,电话打了好几个,要么就不接,即便接了,也没好气,说自己没钱。我说让她回来一趟,也不回来。你兄弟结婚,这天大的事儿,她怎么不上心呢?”

春梅见不得她妈叨叨着急,便应承明天自己提上二斤羊肉再去妹妹家看看。

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第二回上春兰婆家说事儿,竟惹得妹妹又哭又骂,最后自己是尬着出门的。

春梅进门刚起了个话头,春兰的脸上就凉下来:“这回想起两个姑娘了啊?想从我手里要3万元,你让咱妈自己来,看她有没有那个脸!”

春梅问,咱妈又咋惹着你了,你从小脾气大,谁敢和你歪缠。

“你脾气好,全家就你一个好人,行了吧?”春兰呛人。

春梅确是好脾气,她说起婆家前几天杀了只羊,肉好得很,给妹妹留了一块包饺子:“你从小就爱吃羊肉胡萝卜饺子,这会儿新胡萝卜也下来了,美美包上一顿和妹夫吃。”

春兰还是不说话。

春梅又自顾自说,自己东挪西借凑够了3万块,已送到妈那里了,还没敢告诉自己婆家人,婆婆知道了,还不晓得要怎么闹腾。

春兰还是不说话。

春梅推了推她:“你到底咋了嘛,有啥事不能说的呢?”

春兰沉默了很久后,问春梅:“你还记得我去深圳找你那时候吗?”

春梅当然记得。那是一年夏天,天气热得要命,从宿舍到厂区没多远的路,走过去衣服都能湿得透透的。有天早晨她刚下夜班,看见等在服装厂门口的春兰,正坐在一个行李包上打瞌睡——妹妹没跟着县城务工团一起来,也没提前打电话让自己联系好工厂,就这么突然地站在了深圳,站在自己的厂门口,着实把春梅吓了一跳。她把大包小包和妹妹带回宿舍,还得了同屋工友好一顿埋怨。

“我才过完19岁生日,不到20周岁,从技校念完书,毕业证还没拿到手呢,咱妈就张罗别人相看我!那人家是丁庄上的,家里有个小妹妹,据说那人只有一只眼睛是好的,另一只眼里全是‘萝卜花(先天性白内障)’,看东西模模糊糊的,找媳妇儿还挑挑拣拣,个子太小的不要,脸黑的不要,没上完初中的不要,本村的不要……二十七八了也寻不下合适的。后来不知道咋找人串到咱妈那儿,说可以‘换亲’,先把我说给这个‘萝卜花’,等他妹妹大了许给三蛋,咱妈可愿意了,正好叫我在里屋听到了,拿着铁锨就把媒人拍出去了,等毕业证到手,我就连夜去的深圳找你。”春兰用一种痛苦和愤怒交杂的声音说道。

春梅看着妹妹一张一合的嘴,心里全是惊诧,喃喃道:“还有这种事儿?我咋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这种不要脸的事儿,还没办成,她怎么好让人知道。”春兰说。

春梅从春兰家出来,思绪纷乱。

对于妹妹说的“换亲”,她本心上不愿意相信,她觉得妈不是那样的人。在自己的记忆里,妈虽然严厉、要强,但爱孩子的心一点不少,小时候她半夜生病,妈连夜背着她走好几里地上保健站;在百货大楼看见一件百褶裙哭着要,妈死活不给买,回头却又扯了花布做了一件相似的裙子给她;“六一”去镇上文艺汇演,要准备两朵大红花,家里没有,妈剪了自己结婚时的一条红纱巾做出两朵好漂亮的花……

可看春兰刚才的神色,又不似做假。妹妹自初中开始发育,身高接近1米7,继承了爸的双眼皮大眼睛,是附近村镇数得着的标致姑娘,也许因此招惹了那些多事的媒婆,惹出这事儿来。

春兰成婚后,与娘家关系确实有些淡,逢年过节都很少回来,娘家有实在绕不过的事儿,也会托自己或别的亲戚去办,两个孩子对姥姥家十分陌生。

想着想着,春梅又有几分庆幸——幸亏妹妹性子刚,那时跑出来了,如果换成自己,真说不好会怎样。

春兰确实比春梅闯实、有主见。在深圳时,春梅想介绍春兰去自己工作的服装厂,春兰却拒绝去厂里踩缝纫机,说自己“要去找个大点的厂子,有规模的,稍微正规点的,男人多点的”,又加了一句,“最好有本地男人的”。好几个同乡女孩都以过来人的经验劝,说深圳、惠州的厂子都差不多,去的都是像她们这样外地来的年轻打工妹打工仔,本地人吃租子就躺着肥了,何苦上厂子里受累?

春兰不管,白天拿着技校的结业证东跑西看,晚上拿着招工小报记记写写,终是找到了一家电子厂,说是做苹果手机的电子配件,每周休息一天,每月挣的钱比春梅还多500块。

有次姐俩一起吃锅子,春兰说要在电子厂找个外省人嫁了,离老家那些人远远的。后来,她认识了同一个技校出来打工的老乡李小伟,要死要活地谈起了恋爱,不再提远嫁的话。俩人谈了1年就订了婚,到了第三年,俩人攒了一些钱,准备老家结婚。

“我和小伟结婚,小伟家给了3万8的彩礼,家里就给我陪了点床上用品、一台洗衣机和一辆电动自行车,剩下的钱妈说给我存着,我想带走2万自己灵活使唤,爸当时把烟头砸到我脚背上,妈掐着我胳膊骂‘女儿外向’,‘白生养了一场’,‘良心叫狗咬了’。”春兰不服气地告诉春梅,“还有每月寄回来的钱,嘴上说给咱存着等结婚时给陪上,结果呢,那钱还是压了咱妈的箱子底儿吧?要打这里说,我贡献给她儿子结婚的钱何止3万!”

好在,春兰从来没有像姐姐一样实打实告诉家里自己每个月挣多少钱,每月发工资,她都偷偷上银行存1000元,后零零碎碎花了一些,还剩下1万多块——她带着这些偷偷存下的钱,嫁到了李家村。

“他们这会子为儿子结婚,掏心掏肺,把家底全搭上,那时怎么不关心吃下闺女的大头彩礼钱、我一个新媳妇在婆家好不好过?”

春兰问出的这些问题,春梅偶尔也想过——比如她在深圳打了4年工,陆续往家里汇了六七万,临到出嫁,爸妈也只陪了几床被子、一台电视和一辆永久自行车;结婚时婆家四辈人在堂,她想要娘家陪嫁一个新饭桌,到家具城瞧上个1千来块的,可妈东说西说到底是没买。

5

儿子婚事说定后,春梅爸去大队部下棋下得更勤了,和人闲聊,话把儿总要带到儿子三蛋结婚的事上来。有人当着面恭喜,背后的话说得难听,“跛子配哑巴,相称得很,可不要再生个小哑巴”;还有人打趣他,“你老家河南那头还有亲戚不?这回儿子结婚要不要请人来喝喜酒?”

春梅爸满是喜色的脸结出一层冰霜——这是他身份上不可言说的一种痛。

春梅家在董家村与别的人家不同。被春梅叫做“奶奶”的这个老太太,从血缘关系上讲,是她的姥姥。老太太一辈子生养了4个闺女,没得儿子,村里摸骨算命的瞎眼先生在世时和春梅爷爷说过,你这辈儿“命里无子”,“你家老三、老四都是木命,都可以留在家里扎根繁衍子嗣”。春梅妈就是家里的四姑娘,这样被父母留在家里,要招个女婿上门。

本地人以当上门女婿为耻,家里再穷、再过不下去的人,哪怕打光棍也要守着自己祖辈的姓氏,改弦更张跟媳妇家姓,那是自矮身段羞死先人。更何况,春梅家祖上的光景也实在一般,没有家大业大的吸引力,招婿过程并不顺利。

春梅爸原是河南逃荒来的外乡人,无财产无亲人,靠着一点磨刀补锅的手艺,艰难度日。流落到本村时已破衣烂衫蓬头垢面,但掩不去浓眉大眼,人也高大,手长腿长,做事规矩、勤快,在队部帮人补锅时,被春梅爷爷看中,招赘入了董家门,改了姓,上了户口,分了田地,后来才有了董春梅、董春兰和董成乐。

春梅爷去世后没几年,有年春节拜完祖上牌位,春梅爸提出清明想带着三蛋回乡祭祖,春梅妈不同意,春梅奶也拿着拐棍指着骂“没良心的王八蛋”;春梅爸喝了一整瓶“杏花村”,坐在巷子里的石堆上大声嚷嚷:“老子姓朱,朱,朱新军;成乐,朱成乐,不是董成乐,那是我朱家的种!”

不管是哪家的种,儿子都是唯一的。这意味着,三蛋的婚礼必须大办特办,办得圆满、办得气派、办得装人。

春梅爸计划着,要先找人先“平院子”——农村办喜事、坐大席都要在院子里,得收拾出一大块净地儿;再“粉屋子”,尤其是做新房的南二间,粉刷后还要贴上壁纸,换上新家具;最好能把大门门楼子再翻新一下,换上一副大红铁门,左右有9个门钉那种,看着阔气;还得订最好的车队、管乐、婚礼司仪;最重要的,要提前问问厨子的空档,最好能请到十里八乡手艺最好的红白喜事“厨王”,带着他的桌椅板凳锅碗瓢盆一套来,省事儿省心。

想到这,他问春梅妈:俩闺女的钱都送来了吗?要先订厨子,腊月里红事多,晚了就排不上好席。

春梅妈回说,老大的送来了,听说是找人借的;老二不想出这钱你也知道,老大去劝了两回,现在还没吐口:“老二是个刺头,都是你惯的,还是收拾得少,小小给她收拾顺当了,你看她是不是和老大一样听话!”

春梅爸便又催老伴儿给春兰打电话。春梅妈说:“打电话没用,根本不接。叫回家一趟,也不回来。要不你去李家村一趟,避过亲家,说说她。”

春梅开始并不知道她爸去找过春兰,直到“新媳妇送东西”头两天,她回娘家听见爸满院子骂“老二不孝”“逆子”时,才知道老头亲自上妹妹家要过钱——这第三次要钱,也没要到。

“老二现在日子过得可是自在哩。嫁的李家村,进门就当家,前几年征地,她手里过的就有好几十万,谁不知道呢?别说三万五万,让她拿十万二十万她也不是拿不出来,现在三蛋结婚,她可好,说最多给两千,你可说,这是什么女儿?是什么姐姐?唉,没良心、大不孝!”春梅爸坐在院子里,大声和春梅的二姑二姑夫诉苦。

春梅看着脸带愤怒的亲爸和不断点头附和、一起骂妹妹的二姑两口子,很不是滋味。她去把爸拉到屋里,劝他别说了,过两天亚妮家就要来人送大件被褥电器的,还要开席待客,这话要是传到他们耳里,丢人。

“丢人?丢谁的人?丢她春兰的人!你看看,她以后在亲戚里道、本村朋友里还有好名声吗?”春梅爸愤愤地说道,“她心里还记恨你妈,记恨娘家;可三蛋是你们亲弟弟,给董家撑门户的,你们女人家在婆家腰杆硬,不都是因为有个娘家兄弟?这点轻重都弄不清楚,就厉害到脸上了。”

春梅从她爸口中听说,不管他怎么劝说,春兰一口咬定,就不拿这3万。她想了想,开口向爸求证——春兰说的换亲的事,是真的吗?

她爸却说,那事儿都过去了,不提了:“她跑了,这事儿没成,你妈后来也给她赔不是了,还要咋样?为这事儿她这些年远着我们,不管娘家,少了孝敬,我和你妈没也说啥,打断骨头连着筋,我们当老人的不和小辈计较。”

春梅想,妹妹这些年的确很少和爸妈打照面,但逢年过节该走的礼也不差,她就帮妹妹往家捎过不少东西,四季新衣服,瓜果李桃,点心盒子,还有一个没用几次的小米手机,并没有真的不管父母。

她又想起,小时候隔壁有个爱说嘴的和奶奶,见了春兰总爱拉着她的手叨叨:“幸亏没给你送走,那家条件再好哪能比上自己亲爹娘呢?就你奶心硬。”等她懂点事儿了,跑回去问妈:当初是要把妹妹送人么,怎么最后没送走?她妈看都不看她一眼说:“人家要抱走的当口,你爸心软了,说不过多一张嘴吃饭,大人多干一点活儿就有了,没让抱走。”

那时候春梅还在心里画了一张图——整个家里,奶奶最喜欢她,因为她听话、手巧、能干;妈最宝贝弟弟,爸爸则喜欢妹妹——很公平啊。可随着年龄的增长,她似乎察觉到了这稀薄飘渺的爱意背后如此现实:爸可能不是心软,而是比妈和奶看得更远——随便养大一个二姑娘,吃喝花不了几个钱,到了18岁出门打工月月寄钱、出嫁收彩礼钱、年年还有孝敬钱,儿子结婚还能要钱——实在是一桩包赚不赔的“好买卖”。

不过,春梅还是觉得妹妹做得过了,应该给爸一个台阶下,哪怕先给1万块,也能让这事儿好看一点,毕竟是弟弟的大喜事,爸妈没有做得特别过分。她前几天听说,一个初中同学的弟弟要结婚买房,家里要求姐姐帮忙出10万首付,姐姐没答应,她爸就要搬铺盖卷睡到姐姐的婆家门口,直到女儿给钱为止。

“相比来说,我爸妈还算好的。”春梅说。

6

春梅是个实在人,借了我的钱后,隔三差五就会找我说:“你别着急,明年我肯定能还上借你的钱。”

我每次都回复:“不着急。”

后来有天春梅打电话给我,说年后要来北京打工挣钱,早早还清欠的债:“开过年,你帮我留心看看你们小区哪家要阿姨,一个月六七千,带孩子做饭,姐都不挑。”

于是,我在小区的群里留心找阿姨的信息,跟一两家认识的邻居还聊了聊,推荐她们互相加了微信好友。可没想到过了几天,春梅又变了卦:“我不来北京了——我家老大这学期成绩下滑得厉害,奶奶管不下了,你姐夫又在外面跑车,我准备在县里租个房子,好好把两个娃管起来。”

我看时间已经快到小年,就问她今年有没有卖春条。她笑了:“我这好多年都没碰彩纸剪子了。杂事太多,心里不净,画不出来新样子了,也没时间剪。再说,现在都是电脑设计图样,机器刀裁,又快又整齐,颜色好样子还多。人手剪的不行了。”

她告诉我,春兰最后还是出了那3万块钱,不过算她借给娘家的,要弟弟在两年之内还她,“三蛋到她家坐了坐,姐弟俩聊了聊,就这样吧,也算行啦”。

我问春梅俩人聊的啥,她却含含糊糊,把聊天的重点转向三蛋婚礼的盛大与隆重:

管乐队是县里最有名的红事乐队,在婚礼前一天晚上就开始表演,在院子里搭了个大舞台,演奏了10首曲目,有4个舞蹈,还演了2个小品,不仅本村的人来看,还有外村人专门骑摩托车过来看;流水席花样多、味道好,席间还穿插了扭秧歌表演,参加婚礼的人吃得欢实,桌桌空盘,尽说菜肉实在;接新媳妇的车队,租了6台黑壳子奥迪,“四个圈”一台接一台,特别排场,前后加了两台白色宝马,寓意“白头到老”;亚妮家也没掉链子,还陪嫁了一辆新电动四轮小车,绑着大红绸子,阔气的很;亚妮当天穿着长长的裙子,几乎看不出腿脚有毛病,婚礼致辞落落大方,村里人都说这媳妇娶着了……

“你没回来吃席参加婚礼,真是太遗憾了!”春梅说。

文中人物、地名均为化名

作者:鹿今

编辑:许智博

题图:《隐入尘烟》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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