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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 | 馀影落月:等我长大,这些秘密会放我自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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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恰当避让着亮亮生病里的悲剧成分,只往喜剧上延伸。毕竟,他们一家的故事,如果按悲剧剧本讲述,那眼泪大概三天三夜也流不完,但这个院里,谁又能承受得了三天三夜的眼泪呢?

本文系网易“人间”工作室(thelivings)出品。联系方式:thelivings@vip.163.com



1

亮亮妈妈的病,这次持续得特别长。

起病时天冷,转眼到了腊月,小年夜一过,巷门口的早饭摊位都陆续撤了。等开年正月十六,巷口早间又挤满人的时候,我才意识到亮亮家已经好几个月都没出摊了。

妈妈病着的时候,亮亮每天做家务活,但五六平米的家有多少活可做呢?余下大把时间,他要么坐在自家门前看着天光流转,要么就到前后院转转,看看能帮邻居们做点儿什么。

看到张婆婆扫地,我爸劈柴,桂大妈倒沤水,亮亮总凑上去甜甜地叫一声,等着大人吩咐工作:“亮亮,你来帮我做点这个……”他便欢欣雀跃迎上去。于是邻居们有啥事,总想着亮亮:毕竟一个浑身有使不完劲儿的少年,既没学可上,又无法谋生,如果连忙也帮不了,换谁都熬不下去。

没忙可帮的时候,亮亮就抱着他的白兔雪儿,坐在门前晒太阳。早春的阳光落在雪儿的毛皮上,亮闪闪一片。风还冷着,亮亮就把雪儿抱得紧紧的,抚摸着它的皮毛。那白兔因亮亮精心照顾,变得越来越强壮。

一天早晨我起床,一眼就瞥见初春花园里,一只白花花的兔子正啃着花枝上的新芽。兔子怎么进来了?我很诧异,忙把它抱回到前院:“亮亮,你的兔子跑到后院了。”我把它递给生火的亮亮,他惊讶地站起来,一把接过兔子:“它咋跑过去的?”

我看看兔笼,并无异样。夜里,后院的门是锁了的,难道兔子生了翅膀不成?要么,就是亮亮平时游荡时,不小心忘了带它回家,于是我说:“看好你的雪儿,别让它晚上再跑了。”

可那晚后,兔子好像约定好似的,每天早上都会神奇出现在南房门前的花园里,就像亮亮每日到访一样。尽管院里多了一个新生命,这总是让人喜悦的,但这其乐融融并未持续多久。

一日,我放学回家,迎头就撞上脸色铁青的常爹爹。他素不与人争,但这次却气冲冲来找爸爸。我家廊上摊着他寄养的几盆花,每盆都叶落枝残,最惨的连土都被刨去一半,常爹爹抱怨道:“这花特意放到后院,想着后院没害人的娃娃,如果今年八月十五开花,那真是美得很,结果没想到最后被一个畜生害了!”

他越说越气,抱着花盆就要去前院找亮亮家理论,可亮亮却仍然愣愣的样子。亮亮爸见兔子惹上是非,一声不吭,给兔笼压上两块重重的砖头,兔灾暂时解决。

可常爹爹总不甘心,想着再来一场“花卉复兴”,就又急匆匆买来几盆,迫不及待端到后院来。一日我放学,他跟我进了后院,继续往旧花盆里倒腾新花苗,突然后院的门被推开,眼见一个肥胖的身影冲进来,直奔常爹爹:“钱呢?钱呢?刚发下钱,就来养这些东西!”

我定睛一看,桂大妈提着一支火杵已在眼前,她拉住常爹爹的衣领就往外拽,常爹爹几乎被她扔到廊下,一个趔趄。还没回过神来,桂大妈的火杵已经落在新栽的几盆花上:“把这些东西,花钱当你爷一样供着, 你孙子吃的喝的,你管吗?我叫你养,叫你养!”

妈妈听见动静,连忙冲出来拉架,可为时已晚,常爹爹的花还没来得及复兴,就先被自家人灭了种。

桂大妈被妈妈好言好语劝了回去。常爹爹呢,一声不吭,继续把被摧毁的花枝收集起来,怕再遭破坏,就在南房花园里选了一个角落,把剩下的花栽进去。他仍旧怀着宝贵的希望,在这个角落维护着最后的自尊。

常爹爹的花静静长着。到了三月下旬,春风和暖,花叶又有了生机,他就跑得更勤了,不仅照看自己的角落,就连整个花园的春种都承包了。松土、浇水,总跟着下班爸爸的自行车溜进来,夜幕降下都舍不得回去。

这些花终于又长起来了。常爹爹见风险再无,就又将花移到原先的花盆里,一切都恢复了从前的秩序,他欣喜着。这场浩劫,看来要结束了。

然而他高兴早了。翌日一早,我起来又看到白兔。被囚禁数日,它又神不知鬼不觉脱离了牢笼,来后院观光。不偏不倚,就爱上常爹爹的花盆,于是常爹爹的花再次被灭门。

我赶紧把兔子抱回前院,迎面碰上了亮亮妈妈,她终于下床了。她的脸上似乎有了些生气,见我也笑了一下,惊讶地问:“兔子跑到后院了吗?”

她终于不再失魂落魄了。想起当初她的病情加重,似乎与我脱不了干系,我有些惊慌,赶紧定了定神,把兔子塞进她怀里:“不知道为啥,昨晚上又跑进后院,又把常爹爹的花给吃完了。这次他肯定要气坏了,已经是第二回了。”

我快速传递完消息,生怕她想起什么,恨不得赶紧溜回家。亮亮妈接过兔子,抚摸着它的耳朵:“哎呀,这个兔娃咋乱跑呢。”她的眼神里满是惭愧,和亮亮闯祸时一样。每次她不让儿子跟我们玩之前,都是这样的神色,可因为疾病的摧残,她的脸瘦削了不少,惭愧中竟带有一丝坚硬的决绝,让我不安起来。这下,兔子和亮亮一样,肯定是出不来了。

我曾想常爹爹看见花再一次被兔子摧毁,会是多么失控,恐怕这回,他要冲到亮亮家去干架了。想到亮亮妈病刚好,就要面对这样的境况,我就更加不安,总觉得要出事。可当常爹爹傍晚跟着爸爸的自行车进后院,看见枝叶凋零的盆栽时,竟一句话也没说,只默默把残枝败叶收好,慢慢整理泥土,仿佛这一切从未发生过。

我以为他与兔子彻底和解。可又过了几日,晚饭后,张婆婆和妈妈在院子里聊天, 我突然见她说:“前院他常爸啊,这几天每天早上四五点跑到后院来,就盘腿坐在花园边上,嘴上念着啥。我老婆子,早上起得早,哎呀,一开门,看见一个人坐得定定的,吓死人啦!”

妈妈说:“我们瞌睡多,不知道啊,他来这么早干啥呢?”

张婆婆压低声音,凑到妈妈耳边说了句什么,妈妈惊得瞪大眼睛:“还有这种事?”

我闹着妈妈,想知道张婆婆究竟说了什么,她却不告诉我。

好不容易盼到周末,我特地定了闹钟,早上五点,就睁开眼睛往院里瞧。明月皎洁,照在我脸上,院里草木葱郁,影影幢幢。我哈欠连连,忍住不睡,就为弄清张婆婆的话。不久,就听到后院木门被抬开,有人轻声微步直朝花园而来。

我赶紧合上窗帘,仅留一条细缝偷窥,但见一个驼背老影跨上护栏,随即盘腿危坐,宛若神像。天色渐明,我的眼睛也逐步适应黑暗,我终于认清那具“神像”就是常爹爹。他眼睛紧闭,一手握拳,另一手伸出两根指头,放于胸前。安静了一会,便开始念叨着什么,我把窗户悄悄推开一条缝,只听见黑暗中的低语:“诸神在上,弟子诚心所求:凡毁我花之畜生,必死;凡毁我花之畜生之主,必病亡……”此后,他念了一串我怎么也不懂的经文,如是多次,随后,睁开眼睛,从护栏跳下来,活动了下身体,蹑手蹑脚出了院子。

当听见木门被他复位,我赶紧明目张胆地看他是不是留下什么痕迹,可外面只有红霞渲染的粉红天色,西垂的月亮正在变暗,发白,好像半个生了病的失血的人脸,朝我张望着。我赶紧拉上窗帘,钻进被窝,心狂跳不已。

2

那天早上,我急着向人诉说凌晨之事。

一起来,我赶紧去找镜镜,但他早就整理妥当,要跟爸爸的朋友去乡下钓鱼,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已经奔出了大门。失落间,但见张婆婆奇怪地看着我,我的心事藏不住了,忙坦白道:“婆婆,今天早上我看见常爹爹在我家花园念着啥经。”

张婆婆叹了口气:“来了好几天了,我没想到他会为了那个事诅咒人啊。”

“诅咒?”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我吓了一跳。张婆婆总是比别人知道更多祖宅里的秘密,比如罗婆婆的自杀,南房前的黑影,现在又来了个“诅咒”。

“诅咒了会咋样啊?”我忙问她。

“那得看神应不应了。你看你常爹爹平时就虔诚得很,经常到山上的庙里忙进忙出,现在接连来了七天,每天天不亮就开始念咒,那诚心难保不会感动神灵。”

“神灵感动了会咋样?亮亮家会出事吗?”

张婆婆出神地望着花园,没有回答。

想到祖宅里除了鬼害人外,现在居然出了诅咒之事,原来人要斗人,不单可以像我们与大孩子打架那样血肉相拼、制造陷阱,还可以向鬼神借隐秘的力量,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可亮亮妈妈竟渐渐转好了,每次经过她家门前,又会有亲切而熟悉的寒暄。就连亮亮爸爸,也罕见地擦拭着他家的凉粉车子,拿毛笔蘸上白漆,补着掉落的漆色。看来停工小半年后,亮亮家又准备出摊了。

常爹爹的诅咒并不管用,我心里悬着的巨石终于落地。亮亮干完家里的活儿,就又在前后院游来荡去,这次他没有抱雪儿。

“亮亮,你家明天要出摊啊?” 张婆婆问他。

“嗯,明天早上我和我妈就出去。”

“那又要见不到你了。”我叹息着。

“你妈好全了吗?” 我妈问他。

“好了。”亮亮答。

“你今天咋没抱雪儿呢,你抱来我们再玩一次吧,要不你去卖凉粉了,以后雪儿就不常来了。”我对亮亮说。

他突然一怔,手搓着裤腿两侧的口袋:“雪儿不在了。”他的头低下去,声音也沉下去。

我忙追问:“你妈是不是怕它再祸害后院的花,就把它送人了?”

“没有。”亮亮嗫嗫嚅嚅。

“那雪儿到底去哪儿了?”我继续揪住他不放,心中掠过一个不祥的念头。亮亮神色悲凄,说:“雪儿……被我爸杀了吃肉了……”他双手抠着裤子,快要把口袋抠出洞了。

我实在难以相信,亮亮珍爱的白兔居然被平日沉默寡言的亮亮爸爸杀死了。“杀了吃肉”四个字让我感觉自己就像那只被杀前的兔子,浑身僵直,毛骨悚然。

“我妈说雪儿大了,不吃它,它就到处害人哩。我爸说我妈身体不好,家里长时间没见肉了,吃了也能补补,就把雪儿杀了。”亮亮木然地说。

“那你吃了没有?”我问他。

这个16岁的少年,突然单手捂住眼睛:“我妈叫我出去给人帮忙,我回来以后,雪儿已经没了……它已经没了!”他哽咽着沉沉蹲下去,颤抖着身体,眼泪顺着指缝滴落下来。

张婆婆见状,赶紧赶过来:“啊呀,我的娃啊,这真是……”她这样一叫,亮亮突然嚎啕大哭起来,哭得蹲也蹲不住,最后一屁股瘫坐在院子中央。可他依然捂着眼睛,好像这个世界,他什么也不愿看见。

从前我们怎么欺负亮亮,他都没哭过,小鸡的葬礼上,他也只是跟在我们后面一个劲儿地磕头,这次他哭得那么伤心,好像他的世界已全然坍塌。

不远处的花园边,常爹爹曾为兔子毁花而悲愤不已,现在院子中央,一个少年又为自己的白兔之死悲痛欲绝。这是常爹爹的诅咒开始应验了吗?

雪儿死后,祖宅里就再也没动物了。

我9岁时,有过自己的芦花鸡;10岁时,镜镜有了4只小鸡,亮亮有了雪儿;可现在,我11岁了,我们却什么都没有了。这些动物去了哪儿?它们会和院里死去的罗婆婆,任爷爷,任奶奶,常婆婆们一处吗?它们的死都是那样突然,决绝,坚硬,好像亮亮妈大病初愈后的眼神一样,没有预兆和铺垫,有的只是宿命般的果断,好像一根竹子被利刃劈开,一块石头被大锤砸开,连裂纹都是割手的。

它们会变成鬼吗?是否也会像祖宅里的空洞和黑影一样,在幽暗之处悄悄盯着我?它们会像给灶王献上的鸡一样跟随在神灵左右吗?它们会变成牛头马面这样的神灵吗?11岁的我,都不知道该问谁了。

此前这样的问题,总能在常爹爹跟前得到解答。他总给我讲些神鬼之事,叫我不由得相信这个世界神秘而自有其逻辑——好人是神悦慕的,坏人是神厌恶的。可这次,他的神被他这样一求,竟会害人,再加上此前牛头马面用铁链拷走罗婆婆的积怨,我突然觉得周围无所倚仗了,好像站在悬崖边上,怎么走都会踩空。

亮亮家复工仍然选择留在巷里,他们固执地以为多日不见,小巷人会忘记关于他家的谣言。可每天放学,经过那里,我都会发现他家的凉粉和牛筋面,几乎都没怎么动过。卖了一周,希望终于落空,他们只好像从前一样,去更远的地方叫卖。

这次,亮亮被留在家中,做完家事,他和从前一样坐在桑树下发呆,可这次,他怀里的雪儿不在了。

3

四月末,后院淡紫的鸢尾花开了。一个周末午后,木兰来了。

传递这个消息的是江江,他气喘吁吁跑进后院,上气不接下气对着我和镜镜叫道:“快!快!前院!亮亮!木兰!”

几个关键词足以让我们丢弃手中所有的活计,赶紧往外跑。出了中院门,才慢下来,生怕我们的脚步声遮住关于木兰的一丁点儿声音。我们身边本该有培培和兴兴的,这形影不离的二人曾负责打探木兰的所有消息。可现在,培培搬走了,兴兴也好久不来了,他的妈妈,张婆婆的二女儿,据说被丈夫打了。每次来都哭哭啼啼的,说是兴兴被奶奶强留在家里,再也出不来了。

春末的桑树叶子嫩绿,往天上看去,高高的桑叶间已挂着嫩黄色的桑花。风一吹,落下些桑蕊来,积落在亮亮家门前,薄薄的,细密而淡黄的一层,散发着桑树特有的芬芳,叫人心里说不出哪个角落暖暖的,酥酥的,好像天好的下午把脸贴在一床棉被旁晒着太阳,又好像手冷的冬日,抓住软软香香冒着热气的大白馒头。

木兰站在这株桑树下,白衬衫,淡黄色长裙,阳光洒在她微微泛黄的头发上,好像落了一层金箔。我们屏息凝神,听着所有的声响。

“亮亮呢?”我凑在江江耳畔,悄声问他。

“关着门睡觉呢!”他恨恨地说,“迟不睡早不睡,偏要今天睡,现在睡!”

正说着,突然我们听见木兰朝亮亮家窗口喊“姨姨”,那边还是没回应。

“这个猪啊!”镜镜狠狠地骂道。

“姨姨!”那边又细细地叫了一声。木兰在桑树下开始踱步,等了一会儿,见亮亮家还是没声响,她便低头想了一会儿,然后抬脚就要走了。

江江急得皱着眉头,挥着拳头,恨不得现身去砸亮亮的家门,被我一把拉住后襟。他的脖子被勒,脸变得通红,正要咳嗽。突然我听见“哐当”一声,亮亮家的门打开了,为了赶紧出来,他似乎使出了全身力气,门都差一点儿被拆了。我们赶紧把眼睛贴在亮亮家靠近后院的炉灶边缘,目不转睛看着将要发生的事。

亮亮那边并没有声响,也不知他出门了没有,他素来走路无声,现在更是急坏了江江。木兰回头,停住了脚步,她显然是看到了亮亮,退了回来:“亮亮,你在啊……我还以为你家没人呢。”她声音轻柔。

亮亮哑着。我们待在炉灶后,根本看不见他,江江急得直跺脚。

“姨姨呢?”木兰见亮亮不吱声,又问。

“卖……卖……凉粉……去……了。”亮亮的声音颤抖着,结巴着。他素日说话慢,急了的时候,才会结巴。这么长时间没看到木兰,午睡后突然就见她站在门前的天光里,我这个看热闹的都有些激动,更别说是当事人了。

“你妈咋卖凉粉去了?就你一个人在家吗?”木兰问道。

“嗯。”亮亮只回了一个字。他能说的那么多,但回的就只有这一个。

“嗯?”江江张大嘴,皱着眉头,不发声音,对着口型重复着亮亮的话:“就一个嗯?”

“你妈现在卖凉粉都不在家吧?”木兰又问。

“嗯。”亮亮还是用一个字回答。

“我爸还让我跟她说……叫她平时再看我弟弟。”

亮亮还是沉默着。

“我现在上班了,我弟弟就没人看了。”木兰低着头,看着她的脚:褐色皮鞋上,一截袜子洁白如雪,趁着一双小腿又细又白,好像两截嫩藕。

他们在春光里沉默着,任凭着桑叶香气氤氲宛转。亮亮大概已经完全说不出话了,木兰抬起头:“那你在吧,我走了。”

我们看不见亮亮的神情,只好眼睁睁盯着那个雪白衬衫的背影走远,裙裾飘动在四月的暖风中,那双也小腿若隐若现,跳动在光里——雪儿!我有些恍惚,好像看见那只白兔藏在她裙底,随着木兰的脚步一蹦一跳,时不时回着头,向我们告别。

我们终于再也忍不住,跑了出去,只见亮亮失魂落魄地瘫坐在他家门槛上。头上冒着大粒的汗珠。

“亮亮!”我们喊他,他不应,两只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桑树下木兰曾经站立的地方,看着他,我哆嗦了一下,那是他妈妈生病时的眼神。

“完了。”江江笑道,“木兰走了,亮亮傻了。”

镜镜走过去用手捣了下亮亮的肩膀:“哎,瓜怂,醒来了!”亮亮也不躲,身体向后栽时,才晓得用手扶住门槛,以至于没有完全睡倒。

“哈哈!”镜镜张大嘴笑着,“这亮亮!看这点出息!”

看着他呆呆的样子,我也跟着笑:曾经中秋聚会上那封杜撰的信,或许正说中了此刻亮亮的心事。我的心虽有不安,但更多的却是一种痒痒的快乐,好像身体里藏着的那枚怪物,正颤动着发芽,然后破皮而出,他给我新的血液,令我感到自己比从前写信时强大多了。

看到亮亮的呆样,我只想赶紧冲上去,把他推进傻傻的幸福深渊。掉进去总比看他的世界坍塌要好,而给一个毫无希望的少年幸福的希望,不就是救他吗?我已经忙不迭要做救世主了。再说,我身边的这群孩子,谁又不想呢?

你看他们追着木兰看的眼神,就知道了。

往后,亮亮常常会发呆,直勾勾望着门前桑树下那片空寂,不知是在想木兰,还是曾经在那儿生活的雪儿。

人们看他呆,就取笑他,这笑话先是从孩子里开始的:“喂,亮亮,想木兰呢?”不知是谁先这样发问,亮亮随即停止发呆,“我……我把你这个坏蛋……”他结巴着,抓起脚下的浮土就往对方身上扬去,那孩子连忙笑着逃了。

但孩子们似乎很钟爱这个游戏,后来即使亮亮干着活,也要远远地挑逗他一句,似乎看到他结巴、愤怒,才会觉得一天终究没有白过。而孩子的游戏又传染给大人。大人见了他,从先前的爱搭不理,也变成了饶有兴致的寒暄:“亮亮,你媳妇呢?”

“没有……”他不敢对大人高声说话,脸却红到了耳朵根。

“媳妇”这个词是大人们问起来的。就连隔壁常来的老张,也听说了亮亮想媳妇的事,再次从老任家离开时,特意丢给他一只好烟,叮嘱一句:“亮亮,现在要学抽烟呢!都这么大的人了,再过两年就娶媳妇呢。”

亮亮怯怯地接过烟,不言语。

“媳妇到底有没?”老任接着问。

亮亮红着脸摇摇头。

“想要一个不?”。

他不知道如何回答,瞪大眼睛,脸憋得更红了。

老张似乎并不给他回答的时间,逗完他,就大笑着踏出门去。

这样,祖宅终于把常规戏弄亮亮的“一加一等于几”的公式,换成了“你媳妇呢?”人们想着,这又够大家笑好几年了。

我们这些孩子,仍然盼着木兰再次出现,隔几天晚上就特意出门,去“偶遇”门前烧火的亮亮妈。“阿姨,木兰来了没?”我们故意问她。

“木兰没来。” 亮亮妈笑盈盈地回答。

“上次你不在的时候木兰来了,说让你看她弟弟。”

“就是的,亮亮给我说了。”听到亮亮出现在关于木兰的一切话语中,我们全都大笑起来。亮亮妈不知我们为何发笑,也不敢多问,只是关心我们:“你们吃饭了没?”

我们才不答,继续问她:“那你还看她弟弟吗?”

“没办法看,我卖凉粉呢。”

“亮亮最近不是在家吗?叫亮亮看木兰的弟弟呗?” 我们说完,又不约而同一阵狂笑。

“亮亮看不住,他把他自己看住就好得很了。”亮亮妈在我们的笑声中认真回答。

4

桑果紫了,樱桃落了,天色变得很长很长。爸爸说这个暑假过去,等明年夏天我就要考中学了:“看你成天还和镜镜啊,瓜亮亮,江江啊这些人一起瞎混?”他似乎给我在祖宅的玩乐日子判了有期徒刑。

夏天过去,镜镜升到了初三,秀姑说他要准备中考,今后放学会直接回自己家——再和张婆婆一起住下去,镜镜就要被惯坏了。暑假他也成天不得闲,要跟教书的小姨夫补习数学,开学后还要争取考区重点,考上了,1/4只脚才能踏进大学门槛呢。

我不懂大学的事,只觉得后院空了。培培走了,镜镜也不常来,兴兴妈妈正闹离婚,许久都见不上了兴兴了。江江翻过暑假,就要上小学了,桂大妈叫嚷着要他们一家搬出去,把房子留给老二做婚房。江江上学后,也不能跟着爷爷每天进进出出瞎混了。

这祖宅里,就只有亮亮长久地闲着,一年又一年,持续不断地被人当作笑料,又孜孜不倦地继续给大人帮闲。

这年的暑天极热,太阳一下去,地上的热气就返上来,热得亮亮爸爸都睡不住了,脱掉外套,光膀子蹲在门前抽着旱烟。亮亮妈妈穿着短袖,在炉灶前摇着蒲扇。亮亮还是那件灰蓝色长袖衬衣,袖子卷起着,后背被汗浸得失了本色。

桂大妈穿着背心,摇着蒲扇,坐在自家门前,远远看见亮亮穿得还是那么规整:“这么热的天,亮亮你还穿这么多,风纪扣还系得这么紧,你是给你家捂痱子吗?”

亮亮妈抬起脸一笑:“我叫他脱,他偏不脱,叫把扣子解开,他也不解。现在亮亮大了,晓得害羞了。”

桂大妈沉下声音:“亮亮今年……啊呀,怕是17了吧?”

“就是,12月份生的,冬天就满17了,虚岁都18了。”

“哎呀,真是大了,到说媳妇的年龄了。”桂大妈叹道。

“我们亮亮这样,敢要谁啊?”亮亮妈苦笑着说,“哪个女娃娃能看上他啊……”

“亮亮还是俊着呢!你看这身板,这气力,只是可惜了……不然,像任家儿子一样,现在前脚走着,后脚都跟着媳妇。”桂大妈看着任家,对亮亮妈妈絮叨着,亮亮妈只笑笑的。

而亮亮的脸似乎一直要烫下去,烫个没完了。

暑热了几天,我的小学同学娜娜来家里找我,这是她第一次来。

娜娜是班上最漂亮的女生,虽和我一样同在五年级,但她都要比我高半个头了。她来的那天穿着一件明黄色短袖,白色短裙,走路一跳一跳的,那裙子便在夏日阳光中也轻跳起来。我在门口迎着她,陪她从前院走到后院。

行至亮亮家门口,亮亮正在劈柴,“亮亮!”我叫他一声,他站直了,看见我身边的娜娜。

“这是我同学。”我对他说。

娜娜笑意盈盈地和亮亮打招呼。阳光从桑叶间洒落,也在她头顶跳着舞。这棵树下,相同的暖光里,曾站着那个叫木兰的女孩,一样的白色裙裾,藕色手臂,一样的笑眼弯弯,朱唇皓齿,她们两人的影子在不同时空重叠着,错落着,让我不禁也恍惚了一下。

亮亮被来人问候,赶紧放下柴刀,不安地搓着手,拘谨地打着招呼。他的脸最近总爱泛红。他脸红什么呢?我暗笑着,和娜娜进了后院。

后院静着,娜娜问我:“刚才那人,你平时在家和他玩?”我应了一声,扫过后院一间间屋子,那里比从前更空了。

“他是哪个学校的?”娜娜接着问。

“他不上学,一直在家呢。”

“咋不上学啊?”

“弱智,学校不要,就在家跟他妈干活。”

“啊?”娜娜惊愕地叫着,“看不出来是傻子啊!”

我白了娜娜一眼:“亮亮不傻,就是弱智。弱智你知道吗?就是智商比一般人低,但其他和我们一模一样。”

娜娜脸上带着狐疑的表情,好像她嘴里的“傻子”会把傻病传染给我,我再传染给她一样。

“他就住在咱们经过的那间小房子吗?”她又问。

“是啊。”

“他家里有几口人啊?”

“他爸妈,还有他。”

娜娜又惊愕得捂住嘴:“啊?那怎么住啊!”

她从没见过亮亮这样的孩子,这次来访最大的收获,就是发现我家前院住着个“傻子”。和我待了没多久,她就嚷着回去,出后院时特意悄悄跟我说:“待会你走慢一点,我再看看那个弱智。”

我只觉得娜娜的话有些刺耳,但为尽宾主之谊,只好在经过亮亮家前故意放慢脚步。亮亮劈完柴,坐在门前的板凳上,低着头,抠着指甲发呆。

“亮亮!”我又叫他一声。

他抬起头,眼睛扫到娜娜身上,他看她的眼睛发着光。

“走了?”他问娜娜。

“嗯。”娜娜笑盈盈地应答着,很有礼貌。

可刚走出大门,她就一边用手扇着风,一边大口喘气:“啊呀,吓死我了,刚才我都不敢呼吸!我的心跳得好快!”

“你咋了?”看着她发红的脸,我问:“中暑了?”

“没有!”娜娜左右回头看了看来路,然后压低了声音,“就那个傻子,刚才直勾勾盯着我,吓死我了,我怕他会打我!”

“亮亮从不打人!”

“吓死我了!”她好像没听见我说话,“咱们班同学,谁还来过你家啊?”

“就你一个。”

娜娜轻抚着胸口:“啊呀,下次我可不敢来了。我们都住楼房,根本没这种人。我之前不知道,你家原来还有个傻子!”

“你家才有傻子!” 我回她一句。

5

和娜娜玩了半天,并没有想象中快乐,还无端受了场气。回家见亮亮在自家门口扫地,他倒先发话了:“你同学咋没多玩一会儿?”

我气不打一处来:“你惦记娜娜啊?那我帮你问,看她会不会像木兰一样给你写信。”

亮亮好像被说中心事,脸一下红了。他沉默着,也不反驳,这让我想起从前大家举着鬼头吓人时,他妈妈的样子。他越窘赧,我就越想逗他,像编木兰的信一样给他编排故事。孩子们都知道,在这个院里,跟亮亮开玩笑,从不会有麻烦,况且他家从来都是祖宅的新闻中心。

亮亮对娜娜的一句好奇发问,让我身体里那个沉睡的怪物突然嗅到了血腥,一个激灵,“噌”地就窜了起来,寻找着这腥味的来源;它踱着步,猫着耳朵,潜伏,靠近,眯着眼睛瞄准,一旦准备好就发动袭击,向那个荫蔽于桑树下呆呆的亮亮。

这几日,亮亮都一人在家,他父母早出晚归,见不上面。我放了暑假,进进出出,总对着一个他。

那天,我看见亮亮拿着一根桑树枝在门前土地上画着圆圈。“亮亮!”我叫他,“我同学娜娜提到你了。”

他抬起头,眼睛一亮:“说我啥?”

“她挺喜欢你呀。”

故事发动了。那是和木兰一样的事,只不过,上次有茉莉味的白纸、肉麻的话语,还有根本算不上真实的时间地点。纸上的故事是写给识字人的,而亮亮呢?他根本什么都看不懂。而这次我不写,只当面告诉他,看他恨不得钻进地缝去的神情,这份快乐就只属于我,它会让这个无聊而炎热的夏天,清醒和舒爽过来——这快乐,比桂大妈大声播报亮亮家新闻的那种快乐还要浓郁、私密、有力量。

故事让亮亮更呆了,他越出神,我就讲得越起劲。故事里,娜娜不再是真实生活里厌恶、嫌弃亮亮的同学,而是一个情窦初开,在桑树下遇见良人的豆蔻少女。

“她对你印象很好的,说从没见过你这样的男孩,这么热的天,衬衣扣子系得这么好,穿衬衣也好看。她还说,你要是上过学,能识字啊,说不定以后都想嫁给你。可惜她还小呢,还不能给你当媳妇……”

我乱七八糟地在亮亮跟前念叨着天花乱坠的浑话。他一边听,一边继续在地上画着圈,好像我的话从他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不留一丝痕迹。

我说累了,见那边依然沉默,就悻悻然落下一句:“反正我话就传这么多了。”然后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跑到后院,心砰砰跳,喘不上气,好像老虎狩猎结束后的喘息一样,带着生命力释放的满足感——这个夏天终于有一个下午值得过了。

6

爸爸见我终日晃荡,终于忍不住,压我在家里读书写字。我也就除了中途上厕所外,才去前院一趟。亮亮家的大门锁着,他已不知道何时跟爸妈出门了。

过了几天,一大清早,桂大妈突然闯进后院,边关门边嚷着:“啊呀!你们这些天见亮亮了吗?”

正在洒扫的后院的人们放下手里的活计,望着她,这次她鲜有地泛着愁容:“亮亮犯病了!”

“亮亮咋了?” 妈妈问。

“犯病了!”

不是前几天还好好的吗,怎么会病了呢? 我惊得说不出话,只好竖起耳朵听。

“啥病?”妈妈接着问。

“唉!”桂大妈叹了口气,皱着眉头惊慌地叫着:“亮亮这孩子,疯了……疯了!”

盛夏的后院,忽然像有一面冰山迎面砸来,让我从头冷到脚,我只当是桂大妈胡说:“我才不信呢!我前几天还见过他,他好好的,没有傻也没有疯。”

妈妈把我推到一边,凑近桂大妈:“咋疯的?”

“也真是不知道咋了,前几天晚上他妈回来,就发现亮亮不对了。眼睛发直,就那样直直地看着桑树底下,一句话都不说。他妈叫他:亮亮,亮亮,你咋了?他都不言语。但过一阵子,嘴里就胡叨叨些乱七八糟的话,已经好几天了,他妈害怕亮亮出事,不敢再把他放到家里,这几天都带出去的。”

“这真是奇怪,”妈妈叹道,“别是碰到啥不干净的东西了。”

“啥不干净?”桂大妈这时突然恢复了她平日谈起亮亮家的轻蔑眼神:“她妈神经上不对劲,娃就遗传呢!”

“但是小时候,亮亮除了智力上不如别的娃娃以外,也没见有啥病啊!”

“哎呀,我给你说,”桂大妈把妈妈拉到一边,声音压得更低:“亮亮那是年龄大了……”隐隐听见“年龄大了”四个字,我赶紧凑到妈妈身后,只见桂大妈神神秘秘地说:“刚刚我没给你细说,亮亮说的胡话里,十句有八句是向他妈要媳妇呢!”

桂大妈的声音在我耳朵里穿过,我的脑袋里一片静寂——冰山是真的,它在我面前崩塌了,现在留下了崩塌后的雪花,轻轻地飞扬、飘舞、落下。刺骨的寒风中,桂大妈的声音变得闷闷的,好像有人蒙着嘴巴在说话,这声音钝,轻,却如同坚实的鼓点,沉沉地,一声接着一声,一锤接着一锤,一下快过一下,狠狠地敲击着我的心脏。

“不知道亮亮前几天见了谁,咋就突然一下受了刺激,开始要媳妇……”桂大妈皱着眉头说。

我感到体内那个怪物在冷笑、欢腾,它的笑声那样肆意,它的舞姿那样有力,仿佛要从我的胃里跳出来,再游弋至肺部,最后从我的后脖颈窜出,它要将我从中间撕裂出一个口子。我年幼的身体再也承受不住它的力量,开始打着冷战,身体不住颤抖着,连牙齿也打着哆嗦,我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酸酸的,却流不出来,我想说话,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膝盖也软软的,摇晃着好像要马上跌倒。

“啊呀!这个娃脸色咋不大好啊。”桂大妈发现了我的异样,忙抓住我的手:“手咋这么冰!你们年轻人不知道,小娃娃还是体弱,入伏了大早上不能穿这么凉。你看娃打冷战着呢,赶紧让娃回去。”桂大妈说。

妈妈摸了下我的额头,拉着我就往屋里走。我被安顿到床上,身体不停地打颤,感到要结冰了,伸手拉起棉被,把自己包裹起来:“被子,被子……”我终于能叫出来,声音也颤抖着。

妈妈一边抱来被子,一边帮我一层层包裹起来,她惊慌失措,连着对爸爸喊:“啊呀,这个娃不会是打摆子了吧?大夏天怎么冷成这样!”

喝热水,量体温,爸爸妈妈忧心忡忡,轮番照顾我。三伏天里,我时睡时醒,盖着三重被子,不肯下床,只觉得置身北极,连被子里的棉花也是雪做的。

我终于知道,自从我第一次和人打架后,就出现于身体里的那个怪物,它最终包围了我,吞噬了我——不,它已经成为了我——这个我,血是凉的,手上沾染了别人受伤的热血。我终于完美地,不动声色地,隐秘地害了人,而且害的,是我的邻居,我从小到大的伙伴。

我终于像培培妈妈一样有了害人的秘密,可她的秘密,可以随着她的搬家而被带走,可我的秘密恐怕将与那个怪物一样,属于我,成为我,与我合一。

每当我想起,心里就冒着寒气,一如那个凌晨的月光,落在常爹爹竖起的两根手指上,那是剑落在头顶的宿命般的寒光。常爹爹的祈祷终于全部应验了,原来是通过我来应验的。

我在床上躺了好几天,不能起床,迷迷糊糊中,听见有人来了,闷闷地说着话,仿佛是桂大妈来探病,又像是张婆婆来送粥,抑或是罗婆婆拄着拐杖进来,一言不发地望着我叹气。一会儿,又来了走路摇摇晃晃,慢腾腾的任爷爷,再一会儿,空气中似乎飘荡着香火的味道。

那些祭灶的,被拔了毛的公鸡跳来跳去,有人放鞭炮,还有鸡在大声鸣叫,其中就有我的芦花鸡,镜镜死去的小鸡,奔跳的雪儿,最后是常爹爹的咒语,一声声,仿佛是召唤和邀请,紧锣密鼓地从我嘴里穿出,变成一个个血红色的汉字,一片片腥味十足的故事。

这些影子,这些声响,最后汇聚成牛头马面铁链刮擦土地的声音,都在这漫长的夏日一并回来。

“亮亮来了!”谵妄间,我突然听到妈妈在窗外叫了一声。

我好像被突然解锁,瞬间清醒,“噌”地一下,赶紧掀开被子,从床上坐起。透过窗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登上廊台,朝我家正堂走来。

亮亮从来没有走得这样正大光明,神采飞扬。

“亮亮,她还睡着呢!”妈妈看见了,声音有些紧张。

“我没睡!叫亮亮进来!”我透过窗户对妈妈喊。

“你起来了!”妈妈的声音有些欣喜,这是这些天第一次,我不再像将要病死的孩子一样,把自己卷进被窝里了。

我下床,从厢房挪到正堂,一眼就看见亮亮正掀着门帘进来。他和从前不大一样,哪里不一样呢?——他居然戴了副眼镜!

这是副老式的,米黄塑料边框的老花镜,镜片圆圆的,左边还破着,他戴上,眼睛几乎被放大一倍,可那大眼却不看我,只直直盯着眼前的空气,好像看不见我一样。

“亮亮!”我叫着他,差点哭出来。

“给我一张报纸,我要看报纸!”从前,礼貌的他从没向人主动要过什么,邻居给他什么,他总是自尊地拒绝,可这次他却主动要报纸来看,而且声音不容置疑。

“亮亮,你看报纸?”

“快给我报纸!我识字,我有文化,我能看报纸!”

我忙递给他一份报纸,亮亮双手举起它,目光扫过一行行字,他不知道,那报纸被他完全拿倒了。

“亮亮,你为啥突然戴个眼镜啊?”妈妈见状,小心翼翼地问。

“戴上眼镜才能看报纸。”他说。妈妈轻皱了下眉头。

“这个看完了,再给我一张!”亮亮又命令道。

我赶紧把家里攒的一摞旧报纸都给他。亮亮一张一张拿起来,挺直腰板,仪式一样郑重地把它们举在眼前扫描,仿佛真能看懂上面的文章。

他每换一张报纸,我身上就好像刮一阵寒风。记得那天,我跟他编故事说,如果他识字,娜娜就嫁给他。亮亮这是在向我告诉他能识字,他有文化啊。我的双腿又打起哆嗦,怎么也迈不开步子。

他翻完报纸,“腾”得站起来,一句话不说,就往门外走,前前后后,好像我不存在一样。

“亮亮,来都来了,吃个苹果?”妈妈赶紧把果盘递过去,他不说啥,一把抓住个苹果,就往嘴里塞,嚼着苹果,他仍不看人,缓缓地、战战巍巍地跨出了我家的门槛。

走出后院时,正撞上镜镜的妈妈秀姑,秀姑笑道:“这亮亮,不知从哪里捡了一副这样怪的眼镜。”

我站在门槛后,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冷得像一座冰山。是啊,秀姑不记得了,那是罗婆婆的眼镜。

7

自从亮亮来我家后,我的病好一阵坏一阵,虽然还是浑身发冷,但终于不用卧床了。桂大妈每天都来报道前院的事,一会儿说亮亮又向他妈要媳妇了,一会儿说亮亮又不说话了,大人们的讨论也总是到了“亮亮的病不知道还能不能好”,这句话适时止住,似乎再说下去,就延伸到自家的责任上——那就再也不是有趣的新闻了。

人们恰当避让着亮亮生病里的悲剧成分,只往喜剧上延伸。毕竟,他们一家的故事,如果按悲剧剧本讲述,那眼泪大概三天三夜也流不完,但这个院里,谁又能承受得了三天三夜的眼泪呢?

汇报了几天亮亮的病情后,桂大妈也疲累了,亮亮总不见得好,新闻就变成了旧闻。我还是不敢单独去前院,总怕碰见他,被他当众戳穿,可妈妈说,亮亮现在见了谁都不打招呼,似乎谁也不认识了。

暑假过去一半,一个下午,我突然听见前院传来高声喧嚷,有男声的训斥,女声的嘶喊,我赶紧加快脚步向前院跑去,走到中途,却有些退缩,怕撞上亮亮。还没到,就被桂大妈迎面撞上:“快!亮亮犯病了!”她对我叫着,不知是焦急还是兴奋。

我赶紧跑到桑树下,只见前院所有邻居都围在那里,亮亮此刻光着膀子躺在地上,在土里打滚。这是不久前穿着衬衣怎么也不肯脱的亮亮啊。

“亮亮!你起来!”她妈妈拉他,他奋力甩开手蹬着脚,这个少年力气那么大,谁都拉不住。

用脚踢土的时候,灰尘飞到了围观的老任媳妇的小腿上,她看亮亮耍赖皮,骂道:“ 亮亮!你给我起来!多大的人了,要不要脸,还在地上打滚儿!”

亮亮不听,继续打着滚,故意抓起一把土往老任媳妇身上扔。她越发来气了,骂道:“你再这样泼皮无赖,我叫你张爸来,把你用手铐拷起来抓走,你张爸是警察!”

亮亮一听这个,双腿突然不动了,然后直起身子,歪着脑袋瞅着老任媳妇,然后哈哈大笑:“你这个婊子!老张这个嫖客!”

老任媳妇的脸都气白了:“你说啥?你这个娃嘴里咋胡说呢?!”

亮亮继续笑着:“你是婊子,老张是嫖客!哈哈!婊子,嫖客!”

看热闹的邻居们,谁不知道老任媳妇和老张的关系呢,只是大家不说罢了。个个都强忍着笑,看着这出好戏。老任见状,一言不发扭头回了家。老任媳妇气得冲进厨房抓了一把笤帚出来,朝亮亮就打:“你给我起来!叫你胡说!叫你胡说!”

“婊子!嘻嘻!嫖客!”亮亮跳了起来,从人群里冲出去,一溜烟跑出了前院。亮亮妈妈赶紧跑过去追。老任媳妇见追不及,又丢了面子,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用笤帚捶着地,干嚎起来:“哎呀!我不活啦,我不活啦!他在大家面前这样说我,叫我以后咋做人呢!”

我一回头,后院所有大人不知何时都出来了。桂大妈赶紧把老任媳妇拉起来,给她擦眼泪:“亮亮是个病人,说胡话呢,你别跟他计较!”她一边哄着老任媳妇,一边给我妈使着眼色,那神色里充满着胜利的戏谑。

一天天过去,亮亮的病仍不见好,暑假快结束了,亮亮妈妈为了看亮亮,连凉粉生意也不做了。而亮亮呢,更多时候就一个人戴着眼镜坐在祖宅大门口,看巷子里人来来往往,仿佛在等待着什么,又好像在展示着他的病情。

进进出出的人们,终于发现每天祖宅前都坐着一个戴破碎老花镜的少年,直勾勾盯着面前的空气。他们经过便窃窃私语,有的专门提个小板凳,等黄昏凉风下来时,特意聚到祖宅门口乘凉。乘凉队伍里,自然有桂大妈的身影。

“这个娃咋成这样了?”老人们总是关切地问。

“向他妈要媳妇呢。”桂大妈说。

“哎呀!”人们叹着。

“他们家里三口人,睡在一个炕上。”桂大妈补充道。

“哎呀!”老人们继续叹。

“我就说那咋睡呢?大夏天的,那么热!她家里也就五六个平方。我有时候都怀疑,他要媳妇不成,就和她妈……”

老人们这时都破了嗓子般地惊呼:“啊呀呀!”

此后亮亮妈只要一出门,总会有人在背后窃窃私语,指指点点,她家的凉粉生意,是彻底做不成了。

8

八月底,秋凉了,我也要去六年级报到了。

上学第一天,亮亮还是坐在祖宅门口,戴着眼镜,他看着我出门,我回过头,他的眼神一直直勾勾地随着我,想起桂大妈的话,我的心里也有几分发毛了,忙说:“亮亮,你别乱跑!”然后就沿着巷子,一路向前跑去。

也许新的年级就是一个新的开始。等我放学回来,亮亮的疯病就会好,还会站在桑树底下,给他家劈柴。镜镜也会回来,这是他升入初三的第一天,江江或许也会来看桂大妈,还有那长久不见的兴兴,这个夏天发生了那么多事情,我迫不及待要跟他们分享。

可那天回来时,等我的却是亮亮家门上的一把大铁锁,还有桑树下他家仍然崭新的凉粉推车。桂大妈皱着眉头,一个人默默地看着推车,见我来了,就往车轮上故意踹上一脚:“这个破东西,留在这里真占地方!”

“亮亮呢?” 我看见门上的大锁,问桂大妈。

“搬走了。”她仿佛在等我发问,适时地叹着气,见我不死心的样子,忙补上一句:“再也不来了。”

“搬走了?” 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早上还好好的,怎么会搬家呢?我赶紧问:“搬到哪里去了?”

“乡下去了。亮亮奶奶在乡下还有一点房子,一点地。投奔他奶奶去了。”

“为啥搬走了啊?”

“城里混不下去了呗。”桂大妈抚摸着凉粉推车,幽幽地说。

我跨过中院,樱桃树依然枝繁叶茂,几乎快遮住整个天空,这里曾是我们烛光聚会的场所,那个八月十五的月夜,我给亮亮读了木兰的信,开启了后面的整个故事。月黑风高时,我又吓过生着病的亮亮妈妈,为他家的悲剧添上一笔。我一步步踏入后院,一步步踏向我伸手害人的不再清白的生命。

你看那花园,那里曾是埋葬小鸡的地方,只有亮亮在小鸡葬礼上那么认真地跪着,为生命的消逝认真地啼哭;你看那后院的木门口,只有亮亮曾抱着雪儿无数次朝张婆婆和我家张望,认真地等镜镜和我下学归来;他曾帮我们抬着泉水,走过山路,只为安抚我们打过的培培,却只在月光下端起一碗碧绿色的煮有蜘蛛的粥;他曾帮我们一起寻过褐色的螳螂,在别人欺负他时,连手也不还一下;他曾走过半个城市,只为兜售那些怎么也卖不出去的凉粉;他曾痛哭流涕,为他唯一真爱的雪儿被家人吃掉……

这样的亮亮,我却用自己的谎言伤害了他。可当初,我们都曾真诚清白地守着腊月二十三夜的半片月亮,吃着甜甜的灶饼,寻思着神的审判。

到头来,我不但没有见到神,反而看见了噬人血的地狱。它在哪儿啊?它不就正在我心里发芽,生长,慢慢带来死亡吗?那片月亮,我再也不敢细对着端详。

这个院子,最终只剩我一个孩子了。

亮亮疯了,镜镜和江江走了,培培搬了,兴兴不见了,童年的小伙伴连同月光下的相聚,终究还是失散了。还有更多人,物,统统化为黑影,只在沉寂的夜晚,在我心头暮鼓一样敲着,敲着,诉说着那些空洞里的死亡。他们也有各自清白的童年吗?也看到了地狱吗?最后也会赤裸地站在神前接受审判吗?

从此我注定一人,如同带着馀影一般,带着我的地狱向前走。只是有时候抬起头来,看见那枚永生永在的,刺眼的月亮,便又会与曾经丢弃,错失,又伤害了的一切再次相遇。

现在,故事老了,我也老了,它终于可以握住我不再逃避,亦不被捆束的手,写着写着。而落在纸上的这些文字,终究也会与月光一起,融化于流沙的中央,旋坠于年轮的深处,消失于一个又一个孩子长大的笑颜与泪眼里。

作者:曹玮

编辑:沈燕妮

题图:gol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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