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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 | 朦胧暗月:小城的流言蜚语,比鬼更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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穷人安于穷困,富人安于富贵,天下无事。一旦穷人生了野心,富人心里就沉重了,友谊的天平自然倾斜颓圮。

本文系网易“人间”工作室(thelivings)出品。联系方式:thelivings@vip.163.com



1

中秋过后不久,隔壁巷卖肉的那家人,就再也不送孩子来亮亮家了,木兰再无音信。

据说培培一次下学时,在街上碰见她,特意喊着“木兰姐姐”追上去,可木兰看到他,眼睛故意瞥到一边,装作不认识。培培说到这里,问我:“是不是因为你的那封信,木兰再不来了?”

我不知该如何作答。这之后许久不见亮亮,只知道他又被妈妈困住了。此后经过他家门口,看见亮亮妈妈忙着收拾,亮亮帮她把东西搬进搬出,箱子、柜子、被褥堆在门前,没想到那个六七平米的屋子,竟能容纳那么多东西。

张婆婆说,亮亮家终于想通要收拾家了。再后来经过前院,我突然发现桑树底下多了个黄泥盘的新炉子,亮亮爸爸罕有地站在外面,不断修整着炉内里的新泥,脸上更是鲜见地露出喜洋洋的神色。

不一会儿,桂大妈就进了后院,边走边嚷:“哎呀,前院要变天了!亮亮家这回要翻身了!”

“亮亮家要怎么了?”张婆婆忙问。

“亮亮家的光景这回可要彻底变了,他家要做生意了!”

“做生意?” 培培妈听见也问了一句:“他家哪有本金啊?”

桂大妈这个“信息部长”早已在发布会前调查好了所有细节:“本金不多,小本生意,亮亮妈前一阵子看娃攒了一点,管亮亮乡下的奶奶借了一点。”

“哎呀,亮亮妈不知道咋攒的?那看娃才有几个钱?”张婆婆叹道。

“桂大妈,亮亮还有个奶奶啊?”我忙问:“我怎么从没见过?”

“亮亮当然有奶奶,亮亮爸爸在农村有地有房呢,但是他参加工作后就再也没回农村,后来工作没了,也不回去。如果不是城里日子过不下去了,亮亮妈怎么会去求他奶奶?”

“那亮亮家准备做啥生意呀?” 张婆婆又问。

“卖凉粉。亮亮奶奶家拿来的荞面,亮亮妈做成凉粉去卖。”

“啊呀,那他家哪里有地方做啊?”

“说的就是啊,我也正气呢,亮亮爸盘了一口炉子,在桑树底下做。张妈,你说说,前院好好一棵树,他偏要在底下做凉粉,虽然离我家和任家远,但那烟气水汽也熏了你家后墙不是?他家点炉子,那烟还不是要从前院飘到后院?”

“是啊,烟大了咋办?”张婆婆也皱着眉头。

可亮亮家的凉粉生意,既然盘了炉子,就不再回头。每天早上经过前院,都会看到桑树底下锅冷盆冰,亮亮家门上赫然挂着一把铁锁。

“都出门卖凉粉去了!”桂大妈逢人便唠叨着,“亮亮妈早上4点起来做凉粉哩。”看到我们都往亮亮家看,她会再补一句:“啥都没有还要上锁,不知道防贼还是防鬼呢?贼来了偷啥啊?他家有啥偷的……”

在桂大妈的闲言碎语下,亮亮家的凉粉生意最终还是开张了。

亮亮妈领着亮亮,亮亮爸爸推着一辆小板车,上面架着两个装有凉粉的大铁盆,还有一杆秤——据说这些都是亮亮奶奶的投资。

每天,他们走街串巷叫卖,亮亮妈妈管切和称,总笑盈盈的,亮亮帮忙装凉粉,也笑着,而且他的嘴甜极了:“阿姨,你来了!”“婆婆,你慢走!”在陌生的街巷里,人们总看不出亮亮是智力有问题的孩子。至于亮亮爸爸,他常搬了凳子坐在车边,默默抽水烟,亮亮妈收好钱就交给他。毕竟,这个家里最会算账的就是他了。

亮亮一家早出晚归,我们几个小孩难得遇上,再加上那场不欢而散的中秋聚会,亮亮和木兰的故事也无法再讲下去,我们就常在院里跑进跑出,无所事事。

每当江江回家,兴兴去了奶奶家,院子里还剩镜镜、培培和我时,培培妈妈总会把培培叫进门去。这样,我们玩乐的日子就更稀少了。

张婆婆怕镜镜再惹事,就多给他一些零花钱,叫他攒起来买个小动物,不论是金鱼、螃蟹、乌龟还是蝈蝈,都行。她知道,这些不起眼的动物一到家,镜镜必然会消停许久。他每天围在动物身边,自己吃一口饭,必定有小动物一口,下学也心心念念回家,不在路上贪玩了。每次出门,镜镜都恨不得腰里别个玻璃罐,把他的动物朋友装里面,睡觉的时候,也总想抱进怀里。

哪成想这边的镜镜还没买到小动物,那边的亮亮倒先有了一只。

2

发现亮亮有小动物的那天,桂大妈正在扫院子,抬眼看见桑树下除了炉子外,又多了个倒扣的竹筐。她气不打一处来,提起筐子准备扔到亮亮家门口,却发现下面卧着一只浑身雪白的小兔。

那兔子居然也不怕人,红色的眼睛注视着桂大妈,还翘起了两只前腿讨食吃,桂大妈看着喜欢,转身进厨房拿了些菜叶、萝卜喂它。到了晚间,一听见亮亮家回来,就赶去追问,才知道这小兔是亮亮的。

“你咋有兔子?”

亮亮嗫嗫嚅嚅不说话。

“这兔娃啊,是西关的李婆给的。”亮亮妈妈见状,忙替亮亮答,“卖凉粉的时候,我们认了个李婆,看见她提得重,亮亮就帮过忙,之后每次见着面,亮亮都‘婆婆长,婆婆短’地叫着,那个李婆就喜欢亮亮,每次都要照顾我们生意。这不,她院里下了兔子,昨天还专门等亮亮来,留给他一只。”

怕桂大妈不满,亮亮妈妈又加了一句:“我们也知道兔娃会打洞呢,不敢放到墙根底下,怕把张妈家的后墙打个洞,就弄了个筐子扣着。这兔娃没自己跑出来吧?”

桂大妈被这样一说,好像打拳打到一团棉花上,先前的不满倒发不出了。亮亮把兔子抱在怀里,脸来回蹭着兔毛,笑意盈盈,好像就抱着一团棉花。可在桂大妈看来,亮亮抱着这洁白无暇的兔子,简直就是暴殄天物,来后院传话的她愤愤不平:“亮亮一家,连人都养不活,还养宠物?”

听说亮亮有了小兔子,纵使天黑下来,全院的孩子也纷纷嚷着去看。

“亮亮!这兔子真好看!”培培抱一抱兔子,然后传给江江,江江摸一摸,再传给镜镜。

“亮亮,你的兔子有名字吗?”镜镜摩挲着兔子耳朵问。

“有名字。”亮亮的答案叫大家略微有些惊讶。没想到这只平日被囚禁在筐子里的兔子居然还有名字。

“它叫啥?” 我忙问。

亮亮的脸红了一下,小声说了两个字。

“叫啥?你大点儿声!”镜镜用拳头捣了下亮亮的腰,亮亮往前一趔趄。定住的时候,他低着头,吞吞吐吐地说:“……叫……雪儿”。

孩子们愣了几秒,面面相觑,然后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镜镜笑的声音夸张不堪,故意提高“哈哈”的声音,好像嘴里打雷一样;培培看着镜镜笑得怪,自己也笑岔了气,捂着肚子,蹲在地上,身体颤抖着,过了一会儿居然疼得哭了起来;江江呢,似乎并不明白为啥大家这样笑,但也跟着“嘿嘿嘿”地傻笑着。

亮亮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呆站着,不知道这名字有何不妥,手脚也不知往何处放。镜镜笑着把兔子递给亮亮:“雪儿!哈哈!亮亮的兔子居然叫雪儿!”

雪儿,一个多么清纯脱俗的名字,就像木兰,那个浑身散发着洁白茉莉气息的女孩一样,来到这个家,却被这样一个不识字,甚至连1加1都不知道是多少的亮亮叫出。

雪儿本该是一个纱裙飘逸的女孩儿的名字,却被囚禁在这样一个屋里臭气熏天,衣裤常年不换,吃了上顿都在发愁下顿的家庭。它本应和纯白的大地、和美梦、青春站在一起,可如今却被抱在一个弱智的孩子怀里。这在全院的人看来,无疑是这年最大的笑话。

镜镜那打雷般的爆笑随即传遍了前后院,“你知道亮亮的兔娃儿叫啥?”

“啥?”

“雪儿!”

“哈哈哈……”大人们也笑着。仿佛亮亮即使被幸运砸中拥有了一只兔子,也不配拥有这样一个高贵纯洁的名字。

3

看到亮亮有了小兔子,镜镜隔几天就买回了自己的小动物。下学回来,他在院里叫我:“快来!快来!给你看个东西!”

我赶紧上张婆婆家去,镜镜嫌我动作慢,自己抱了个鞋盒冲出来。中午阳光下的北房廊上,他小心翼翼打开鞋盒,“叽叽叽叽”,4只明黄的毛茸茸的小鸡探出头来。

啊,居然有4只!它们那样小,捉入手中,能感到一个活物颤动着,好像一粒种子在我手心苏醒,发芽,颤抖,那是蓬勃的、温暖的生命重新跳动的味道。因为芦花鸡被杀,我心里结的厚厚的冰,也因为这小小的希望开始融化了。

“你从哪儿找的小鸡?” 我赶紧问镜镜。

“学校门口,5毛钱一只。”镜镜也抓起一只放进手心,用食指摩挲着鸡头。

“别把鸡娃捏坏了,这学校旁边买的恐怕活不长呢。”镜镜妈妈看见了说。

“咋活不长?我们给他喂好的,它们一定能长大,将来也像芦花鸡一样下蛋呢!”镜镜反驳道。

“对呀,等4只鸡一只下一个蛋,这些蛋再孵出来小鸡,我们后院的鸡就越来越多,就可以开个动物园啦!”我也附和着。

“看把你们想得美的,你们也不动脑子想想,为啥这些鸡偏要在学校门口卖,那是骗你们这些娃娃的钱呢。”镜镜妈妈笑了一声,转头就回了屋。

“我才不信鸡养不活,你看它们吃得多好啊,我婆婆给我的是最好的小米!”镜镜把手中的鸡放进鞋盒,又把小米黏在食指上给我看。

“你看他们在盒子里就挤在一起,会不会冷呢?”我问道。镜镜听罢把盒子塞给我,然后脱掉外套,把衣服扣在鞋盒上。

镜镜的小鸡来了,再加上亮亮的兔子,祖宅就又热闹了。下学后,孩子们回家,先去前院看看兔子,再到后院照顾小鸡。

“鸡和兔赛跑,哪个快?”镜镜有一天发问。

“当然是兔子!”培培说,“你看她比鸡大多少啊!”

“我们抱亮亮的兔子来试试?”镜镜说。

“可是亮亮不在……”培培看着镜镜,不置可否。

“抱完我们再放回去,反正亮亮晚上才回来。” 江江说。

说干就干,镜镜带我们去前院,抱了兔子又放出小鸡。那兔子进了后院,居然不怎么走动,红彤彤的眼睛警惕得盯着周围,鼻子颤动着,闻来闻去。而小鸡呢,即使出了盒子,也仿佛身上带了胶水,四只总黏在一起,继续“叽叽”地吵着,根本不听镜镜的指挥,别说是赛跑了,就连路也不走了。

当我们注意着吵闹的小鸡时,兔子已经悄悄顺着墙,溜到了北房前的小花园边,她似乎很爱花园,跳到土里,继续闻着。镜镜责怪着小鸡没出息,把它们拎回盒子,鸡兔赛跑的念想破灭。但这次比赛,却给大家增添了接兔子来后院的胆量。

当然,兔子在后院玩一会儿,就会被大家送回前院。而所有人约好似的,都没向亮亮提起过他的“雪儿”每天下午的既定漫游。

4

天气越来越冷,常爹爹像往年一样,隔几天就背着桂大妈买一盆菊花,悄悄端到后院来。而亮亮出去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了。他家的凉粉生意似乎并不怎么受欢迎,毕竟天冷时最吸引人的还是边炸边卖的油饼,冒着热腾腾香气的糖糕。

亮亮妈妈只能起得更早,盼着自家的凉粉可以做人们的早餐。至少,在凉粉上蒙上褥子,早上卖的时候还冒着热气呢。

一立冬,夜就变得更长了。黑暗中,亮亮妈妈只能点一根蜡烛。他们家虽然有电线,可她也不用了。“电费贵呀!还有灯泡钱!一度电都能买好几包洋蜡了。”亮亮妈闲暇的时候和张婆婆说。

“哎呀,亮亮妈看来真是没咋用过电啊,还买几包洋蜡,现在洋蜡也贵,能买几根啊?”张婆婆叹道。

“亮亮家为啥没电灯?” 我问张婆婆。

她叹了一口气:“还不是因为旁边的任家……”

前院的任家和亮亮家房子挨着。老任的四个儿子这一年都离了家去混社会了,可儿子们的干爹老张,每次还是来,只要看到亮亮,都会跟他说会儿话,有时考亮亮数学题,有时就像看小猫小狗一样,给他扔点糖果和香烟。老任媳妇说,看到亮亮,老张就想起自己的干儿子。

“张爸!”亮亮见了老张,也识趣地叫着。“他张爸走好!”老张一走,亮亮妈不管做什么,都要扔下手里的活计,擦擦手,站起来,客客气气打一句招呼。

亮亮家和任家不但共用一个“张爸”,而且共用一个电表。可这其乐融融却在亮亮家开始凉粉生意时,被彻底打破。看来貌似坚定的邻里之谊,有时全在平衡。穷人安于穷困,富人安于富贵,天下无事。一旦穷人生了野心,富人心里就沉重了,友谊的天平自然倾斜颓圮。

亮亮家有了做生意的“野心”,老任媳妇先不满了,大晚上逮到亮亮妈回来,就站在自家门口,抱着肩膀说:“我说亮亮妈,你早上起来做凉粉,那灯火通明的,比平时多用多少电啊?还不多缴点电费?”

亮亮妈一想也对,就比此前任家摊派的份额,多交了些。可一入冬,天一短,老任媳妇晚上又站到了家门口:“亮亮妈,你们卖凉粉,现在起得更早了,还不多亮会儿灯?”

“我们现在回来得也晚了,晚上吃完饭就睡了,都不敢开灯呢。”

“谁知道你们啥时候回来,每天隐隐没没的,卖凉粉哪能卖到天黑?人家北关卖凉粉的那个黑脸女人,中午没过就收摊了,你家一天都在外面晃荡,是做生意呢还是干啥呢?”老任媳妇叉着腰刻薄道。

“最近凉粉不好卖。”亮亮妈妈边整理手推车边回答道。

“不好卖就动动脑子,这脑子长了喂猪啊?”

亮亮妈妈沉默了一会儿:“我们是没你们家里人脑子好用,你看我没文化,亮亮又这样。”

没想到老任媳妇听了后,火气上来了:“你看你这个人,我说你家的事情,你编排我家干啥?”

“啊呀,我们这样的人,哪敢编排你家啊!” 亮亮妈妈赶紧灭火。

老任媳妇还是不依不饶,她正色道:“亮亮妈你别不当回事,我今天是来通知你的,你们这些天用电多,这个月还得多交电费!” 她一点儿也不退让。

“我们哪里用电多了,晚上都不敢开灯……多用了几度,你要给我说清楚呢!”

“你要跟我明算账吗?好,那咱们就好好算算,这些年你家挂在我家的电表上,我见你们困难,每个月都给你们多交电费呢,现在你们做生意也挣钱了,让你们把原先应该交的补上。唉,我还成坏人了,我都没说啥,你还要跟我明算帐!”老任媳妇在前院大着嗓门吵起来。

桂大妈出来了,张婆婆听见声音也赶紧出了门。培培妈妈和我妈在门前张望着:“前院咋了?大晚上吵啥呢?”

我听见赶紧溜出门,镜镜跟着张婆婆、我跟着镜镜往前院去。但见平日头发盘得高耸入云的老任媳妇,大晚上散着头发,嘴里骂骂咧咧:“嫌我家贪了你家钱是吧,好啊,那以后你也别往我家赖,有本事自己安电表去!”说着她扭头进屋,出来时左手提个凳子,右手拎了把剪刀,把凳子“啪”一下摔在门前,踏上凳子,就要去剪电线。

“啊呀,你干啥呢!你好好说话,小心触电!” 桂大妈眼明手快,一把把老任媳妇扯了下来。然后两人推推搡搡,进了任家。

“张妈,你看她!我没说啥啊,我家已经多交钱了,再交不合理啊!”亮亮妈声音细细的,对着张婆婆委屈地说。

亮亮站在妈妈旁边,愣愣的。这是他家做生意以来,镜镜和我第一次这么晚看见他。我站在桑树下,身后就是兔笼。兔子啃菜叶的声音越来越大,渐渐地亮起来,亮亮妈妈擦着眼泪,哭声却越来越小,渐渐地暗下去。

5

亮亮家点了烛火,前院就添了丝诡异的气息。这蜡烛火光,倒叫我们几个孩子亢奋起来,好像点燃蜡烛,总会发生什么大事,不管是停电、死人、祭祀、聚会,总之非比寻常,足以让我们谈论好多天。于是后院天一黑,镜镜也拿出了蜡烛,在院里做鸟叫。

培培和我听到召唤,都赶紧出来,“我们去前院上厕所吧!”镜镜说,他从兜里掏出火柴,点燃蜡烛,我跟在镜镜后,培培跟着我,鱼贯而出。说是上厕所,其实一是为了勘查亮亮回来没有,二是为了再和小兔子玩玩。

我们秉烛在前院走着,不料竟迎面撞见桂大妈,夜色中,她被我们唬了一跳,摸着心口子骂道:“你们这几个娃娃变什么神鬼?大晚上拿着蜡烛吓啥人呢?”

可我们倒被她吓了一跳,边笑边往厕所跑。到了门口,镜镜问:“谁先进?”

这厕所既没灯,也没门,黑洞洞地藏在木楼第一层,好像一个洞穴。

镜镜见无人应答,自讨没趣地掌着蜡烛进去了。我和培培百无聊赖,站在厕所门口等他,那里渗出的臭气让我们不堪忍受,都捏住鼻子,想着他的蜡烛往哪里放。突然听见镜镜大叫一声“鬼!”抬眼就见一粒燃烧的烛光飞过来。

培培跟着大叫起来,我也什么都顾不上,一门心思只往后院跑。回程又撞上了桂大妈,照例是一顿臭骂:“跑啥?还跑!拿个蜡烛,小心把房子点了!”

我们早已顾不上看亮亮和兔子了,全部气喘吁吁跑进后院,关紧了木门。

“镜镜,你看见啥了?”我忙问。

“拿蜡烛进去,蹲下来的时候,那厕所感觉有个影子。”他说。

“是谁在里面吗?”

“没有啊,我进去的时候没人。”他擦着头上的汗。

“镜镜,你是故意吓我们的吧?”培培喘着气,皱着眉头问他,“我爸爸说世界上没有鬼。”

“没有鬼你跑啥?”镜镜怼了一句。

“我看你们跑,我也就跑了。”培培说。

“你爸怎么知道世界上没有鬼?”我问培培。

“我爸是当兵的,当兵的当然啥都知道!”

镜镜冷笑一声:“你爸不知道的事情还多着呢。”

培培见我们两个都不相信他爸爸,急了:“反正我爸知道的就是比你们两个多!”

“那还真不见得。”我也怼他。

我看看镜镜,他正和我一样,努力压抑着到了嘴边就要迸出来的话。我们两个都被那个不能说的秘密煎熬着,好像各自怀揣着一枚过期的炸弹,保不准什么时候会炸。这爆炸时间,似乎完全取决于培培一家人对我们的挑衅程度。可爆炸的情节,即使在我们两人心中上演过无数遍,培培却仍然什么都不知道,继续幸福天真地相信着自己的爸爸妈妈。

培培见被我们围攻,撇着嘴:“我回家了,你们两个都欺负我,我不跟你们玩了。”

培培走了,镜镜盯着南房窗户中溢出来的灯光,突然说了一句:“你说,要是培培自己发现了她妈妈的事会咋样?”

“怎么可能?那个男人再也不来了。张婆婆、你、我又不会说,她妈就更不会说了。”

“你说那个里仁知道吗?”

“他知道个屁!”想起里仁中秋之夜摇头晃脑的样子,我就一肚子气。

“你说……”镜镜继续问我,他从来都是个有主意的人,这是我认识他以来,他第一次好像什么都吃不准,“我说出来你别笑啊……你说,这个院子里的神啊鬼啊,都会知道培培妈妈的事吧?”

“灶王爷应该知道的吧,可他的嘴每年都会被粘上,什么也说不出,至于鬼……” 鬼是啥样子的呢?我突然想起中秋那日晚间,等大家出来聚会时,看到的院子里那个黑影,我打了个哆嗦:“鬼……我好像在培培家门前看到过鬼!”

“是一个影子?”镜镜忙问。

“是的,是一个影子!黑乎乎的,看不清楚,感觉是人的形状,但好像又不是,只是很黑很黑,比夜还黑。”

镜镜喟然而叹:“那就是了!就是了!”

“什么就是了?” 我赶紧问他。

“和我在厕所里看到的一样,就是个黑乎乎的东西,说不上来,原来你也看到过。”镜镜拿着蜡烛的手绝望地往下一垂:“完了完了,院里闹鬼了!” 蜡烛油滴在地上。

天色已晚,我们都怕在晚间谈鬼,于是相约翌日中午放学后,在张婆婆家碰头,聊一聊鬼的事,毕竟只有在光天化日之下,那些阴影才会无所遁形。

6

谁料,次日中午我刚一进门,就听见镜镜的哭声。镜镜很少嚎哭,我背着书包,赶紧进了张婆婆家。

“鸡,我的鸡!”趴在桌上听见我的声音,他的脸上挂着眼泪抬起头,哑着声音说了一句,就又把头埋下去,继续嚎哭了。

我赶紧跑到桌前去看鞋盒,只见四只鸡躺在里面,一动也不动。我用手抚摸它们,可是那明黄的绒毛已经完全没有温度,再也触摸不到那像脉搏跳动一样,轻轻颤动着的温暖生命了。

我心上的冰又长起来:“这鸡咋死的?”

“今天早上镜镜走的时候,这些鸡就不精神,结果早上先死了一只,我说把另外三只隔离开,放到另一个盒子里,结果那三只也一个接一个死了。镜镜回来,最后一只刚死,还温温的。”

张婆婆说着,就把毛巾在脸盆的热水里浸湿,拧干,把镜镜拉起来,给他擦眼泪:“哎呀,我的娃这下真是伤心了,来把脸洗一把,婆婆再给你些钱,你以后再买几只。”

镜镜妈妈看见了,就在旁边唠叨着:“还买啥啊?这鸡就像我给他说的一样,养不活,哪怕给它吃最好的,喝最好的都养不活。那本来就是骗娃娃钱的,能养活的鸡谁拿出来卖啊?”

镜镜擦了一把脸,大概是看到我来了不好意思,也就停止了抽泣,眼睛红红的,盯着盒子里的小鸡发呆。

“一阵儿把这些鸡拿出去埋了吧。”镜镜妈妈嘱咐道。

“埋到哪儿?”镜镜问。

“就埋到花园里吧!”她说。

“哪个花园?南房前的还是北房前的?”镜镜问着,她妈妈大概见花园是我家的祖产,也不好答。

“我家前面那个,北房的花园!”我信誓旦旦地对镜镜说。

吃过午饭,便和镜镜在北房前汇合。喊来了江江,也叫来了亮亮,他今天和爸爸在家,说是凉粉做得不多,亮亮妈一个人出去卖了。培培因为前一晚被我们怼过,听到动静,又和从前一样,暧暧昧昧地站在南房门槛上,想出来又不敢出来的样子,朝我们张望。

可惜所有孩子中就缺兴兴,他近来被奶奶留在家里,不怎么过来了。如果他知道小鸡死了,恐怕会和镜镜一样哭得厉害,毕竟每次他来张婆婆家,都要在小鸡的鞋盒前趴好久好久。

趁大人饭后午睡,我便指挥着亮亮,拿把铁锨,在北房前花园挖了个洞,然后把小鸡,一只挨一只放进去。我们每人都抓起一把土,害怕把它们吵醒似的,一点点洒落在鸡身上,渐渐的,明黄的鸡身被泥土覆盖,再也看不见了,花园里多了一个浅浅的土包。

“如果以后我们认不出哪里埋了鸡怎么办?”看着浅浅的封土,江江自言自语道。我灵机一动,赶紧从柴房找来一片灰瓦,覆盖在封土上,“我们给小鸡造一座坟,一座不会被风雨吹垮的坟。”

“好像还缺点啥?”覆盖完瓦片,我总瞅着哪里不对。

“一块碑?”镜镜说着。

“对!”我赶紧又和镜镜一起,去柴堆里找来一根柴火,叫亮亮把它斩断,劈成薄片,镜镜拿来习字课上用的毛笔和砚台,郑重地写下“小鸡之墓” 四个字。江江帮我们把墓碑立在瓦片前。这下,我们终于给小鸡造了座坟。

“好像还缺点什么!”我看着又觉得不尽人意。

“缺啥呢?”

“如果我们给人上坟,要带啥呢?”

“我去拿水果!”江江反应快,跳了起来,一溜烟儿跑了出去。镜镜站在坟前,盯着“小鸡之墓” 直发呆,亮亮呢,蹲在花园边上,一直询问镜镜小鸡的事。我则跑到北房,拿出白纸和剪刀,今天这个日子,小鸡的坟上得有纸钱呢。

我曾经见过的老人出殡后,一路的白色纸钱,仿佛是大雨过后流淌在小巷青石板上的小河一样,从祖宅延伸到巷口。那白色的河流中,藏着一户户人家悲哀的心事,一个个我们在乎的亲人、友人、爱人、熟人最后一次离宅而出,永不回还的故事。小鸡去哪儿呢?它们虽然不用走出祖宅,可以安静地卧在花园中与我们相伴,但送给它的纸钱,食物一样也不能少。

见我剪纸钱,镜镜也回家取了自己的剪刀,开始剪起来。剪好的就分发到各个孩子手中。我们总要做一个仪式的,正如大人一样。

“剪了纸钱以后做啥啊?”取回水果后的江江问。

“我知道,你们照着我做!”我对大家说。说完,就学着大人扫墓的样子,在小鸡之墓前跪下来,先撒一把纸钱,然后磕个头,带着哭腔喊一句:“你死得好苦啊!”然后我站起来,拍拍腿上的土:“就这样。”

“那我先来!”江江说着就“扑通”一声跪下了,然后咧着嗓子大喊:“鸡啊,鸡啊,你死得好苦啊!”

他的演示,让培培再也忍不住了,漫长的观望后,他终于从门槛上下来,嚷着要加入我们,脸上带着加入一场新游戏的亢奋。我们还没拦他,他就兴致勃勃地跪下来,喊着:“你死得好苦啊”,说到“好苦”这两个字,他竟低头笑出来,整个后背都笑得颤动了。

培培跪完,就挨到镜镜,镜镜大概也被培培感染了,喊着喊着竟然从哭腔过度到了笑腔,只有亮亮没有喊,只是把脑门在地上磕得生响。

“镜镜,我们再来一遍吧!”江江提议着,培培也赞成。

就这样,小鸡死了,我们埋了它,而一场葬礼却变成了游戏。重复着相同的语句和动作,早先的悲哀也被稀释了。再一次轮到我,我刚“扑通”一声跪下,突然听到东房一声大吼:“你干啥?”转头,就看见妈妈气势汹汹站在门前,我赶紧起来,其他孩子都迅速退后,培培赶忙又站到了自家门槛上。

妈妈拾起门口的笤帚就赶到花园边,看到洒满半个花园的白色纸钱,脸都气绿了:“让开——” 她一把推开站在小鸡墓前的我,“整这么多纸钱干啥啊?没死人呢!真是晦气死了!” 她边念叨边用笤帚扫着纸钱,笤帚掠过花园的泥土,把小鸡的墓碑也撞倒了。

“你扫纸钱就行了,把鸡的墓碑弄倒干啥?” 我气不过,去抢她手里的笤帚,她拿起笤帚就往我腿上抽了一下,“一边站着去,就知道闯祸,看看好好的花园被你们几个糟蹋成啥了?”边说边把小鸡墓上的瓦片掀起来,扔到一边,“柴房的瓦片也被你们弄过来,真是上了天了!”

“那是小鸡的坟!你为啥要拆小鸡的坟!”

妈妈唠叨着把笤帚扔到地上,回身去厨房了。我赶紧抢起笤帚,塞给镜镜,把瓦片捡回来,扣在封土上,正要重新立碑,却发现妈妈拿着火铲来了,“让开——”她把我又推到一边,再次扔掉瓦片,推倒墓碑,最后,她竟然用火铲铲起了封土!小鸡明黄的身体夹着泥土又一次暴露在我面前。

“你干啥?你干啥?你给我封上!这是小鸡的坟!”我喊着,几乎要哭出来。

“什么鸡的坟!鸡哪有坟!还给它磕头,脑子进水了!你们这些小娃娃,不说打扫打扫院子,每天就知道害人!”

我身边的孩子们,看着妈妈的样子,都不敢吭声。妈妈气冲冲地把小鸡尸体用火铲铲出来,和泥土,纸钱混杂成一堆,然后一股脑全都丢进了垃圾桶。

“哇”地一声,小鸡死后我第一次放声大哭,“我们没害人!你害人!是你害人!”

其他孩子看妈妈这样,都不敢说话,镜镜阴着脸不吭声,拉着亮亮就往前院走,江江也跟着。培培看这情势,终于从门槛上下来,默默退回到他家。院子里只剩我一个了,妈妈把垃圾桶提走,花园里除了泥土蓬松以外,什么痕迹都没有了。院里好像又添了一个空洞,黑的,冷的,呼应着我心里越结越厚的寒冰。

7

小鸡葬礼后,院里的孩子连兔子也少去瞧了,好像鸡与兔,天生一体似的,一个被妈妈扔进垃圾堆,让人不敢看,另一个盖在竹筐下,看多了也伤心。更何况,亮亮也常在家,只要他在,总会抱着兔子来后院——他家的生意越来越寡淡了,别说全家推车出去,就连他妈一个人担着两盆凉粉出去,一天也卖不完。

邻居们对亮亮妈说,巷口最近新来了个凉粉摊,生意可好了,你们得学学啊。这家凉粉不像亮亮家按斤卖,而是按碗卖。切得薄薄的绿豆凉粉,佐以盐、醋、辣椒油、蒜水,更重要的是有一味黄澄澄的老芥末,一碗凉粉搅匀色泽鲜红,香辣爽滑。

巷口突然出现这么一家凉粉摊,好奇者先买来尝尝,站在巷口吸溜,边吃边夸:“哎呀!这凉粉好吃啊!” 活体广告加调料香味,一传十,十传百,每天早上巷口就挤满了排队者。而摊主也厚道,不仅给得多,连半碗也卖,这又吸引了吃不多的老人和小孩。那些卖油饼包子的,看到这里的人气,也都聚拢过来。

亮亮妈妈每天担着凉粉进进出出,看到巷口生意那么火,也改了念头。此后,亮亮爸爸又积极起来,从山上寻得些木头,又从拆迁房子里找来些玻璃,这样忙了几日,给原先的手推车加了个玻璃罩子,还买来一罐白油漆,把罩子刷得雪白。

“亮亮爸这是要做啥生意?” 张婆婆经过时问道。

“我们打算卖调好的牛筋面,让亮亮妈少做点凉粉,也一碗一碗地卖。”

玻璃罩做好没几天,我放学经过小巷,就看见亮亮妈妈戴着白帽子,穿着深蓝褂子,站在手推车旁边,玻璃罩围起来的推车上堆着长长的牛筋面。黄黄的面筋,还有晶莹透亮的凉粉,油辣子红彤彤的,散发着香气。

“妈妈,我想买一碗亮亮家的牛筋面,看起来好香啊。”每次快要走到她家摊位时,我都对妈妈说。

“你也不看看她家有多脏,还敢吃她做的牛筋面!”妈妈总是压低声音,怒气冲冲地对我说。走到摊位旁边,却抬起头,换了副笑脸,跟亮亮妈打着招呼。

院里的小孩还没聚集起来对亮亮家的新生意发表意见,一个更炸裂的消息却传开了——培培要搬家了。培培妈妈并没有通知院里的任何大人,带来这个消息是培培:“礼拜六我爸爸就回来了,这次他是来搬家的。”

“搬什么家?” 镜镜问。

“我妈说,我们要去外面住,住大房子。”

“你妈骗你吧?”我忙问。

“没有!我妈叫我这几天收拾东西呢。”

“啥时候走啊?”

“就这个礼拜天,我爸来了就搬家!”

“这么快!”

“我也不想走呢,还想跟你们一起玩,而且,我们好久都没开会了。”

镜镜看培培这样说,就提议道:“那你走之前,我们开个会吧!”

镜镜回去问张婆婆培培搬家的事,张婆婆也奇怪得很,我们以为培培又说大话了,直到星期六中午,一个熟悉的身影推开后院房门。

“爸爸!”培培奔上去。

“培培爸爸回来了啊!”张婆婆打招呼道,“这次能多住几天吧?”

“张妈!”培培爸爸客客气气地笑着,“这次住不了几天了,我们明天就要搬走了!”

培培爸爸应证了儿子没有撒谎,镜镜傻傻地看着他,张婆婆忙走过去,失神地问:“这住得好好的,怎么要搬呢?培培妈也没跟我说啊!”

培培爸爸笑笑的:“里美一直要搬,我也没同意。这不,最近她们单位领导照顾,新腾出一套楼房分给我们住,比这里大一些。”

“哦……” 张婆婆明白了什么,不再追问,只是叹了一口气,“那你们搬走,我还怪想你们的,培培多可爱……” 她的眼里掠过一丝失望。

培培真要搬家的消息马上传遍了前后院,孩子们迅速组织起来,却发现凑来凑去也就只有镜镜和我。

兴兴又被他奶奶扣住了,亮亮妈妈自从新生意开张以来,身体似乎不太好,亮亮说晚上要做饭给妈妈吃。而江江则跟着爸爸去了乡下亲戚家。这场本应送给培培的聚会,现在加上他,也只有3个人了——3个人天天见,开会还有什么意思。

天气冷得很,暮色降下,我和镜镜只好手里拿着蜡烛,把培培叫出来,“培培,可惜这次开不了会了,明天一早你就要走了吧,你要记住我们啊。”

“我一点儿也不想搬家,还想跟你们一起玩,以后走了,我会想咱们院子里的会,想亮亮、江江,还有兴兴。这次我是见不上兴兴了……以后你们在马路上碰到我,可别像木兰一样不理我,你们要记得我啊。”培培笑笑,可这次这个爱哭的小子,却让我们头一次想哭了。

礼拜天中午,来了几个小兵,连里仁也来了。培培家的大衣柜,电视机,茶几,沙发都被这些人抬出去,祖宅的门口早已候着一辆板车,等所有家具装满就拉到巷口,那里有培培妈妈单位的搬家小货车在等他们。

培培早已被安顿着坐在驾驶室和司机说话,培培妈妈最后一个出门,也最后一次环视了南房,关上两扇木门,郑重地挂上一把铁锁。然后,她低头把钥匙装进包里,带着笑意,对所有出门相送的邻居打招呼。“谢谢大家这些天的照顾啊”,她重重地握了握张婆婆的手,看到镜镜和我,在我们面前停住,“镜镜,你们几个娃娃,要好好的。”她摸了一下我的头,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祖宅的南房又空了,培培妈妈带着她的秘密走了。此后,压在我心上的事再也不用讲了,心里反倒轻松不少。

可他们一走,似乎又带走了南房所有的生气,这个阴沉的周日下午,南房变得那么昏暗,从前罗婆婆走后留下的空洞,似乎更大了。我总能感觉那里散发着一种不可捉摸的黑暗气息,让我不能久视,似乎盯久了,一个空洞就蠕动着,旋转着,扩大蔓延开来,最终要将我吸入,吞噬,消化。那个空洞的中央,还藏着一个黑色的阴影,这回我终于确定下来,它就在那儿,没有消失,从来都没有,那就是我不止一次看到的,听说过的黑影,它带着潮湿,寒冷与令人毛骨悚然的气息,立在空洞尽头,如同猫盯着老鼠一样,一动不动地盯着我。

“有鬼!”那个周日晚上,我出门刷完牙,吓得赶紧跑回屋。我的身体发着抖,并不全因为寒冷。我赶紧上床,缩进自己的被管,等到终于憋不住,探出头换气时,才发现天上一牙弯月,好像一个咧开的惨白的嘴唇,透过窗帘的缝隙,印在我身上。

8

“这院里有鬼。”培培搬走的第二天,我一下学就对镜镜说。

张婆婆听见了,走过来:“我的娃啊,你说啥呢?”

“一个影子,南房有一个影子。”我对她说,张婆婆脸色突然一沉,好像一件事情得以印证似的,不说话了。

“婆婆,我也见过,上回我们去前院上厕所,那里也有一个影子。”

出乎意料,这次张婆婆并没有斥责我们胡说,反倒显得有些惊慌:“娃们别怕。都说人不怕,鬼就不会害人。”

“张婆婆你也见过鬼?”我失魂落魄地追问。

她点点头,“鬼这个事情是有的。”她的声音掷地有声牢而不破,好像在替谁守着一个秘密。

“培培搬走,还有之前小鸡死了,可不都是它害的么?”联想到之前的事,我根本不信鬼不害人的说法。

“人家培培搬家是好事,住大房子去了,镜镜的鸡本来就养不活,跟这些没关系。你们这些娃娃啊,还是好好上学,啥都别多想,别自己吓自己。”张婆婆一边说有鬼,一边又告诉我们不要多想,实在奇怪得很。

我将信将疑出门,问爸爸:“鬼怕什么?”

爸爸说:“上次带你去泰山庙,你看见那些阴曹地府的鬼,他们都怕什么?”

“阎王爷吗?他不是管鬼的吗?”

爸爸不置可否。我想来想去,鬼总是想吓人的,如果用一个比鬼更可怕的鬼去吓它,那肯定就能把他吓跑了。于是我赶紧去找镜镜,商量一个吓鬼的办法。

“要想把那个鬼吓走,我们就要做一个比那个鬼更吓人的东西。”

“什么东西?”

“一个鬼头,长舌头,红嘴唇,还有长头发的那种。”

镜镜比划着,听起来就可怕。我双手赞成,说干就干,便去柴房找材料。那些废旧的塑料泡沫,切出一个骷髅头的样子,挖两只眼睛,再挖出鼻孔和嘴巴。找来一张红纸,剪成舌头形状,长长地吊在嘴上,镜镜又从家里寻到妈妈从车间带来当抹布的废旧棉线团,固定在骷髅头上,作为头发,最后再找根木棍,把鬼头安在上面。做好这一切,我们就把它立在南房门前的花园里。

天色将晚,妈妈出来倒沤水,抬眼就见花园里一只白色骷髅头,吓得大叫起来:“这啥东西啊?谁放在这儿吓人!”

我赶紧跑出来,跟她解释这是我和镜镜做了好几天的驱鬼之物。

“哪里有鬼?你这是要吓人吧!”妈妈站在院里,吵嚷着要拔掉鬼头,这时张婆婆出来了:“哎呀,娃她妈,你就别管了,这个东西娃娃们做了好几天,费了可大的功夫。我给你说,它放到南房前面其实也好。”

妈妈不明白:“这有啥好的?大黑天吓人呢。”

张婆婆向妈妈神秘地招招手:“你过来,我给你说个话。”妈妈放下手里的脸盆,跟她去了中院。一进去,张婆婆便回身把两扇木门关上,看着这样子,我赶紧和镜镜溜过去,把耳朵贴到门上,想听听她们说些什么。

她俩声音不大,依稀听见什么黑影啊人像什么的,突然,我听见妈妈惊呼一声:“啊呀!真的?罗婆是自杀的?”我心里一怔,忙把耳朵贴得更近,想捕捉更多细节。

张婆婆凄凄楚楚地说:“罗婆可怜啊,那时候的病,本来都见好了,也就是个重感冒,结果那天早上我端了碗米汤进去,她已经……”

已经怎么了?张婆婆声音小下去,我怎么也听不清楚。我看看镜镜,悄悄地问:“你听见罗婆婆怎么自杀了么?”

镜镜瞪着眼睛,摇摇头。

听她们谈完话,要出来了,我赶紧和镜镜跑到南房花园边,佯装着整理鬼头。妈妈惊慌失措地经过我们身边,看也不看鬼头就说:“那你们就把这个东西留在这儿吧。”

“哦!”得了她的准许,我松了口气。

可同时,另一个疑问又沉甸甸地落进我心里——罗婆婆怎么会是自杀的呢?所有人都说她老死了——可见都是谎言。

她并不是人们期待中的死亡,只是自己决定结束这寂寞的生命,所以这就是犯了罪吗?因此牛头马面才用铁锁链拷走她吗?那么,是不是所有忤逆神的,都是坏人,都会遭到惩罚呢?

过了些天,亮亮妈的病似乎更严重了,带来这个消息的是桂大妈。前院很久没什么大事,一大早,她急匆匆踏进后院,扬着脖子对院里众人叫道:“亮亮妈犯病了!”。

“亮亮妈什么病啊?” 我连忙凑到桂大妈跟前。

此刻,桂大妈如同瞌睡虫找到枕头,早已准备好的言辞,都热气腾腾地迸出来:“她能有啥病?神经病呗!”

张婆婆马上关切地说:“亮亮妈这次犯病,不知道啥时候好,一家人都指望她呢。”

看来张婆婆也知道亮亮妈的病情。在院里住这么久,我却从没发现亮亮妈有“神经病”。要说这“神经病”,我也见过——我们后巷住了一个瓜皮(方言,傻子),脸上常抹得黑乎乎的,穿一身破军装,见人就追打,孩子们都怕极了;还有西关的瓜六郎,衣衫褴褛,最喜欢盯着漂亮女人傻笑,别人扔到地上的果核,他捡起来就吃,有时候也发疯,光着身子在大街上跑来跑去,喊着谁也听不懂的疯话。

人们都说他们两个是“神经病”,可说亮亮妈是神经病,我一点儿也不信——她从没发过疯,打过人,甚至连披头散发也没有。我对桂大妈说:“你骗人,亮亮妈才不是神经病!”

桂大妈见我鲜有地为亮亮妈顶嘴,倒来劲了:“你这娃娃知道啥,亮亮妈要不是神经病,亮亮的病咋来的?那还不都是遗传。”

“可亮亮妈不发疯,你凭啥说她是神经病?”我不依不饶。

“你不知道,亮亮妈的发疯跟人不一样,她一发疯,不哭不闹,但就不认人了。短则十天,长则半月,一句话也不说,眼神呆呆的,不信,你去前院瞧瞧。”

我赶紧跑出去,只见亮亮妈妈坐在门口,一动不动看着前方,她的头发依旧整洁,衣服还是原先的样子,但就是面无表情。

“阿姨!”我叫她。

她一点儿回应也没有。我再从她前面故意绕过去,边走边盯着她看:她好像完全变成另一个人。平日,不管是大人小孩,出门进门,她只要碰上,总笑盈盈地打招呼,而这次好像僵住了,灵魂不知在哪里飘游。我还不肯信,再次折返,依旧叫一声:“阿姨!”声音好像碰在石头上,反弹回来。

“亮亮!”我赶紧在他家门前叫着,亮亮闻声出来。

“你妈咋啦?咋变成这个样子啦?”

亮亮神情呆呆的:“我妈病犯了。”

“那你们还卖凉粉吗?好长时间都没见你家摊位了。”

亮亮低着头,眼睛看着地:“我家最近都没在巷子里卖,现在巷里没生意了,前几天我跟我妈都要把车拉到城南去卖,拉好大一圈。”

“巷里咋没生意?前一阵子不是好好的吗?我看其他卖凉粉的,卖油条的生意都好得很啊。”

亮亮嗫嗫嚅嚅,也说不出个一二。

我进了后院,想起亮亮妈妈的样子,总觉得不安。远远瞥见花园里那个鬼头,也是空洞的眼睛,盯着面前的空气,和亮亮妈一模一样。我的后背顿时凉飕飕的,好像发现一个天大的秘密,它沉默而恐怖,我越想着它,就越觉得如鲠在喉。好不容易熬到镜镜回来,我赶紧跑去找他,眼角都是酸酸的。

“镜镜,那个鬼开始害人了!”见着他我就叫着。

“害谁了?”

“亮亮妈妈,还有,亮亮家。”

“咋害的?”

“亮亮妈妈突然生病,不说话了,就呆着,亮亮家在巷子里的生意也做不下去了,你快去看看。”

“走!”镜镜从张婆婆家跳起来,跟着我跑到前院,可亮亮没有人,门上横着一把铁锁。

“今天晚上等亮亮回来以后,我们再去看他。”镜镜愤愤不平地说。

9

当晚下学,兴兴也回到张婆婆家,我们特意叫上江江,院子里的孩子又集结起来,毕竟很久都没有一起做“大事”了。镜镜一把抽出花园里的鬼头,对所有孩子说:“今晚我们要拿这个去辟邪,你们害怕不?”

“你要去哪里辟邪啊?”江江问。

“亮亮家。亮亮妈妈不是不说话么?我们看看她是不是真病了,见了鬼头,会不会喊出来。”

镜镜提出要吓唬亮亮妈妈,可如果越吓病越重怎么办?我本想说出自己的忧虑,可看其他孩子听见提议都兴奋不已欢叫着,于是也被这欢乐感染了。

这一回我们集体出动,不再是抓螳螂,打群架,而要去挑战一个大人——祖宅中唯一可以被挑战的大人,谁都没有亮亮妈这样“完美”——别人和她说话,她永远笑着;和她吵架,她也轻声应着;人们笑亮亮的弱智,她就把孩子叫回屋,从不见生气。她永远低眉顺眼,人们等她哭叫,可她偏不,反而谁都可以在她前面哭闹,生气,就连平日不声不响的丈夫,也可以背过身和她冷战。她的一句话,还没后院一个孩子的哭声重,她也有娘家,可从没见有人来过。她越是温柔谦让,大家就越想欺负和捉弄她。

这次,轮到我们孩子出手了。

暮色未下,我们已迫不及待一个个跑去前院侦查。等半片月亮暗淡初升,四周升起朦胧的蓝雾,终于可以依稀辨认出对方脸上的兴奋神色时,亮亮一家回来了。亮亮妈在门前炉灶旁坐定,守着炉里的柴火,我们也终于可以出动了。

镜镜托住镶有鬼头的长木棍,轻轻贴着墙,慢慢移动到亮亮家炉灶后,缓缓举起鬼头,让它轻盈地、默然地升起来。鬼头晃动着乱发,白脸,长舌,在暮色中足以把人吓个半死。想到亮亮妈受惊的样子,兴兴不由得笑得轻颤起来,我赶紧捂住他的嘴,以免他笑出声来破坏我们的行动,可一捂嘴,兴兴倒笑得更欢了,整个身体都剧烈抖动着,他怕影响我,一把把我推开,双手捂着嘴直接蹲到了地上。可他的笑还是感染了镜镜,举着鬼头的他起初使劲憋着,可越回头看兴兴,越憋不住,虽然双手不能捂嘴,身体却诚实地颤动起来,引得鬼头也上下乱颠,江江给我使了个眼色,我赶紧上前扶住棍子。

不论我们怎么举鬼头,那边一点儿动静也没有,我们的笑倒因为这沉默止住了,随之而来就是一种无聊感,好像想了几天几夜的笑话讲出来别人一点儿反应也没有,又像打水漂,石头统统沉了底。

镜镜不耐烦地上下颠着鬼头,可不论他怎么摇摆,那边都没有反应。江江自告奋勇,假装回家,再折回后院,特意从亮亮妈妈的角度确认鬼头可见。他回来时也一肚子狐疑:“我从亮亮妈那里看,可吓人了!黑黑的炉子后面一个长舌鬼在跳。可亮亮妈还是坐着,一句话也没有。”他对我们悄悄说。

无奈之下,大家只好撤了鬼头,悻悻地回了后院。

“亮亮这一家子真奇怪!”镜镜提着鬼头边走边说,“全家都没个声响。亮亮妈看到鬼头没言语,也不知道到底看见了没。亮亮爸跟个大烟鬼一样,每天就在屋里躺着,都不咋说话。亮亮呢,每次来后院我从来听不见他的脚步声。这一家人真是奇怪!”

他因为亮亮妈妈没“配合”我们而懊恼着。

兴兴好久不来张婆婆家,才发觉不见了培培,又莫名其妙参与了一场毫无结果的吓人游戏,思来想去,终于灵智开启,说出一句振聋发聩的话,足以终结我和镜镜这些天的疑神疑鬼:“你们不是一直看到鬼吗?那你们说说,亮亮一家是不是鬼?”

小鸡死亡,培培搬家,老任媳妇骂架;做也做不好的生意,好也好不了的病,再加上老人们的死亡,罗婆婆的自杀,兴兴这个局外人一提醒,一切反倒更新鲜起来。

“就是,说不定,他们就是一家子鬼呢。”江江也如获天启般重复着。如果亮亮家真是鬼,又会怎样呢?这一切发生的缘由都可以推给他们,不但过去的故事可以重写,而且说不清的都可以重新获得解释。

“亮亮家咋是鬼啊?”我不由地说了一声,“明明是人啊。”

江江嘿嘿地笑一声:“他们一家是鬼的话,也是穷鬼吧!”他说话的样子,像极了他的奶奶桂大妈。

“哈哈!”镜镜终于可以张大嘴巴,开怀大笑了。

看吓人未果,我们都无心再让鬼头回归花园,就把它拆了,将材料一股脑儿全丢进柴房。对于神秘黑影的兴味,也随着这次无聊的尝试变淡了。

10

翌日清早,妈妈塞给我3块钱,让我到巷口买点凉粉和酥饼当早饭。我寻思如果碰到亮亮家的摊位,说不定可以去买一碗。正出门,却迎面撞上他:“亮亮,你这会儿还没出门卖凉粉吗?都几点了?”

“今天我爸说不出去了。”亮亮看起来有些着急,头上冒着大颗汗珠。

“咋不出去啊?”

“我妈的病严重了,一直没起来。”

“咋严重了?”我感到心跳加快。

“我也不晓得,昨天晚上回来本来好好的,烧完火就不行了,一直睡到现在,饭都没吃。”

“你说昨天晚上烧完火?”

“嗯。”

听了亮亮的话,我如芒刺背,赶紧加快脚步,几乎逃着出了前院。那鬼头看来吓到了亮亮妈妈,可她那样沉默,一声不吭地被吓到,一声不吭地回屋,睡倒了都没一句话。那间狭窄逼仄的小屋,究竟藏着多少沉默的心事和不为人知的感情?想到她平日总笑眯眯地跟我打招呼,我越跑就越觉得自己在裸奔。

我跑过原先亮亮家的凉粉摊处,那里空荡荡的,好像有空洞的鬼眼在盯着我。跑到巷口,看到凉粉摊前排队的人,我才停住,低着头把兜里的3块钱摩挲来摩挲去,生怕别人注意我,跟我搭话,问我昨夜做了什么。

我前面排队的两个人正谈论着早餐。老婆婆说:“这家凉粉好吃,自打他来,我就一直在这儿买,现在都上瘾了,一天不吃就不痛快!”

另一个大婶儿笑了:“巷子里那家凉粉你吃过没?”她指着亮亮家摊位的方向,“一个胖女人,领个半大的儿子,这几天咋没见他们。”

大婶儿突然提到了亮亮一家,我赶紧低下头,忐忑不安,好像她说的就是我。老婆婆一看,叹道:“哎呀,他家的凉粉你还敢买啊?快别买了!你不晓得,他们院子里的邻居从来都不吃她家的东西,说是那住的地方,龌龊得跟个老鼠窝一样!这种人,这种地方做凉粉,谁敢吃啊?”老婆婆绘声绘色继续说,“我有一次说换换口味,尝一下她家的凉粉,买完刚往家里走,半路就碰到她院里的桂婶子了,桂婶子一把拉住我:‘啊呀,王妈,你还敢买他家的凉粉?我们知道的人都不敢买!’”

几个等凉粉的人听到讨论,都凑过来,有的附和着:“啊呀,人家邻居都劝你不要买,那是真的了。”

有的恍然大悟:“其实我吃过几次,那个女人的凉粉味道还可以,人也和善,笑笑的,今天你这么一说,哎呀,我以后可不敢买了!”

“人家常吃凉粉的都晓得,巷门口这个人的凉粉最好!”那个婆婆斩钉截铁下了定论,不容质疑的样子。

原来如此,怪不得前几天亮亮家总要跑到很远的地方去摆摊,看来,在这个巷子里,他家的生意是彻底做不下去了。

作者:曹玮

编辑:沈燕妮

题图:gol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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