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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 | 中秋圆月:我们就这样,一头撞进成年人的隐秘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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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抬头,天上一轮圆月透过樱桃树冠的缝隙照下来。 它看见了一切。只有头顶这轮月亮,不论如何被树叶荫蔽,却一直见证,一直晓得。

本文系网易“人间”工作室(thelivings)出品。联系方式:thelivings@vip.163.com



1

到了秋天,家里的芦花鸡长大了,亮亮妈妈据说找到一个新工作——帮隔壁巷子一户卖肉的人家看孩子。每天早上,亮亮妈妈就把这个两岁小孩接回家,傍晚再由孩子的姐姐木兰接回去。木兰比亮亮大一岁,深深的眼窝,琥珀色瞳仁,短发,肌肤如雪,常穿一件雪青色的外衣,衬得她更白了,走路也像下雪一样,轻飘飘的。

她来的时候,亮亮总是突然就不说话了,大家见他沉默,也都不说话了,每个人都好奇地盯着木兰——她好漂亮啊,比培培妈妈还要漂亮,走过去的时候,还有一股淡淡的茉莉香风飘过。

院里似乎也比从前更热闹了,大家都寻思着如何与木兰搭话。可每次,她都来去匆匆,有时候迎面撞见,也只是淡淡一笑,眼睛弯弯的。

而亮亮呢?这会儿倒因为妈妈无暇顾及,多了些自由,我们叫他出来,他总是有求必应,和我们一道在巷子里乱逛、爬半架山。

秋风一凉,大家就盘算着,今年的中秋一定要聚起来,带上自家的瓜果,把大人都抛一边去。我提议就用年前吃灶饼时用的小炕桌,镜镜则要带上爸爸新做的小木凳。

“我可以带蜡烛!”江江热情地提议着。

“我可以带酸枣!沙枣!哈密瓜!我爸爸快过节的时候就回来了!”培培也争着喊。

夏天那一碗粥下去,他好像被灌了孟婆汤,和我们的前尘恩怨一笔勾销——或许被迫遗忘,也或许是时间久了,就真忘了——无论如何,听说要聚会,连好不容易回来一次的爸爸也不顾了。

“亮亮,你去跟木兰说吧,请她来参加我们的中秋聚会。”我们逗亮亮。

他的脸一下红了,支支吾吾不言语。

“叫你去,你就去,木兰会来你家啊,你不说谁说?”镜镜锤着亮亮后背说。

亮亮的脸更红了。

看他实在无所作为,我们就想捉弄一下他。

“我们给木兰写信吧?”我心里那个邪恶的小人儿又蠢蠢欲动了,“就说亮亮请他约会。”趁亮亮不在,我提议道。

“我去找纸和笔!”镜镜说着就飞了跑回去。

我们在亮亮面前合演了一出戏——想叫他相信,我们真的写了些炽热的话——“亲爱的木兰,我是亮亮——”镜镜假装高声念着,兴兴笑得蹲在地上揉肚子。亮亮不认得字,可他听得清楚,听完就急了,赶紧去镜镜手里抢,抢来就拼命撕扯着,碎纸片散落一地。

“亮亮!亮亮!你不要不好意思嘛!”培培笑着去拉亮亮。

“我们走喽,去跟木兰说去喽!”江江径直往前院跑,亮亮一把上前扯住他的衣服,只听“刺啦”一声,衣服撕开一道口子。

“啊!亮亮杀人啦,亮亮杀人啦!”江江边笑边跑回了前院。大家哄笑做一团。

我们都挂念着请木兰的事,为的是继续捉弄亮亮,仿佛所有聚会,唯有亮亮成为焦点了,才有意思。

我们开始像大人一样,用自己学过的知识“考察”亮亮。写几个会的汉字,谎称是以他名义书写的信,然后享受他急眼、脸红、气恼以至于追打的一个个瞬间,一遍遍乐此不疲。也许从那时起,我们终于学会了捉弄人以获得快乐。它和捉螳螂,蚂蚱的快乐不一样,更持久和丰富,让我们以为自己拥有无限力量。

一天,我们几个小孩又汇集起来,跑到亮亮家门前,突然看到木兰站在那儿,众人一下子呆住了。培培拉着兴兴的衣服,兴兴扯住镜镜的,镜镜给我丢了一个眼色。我便奋勇上前:“你是木兰吗?”

木兰从上到下打量着我,看我似乎没有恶意,就点了点头。

“你来找亮亮吗?”我又问道,后面的孩子全都笑起来。

木兰不解为何大家发笑,抚了下脑门上吹散的头发:“我来接我弟弟。”她的头上别着一个淡蓝色发卡,是我从没见过的,配着她月白色的上衣,显得更加清新可人。

“你中秋节会来接你弟弟吗?”我继续追问。

“会啊。”

“我们中秋节晚上要聚会呢,吃完饭就开始,你来不来?”

木兰又上下打量着我,然后看看我身后的各个小孩:“你们是这个院里的?你们的聚会几个人啊?”

“是啊,我们院子所有小孩,很多呢!大家都会拿吃的!”

“西瓜,苹果,还会有我爸从酒泉带来的哈密瓜。”培培补充道。

“还有很多蜡烛!”江江叫道。

“还有亮亮呢!”镜镜也大声说,众人又笑。

“你来吧?我们请你!”我再一次恳求道。

“好吧,我想想,回头跟你们说。”她淡淡地笑了笑。

“回头”,真是一个神奇的词语,对我们来说,这约等于是答应了。木兰带着弟弟走了,可我们仍然站在亮亮家门前的桑树下,回味着和她的首次对话。

“你们说木兰会来吗?”

“会吧?”

“那可不一定,以后我们得问亮亮了。”

众人又笑。

这次和木兰的对话,又为亮亮和木兰的故事添光加彩、添油加醋。大家就站在亮亮家门前,一定要等他回来,对他说一句:“亮亮,木兰会给你回信的!”仿佛只有这样说了,才会将捉弄亮亮的等级再提高一度,形成一个反复讲述故事的另一章节,让中秋的聚会更加精彩和刺激。

“木兰会来吗?”这句话在此后很多天,都是我们每次见亮亮必然要问的一句话。

2

和木兰的会面,让我们兴奋了好几天,兴兴和培培更是起劲儿,每到下学,总会跑到前院去故意偶遇木兰,然后给大家通风报信。

“今天木兰来了,跟亮亮说了几句话呢。”兴兴先抢着说。

“说什么了?”我问。

“问她的弟弟。”

“亮亮呢?”我又问。

“还是吓得不咋吭声。”

“哈哈!”

兴兴讲述的时候,培培总在旁边不停补充,好像唯有这两人一唱一和,才能给一天的辛苦上学画上一个完满的句号。可还没过两天,培培就不见了。不见他下学,不见他出门,甚至不见他端着瓷碗在花园旁吃饭。

“培培!”镜镜在南房门口叫道,“人呢?”

南房门虚掩着,门帘下远远看见培培妈妈细长的脚踝。

“培培!”镜镜又叫一声。

门帘掀开,培培妈探出头来:“哦,是镜镜啊,你们自己去玩吧,这几天培培不在家,去他姥姥家了。”

镜镜回过身来叹道:“奇怪,培培没跟我们说要出门啊……”

于是,捉弄亮亮的事因为培培的缺席,而变得寡淡下来。兴兴见培培不来,也不敢一个人去前院了,害怕独自应付,连个帮忙的人都没有。

“培培不在,真没意思。”兴兴叹着气,望着南房出神。

每天中午一下学,兴兴就跑到南房前的花园边,说是看葫芦长成什么样,其实就是想默默听听培培回来没有。南房的门总是虚掩着,门帘流苏低垂,好像挂着深深的树藤。

一天,兴兴突然听到培培家中有人和培培妈妈说话。

“培培爸爸回来了!”他跑到我跟前,“他爸爸回来,为什么不接培培来呢?”

“会不会是培培妈妈把他藏起来了?”镜镜突然说。

“藏起来干嘛?”我忙问。

“还记得吗?他妈妈刚开始不叫培培和我们玩,还说我们是坏孩子。”

“啊!”江江捂住嘴,瞪大眼睛:“培培这个肥怂又把我们卖了?他一定是把我们打他的事说出去了!”

“啊?”大伙儿都吃了一惊。

“不会吧,他在泉神前发过誓,说出去会长疮的。”兴兴选择相信培培。

“他那个肥怂,吃两口好吃的,就把我们卖了。”江江继续说。

镜镜长叹一口气:“啊呀,这样想来也就是了,完了完了,估计这两天我妈又要打我了。”

“我们这两天还是表现好点儿吧,大家少见面,以免又说我们在一起不干好事。我看这挨打是迟早的了。”江江耷拉着头,叹着气。

然而接下来的两天,风平浪静。镜镜妈妈还是时不时念叨他两句,但并没有上升到战斗等级;张婆婆依旧笑眯眯地给两个孙子准备馒头夹臊子,待他们放学饿了吃;江江也并未被苛待,每次桂大妈端着面条坐在廊上,他的那一份从没少过;而我爸妈也毫无异常反应,我还是每天下学后去照顾家里的芦花鸡。可是培培仍然不见踪影,好像从人间蒸发一般。

我们见不到培培爸爸,就连他妈里美也很少出门了,只有那低垂门幕,像在吸引我们去探索,又好像在拒绝着我们。

培培就这样失踪了,而我们甚至不敢多问一句。

3

那几天每到中午下学,我都会站在北房悄悄往南房看,什么也看不见。午睡时分,那里只有悉悉索索的声响。我一个人在院里踢毽子,故意往南房踢,趁着捡毽子的时机,低头往门帘方向偷窥。

又一个中午,我突然发现,门帘流苏下的黑暗里露出两只浑圆的、雪白的屁股蛋,培培妈妈蹲在门内,打了盆水,正在洗屁股。我一惊,赶紧悄悄拾起毽子,溜回家去,也不敢说什么。

到了周末,镜镜眼神惊恐地来找我:“培培已经失踪一个礼拜了,现在放假也不见人,他妈总在家里,也不现身,他爸那么大个子,也只听见小小的声音,还不是每天都有。他们屋很小的,怎么待得住啊!”

我朝南房望去,下午的房门隐没在阴影中。自我出生以来,南房就沉默着,沉默太久,就化作了无聊,连探索的兴趣也被磨平了。南房中开始有悉悉索索的声音,也是在罗婆婆病笃时分,不外乎来自送饭的桂大妈和张婆婆。

可自打培培家搬来后,那里就活了过来,常听见培培尖刻的哭声,接着是他妈妈的骂声:“哭啥啊!你咋这么爱哭啊!”可过一阵,就又转成母子二人的笑声了。

少了培培,南房又恢复了从前的沉默,可这沉默却是神秘的,让人禁不住想去探究。

镜镜决定去探险。午后,等大人吃完饭,歇下来。镜镜来找我,要我在后院放风,自己要爬上南房窗前松散的柴火堆,到窗子上看看究竟出了什么事。

“他们要么把培培藏起来了,要么培培就是出事了。”

“那不一定吧,说不定培培妈妈说的是实话,再过两天他就从姥姥家回来了。”

“不对,培培要是有什么出行计划,一定会提前嚷嚷的。他爸爸来之前,他都能说一个月。可这次,居然没有任何预兆,我总感觉不对。”镜镜看着南房的方向,皱紧了眉头。

“怎么不对?”我连忙追问,想起自己也见到的异样场景,觉得他说中了我的心事,我的声音也颤抖起来。

“你知道南房的罗婆婆是怎么死的吗?”

镜镜突然提起这件事,我的心里“轰隆”一声,他的提问,显然要推翻一个早前的定论。

“不是病死的吗?”我连忙问他。

“好像不是……”镜镜突然压低声音:“具体的我也不知道,有一次听我婆婆对我妈说,罗婆婆不是病死的。”

“难道是谁杀了她?”我的头皮一紧。

牛头马面的故事在我眼前闪过,那条张婆婆咬定的拷走罗婆婆的锁链印子,那所有人听闻后长久的惊讶与感叹,还有我这大半年来的打抱不平,突然在这一刻串联起来。那捉人的地狱之神认定罗婆婆是坏人,可她究竟又经历过什么?

我朝南房窗户望去,玻璃窗上远远反射出镜镜和我的影子,窗内粉红色的布帘子拉起来,整个窗子好像是黑溜溜的眼眶,粉红色的瞳仁,直盯着我们。这沉默的南房,究竟还掩藏着多少秘密?

“南房里的事情不简单……”镜镜望着窗户,慢吞吞地说,“所以,我今天要去看一看,到底出了什么事。我待会爬上去,你给我望风,如果大人来了,你就学一下鸟叫,我就从柴火堆上下来。”

我赶紧点头。我的心跳加速,生怕他看见什么东西,又怕他什么也看不见。

镜镜猫着腰靠近柴火堆。柴火是张婆婆家的,上面架着培培家的旧物,木头摞在椅子上,椅子上扔着玩具,婴儿车,全都用塑料布盖着,地形复杂。而要去看南房的窗户,必然要巧妙爬上这堆闲置品,既不发出声响,又不引起坍塌,这对十三岁,个子已经一米五的镜镜来说,无异于螳螂爬上蚂蚁堆。

他找来凳子,先用脚试探着,等找到有利地形,便用手抓住窗户边缘,一脚先踏上柴火堆,然后慢慢地,螳螂捕蝉一般,向前探着身体,使劲儿朝窗帘中间留出的微弱缝隙里偷窥。镜镜趴着看,好像被什么吸引住,又好像被震慑住,完全不动了。

“镜镜,镜镜,你看见什么了?”我着急得悄声问他。

镜镜脚底的柴火一滑,哗啦一下,他半个人溜下来,柴火堆上的玩具,木头滚了一地。只听房内培培妈妈大声喊道:“谁!”

镜镜吓得大叫一声,扭头就往出跑,我看见他紧张的样子,也跟着跑,我俩一口气跑到前院,他终于停下来,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笑。

“镜镜,你看见什么了?”我赶紧问他。

他笑得喘得更厉害了:“培培妈……她……她在和一个男人……睡觉!”

“不是培培爸爸吗?”

“不是培培爸爸,不是他。”

4

镜镜和我再次回到后院时,彼此突然不好意思了。

南房的窗帘比从前闭得更紧,我和镜镜想继续探究下去,却不敢再往窗子处看,好像那里的粉红色会漫溢出来,将我们包围、啃噬,甚至把我们吞没。培培还在不在呢?这究竟又是怎么一回事呢?我们不敢说什么,只在院里佯装玩耍,等着培培家里的陌生男人出门。

“我还不信了,这个人不见人影,他不出来拉屎撒尿啊?”镜镜悄悄跟我说。

可我们周末的等待没有任何作用。周一,又要上学了,镜镜走前,依依不舍地对张婆婆说:“婆婆,今天下午我能不能不去上学?”

“不去上学干嘛?”

“我想在这里守着,看南房谁出来!”

“啥南房?”张婆婆低下声来,“你又想惹啥事呢?”

“哎呀,没有!”镜镜驳斥道,“这回是正事!”

“你有啥正事?”

“婆婆,我给你说,培培妈和一个男人……”镜镜还没说完,张婆婆一把捂住镜镜的嘴巴,“你不许乱说!”

“婆婆,镜镜没乱说,他看见了!”我连忙救镜镜。

镜镜挣脱了张婆婆的手,“我看见他妈和一个男人睡觉!”镜镜大声说。

张婆婆一听,又一把捂住了他的嘴:“这是大人的事,你不准乱说!赶紧背上你的书包上学去!”

张婆婆惊慌失措,让我俩发觉我们发现的可能是件惊天大事。

“你俩在外不要瞎说!”她郑重地叮嘱我们,“培培妈没有,她不会的……”张婆婆脸色沉郁,“那个来的是里仁,培培舅舅,他一直找不到工作,就住几天。”张婆婆的话,好像给我们的探索发现下了定论,然而却让我们更加疑惑了。

隔日中午,镜镜下学一路狂奔,恨不得早点回家,跑到巷子里,就见一个不认识的男人进了祖宅,还熟门熟路往后院走。他赶紧悄悄跟在后面。一进后院,男人就低下头,快步往南房走,揭开门帘,径直进了培培家。镜镜见状,忙冲进自己家,对张婆婆喊道:“婆婆,那个男的!那个男的又来了!他不是里仁!不是!”

张婆婆走出门来,对南房张望了一会儿,叹了口气。

我下学一进门,在院里玩的镜镜就奔上来:“那个男人在里面,我今天碰到他了!”

“他长啥样?”

“一个大背头,比培培爸爸矮很多,年龄也大。”镜镜说着,盯着南房的窗户,“不知道培培这会儿咋样了。”

想到不辞而别的培培,我突然感到一阵心慌:“不知道培培还会回来吗。”

“会回来的,会的。”镜镜继续盯着,喃喃地说。

自从发现了南房的秘密,镜镜连饭也不好好吃了。午饭时,他提着小板凳,端着一碗面故意坐在院子中央,正对着南房的门,边吃边观察着那里的动静,一听见声响,就马上放下筷子,竖起脖子,瞪大眼睛,捕捉那虚掩门内的一切消息,镜镜的碗里的面就变得很长很长,总也吃不完似的。

大概是镜镜的诚心感天动地,那个男人终于从房内出来了,他揭开门帘,一眼就看到正对面坐着的镜镜。

“叔叔好!”镜镜抱着碗突然站起来。

那男人被镜镜唬了一跳,脸都变白了。他随即就镇定一下,打量着镜镜,见只是个小孩,就装腔作势地清清嗓子:“你吃饭着呢?”

“嗯!叔叔吃不吃?”

“我不吃,你好好吃。”

镜镜见那男人拔腿就走,连忙抱着碗跟在后面:“叔叔明天还来吗?”

那男人低着头,又不吭声了,径直加快了脚步,镜镜继续屁颠屁颠跟着,佯装也往前院走:“叔叔去哪儿啊?叔叔走好啊!”

培培妈听到外面的声音,掀起门帘,正撞上开着北房门看热闹的我。她脸色沉了一下,随即又放下了门帘。

过了一阵,培培妈从门内出来了,她神色羞赧,见张婆婆在扫地,镜镜和我都在院里,忙招呼我们:“张妈,还有你们两个娃娃,来我这里一下,我有话要说。”

张婆婆赶紧放下扫帚,跟着培培妈进了南房。镜镜给我使了个眼色,我们俩也跟着进去了。

5

这是罗婆婆死后,我第一次进南房。从前,南房不是这样的。罗婆婆在时,正对门挂着她丈夫的遗像,下面是一张黑色的老式箱柜,里面存着她仅有的碗碟。一只铁炉长年放在屋内,靠着窗的是一张大炕,那里就是罗婆婆死去的地方。

而今,正对门墙壁上挂着里美的结婚照。照片上,她一袭白色婚纱,头发烫成波浪,依在笑颜明朗的培培爸爸身边。培培爸爸那时还没有肚子,一身笔挺的绿色军装,神气极了。

见我们三个都进来,里美赶紧关上木门。

“里美,你这是……”张婆婆眉头微皱了一下。

“张妈,你……都看到了吧。”培培妈妈低着头,看着她红色的拖鞋,她的脚趾不安地在鞋中蠕动着。

张婆婆重重地点了下头,眉头皱成了一团,“里美……你怎么这么糊涂啊!”

说是迟,那是快,培培妈妈突然“扑通”一下跪倒在张婆婆面前:“张妈,是我不好,你打我,骂我吧,我不是人……你千万别跟培培爸爸说啊!”

我和镜镜看到这个场景,顿时吓呆了。这是培培妈妈吗?那个并不怎么和院里人聊天,又常常严厉地教训我们的培培妈妈?她正跪着,好像一只受伤的走投无路的小猫,神色凄惨,哀求着张婆婆。

“哎呀,里美,你这是干什么!你给我起来!娃娃们在这儿呢!”张婆婆又尴尬又气恼,赶紧拉着培培妈妈的胳膊,把她往起来拽。

“培培爸爸不知道,他要知道会跟我离婚的!”培培妈妈身体像一滩烂泥,直往下坠,她说了这一句,眼泪就涌出来。

第一次看见大人不是因为死人哭,我和镜镜慌极了,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只想赶紧打开门,逃到十万八千里外去。

“里美,你咋这么糊涂啊……”张婆婆终于费大功夫把里美拽起来,扶她坐到沙发上,“培培爸爸多好的一个人,就是不常在。那个男人就那么好吗,他能有培培爸爸对你那么实心?”

“张妈,我也实在没办法啊!”培培妈妈抹着眼泪,抽泣着,她哭了半天,才抛下话:“我还不是为了里仁……”

“里仁咋了?”张婆婆拉着培培妈妈的手,关切地问。

“里仁部队转业后,一直都没正式工作,住在我妈家。每天抽烟,喝酒,我爸妈根本管不住,天天催我叫我把他介绍到我们单位,说是我们单位稳定。你知道,我又不是领导,根本就说不上话……我也是没办法!”

“那个男的是你们领导啊?”张婆婆问道。

培培妈妈咬着嘴唇,含着泪沉重地点了点头。张婆婆长长地叹了口气,不说话了。

培培妈哭了一阵后,好像突然发现我和镜镜一直站在门口。她连忙站起来,一把拉住镜镜的手:“阿姨求你们两个,这个事情千万不要给培培说,也千万不要告诉培培爸爸!”

我应了一声,镜镜还是呆呆的。培培妈妈看镜镜不表态,忙抓住镜镜的胳膊:“镜镜,你是个好孩子,阿姨知道,培培来这个院里,就是你一直带培培玩,阿姨有几次错怪你了。你能不能不要跟培培说?我怕培培……”提起培培,里美又哽咽了,这回,她也变成和她儿子一样的爱哭鬼。

一个嫌人爱哭的大人就这样变成了爱哭鬼,而我们呢,又莫名其妙从坏孩子变成了好孩子。镜镜被培培妈妈一求,也赶紧点了头,顺便问了句:“阿姨,培培到底在哪儿啊?”

“他就在他姥姥家,他会回来的。明天,明天我就把他接回来,继续跟你们玩!我明天就去接他!”培培妈妈擦了擦眼睛,不哭了,强装着笑颜。

听到培培终究没出什么事,我和镜镜都松了口气。

第二天,后院又响起熟悉的声音:“镜镜,你们在哪儿?我回来了!”我和镜镜几乎同时冲出来,只见培培一个人站在院里,书包扔在花园边,见了我们就问:“哎呀,快说,那个木兰回信了没有?”

他两眼放光,迫不及待地问他不在的时候院里发生的新鲜事,还兴致勃勃告诉我们姥姥家的奇遇。我和镜镜陪着笑,感觉培培的笑声,说话声好像祖宅里的一抹亮色,悬浮着,扩散着,填充着这个下午院里的静谧。

然而,那南房仍然在默默渗出一股道不明的暧昧味道:低垂的粉红窗帘,掩藏了同一张床上罗婆婆苍白灰暗的死亡神色;墙上新挂的结婚照片,覆盖了罗婆婆丈夫遗像的挂痕;厨房内的烟火气,遮住了那个晚上牛头马面经过时的留痕。

我又感到,那里的一片空洞,纵使有了人声、烟火、欢叫、笑闹,可它从没有改变,也并没有消失。

6

中秋节不远了,全院都预备着过节,祖宅又欢闹起来。木兰父母过节更忙了,木兰也没法来接弟弟,每天一到天黑,亮亮妈妈就要把木兰弟弟送回家,留亮亮一个在门外烧火做饭。

所有孩子都盼着中秋聚会,江江早已磨着桂大妈,从早市批发了苹果和梨;兴兴来张婆婆家时每次都背个小书包,里面装满了他奶奶买给他的零食。“我不想回去,我要住到外婆家,等院里开会呢!”他的言辞,据说伤透了奶奶的心。而培培则一天天一遍遍地问妈妈,爸爸什么时候带哈密瓜回来——他对哈密瓜的关心似乎比对爸爸的都要多。

自打培培回来后,那个陌生男人就再没出现,他不来,故事好像就从没发生过,培培也仿佛从未离开,时间如同破裂又被重新缝合的衣服,补好了穿着出门,外人看不出任何异样,可只有张婆婆、镜镜和我才能辨认出缝合过的错落针脚来。

终于等到八月十五,一大早,后院的门就被推开了,一个脸晒得黑黝黝的大汉大步流星跨进门来,后面跟着一个穿军装的瘦弱小兵,背着一只麻袋。

“爸爸!”吃早饭的培培一见,扔掉勺子,兴奋地扑上去。

“哎哟,乖儿子!”培培爸爸一把把他抱起来,在院子里转了个圈。

培培妈妈掀开门帘,立在门口,脸上带着笑意,正如从前一样。

小兵勤勤谨谨地把麻袋放进厨房,培培转头对着我,摇头晃脑的:“哈密瓜!那个麻袋里放的就是哈密瓜!”

看到他的得意神色,我退回到北房,那里储藏着我爸爸夏天特意为中秋囤下的西瓜。“哈密瓜,哪有西瓜好吃。”我嘟囔着,学着爸爸的样子抱起一只瓜敲敲。聚会前,我要请他把西瓜削成莲花状。正寻思着比瓜的事,突然,院里的芦花鸡大叫起来。

准是妈妈掀开鸡笼拾蛋呢。我没在意,继续摸瓜。可那鸡怎么叫个不停,声音还越来越大呢。我赶紧冲出去,但见妈妈立在廊上,手提一把菜刀,刀口还滴着血,旁边的地上是我一直喂养的芦花鸡,它眼睛半闭,鸡头枕在一碗血旁边。鸡脖子处有个巨大的伤口,羽毛还微微颤动着。

“啊!杀人啦!”我狂叫着,飞奔过去,叫声惊得邻居们都出来了,“你为什么要杀我的鸡?”我向妈妈大吼。

“过中秋节啊!”

“过中秋为啥要杀鸡?”我的眼泪夺眶而出。这只鸡,每天早晨,下学,我都要去喂。有时是蔬菜面团,有时是玉米粒,看它长大,下蛋,每天捡蛋,是我最开心的事。而现在,一句轻飘飘的“为了过中秋”,它居然死在我眼前。

从前邻居杀鸡,我可以远远躲起来,装作看不见,也可以使劲儿把它想象成灶王爷带走的神鸡。可这次,没什么死亡的神话故事了。一条活生生的命没了,什么借口都不顶用,就是因为人想杀戮。

“养鸡就是杀来吃的,有本事你今晚吃肉的时候别说香!”妈妈见我不停哭,在旁边笑道。她的笑,那么陌生而恐怖,原来我的鸡,是为了阖家团聚的幸福晚餐而被杀掉的——为什么人的欢乐,要建立在杀戮之上呢?我愤愤作答:“我今晚不吃这肉,一口都不吃!”

妈妈听见我的回答,一边笑,一边擦着刀:“我就看你嘴硬。”

后院空气里弥漫着血腥之气,让我待不下去,妈妈拎着芦花鸡的鸡脚把它扔进铁盆,用烧好的热水烫着它身体,鸡毛的腥味就混入了满院的血腥之中,我的肚子里一阵翻江倒海。

“你是杀人犯!”我捂着肚子对妈妈喊道,可她在廊上对我笑得更欢了。

“不敢这么说你妈妈,这个瓜娃娃!”张婆婆不知何时出来,一把从后面搂住我。

“她是杀人犯,张婆婆,她是杀人犯!”在张婆婆怀里,我哭了。

“我是杀人犯你是啥?你也是杀人犯的娃!”妈妈向我骂道。

听到这句话,我浑身发抖,妈妈这句话好像揭穿了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真相。我也是杀人犯的娃,那我将来也会杀人,害人吗?

“乖娃那是没见过杀鸡,吓住了!”张婆婆见我发抖,赶紧轻抚着我后背,“镜镜啊每年腊月二十三都能看杀鸡,所以习惯了,也就不害怕了。”

镜镜站在张婆婆旁边,望着我妈妈,呆呆地不说话。过了半晌,才嘟囔了一句:“以后我们再也不能喂鸡了。”我一听,泪如雨下。

这个十岁的中秋,原应是灿烂的好时候,却在当日下午来了个惨烈开局。

我没一点心情,也不想回屋,就在院里抱着肩膀呆坐,镜镜也陪我坐着,应付着其他孩子对夜间聚会的询问。一会儿江江提着板凳进来:“镜镜,你看我带这个凳子咋样?”一会儿培培手里捏着半截蜡烛来了,说让镜镜先收好了晚上用。再过一会儿,兴兴出来,说是准备好了每人的糖果,要他检查一下。他们讨论正欢时,后院的门又被推开了,他们以为亮亮来了,刚要欢叫,可定睛一看,原来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男人,瘦得像个柴火棍,脸色灰黄,头发垂在肩头,一副睡不醒的样子。培培见到他,忙跳着奔过去:“舅舅!”

这个男人笑眯眯答应着把手中半网兜苹果递给培培,“你妈在吗?”他问道。

“妈妈!舅舅来了!”培培对着家门方向大喊。

培培妈闻声掀起门帘,迎了出来:“里仁来了!”培培爸也在门帘那头笑着,把来人迎进屋。

原来这就是里仁,这就是培培妈奋勇求着我们,要袒护的里仁。我第一次看清他的样子。张婆婆闻声也出来,远远瞅了一眼,然后叹着气摇着头回了屋。

“他是里仁?”镜镜狠狠地盯着他,恨不得把他的样子刻在心里。

“嗯!”

“他是干啥的?”镜镜一边盯一边问培培。

“他原先当兵,和我爸爸在酒泉,后来复员了,就一直住在姥姥家呢。”

“你舅舅今天晚上和你们一起过中秋啊?”

“嗯,我妈妈叫他来的,说是一起过节,顺便庆祝他找到新工作。”

“你舅舅找到什么工作了?”镜镜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忙问。

“我妈说,我舅舅过两天就要到她单位上班了。”

“哦。”镜镜低下头去,沉默了。我肚子里翻江倒海更加严重,那里除了芦花鸡被杀的块垒哀伤外,还有培培妈妈的秘密搅动着我,撕扯着我,坠着我的身体加重,加重。

我的脚下仿佛裂开一道深渊,那里有双大手,抓住我的脚踝,把它们使劲儿往下拖,拖它下沉,再沉,最终要陷入那个远离地表,冥水滔滔的幽暗之所,我感到自己必须移动,逃开、奔跑,以免最终被那股力量拉走、占据、吞噬。

忽然,我疯了一样赶紧跑到沤水桶边,剧烈地呕吐起来。

7

月亮升起来了,中秋的各家夜宴上,孩子们都心猿意马地吃着。我看到桌上的炖鸡,全然没有胃口,每隔一阵都要站起来,趴到窗户上看看院里的动静。

“这个娃心野了!”爸爸骂道。是啊,自从我的鸡被杀了,这个家让我喘不过气,只要有人在院里振臂一呼,我就能立马扔下筷子,逃出门去。

夜色渐浓,我从窗户向外看时,突然发现院子中央站着一个黑黑的人影,矮矮的,不动,它那么黑,好像那里突然出现一个黑洞,能把所有的光线都吸进去。我吓了一跳,定睛再看,那东西却再也看不见了。

还没弄清楚究竟怎么回事,就听见院里传来怪异的鸟叫声:“咕咕,咕咕。”这是镜镜吃完饭的暗号,于是我赶紧提着小板凳出了门。

“刚才谁在院子里?”我问他。

“没人啊!”镜镜回答。他旁边的兴兴正奋力往外搬着自家的凳子。

“我看见了一个黑影。”我压低声音对他说。

“那是培培爸爸在尿尿吧?”

“不像,培培爸爸高,那个影子矮。”

“要不就是里仁?反正我们家没人出来。”

“也不像,你看培培家现在还关着门呢。”此刻,南房的门缝里有光渗出,里面时不时传来培培爸爸的笑声。

“会不会是罗婆婆?”镜镜突然说,我感到头皮有一阵凉风吹过,好像有人故意撩了下我的头发,我吓得一哆嗦。

“你们不要吓我,”兴兴丢下了板凳,“我今晚还要开会呢!”

开会的地方选到了小小的中院,樱桃树叶罩满了大半个天空,我搬来自家的炕桌,张婆婆也把她家的小方桌借给了我们,每人都从家里扛来一两个凳子。江江带着他的水果,我早就抱来了一个西瓜,央求张婆婆切开,装进搪瓷盆里。等桌上摆满蜡烛和各样吃食,镜镜突然抬起头:“亮亮呢?咋还没来?”

“在家看火呢,她妈这会儿送木兰弟弟回去了。”江江经过前院,对亮亮家的情势早已探查一番。

“木兰今天没来?”我问。

江江摇摇头。

“对啊,还有木兰,她会来吗?”兴兴开始兴奋起来。他惦念着木兰,都差点忘记了培培还没到场。

正说着,中院的门被推开,有人出来了。看见我们完全挡住了通往前院的通道,他眉头一皱,鼻子里面“哼”的一声:“你们这些小孩还真会玩。”

他挤过我们身旁,一个个打量着我们,见镜镜年龄最大,就走到镜镜身边,从兜里掏出来一根烟:“烟抽吧?”

镜镜嫌恶地摇摇头,他噗嗤一笑,眯着眼睛把烟点燃了,深深地吸了一口,将烟圈吐在镜镜脸上,然后一只手夹着烟,另一只手从桌上抓起一只红枣,丢入口中,又嚼又笑着挤到前院去了。

“我呸!”等他走出中院,镜镜对着他的方向啐道。

“谁呀这是?”江江赶紧问。

“里仁!培培舅舅。”我盯着他远去的方向,恶狠狠地说道,一股怒气从脚底一直冲向头顶——这些天来,我和镜镜辛辛苦苦守护的秘密居然是为了成全这个坏人,想到他拿着工资,披头散发,抽一口又吐一口烟,得意洋洋的样子,我就恨不得抡起一只板凳砸向他后背。一激动起来,我的膝盖曾经被踢过的地方就隐隐作痛。

是的,好了的伤疤并没有忘记疼,那个激发我狠踹培培、让我血脉偾张的怪物又醒过来了,它闻过下午妈妈滴血的菜刀,亲吻过那失了血、又失去了羽毛的芦花鸡发青的尸体,注视过里仁灰黄的脸庞,触摸过那只点燃的香烟,它带着火星的烟灰一片片,静静地、慢慢地落在我心里,每落一下,我的心就抽搐一下,被刺痛,被烫伤被唤醒,我是杀人犯的女儿,我也想杀人了。

“培培!培培在哪儿?”我站起来,朝后院的方向喊着培培的名字。我要过去抓住他,摇醒做梦的他,让他知道,那个混账舅舅都做了什么,他的妈妈付出了什么代价。

“来了!我就来!”培培奶声奶气地远远回答,“我妈切哈密瓜着呢!”

果然,培培和他妈妈端着哈密瓜出来了:绿白的皮,浅橙色的肉,散发着一阵甜香,她笑盈盈地帮我们把哈密瓜摆好:“这是培培爸爸带来的。镜镜,你们好好玩,好好吃瓜,培培都盼了一整天了。”这是培培妈妈第一次主动支持培培和我们玩,大家看着她,也看着从来都没有吃过的哈密瓜。

培培忙把她妈妈往回推。这些哈密瓜,不知为何,一下子阻隔了我对培培舅舅的怒气。看着培培妈妈小心翼翼、一步一回头地往回走,我到嘴边的话终于忍住了。

可我的心仍然很痛,痛到我热望快乐,那种可以让自己大笑的、恣意的快乐。

“木兰来吗?”培培刚一落座便恢复了木兰二人组的身份,侧着头问兴兴。木兰,这个好听的名字滑过心上,好像青色的雪落下,那纯白得像杏花梦一样的女孩,她又凭什么让培培这些天挂在嘴上,纵使被送走还念念不忘呢?培培应该惦记他妈妈的。

想到这一点,我便暗生了决心,于是问道:“亮亮还没来吧?他不是要给我们传木兰的信吗?”

吃着水果的孩子们都好奇地问我:“人家木兰会跟亮亮说吗?”

“我说会就会。”我站起来,走出中院,“我去取个东西。”

8

我飞速跑回家,从抽屉里抽出一张雪白的纸,然后匆匆写了几行字,最后翻箱倒柜找到妈妈新买的茉莉味香皂,把香皂涂在纸的背面。好像有一只大手在握着我的手做这些事,我完全不顾父母异样的目光。

“这个娃不是开会去了吗?拿肥皂做啥?”爸爸嘟囔着。我的周围好像糊着一层透明的纸,他的话落在纸上,被反弹进空气里,闷闷的。我叠好纸条,急匆匆跑出去,一心想要高兴——只要做了这件事,我才会快乐起来。

回到院子,我便把纸条递给江江:“你把这张纸悄悄放到亮亮家窗台上。”我又吩咐兴兴和培培:“你们去和亮亮故意说话,不要让他发现江江在做啥。等一下,亮亮进来了,我保准你们会有木兰的好消息。”

三个孩子一听,都答应了,不一会就嬉笑着跑了进来,身后还跟了亮亮:“亮亮妈妈回来了,亮亮终于能出来了!”

亮亮一进中院,看到烛光荧荧,瓜果各异,不禁有些发呆。“来,亮亮!”镜镜招呼他坐到中间,塞给他一牙哈密瓜,“吃瓜!”

亮亮拿着哈密瓜不知所措。

“你晚上还没吃饭吧!这里的好东西随便你吃!”兴兴说。

亮亮刚吃了一口,还在细细品味,我就迫不及待问他:“亮亮,木兰跟你说她来不来?”

他不理我,继续默默吃瓜。

“如果她没跟你说,那会不会给你写信了?你要不去你家窗台上看看有没有她的信?”我继续逗他。镜镜这时突然明白过来,给我使了个眼色,然后夺下亮亮手里的瓜:“这个你待会儿吃,去看看你家窗台。”

亮亮被夺了瓜,只好站起来,往门外走,大家都反应了过来,一并高呼小叫着拥他出去。果然如人所料,亮亮在自家窗台外发现了一张白纸,他在疑惑中又被我们包围着拥回了中院。兴兴一把从亮亮手里抢过白纸,塞给镜镜。镜镜打开,扫了一遍,突然夸张地“哈哈”大笑。

那几个还不识字的小孩着急地推搡着镜镜:“写了啥?木兰写了啥?镜镜你快念念!”

镜镜站起来,清清嗓子:“亲爱的亮亮,今晚十二点,我等你!爱你的木兰。”众人听罢,全部大笑起来。亮亮脸突然变得通红,他一把抢过纸条,赶紧去看。

“亮亮!你认得字吗?怎么,还迫不及待啊!”看到亮亮急了,我终于感到一丝莫名的快乐,这句话说出来,好像一股凉风吹到了我疼痛而燥热的心上。

亮亮不动了,他手里的纸被我抢来,我抖了抖,一股茉莉清香就散逸在空气中。

“好香啊!这个纸好香!”培培大喊起来。

“你们闻啊,这是木兰的味道啊。”我抖着那张纸条,好像摇着一面胜利的旗帜。

“亮亮,多日不见,原来你跟木兰还有个故事。十二点你去干啥啊?过来,我要跟你谈谈心事!”镜镜摇着亮亮的肩膀,逼他坦白。

兴兴已经笑得差点趴到了地上:“亮亮,我也要跟你谈心事!”

几个孩子都聚在亮亮身边,摇着他,逼他谈心事。亮亮的脸胀得越来越红,好像一个时刻会爆炸的气球。突然,他甩动手臂和肩膀,把那些涌在他身边的孩子奋力甩出,“嘭”,培培被这力量冲击,摔倒在地。

“啊!亮亮!你干嘛打我!”培培大声喊着。

亮亮“腾”地一下站起,就往家里跑,培培从地上拾起身子,跟到他后面去追打。大家全部跟上,涌到了亮亮家门前,想把他拉回来。可是,亮亮妈妈已经看到了。

她脸色沉郁,小声说:“亮亮,回屋去!”待亮亮走后,她拉住培培的手:“亮亮又欺负你了,让阿姨看看,没摔疼吧……你们这是为啥呢?”

“木兰给亮亮写情书,亮亮不承认还打人!” 培培说道。

亮亮在屋里不声不响,也不辩解。我看到这里,心里的凉风更舒爽了,忙把手里的纸条递给亮亮妈妈:“你看,这就是木兰的情书!你不认得字,拿去让亮亮爸爸看啊。”

亮亮妈妈脸红了,她不声不响站起来,接过纸条,进了门,把纸条递给床上躺着抽水烟的亮亮爸爸。那边看了后,全家都不言语了。

过了一阵,亮亮妈妈出门,对我们说:“亮亮今天犯了错误,你们去玩吧,我不准他再出去,要不然又要闯祸。”

“可是,木兰……”我连忙补充道。

“我给木兰说,给她说。”亮亮妈妈的声音低下去,有气无力的,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希望。

回到中院,众人坐着,有一句没一句地继续聊着刚才的话题,但所有人都好像泄了气的皮球,声音也低下去了。看着那块被亮亮草草吃了一口的哈密瓜,还活生生摆在那里,镜镜叹道:“唉,真可惜,亮亮好不容易出来一次,怎么又被我们弄走了……”

“亮亮走了就没意思了。”兴兴说。

“早知道我不去找他妈了。”培培也叹着气。

我抬头,天上一轮圆月透过樱桃树冠的缝隙照下来。那轮明月啊,它看见了一切。就在刚才,看到亮亮的难堪,他妈妈的羞赧,不知为何,我的心里吹过一种清清凉凉的快乐,一天的焦躁,数日的郁垒全被他们一家哀伤的神色融化了。

原来伤害,和杀戮一样,都能带来快乐。不然,妈妈为何杀了鸡能笑出来,不然,为何在我打培培、欺负亮亮时,心中能有那样的放松感。

可是,到了现在,看到头顶的月亮,心中仅获的清凉,似乎全结成了冰——一种带有尖角的刺骨寒冰,不知什么时候从我的心里发芽,它长大,蔓延,爬上了我的肩膀,封锁了我的嘴唇。

我浑身发冷,不想说话,人人都道中秋夜凉,我的心结冰了,却没有人看得见。只有头顶这轮月亮,不论如何被树叶荫蔽,却一直见证,一直晓得。

作者:曹玮

编辑:沈燕妮

题图:gol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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