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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们好好谈谈爱与金钱:不干净的人,拿不出干净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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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场经济不对等的恋爱里,是穷的那个,还是富的那个,更在乎钱?

本文系网易戏局栏目出品。

让我们好好谈谈爱与金钱(上):年轻的我们还没吃过没钱的苦


前言

在一场经济不对等的恋爱里,是穷的那个,还是富的那个,更在乎钱?

是男人还是女人,更在乎钱?

完全不受金钱影响的爱情,存在吗?

如果一开始就知道这份爱终将染上钱的色彩,你还会去爱吗?

作家静岛带来了这个故事,《让我们好好谈谈爱与金钱》。请坐下来谈谈,哪怕没有答案。

第一场

从我记事开始,我妈就在等两件事:等我爸离婚,或者等我爸的老婆死掉。

如果就此认为我妈就是那种小三、二奶、外室,又不够精确,她和我爸青梅竹马,曾经也是我爸明媒正娶的老婆,只是后来么……

所谓红颜祸水,其实男女都成立,男人如果太帅,一样是祸水。我妈年轻的时候算得上漂亮,但仍然是正常范畴的漂亮,是经常能在人群中看到的家常美女,而我爸的帅,则达到了和凡人有结界的地步,可惜当年没有选秀,否则他一定能C位出道。

郎才女貌,往往是因为“郎才”可以转化为“郎财”,就此搭得住“女貌”,是谓神仙眷侣;而“郎貌女貌”的搭配,在那个皮相尚很难直接变现的时代,就有些尴尬了。我爸妈双双高中毕业后从淳县到了浙州工作,我爸在修理厂做技术员,我妈在修理厂坐医务室,两人尽心尽力工作了四五年,结婚,厂里给双职工分了个小套,我很快出生。那是上世纪80年代初,如果时势配合,如果他们知足,也许能一直安稳过日子。

可惜这两个如果都没实现。

这件事情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在我家有各种细节自相矛盾的版本,但主线是一致的:我爹在修车厂和顾客聊着聊着,就成了顾客的司机;开着开着,就成了顾客的助理;理着理着,就和我妈离婚成了顾客的老公。

顾客,比我爸大两岁的刘阿姨,倒腾钢材,有点矮,有点胖,都还是普通水平,只要不黏在我爸身边就不会显得很磕碜,但我妈总骂她,“树墩子”。

听说最早刘阿姨根本没打我爸主意,她是改革开放后第一代女商人,看多了乱七八糟的事,想得开,她只是需要一个靠得住、带得出的司机,但我爹实在太有上进心了,自学财务、英语、文秘、按摩、烹饪,既三从四德又八面玲珑,加上那张脸,刘阿姨很难拒绝我爹上她的床。

我妈发现这事之后悍然开战,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是没错,她决定先拍死苍蝇再考虑还要不要这个蛋,成天去刘阿姨公司骂人,“我老公只是看你可怜,陪你花钱寻开心”。

刘阿姨原本可能仅仅把这事视作值得玩味的艳遇,却被我妈激发出了阿尔法女的胜负欲,两个女人的争夺让我爸的身价水涨船高,最终我爸和我妈在我5岁的时候离婚,旋即和刘阿姨结婚。

为表忠心,我爸一度几乎和我妈断了联系,几年之后在公司扎稳脚跟,以看我为名经常来我家,彼时刘阿姨已经确诊没有生育能力,对我爹如此恋恋后代也无话可说,日子久了,为了表示豁达,刘阿姨经常叫我去家里,我按照我爸的叮嘱少说话,说好话。

刘阿姨会看着我发呆:“你长得真像你爸爸,好看。”

我爸摇头:“好看有什么用?还是要好好读书。”

刘阿姨直愣愣看他:“我觉得好看挺有用的。”

我牢记要说好话:“刘阿姨也好看,像刘晓庆,一看就是老大。”

是谄媚,也是真心话,刘阿姨不漂亮,但回忆起来,她精神、自信、果敢,像一块新鲜的钢,有一种爽利的美。

刘阿姨转头对我爸大笑:“你这个女儿不得了。”她又盯着我,带着好奇,并无恶意:“林悦,你挺懂事的,不容易吧?我们大人的事情,你少管,没必要搞明白。”

回到家,自然少不得被我妈审问到底和刘阿姨说了什么、刘阿姨有没有问起她,我知道真心诚意夸了刘阿姨的话不能告诉我妈,更不能流露出刘阿姨和我爸看上去感情不错的信息来,我无师自通学会了虚构,对我妈形容刘阿姨和我爸是如何形同陌路。

“他都是为了她的钱,我就知道,他爱的还是我。”说完这个“爱”字,我妈很不好意思地低头:“你爸爸,是为了我们在赚钱,那个女人,他迟早不会要她的。”那是琼瑶片最流行的年月,我妈提到“爱”字,脸色绯红,我知道我是在骗我妈,但好像这是我应该做的。

我也在骗我自己啊,和我妈一起期待,期待我爸拿到刘阿姨所有的钱,和她离婚,期待他回家。

如果我爸能那么做,那么不管过程到底花了多少时间、有过多少龌龊,他充其量是个异想天开的浪子,而非卑鄙冷血的负心人,他对我和我妈的背叛和抛弃,就不是真正的背叛和抛弃,我就可以轻易原谅他。

做钢材生意的圈子男人为主,男人总是帮男人,到了我上高一的时候,刘阿姨已经只是个挂名的总经理,我爸是公司里的主事人,此消彼长,刘阿姨在这段关系里慢慢失去了优势,她出差的时候,我爸经常回我们家,和我妈俨然如夫妻般生活。刘阿姨来我家围追堵截过,有次差一点闹上新闻,记者都到我家楼下了,我爸打了几个电话,人散了。

再之后刘阿姨在公司策划过绝地反击,几乎成功的时候被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总经理助理小艾卖了,事情摆平之后,我爸连表面上的面子都不给刘阿姨了,他正大光明当了总经理。

眼看着,我妈的第一个心愿就要实现了。

那段时间,我妈经常打发我做探子去刘阿姨家里做客,她想从我这里知道多年对手有没有溃败的迹象。

有一次我去的时候我爸临时有事不在,刘阿姨开门见山:“天底下没有拆不开的公司也没有拆不开的婚姻,就看花多大代价了,我对你爸客气,是因为我们还是一家人,他也有数的,叫你妈别期望值太高。”

我感觉被她抽了一个嘴巴,像被抓了现行的小偷,可是凭什么呢?明明最早是她从我们手里抢走了他。

“刘阿姨你肯定是最了解我爸的人。”我想了一会,笑嘻嘻地说,她还觉得她掌握着他吗?

我以为可以激怒刘阿姨的,结果她很豁达:“不够了解。我就是灯下黑,总是看不准身边人,你爸这点比我厉害多了,该他的。我也不怪他,有些事情,既然做了,就要做到绝。”

她的坦然让我不好意思:“我爸也是不想让你太辛苦。”

刘阿姨大笑:“你和你爸一样会说话。小悦,你要向你爸再多学一点,光是明白是没用的,明白了还要能做到,我们女的,常常就差了这口气。”

事情果然如刘阿姨预言的一样,并未朝着我妈想的方向发展。

我爸仍然是两头跑,按照他的说法,公司经营的事情盘根错节,没这么容易理清楚各方面的关系和资源,硬要离婚就是两败俱伤,“没必要,对不对?”他说完这话给我妈盛鸡汤:“冬虫夏草吃光了没有?下次我再带一包来。”

在钱上,我爸是很大方的。我妈不再和他吵架,有次我情绪上来对我爸甩脸子,他走了之后我妈批评我:“你这样就是在赶你爸,就是逼他不要我们。”

她总以为我什么都不懂,太小看我了,我冷冷看着她:“知道了,不能得罪他,他不是你老公,是你老板。”

我妈伸出手想打我,到底还是没打下来。

后悔吗?当然是后悔的,我是最知道我妈为人的人,她的确离不开我爸,无论从经济上还是从情感上考虑,她只能做到这样了,但我多想她能做得更好啊。

第二场

我读高二的时候,刘阿姨确诊了宫颈癌,还是中晚期。我妈大笑,我觉得不妥当,但还是陪着她笑。

我爸告诉我妈,就算原本有离婚的可能,这种时候完全没可能了,他走就是在逼她死,这样做事不行的,“我要是真过分,以后没有正经人敢和我做生意”。

我妈懊恼:“说来说去你还是舍不得她。”

“她不容易,你是不知道这个圈子里多少妖魔鬼怪,一个女人,谁也不靠,走到这一步是很难很难的……”

“你什么意思,我靠你咯?我容易咯?我不要脸咯?”

我爸居高临下轻拍我妈的脑袋:“胡说什么啊?我喜欢你靠我啊,你信得过我才靠我的嘛。”他又一把抓着我妈的手,简直是在撒娇,“电影看不看?看好轧马路买衣服。”

冷眼旁观,我妈肯定是被我爸吃定了,我爸简直是轻巧拨弄着她,但这个场景又缱绻得让我无法彻底冷眼,我理解我妈的心软。

有时候也不得不佩服我爸,我在我爸家吃饭的时候,看他经常给刘阿姨夹菜,说着各种笑话逗她吃下去,他们坐在沙发上手拉着手看最无聊的电视节目,他给刘阿姨梳头,小心藏起她掉下来的头发……细节上的用心看上去特别真诚。

男人是可以两个都爱的吧?又或者,男人可以让两个女人都相信自己是被他爱着的。

有一次我去我爸家做客,我爸临时应酬回不来,刘阿姨留我吃饭,那时候她已经开始明显消瘦,我无法拒绝她。

吃完了,我着急要回家,刘阿姨留我,说陪她看看电视,一起等我爸回来,她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有点乏力,自然而然倚在我身上,我简直有点精神恍惚——我不知多少次这样陪着我妈等我爸回来吃饭。

“你肯定一直埋怨我吧,但是我说实在的特别喜欢你,经常会想,如果你是我的女儿就好了。”

屏幕的光打在刘阿姨脸上,明明灭灭,除了疲惫,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我想了一下告诉她:“以前埋怨过,现在真的没有了。”

“为什么没有了?可怜我?”

“这倒不是,是觉得太复杂了。”

“有啥复杂的,我就是花钱买开心、非要拉着你爸陪我的坏女人。”

我反驳她:“不是的,你这么说看不起自己也看不起我爸,我爸说过,你是少见的女人。”

“怎么少见了?”

“我爸说你没靠过别人,这个圈子太难了,女人尤其难……”

还没说完,刘阿姨在我身边抽搐着哭了。

我很尴尬,给她递纸巾:“不过我爸嘛,你也知道的,他的确是看上你的钱。”

刘阿姨一脸的泪又开始笑:“对啊,有钱真好。小悦你以后就知道了,女人有钱就有底气。”

有那么小半年,我妈一度以漫长的拉锯战的胜利者自居,她对我爸从未有过地温和、体贴、宽容,没有逼迫我爹离婚,甚至对刘阿姨都流露出了善意。

这短暂的幸福时光好得太不真实,我每天起来都会告诉自己,应该就是到今天为止,不会一直这么好下去的,我老早习惯了身边的一切支离破碎、分崩离析,习惯了最亲近的人随时爆发争吵、撕扯,和痛苦相比,幸福更让我不安。

果然,一切戛然而止,我妈确诊了乳腺癌,晚期。

之后我妈的情绪完全失控了,我不想再回忆,那段时间对我来说、对我爹来说都是难熬的,我好像分裂成了两个人,一个真挚地爱着我妈,希望她好起来,愿意付出所有代价让她活下去,另一个已经能从母女之情中抽离,希望命运尽快不那么痛苦地结束一切,让她解脱也让我解脱。

平心而论,那时候我爸是我的战友,我看到他就知道他明白我的一切感受,他也在体验我体验着的一切,对他来说这种痛苦还是双份的——当时刘阿姨的治疗也进入了拖时间的阶段。

最后的日子,我妈的病房和刘阿姨的病房只隔着两个楼层,我陪我妈,我爸主要陪刘阿姨,有时候也跑过来看我妈。

有天下午,她们都睡着了,我爸带着我去楼下的小花园,医院明明是禁烟的,但所有人都对这片小花园的烟鬼网开一面,他们多半是垂死者的家属,我爸点着一根烟,抽了一口,叹气。

那是初夏的黄昏,天光流转,清风和暖,鼠尾草和绣球花开了,刚刚修剪过的梧桐树隐约传来香气,远处的市声中夹杂了怯生生的蝉鸣,好美,我第一次意识到所有感官打开来才能察觉的美。

这样的美让我惊异,随后让我痛楚,就在我身边的楼里,生我养我的人正在死去,世界抛弃了她照样运转,我为我是抛弃了她的世界的一部分而既庆幸,又羞愧。

我爸呢?这两个女人,他到底爱哪个?或者哪一个都不爱?他是用什么样的心情在对待她们?

我从我爸手上抢过烟,也抽了一口。

我爸没有阻止我:“最近你也够受的,生日快乐,以后再补吧。”

以后,我们谁都不敢说,是哪件事情以后。

那是我最爱我爸的瞬间。

4天以后,刘阿姨死了,我妈的第二个心愿终于满足了,可惜太晚了,半个月后,我妈死了。

我妈火化的时候我爸有点失态,领带夹掉了,他的总经理助理小艾捡起来给他夹上,自然而然地给他整了整领子,新做的正红色的指甲油,我爸看到我看到了,下意识躲闪。

我发现男人真的老得慢,尤其是我爸这样自私的帅哥,老得太慢了。

抱着我妈的骨灰盒回到家,我对我爸说,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不要再结婚。

我爸说我太自私了,“我还想生儿子呢”,带着开玩笑的语气,但我知道的,这就是他的真心话。

我说不自私不行,我只要活着就要开心,我妈、刘阿姨,她们得癌症都是因为不开心。你要是结婚,我是不可能开心的,我不憋着,我直接去死,到时候你再去生儿子好了。

我爸摇头:“还是太小,活着怎么可能光是开心。好,暂时不结婚,等你想开点儿再说。”

我笑了:“小艾会不会作死你?”

我爸也笑了:“就你精,都能看出来是吧。这个不用你操心。”

我继续琢磨:“虽然你长得是可以,但是你几岁,小艾几岁?她肯定是看上你的钱了!”

我爸摇头:“小看我了,她要是光奔着钱来的,我早就知道了。”

“那就是你也承认了,她不是单纯为了你这个人!”

“废话,什么叫单纯为了我这个人,钱难道不是我这个人的一部分吗?”

我被噎着了,我爸看着我微笑,眼神带着拿捏住我的得意,眼角微微下垂,不如他最好的时候,但的确还是真帅的:“你要记住,女孩子吃亏,就是吃亏在觉得感情比钱重要,你刘阿姨这么能干的女人,还是忍不住要说,钱不能解决的问题才是人生中最重要的问题。”

“她说的没错啊。”我想到她的脸,那曾经坚固、强硬如一块簇新的钢的脸,她是不是从一开始就看破了我爸这个人呢?是什么支撑她和他走到最后的?

“她说的是正确的废话,屁用没有。”

“那什么话才有用?”

“第一,钱解决不了的问题,没钱更解决不了。做人就是要有钱,有钱就有选择权。”

“第二呢?”

“闷声发大财,尽量不要让人知道你有钱。”

“还有吗?”

“第三,如果有人对你说‘这不是钱的问题’,他其实想说的是这就是钱的问题,确切地说,应该是钱不够的问题。”

“好了,你去开会给员工上课吧。”

“最后,如果有人要你相信前面三点是错的,丫一定在图你的钱。赶紧跑。”

第三场

那年的高考,我自然是考砸了。

我想留在浙州高复,我爸不肯,执意把我送回了老家淳县的高复学校。

我怀疑他:“干吗把我塞去乡下,是不是想和小艾同居?”

“瞎想什么呢?我怎么会拿你的高考开玩笑?”

我爸告诉我,这所高复学校升学率非常好,收费高,有严格的入学条件,以我的高考成绩根本进不去,罗校长是他的老同学,创业初期从他这边得到了不少支持才破例收了我。

“那你答应我,不和小艾同居。”

“好啦,答应你了。”

我去报到那天,罗校长请我和我爸一起吃午饭,喝了一点酒之后聊到我妈,忍不住叹气,说我妈是红颜薄命,没福气和我爸一起享福。罗校长看着我:“林悦长得真好,取了你们的优点,就是太瘦了,这一年会很辛苦的,太瘦了熬不住。要多吃点。”

我爸一边给我夹菜一边说:“她特别能吃,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越吃越瘦。”

他给我夹什么我就吃掉什么,给多少吃多少,埋头吃得又快又干净。

我爸对罗校长说:“你看她,就这种吃法。我知道了,还在长身体,代谢快。”

他知道什么呢?他什么也不知道。

罗校长拿出学生资料让我选和谁做同桌,翻到一个男生的资料时我不由自主“哦”了一声。

也太帅了。

因为我爸,从小到大,很少有男生能让我觉得好看的,这个人真是不得了,穿着土里土气的校服的两寸照而已,眉眼、鼻子、嘴唇,都完美得让人心颤,像……很难说像哪个明星,如果必须形容,大概就是像“什么叫帅”的标准件。

罗校长一看:“李乐维啊,这一届最牛的,高考发了2天高烧,还是能进浙州大学,他不肯去,宁愿复读,说必须进北青大学。他爸爸死得早,家里经济条件差,我给他奖学金挖他过来高复的,他是我们打算用来冲状元的招牌……”

我爸过来看了一眼:“这个不行,长得太帅。”

罗校长哈哈大笑:“你也有今天!”

也是因为我爸,我对长得好的男人没有半点好感,本来根本不想选他的,但我爸既然这样反对,我就必须坚持了:“他不是成绩最好吗?我就要他做同桌。”

我爸看着我:“真的不行,男人太帅靠不住。何况还穷。”

等的就是这句,我盯着他:“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我赢了。

8月1日就开学了,失败者不配有完整的假期。

高复生活没有什么好说的,每天早上5点半起床,晚上10点半熄灯,时间以5分钟为单元被精确划分着,上课、刷题、考试、运动……我很快适应了这种机械而严苛的生活,只需要任人摆布就可以维持正常生活——哪怕只是假象——未尝不是一种最低限度的幸福。

李乐维是8月中才过来上课的,他比照片上黑一点、瘦一点,像一头精壮的豹,凭良心说,他是个不错的同桌,沉默、自律、不管闲事,聪明得吓人,我偶尔问他问题,他条理清晰回答,一句废话都没有。全班少说也有一半女生单恋着李乐维,他完全像少女漫中走出来的男主角,高、帅、成绩好、体育棒、不爱说话,对谁都没有什么好脸色。这最后一点,让他的魅力得到了额外加成。

最让我安心的一点是,李乐维明显并不喜欢我。说得臭屁一点吧,因为长得好看,从小到大,我已经对于“被喜欢”这件事情习惯了,对于或明或暗的试探表达熟悉了,如果说人类有接收他人好感的雷达,那我的雷达在多年来的用进废退中已经极端灵敏,李乐维半点没有流露出对我的兴趣,这让我们的同桌生活特别舒服。

开学才1个月,我长了5斤肉。

学校每周只放半天假,在最初的一个多月里,我爸雷打不动地来淳县,给我送零花钱,陪我过这半天。有一次我们在江边的大排档吃晚饭,他喝了一点啤酒,在我的怂恿下去唱露天卡拉OK。

“亲亲的我的宝贝,我要越过高山

寻找那已失踪的太阳,寻找那已失踪的月亮

我要走到世界的尽头,寻找传说已久的雪人

还要用尽我一切办法,让他学会念你的名字

啦啦呼啦啦啦呼啦啦,最后还要平安回来

回来告诉你那一切,亲亲我的宝贝……”

我爸唱歌勉强也只能说一般,但是架不住他帅气又大方,人群都为他鼓掌,风从江面上吹过来,带着水气和难以察觉的凉意,路灯晕黄,菜肴和酒精的气息让人满足又倦怠,我尽力一脸平淡地混在人群里一起鼓掌,我想永远记住这个瞬间。

中秋节那天,我大半夜梦到了我妈,偷偷下床给我爸打电话,家里电话没人接,我又给他打手机,他终于接了,身后是女人的声音:“辣么晚了,谁啊?”是小艾,她是湖南人,n、l不分,我挂了电话。

没劲,没劲透了。我不知道我究竟是为了谁在不值,为了我妈,还是为了刘阿姨?男人为什么这样禁不起寂寞呢?如果死的是我爸,我想不管是刘阿姨还是我妈,都不会这么快就和别的男人在一起。他答应过我的话,就这么狗屁不如吗?

这之后我不再给我爸打电话,也拒绝接他的电话,室友们一次次帮我撒谎:林悦还在晚自修,林悦去洗澡了,林悦去跑步了,“明白了,叔叔您本周要出差,没办法过来看林悦,我会告诉她的……”

教委查得严,学校临时宣布“十一”慷慨放假5天,“如果愿意留下来自修的,学校也不反对,假期食堂仍然开放”,大家都开心疯了。

我不打算回家,我回去算什么呢?

当天晚上,学校差不多空了,我决定晚饭去食堂多要几个菜,找一张最偏僻的桌子吃完它们,过一会儿再去厕所抠嗓子吐光它们。

从我妈住院之后,我就这样断断续续干着,开始是半夜醒来睡不着了,要吃点东西才觉得心里踏实,一吃就停不下来,边吃边担心自己长胖,变成我妈嘴里所说的刘阿姨那样的“树墩子”;后来有几次吃到吐,吐了之后反而觉得轻松,至少不会胖;最后形成了流程,机械吃,强制吐。开学之后,我已经戒掉了,是怕人发现,也是找不到这样做的必要了。

直到确认我爸骗了我。

在厕所一手拉着头发一手往嗓子眼深处抠的时候,我厌恶一切,厌恶而疲惫,我想象我爸要是知道会怎么样,他会后悔吗,我问自己,然后更加厌恶这样想象和追问的自己。

我到食堂拿了三荤三素,外加二两米饭,刷卡的时候食堂师傅告诉我:“钱不够了,差了5毛,番茄炒蛋算半荤。”

我意识到了,我爸没有给我饭卡打钱。还好食堂已经没有什么人了,我压低声音说:“那饭不要了。”

“饭不要也还差1毛。”

这时我身后伸过来一只手,举着饭卡:“刷我的。”

是李乐维。

吃人家的嘴软,这样不行,我反复推辞。

李乐维看我的饭卡余额:“就剩下不到20块了,财务放假了,你接下来几天吃什么?拿着吧,我明天就走,这几天你用。”

怕我不肯,他抢走我的饭卡:“你的卡先押在我这里。”

说完他就跑了。

接下来几天,除了吃饭,我没有离开过宿舍楼,整层楼只剩下我和隔壁班的于小雅,我们打了一次招呼,我开始还担心她找我聊天或者吃饭,她却比我还孤僻,进进出出都没有什么动静。

我每天晚上都很难入睡,说来丢人,我是在等我爸给我打电话,他不知道我放假了,也该知道一个月没给我打钱了,他总要和我联系了吧。我知道这是他和我的战争,他用钱来要挟我,要我低头,而我用消失来要挟他,要他低头,我期待他继续找我,这样我就可以继续拒绝他,但他一直没有。

一天深夜,我被哭声吵醒,开始还以为是做噩梦,仔细听是真的有人在哭,特别痛的哭,一把刀插进了肚子里,慢慢地搅动,发散性的绵延不绝的痛苦,这样程度的痛苦有着巨大的能量,我躺着,不由自主跟着流泪,第二天在走廊遇到于小雅,不敢问她为什么。

那几天我都内疚地用着李乐维的饭卡,告诉自己少吃一点,但又忍不住,吃了吐,吐了吃,我幻想奇迹从天而降,我爸良心发现来找我,对我道歉,解决我的窘迫,坚定地选择我,同时我痛骂自己为什么还要指望他,十几年了我为什么还没有对他绝望,我为自己的幻想落空而深深羞耻。

假期的最后一天,我吃完午饭,回到宿舍才发现把钥匙落在食堂了,我赶回去,没想到远远看到了李乐维。

食堂师傅和他说话:“今天又这么晚才来啊,放心吧,她刚才已经吃过了。还是四两饭对吧?那我可收了?”

“好。”

“还是长身体的时候,怎么能这么吃法呢?哎,窗口有监控,我也没办法……”

“没事的。”

食堂师傅收走了柜面上的菜,关灯,收拾一切。

什么意思?

我走到李乐维身后,看到他端着一碗饭,正在舀免费汤。

一圈又一圈,耐心地打着顺时针,趁着汤里为数不多的蛋花、紫菜、笋干集中在漩涡里时,舀起一勺干货多点儿的汤,很熟练,明显不是第一次这么干。

配饭的只有这两勺汤。我忽然明白了,李乐维没有回家,他把饭卡给了我,这几天就是这样吃的。

我冲过去敲食堂的窗户:“师傅,来加几个菜。”

食堂师父出来,我要了两个菜,拿着李乐维的饭卡刷,李乐维装作毫不尴尬的样子,看着余额笑:“你胃口还真挺好的。”

这是李乐维第一次对我笑,他脸色如常,但耳朵红了。

我坐在李乐维对面,我想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李乐维没有给我机会提问,他一边吃一边絮絮叨叨个不停:“林悦,暂时的困难是会过去的……”他低着头,不敢看我:“你不要太倔了,还可以申请困难生补助的,不过你要是觉得不合适,不申请也不要紧。有困难的时候,就算不告诉别人,可以告诉我,别的不说,吃饭我一定能帮你……”

我百分百确定了,李乐维喜欢我。

我看着他,他低着头,毛茸茸的头发,好可爱啊,像个驯服的大猫,一种陌生的感觉从天而降在我胸口爆炸,我忍不住伸手轻轻摸了一下他的脑袋,刚碰到他就觉得鲁莽,他也吃惊地抬头看着我,要命了,为什么他有这么好看的眼睛。

被这样的人喜欢,挺好的,但是话要说清楚。

“我不喜欢你。”

“我知道。”

那天晚上自修的时候罗校长来教室找我,我跟着他去校长办公室,我爸坐在那边,笑嘻嘻看着我,他瘦了不少。

他说前些天酒局太多胃出血住院了,不愿意我担心,一直瞒着我,刚出院就过来了,罗校长在边上,我们的谈话很自然地避开了最敏感的部分,我爸说往我饭卡上打了3000块钱,又拿了一张银行卡给我:“最近公司转型,我出差太多,以后零花钱打给你。”

我送我爸走,从教学楼到他的车上,一路都想发火,但看着他又发不出火,他手上还有打完吊针的创可贴,平生第一次露出了老态。

我爸开车门的时候很轻地说了一声:“我和她分开了。”

我说好,又不甘心,冷笑说:“又找了更年轻的?还是找了更有钱的?”

我爸笑了:“以后我们家就我们两个人,我答应你了。”

这之后一直到高考,我都很快乐。

我爸忙着转行做房地产,按照他的说法,钢材需求量一直在疯涨,生意当然有得做,但是有的生意更好做,“人要学会看大势,选一个向上的行业就是走到向上的自动扶梯上,自己不用太努力也能走得很快。”曾经互不联系的那段时间让我们痛苦,也让我们明白了彼此的重要性,我们反而更亲近了一些,每天晚自修结束都要通个电话,他试探过我有没有恋爱:“初恋只是实习,不过实习也要找个匹配的好公司,解决合规化、标准化的问题……”管理学的书他没白看。

李乐维很固执地每天都要拉着我一起吃饭,推拒只会招来更多人奇怪的眼光,吃就吃呗,我在他的陪伴下不再暴食。每周半天的休假,我爸如果不过来,李乐维都会执拗地带我出去逛逛,我半是好奇,半是无聊,跟着他一起爬山,一起去江边瞎转。李乐维告诉我自己家就在某座岛上,因为太偏太小,到他初中才通电,他是到县里来读初中才第一次用抽水马桶,推迟了半个月来报到是因为他要在家双抢。

“什么是双抢?”

“抢收抢种啊。”李乐维用一种看着白痴的眼光看着我。

关于高考,李乐维雄心勃勃,说这次一定要高分考进北青大学,“全省前20名的免学费,还有奖学金”,说完朝我笑:“你要努力,一起去北青大学,就算没奖学金,我们打打工,也就苦4年。”

“什么我们啊,我干吗要去北京,我喜欢浙州。”

回忆起来很有趣,我一直对他保持了明确的界限,他却已经自说自话在谋划着我们的未来,在琢磨如何用他的力量照顾我。

李乐维也问起过我家的情况,我说我妈死了,我爸做生意,最近在转行,很辛苦,没有时间照顾我,说的不算假话,但我能猜测李乐维是怎么脑补的,单亲家庭、没钱吃饭、想必生意失败,我是他忍不住要保护的人。

金子一样闪闪发光的,少年的决心。可惜我并不需要,也配不上。

我在这种亮闪闪的光芒陪伴照耀中度过了在旁人看来最艰难的高复阶段,高考打了个翻身仗,分数居然勉强能进浙州大学,李乐维发挥得很好,北青大学没有问题。

李乐维给我打电话,说要不他也填浙州大学得了,“只要你一句话”。

这怎么可以,他这一年不能为了我落空,我坚定地拒绝了:“我不喜欢你,没有感觉,真的,我对谁都喜欢不起来。”

电话中,李乐维沉默了一会儿:“我明白了。林悦,你要好好的。”

第二天,我爸非常骄傲地亲自开车送我回校交志愿。

刚进学校我就听说于小雅死了,跳楼。

一个日常没有谁关注的人,死后却成了人人都想了解的人,她的室友、同桌一点点拼凑出真相:她男朋友在外地上大学,她高复这一年,两个人已经闹了几次分手,高考成绩出来,她又考砸了,男友提出了分手。

我对李乐维回忆于小雅深夜痛哭的声音,为了一个不再爱自己的男人,有必要这么痛苦,痛苦到要死吗?我对李乐维说,时间空间会改变一切,这就是人性,太正常了,对不对?其实也不能怪那个男的,人哪能一辈子都不变呢?如果是我,我一定好好活着,活得更好。

李乐维看着我说,他不会的。

我说不会什么?

他说他是不会变的。

我笑:“好,以后你要用这样的心态对女朋友。”

他的脸黯然了,我清晰地看到了这种黯然,并且感到无法忽略的疼痛。

但是也只能这样了,这样最好。

交完志愿,我和我爸在学校拍了几张纪念照,去和罗校长告别,没想到李乐维也在校长办公室,罗校长看到我,急得要命的样子,指着李乐维:“他填了浙州大学,是为了你吧。”

什么?他疯了吗?我看着李乐维,他满脸不在乎地冲我笑。

罗校长是真的急了:“你们两个的事情,我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看你们成绩都很稳定,还以为你们都是很聪明的人。说到底,都还太年轻了,以后如果有变化,他会埋怨你,就算没有变化,他说不定也会埋怨你。”

我爸听得呆了,问我:“你们真的谈恋爱了?”

我想了想:“谈了又怎么样?”

李乐维呆了,我冲他笑,索性走过去拉着他的手:“你怎么这么傻?为什么不和我商量?”他的手很软,湿哒哒的,一把抓紧了我的手。

我爸急得直跳脚:“你脑子进水了?”

“他有什么不好的?成绩好,长得帅,对我好。”

我爸失态了,他过来把我们的手拆开:“李乐维,我最知道你这种穷小子的心态,拿下我女儿就能少奋斗二十年对吧,打什么如意算盘……”

李乐维又呆了:“什么意思?”

我拉着李乐维就跑:“我们去谈谈。爸,你别跟着我,不然我马上改志愿,我跟着他去北京。我说到做到。”

第四场

后来,和李乐维吵架的时候,他提到过我们的开始,他说我开始就动机不纯,不是因为爱上他了,而是为了利用他和我爸怄气。

“你为了让你爸不好过,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你不应该拉我下水。”他指责我,“我那时候是真的爱你,特别单纯。”

“哦,现在呢?现在不爱了?现在不单纯了?”

无非是互相伤害,已经太熟悉了,他能够最精确地刺痛我的软肋,我也可以。

如果当时知道事情会发展成这样,我到底会不会选择开始呢?不知道。

但我知道,我当时也是特别单纯地爱他,我只是到那个时候才肯承认自己早已经爱上了李乐维。

如果不是真的爱上了他,我何必在那天把我家复杂的过去对他和盘托出,何必答应做他的女朋友,何必劝他仍然去北青大学。“我们的家境是有差距,所以你更要去一流学校努力。”

“然后驾着五彩祥云回来是吧?”

“土不土啊你。”

“4年呢,1600公里呢。”

“你怕吗?”

“怕个屁。”

我和李乐维恋爱的第一年,拮据、平淡而幸福。

李乐维读的建筑设计专业忙得要命,没有什么打工的时间,他那点奖学金只够他勉强在北京生活。忙归忙,我们还是每天晚上都至少打半个小时电话。

每个真心恋爱过的人应该都明白,当爱情刚刚开始的时候,人会有着无时无刻分享生活细节的欲望,它如野火一样在心中灼烧,必须被满足。2000年,用手机打这样的长途对我们来说都过于奢侈了,好在宿舍的固定电话可以买电话卡,相对便宜一点。

开学一个多月,我发现李乐维给我打电话的时间越来越短,说的话也越来越简洁有条理,让我简直怀疑他是不是列了个list和我通话。

有一次我生气了:“如果联系我只是完成任务,就不要勉强了。”

李乐维叹口气,压低声音说:“我要省着点,对不起,我太穷了。”

事情过去20多年了,我回忆起来都会被他那句“我太穷了”刺痛,我怎么会粗心到这个地步,逼迫我爱的人艰难地说出这样的话来。

我爸因为李乐维对我非常吝啬,他怕我成为贴男人钱的女人,好在法学专业倒是适合我这种善于临时抱佛脚死记硬背的人,我经常逃课出去打工。

打工赚来的钱都用来买IP电话卡,每天晚上和李乐维打电话,室友们看我提起电话都戴上耳机,久而久之,我下铺的程伊丽提醒我:“怎么都是你主动给他打电话?他都不想你的吗?你这么漂亮,别惯着男朋友。”

从小到大,因为长得好看,女同学都对我客气而疏离,从来没有人像程伊丽这样对我,她怕我吃亏。友情的开端往往是这样的细节,这之后我和程伊丽渐渐成了朋友,我断断续续把和李乐维的事情讲给她听,她瞪圆眼睛:“好浪漫啊,你们不容易。”程伊丽也是浙州人,家境一般,经常夸我的小玩意儿,发卡、围巾、钥匙扣之类的,她倒是识货,这些都是我爸买给我的好牌子,只要她说喜欢,我都顺手送给她,她也经常帮我打早饭、点到什么的,这是后话了。

被提醒之后,我把电话卡的账号密码编成短信发给李乐维。

李乐维觉得奇怪,“为什么要这么麻烦,你打给我也是一样的啊。”

“不一样,谁主动打电话是很重要的,说明谁主动想到了对方。”

这之后李乐维总是主动给我打电话,每天晚上9点,绝不迟到缺席,即使在期末考之前,电话铃也会准时响起,他是真的很在乎我啊,当时我是这样想的。

那时候我还太年轻,想不到硬币的另一面,我从来没有考虑过,他每天这样主动给我打电话的动机中,会不会有一部分是因为他收到的那些IP电话卡,那些带着我爱意的奉献,是不是构成了他必须爱下去的压力。

好不容易异地恋了一学期,我和李乐维策划了很久分开后的第一个寒假要怎么见面,我爸却提出要带我去欧洲玩整个寒假,我不愿意去,又不敢说真实的理由,蛮不讲理地和他吵。

“你是不是为了李乐维?”我爸到底了解我,“还没分手啊?”

“对。”我也豁出去了,“不会分手的。”

“是他叫你别去的吧,我就知道,这种人根本不会想你好,只会拖累你。”

“他根本不知道。”

我气得要命,当场打电话给李乐维诉苦,我以为他会和我一样,怀疑这是我爸要拆散我们的诡计,哪里知道他听完却很冷静:“去啊,干吗不去?欧洲一定很好玩,你不是也说过很想去吗?再说,你和你爸很久没有一起旅游了吧?你爸工作很忙,做这个安排不容易,你多陪陪他,我们日子长着呢。”

李乐维还絮絮叨叨的,说如果他爸还在,他做梦都想陪着他到处走走,陪父母的时间很重要,不要为了他改计划,不然他心里不好受。

电话是用免提打的,挂了电话之后我和我爸都有些下不来台,我爸拿着资料问:“你到底去不去?”

我笑了:“你先说,他是不是不是那种人?”

“要继续观察。”

我爸还在嘴硬,但我知道李乐维已经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见好就收,何况李乐维说得没错,我接过资料认真填。

虽然想念李乐维,我必须承认这趟欧洲行非常愉快,尤其坐在马德里Ritz酒店花园里喝下午茶的时候,听着地陪对我介绍,我坐的位置是戴安娜王妃最喜欢的座位,我有着轻微的眩晕感,我以前对于“有钱”这件事情没有那么直观的感受,这一个月是真的明白了。

我在法国看到一个超级好看的男款钱包,马皮的,光润坚韧,能用上一辈子,贵得出奇,我在店里转来转去很久舍不得走,最后决定先透支买了再说,回去慢慢还。

我爸过来帮我刷了卡:“明明买不起,还要买来送人,你真糊涂。”

我说我回去会抓紧还他的,我爸说别,上学比什么都要紧,不要整天逃课打工——他居然知道,我吓了一跳。

我爸说会给我一张联名卡,只要我不逃课,能拿到学校一等、二等奖学金,他就不过问我怎么花钱。

“不怕我给他花钱?”

“我相信你。”

“你也相信他了吧?他真的不是个在乎钱的人。”

“那是因为他还不知道钱有多好。”

回国之后我把钱包快递给李乐维,说是他20岁的生日礼物,他收到后表示很喜欢,开玩笑说他所有的钱大概都不如这个皮夹值钱。这个笑话明明不好笑的,我们却笑了好久。

一眨眼就到了初夏,我快要过生日了,李乐维一直没有什么反应。我想过对他说礼物只是心意,千万不要在乎价格,但就算是刚刚20岁的我,也明白这样的话是说不得的。

我没有想到李乐维会给我这样的惊喜,他居然从北京回来浙州,就为了陪我过生日。

太傻了,我说他,明明再过一个月就是暑假了,到时候就能见到的,来回火车票要多少钱,还要住宿,这个礼物太奢侈了。

李乐维说没事,他存了钱,室友还借了他一点。

我们牵着手,傻兮兮看了对方一会儿,不知道应该去哪里。不管了,我叫了一辆出租车,说去湖边。

我们手拉手坐在后座,我想这居然是我们第一次正式意义上的约会,决定了,对司机说:“去湖边的哈根达斯。”

“为什么去那里?”李乐维问我。

“去了就知道了。”

下车的时候我坚持付车费,李乐维和我抢,我说你负责来回路费和住宿费,在浙州的消费就我来吧,别抢了。

他双手插着口袋:“这样不好,我是男人。”

“什么老土观念,男人就该买单吗?”行吧,我掏出几张钱,一手挽住他,一手塞到他的外套口袋里:“你来买单。”

李乐维一愣,被我拉进了哈根达斯,我指着墙上的广告,要他读出来。

“爱她,就带她吃哈根达斯。”

“嘻嘻。”

“真无聊。”

“怎么无聊了?”

“这个广告就是很无聊啊,消费主义的洗脑。为什么要为了这句破广告词被杀猪呢?”李乐维指着价目单:“几十块钱一个冰淇淋球真的有那么好吃吗?”

“为什么要这么较真呢?第一次约会,我想来这里,我也知道这里有点贵……”我压低嗓音,服务员要看我们了。

“所以你塞钱给我,算是照顾我的自尊心是吧?你想过没有,你知道那是你的钱,我也知道那是你的钱,你塞钱给我只是为了让我骗别人那是我的钱,我在请我的女朋友吃冰淇淋。这件事情本身非常荒谬,我们为什么要骗别人?我根本不在乎我比你穷,你很在乎吗?”李乐维的声音很干脆响亮。

我对李乐维道歉,我的确没有想太多,我做得太傻了,“但是爱情嘛,不就是为了对方做点傻事吗?”

李乐维平静下来了,后来我们没有去吃哈根达斯,而是去爬山、逛博物馆、看电影,很完美的一天。

吃完晚饭,我送李乐维去酒店。一路上我都在纠结,会不会发生什么呢?李乐维是请假出来的,只能在浙州待一天,这是我们唯一的夜晚。

是浙州大学附近的快捷酒店,李乐维进门就开始拥抱我,然后是初吻,吻得天昏地暗,我整个人软在他怀里,我想行吧,我是他的,他是我的,待会儿不管发生什么,我都接受。

这个吻结束之后,李乐维搂着我,在我耳边说他有多想我,一边说,一边开始试图脱我的衣服。我下意识地反抗,开始是带着一点表演性质的,二十岁的情欲一点就着,我也期待接下来的一切。

但这个时候隔壁传来了叫床的声音,我睁开眼看清楚了房间,单薄的门板,局促的布局,床单上还有可疑的水渍,这是我的第一次,怎么可以是在这里。

一切都不对,太廉价了。

我用力推开李乐维,跑了。

回宿舍的路上,李乐维打我的手机,他道歉说自己过火了,他想得很清楚的,进房间也只能走到抱我、亲我这一步,“但是你身上好香啊,我脑子就没了,你别生气……”

我说我没生气,只是太突然了,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的羞愧,让我羞愧,我知道我在欺负他,在那个本来可以把自己托付出去的瞬间,我确凿地是因为他的贫穷退缩了。

第二天李乐维就回北京了,我去送他,毫无必要地买了一大包吃的,好像他是个要去郊游的小孩子,告别的时候我们紧紧拥抱,昨晚的事情不再是问题。

这之后,我和他之间还是像以前一样,有时候,很偶尔的,我会感谢我们之间存在的1600公里距离,电话联系让一切都有了充分的转圜余地和美化空间,但想到他会不会也有一样的感觉,对他而言,记忆中的我和电话中的我是不是比现实中的我更为可爱,我又会不安到近乎疼痛。

接下来的一年,我是个十足十的好学生,从不逃课,考试全优,刑法课的汪潇老师很欣赏我,介绍我去给他的律师朋友做助理。我爸信守诺言给我的那张联名卡,我很少用,也从来没有花过一分一厘在李乐维身上。

大二,又要过生日,做助理的钱攒够了,我在程伊丽的鼓励下主动去了北京,在我订的金融街五星级酒店里,我和李乐维终于把该做的都做了,我们都手足无措,与其说满足更不如说是揭开了长久以来最为困扰的谜底,当然,是和他一起揭开的这一点非常重要。结束之后,我拉着他去顶楼的行政酒廊吃夜宵,他坐在窗边看着夜景,说他还从来没有在这样的角度看这个城市。李乐维帅气的侧脸在灯光下犹如雕塑,我一边窃喜,这样的男人是我的,一边心虚,我怕他也想到我们未遂的第一次。

李乐维感慨地说:“还好是在这里,这里才配得起你。我画一个月图才能在这里住一晚上,我就是个冒牌货。”

“你别这样说。”

“真的,前几天还在报上看到你爸,钱市长见优秀企业家,好大的照片。”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李乐维拉着我的手说:“你放心,我会努力,我也能给你这样的生活。”

其实只要是他,是不是这样的生活,并不重要,我应该这样对他说的,但我真的是这么想的吗,我心虚,我告诉自己,有这样的决心才是对的,才是好的。

那次回到浙州,我把和李乐维在故宫拍的合影放到了宿舍里,程伊丽一看,“真帅,你手机里那些照片像素不行啊!林悦,你真的什么都有了。”我美滋滋的:“对啊,我就是命好。”

反正木已成舟,我索性把合照也正大光明摆到了客厅,就放在我和我爸在罗马斗兽场的合影边上,我爸看到,眼皮也没抬一下:“还没腻味啊?”

“不会腻味的,你拆不散我们的。”

“电视剧看多了吧,干吗要拆?北青大学建筑设计系,学历拿得出手,模样拿得出手,只要工作拿得出手,人品靠得住,也算是个保底选择。”

长久以来对抗的压力消失了,我没有想到,我竟然有点失望。

寒假之前,李乐维告诉我他要在浙州住好些天,拜托我帮忙找便宜点的旅馆,“最好离浙州医院近一点。”他妈妈得了尿毒症,去浙州医院住院,他要陪护照顾。我在他的预算范围内找了好几天,最后贴了点钱帮他定了房间。

有天我买了点水果补品去看他妈,临出门遇到了我爸,他问我去哪里,我不想撒谎,说了真话。

我爸叹口气:“你放心,你要去我肯定不拦着你。这种日子我也有过,那时候我们一家三口住一室一厅的小套,客厅里永远有人在打地铺,淳县的老乡来浙州都会找我们,看病、找工作、上学……他们觉得我们什么都能办,就算办不了,至少可以对付接待几天。你太小,可能不记得了。”

的确不记得了,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我爸说:“你要是真和他结婚了,以后难免也要过这样的日子。他这样的男人我最了解,年轻、帅气,能力追不上野心,谁都指望不上,但稍微有点出息就会冒出很多穷亲戚,他说不靠你、不要你的钱,你能信,我是不会信的,因为他就算这么想也做不到,我宁愿看你吃点小苦头,也不要你摔大跟斗。你明白吗?”

“我知道,我们一分钱也不会要你的。”

“你是还不知道没钱的可怕。”

我到医院和李乐维妈妈聊了几句,她清秀、浮肿,盯着我看,眼睛里像有软钩子,李乐维去和医生聊天的时候,她拉着我的手:“小悦,维维是个特别好的男孩子。你放心,我不会拖累你们的。”

托孤似的,卑微到了让我难堪的地步,她的手很粗糙。

李乐维送我离开,我们手牵手在医院里走了好久,我问医疗费的事情,他说叫我别担心,他帮老师做了个项目,目前没问题。只是目前,以后呢,这种病要漫长地花钱,他家的家底,我是知道的,只是我爸爸手指缝里流一点出来的钱,对他们来说却是天大的事情,他知道,我也知道。而我不能把我爸的钱给他,给他就是在试探他,何况我不能冒险,万一他真的成为我爸以为的那种人,我该怎么办?我们沉默着走了很久,周围的一切都是青灰色的,风很大。

这之后李乐维从来没有提起过妈妈的病,我硬着头皮主动问过一两次,他轻描淡写说一切都还好,我松了口气,好歹算是完成了关心的任务。李乐维又接了不少项目,我们的联系变得越来越机动。

一眨眼就到了大三,一切都乱糟糟的。以李乐维的成绩,他的选择很多,保研、出国读硕士、在北京工作、回浙州工作。他在电话里问我应该怎么选,我笑:“怎么选都可以啊,好羡慕你,足够优秀的人有着足够多的选择。”

后来想起来,那时候我的回答太客气了,太政治正确了,太轻飘飘了,太不负责了。

像玩抛接球,李乐维把球丢给我,我却不愿去左右他的选择,是尊重他,也是害怕。我跟的律师专办离婚案,这两年我接触了太多触目惊心的案例,那种为了对方家境而装出深爱最后图穷匕见的事情不少见,办得越多我就越能理解我爸的担心。就算我能相信李乐维不是那种人,但爱情这个东西在婚姻里也经常走形,爱情是可能消失的,深爱过的人也会无法继续婚姻,撕破脸上法庭,我爸妈不就是这样?那种时候一方往往怨恨为另一方牺牲了自己的学业、事业,我不愿意有朝一日李乐维后悔当初的选择,我无法承受这样的压力。

我终于明白了当初罗校长的话,“以后如果有变化,他会埋怨你,就算没有变化,他说不定也会埋怨你。”

让他自己选吧,选什么我都理解,我都配合,这就够了,不是吗?

第五场

我决定考法学硕士,知道我家情况的老师都觉得奇怪,为什么不直接进我爸的公司做法务——他的公司正在上市筹备中,需要专业的自己人。

我一概回答:“多读点书总是好的。”我还是不能完全信任我爸,如果工作仰仗他,搞不好他会利用这一点来左右我和李乐维的关系。

我对我爸说我决定考研,本来以为他会激烈反对,他居然没有反对,还帮我交了辅导班的钱:“既然考就要考上,这是浙州最好的班。”

反而是李乐维对我的决定有点吃惊:“早点工作早点赚钱不好吗?”我说我没那么想赚钱,“也对,忘了你最不怕的就是穷”。他说完在电话那边沉默,沉默让这句话显得并不是玩笑。

我不得不面对这个事实:在我和李乐维之间,哪怕没有现实的钱的纠葛,只要话题牵扯到“钱”,就会变得复杂而不可触碰。

我没想到汪潇老师会去考研班打工。

汪潇是浙州大学的传奇老师,年轻进取,口才和专业都了得,打过好多个全国知名的案件,百度上一搜就有上万条信息,是有名的学院派律师,相貌儒雅,在周围或秃或胖的老师衬托下,也算是个帅哥,他上刑法课的时候大阶梯教室坐得满满当当的,好多女生都会找由头去要他的手机号。

程伊丽一度就很迷他,还因为他拒绝给手机号码而在宿舍夜谈的时候跳脚过,后来倒是很快放下了:“汪老师开奔驰SUV的,听说前面一个女朋友就是因为家里条件不好没结婚,这种人很实际的。”

我也奇怪过,汪老师何苦为了那点钱去辅导班打工,但很快就忘了这茬,汪老师在辅导班照样闪耀着光芒,说话风趣蔫坏,经常在讲完笑点非常隐蔽的话之后,带着一种歉意似的笑容环顾四周,看到我了然的笑容,对我微微点头。答疑的时候,他会越过好多人,抬头问我:“林悦,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

程伊丽和我一起读考研班,虽然已经过了对汪潇的crush期,她仍然对这一切非常敏感:“虾找虾,蟹找蟹,汪老师喜欢你。”

太明显了,我都不好意思否认。

说实在的,被这样的人喜欢是非常满足虚荣心的事情,只是偷偷享受一下被别人喜欢的感觉而已,不算背叛,对吧。

回头看,这自然属于开小差,但我也不是毫无理由地开小差。就在那个阶段,李乐维已经几乎不会主动打电话给我了,我打给他,他也总是匆匆忙忙的,说自己太忙。

有天李乐维突然向我借钱,说要一万,他妈妈住院,急用,他以后还我。我要来他的账号,立刻给他打了二万块钱,他说太多了,我说看病需要,宁可宽裕一点,不够的话我还有,随时告诉我。

我说得很轻巧,其实这钱已经是我所有的积蓄,接下来的日子生活费都要从我爸的卡上开支。李乐维说了谢谢,非常局促不安的语气,我逗他:“给我快递借条,就说这钱分期五十年慢慢还。”他说好,挺好。我问还有什么我能做的,尽管开口。

李乐维沉默了一会儿:“肾源的事情,你爸能帮忙吗?我看他公司负责了浙州医院新院区的施工……”

电光火石之间,我冲口而出:“这是很严格的吧,我爸恐怕很难……”

“明白,很难办的。你别说了,他要是知道我妈这个情况,更加看不起我家。”

李乐维把我爸说得那么现实势利,而我知道他的顾虑很可能是对的,我本来还想问问他关于未来的决定究竟是什么,但我想让他糟心的事情已经够多了,这个话题充满危险,他不愿意主动说,我还是继续忍着别问吧。

我们之间能聊的部分,越来越少了,不能聊的部分,越来越多了。

有一天晚上上完课,忽然下了大暴雨,我爸带着司机去外地了,我在培训班门口打车,汪老师的车停在我身边:“回学校?我送你吧。”

我还在犹豫,他劝我:“再不回去要锁门了,你信得过我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我当然上车了。

两个人待在狭小的密闭空间里,外头是巨大辽阔的风雨,我们聊专业、聊学校的八卦、聊经济转型中的机会,话题没有一丝过界的部分,但吐字、呼吸背后都有着心照不宣的暧昧。我看窗外,雨幕下整个城市都在微醺摇曳,北京不知道下雨了没有,我不在李乐维身边的时候,他会不会也有过类似的暧昧时刻,这种想象让我内心抽痛,让我确认自己清醒而固执地依然爱着他。

半个小时的车程走了一个小时还没到,就算到学校也已经进不了宿舍。汪老师说:“要不,送你回家吧,还更近一点。”

我说好,他掉转车头,冲着我家的方向去,车开了一会儿我才感觉不对:“汪老师,你怎么会知道我家在哪里?”

汪老师“哎呀”一声:“露馅了,我早就认识你爸了,这个培训机构我们两家是合作关系。我去过你家,好几次。”

我立刻明白了:“我大一逃课的事情是不是你出卖我?”

“他要我关注一下你的学习……你大一逃课的确是逃得太多了,好几个老师说起过……”

汪老师有点不好意思,我故意用开玩笑的语气说:“我爸是不是看上你了?故意安排我来这里上课。”

汪老师大笑:“他白辛苦,你没看上我。”

到小区门口,汪老师停下车,从后备箱里拿出雨伞给我,我说谢谢汪老师,你小心开车。我看了看路面,水平面已经接近排气管,雨还在越下越大。

我回到家,擦干头发,想了想,又撑着伞下楼,走到门口,汪老师果然还在车里,水面已经漫过了排气管,我敲敲他的车窗:“信得过我的话,就去我家吧。”

那晚当然没有发生什么,我们在客厅聊了几句,汪老师还拿起我和李乐维的合影看了,“以前当着你爸的面没好意思研究,挺帅的小孩”,聊了几句,他睡在客房。

早上起来晴空万里,汪老师已经走了,留了一张纸条:林悦,我是老师,你是学生,你放心,我是有耐心的人。

字很漂亮,颜体,非常自信,好像只要多给他一点时间,一旦我们不是师生,就会有什么不一样,完全没把李乐维放在眼里。我看了一会儿要丢,发现垃圾桶里还有几张草稿,他写写改改,最后才定稿的,他原来有这么在乎我,他的自信也要打个问号,我忍不住笑了,李乐维很久没有这样让我笑了,现在想到他,我经常想到那个冬天青灰色的天空,一切都那么重,但生活本身可能就是这么重的,既然做了选择,就不该多想了。

晚上上课的时候,我把汪老师的伞还给他,他面色如常。程伊丽看到了,追着我问:“你们怎么了?难道有什么发展?难怪你昨天晚上没回宿舍。”她昨天晚上见网友,没来上课。

我简单和程伊丽交代,她拍着大腿遗憾:“如果你没有男朋友就好了!”

“你少管点闲事,昨天晚上的笔记拿去。昨晚怎么样?”

程伊丽不开心:“你啊,有了一个好的还来一个更好的,我就一个靠谱的都没有,老天爷不公平。”

“好好看书,考上了老天爷给你一个最好的!”

我想过要不要把汪潇的事情告诉李乐维。关于异地恋有一句著名的刻薄话,“两人异地,四人开心”,我们从一开始就说好了,对于各种苗头都要互相通报,我们有对方的qq密码、邮箱密码,彼此从来都是坦荡的。

但这一次不一样,这是我爸暗中使的绊子,说了只会让李乐维对我爸更加头疼,汪潇又是我的老师,我势必要经常和他见面,何况我和李乐维最近的气压也不对劲,又是我考研的关键时段,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说了都是麻烦。

我只是自觉地与汪潇拉开了距离,他对此倒也配合。

我考上了硕士,程伊丽总分差了2分,我安慰她,说请她吃最好的自助餐,明年再战,她甩脸子:“林悦,不是每个人都可以轻松再读一年的。”

我为程伊丽可惜,毕竟只差了一点点,再战上岸的概率很大,我说:“如果你真的想读,再复习一年也花不了多少钱,大不了我借你点钱……”

程伊丽恶狠狠盯着我:“你是不是觉得所有的事情都能用钱解决?你日子好过还不够,还要别人做你好日子的见证者是吧。你在岸上我在水里,我还要欠你人情,让你看我再灰头土脸一年?你觉得我找工作一定也混不好是吧?”

我到这个时候才发现,程伊丽未必是我想的那样是我的好朋友,好朋友不应该是这样面对朋友的成功的,更何况这成功是我自己努力赢来的,和我的家境毫无关系。我觉得没劲:“我没想到你是这样看我的。”

“怎么样看你的?你又是怎么样看我的?陪衬你的小跟班?以后没有跟班了,是不是觉得不开心啊?”

不欢而散。

那天我等了很久,等李乐维来问我考试成绩,他的电话却一直没来。我只能主动打给他报喜,他情绪不高,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告诉我他也终于决定了,回浙州工作,语言中却带着刺:“我不像你,没有权力任性了,我必须开始赚钱了,我要养家。”

为什么他不能先对我说一声恭喜呢,为什么继续上学在他的评价体系里变成了任性呢,为什么他的腔调和程伊丽有着某种相似呢,本来就被程伊丽弄得不开心,这下长久以来被我小心压抑的失落和游移瞬间爆发了,我们大吵一架。

是啊,我家有钱,我可以没有压力地生活着,只要我愿意,只要我可以,我能够一直上学,就算不上学了,我也可以出于兴趣选择我想要的工作和生活方式,我知道我很幸运,但这不是我的错啊,从一开始他就知道,我就是这样生活的。

而他也很愤怒,他说我不能理解他,他的生活里,一分一毫都很重要,他没有人可以依靠:“我能靠你吗?你爸爸担心我贪你家的钱,你是不是也在担心?”

“没有,我从来没有担心过。”我说,其实想说的还有更多,靠我也可以的,能用钱解决的问题就不是大问题,让我们一起想办法解决吧,但我知道不可以说出口,万一他真的同意,我会看不起他,也会看不起这样的自己。我真的没有担心过吗?

“你也只是说说而已。”李乐维最后说,“我们都冷静一下吧。”我想问他要冷静多久,他把电话挂了。

让我们好好谈谈爱与金钱(下):不干净的人,拿不出干净的爱


前言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故事。

是林悦和李乐维的爱情故事。

第六场

整整一个月,李乐维音讯全无。我无数次想要打他的电话,说要冷静的是他,这个回头的电话就必须由他来打,忍,再难受也要忍,刘阿姨说过的,女人要想得明白,更要做得到,我和我爸斗了这么多年,这点固执,我太熟练了。

有一次走在路上,我看到像李乐维的背影,身边是另一个女人,我手心冰凉,意识到这一切的确是可能真实发生的,李乐维可能会就此和我分手,会和其他人走到一起。我想必须马上去找李乐维,求求他不要再冷静了,他需要的我可以给他,我不怕被他吃定了,钱不能解决人生中最重要的问题,但如果和他分享我的钱可以让他快乐,让他继续留在我身边,也不是不可以。

但是我不能,我彻底理解了刘阿姨是如何一点点把公司交给我爸的,她爱我爸,所以她绝望到用这样的方式留住了他,但她恐怕时时刻刻都明白她得到的并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

我和李乐维是不一样的,我永远都不该这么绝望。

一眨眼就是我的23岁生日,我爸拉了个谢师宴,我们和汪潇家一起吃饭。

汪潇爸爸红光满面,他说想把业务拓展到中学甚至小学的教育辅导,那是红海,但是盘子大得多的红海,值得一搏,我爸若有所思,不置可否。汪潇的妈妈是检察院退休的,她也是浙州大学的校友,问清楚我的导师之后很放心:“那就是侧重公司法这块了,以后接班正好。”

我爸接了一个电话,脸色一变,走出包厢,好久都没回来。我尴尬地坐着,汪潇笑嘻嘻地给我倒酒、布菜,我敬酒说谢谢汪老师,他说:“我不教你了,以后叫我汪潇就可以了。记住了,不是师生关系了。”

我想到他的纸条,一时有点走神,汪潇的确很好,如果和他在一起,我不需要小心避开沟通中无数的敏感区域,不需要装我们是一样的人,只要我能抛下李乐维选择他,我们无论是外在还是本质,就都是一样的人了,可惜我还爱李乐维。

上了生日蛋糕,酒席到了高潮,汪潇妈妈拿出一个水头很好的翡翠玉镯要给我戴上,我不肯:“太贵重了。”她的手细软光滑,我几乎都要屈服了。推辞之间,汪潇妈妈手机响了,她接了电话,说了几句,也走出包厢,几分钟之后她回到包厢,把镯子收好:“小悦不想要,我也不勉强了。”

我爸回到包厢之后,大家又喝了几轮酒,我爸说有工作上的事情要和汪潇家商量,让我先回家。

我打上车之后,手机响了,是李乐维,他终于还是记得的,他还是在乎我的,我的心砰砰跳着。

李乐维说生日快乐,我不知道该说啥,嘿嘿笑,他突然问我,能不能帮忙联系一下浙州设计院,他查过,和我爸的公司有很多业务往来:“他们只招一个人,我笔试第一,听说其他入围的都是关系户。”

我愣了,说好,我爸和王院长很熟,应该能办成,我们又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话,快挂电话了,李乐维叹口气:“小悦,我很想你,你相信我,我不是为了让你爸帮我搞定工作才找你的。”

我说我相信:“你不是这样的人。”

“让你失望了。”

“没有。”我赶紧否认,“肯定很不公平,不然你不会这样。”

“你不知道有多难,小悦,这个世界对我这样什么都没的人来说,真的太难了。”

回到家,我爸坐在沙发上,一手拿着一杯酒,一手拿着我和李乐维的合影:“你们最近到底怎么了?”

“没怎么,”我不希望我爸觉得李乐维是为了工作才和我复合的,我说他忙着找工作,没时间约会,我故作轻松奚落他:“你还以为我和汪潇有戏了吧?不好意思,我还是喜欢穷小子。”

我爸苦笑:“大概你就是穷命。”

我正要趁热打铁拜托他给王院长打电话,他一仰头把酒都喝了:“小悦,我对不起你。钱市长被双规了。”

我不明白,公司的经营我从来没打听过,但我们规规矩矩做生意,就算倒了一个市长又怎么了。

我爸说我天真,也好,我什么都不知道,这是对我最好的保护,他笑嘻嘻看着我:“行贿罪要判几年?你不是老说我胖了吗,进去了倒是健康饮食。”

我正要哭,我爸的手机响了,他起身说要去见律师,是汪潇帮他联系的,他叫我一切小心,不要主动联系汪潇:“我到现在还是信不过李乐维,不过我真的不想你一个人。你要想和他在一起,就抓紧和他提结婚,我的事情,你自己斟酌要不要告诉他,看看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不过,就算不告诉他,他也很快会知道的。”

我一个人在家喝了大半瓶酒,给李乐维打电话,约他第二天见面,他说好,就湖边的哈根达斯。爱她就带她吃哈根达斯,没问题的,他还记得,他还爱我,他是值得相信的。

我一晚上没睡,到得很早,一直站在门口等李乐维,这是最美的哈根达斯了,正对着湖面,人来人往,情侣密度极大,几年前我和他也手牵手走过这片风景,那时候的我们多开心啊。

李乐维到得很准时,远远朝我挥手,一个月不见,他穿得不再学生气,但笑起来还是像以前那样,我想到我们这五年,这是现在全世界我唯一还可以依靠的人了。

李乐维给我买了三个球,我故作轻松,说他现在很社会人了,衬衫和领带都是好牌子,他说没办法,这一身是必须的职场投资。“我以前不知道100块的衬衫和1000块的衬衫有什么不同,现在知道了。”

我单刀直入:“我们结婚好不好?裸婚,不买房子,不办酒,干脆地领个证。”

李乐维一愣:“为什么这么着急?”

“因为我爱你啊。”

“还有别的理由吗?”李乐维看着我,我在他的注视下眼光飘忽。

我应该告诉他,我爸出事了,恐怕我就要穷了,穷下来其实也不是很糟糕,相依为命嘛,兜了一大圈,我又回到了那个吃不上饭的人,他那个时候不嫌弃我,爱我,照顾我,现在应该也是一样的。

到底是不是还一样呢?我想知道,但我害怕。

“没有了,就是想结婚。”

“现在我不想结婚。”

“为什么?”

“现在我没有能力也没有心情结婚。你说爱我,你有没有关心过我妈的身体?她现在又住院了,每个礼拜要透析三次,一直在排队等肾源,就算等到了还要几十万……”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说了是什么意思呢?又想借钱吗?就算我没这个意思,你肯定会想多。我们一直都是这样的啊,很多事都不能聊,我也从来不问你家的情况,为什么?因为我要避嫌,我不能让你觉得我图你家的钱。这正常吗?你想过没有,别的情侣之间也会有类似的情况的,谁困难的时候,对方帮一下……”

“我愿意帮你啊,只要你说,我也帮过……”

“我工作的事情,你爸怎么说的?”

我不说话了,李乐维也不说话。

李乐维想了一下,对服务生要纸笔:“你上次说过的,要我给你写欠条。你放心,我马上写,宽裕一点就还你,刚好够你买一个包。哦,不够,还差几千吧。”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什么时候也知道一切的标价了,以前他是从来不会在意这些的人,他变得真快。我原来以为我做得足够好了,他要借一万,我打给他两万,原来在他看来还不够,他说得漂亮,无非是表达如果我们真的相爱,我就应该更加关心他的家庭,更加主动地和他一起面对经济压力。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我想着该怎么开口说我爸的事情,不是不想帮他,是昨天这样的情况,我根本没有办法说出口,我连我爸现在在哪里、明天在哪里都不知道。

李乐维抬头看我:“你看过那个帖子吗,《我花了18年时间才能和你坐在一起喝咖啡》,我觉得写的就是我,我奋斗了十几年才能和你坐在一起吃哈根达斯,但也只是这样。我不在乎你爸爸看不起我,但是你呢?你和我在快捷酒店那次跑得那么快,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吗?你觉得我配不上你,你也和你爸一样看不起我。你有没有想过,以我的自身条件、学历、我未来的发展潜力,很多女的是不会让我觉得自卑的。这不是钱的问题,这是我作为一个男人,尊严的问题。”

我忽然彻底冷静了,想到我爸说过的话,这就是钱的问题。

原来在李乐维看来,要证明我的爱,心甘情愿和他一起受穷是不够的,主动给他家花钱也是不够的,做了这一切还要觉得都是理所当然的、要无视自己的自尊心而成全他的自尊心才够,一点都不能有委屈和迟疑。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酝酿这段话的?从他说要画一个月图才能住得起一晚上酒店开始?从我开玩笑要借条开始?应该更早,从我们失败的第一次开始吧,他从那个时候就开始计较了。

李乐维最早可能要的只是我,他的坚定和单纯究竟是因为他的确是那样的人,还是仅仅因为他没有切实地明白钱的重要性?

钱就是人的一部分,李乐维现在是明白了这一点了,如果他选择我,究竟有多少是为了我,有多少是为了我的钱?

可笑的是,我恐怕马上就没钱了。

他会怎么想,我马上要一无所有,所以才愿意和他结婚?一切都太没劲了。

我对李乐维说:“分手吧。”

李乐维疲惫地说:“好,我同意。”

最后一丝侥幸也没有了,我以为他多多少少会挽留一下,也好,不挽留倒是比较像以前的他,他至少没有因为和我结婚的好处而挽留我。

我没有等他写完欠条就走了。

第七场

钱市长倒台的事情很快满城风雨,我爸靠行贿低价拿了不少地,卡到了“处5年以上10年以下有期徒刑”的量刑级别,幸好在律师建议下自首,从轻判决,六年。树倒猕猴散,给公司提供贷款的两家银行抽贷,不到三个月,风光一时的公司走破产流程,我爸名下的财产包括我家所有房产都被收走了。

这几个月在我记忆中一片模糊,醒来、吃饭、见律师、上法庭、跑银行、去公司开会、睡觉……完全依靠一点点生存的惯性和每晚一颗安眠药维持。我爸以前是有很多厉害朋友的,他们隔三差五出现在媒体上,我经常看到他们满脸堆笑出现在我家,那段时间他们都消失了,躲避瘟疫一样躲避我的电话。这几个月铺天盖地的新闻,李乐维肯定早知道我家的事情了,他连一个电话都没有。

只有汪潇经常联系我,请我吃饭,找我逛街,胡扯一些有的没的,客观地和我讨论我爸的案情,安慰我不管多难熬,一切总会过去的。

像孤身走进黑暗的森林,汪潇是我唯一的同伴,也是我唯一的光,在翻天覆地的改变里,汪潇是唯一没有改变的那个人。

腾别墅的那天,汪潇过来陪我收拾,见面他吓了一跳:“怎么几天不见又小了一圈,黑眼圈那么重,还是睡不好吗?”

我说还行,每天吃一颗安眠药,运气好的话能睡着四五个小时。

汪潇不再说话,陪着我一起沉默地收拾,我把客厅里我和我爸的合影放到包里,他拿着我和李乐维的合影问我:“丢掉?”

我点头,眼泪下来了,我一边抹眼泪一边解释:“不是舍不得,是为自己不值得。”

汪潇拍拍我的头:“我知道。不过我告诉你,没看清这个人不是你的错。”

汪潇坐到沙发上,点了一根烟说他的过去,当年的女朋友是他大学同学,等他硕士毕业的时候两个人要结婚,女朋友要求婚房必须加上她的名字,“是主城区的别墅,现在已经要8位数了。”

“你不肯吗?”

“我肯也没有用,这房子是我爸妈掏钱的,我说等结婚了之后,我们一起攒钱买房子,不会需要很久的,要对我有信心。”

“然后呢?”

“她不愿意,说我心不诚,拖了大半年,找各种稀奇古怪的理由和我吵架,最后我觉得再这么下去我就要抑郁了,提了分手。”

女友坚决不肯分手,寻死觅活折腾,汪潇最后带着内疚给了70万分手费,女友委曲求全地收了,勉强答应分手,还告诉汪潇她还爱他,这辈子唯一爱的就是他,是他伤透了自己。但很快就听说女友结婚了,这大半年的缓冲期,她已经找好了备胎,逼着汪潇提分手,逼着他出于愧疚掏钱,但凡还对他有一点感情,这一切都不会做得如此紧锣密鼓、滴水不漏、干脆漂亮。

“我告诉你小悦,你不要为李乐维伤心,他们这种人都一样的,说难听一点,这个世界上,对钱袋子摇晃的声音最敏感的人总是穷人,你要现实一点。”

我哈哈大笑:“现在我也穷了,也要学习起来,对钱袋子摇晃的声音要敏感。汪潇,我决定高攀你试试看。”

我是故意试探着开玩笑说的,这段时间他对我怎么样,我看在眼里,我撑下来的原因除了我爸就是他了,我想他是不会拒绝我的,我现在这么需要他。

汪潇尴尬地笑了:“小悦,别拿自己开玩笑。”

像走惯了的楼梯,忽然平白少了一级,一脚踩空,原本笃定的东西消失了。

汪潇陪我好好吃了一顿晚饭,开车送我去研究生宿舍,室友已经在外头租房,房间只有我和他。

汪潇给我买了一盒牛奶:“睡前喝一点,真不行吃片药,最好慢慢降药,试试看半片……”

如果不是爱我,他何必对现在的我这么好,汪潇递给我牛奶的时候,我拉住他的手。

汪潇想挣脱:“你好好休息。”

我还是拉着他:“这个事情唯一的好处是我知道了谁是真的好人,谁是真的对我好。”

汪潇挣脱我的手匆匆离开。

汪潇走了,连他也不要我了,羞愤难当。

我倒在床上想哭,一滴眼泪也没有,我终于知道人在最痛苦的时候连哭都哭不出来,我想了一会儿,出门买了一瓶红酒,把所有安眠药找出来,一口一口灌下去。我要让汪潇后悔,连你也看不起我是吧,那就看不起吧,看看你会不会伤心。

我躺在床上,等待一个彻底的好觉,手机忽然响了,是程伊丽。

我接起来,程伊丽絮絮叨叨说着近况,她考上公务员了,和一个科级同事在恋爱,马上就要买房子……

我在电话里一直嗯嗯,她肯定是知道了,特意过来告诉我,她过得有多好,她想赢,那就让她赢吧,最后一次了。

我正要挂电话,程伊丽忽然问:“李乐维要结婚了,你知道吗?”

“什么?”

“他下个月8号要和我初中同学结婚了。我初中同学说他们交往小半年了,她爸爸是浙州设计院的王院长,李乐维去应聘的时候和她认识的,李乐维的工作也是她爸爸搞定的……”

我不相信,程伊丽给我发了彩信,是李乐维的婚纱照,新娘长了一张平淡而幸福的脸。

“谢谢你告诉我。”我对程伊丽。

“人嘛,不会永远顺利的,也不会永远什么都有的,你说对不对?想开点。”

程伊丽挂了电话。

我总算明白了李乐维为什么可以这么绝情。

他可真厉害,我盘算着我和王院长女儿重叠的时间,想象李乐维和她是怎么开始的,那段时间李乐维在我和她之间游移,他以最低成本维系和我的联系,那些他说在忙的日子、匆匆挂掉的电话,都有了解释,他是怎么对她施展魅力的,他一定从我身上学会了如何应付我们这样的女人,这一次比在我这里做得高效得多,他总算从她那里得到了想要的。

李乐维一定曾经反复地把我们放在天平上称量吧,这样的好男人,价高者得之,他让我主动说出了分手,帮他做了正确的选择,他知道我爸的事情肯定在后怕吧,真是好险,差一点就让他选错了。

要是他知道我死了,恐怕还会以为我是为了他死的。

我趴在床边,死命抠自己的喉咙,真好,熟门熟路,都吐了出来。

第二天醒来,我发现床褥和地板都收拾过了,枕头上有张纸条,是汪潇写的:“不放心你,回来看了你,没危险就不去医院了,免得麻烦。没死以后就要好好活。”

漂亮的颜体字,就算我没后悔,他也会放心不下我,会回来救我。

人心难测,但总还是有人可以信得过的,汪潇还没有准备好,不要紧,我可以等,他是真的在乎我的。

我开始正常上课,学业逐渐忙碌起来,忙碌让我感受到平静,类似高复班,每分钟都被规划好了,只要按着计划表走就没有多少空隙让我痛苦。

7号那天,我犹豫很久,给李乐维的账号打了3万块钱,备注:新婚快乐。

我想他收到了,就该知道我知道了,李乐维再是不堪,我仍然不相信他是可以眼睛都不眨收下这笔钱的人。汪潇的前女友利用他的愧疚得到钱,我要利用李乐维的愧疚得到一句光明正大的道歉,就凭我们这么多年,他总要给我的。这五年的感情,我问心无愧,你呢,李乐维?

我等了很久,李乐维没有找我,也没有把钱退给我。我理解了刘阿姨是如何一点点把公司交给我爸的,她一定有无数次可以后悔的机会,但她没有,她总想试探我爸内心黑暗的底线在哪里,她想总是有底的。

但人心的黑暗是没有底的。刘阿姨以为我爸明白,明白就迟早会心疼她,其实男人的确明白,太明白了,最明白的就是如何将爱的价值压榨到最后一滴。

对人类来说最可怕的东西原来是希望,现在已经没有希望了,但至少我明白了,一切的确不是我的错,这个人彻头彻尾不值得我否定自己,我怎么可能看明白他呢,他恶到了我根本无法想象的地步。

李乐维没有给我的交代,已经没有意义了,我要给自己的人生一个交代。

我原以为羞耻感和愤怒感会是最好的动力,所有的复仇故事都是这样写的,主角被逼到退无可退的地步,然后开始绝地反击,将所有侮辱和伤害加倍奉还。

但在现实生活中,这太难了,以前对我主动敞开的门,现在都关上了。研究生毕业之后我发现我简直无处可去,直系亲属是刑事罪犯,公检法系统都不要我,连大一点的律所都嫌弃我,好容易进了一个小律所,被顾问单位的领导灌酒摸手,我的上级就坐在我边上,他点起一根烟,气定神闲地拿着手机看股票。

我从酒席上落荒而逃的时候,想到了李乐维,我恨他,这是自然的,但这恨如今变得复杂了,我终于能够想象他曾经经历过什么,赢家们会如何厚颜无耻盘剥输家,逼迫他们出卖自己,输家们迟早会开始犹豫是否应该出卖身体或是出卖尊严,一无所有的人要面对的世界,我以前真的一无所知。爱情在这个世界里,过于无能为力。

我每个月都去看我爸,他头发全白了,人也消瘦了不少,精神倒是很好,我对他编造我平淡而幸福的生活,虚构出很多细节,让他相信我过得很好,工作很顺利,升职加薪,现在暂时还在租房,很快就能攒够首付……说得太生动了,我自己都信了。

我爸倒是很乐观,他问起汪潇,我说他对我挺好,我们经常见面吃饭,他很照顾我。

“这孩子不错,我没看错。”他很放心的样子。

关于汪潇,我没有骗我爸,那次之后,我和汪潇很有默契地维持着每周见一次面的关系,我们一起吃饭,偶尔还一起看电影,我们煞有其事地分享各种八卦,为了不同的观点争执得面红耳赤,我们习惯于没头没脑地开始一段对话,没头没脑地结束,从来没有郑重其事地互道晚安,却又觉得心安,知道只要需要,他总会回复我的,他总是在的。

我不知道该如何定义这样的关系,成年男女,花在互相理解和沟通上的时间和心力是奢侈的,尤其对于忙碌的汪潇而已,总是意味着什么的吧,但我不敢再往前推动,“钱袋子摇晃的声音”,这样的形容太准确了,令人难堪。有时候我甚至佩服李乐维当初和我开始时的勇气,现实差距过大的情感对于弱势一方,真是需要极其勇敢才敢挑战的,那时候的李乐维年轻幼稚,不知道自己需要面对什么、克服什么,我已经知道了,我被自尊心钉在原地,无论如何都无法再往前走。

辞职之后我在家晃悠了几天,投的简历如我所料泥牛入海,汪潇约我吃饭,我收拾妥当赴约,照常和他嬉笑,不敢流露出半点窘迫。

饭快吃完了,汪潇忽然说:“要不,来我们的培训机构做法务吧,主要是配合HR做教师和学员的合同审核。”

我一惊,汪潇笑:“这个圈子能有多大,你不说不代表我就不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不想你为难。”

“没什么为难的,刚好机构真的需要。你啊,真没把我当自己人。”

他说的,我们是自己人,我微笑低头喝汤,汪潇伸手,把我的一缕头发撩到耳朵后面:“怎么吃相那么难看。”

那天吃完饭,我们散步消食的时候,我犹豫着要不要牵汪潇的手,有一次都快要碰到他的手了,他忽然站定:“小悦,从开始我就很喜欢你,你相信我,这一点从来没有因为别的因素改变过。但是这件事情,我得确保不会伤着你才开始,你明白吗?”

我明白,他说得很迂回妥帖,想必也已经考虑了很久,他终于肯承认的确喜欢我,这种喜欢多年来累积,已经到了他也不得不面对的时候,所以谈恋爱是可以的;但要谈婚论嫁,现在的我配不上他。丑话说在前头,他不愿意这样对我,除非我能接受他这样对我。

我接受吗?

谈一场没有前途的恋爱?算了吧,还是搞钱比较重要。

如果真的搞到钱了,倒是可以和他谈一场有前途的恋爱了,但这样有前置审批条件的恋爱,到时候我还会稀罕吗?再说吧。

我拍拍汪潇的肩膀:“搁置争议,共同发展,下周轮到我请客。”

我们在空旷的街道上笑着把这次擦边球漂亮地打了过去,完美的迫降,没有造成任何人员伤亡。

工作了两个月的时候,汪妈妈来机构开会,见到我吃了一惊,用疏远而提防的眼光看着我:“小悦,阿姨都不知道你在这里工作,浙州大学的硕士,在我们这里屈才了。”

我完全理解,机构运营很成功,现在的主营业务是中小学的课外培训,按照目前的发展势头,最多再一两年就有希望上三板,她和当年的我爸一样,不得不防。易地而处,我也和汪潇一样,毫无信心搞定这样的局面,的确不如不要开始。

“阿姨,我在这里过渡一下,打算读博呢。好久没见汪潇了,你也催催他啊,我存了钱等着给他红包。”

汪妈妈走过来握我的手:“读博好,读博好。汪潇快了,我给他介绍了浙州医院陈院长的女儿,到时候一定来喝酒。”

汪妈妈一直笑嘻嘻的,她手上戴着水头很好的翡翠手镯,不知道是不是当初想送给我的那个。她说的汪潇在恋爱,到底是不是真的,我从来没有问过汪潇,他这样的人,选择不会少,如果我不是他毫不犹豫必须选择的那个人,那么意义也就不大了。

工作之外,我开始有意识地接触创业中的互联网公司,没日没夜帮他们低价审查合同,有时候干脆不收钱,只要求给一点干股。

汪潇知道了,过来劝我:“这种公司一百个里能活一个就差不多了,你会白辛苦的。是钱不够用吗?我和HR谈一下涨工资,不过这个岗位提升空间不大,我再帮你看看有没有其他更牢靠的好公司。”

我笑笑,不解释,那些牢靠的公司能给我什么,我大致知道,的确不错,但不够,无非是类似如今李乐维的生活——我在本地杂志上看到过他的访谈,新锐建筑设计师,家庭和睦,其乐融融的中产生活。我不稀罕这样的成功。

我并不是毫无理性的赌徒,我爸说过的,人要学会看大势,选一个向上的行业就是走到向上的自动扶梯上,自己不用太努力也能走得很快,互联网是正在起飞的行业,我赌我能一起起飞。

何况我也是认真筛选过合作方的,那些我选中的创业者的脸上都有类似我爸当年要转战房地产时的表情,自私、莽撞、急切、不管不顾,这个世界,要这样的人才能获得惊人的成功。

以前我有多么不把我爸的话当回事,现在我就有多相信我爸。

我要是从一开始就相信他该多好。

28岁生日那天,汪潇老早就约了请我吃饭庆祝,临下班来了电话:“有事,今天没空和你吃饭了。”

我说没事,刚好我也有点私活,本来就打算吃完饭继续加班的,这下专心干活。

挂了电话,我觉得不对,他的声音向来沉稳,今天却有一种掩饰不了的颓丧,我给他发消息:“你没事吧,听起来有点没精打采,生病了吗?”

他没回复我。

过了两个多小时,汪潇醉醺醺地来了我办公室,还拿了一瓶酒:“陪我喝一杯,不影响你加班。”

我看了一眼酒瓶:“百富25年威士忌,好家伙,失恋了吗?这么隆重?”

汪潇说:“你的生日礼物,我帮你开了啊。”

我喝了一点,酒真不错,醇厚温润,明知道后劲厉害也忍不住要多喝几口。一边喝一边过合同,身上慢慢舒展开来,轻松、温暖,分不清因为酒还是因为汪潇。

汪潇过来捣乱,翻我的合同:“互联网婚介……怎么还在接这种一看就没未来的活儿?”

我拿出一堆合同给他看:“别看不起这些,你看,互联网商务、互联网交友、互联网物流,互联网就是未来,你别不信,我的未来就在这里面。”

汪潇看了几眼,没兴趣了,大口大口喝,明显是冲着喝醉去的。

汪潇喝了一会,趴在沙发上打瞌睡,我给他泡了杯浓茶,又去绞了一把毛巾给他擦脸,他已经迷迷糊糊,像个听话的猫,任由我摆弄。

正擦着脸呢,他拉着我的手:“小悦,结婚好不好?”

“啊?”

“愿意吗?结婚,生个孩子,或者生两个,你愿意生孩子的吧?”

“你喝多了。”

汪潇说现在是有一点多,但这个话是他喝之前就想好的:“既然我说一句话你就能知道我不对劲,你就是那个应该和我结婚的人。”

我让他告诉我为什么喝,他说今天下午知道一个老同学猝死了,“开庭的时候直接倒下了,送到医院就说没有必要抢救了,才结婚三四年,拼事业,还没有孩子。”

“所以想要和我结婚了?”

“我是很幸运的人,我有很多别人想要得不到的东西,以后可能还会有更多。但是我有的这些都是会消失的,都是空的,什么生意啊,什么学术啊,总有一天屁都不是,只有人才是真的。恋爱没用的,分开了就是陌生人,比陌生人还不如,一定要结婚,有个孩子,或者两个,一辈子都纠缠在一起了,永远有人惦记,等我死了,我的孩子总要记得我吧,我老婆就算改嫁了,看着我孩子总还会想到我吧?”

“你喝多了,这个年纪就开始死亡焦虑了。”

“你不怕吗?”

我看着汪潇,我怕,我当然也怕,世界上我只有我爸一个亲人了,他如果有事,我不敢想象我该怎么生活。

汪潇过来搂着我,我也搂着他,以一种奇怪的不舒服的角度,搂了一会儿,他开始亲我的头发,然后是额头,再然后是嘴。

他笑着说:“还好你是工作狂,办公室有床。”

没事的,喝酒了啊,这样的夜晚,睡就睡了吧,何况是汪潇。

睡完了,汪潇说:“我喝了酒哦,发挥不太好,给我打个分。”

我哈哈大笑:“我觉得亏大了。”

他过来挠我:“很差吗?你要客观一点!”

“我的意思是,为什么不早点睡?”

我们都沉默了,为什么,显而易见的理由。

“我对你是真心的,我肯定会让我爸妈接受你的,你相信我。”

“世界上没有肯定的事情”,我摸着汪潇的头发,他刚离开我几分钟,现实中的问题已经开始笼罩他,我们的未来哪儿有他借着酒精说得那么容易,但他最焦虑绝望的时候想到的是我,这是真的,这就够了:“我们走一步算一步,我相信你。”

第八场

交往三个月之后,我搬进了汪潇家。当然还没有让他父母知道,但他当着我的面给陈院长的女儿打电话说清楚了,态度是很坚决的。

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而且发展得还很快。

我手头有家互联网购物公司拿到了C轮投资,投资人来找我聊买股份,谈了细节,基本上妥了,约好下周签合同。我总算松了口气:我有钱买房了,等我爸出来,他能住进属于我们的家,这样的我,或许可以面对汪潇的父母了吧。

那天太开心了,是我爸出事以来数得上的好日子,我兴冲冲做了几个菜,想等汪潇回来宣布好消息,他还没回来,我接到了监狱来的电话,我爸死了,脑溢血。

很不真实,我爸表现良好,已经减刑了,距离出狱不到三个月,一家团聚的好日子眼看着就要回来了,再也回不来了。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是汪潇陪着我处理了所有后事。三天后的追悼会,我通知了我能想到的所有人,稀稀拉拉来了没几个,汪潇的父母都不愿出席。我倒是看到了小艾,时隔这么多年,她并没有太大变化,站在那里痛哭,好像她失去了很重要的人。我爸到底还是对的,她就是看上了他的人,包括他的钱在内的整个人,钱只是很小的、没有决定性的部分,当年是我看不起她了。我抱着小艾一起哭了很久。

追悼会结束,汪潇给我一片安眠药:“三天没睡了,你先睡,醒来我们再商量。”

“商量什么?”

“结婚啊,不该拖的,你爸要是看到我们结婚该多开心啊。这个婚我结定了。”

我吃了药,躺了一会儿,药慢慢起效,但一片对我这种有长期服药史的人来说又不够,我陷入了一种半是清醒半是迷糊的状态。

不知道躺了多久,我想叫汪潇再给我一片药,也想抱抱他,我慢慢下床,挪到门口,开门想叫他,忽然听到外头有他父母的说话声。

“他的投资本来就是代持,公检法没查出来,这几年我们也没查到线索,就算他出来了,也未必有靠得硬的证据过来争什么。现在刚好,死无对证了,你马上和她分手。”是汪爸爸的声音。

我一下子清醒了,对啊,培训机构我爸也有份,我怎么会完全忘了这回事。

“我是不会和她分手的,下个月结婚。”

“我就搞不懂了,你为什么要和她搞七捻三,还弄到机构来,万一她知道了,甩都甩不开。你要觉得对不起她,给她一点钱,也算有情有义了。她多晦气啊,天底下女人死绝了吗?”是汪妈妈的声音。

“小悦暂时是糊涂,哪天她清醒了呢?再说她爸爸的遗物还没领呢,你们怎么知道里面没有线索?”是汪潇的声音,我一怔,原来他们家最清醒的是他,他倒是算得滴水不漏。是啊,就算我找到了什么线索,以他这样对我,我一丝一毫也不会怀疑到他,我最多觉得他爸妈不地道,到时候该结婚结婚,我带着对汪潇的爱和感激,绝不会在这笔钱上较真。

“就算没查出来我们家本来也欠她们家的,让小悦过上她该过的好日子有什么问题?”还是汪潇的声音,我简直想笑,他倒是一贯地能自洽,一边放任他爸妈占我家的便宜,一边施舍给我我本来就该得到的,还能让我觉得他情义无价,我要是不知道这些,我肯定会死心塌地对他,他的如意算盘真不错,。

“那你们婚前协议要写得好一点,不能让她后续有别的想法。”汪爸爸说了,好家伙,这一家子都是识时务的。

“不行,不写婚前协议,我的就是她的,她的就是我的。”汪潇说。

我瘫坐在地上,我怎么可以不相信他,人心难测,他是为了劝他爸妈才这样说的,他还是那个我认识的他。

“那不行,你谈恋爱谈得脑子不清楚了。”汪妈妈不肯。

我越来越困,我想回到床上去,这里有汪潇,我可以放心了,我需要睡一觉,醒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他对得起我,我也要对得起他,就这样吧,他对我是真的,哪怕是部分的真,也是真的,就像小艾看上我爸,连他的钱一并看上了,也没错,他死了她照样伤心,汪潇对我,总不止如此。

“淘物网你们知道吗?最近数据很好看的,已经拿到C轮投资了,小悦是股东,你们不是要门当户对吗?我们现在门当户对得很。”汪潇说,“还要婚前协议吗?我看她还做了好几家的法务,她眼光好得很。”

我大笑着走了出去:“我眼光哪里好了,我挑男人的眼光,差得不得了。”

总算也轮到我演了一回爽剧。

小艾是幕后代持人,我爸的头七过完,她联系我拿出了证据,她本来是可以独吞的,但女人嘛,到底不如男人狠,女人讲感情。

我和汪潇家算账,我不要股份,我要清清爽爽拿钱,这辈子也不想和他们家有任何纠葛,汪潇家忙于扩张,现金不足的部分提出用房产折算,我和小艾商量之后同意了,钱归她,我拿到了3套房子。

完成手续之后,汪潇说要请我吃饭,我想了想,没问题,吃就吃。

汪潇说他第一次看到我,是入学军训:“你扎了个马尾,走正步的时候一甩一甩的,特别神气,我看到你就想笑。后来知道原来你爸说的就是你,我还想呢,这就是天造地设,我不会放过你的,我不会搞砸的。”

是吗,我还有这样的时候,上辈子的事情了,我都忘了。

饭后甜点上了榴莲酥,我知道这是他最后的尝试。

我们在一起的唯一一个新年,那天他出去应酬,我在沙发上看着电视等他回来跨年,我想这是我们在一起的第一个新年,必须一起过。等得一肚子懊恼,过了零点,他才回家,进门就塞给我一盒榴莲酥,说记得我爱吃,临走让打包的。

我一边埋怨他一边吃,他伸手给我接住掉下来的酥皮,笑话我吃相不好,又说我是全世界里吃相不好的人里最可爱的一个,我还继续唠唠叨叨怪他回来得太晚,第一个新年就这样跑了,休想收买我,吃完了继续骂他,以后的新年都要骂他。

我吃一口,汪潇就亲我一下,蜻蜓点水,无处不在,鼻子、额头、头发、耳朵、脖子,我被他亲得快吃不下去,幸福满上来,让我嗓子发痒,想要哭。就算在那样最幸福的片段里,我仍然是惴惴不安的,这一切都太熟悉了,我爸对我妈,我爸对刘阿姨,大概多多少少都有过类似的时候,幸福是真的,但幸福不代表什么,只是瞬间而已,命运太早就给了我足够的提示,哪怕想硬着头皮答错题都难。

然后汪潇湿漉漉地认真亲了过来,从嘴开始,慢慢下移他的吻,脖子,胸,肚脐眼……我被他亲得根本没有力气说话,脑子里咕噜噜地冒着气泡,好了不生气了,我想说,挣扎着想起来拉窗帘,他把我按在沙发上:“小悦,明天就结婚好不好?”

我僵住了,汪潇又亲我:“我不能说我有多好,也不敢说我永远不会变,我也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爱我,还是因为你只有我了。但是我很知道我自己,我爱你,我想和你结婚。”

那是唯一一次我觉得可以了,命运不会重复,我为什么不能比我妈、比刘阿姨幸运呢?

那天晚上我们说好了第二天就去领结婚证,但第二天早上他妈妈高血压犯了,他着急忙慌陪着去看病,回来简单对我交代了一句:“我妈现在的状况,不太能受刺激……”

我说我明白,再也没有和他提过领证。那之后我揣测了很久,是不是又和陈院长的女儿联系上了,人的心里一旦有了怀疑,是很难彻底拔除的,他出差、开会、讲学,那么多离开的时间,就算确凿地给我交代,我也无法彻底相信这些交代。还好这样的日子都过去了,回头看毫无必要地多受了苦。

我拿了一个榴莲酥吃起来,很小心地用盘子接住酥皮,我不想装作我忘了,我都记得,就因为都记得,记得的不光是好时候,还有坏时候,我们的好时候和坏时候总是同时发生,拆都拆不开,能怪谁呢。

汪潇眼泪汪汪看着我:“都到这一步了,你要相信我说的,我是真的爱你,从一开始就是了,我这个人不干净,我的爱是干净的……”

我朝他看,他的眼睛和李乐维的不一样,李乐维比他帅气,眼睛更大,眼尾带一点无辜的下垂,他的眼睛是斜长的,眼尾带着桀骜往上冲,看上去更狠辣一些。我承认,这样的眼睛看到我还是温柔的,始终温柔,但天知道什么时候他会拿那种狠辣的眼神看着我呢,傻子才去和这样的人赌。

我打断他:“不干净的人,拿不出干净的爱来的。我信不过你,想都不要想。”

我不是刘阿姨,也不是我妈,我比她们都强,我值得一份干干净净的爱,一个干干净净的人。

第九场

时间匆匆忙忙过去,和汪潇分开之后两年,另一家公司上市敲钟,手头还有2家公司拿到了C轮投资,有财经记者联系我,“想采访一下目光独到、绝地重生的天使律师”,我才知道原来我已经有了这样的江湖名号。但这一切也匆匆翻页,时代的浪变幻莫测,不会永远让人踩稳节奏,何况永远有比我更聪明的人涌入这片海。

十来年了,浮浮沉沉,我赚过不少钱,我迷恋赢的滋味,人迷恋什么,就比较容易得到什么。但任何迷恋都会让人丧失理性,有时候我会像恋爱似的固执,真的不是钱的问题,而是不能被欺骗,不能接受失败。好在有过在爱情里输得过于彻底的教训,每次我都在赔得没有退路之前勉强全身而退,汪潇家给我留的那3套房,是我最后的赌本,这些年来我翻来覆去倒腾,他家的确靠不住,但房子倒是真靠得住。

去年我开了个公司开始做租赁,低价向房东租下房子,统一装修后转租,生意好得出奇,浙州设计院来找我聊过合作,招投标的时候他们却没有出现。我查了查资料,李乐维已经是副院长,恐怕是他的意思。

偶尔我也会好奇,不知道李乐维过得怎么样。只是好奇而已,没有什么意难平,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能理解当时的他,如果我是他,我不敢保证一定能做得比他好。

升米恩斗米仇,人是复杂的动物,而最糟糕的就是爱着的人之间有着一边倒的亏欠,有形的债也好,无形的债也罢,都是无情的磨盘,迟早缓慢坚定地碾碎爱,世界上肯定有人能坚强坚定到无视这个规则,我和李乐维没有做到。仅此而已。

忘了是哪个好事的人拉了个高复班的微信群,热闹了一晚上,我忙完手头的工作点进去看了看,发现居然也有李乐维,他的头像是他、老婆和两个孩子的背影,一男一女,人生赢家。

他给我发了好友申请,我想了一下,通过了。

李乐维问:“你好吗?”

“挺好,你呢?”

“也不错。几个孩子?”

我不说话,很烦这样刺探近况的方式。

我没有结婚,没有生孩子,并不觉得人生有什么缺憾,十来年我抽空恋爱过几次,无心无事的小弟弟,杀伐果敢的阿尔法男,纠结脆弱的艺术家,总有这样那样的理由走不下去。可能主要问题在我,我不想妥协,没得选的人才妥协呢,而人和人的相处,多多少少总要有点摩擦,要有点委屈和亏欠,我有得选,我选择不要这些麻烦。

女人一旦从生命中彻底删除婚姻、孩子之类的执念,简直天地为之一新,命运就此彻底掌握在自己手里。

李乐维约我见面,说有点事情要和我说清楚,我说行,聊开了好,万一江湖再见,有合作的可能,双方都不会太尴尬。

我们约在我公司楼下的星巴克,李乐维长了一点肉,很适合他的年龄和身份。

我们握手,他笑:“最后还是来一起喝了星巴克。”

李乐维从包里拿出一个手表给我:“送你的。也不是送,就当是还钱。”

我打开看,萧邦的Happy Sport,鳄鱼皮表带,带钻,蛮好,他现在很会选东西。

我们寒暄了几句,李乐维做足了功课,把我这些年的投资都认真捋了一遍,分析得失,我实在没有耐心,打断他:“到底想说什么呢?”

李乐维说:“我只是想告诉你,我没有你最早想得那么好,也没有你后来觉得的那么坏。”

他是面试的时候被王院长看上的,撮合他和女儿见面,他考虑工作的事情,硬着头皮见了。我笑:“你这么帅,哪个女人看到都会看上的。好了,能想象,别说细节。”

“单独吃过两三次饭,后来我老婆带她闺蜜来见过我,就是程伊丽。我一听说她是你同学,特别紧张,她私下告诉我说没事,她不会卖了我的,她还说叫我放开一点,不要愧疚,其实你也在谈……”

我心平气和告诉李乐维,那时候我和汪潇还只是介于师生和朋友之间,完全构不成对李乐维的威胁,他只要有一丝一毫相信我,和我聊一次就会明白的,他是自己心虚。但是人嘛,倒未必是他在给自己找合理化的理由,毕竟隔了这么多年,所谓的记忆也是自我修饰之后的产物,无论当时还是现在,他都不能接受自己是彻头彻尾的背叛者,正好找到理由觉得我也不无辜。无所谓了。

李乐维呆了:“没想到她是这样的人,她图什么呢,对她又没好处。”

“怎么没好处了,她能让我痛苦,多大的好处!”

这些年我陆陆续续吃过不少亏,越来越明白程伊丽这种人简直无处不在,我由此也越来越势利,不愿意轻易给匮乏自卑的人机会,因为实在无力去小心维护对方可怜的自尊心。

我也有问题:“见面我提结婚那次,你本来就是过来提分手的吧?”

李乐维支支吾吾,他低头,头发仍然茂密,挺好,年轻时候爱过的人,不希望他有任何的不堪,他的耳朵又红了。

他说他不知道,但他知道他必须要那份工作,他要筹钱给他妈妈做换肾手术:“如果你爸帮忙搞定了工作,他又没出事,我可能一结婚就要跟你家要钱,就算结了婚也会离婚。”

“为什么?”

“欠着爱的人,太难受了。”

我说我明白,完全理解了,那个年纪,那样的处境,对你来说也只能这样。

“为什么不问我为什么不还钱,开头的两万,还有结婚前一天的三万。”

“为什么?”我本来不想问的,这个问题应该对他来说是最难回答的,背叛是一回事,背叛之余还要拿走我的钱,他怎么会是这样的人,这个问题是折磨我最久的。

“因为这样你就会彻底看不起我了,只有看不起我,你才会真的接受我们分开了,才会想得开,不是吗?”

“这么说起来,你还真的是为我着想。”我喝了一口咖啡,笑,“没有那么单纯吧,其实你也是真的需要这笔钱,反正在我这里已经撕破脸了,要么不做,做就做绝。”

李乐维低头:“你是真的变了很多,一点余地也不肯给我了。也对,世界上哪里有那么多单纯的事情,又不是十几岁的小孩子。”

到底是四十来岁的人,我们都在这样的对话中保持了平和的表情,接着聊到了和设计院合作的项目进度,甚至还提到了小升初,他说双减了,教育机构不能去了,两个孩子不知道未来如何,操不完的心。

我带着耐心笑着听,走神想不知道汪潇家该怎么办,挺好,钱来钱散,已经比大多数人过得好了,他们也该知足。

话题变得越来越乏味无聊,所有人有了孩子都差不多,我觉得时间差不多够了,起身告别。

星巴克里人来人往,热闹嘈杂,我们带着中年人的倦怠微笑握手,好像过几天就会再见面一样,其实都明白不会了。

李乐维说:“林悦,你要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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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静岛

劈叉式跨界从业者,超能吃的;专注感情生活的写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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