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了三次婚的三舅,老无所依

2021-10-25 09:51:00
1.10.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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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当年,我和三哥在霍林河合伙买的第一辆卡车是台二手的“解放141”,车型老旧,但它有一个令人无法抗拒的优点——便宜。

第一个给我们开车的司机叫杨庆库,他不是外人,是我媳妇雅琴的亲娘舅。杨庆库在家排行老三,辈分高,我们都叫他“三舅”。三舅这人头脑简单,脾气火爆,一句话不对头,挽起袖子就干、抄起菜刀就砍,从来不考虑后果。

一次,我们外出送货,卸货地点毗邻辽宁鲅鱼圈海滨浴场。当时这片海滩刚开发,人不多,我们一行人把6台车停在公路上,先泡海水澡,再钻进路边的平房里吃海鲜。

14个人,一人点一个菜,海鲜青菜各占一半。结账时傻眼了,竟然要780元。这是1996年,花780元吃顿饭绝对让人心惊肉跳。大家炸了锅,你一言我一语和饭店老板吵了起来。

饭店老板故意站在门口大声嚷嚷,引来附近的人看热闹。看样子,我们不给钱是出不去这个门了。这时候,三舅摸进厨房,拎出一把菜刀,“啪”的一声砍在桌子上,盘子碗顿时震落一地。

三舅刚喝了一斤白酒,又用十多瓶啤酒“盖帽”,眼珠子血红,一使劲像要飞出来似的。他一把揪住饭店老板,按小鸡一样按在桌子上:“你给我算!来来来,你给我好好算。妈的,你要是算不明白,我要你命!”

我们谁也拦不住,饭店老板吓得嘴都瓢了,哆哆嗦嗦地开始重算。其实他可能没坑人,是我们孤陋寡闻,14个人吃780,也许就是正常的价。

重新核算后,还是那么些钱,但这次却包括了我们的住宿费。我们怕老板报复,都不敢住,三舅大喊一声:“有我在,怕什么怕?今天晚上哪儿也不去,就在这住了!”

这一宿,窗外海风习习,涛声阵阵,除了蚊子多点,被子潮点,真的平安无事。

俗话说:“十个司机九个骚,一个不骚是个大酒包。”三舅胆子大、脾气暴,除了爱喝两口,遇见有点姿色的女人更是挪不动道。

1995年夏天,我、三哥和三舅往河北正定送水暖件。那时候还没有公路通往锡林格勒,原始的草原路坑坑洼洼,泥泞不堪。到了下午,车子突然在一个大水泡子里抛锚了。一枚硕大的夕阳倒映在水面上,汽车与草原像被点燃了一般,释放出金黄色的光芒。

“真美啊。”押车的老板娘被眼前的景致惊呆了。

她叫彩霞,来自定州,50来岁,不是特别漂亮,但耐看,风韵犹存。发表感慨之前,彩霞一直是忧郁的,因为她老公领着小情人到霍林河偷偷开店,经营水暖件。等她找到过来时,男人的生意已经走下坡路了。她老公卖的那种60年代生产的铸铁暖气片早被市场淘汰了,连续两个月没生意,最后连房租钱都没得给。

我们车上装的水暖件,都是彩霞的“战利品”。按三哥的解读,是她老公买卖干不下去了,两害相交取其轻,偷偷把地址告诉她,故意让她打上门,如此就能不费分毫地甩掉小情人、跟着老婆回家。

彩霞信不着老公,没让他一起押车,那男人就自己坐火车回去了。半路车子抛锚,我们三个大老爷们得把一车水暖件先都卸下去,等车开出水泡子再重新装车。

三舅一边卸货,一边向彩霞吹嘘自己过往在吉林老家的驾驶经历:“……最难的是会车,就一个道眼,你说怎么走?上山的车必须把车开到岔路上去,等下山的车会过去后,在车架后边上挂上钢丝绳,把开到路基下的让路车再拽回公路上来。”

三舅喝口水,继续说道:“没有别的办法,在长白山,像这样的会车点多了去了。司机老早就在那等着,天嘎巴嘎巴冷,南方蛮子受不了,他们哪见过这么冷的天?哪见过这么大的雪?哪见过这么窄的路?他们的车连防滑链子都没安。我就专门给南方蛮子送车,把大绳绑车轱辘上当防滑链用,送一趟10块钱——这是在10年前,刚改革开放,我基本工资才39块6。那年,我光送车就挣了一台大彩电。”

三舅没撒谎,在我生活的圈子里,他是最早过上小康生活的人。他早年在白河林业局给领导开车,后来有了钱,就买了台货车自己跑运输。生活好了,人就开始飘,他怎么和那个叫赵丽的宾馆服务员勾搭到一起的我不清楚,总之,两人的事很快就让舅妈郭芝知道了。两口子大吵一架,三舅马上以“感情破裂”为由提出离婚。他啥财产都没要,都留给妻儿,净身出户。

一个月后,三舅便和那个服务员领了证。结婚那天,他不顾前妻的面子,在二道白河办了一场极隆重的婚礼,光酒席就摆了30桌。他想让亲朋好友看看,自己40岁离婚,照样能娶20多岁的“黄花大闺女”。

只不过没过多久,事实就证明小媳妇不但对三舅百依百顺、温柔多情,对别的老爷们也“体贴入微”。三舅在白河林业局也是响当当的人物,一时觉得颜面扫地,实在没脸在那儿混了,这才选择停薪留职,来到霍林河帮我和三哥开车。

三舅当然不能跟彩霞说这些,相反,他倒打一耙,装作无辜的受害者,把前妻郭芝埋汰了一番:“人心隔肚皮,我天天在外边开车,回家竟然不理我,还不跟我过夫妻生活。后来我一打听,这货背着我和一个卖山货的好上了。我一来气打了她一顿,她就跟人跑了。我成孤家寡人了。”

“你没再找一个?”彩霞问。

三舅哽咽道:“我这人念旧,这些年在外边跑车,我到处踅摸,一直想把她找回来呢……”

彩霞的眼泪顿时流了下来——这简直和她的经历一模一样。

2

对于我和三哥来说,这次正定之行是我们养车生涯中最倒霉的一次。

车终于开出水坑,8吨水暖件按先后顺序重新装上车,已经是晚上了。一天没吃饭,人都饿虚脱了。三舅不再多言,闷着头一个劲儿地开车,突然又“咣”的一声巨响——左后轮轮胎爆了——一拃长的豁口像要吃人的大嘴似的。

我和三哥钻进车架底下卸备胎,三舅固定扳手,彩霞帮忙拧螺丝。因为刚刚保养过,8个螺丝都没锈死,轮胎很快就被卸了下来。一切办妥,我们爬上汽车继续前进,除了肚子咕咕叫,车厢里没有别的杂音。

谁知没多久,那个新换上去的轮胎开始泄气,有规律的“呲呲”声传得很远。我们无奈地爬下车,打开工具箱,准备再次卸轮胎。可这回没有备胎可换了,三舅锁紧眉头,说看能不能自己补。他的手一碰螺丝,就马上弹开了:“烫死我了!”

三舅一边甩手一边打开手电,往轮毂的空隙里照,橡胶融化的味道伴着灼热的气流扑面而来。关闭电筒,暗红色的铸铁钢圈在夜色里棱角分明。他小心地卸开葫芦头,拽出半轴,又一股热浪扑在脸上,黄油已经化成蒸汽,轴承里套、外套碎成了好几块,滚珠“哗啦啦”掉了一地。

“没着火就算拣着。”三舅说,“一准是前天‘抹轮’时,修理工把轴承上紧了。”

借远处微弱的天光,我们仔细分辨,从锡林浩特修过来的柏油路已经铺到了眼前,压路机庞大的黑影横在公路上。三舅说他去买配件,三哥提醒说,这一百里以内没有城市。我说我去买,直喊“害怕”的彩霞指了指三哥:“让他陪你去。”

半小时后,我和三哥拦住了一辆过路的东风卡车。驾驶室里满员,我俩只能爬上了车厢。不知道司机在哪捡了一根输油用的铁管,超出车厢一大截,我和三哥便成了配重,骑在铁管上,往锡林浩特的方向进发。

草原路很长很长,我和三哥到达锡林浩特住了一晚,第二天上午转了半天也没买到同型号的轴承。下午,三哥决定坐班车去800里之外的张家口买轴承——没办法,总不能连货带车扔在草原上吧。

我打出租车回到货车抛锚的地方时,已经是傍晚了。支着千斤顶的汽车不能上人,三舅就在车门与车厢之间扯上了一块苫布,和彩霞坐在阴凉里聊得正欢。

我的突然出现使两人一时语塞,三舅率先打破尴尬,说他俩还没吃饭,让我去小卖店买几袋方便面和火腿肠。我问这附近哪有小卖店,三舅指了指公路的尽头,说那边的工地里有。我只好硬着头皮走了很远,的确有几间工棚,有晾晒的衣服,有一堆铁锹,有嘻嘻哈哈的说话声,唯独没有商店。

我觉得自己被骗了,垂头丧气地回到货车旁,三舅和彩霞却不见了。我站在公路上喊,没人应答。此时,那枚硕大的夕阳又出现了,一望无际的草原像被点着了似的,火热而沸腾。一批蚊蝇“嗡嗡嗡”吹着冲锋的号角,潮水一般席卷而来。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的草丛闪出一个黝黑的暗影,三舅带着隐藏不住的快意回来了。几分钟后,老板娘彩霞也从草丛里跑了出来。她的脸蛋汗滋滋的,脖子红彤彤的,看样子十分幸福。

我心里一怔,什么都明白了。三舅的确是快活了,可这老娘们要是到了地方不给运费怎么办?或者扣几百块钱,我和三哥去哪儿说理去?

3

这次出车结束后,三舅的新媳妇从二道白河来霍林河了,她和三舅已经有大半年没见了。

新媳妇叫赵丽,当时才25岁,比我媳妇还小3岁,可我们还是得喊她“小舅妈”。尽管早就听说赵丽长得漂亮,但初次见面,我还是被她的美貌给震惊了。怎么说呢?她的脸蛋非常白,这在内蒙古这个紫外线爆棚的地方绝对少见。而且白里还透着嫩,是那种水嫩。她的脸型也非常圆满,眼睛、鼻子、嘴长得恰到好处,要是放到现在,我一准儿会怀疑她花了大价钱去韩国整容。

见我这小辈不好意思盯着她看,三舅沾沾自喜,更加把赵丽当成了宝。到霍林河的第一天,三舅领着她出去逛街,赵丽一口气买了三双鞋:一双高跟鞋、一双流行的高腰皮靴、一双平跟凉鞋。她还不喝霍林河的自来水,从始至终都是把“娃哈哈”饮料当水喝。

那天晚上,大家聚在一起吃饭,赵丽撒娇,要三舅喂她吃。三舅没有拒绝,真的当着长辈、孩子的面一勺一勺地喂她。赵丽每咽下一口,就叫一声“老公”,叫得我们面红耳赤的。

出车的时候,三舅不能陪赵丽,就叫大嫂陪她玩。这天赵丽腹痛,央求大嫂陪她去医院,检查结果出来,医生说她已经有3个月的身孕了。三舅离家半年多了,这孩子是谁的?只有赵丽知道。她打算把这事瞒下,于是毫不犹豫地把孩子打掉了。

可纸包不住火,三舅还是知道了,他二话不说,领着赵丽回二道白河办理了离婚手续。俩人一别两宽,各生欢喜。据三舅说,临走他俩还“睡了一觉”。

我曾经问过三舅,和郭芝舅妈过得好好的,为什么要离婚?

三舅想都没想,说:“性格不合。”

多少暴发户都是用这个借口抛弃糟糠之妻的,在我看来,三舅第一次离婚纯粹是为了赶时髦。那时候,暴发户领着小姘头出双入对会觉得倍儿有面子,离婚换小媳妇更是“成功男士”的标志。三舅刚挣了点钱就赶这个时髦,多少让人心寒。

他的婚姻就像他处事那样随意、简单。喜欢就娶,不喜欢就离,偷偷摸摸的不算。第二次离婚,三舅其实有些无奈,他心里也知道,以自己的经济实力,根本无法一直供养赵丽这个大手大脚的瓷娃娃。他们分开是迟早的事。

1997年,霍林河的小商小贩特别活跃,运输市场空前繁荣。一次酒后,三舅对我说:“我从东北最东边的二道白河跑到最西边的霍林河,如果不混出人模狗样,怎么见白河的父老乡亲?”

我问他有啥想法,三舅说他也想买台车,和别人合伙买。

说干就干,三舅和一个叫郭威的哥们共同出资,买了一台不知道几手货的东风卡车,业务范围定在通辽、沈阳等地。三舅非常谨慎,并没有辞去给我开车的活儿,而是让郭威一个人开那辆车,这样收入更稳定。

郭威是侠义之士,他有个哥们叫杜江,也给人开车,性格更豪爽。俩人就经常一起出发,一起走,半路还会喝几杯。一天,两人与往常一样,在饭店点菜喝酒,捎带着三吹六哨,与服务员打情骂俏。

这情景引起邻座一伙人的不满。东北人能动手绝不瞎吵吵,啤酒瓶子先飞了过去,然后杜江和郭威就被那帮人按在桌子底下一顿爆锤。就在大家以为胜负已见分晓的时候,杜江钻进厨房,摸出了一把剔骨尖刀,一下子就扎进了对方一个人的胸膛。

趁大家抢救伤员的时候,两人仓皇出逃,郭威启动汽车向着霍林河一路狂奔,杜江藏在驾驶室里。刚到南出口,警灯闪烁,警笛长鸣,杜江如同惊弓之鸟,推开车门,一下子钻进了夜色茫茫的大草原。

杜江逃跑时还不知道,他一刀送走了一条鲜活的生命。郭威作为同案犯被抓,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从监狱里出来。

此时,豪爽大方、人脉颇广的三舅上场了。他上下打点,最后用一台快要报废的拉达轿车把郭威从监狱里给弄了出来。

郭威有个寡居的姐姐,叫郭凤杰,人长的好看,心地还特别善良。也许俩人早有此意,也许是为了报答三舅的救弟之恩,在郭威的极力撮合下,三舅又结婚了。

凤杰舅妈真好,不但对三舅体贴入微,过日子也是精打细算。三舅出车时,她会早起包三舅最爱吃的荤香(茴香)馅饺子。三舅走后,她就顿顿吃挂面条。即便我的妻子雅琴给她送去小鸡或猪蹄,她也一块肉也舍不得吃,都给三舅留着。

三舅知恩图报,再也不沾花惹草了,每天早出晚归,不开车的时候就去蹲市场,帮凤杰舅妈卖西瓜。那段时间,三舅精神饱满,开朗乐观,每天开车、喝酒、打麻将,活得无忧无虑,非常快乐。

可是,过分的恩爱和幸福仿佛会被老天嫉妒。结婚5年后,凤杰舅妈发现自己的乳房里出现了手指肚大小的一个肿块。她舍不得去医院看病,就一直拖着。最后,肿块长到了小碗大小,发黑变硬,她痛得实在受不了才到医院检查,结果是乳腺癌晚期。

病急乱投医的三舅听说了一个偏方:用大象皮和犀牛角等其他中药一起熬,能治疗乳腺癌引起的皮肤溃烂。他不惜重金,四处求购。

医生告诉他,手术在即,一天也不能耽误了,后续的放疗、化疗更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家属要提前做好准备。三舅不含糊,把卡车买了,又跟我们预支了1年的工资,总算凑了8万元,准备给凤杰舅妈做手术。

这时候,发生了一件事,让三舅十分为难。

前妻郭芝来电话,说儿子考上了武汉的一所大学,需要他给一笔学费和生活费。三舅思量再三,最后一狠心,把手上的8万块钱都交给了医院。他的理由是:当初我净身出户,按照离婚协议,不用再掏一分钱抚养费和教育费。

后来三舅跟我说:“我已经失去两个家了,我不想失去第三个家,没有人比郭凤杰对我更好,我要救她。”

4

三舅尽了所有的努力,都未能挽留住凤杰舅妈。她死后,那个乐观开朗的三舅没了,他再也不用考虑未来的日子怎么过了。一个没人约束的男人自然也没必要为难自己,每天吃喝嫖赌,破罐子破摔。

这时候,我和三哥已经不再合伙了,三哥买了一台“后八轮”,还是让三舅开。三舅工作也没有以前上心了,一次出车,轮毂过热引燃轮胎,后边整个车厢都被烧毁了。这下,三舅不好意思再给三哥打工了。

后来我买了一台翻斗车,主要在通辽南修公路。这处工地离霍林河800里远,我来回跑不方便,思量再三,决定让三舅“挂帅出征”。虽说三舅贪玩、不定性是出了名的,但大任在肩,我想他应该会自觉收敛。可开工后不久,通辽的朋友来电话告状,说三舅嫌食堂伙食不好,总去饭店吃小灶。在外边吃饭没人管,他能偷偷地喝酒。他脾气暴躁也就算了,竟然还与其他司机在工地赌博……

我决定来个突然袭击,去检查三舅的工作。

那天,我坐火车赶到工地,看见我的翻斗车静静地停在院子里趴窝,机器盖上落了一层土灰。而三舅根本就不在工地,我询问其他司机,他们说我的翻斗车已经7天没干活了,“他已经走好几天了,去哪儿谁也不知道”。

我气得不行,可那时又三舅还没有手机,联系不上。就在我准备安排人顶替他的时候,他回来了,看见我在,非常尴尬,解释说自己老同学的孩子结婚,他回二道白河参加婚礼去了。

说来说去,谁也不埋怨,只能怨我自己。以三舅玩世不恭的性格,根本就不能让他独当一面。这回,我没有立即返回霍林河,而是盯着三舅开车。

天有不测风云。2004年的一天,三舅吃完早饭像往常一样出车,在工地倒车的时候,他把脑袋伸出窗外,腰身一用力,只听“咔”的一声,下半身顿时失去了知觉。

三舅被送进了沈阳市陆军总医院,我赶到时,他人已经完全清醒,唯一没有恢复的是腰椎。大夫说,他的腰间盘损伤需要慢慢将养,车是不能开了,让家人好好照顾他一段时间,“另外,他的血液里检查出梅毒,他的生活用品需要单独使用,并且定时消毒,你们也要注意保护自己”。

我妻子雅琴知道这事之后,羞愧难当。毕竟是自己的娘舅,说出去太丢人了。这种情况下,谁照顾他呢?雅琴想起了三舅的结发妻子郭芝,可我们连她家的座机电话号码都没有。没办法,雅琴只好去了一趟二道白河镇,恳求郭芝舅妈看在儿子的份上把三舅接回去,或者来霍林河照顾他。郭芝非常伤心,哭诉三舅当年发达后在外面鬼混,还家暴她。这样还不算,末了撇下他们母子和那个“养汉老婆”结婚,还大操大办羞辱她,“要不是孩子当时还在上高中,我一头扎进二道白河里淹死算了”。

雅琴这次去,没有看见三舅的儿子,听说他已经在武汉参加工作了。郭芝又说起儿子上大学那年缺钱,三舅一分钱学费也没有给孩子拿。这下,雅琴也不好再劝,只转告三舅的话,说他对不起郭芝,也对不起儿子。

5

大概三舅也知道前妻不会来照顾自己,所以在雅琴临走前,他再三交代,让她这次去二道白河,务必把自己早些年借给二舅的5千块钱要回来。

雅琴找到二舅,把三舅的情况和盘托出。二舅在家向来没有说话的权力,可是亲弟弟病成这样,他二话不说就让妻子去银行取钱,“正好折上有5千块钱,早就想还了”。

二舅妈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极不情愿地下楼了。不久后,她气喘吁吁地返回来,说自己刚才取完钱让劫匪给抢了,还搭了一个包。这种鬼话只有二舅深信不疑,他破天荒地臭骂了妻子一顿,二舅妈也一反泼辣彪悍的常态,不反驳、不反抗、也不报警。两口子演了一出精彩的双簧戏,把雅琴的鼻子都给气歪了。

雅琴也不客气,直接打电话给三舅,三舅听后破口大骂,可是他回不来,也不能把二舅妈怎么样。三舅悲愤地说:“当年我条件好,从来没把钱叫爹,三百二百借出去的多了,我都记不住名字。可我万万没想到,自己的亲哥哥会昧掉我的钱。”

雅琴一个人从二道白河回来,三舅也就彻底泄了气。看我的眼神完全失去自信,言谈举止都怕我生气,小心翼翼的。

很快,三舅的工资就花光了。2005年的一天,他让我去他家翻找一个笔记本。我进门后,发现这间屋子的陈设还保持着凤杰舅妈去世前的原样,好像凤杰舅妈走后,三舅没在家住几天。

笔记本找到了,上边记录了许多电话号码。三舅拿着本子,找到一个号码拨过去,接电话是个小姑娘。三舅报了一个名字,小姑娘说 “你打我妈手机”,然后报出了一串数字。

三舅看了我一眼,问道:“你记得那年我们往河北送水暖件不?”

我当然记得,那天的夕阳红得吓人,蚊子又大又狠,可能在三舅和老板娘的屁股上咬了好几个包。

“那娘们没钱给运费,她让我陪她出去借钱——你知道那4千块钱是在哪儿借的?”

“在哪借的?”

“是我给垫上的!我今天得跟她要。我都这样了,还跟她客气啥?”

我说都那么多年了,人家想给早都就给了。三舅说自己打电话就是试试,“给就给,不给拉倒,就搭一个电话费”。

时隔多年,那个熟悉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我眼前立马划过一轮美丽的夕阳、摇曳的草影以及一辆蹒跚而行的蓝色卡车。这个浪漫的黄昏也勾起三舅许多美好的回忆,他略显苍白的面颊突然泛起一道红晕,说话也语无伦次了。

放下电话后,三舅半天没说话,我没敢追问对方啥时候还钱。三舅充满希望地在座机旁边守了两天,始终没有回音,再打过去,座机无人接听,手机一直关机。

世界上有许多美好的期望都是用来被辜负的,原配夫妻都指望不上,露水姻缘更见不得阳光。三舅彻底失望了——对所有人。他开始酗酒,没来由地发火。

我和雅琴陷入了极为尴尬的境地。那时,我们的配货站刚刚开业,货主、车主塞满了办公室,推都推不开,根本没时间照顾人。可三舅是给我开车才伤了腰椎的,作为雇主,我是有责任的。于情于理,我们都不能置之不理。

更让我为难的是,雅琴不爱伺候三舅,她说三舅为老不尊,都病成这德行了,眼神还不老实,“我是他外甥女,不该瞅的地方他还瞅,不该碰的地方还碰。要不是看在我妈的份上,早给他掫大街上去了”。

从此三舅成了我爹,每天给他端饭、端洗脸水、倒大小便,都成了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在我的鼓励下,三舅对生活又重拾信心,他每天早晨醒来就在床上锻炼身体,做伸展运动、扩胸运动、给自己的大腿按摩。后来,他让我在墙上钉了一个钉子,再穿进一根长绳,他就能拽着绳子慢慢把自己从床上拉起来。

一个月后,三舅扶墙能站起来了,两个月后,他拄着双拐,可以外出走一圈。三舅毕竟是三舅,既然能走就能爬楼梯,既然能爬楼梯,就能把他的本性表现得淋漓尽致。

这天,我正在装修配货站,贸易街的一个老鸨子突然跑进来,“快去看看你三舅,他从我家二楼摔下来了。”

我赶到现场的时候,小姐都不见了,只剩三舅衣衫不整地躺在楼梯口,口吐白沫,怎么叫也叫不醒。

6

经过抢救,三舅醒过来了,可是又瘫了。医生说,他这次发病是脑血栓引起的,“再喝酒等于自杀”。

三舅对自己发病的过程三缄其口,我们也不便多问,因为这件事实在太丢人。雅琴很生气,甚至不让三舅回来,直接给他在外面租了两间平房,雇人照顾他。

照顾三舅的人姓魏,也是个单身汉,平日就和三舅一起住。三舅好饮,以前开车的时候有所节制,瘫痪在床后,每天都要借酒消愁。他跟小魏子一天三顿酒,顿顿不落。明知故犯,可见他已经厌世了。

八月节(端午)我去看三舅时,他已经瘦脱相了。他拉住我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见他这种样子,我忍不住哭了。在我养车的那些年,从“尖头”到“齐头”,从汽油到柴油,从“翻斗”到“大挂”,除了有台“前四后八”是我连襟开,其余的车辆一直都由三舅驾驶。我们一起倒卖过柴油,一起走私过卷烟,一起去沟帮子拉盐,是风风雨雨、坎坎坷坷一路走过来的。

记得有一次大雪封山,民政局雇我们的车给牧民送救灾苞米。当时三舅驾驶的是那台“标准挂”,车速并不快,六七十迈的样子,可是路面的雪被轮胎碾化又冻成了冰,走着走着就刹不住车了。

突然,前边50米之外出现一个牧民,他背对着我们,没听见汽车的轰鸣声。三舅疯狂按响喇叭,牧民挺机灵,一转身就往路边跑,可是挂车已经横着推过去了。路边是一人多高的雪堆,牧民躲都没地方躲,一下子被碾进汽车底下。

我从驾驶室里爬下来,腿都筛糠了。前后左右找人,可就是没人应。后来,三舅把车从雪堆里倒出来,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头才从雪坑里一点一点拱出来。万幸的是,老人浑身上下没有伤,就是狗皮帽子找不到了。我一激动,把自己刚买了不久的羊剪绒军帽送给了他。

还有一次在修理厂,三舅救了我一命。那天,他把巨大的翻斗支起来,用一根两米长的废旧枕木垫在车梁与车厢的夹角上(保险)。他蹲在驾驶室后边拧液压泵上的螺丝,我站在两排车轱辘中间帮忙。突然一股贼风扫过脸颊,我听见三舅大喊一声“蹲下!”尾音还未传入耳骨,巨大的车斗已经严严实实地拍在车梁上了。

三舅像被车斗落下的风给吹出去了一样,好在身上完好无损。再找那根垫在车梁上的枕木,别说整个修理厂,方圆百米之内都找遍了,愣是没有找到。我好半天都没站起来,魂都被吓没了。

我和三舅曾经一起经历危险,一起经历死亡,一起经历了风雨人生。但是,眼前的三舅却要提前走了。

2006年1月6号,腊月初七,白毛风呜呜哀嚎,天冷得扎骨头,小魏子突然接到一个电话,家人要他赶紧回老家扎旗一趟,也没说什么事。等他到家才知道父亲病危,见了一面,父亲就咽气了。之后小魏子一直忙于丧事,把三舅忘得一干二净。

腊月初九,一个亲戚突然想找三舅喝酒,他推开出租屋的门,发现三舅已经硬邦邦的了。

三舅是冻饿交加而死,可他手边明明有电话,却没有打给我。他是不是在怨恨我呢?作为亲戚,我在他最需要关心,最需要照顾的时候忙于生意,很少去看望他。

后来,我们把三舅埋在凤杰舅妈的身边。立碑时出现了一个小错误,刻碑人自作主张地在立碑人的眉首刻上了“显考”(指逝去的父亲)二字,落款刻了“孝子敬立”。

实际上,从三舅生病到出殡,他的儿子始终没有露面。

此后,每年清明上坟,三舅的墓碑前也只有我一个人。我怀着深深的愧疚给他磕头,然后再倒酒,陪他叙叙旧。

后记

写完初稿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三舅来看我了。

我们的谈话内容已经记不清了,只知道到了晚餐时刻,三舅仍然不想走。没办法,勉强留他吃饭,然后商量送他回家。我开车把他送他长眠的那座小山,我没有下车,黯然神伤地目送他消失在暮色里。

从梦中醒来,我脸上落下了一行眼泪。我跟雅琴说,还有几天就是三舅的忌日了,得烧几张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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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老兽》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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