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又一年：那些爱与婚姻，一场又一场循环

江南的春天总是可爱的，桃花开得过了，被风一吹就四散开去，死皮赖脸黏在人头发上，多情得可以。

朱静和薛延青打车去领结婚证。事情发生得很突然，那一瞬间发生了太多事。事后回忆起来，朱静想应该是这样的次序：首先，他们坐的出租车被另一辆出租车超越了，接下来前面那辆出租车突然消失了，然后他们的司机踩住了刹车，后面跟着的车也刹住了，最后他们所有人下车，看到就在他们眼前，在车头前十几公分，出现了一个落差十来米的大洞，前面那辆出租车掉在里面。他们这才注意到地面上原来铺着厚厚的钢板，钢板下面是一条挖到一半的隧道，好几块钢板横七竖八地压在车尾上。

朱静和薛延青站在大洞边缘，和其他很多目击者一样，他们发现自己根本没能力下去救人，当事故车的司机跌跌撞撞推开车门的时候，人群发出欢呼。司机冒险走到车尾，拉了拉车门，失败了。他抬头向人群叫：“里面还有个女的！”人群发出叹息。

警察、救护车和记者来之前的十几分钟，薛延青用手机拍了很多现场照片，发微博，发微信朋友圈，给父母和单位都打了电话，感叹了自己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朱静蹲在地上，手里都是汗。他们在现场等到了事故后续的高潮，吊车吊走钢板，救护车把后座的女乘客尸体抬出来的时候，人群发出了惊呼。

这自然不再是个登记的好日子，给各自单位打电话请假之后，朱静和薛延青回家休息。薛延青架着朱静上完床，昏昏沉沉地睡了，朱静起来看手机，微博、朋友圈、本地公号，关于这次事故的报道铺天盖地，朱静一边看一边心惊胆跳，差一点，死的那个就是她。

在这天以前，朱静从来没有仔细想过死亡这件事情，她还年轻，死亡这件事情远得荒唐，她的人生计划表还没有列到死亡呢。是的，人生计划表。之前的26年，朱静一直是个按图索骥的人，按照自己定的人生计划表有条不紊地过着，完成一项勾掉一项，在该读书的年纪读书，在该工作的时候工作，在该恋爱的时候通过相亲认识了薛延青。

朱静一直觉得这种生活很好，安全稳妥，但是她突然醒悟了，世界上本来就没有真正的安全稳妥，老天爷动动小指头，一个人的世界就可以瞬间崩溃，死亡是没有一个时间表可以控制的，随时随地，人都可以死，毫无意义地死，什么都留不下来。

那天晚上，朱静做了一个梦，梦到一片无边无际的青灰色的海上，飘来一朵厚实的云，云停在海上许久许久，无声无息下了一阵大雨。这朵没有来历的云，这场毫无意义的雨，这片没有边际的海，让朱静醒来的时候泪流满面，身边的薛延青打着呼噜睡得正熟，朱静感到彻头彻尾的孤独。

朱静开始改变生活习惯，细微地，蚂蚁搬家似的。她开始穿以前不会穿的高跟鞋，买紧身的连衣裙，学会了用很长时间化一个别人看不出化妆痕迹来的妆，她利用午休学习跳舞，发现身体的律动中有种无法形容的快感。

这类改变，如果薛延青足够在乎自己，是可以发现的，朱静也等着他发现，然而他没有，如她估计的那样，没有。她明白自己不爱薛延青，薛延青也不爱自己，大家只是合适而已，像一个螺丝合适一个螺母，几个月前这就够了，然而现在，好像什么都不够了，什么都那么狼狈不堪。

一眨眼，春天就快过去了，薛延青提议过几天再去登记。朱静面色平静地同意了。

第二天，薛延青上班之后，朱静没去上班，她带了几件衣服离开。

第二场：夏

梅雨刚刚过去，江南的潮湿的无风的暴烈的酷暑来了，午后的雷雨是人唯一的盼头。郭秉承事后想想，跟着雷雨一起来了的朱静，也曾经是他无聊婚姻里唯一的盼头。

朱静是乙方公司的公关经理，第一次来公司谈业务的时候遭遇了大雨，堵车，她蹬着3寸高的细高跟鞋杀气腾腾冲进自己办公室，头发上还带着一层薄薄的雾气，原本应该一丝不苟的妆也有些模糊了，乍一看带着某种少女才该有的迷惘。

郭秉承一般不给迟到者机会，那次却心软了。朱静伸过来的手温热湿润，不像老婆张丽娜那样总是带着点凉意，握手的时候郭秉承不由得多握了半秒钟，朱静身上一团带水气的香不由分说扑过来笼住了他。开会的时候郭秉承一瞥，看到朱静涂了紫红色的指甲，说话的时候那双手不安分地摆动着，应该是很知道自己好看，简直像脱离了身体的某种独立存在的生物，在空中自豪地展示着翻飞着。郭秉承定定神，咽了咽口水，却被朱静看到了，她微笑时眼尾微妙地一提，像个漂亮的鱼钩闪着寒光。

告别的时候朱静双手拿着名片递给郭秉承，吐了吐舌头笑了一下：“郭总，看我这记性，刚才太急了，连名片都忘记给你了。我的电话就是我的微信号，记得加我啊，有任何问题，我们多联系，多沟通。”郭秉承神色淡定地接下了。

这以后他们常常在微信上联系，话题从完全的公事公办慢慢转移到无伤大雅的打情骂俏。

他们一起吃了几次饭，生意场上的标准饭局，乙方要以完全臣服的姿态对甲方献媚，朱静被老板拉着过来拼酒。郭秉承每次都找到由头化解，他是个生意人，但还不是那样的生意人，他也是这样过来的，能够不欺负人的时候就别欺负了。

朱静的公司拿下了项目——倒并不是因为朱静的关系——郭秉承一直是个公私分明的人，朱静主导的方案的确是最好的。

庆功宴上朱静主动喝多了，郭秉承送她回家，他老老实实地停好车，下车帮朱静开车门，朱静坐着不动，郭秉承笑了：“怎么了，这么点儿酒就不行了？刚才还生龙活虎的呢。”一边说一边去拽朱静，朱静抓着他的手站直了，忽然扎进了他怀里。郭秉承呆了半秒钟，水到渠成地也搂住她，摸着她的头发说：“小姑娘啊，你要我怎么办呢？”朱静在他怀里埋了一会儿，抬头泪眼汪汪地看着他：“我不知道啊，我就是喜欢你啊。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他们的关系从那天晚上到现在，已经维持了三个月。俗套地说，干柴烈火，好几次郭秉承离开的时候，都感觉身上带着朱静的气味，那味道好像洗几次澡都没法去掉。回家一般都是半夜了，郭秉承总是把车窗都打开，开得很慢，带着餍足和倦怠回味着，在车库里坐一会儿定定神，看着自己手上的卡地亚婚戒发愣。

郭秉承自问不是个没有良心的人。结婚十几年，这是他第一次出轨。当然不是没有过机会，生意场上，怀着各种目的扑过来的美女他见得多了，但一则他老婆张丽娜挑不出毛病，一起从大学走到现在不容易，二则人到中年，老早明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道理，三则他是个聪明人，一望而知美女们笑脸下打得山响的算盘，因为明白，所以索然无味。何况，张丽娜的爸爸是退了，他以前的下属和朋友可没退，真有个大事，局面不会好看。

但朱静不同，她的那种如本能一般的依恋和爱慕不是装的，一把火不由分说烧过来，她什么都没有要过，包啊，表啊，车啊，一个字没有提，她要的只是他这个人而已。

“你和我老板讨价还价的样子特别帅，你知道吗？”

“你睡着了会打呼噜哦，像个小狗似的，你知道吗？”

“你吃东西的样子很认真，特别可爱，你知道吗？”

知道了，郭秉承想，我知道你是真的爱我。这种久违了的爱情的滋味，让郭秉承有点抵挡不住了。他四十二岁了，要不，就这样任性一回吧。

权力当然比钱更厉害，但他已经有钱到可以和权力谈谈条件了，他自问未必会输。

这天晚上，郭秉承决定和张丽娜摊牌。他打开门，张丽娜还没有睡，递过来一碗鲫鱼豆腐汤：“给你，夜宵。”郭秉承不敢看张丽娜的脸，面带感激地狼吞虎咽食不知味地吃光了，胃里沉甸甸的。第一句话该怎么说呢？她会不会崩溃呢？这些日子，她难道一点都没有察觉？

“我说，我怀孕了，已经四个月了，我一直不敢说，今天医生说已经稳定了，这次应该没问题了。”张丽娜过来抱着他，“我们总算是熬出头了。”

郭秉承呆呆抱着张丽娜：“熬出头了，我们熬出头了，真好，太好了。”

郭秉承和张丽娜讨论细节，学校暂时就请长病假，安心在家休息，医院那边他去托关系，一定要找最好的医生，等孩子生了，尽可能多休息一阵，还是要回去上班的，张丽娜所在的小学是温州最好的小学了，孩子去那边读书，有妈妈的关系在，不会吃亏……

当晚郭秉承睡下，一个梦也没有。第二天他清晨醒来，看着镜子里自己微微凸起的啤酒肚，深吸一口气，再无可奈何地松了那口气。真想问问朱静到底看上自己什么了。对不起啊，郭秉承想，你还年轻，我已经老了，我别无选择。

摊牌的时候朱静没有哭。

“所以婚姻到底是厉害啊，和谁在一起，到最后是不是都一样？”

朱静很潇洒地耸耸肩，甚至还记得说几句预祝郭秉承生个大胖儿子的漂亮话，说完转身就走了。郭秉承看着她的背影，脚步似乎很坚定，但他知道朱静肯定转身就哭了，这时候自己只要叫她一声，她应该会停下，不计名分地继续和他在一起。

郭秉承是个聪明人，在做生意的时候能够精确计算各类人的情绪价值并加以利用，他明白朱静的确是在爱着他吧，能被爱总是难得的，他恰恰是太了解爱了，爱了就不计较，不计较就活该。

内疚吗？郭秉承问自己，好像也没有，人生中，无非你欠我一点，我欠他一点，他再欠另一个人一点，无所谓公平与否。回家路上，郭秉承还在回味，这类关系最关键在于进退自如，结尾好比跳水的落水动作那样具有决定性的意义，空中伸展翻腾得再漂亮，水花压不好都是枉然，他实事求是地给自己打了个高分。

第三场：秋

第四场：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