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子弹爆炸时的日裔美国人

2021-08-26 13:5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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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1920年代早期,大量日本民众举家迁往美国,他们被称为“一世日裔美国人”,他们生在美国的子女则被称为“二世”。 成千上万的“二世”挣扎在美日两个国家的文化和认知之间,不知哪里才是自己真正的家。珍珠港事件爆发之后,这种撕裂加剧了:对于身处美国的“二世” 哈利·福原而言,祖国日本成了敌国,他的同胞兄弟、昔日一起打过架的邻家男孩都成了敌国的军人;而身在日本的“二世”家长阿绢既担心留在身边的儿子维克多被征召入伍,又担忧留在美国的子女的安危。 本文选自《白夜》第五部分“原子弹”,近距离地展现了1945年8月6日原子弹在广岛爆炸的真实情景。记录了“二世”哈利·福原的那些身在日本的亲友所面临的遭遇。我们感受着他们的亲情和悲伤,只希望冲突能够和解,战争不要再来。

1

8月初,阿绢刚从九州回来不久,她的姐姐阿清就登门拜访。她带着她养子的孩子们,喜爱福原一家的俊直和君子。然而,她此行是要住下,而非短暂的拜访。

阿清在发现一张传单后离开了家,传单是由敌军闪闪发亮的B-29投下的,警告妇女和儿童离开广岛这座城市。她得出结论,离市区几英里远的高须是安全的。有传闻称应该把这种煽动性的文件销毁,所以她在将传单给阿绢看了之后,就把它烧了。她们的另一些家庭成员会证实这一说法,历史表明,这座城市中从来没有散落过这样的传单。

7月28日,在广岛以东25英里的吴市及其周边地区,6万张传单倾盆而下,预示着将有更多的空袭行动,并敦促日本投降。一些居民远远地看到一架B-29飞机在吴市和广岛附近被击落,并冲向这座城市。无论这些传单是被丢下的,还是飞机偏离轨道撒下的,这些大胆的消息都会不出意外地飘进广岛地域,不是吗?

广岛的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颤栗。每个人都预料到了这座日本第七大城市即将发生一起大爆炸。很少有大城市地区能躲过人们所说的“火雨”的洗礼。截至7月底,日本全境已有64个城市遭受袭击,188310人死亡,25万人受伤,900万人无家可归。报纸上提到了突袭,但并没有提到伤亡人数。然而,民众对此了如指掌。

然而直至4月底,广岛基本上还处于幸免于难的状态,只有一架B-29飞机在市中心投掷了一枚小型炸弹,造成11人伤亡。古都京都有令人惊叹的寺庙、神殿、花园和皇宫宫殿——这是日本主岛上另一个未遭空袭的地方。

广岛居民被B-29战机吓坏了,每当近百架的战机嗡嗡作响地从空中滑过,而没有投下炸弹时,市民们都暗中庆幸。高须的高中生贞信多喜子回忆道:“我们期待着看到B-29的白色尾迹。”孩子们听着飞机的声音,指着天空,兴奋地说:“那是 B战机的咆哮。”雅子也是这样。她看着飞机飞向本州其他地方投炸弹。“他们为什么不攻击广岛?”她想知道。

同样迷惑不解的广岛市民提出了自己的解释。杜鲁门总统的母亲住在这里。事实上,他的表弟住在广岛。你知道麦克阿瑟将军的母亲是日本人,他出生在广岛?美国一位重要官员的儿子碰巧是这里的战俘。美军不会轰炸广岛,因为广岛有那么多美国移民。没有人提到在广岛居住的上千名日裔美国人,长期以来,二世日裔美国人已经被同化了。

人们为无法避免的事做准备。他们在蚊帐里睡觉时会穿着运动鞋,戴着绗缝空袭罩,着装整齐。雅子表示:“我不知道明天是否会死。”

8月4日,星期六,阿绢和阿清跳起古典舞,雅子为她们伴奏。播放流行乐,甚至古典音乐都是被禁止的,但她们无法伴着军歌起舞。所以这些女人冒了个险,即使这意味着一个窥探的邻居可能会向警察举报——雅子用口传法模仿着琴声哼唱。阿绢和阿清专心听着旋律,慢慢地走着,将想象中的扇子举到下巴边,以优美的弧线移动扇子,又将扇子折起来,插进想象中的和服腰带里。在她们的心目中,她们穿的不是宽松的灯笼裤,而是闪耀的和服。

窗外,无情的夏日阳光蒸得黑漆漆的房子透不过气来。潮湿闷热对于她们而言,已无关紧要;阿绢和阿清随着年轻时学会的无声音乐进入了新的境界。

女人们专心致志、互相合作、心满意足。蝉呜呜嘶鸣着,中和了乐声,掩护着雅子真诚的口传技艺,以及阿绢和阿清心爱的日本舞。她们用艺术反抗着这场无端无休的战争。雅子笑道:“没人能听见。”

第二天,阿绢和雅子去镇上和其他二十多人一起进行动员转移。

她们拆除了大型房屋,建立防火带,以避免和许多其他城市一样遭受凝固汽油弹袭击。她们从一早就开始辛苦劳作,直到下午晚些时候,才精疲力竭地回家。

阿绢累得腰酸背痛地回到家里,想要洗个澡,然而没有足够的柴火来烧水,她不得不步行回到镇上,用一辆推车收集一些拆迁现场的废墟作为柴火。这是阿绢无法独自完成的任务,但她无法向年迈的姐姐寻求帮助,她别无选择,只能转向雅子求助。

在条件稍好的日子里,洗澡并不会成为一个需要进行激烈讨论的话题。但是,洗一场热水澡已经成为一项开销。阿娟和雅子都都减少了每月泡澡的次数。泡澡已经耗尽了她们所有的废弃木材。没有定量供应的柴火,人们只能从为防火而砍伐的房屋废墟上获得燃料。“人们还会烧书,”雅子说,“为了给他们的浴缸加热。”

阿清认为,奢侈的泡澡从来都不是轻浮的享受,在一块空地上辛苦工作一天,留下废墟中的木头本来就是浪费。“如果你能免费得到这些柴火,为什么不要呢?”

“理论上,”雅子淡淡地回应,“她是对的。”

当雅子和她父亲听闻阿绢的请求时,他们脸色发白。从春天起,兼石先生就开始担心雅子了,她很容易疲倦。这可能是长期的营养不良造成的:米糠面包和糊状无花果,坚韧的荠菜代替了大米。每个人的营养都受到了影响,疾病的发病率急剧上升。雅子很脆弱。在几个月前,兼石先生为她取得了偶尔不参加动员任务的许可,但事实上,大多数时候她都在鱼雷工厂工作,在一个专业装配线上生产特攻队所要使用的武器。

捡柴意味着要拖着一辆推车,在高温下弯着腰前行超过一英里。兼石先生虽然喜欢阿绢,但还是拒绝了她的请求。然而,阿绢苦苦坚持,实际上她甚至是在向他们乞求。兼石先生知道阿绢无法拒绝她姐姐的要求,最终还是屈服了。阿绢答应兼石先生,她们会在水银温度计和湿度飙升之前离开。兼石先生抱怨道:“那就早点走吧。”她们同意在早上五点半见面。

那晚,阿绢和雅子都睡得不好,全广岛几乎没有人能睡好。晚上9点20分,警报响起;7分钟后,空袭警报响起。半夜0点25分,另一个空袭警报长鸣。直到两小时之后的凌晨2点10分,空袭警报才解除。空袭警报时断时续,将永远改变广岛的那一天正拉开序幕。

2

8月6日,星期一早晨,当兼石先生在黎明前叫醒雅子时,她昏昏欲睡,自前一天晚上以来,她的父亲变得更加焦虑。他递给她一小顿早餐,愁容满面地关照雅子:“别生病。”

阿绢在街上等着,在这个收夜香的人工作的时间,她看上去很困倦。而现在临时改变计划也为时已晚——阿绢费了好大劲才借了一辆有两个木制轮胎的旧手推车。

雅子抓着手推车的长把手,阿绢从后面向前推,她们朝前一天进行防火工程的工地走去。当天空被日光染成红紫罗兰色时,这两个女人默默地推着车,随着破旧的推车嘎嘎作响的声音向前进。太阳升起,灌木莺和燕子发出啁啾声。气温不断升高,街上仍然空旷无人,她们行进在前往工地的路上。

当她们到达目的地时,天变得湿热起来。阿绢和雅子庆幸天空有点阴沉,于是她们开始寻找“垃圾”,小木棍能够很快地燃烧起来,但这块地已经被别人拣过了。剩下的柱子和墙壁都很重,对推车而言也太长了。女人们没有带工具。“我们只是想要一些柴火,而不是寻找好的木材。”雅子回忆道。当她们捡满了一推车可用的木材,就转身离开了这里。

雅子说,这趟苦力“让阿姨推得很辛苦”。雅子斜靠着推车向前推进,仿佛重回了前一日的劳作,那是一场巨型的“拔河”,人们用自己的力气瓦解着大楼。阿绢肯定也浑身酸疼,但她什么也没说。雅子应该是那个帮助长辈、承担着推车重量的人,但是她靠在车上,阿绢几乎“半抬”着她回家。

一架敌方气象观测飞机在城市上空盘旋,触发空袭警报。由于突袭通常发生在晚上,大多数人都认为不必过分担心。果然,早上7点31分,警笛通报解除一切空袭警报。

阿绢和雅子很快就到了己斐。过了己斐的广岛更为乡村化,一路上,她们遇见了社区协会中前往市区拆迁点路上的几个朋友。“早上好!”她们互相问好。“阿绢和雅子那么早就进城啦!”“太阳真烈啊!”妇女们挥挥手继续赶路,邻居们向东走去,雅子和阿绢向西艰难前行,她们的推车“嘎吱嘎吱”地驶过未铺过路面的道路。

溺爱雅子的父亲为她准备了第二份早餐。雅子一进屋就洗了手,与父亲一起上桌吃饭。透过厨房的窗户,她能看见阿绢弯下腰,举着水泵擦洗她脚趾之间的污垢,微风吹拂着她的头发。

早上8点15分,一道明亮的橙色光芒照亮了天空。人们惊呼着:“闪光!”

无法想象的一幕发生了:一颗原子弹在广岛引爆。顷刻间,高须遍地的玻璃门窗即刻爆炸。雅子冲进了放置被褥的壁橱,阿绢关了厨房的安全阀,阿清在屋里的其他地方。

在广岛的不同地区,人们的经历大不相同,但在高须的许多人都不会记得任何声音,无论是大爆炸的声音,还是玻璃破裂的声音。对雅子来说,世界变得绝对安静。“就在那一瞬间。”

当最糟糕的事情似乎已经过去的时候,雅子走了出来,发现屋里一片混乱。所有东西散落一地——玻璃散落在地板上,拉阖门扭曲着偏离了门轨,天花板垮了露出天空,房子本身似乎也歪了。然而,冰箱和炉子都处于原地,勺子也整齐地排列在指定的抽屉里。雅子冲了出去,阿绢也跑来了,她戴的不是头盔,而是一个美国锅。“阿姨心烦意乱,孤身一人。”

阿绢的家也变得乱七八糟的,房子面向城市的一侧,所有紧闭的门窗都震碎了,然而敞开的窗户却没有受到任何影响。走廊上铺满了闪光的玻璃碎片,楼梯间插满了如子弹一般的玻璃,横亘在窗户上的防空袭胶带散乱不堪。当阿绢走进她的花园,她发现花园里布满了弹片一般的玻璃。她的房子从地基起微微倾斜,树木和树篱都被烧焦了。最令人费解的景象是房子上蚀刻有树篱的影子,这种放射性印记后来被称为“鬼影”。

“怎么了?”阿绢叫道。

雅子不知道,是隔壁车站发生爆炸了吗? 无论发生了什么,整个街区似乎都出奇地安静,仿佛凝固了一般。头顶上,一片巨大的乌云翻滚而起。这将被称为“蘑菇云”,是代表着原子时代的开创、令人胆寒的标志性图像。

3

那天早上,整个广岛学生们,包括阿清的孙女君子,都在指派的区域工作。包括维克多在内,整个城市的工人都涌入了工厂。整个城市的居民们,像千惠子这样的,在厨房里修修补补。

阿绢15岁的甥孙俊直骑着自行车去医院治疗慢性胃痛,然而他不小心刺破了轮胎,只好改道去朋友家借自行车。原子弹爆炸的一瞬间,比治山恰好为他提供了掩护,使他免遭袭击。

爆炸后,俊直立即试图步行回家,但是他所到之处皆是“火焰之海”。火焰肆虐,黑烟翻滚,火花四溅。俊直花了一整天才回到家。

他的妹妹君子是一名12岁的中学生,她比俊直更早到达市中心。上午8点15分,她正在拆除市政厅附近的一栋大楼。当她抬头时,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景象——一个降落伞,上面固定了能记录气压和爆炸的其他影响的仪器。

不到1秒钟,一道闪光照亮了天空。离原爆点只有半英里多一点的君子立刻失明。她没有看见自己的衣服烧焦,赤身露体,靛蓝布的图案烙在了皮肤上;她也没有看见自己的皮肤肿胀、变色、裂开。她没有看到她的同学,还有那些还活着的人也受了同样的伤。

君子跌跌撞撞地向东朝宇品港走去,离家的方向原来越远。这是她唯一能选择的路线,她被绊倒了,吸进了滚滚浓烟,不知君子是如何依靠敏锐的听觉和嗅觉穿过熊熊烈火的。

爆炸发生时,千惠子正在厨房里。她回忆道:“我觉得好像有炸弹掉在我们的花园里了。”在木头折断的一阵劈啪声响之后,房子倒塌在了她和卧床不起的103岁的祖母身上。防空演习在民众中不断巩固,千惠子试着用毯子盖住祖母以扑灭火焰。她的祖母一直在反抗,哭着大喊:“你想杀我吗?”祖母在美国有亲戚,“她无法理解战争。”

如今,千惠子和她的祖母被困,千惠子从瓦砾中爬了出来,火焰则快速蔓延,嘶嘶作响向她们肆虐。她救不了祖母了。

当千惠子逃到避难中心时,她被面前的景象惊呆了。许多朝同一个方向走去的人都赤身裸体,他们双手伸在面前,皮肤像柔软的海草一样挂在身上晃来晃去。他们的眼睛涨得通红,躯体上沾满了血迹,散发着一股铁臭味夹杂着焦肉的臭味。人们扑倒在她面前,哀求道:“请帮帮我。”

“那是地狱。”千惠子说。

1/3英里外,松浦茂的房子倒塌了,木板乱七八糟地砸落在地上。他的父亲在城堡军事总部,不知如何在大楼的大火中幸存了下来。然而,玻璃碎片刺穿了他的脖子,他冲向太田河寻求解脱。大火蜿蜒而下,四处满是睁大眼睛、焦黑的尸体。在离家不远的地方,他挣扎在灼热的余烬和熊熊的大火中,最终倒在了自家门口。奇迹般的是,他的妻子在其他地方毫发无伤,她会找到他,并照顾他。

处在角落里的白岛,仅剩下不到1%的285栋建筑依旧挺立。高档住宅区阴燃了几天,灰飞烟灭。

在相生桥、广岛城堡和白岛的西北方向,是维克多工作的工厂所在的三篠町。这家工厂 受到了不到一英里外的冲击波的冲击。维克多被困在地下,挣扎着想办法逃出去。

他从废墟中爬出来,站在滚烫冒烟的街道上,目睹着许多人死去。指定避难所的小学校也倒塌了,熊熊大火正在燃烧。维克多跟着人群向北山走去。他经历过演习:那些在三篠工作的人应该向北方的朝村寻求避难。不知是情势所迫还是个体倾向,维克多朝着父亲的故乡——祇园走去,那里的寺庙安葬着他的父亲,还有父亲捐赠的铜钟。只是铜钟已成了战时储备,被冶炼成枪支、爆炸物和重型武器。

4

维克多的堂妹爱子新婚不久,住在广岛以北3英里的祇园。那天早上,她家的窗户碎了,在大爆炸过后30分钟,太田河的河水被染黑,爱子认为这些灰烬才是真正的灾难。

的确如此,并且伴随着更多东西。一场奇怪的黑雨开始降下,市中心下起了阵雨,祇园以外,尤其是高须上空也下起了雷雨。天色变暗,转为了阴天,冷得让人起鸡皮疙瘩。天空下起了如拇指般大小,泥泞、油腻、黑色的雨点。当它们触碰到皮肤时会感到刺痛,雨点粘在物体表面上,形成厚厚的一坨。

这场降水汇集了灰尘、蒸汽和放射性烟尘。在高须,雅子的被褥吸满从屋顶倾泻而下的雨水,不管她后来洗了多少次,还是无法去除被褥上乌黑的印渍。

“僵尸”,爱子这样称呼那些原子弹的受害者。

他们一瘸一拐地拖着身子,单列或互相搀扶着沿路哀嚎,他们没有性别,没有头发,几乎没有皮肤,身上严重烧伤起泡。爱子把那些失魂落魄的人带进门,那些还能说话的人呻吟着“水”。由于原子弹的侵袭,自来水厂已经停止运转,爱子急忙跑回她的应急井,但现实让她陷入绝望之中。

当维克多出现在家门前时,爱子很惊讶。他冒着大火、旋风和黑雨来到这里,他的肩膀和后背都显得苍白、肿胀,快要起水泡了,不过他的脸看上去还好。

“他还能走,”爱子说,“他和我交谈。”他的伤比较轻。然而,爱子无法将他安置在自己的家中,因为到处都是受害者。维克多不想麻烦爱子,他告诉她,自己可以步行回家。爱子不确定那天他是继续长途跋涉回到了家中,还是在附近一所作为避难所的学校过了夜。

当白昼变为黑夜时,巨大的乌云仍在城市上空盘旋。人们纷纷涌入广岛以外的村庄和社区中。在祇园,爱子觉得好像“所有人都逃来了这里”。在通往高须的山路上回荡着哀嚎,“就像是野生动物的嚎叫。”一位高须居民说。

在家里,阿绢与阿清作伴,试图重新振作起来。她们住在闹市区的远亲们没有一个投奔来高须。当地的医院、小学、市政厅、演讲厅和神社都挤满了伤者,社区邻里之间也是同样的情况。数以千计的人正寻求着帮助,乞求着水。

阿绢害怕再一次大爆炸的发生,她近乎绝望地为家人的安危而感到担忧。

广岛被原子弹炸毁的第二天,太阳炙烤着大地,大火熊熊燃烧。阿绢不畏艰险地走到市中心寻找家人和朋友,阿清则留在家里。山路上塞满了来往的路人,大批重伤的人离开广岛市中心寻求庇护,朋友和家人疯狂地涌入城市寻找幸存者。

“这是一种自然的本能,你想要找到你亲近的人。”雅子说。

那天早上,俊直回到了家。尽管爆炸发生时,他的妹妹君子在步行可达的地方执行动员任务,然而她至今没有回来。俊直与母亲开始心急如焚地寻找她。

当他们到达寻人的最后一站——海边的宇品港时,已经是晚上了。俊直和他的母亲浏览着张贴着的数百名收治名单。“奇怪的是,我们立刻看到了她的名字。西村君子。”他们跑向一个大仓库,喊道:“君子,君子!”

令俊直惊讶的是,君子回应了他。俊直和他的母亲几乎无法辨识出君子,在排成一列的床位中,她躺在其中一张薄薄的床垫上。她的脸肿了,身体也肿了,起了很多水泡,皮肤“耷拉着”剥落。

他们决定带她回家,让她在家里休息一夜。俊直的母亲给了医生一些 钱,希望能得到一点药。她不知道她的选择非常有限。医务人员和急救志愿者正在使用棉花、撕破的报纸和一些窗帘作为绷带。他们将防锈油和食用油涂在伤口上以减轻烧伤处不断的瘙痒,医生们在伤口上涂抹没有剩下多少的汞防腐剂。所有这些治疗都无力回天。医生所能做的已经微不足道了,这一切都太晚了。

“我们让君子平静下来。”俊直说。

他和母亲一直照顾君子到深夜。灼热的空气仿佛停滞了一般,充斥着血、粪、尿令人恶心的酸甜气味。房间里回荡着啜泣和大哭的声音。“妈妈”, 人们呜咽着。俊直精疲力竭,在妹妹身旁倾斜的地板上睡着了。在这个焦虑的长夜中的某刻,他的妈妈用手肘推醒了他。君子死了。

多年后,他为此而心怀感激。君子没有孤独地死去,家人也不用痛苦地思索究竟发生了什么。四百余名正在值班的君子的同学都死了,然而,这个伤亡数字与三洋——哈利和皮尔斯的母校——及另一所学校的伤亡人数相比是相形见绌的。全城总共有七千多名动员学生葬身于这场袭击。在了解到了战争的代价后,俊直反思道:“我很高兴,”他说,“我找到了我的小妹妹。”

在那个日夜中,虽然阿绢始终在寻找俊直和他的家人,然而他们却没有碰上。直到后来阿绢才知道,君子,这个曾经穿着罩衫、两颊如樱桃般绯红的小女孩,曾去车站为哈利前往美国送行的小女孩,在死后很快就被火化了。她的尸体上堆满了无数的其他人的尸体,他们被铺上稻草,点燃火化。

总有一天,阿绢会简短地提到她眼中可怕的景象———那些直愣愣的、裸体的、血淋淋的、被烧焦的幽灵,但她不会说得更多。灾难令人震惊。圆顶的工业促进厅和红十字会仍然矗立,但它闪闪发光的铜圆顶已经不见了。弗兰克给哈利寄信的红十字会是一个没有窗户的混凝土外壳,周围的风景都被夷为平地。

广岛城堡也消失了。这个白色的庞然大物已被分解成一堆倒下的烧焦的木板。邻近的军营倒塌,一些仍然矗立着的树干被烧毁,从中间劈开,细嫩的树枝也是黑色的。指示着弗兰克和他的战友们演习入口的混凝土柱子仍旧屹立,但连接柱子的威严的锻铁大门融化消失了,更遑论当时站在柱子周围的人了。

阿绢试图联系明治堂,但她无法接近本通街,那里被炸弹即刻焚化了。大火仍在燃烧。曾经充满魔力的明治堂,位于原爆点东南328码处,已经消失了。这条街上所有的建筑物都被完全摧毁。

在庇护所,千惠子一病不起。她蜷缩着,感到恶心。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呕吐、发烧,还拉肚子。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当千惠子不得不离开庇护所时,她的一个远房亲戚会在她家的废墟之上,重建一个粗糙的、仅有两个榻榻米大小,也就是六乘十二英尺的棚屋。

千惠子的脸发红,器官衰竭,仍为她出征海外的哥哥祈祷。如果他还活着,他就是她唯一幸存的直系亲属。

5

两天后,8月9日星期四上午,阿绢还在广岛搜寻维克多的踪影,而维克多还在祇园的一所学校里恢复伤势。

两架 B-29战机在小仓上空盘旋,小仓是第二颗原子弹的预定投放点。军火库被烟雾和阴霾遮蔽,在两次尝试精准定位失败后,B-29飞行员放弃了投弹,朝西南方向飞去。上午11点02分,第二颗原子弹在日本长崎上空爆炸。

当B-29接近小仓时,弗兰克正在城镇和军械库之间乱转,搜捕两名征召来的朝鲜逃兵。虽然报纸上已经提及了这种“新型炸弹”,然而弗兰克像往常一样,无法接触到媒体,也没有在与战友的交谈中听闻关于广岛所称的“闪光炸弹”。弗兰克对所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

他这位新任命的班长尽管军衔低微,但他猜想,连长认为二世日裔美国人能够控制朝鲜士兵。两者都是外国人,也就说两者都同样不合群,是外来者。弗兰克没有找到逃走的朝鲜士兵,并为此感到灰心丧气。

弗兰克对 B-29为小仓订制的航线浑然不觉,他是一个幸运的人。他躲过了两场灾难——他所在的部队有一部分驻扎在广岛市中心,而美军的关键武器的另一个预定目标就是小仓。

阿绢在前往市中心搜寻大约五天后,又回到了她受到重创的家中。她精疲力尽,但还是没有维克多的一丝消息。噩耗纷纷传来,朋友们悲痛欲绝。在那个灾难发生的清晨,阿绢和雅子在己斐遇到的妇女是该地区执行动员任务的五十一名邻居中的一员,他们几乎都受了重伤,一个接一个地死去。

在高须,苍蝇成群结队地飞过尸体直至夏末。悲伤的火葬仪式将从8月持续到11月。

阿绢沉浸于广岛遭受重创、邻居们接连去世、年轻的甥孙女君子夭折的悲痛中。一两天后,维克多打开前门,喊着“我回来了”,阿绢的心情才得以恢复了一两天。

维克多花了近一个星期才回到家。从祇园步行到高须,正常人在平日里只需要一个上午,强壮的乡下人更习惯于走路往返于两地。然而,一次短途步行已成为了一场对于伤者而言的殊死跋涉。

“他们为了活下去而艰难跋涉,”雅子说,“他们想回家。”

阿绢的大儿子维克多躺进了二楼的被褥里。他疲惫不堪,浑身湿透,病得不轻,背上烧伤的伤口渗出体液。阿绢尽她所能地照顾他。她和高须的每个人一样,几乎没有口粮。邻里社区分发了几只南瓜和红薯,以帮助居民渡过难关,药物则压根没有。

在水和煤气接通之前,电力首先恢复了。然而,一切电器都叮当作响、摇摇晃晃、劈啪作响,供电很不稳定。新潮的抽水马桶没有电也无法使用。雅子瞥到维克多在花园里挖洞排便,玻璃碎片在草叶间闪烁。

每一天,人们都感到必需品短缺所带来的隐约痛苦,人们的需求被钳制,生活充满了痛苦和不确定性。战争仍在持续,维克多的病情不断恶化,阿绢也病了。

本文选自上海三联书店《白夜》,略有删减

上海三联书店《白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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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八月狂想曲》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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