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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心一朵云:只要你寻找我,我就会一直向你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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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警戒带隔在两人中间,她隐身在岸上的人堆里,他沉浸在命案的谜团中。

本文系网易戏局栏目出品。

只要你寻找我,我就会一直向你靠近


前言

热爱故事的老朋友虫安,给我们带来了一个充满湿气的命运故事。

命运很大,人很渺小,恰如湖心一朵云。你可以为你所爱之人舍弃什么?这是命运残酷的提问。

这个故事最后的结局是什么,你看出来了吗?

李国庆

2015年的酷暑天,李国庆蹲进草丛,拉着稀。身旁是一个巨大的水泥泄洪闸,正好遮住他的肥腚。

“李组长,吃什么了?”

随行的人递去一颗烟,望向波光粼粼的湖面。

这儿有个两省交界的湖,叫石臼湖,水域辽阔,海一样的无际。

远处传来一阵“乌拉拉”的响声,几辆巡逻艇正驶过来,犁出一道道的白浪。

“没吃坏什么。湿气。收工了,要去走个罐儿。”

草丛里冒起一股白烟。

李国庆拉得辛苦,嘬了几嘴烟,忽然想到了什么。

“殡仪馆是不是这两天要并去县里?”

“今天吧。王老汉不是来组里赚外快的么,他就是殡仪馆抬尸的,今天不是没来。”

李国庆提起裤子,蹿出了草丛。

身后的人在喊:“李组长,你干嘛去?活儿没干完呢!”

巡逻艇已经靠岸,下来了几个水警,朝泄洪闸这边招手,喊着:怎么撂这儿了?

岸边摆着一具尸体,在湖水里泡了几天,恶臭无比。李国庆和同伴用撑杆将尸体推到岸上,不等抬到清洁船上,他就闹了肚子。

这一会儿功夫,岸上已经蝇虫乱舞。

捞尸是打捞组的活儿,按流程,尸体要先弄到岸上,抬去避光的地方,再交接给法医组的人处理。

水警支队每年要处理几十起浮尸案,接到报警,先指派人去捞尸,法医再跟进,确认尸体是自杀还是他杀,案子才能定性。

十年前,尸源查明率仅有百分之40,现在有了人像识别技术,DNA大数据比对库,又建立了新型的硅藻实验室,百分之90的浮尸都能魂归故里。

李国庆往古柏殡仪馆跑,那儿正搬迁,老馆要拆掉,工人都并去了县里的新馆。

他一米七的中等个儿却有180斤,肤色黝黑,跑起来相当吃力,跑得满头大汗。到了殡仪馆门口,一个瘦老头正在锁门。

“老王,骨灰室搬了没?”

李国庆扶住门,喘了几嘴气。

“李法医呀,早晓得你要来。放一万个心,那盒灰,没让他们撂。”

老王是个六十多岁的枯瘦老头儿,殡仪馆待了好些年。眼下,社会大发展,石臼湖要架万米长桥,要通轻轨,从前的湖域趴着几个渔民聚居区,现在都安置到了岸上,人也不在这边死了,殡仪馆的炉子冷了好一阵。老王就来打捞组挣外快,捞一具尸体能拿160块的补贴。

殡仪馆有规定,无人认领的骨灰,存放期不超过五年,老王口中的这盒灰,已经存了十年。

十年前,李国庆还没当组长,是正儿八经的水警法医,常跟老王打交道,后来犯了原则性的错误,扒了警服,领导安置他去司法鉴定机构,他不愿离开支队,只有调去打捞组。但老王这些年没改口,还是喊他“李法医”。

“行。我还得回圩上。”

“马上来暴雨,你拿把伞。”

殡仪馆门口堆着很多黑伞,都是崭新的,本地人通知丧事,要送伞。这黑伞一般人不肯用,但鬼门关里吃饭的人,没一个忌讳。

李国庆拿着伞,又往回跑。

圩区到处竖着塔吊,挖掘机正“嗡嗡”地拆毁高低错落的民宅,只有“国辉商行”照旧开着,老板要当钉子户。

李国庆进去喝汽水,店里有一台老式广播,循环播放着过时的流行歌曲。

现在是《两只蝴蝶》。

秃头老板喊:“李法医啊,你这热腥腥的,湖里又发现淹死鬼啦?”

李国庆开了冰柜,拿一瓶汽水,拧掉盖头,昂脖灌了几嘴,打了几个带气的嗝。

“一个想不开的妇女,三天前在西南桥上投了湖,30来岁,我猜是不能生孩子,在男家那边受了气。”

那具浮尸,李国庆用撑杆推上岸的时候,便瞧准了死因。

一只鞋上沾了沥青,西南桥最近正巧铺路,尸体面部又有大片淤血,桥面距离湖面20米,女人就是从那儿跳下来的,脸被湖水拍肿了;尸斑不明显,说明是生前落水,身体随水流翻滚,体位不断变化,没有一个固定的“尸体低下位置”;尸体已被湖水泡烂,手足皮肤脱落,死亡时间是3天前;尸体准确的年龄范围,要进法医室解剖才能得出,但从服饰装扮、皮肤质感,有经验的法医也能一眼瞧准。李国庆用撑杆挑开死者的裤子,没看到妊娠纹,没有生育史,但死者带着婚戒,30岁没生育的已婚女性在乡下的自杀率很高。

技术结合经验,拉趟稀的功夫,李国庆其实早就完成了现场勘验。

“眼真尖。水警中心都是拿屁眼瞅东西的酒囊饭袋,免了谁也不能免了你。”

李国庆不搭这种马屁话,喝光一瓶汽水,瓶子扔去了屋外的一堆碎砖上。一辆推土机正将一堵绿绒绒的石墙推倒。湖边湿气重,墙壁和路石随时能刮出水和青苔。

“人家都搬了,你还敢钉?”

“嗐!你要这么问,我还真得求教你李法医了。你在政府干了这么些年,拆迁办认识人么?那几个畜生说我这商铺的二楼高度不够,拆迁不算平方给我,老子能答应么!”

李国庆嘴里答“这倒是”,眼睛却看着别处。

商店的木窗正对着湖心,那儿有一块凸起的高地,在圩区,这高地就相当于一座小岛,要不是有那几座墓,早就被想盖房的渔民打了主意。上面有小树林和竹丛,以前是渔区孩子们的乐园。

潮闷的湖风从木窗里漫进来,老板喊了一声:李法医!

李国庆回了神。

“你有文化,你是我们圩区考出来的第一个大学生,你帮我看看政策,看看里面有没有这种鬼名堂。”

老板递过来一颗烟,广播里的歌变成了粤语版的《千千阙歌》,李国庆听得出神,呆钝钝地往门外走。

来日纵是千千阙歌(来牙中系侵侵kue锅)

飘于远方我路上(piu余云芳我陋桑)

来日纵是千千晚星(来牙中系侵侵满兴)

亮过今晚月亮(棱过钢满语棱)

他听着歌声,往湖边跑,周围的塔吊都消失了,圩区的民宅又恢复了十年前的样子,小卖部也正放着《千千阙歌》,岸上的路被车轧得泥泞不堪,凹处聚集着雨水,前方是大片的绿色植被。

跑着跑着,前面传来巡逻艇的声音,他停下来。

巡逻艇靠岸,下来一个黑瘦的水警,拎着法医的工具箱,穿着橘黄色的救生衣。

水警朝他招手。

“把警戒线先拉了呀!”

他终于看清了,那个水警就是10年前的自己……

常莉

05年的三伏天,巡逻艇在湖面急驶,常莉站进岸上的人堆里,巨大的渔夫帽里隐着一双潮透透的眼睛。

巡逻艇靠岸,一个脏兮兮的油桶倒在那儿。气温接近40°,油桶被大量蝇虫包围,散着恶臭。

一个黑瘦的法医提着箱子上岸,湖堤上已经围了许多人,有打着赤膊的,有钓鱼的,也有几个小孩抱着半个西瓜,用勺子挖着血红的瓜肉往嘴里送,眼珠子却动也不动,盯着那个油桶。

“把警戒线先拉了呀!”

几个打捞组的工人叼着烟,避得很远,听见吼声,三步并两步地跑来。

一条长长的警戒线将整条湖堤路拦住,法医和几个水警钻进警戒线内,岸边吹过一阵风,几个水警迅速捂紧鼻子,又退了出去。

法医将那只油桶推倒,一具女尸的下半身滑了出来,桶内流出膨胀的霉米,混着血水,污潮潮的,腰部以上,就被栽埋在胀开的大米内。

“来两个人,搭把手,从桶里弄出来。”

工人赶紧钻到线内,连拉带拽,把尸体从大米里拖了出来。围观的人发出一阵尖叫,是一具无头女尸。

一个新来的工人吓得往后缩,脚一滑,踢到那只油桶。桶滚了出去,几个水警慌忙去追,又不情愿下手捉,只敢伸着脚,试图拦下来。

一个水警的脚背被碾肿了,疼得倒吸几嘴凉气,大骂新工:麻痹,胆小鬼,明天赶紧从打捞组滚蛋。

桶又滚进了湖里,打捞队的人立刻又去捞。

广阔的湖滩被烈日笼罩着,怕晒的人无处可避。常莉站在岸边,面无表情,带着盐分的汗水就从她的额头渗入眼睛。

岸上的其余人是来看女尸的。常莉不是,她盯着那个法医。一条警戒带隔在两人中间,她隐身在岸上的人堆里,他沉浸在命案的谜团中。他们自小相识,青梅竹马,但此刻已有10年未见,那时,两人都是渔区的孩子。

石臼湖的渔民被岸上人称作“阳臼佬”,本地有句话叫“亏到阳臼佬家去了”,形容吃亏到极限了。在镇上的人眼里,阳臼佬常年在湖里谋稻粮,除了一条破渔船,岸上什么家产都置办不了,风吹日晒,当了淹死鬼的又不少,是最蹩脚的人。

渔区出生的孩子,最大的问题是落户上学。大部分孩子都是文盲,人生不外乎两条路,要么老实巴交的,靠湖吃饭,打多少斤鱼就过多少天安稳日子;要么去长江里打沙,或许存在出人头地的可能,但血和沙子要掺在一处。

石臼湖连通长江,江里好的水域能吸出“金沙”,船老大要争抢水域,就要“沙斗”,便请水性好的阳臼佬“打沙”。常莉的老爹靠打沙打出些名堂,修了一条精致的大船,船身宽阔,上面建了两栋船屋,渔区的第一台空调属他的船上先装。常莉的老娘是阳臼女,湖里最漂亮的女人,她比圩区那几个开茶叶店的女人还要白。

湖水里谋稻粮的人,每天睁开眼的第一件事是查天气,最怕雨,后怕风,看到卧在云絮里的太阳,就仿佛看见渔网里兜进了千百斤的鱼虾,扑腾翻滚,鱼鳞闪着金光。但湖里的太阳,如同一只烤灯挂在人的眼前,晒得人骨头里呲油。阳臼女的肤色就没有不黑的,老娘却例外。一个阳臼女这样白,却很危险。老渔民嫁女只挑能人,老娘别无选择,只能嫁给湖域里最狠的阳臼佬,次年便生了常莉。

常莉出生时,老爹见她不是男孩,从老娘的怀里揪出来,要把常莉呛死在湖水里,是老娘磕头打滚,抱牢老爹的一只脚,苦苦哀求,老爹才给常莉留了命。

常莉十岁了,还未入学,老爹去给船老大“放鹰”,被人砍死在暗舱里。“放鹰”就是去有钱的船主那儿冒充水手,关键时刻,帮更有钱的船主“反水”,一旦成功,就可以在吸沙的铁管子上刻编号,收干股。老爹却被人识破,在睡觉的暗舱挨了刀。

老娘用木划子去收尸,船老大贴了1666块钱的丧葬费,还有两条现捕的大青鱼。沙斗是讲规矩的,输了赢了,都不惊动政府。

老娘划到湖中心,忽然想到什么,问常莉开学是几号,常莉说九月一号,书本费要340块。老娘便翻动老爹的身体,找出那些被血水染红的百元钞票,递给常莉,讲,你可以上学了,拿去买一买文具盒书包什么的。

常莉盯着老爹满背的刀口,一点儿都不悲伤,红艳艳的,就像无数孩子张嘴笑着的红唇。

开学第一天,没有女生愿意跟常莉同桌,老师让她坐到最后一排,那儿空了一个位置,坐着同样来自渔区的李国庆。他小块头,精瘦,黑得像团油墨,入学也晚了几年,被同学们看不起。

那时,两人并不是第一次照面,他和她同岁,都是1979年生人,家里有一艘修长的铁皮船,泊在她家东边的水域。他老娘喜欢在水里淘马桶,她老爹那时候还很有威信,狠骂他老娘,他老爹也不敢吱声。两家人从不来往。他老爹的水性很好,水警支队招人,就进了捞尸队,很早就不靠捕鱼谋生了,后来又拿到了岸上的安置房,全家一年前就已是岸上人。他那年正好入学,正好跟她撞上了。

常莉的肤色随老娘,很白,晒不黑,但毕竟是实打实的阳臼女,班级里一点儿地位都争取不到;李国庆已经上岸,但照旧是标配的阳臼佬肤色,生活习惯也像船上人,好好的凳子不坐,非要蹲在上面,更是班级里的怪物。那一年,《西游记》的贴画正好流行,两人的课桌上被同学们贴满了“黑白无常”。

谁都忘记了,两人是怎么从一天对不上一句话变得无话不谈,还发展到了更亲密的程度,她把肚脐眼上的一块胎记露给他看,他把新房子的铝合金窗户卸下来给她当废品卖,老爹追到学校喂了他一顿皮带,他还跟她挤眉弄眼。他们从一年级到初二,一直是同桌,但到了初二的暑假,常莉的老娘出事了,她也不得不辍学。

那是95年,她老爹的几个债主将她老娘带进了红堡,她好几个月没见过老娘了。老爹虽然走得早,老娘却脱不开湖里的糟命。老爹生前仗着恶名声,拖着许多的赌债,人一死,那艘气派的大船就保不住了,只好卖了填债。老爹生前过得风光,花天酒地,三三两两的船妓往屋里带,有时老娘还要蹲去船尾帮她们洗裤头。死后几年了,这种人的麻烦事还像被灌了浆的蚂蚁洞。

红堡是一艘娼船,船屋的装潢华丽,修了个木头堡顶,漆成红色。里面最大的包间是放映厅,长江里的沙工要在水里捱很多天,整天想着搞女人。红堡起先只做茶水生意,让沙工坐进来喝茶看录像,后来直接放毛片,最后发展成在几个小包间里开铺,雇来几个妇女,做皮肉生意。

水警是要管的,但红堡的掌舵会看水域分管图,上游的水警来就开到下游,见了长江支队的,就立刻漂进石臼湖,顺道吃几个渔民的生意。红堡开了很多年,也不晓得老板打通了哪路关系,一次真正的拦查都没遇见过,生意是顺风顺水,各路水警都只是装装样子,并不真去碾它。

老娘进了红堡,赚的钱一半偿债,一半贴补常莉的学费。

红堡开进石臼湖,通常在湖心岛那儿下锚。阳臼佬们心痒痒的,争着上船,阳臼女们便将老娘视作眼中钉,连带着常莉,也常常吃同学们的苦头,同学们骂她“贱货”“婊子养的”,就连李国庆也开始疏远她。他那时已是班级的数学课代表,脸上开始长痘子,声音变了,脾气也变了。她只有捱着忍着,成绩倒是出奇得好。

那年,县里的政法委班子换了届,红堡保不住了,水警把船上的人都逮了,嫖客罚款1000,船妓拘留15日,船主则定了组织卖淫罪。

从拘留所出来,老娘带着常莉回了石臼湖,娘两租了一条小铁船,柴油机也在夜里被人偷了,船主把帐算在老娘的头上。夏天,小铁船热如烙铁,冬天又冷似寒冰。

娘两常常用木划子捞废品,常莉也会收集学校里的饮料瓶子,攒一段时间,废品收购站的老板就开着船来收。

初二的暑假,常莉已经16岁,期末考又是班级第一。娘两又从岸边的一辆拖拉机上顺手牵羊了一只油桶,里面都是剥好的铝线,卖了不少钱,便去岸上的餐馆开了大餐。回到船屋,门帘子被湖风割出了一道道的裂纹,老娘给她赶蚊子,跟她说:你读书好,娘就拼了命地供你考出去,离开这个鬼地方。她说:放学后我就去翻垃圾桶,饮料瓶子一只也不会错过,攒起来都能换学费。考好了,将来拼了命地孝敬娘。

第二天早上,小船一阵颠簸,站上来几个拎着粪桶的阳臼女。女人们踹开木门,将老娘从船屋里拖了出来,有个领头的,大声骂着:烂面孔的婊子,把脏气都带进了渔区。

领头的泼出一桶粪,其他阳臼女也跟着泼。船板上臭气熏天。阳臼女们又脱下鞋子,轮流用鞋底扇老娘的耳光。常莉扑出去,也被摁在一滩粪水里吃耳光。

原来,为了常莉的学业,老娘一直没放下红堡的那点儿“营生”。领头泼粪的阳臼女发现自己藏在鞋垫下的50块钱没了,盘问家里的阳臼佬,阳臼佬被逼得头疼,就说送给了“灭火器”。灭火器是老娘在阳臼佬之间流传的外号,阳臼女就挟带几个姊妹,上船泼粪。

那个屈辱的早晨,恰巧金光四射,湖里的太阳万分灼人。阳臼女们走后,老娘像没了骨头似的,瘫在粪水里。常莉赶紧去打热水,拧毛巾,给老娘擦洗。老娘却说,我去湖里洗一洗。

老娘是鱼托生,水性顶好,她那天把自己投进湖里,就再也没有上岸。

老娘是李国庆的老爹从湖里捞出来的,李国庆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看见了。常莉辍学后,他经常撑一条木划子来渔区,他给她补课,偷着把校园里的饮料瓶子带过来。礼拜天,他们撑着同一条木划子去湖里捞废品,初二的那个暑假,李国庆的家里出了变故,父母都重病卧床,借遍了亲戚的钱,还得自己攒学费。那个暑假,他和常莉甚至去镇上偷了一节电缆,拆出了十几斤的铜线,卖去了镇上的废品收购站。

那兴许是常莉记忆中最快乐的暑假,冰棍吃到饱,但那也是常莉和李国庆度过的最后一个暑假。从那之后,他们再也没见过,一晃就是十年。

这十年,常莉活成了孤魂野鬼般需要躲藏的人,而李国庆终于达成了自己的理想,成了圩区考出来的第一个大学生,披上了水警的制服。

常莉站在湖堤上,瞅着那个黑瘦的法医,瞅着他的那身警服,心里五味杂陈。她有一种冲出人群的冲动,但还是克制住了。旁边有个打了赤膊的壮汉,汗津津的肩膀蹭来蹭去,试图挤到队伍前排去看那具无头女尸,刚抬起一条肉蓬蓬的臂膀,就蹭掉了她的帽子。壮汉回身瞅了她一眼,吓得自己一抖。

常莉的脸上有很多条伤疤,就像睡午觉刚醒来,满脸的草席印子。她慌忙捡起帽子,一下便躲远了。

李国庆

小卖铺的广播仍在播着《千千阙歌》,滚烫的歌声飘荡在湖堤上,塔吊、挖掘机、散落在四处的建筑工人……分工明确,将十年前那个酷暑天的往事一点一滴地重建。

李国庆看见了十年前的自己,黑瘦、神气,穿着橘色的救生衣坐在快艇上,正向岸边飞驰而来。

他的对讲机响了。

“李法医,李法医。”

“请讲。”

“一块阴凉的地方都寻不到,要不要抬到桥洞那块儿?小一公里呢。”

对讲机那头是打捞组的工人。

“马上到,别乱动,就摆那儿吧。”

李国庆的手心出了很多汗,巡逻艇加了一脚油门,船舱颠了起来,对讲机从他的手心滑进了湖里。几个同事兴奋地喊起来:好兆头。这破设备,雨天就不灵,要换新装备了。

他看见湖堤上的人多得不能再多,立刻冲打捞组的工人喊道:

“把警戒线先拉了呀!”

他立刻进到案发现场,初步检测了尸体的年龄,25到30之间,身高150到155之间,体型极瘦,没有生育史,又从她的肤色、脚掌的老茧判断出是个流浪人员,且脚踝上有勒伤,被人用铁链囚禁过,死亡时间在5天左右。脖颈处的切口非常粗糙,凶手是用锯条将头部锯走,手法相当残暴。

一个水警钻进了警戒线内,他捂着鼻子,贴到李国庆的身旁。

“李法医,什么情况?”

“是个流浪女。凶手没有耐心,或者作案的时间和空间有限……先运回解剖室吧,把那桶也带上。排摸一下,第一现场应该就在……哪艘渔船上。”

那是一只200升的柴油铁桶,可以装168公斤的0号柴油。石臼湖的渔民都有自己的柴油船,船上要囤油,空了的油桶就拿来盛米。

一小时前,水警支队接到报警,一只生锈的油桶在湖面漂浮,忽上忽下,有渔民开船经过,想拾走卖钱。船主打捞时,吓得一抖,油桶里装着一具女尸。

李国庆望向水域的渔民聚居区,那儿泊着一百多艘渔船,此刻风平浪静,湖面的几道炫光正将眼前的一切晃得陌生。

湖心岛的后头泊着大趸船,3层楼高,趸船的甲板刷成了绿色,前面摆了几棵枯掉的迎客松。

趸船就是水警支队的办公室。

十几艘快艇泊在趸船旁边,这些都是老式的冲锋艇,艇身发黄,有几艘侧边的公安编号已经脱了色,发动机也都不好使,马力拉到顶,容易抛锚。

“水警支队人少事多,装备又烂。李法医,真是搞不懂你,怎么情愿来这?”

出了命案,水警支队要整宿加班,李国庆跟同事们吃宵夜。打捞队的工人在运尸途中又捞了几条野生桂鱼,在小饭馆烧好,大家一道过来,抿几口老酒。

黄涛,39岁,瘦高个儿,是个酒鬼,酒量小,却蛮喜欢喝,喝高了就有满嘴的牢骚话。他以前是县里刑侦支队的,喜欢玩枪,出任务都配枪。有天他去处置一起劫持人质的突发案,人质是个小孩,解救过程中受了伤。黄涛没控制住脾气,拿警用手枪顶着犯人的额头,说小孩救不活你也当场死。周围都是镇上的人,他忽然一下,没控制住情绪,对着天空放了一枪,流弹削通了一个围观妇女的耳朵,便吃了处分,下放到了水警支队。

李国庆冲他笑了笑,不回话,只给自己倒满一杯酒,走到饭馆外头,用酒冲了冲手。这是他跟打捞组的工人学的,除晦气。

“不难破!这屌案子,一点不难破。照着案发时间,照着那只桶,老子把所有的渔船排摸一遍,不出两天,就能揪出这个畜生。”

黄涛勾住李国庆的肩膀,李国庆端走他的酒杯,讲:少点,夜里还要出任务。

凌晨两点,水警支队的巡逻艇把整个渔民区都围了,这个点,出去夜捕的渔民也都回了船。湖风呼啸,吹来的却都是腥臭的热风,渔民们在湖水里淘马桶,渔船几乎都是泊在了粪水沟里。

“所有的渔民全部上岸,配合一下我们的工作。”

黄涛用扩音喇叭对着渔船喊,渔船上的灯全部亮了,渔民们故意用高瓦数的渔灯对抗着巡逻艇。

“都配合一下,登记有奖,我们要登记一下船上的柴油使用情况,每条船上几桶柴油,几个油桶,都上岸做个登记,预防水上的安全事故。”

一道灯光打在黄涛的脸上,封住了他的眼睛。

“你娘的谁啊,把灯拉低一点!都给我上岸去。”

那人熄了灯,喊着:这不是折腾我们吗?大半夜,什么登记柴油!不就是死了人,赖我们渔民嘛!告诉你们,查也白查,我们这一百多条船,都不用那型号的油,谁家也没少桶。

情况果真如此,水警们折腾了一夜,什么线索都没查到,灰溜溜地回来了。黄涛坐的那艘冲锋艇还在湖中心抛了锚,一船的水警索性在船上眯了半宿,看了个湖上日出。

黄涛去查案的这几个小时,李国庆正解剖那具无头女尸。他给尸体破了胸,露出肺,看到了肺叶里的淤血,又剪开她的心包,看到了出血点。流浪女是被人掐死的。

他的脑海里甚至出现了凶手的画面:敦实有劲,一双常年劳动的粗糙大手,暴躁,擅长用锯,老烟枪。

女尸的后背有一百多个烟疤,凶手虐人成瘾。

他接着掏尸体的胃,掏出一个硬物,是块游戏机币。

“跑得脚冒烟,还是白跑。”

黄涛闯进解剖室时,李国庆正在取女尸的子宫。

“我靠!”

黄涛又退到门外,背靠着解剖室的玻璃门,讲:

“瞎忙一趟,所有渔船都不用那型号的柴油,这桶没法儿比对。我已经按照你出的案发时间,给所有渔民发了表格,案发时间做了什么、在什么地方,填好了,明天都送过来。谁他妈不送,就列为头号嫌疑犯,审他一顿。你好了没?吃晨酒。”

李国庆撑开女尸的盆腔,取出来子宫,用棉签提取了一份擦拭物。湖水没法冲刷到子宫内,说不定有到达子宫的精子。

忙妥了,李国庆给尸身做了缝合,走出解剖室,见黄涛手上端着一只木柄气枪。

“哪来的?”

“渔民的。不能白跑一趟,查桶时被我翻了出来,那家伙还猎了几只水鸟,正拔了毛要加餐,也被我拎回来了。明天比对一下,要是保护类物种,就拘了那家伙。呆逼,敢拿渔灯封我的眼!走,吃酒去,整完好补觉。”

黄涛勾住李国庆的肩膀,湖面泼了金似的,暑日早都高升。

加了通宵班的水警都会喝一顿晨酒,湖堤路上有个早点铺,专做水警和渔民的生意,两拨人都爱喝晨酒,老板索性自己酿了酒,两拨人都是赊账,一年下来酒钱多得吓人。

黄涛一边喝酒一边摆弄那把气枪。

“你吃酒,带这东西干嘛?”

李国庆照旧拿酒冲了冲手,又给黄涛续了一杯,他屁股刚沾到板凳,已经三杯酒下肚。

黄涛对着店里几个过早的渔民,喊道:你们船上,谁有这种东西的,三天之内,全部自觉点,上交到水警支队,要被我查出来,就不这么客气地讲话了!

李国庆把他拉回来,讲:你别喝了,出洋相。

“我给他们做个警示教育。”

黄涛不听劝,又接着喝。李国庆也跟着喝高了,从口袋里掏出一枚游戏币,在手里盘着。

“这还是铜的。老游戏厅才有铜币,我上高中那会儿总往溧水镇那家游戏厅钻,被我妈拎出来打过好几顿。”

黄涛把李国庆手里的游戏币抢过来,捻着玩。

“那游戏厅还开着么?”

“早就倒闭了。你哪弄来的?”

“尸体胃里的。”

黄涛像烫了手似的,把游戏币丢到李国庆面前。

酒到位了,两人已经困得不行,正要回家补觉,店里闯进来一个身材高大的渔民。他一声不吭,直接走来桌边,拿起那柄气枪,调头便走。

黄涛一把揪住他,骂道:麻痹!你搞什么啊!?

这人打掉黄涛的手,黄涛才看清了,是那个猎水鸟的渔民。

“别人船上都有枪!你凭什么就没收我的!?”

渔民气鼓鼓的,黄涛将气枪夺回手里,骂道:“老子拘你个呆逼!”

下意识间,他在屁股后头摸手铐,但什么也没有。

李国庆听见吵骂声,迷迷糊糊中抬头看了渔民一下,渔民也看了他一下,两人都有些慌张,原来是认识的。

“我早都晓得你调来水警支队,平时都躲着你。想不见,你真要陷害我。别人猎鸟,猎了十几年了,我刚弄了两只,你就要抓我坐牢。我现在的一家三口,都指着我呢!”

渔民盯着李国庆吵,黄涛就推了他一把,他跌在地上,嘴里吼着:操你妈!你姐是自己不过日子,不是我推进湖里的!操你妈!

李国庆血冲了头,捡起地上的枪,嘴里骂着“配提我姐!配提我姐!”,手指已经不知扣动了多少下扳机,打空了弹夹,射出来的钢珠把饭馆的玻璃窗和日光灯全都打碎了。

李国庆的老爹叫李麻子,以前也是阳臼佬,后来摆渡船,水警支队成立后就进了打捞队,是最早一批在岸上安家的阳臼佬。结果,他捞了半辈子的尸体,最后却捞不着自己的女儿。

姐姐比李国庆大三岁,初中毕业后辍学,成绩倒是蛮好,中考够上了县一中的分数线。但老爹老娘只有供一个大学生的能力,李国庆成绩也不差,姐姐就把读大学的机会让给他,进厂打工。

李国庆记得有一年发大水,他们一家在报警的锣声中逃离了村庄,水退了,姐姐领着他回村找书包。屋子被水洗了,墙趴了,姐姐在泥浆里找到了自己的书包,站在那儿呜呜呜地哭,摸着他头,讲:你一定要考出去。

李国庆高考那年,在制冰厂工作的姐姐谈了男朋友,是个阳臼佬。老爹老娘肯定不同意,一家人好不容易摆脱了湖里的糟命,姐姐却还要嫁回去。爹娘打她劝她,仍旧不听,次年就怀了小阳臼佬。老爹老娘只能帮着操办婚事,贴了些嫁妆,不想姐姐果真嫁进了烂泥潭。阳臼佬个个喝酒赌钱,还嫖船妓,不等姐姐肚里的孩子生下来,已经败光了她的嫁妆,还欠下无数的赌债。姐姐要寻死,风浪天投了湖,不知多少人去捞去救,尸体都找不回来。

李组长,你愣着干嘛,暴雨要来了,收工啦!”

湖边的工人在喊,李国庆回了神,看着崭新的巡逻艇箭似的窜出去。10年过去了,水警支队已经添置了千万元的装备,圩区也规划成了风光景区,民房正在拆迁,阳臼佬也都安置到了岸上,一百多艘渔船已被拆成了废铁。

李国庆36岁,一直没成家,除了严重的风湿病提醒他已经过去了10年,他仿佛从当年的解剖室,刚一脚跨出来。开枪的那一刻,他才明白,这些年心里早都卧着一头巨兽。他是踩在姐姐的肩膀上,成了圩区考出来的第一个水警。同事们觉得他可以去更好的岗位,但他主动回到圩区,一半原因是想守着湖,为姐姐招魂。但这只巨兽一直在伺机冲出来,撕咬他努力换来的一切。渔民受了重伤,幸好那只气枪的威力有限,没闹出人命,李国庆也用不着坐牢,但警服保不住了。黄涛也受了处分,调去了看守所。

那起无头女尸案便移交到了岸上,市里省里都废了不少精力,但照旧毫无头绪。女尸不久后便火化了,留下一堆案宗,悬了十五年。

每年清明,他都去殡仪馆,跟王老汉喝半宿的酒,然后去骨灰室,给那盒寄存了10年的骨灰,点一支香。

圩区最近的镇是古柏镇,镇上有颗古柏,造型奇特,枝丫长得像巨大的树根,本地县志记载:八仙之一铁拐李,醉酒后将柏树倒栽于此,竟成巨木,镇便改名为古柏。

镇上人都会拜树祈福,在红绿布条上写上心愿,绑在古柏的枝丫上。

收工了,李国庆去了镇上的推拿店,要走几个罐,袪一下体内的湿气。那家店挨着柏树。仙树已经不知枯死了多少年,枝丫上被祈福的人绑了无数的红绿布,也有不少人来烧香。那扇南窗,难免就要关紧。

店里一半做美容,另一半做按摩,中间用一块KT板隔着,上面打了美容广告:

“运势在眉,富贵在眼,幸福在唇。9999元。全脸打造套餐。韩式美容医院周年庆。”

再往里走,是三个包间,一个做了麻将室,一个是书房,另一个是卧室。这家店原来是个盲人按摩店,不知什么时候,被一个中年女人盘了下来,稍稍改造,做起了美容生意。

李国庆常来店里,喜欢挨着那扇南窗做推拿。今天的风从南窗漫进来,包厢上的塑料珠子门帘哗哗作响。李国庆裸着上身,趴在按摩床上,满背都是棕色的火罐印子。他盯着那颗古柏,红绿布条在夜风中裹紧了又散开。

很多年前了,初二的暑假,李国庆为一个女孩写了一条红布,许愿今后娶她为妻,让她当水警老婆;女孩也为他写了一条绿布,许愿他考上大学,当水警。

他们是夜晚来的,那个夜晚就跟今天的一样,正酝着一场暴雨,空气中裹着湖风的腥气。小镇的电线被一阵狂风扯断,四周都黑透了。他们来古柏下祈愿,又被困在树下躲雨。黑暗之中仿佛荡漾着美妙的东西。他们谁也不多话,但靠得很近。空气仿佛是湖风掀起的水浪,两人的呼吸都变了。他们几乎是同时触碰了对方的手,又像触电似的弹开。这种样子没有一点儿征兆。是女孩先把头靠在李国庆的肩上,讲,你要考好了,将来当个水警。李国庆嗯了一声。湖域里最有出息的人便是水警,渔民们生了男孩,都会许愿,将来当个水警哦,生了女孩,当个水警老婆哦。他俩就接吻了,这是初吻,蜻蜓点水一般,有很多害怕的成分。

此后,绿布的心愿应验了,李国庆考上了县一中,又考上了警官学校。红布条却不灵,那个暑假结束,女孩消失了。中考那年,李国庆的家里困难得不行,父母一直重病卧床,家里忽然揭不开锅,是一个热衷做慈善的老板送了钱和粮油,李国庆才顺利参加中考,后来上高中,被警官学院录取,考完公务员后成了法医。这期间的学业成本,有一部分靠李国庆打工,另一部分靠那位老板每月的赞助金。爹娘本想领着李国庆感谢这位老板,但人家不愿见面,爹娘让李国庆认老板当干爹的心思也只有打消。李国庆甚至都没见过这位老板的面,只听爹娘提过一嘴,这人是开废品收购站发家的。

“天好闷。要开空调么?”

老板娘过来关窗,李国庆忽然问她:“你在树上绑过红绿布么?”

“你是说许愿吧。绑过。”

老板娘叫张娟,三十多,个头儿高挑,一点儿不像南方女人,身材极好。南方话形容:条子蛮好。店里偶尔来一些串门的无事佬,流里流气地讲:娟总小腰细细,必定身怀绝技。其实,张娟的面孔是禁不起细看的,笑了愁了,但凡神情稍有变化,细小的皱纹便迅速侵占一整张脸,肤质虽然雪亮,但白得不均匀,总是化着很重的妆。

“你许了什么愿?”

李国庆调整了一个姿势。

“早都忘了。你呢?”

“我那个倒实现过,但现在就是个笑话。”

老板娘的双手抹了精油,往李国庆的腿根处揩上去。

张娟

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古柏镇的女人不愿在古柏医院生孩子。

古柏镇在石臼湖边上,从前总遭涝,“大锅饭”年代各家各户都去挑土修圩,镇上便多了三分之一的圩区。

“领导的脑袋瓜子滴屎,产房的天花板上是太平间。”

“是的哇,早不生晚不生,偏赶这个时候,只能就近处理啦,来这个鬼医院。”

张娟坐在医院的竹条长椅上,安静地看书,是一本牛津英语。身旁的两个牌友正发牢骚,还有一个牌友,在产房里生孩子。

前一个小时,4个人将将在张娟的店里叉麻将,有个怀孕的,手气好得不能再好,胡了又胡,笑声不可开交之际,突然就破了羊水。

张娟并不喜欢打牌,但开了美容店,生意冷淡时,也得陪几个姊妹。

“老娘等不了,我家那个,马上要下班了,我饭都没烧。”

“是的哇,怎么她男人到现在也不来,平时不是讲,疼她疼得不得了。”

两个牌友坐不住了。

“你们回吧,我等着就行了。”

张娟说着,眼睛却盯紧那本厚厚的牛津英语。

“是的哇,有娟娟等着就行了,三个人在这像呆子似的。”

“娟娟,记得给她男人推卡呀,不能白等,生孩子都迟到,起码给他女人办个美容年卡。我两先走了。”

小镇挨着湖,湿气重的地方,夜来得早。

走廊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张娟合了书,晓得是孕妇的家属赶来了。产房传出婴孩的啼哭声,家属们也顾不上跟她打招呼,直往产房那儿跑。

过道里装着老式的吸顶灯,光线昏暗,水磨石地面溢出湿气。张娟起身,往外面去,忽然被一截楼梯引住,呆立了一会儿。

楼梯刷了绿漆的木质扶手已经开裂,对面的墙也因受过潮,翘着皮。

楼上是太平间,张娟想上去看看,摸着扶手,努力爬着台阶,脚却灌了铅似的,走得沉重。

楼上黑漆漆,没亮灯,两道生锈的铁门已被锁了。太平间早都停用,这座老医院近期就要搬迁。

她下楼时,所有的台阶都消失了,眼前是一条深不见底的隧道,黑洞一般。

“娘呢?我娘呢?”

隧道里传来哭声,一个蓬头垢面的女孩跑了出来,面孔渐渐清晰,又高又白,瘦得不能再瘦,穿一条湿漉漉的蓝色校裤,头发正在滴水,上身却披着一件秋装警服。

“娘呢?我娘呢?”

女孩跑过来,张娟让到一旁,女孩却消失了。

“嘿!你跑那上面干嘛!”

保安大叔在楼下喊道,张娟回了神,不紧不慢地下楼。

虽然做美容生意,但张娟却算不上漂亮,她那张面孔使人一看,仿佛为了礼貌,就要立刻瞥到别处。姊妹们都瞧得出来,她在脸上花费了不少钱,但效果不好,像动过大项目却失败了,满脸都是后遗症,每天都要化着很重的妆。

张娟的推拿手艺只是在速成班里练过几手,会按摩会走罐,开店主要还是赚美容的钱。她是整形医院的美容顾问,也就是中介,每带去一个顾客,可以抽整形费百分之三十的提成,蛮多的赚头。有时逮住一个肥单,店里可以半年不开张。她的心思也不在赚钱上面,稍稍得空,便啃那几本成人自考的书籍。真正想赚钱的人,也不会把店开在小镇。反正她有两个闲钱,不多不少,将将够她折腾这点儿闲淡的生活。

打牌的姊妹中有在镇上开足疗店的,夜里会挂一串粉色的灯,赚点快钱。那个姊妹看人很准,她清楚张娟也吃过男人的“彩头”,不然孤零零的一个女人,怎么有本钱来镇上开店,店又选得这样偏远,肯定带着什么不干净的事。不过有一次姊妹的夜间经济格外好,缺人手,试探性地喊张娟来顶两个钟,张娟却拒绝了。姊妹就私下跟人讲,她兴许是攒够了老本,要上岸要洗白了。

张娟心里清楚,小镇上交到的都是塑料姊妹。她不计较这些,从医院回来,见店门敞着,卫生间里响着水声,晓得自家的男人来了。

姊妹们尚且不清楚她是结过婚的,她从未正面回答过自己的婚恋情况,久而久之,姊妹们认定她是个在婚恋层面受挫过的单身人士。

男人其实来的次数不多。

“你怎么不在医院待着?叫你不要来这儿的。吃了没?”

张娟捡起卫生间门口的两只袜子,丢进洗衣机,又去卧室,卷了一条凉席,铺在书房的地板上。男人以前也来过几趟,就是不愿睡卧室,卧室挨着南窗,他见不得那颗枯死的柏树,那些祈福布条,见了就要做噩梦,梦见枝丫上吊满红裙子绿裙子的无头女人。

“你讲什么?”

卫生间的水声小了。

“我问你吃过没。还有,你怎么不在医院待着?”

张娟拉开卫生间的移门,男人洗好了,走出来,干瘪的身体上贴着好几处长疤,像大蜈蚣似的,都是手术留下的。他比张娟大了16岁,快要步入老年,头是秃的,瘦得不能再瘦,倒是一个肚皮鼓鼓的,也不是胖,是肝腹水。

他躺在按摩床上。

“我吃不下,肚子里鼓鼓的,你给我捏几下。你怎么一眼都不去看我?店我都让你开了,你还有什么好恨的?我后面几天都在医院住,你记得去看看我。”

“我贴个面膜。”

张娟进去卫生间,出来时,男人的呼噜声已把整间屋子灌满。

见男人睡得沉,张娟也不想给他腾地方了,任他躺那儿,自己进了卧室。

夜很潮,湖面吹来的风,打在玻璃上,聚成了水气。暴雨好像藏不住了,不知哪一刻就要跟湖水打仗。这种天气最令人疲乏,昏昏沉沉,使人脑子里不干净。张娟刚躺下来,医院那个湿漉漉的女孩走了出来,站在床头。

“娘呢?我娘呢?”

张娟眼底浮泪,跟着轻声唤了一下,“娘”。

床忽然猛烈摇晃起来,张娟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一条木划子上。湖里下起暴雨,木划子扛着风浪,一个女人正竭力摇桨,湖水弓着黑脊,一个“阎王浪”扑过来,掀翻了木划子,女人和张娟都落进了水里......她惊醒了,将将只是个噩梦,再睡过去,她又看见一个卷帘门,卷帘门刷拉拉地落下,好像进入了另一个可怕的空间。她一转身,眼前漆黑一片,一个瘦长的黑影冲了出来,一双大手掐住她的脖子,将她的头撞在卷帘门上。

“你娘欠了我六百块,吃了我三十担米,50斤油,现在她死了,你拿什么还我?你们娘两送来的破铜烂铁,我哪次不付双倍的钱?!老子现在肚子里长了颗瘤,就等着医院出结果,宣判呢!我头发都掉没了,还没确诊!老子活得太憋屈了。我告诉你,我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黑影的面孔渐渐清晰,是个秃子,下巴却冒出来乌黑的胡渣子。张娟还穿着校服,秃子正把掐住张娟脖子的双手移到她的校裤上,一边撕扯张娟的校服,一边咆哮。

张娟倒在地上,又被秃子拽进了胯下,头在卷帘门上磕得刷刷直响,上头贴着一张废品收购报价单。

卷帘门的破洞里钻进几束光线,照亮了几处角落,这是一个潮暗的废品仓库,晒蔫的白菜垛在几只破车胎上,码放整齐,像过老人的日子。

蔡军

那个酷暑,蝉声挠人,收购站的卷帘门口立着一只大油桶,两颗梧桐投下来一片树荫,叶子沉沉的,动也不动。

蔡军无心做生意,瘫在一张躺椅上,电风扇朝脸猛吹,一天吹到晚,饭也吃不下一口,煨好的中药和劳保茶各摆在躺椅的左右两侧,一会儿往肚子里灌中药,一会儿又去抿茶。

肚子里的瘤才长了个把月,他的头就秃掉了,主要怪医院,一会儿说是良性,一会儿又说是恶性。等他寿衣棺材都备好了,那边又说没法儿确诊,让他去省城看看。他没信心了,哪儿也不想动,抓了几十副中药,捱一天算一天,活到30多了,老天爷尽跟他开玩笑。

他确实活得憋屈,三十大几,只和一堆破铜烂铁搭着伴儿,年轻时倒有过几天的风光,是镇上的联防队员,计划生育紧得狠的那几年,他工作的劲头太冒进,打死过超生户,“进去”了几年,出来后四处都讲不到老婆。

害病的这些天,他总去照镜子,院子里堆着很多废品,有一面废弃的路角镜很显眼,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讲话,他讲:总不该自己把自己唬得要死,该玩还得玩,该找得乐子还得找。

他忽然就不想好了,要放纵一下,一趟趟地撑着船,去寻一个小阳臼女。

他以前也常开着船来湖里收废品,是个脸上总堆着笑的人。湖里要下雨时,穿着蓑衣,站在船上敲锣,“收衣裳喽!”,挨家挨户地喊着。他是个寡汉,尤其关注船上的晾衣杆,只要瞅一眼晒出来的胸罩和内裤,就晓得哪只船上的女人时髦、讨喜。“红堡”还在的时候,他也常去找乐子。“红堡”被端后,他就将船划进渔区,用撑杆挑两件女人的内衣,然后划到湖中心,对着蓝天白云,来一发手动挡。湖水就是他情欲的摇篮。

有个常来卖废品的阳臼女,很白,带着一个女儿,娘俩搭伴儿卖给他一只大油桶,里面还有铝线。那个阳臼女跟他讨价还价,愁人的眼神里带着勾子。她说在红堡见过他,他说,瞅她也眼熟。她就把女儿支开了,他俩在狭小的船舱里小心翼翼地来了一次,感觉太好了。那次他付了不少钱,收来的那只油桶再卖出去,几乎要赔本,索性一直摆在门口,指望哪天能派上用场。接着他来了第二次、第三次,每回走时,都在她的船上摆好几袋大米、几桶菜籽油,有时还有黄鳝和老鳖。

但不曾想,这个阳臼女有一天死了,是自己投的湖。他听到镇上的人在议论,正是午睡后醒来,心里咯噔了一下,好像掉了什么贵重物品。那时,他已经去过医院了,刚知道肚子里长了瘤。他觉得自己好亏,他是把那个阳臼女当自己女人处的,指望时机成熟了,将来能搭个伴儿。他还准备去跟她商量肚子里的瘤,她一下就没了。

他划着船,一趟趟地往返石臼湖,他想找到阳臼女的女儿,他要跟她讨债,告诉她,她妈死前还欠了他600块的帐。他要放纵。如果那个小阳臼女掏不出钱,他就要拿她的贞血抵债。

小阳臼女,蔡军其实熟得很。她经常来站里卖废品,前不久刚卖了十几斤铜线。那些天镇上的供电局一直在抢修电缆。蔡军收那些铜线时,心里清楚得很,这都是赃物。也是从那一刻开始,他才对小阳臼女有了些想法。他想,这个小阳臼女的老娘欠了他的债,小阳臼女自己又干了脏活儿,两个把柄握在手上,小阳臼女必须给他来点儿乐子,陪他熬过这一段苦日子。他要是病入膏肓了,她就得给他治丧,他要是命大,躲过这次病灾,她就得给他当老婆。

他划着船,午后的湖里荡着金汁,水草里的野鸭子正打鸣,被晒得蔫头蔫脑的水鸟不时从空中滑翔而过。他总算碰见小阳臼女了,她那张白净的面孔被日光烤红了,薄皮底下青筋隐现,腮帮鼓鼓的,非常迷人。

他对这条水路太熟悉了,体格好的那几年,常来猎鸟。现在,他是用猎人的眼光瞅着小阳臼女。

“莉莉,你要吃冰棍么?我家买了冰柜,冰了一箱胖娃娃奶糕。你去吃,要帮我剥铜丝的。”

他说完,女孩犹豫了一下,就上了船。

到了废品站,他把卷帘门放下,身体内酝酿着一团风暴,他把小阳臼女摁进一团污泥里,野兽一般地撕扯她。完事了,一个“大”字似的躺在她的旁边,才平和下来。

“你别怪我,要怪也没用。我装乖装了这么多年,还是讲不进女人。现在肚子里有了瘤,也不晓得日子哪天就到了头。我是什么都不管了,只想快活,只要刺激……”

他先讲话,小阳臼女反倒异常平静。

“我反正都是准备死了,棺材寿衣都准备好了。你要是真心待我,陪我这一段日子,我兴许还能留你一些东西。”

小阳臼女照旧不吭声。

“你别难受,其实……这样也不赖,你这么小,也没什么亲人了……你跟了我,我不会待你差……我这病,兴许能好,好了,我就当老婆一样爱你,当爹一样疼你……兴许就死了,你也不至于什么都落不着,我会给你留东西的……”

“我晓得的,你跟我娘的那些事!”

小阳臼女忽然打断了他。她很高亢地冒了一声。他心惊胆战了一下,脸色立刻不好。

“我娘是被别人害死的,你帮她报仇,我就跟你过日子,你不帮,我就在你这里寻死,变成你家的鬼,让你死了也不能投胎,我在阴曹地府缠着你打架。阳间的公道去阴间讨。”

他赶紧坐起来,想不到一个白弱的小女孩,说话能这么呛人。

他盯着烂泥塘里的小阳臼女。她平静得吓人。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倒是他先瞥到别处。

李国庆

除外常莉,李国庆正儿八经的一段恋爱是在大学。他追大学的学姐,生平头一次,血管鼓鼓地追。学姐答应跟他试试,好了两年,感情很纯,连学姐的嘴巴都没碰过,只勾了几次手指,倒是极度地省吃俭用,吃了两年泡面,努力挤出一些生活费,贴学姐的化妆品。学姐毕业那天,化了漂亮的妆,嘴巴涂得红艳艳,领着一个高壮的西装男子站到他面前,介绍道:哎,这是我弟弟,他还有一年毕业,以后你要带带他哦。西装男子跟他握手,客气地说:好弟弟,毕业了跟我混。

李国庆就在感情这座大山面前,彻底垂头,无比自卑。毕业后很多年,他都没有在感情上花心思。老爹老娘倒是格外操心,好歹是个出息的儿子,吃公家饭,端铁饭碗,在县城的婚恋市场,蛮多的竞争实力。老爹老娘安排了几次相亲,瞧上李国庆的,李国庆又瞧不上,嫌土、嫌没文化。李国庆瞧上的,那边又挑剔他是个法医,整天给尸体开膛破肚,吓死个人。李国庆被扒警服后,跟老爹老娘的关系也彻底闹僵了,二老整天憋在家里生闷气,不等李国庆过32岁生日,双双病逝,李国庆再没有半点儿心思摆在感情的层面,单到了现在。

36岁,他的人生已像退潮后的湖滩,日光晒臭又烤裂,命运却又给了他一朵云,落下几滴润心的雨,弥合他那片命运烂滩上的裂缝。这朵云,便是“娟娟美容推拿中心”的老板娘——张娟。两人同岁,她的出现,真就像天上掉下来的。

一年前,他体内的湿气很厉害,常来镇上的推拿店走罐。这个店的位置很讨他的欢心,店的南窗可以望见那颗古柏,每回来,他都要找一眼当年自己系上去的那条红布,虽然早都褪色,但每次都能在千千万万条祈福带中瞧到准。那年一个下雷雨的春夜,狂风大作,他忽然惦记着那条红布,到按摩店里盯着,做了一个钟又加了一个钟,狂风才消停。他看见那条红布还系在枝丫上,这才放心离去。

有天,那家店忽然就是换了门头,老板变成了一个苗条的女人。

李国庆只在门口张望了一下,女人便回身招他。

“李法医吧。”

李国庆有些吃惊,反嘴一问:“你怎么认得我?”

“前面老板说,你赊账不少的。我拿店时,这些帐都归我了,我能不认得你?”

女人一边说着,一边引他进去。

其实,小镇巴掌大,谁不认识李国庆,毕竟是圩区考出来的大学生,又回来当了水警,大部分人背地里喊他“李麻子家儿子”。后来,李国庆被扒了警服,在镇上人眼里,算败掉了出息,毁尽了风光,可当着面,还是要喊“李法医”。

眼前的女人,李国庆认不得,她的一张脸简直吓人。这也是他迄今最心有不甘的地方:自己怎么就沦落到要跟一个败相的女人搞关系。

兴许是单身太久了,饥不择食了,但让李国庆摸着良心讲,张娟除了样貌不好,她的气质还是很诱人的。

李国庆那天刚踏进店里,就看见地上摆着三四只纸箱,里头全是书。他蹲下来,翻出几本,《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概论》、《中国近代史》、《英语成人自考模拟卷》……

“你还自考?英语专业?这么上进。”

张娟将账单拿给李国庆,李国庆不看,只掏了手机,扫了女人的微信付款码,把赊过的帐都清了,顺便就把张娟的微信也加上,一瞅名字,叫“湖心一朵云”。

李国庆说不准,他为什么在这个女人面前那么自信,大概是她向往知识。李国庆活了36年,没房没车,又亲手摔了铁饭碗,什么都缺,但唯独不缺书本上那点儿无用的知识。两个人的缘分就这样有了,李国庆时常来店里走罐,顺便给张娟辅导功课。相识不久,张娟拿到了成人本科自考的文凭,又开始考研。两人之间的恋情也在不知不觉中建立了,那次李国庆喝了酒,跟肥皂剧里的情节一样,醒来时身旁就是赤条条的张娟,做没做过,记不清了,那也不重要。

处了一阵,她逐渐成了他的情绪防洪堤。

李国庆这些年,太不顺了,又时常跟浮尸打交道,情绪变得不稳,性子也颇躁。可无论自己遭受了多么激烈的负面情绪,传到张娟的身上,就停了。

例如有一次,水警支队的政委落了提拔,回单位正好撞见了喝了酒的水警,劈头盖脸地骂人,水警又在指派工作时,把打捞组的工人训了一番,工人窝着火,出工时对着一只野狗撒气,用岸边的尖头石子砸得野狗发飙。李国庆不巧路过,挨了狗咬。这么长的一条情绪传递链,但凡从李国庆的身上拖回家,就一定会在张娟的身上断开。

相处两年多,他就没见张娟为什么事着过急,这样安静的女人十分少见。她也不提结婚的事,这简直是罕见了。来她这儿待着,李国庆时常能得到内心真正的平静,觉也睡得香,睡得沉。

这天,他从圩区回来,雨一直下,大的时候要搅翻了天似的,小的时候又像漫天的蜘蛛在吐丝。他进了店里,趴在按摩床上,张娟给他走了几个罐。他们像往常几次一样,聊了一会儿自考的功课,睡觉前又做了爱。

那晚,张娟说她有男人,但没什么感情了,那个人有了病,迟早要在医院里挂掉。李国庆不在意,觉得是正常情况,一个36岁的情人怎能没点儿弯弯绕绕的故事。

张娟又说,她不能生。李国庆起初没听明白,又问一遍,张娟说:我不能生孩子,我以前不想为一个男人生孩子,又暂时离不开他,就自己去切了输卵管,你说我是不是很傻?你介意么?

李国庆听清了,但不再多问,只是嗯了一声,侧过身去。他晓得张娟把彼此之间的关系处深了。他当然不介意。但要说出嘴,又很薄情。他打定主意,以后尽量不来。

夜里,他做了一个噩梦:一个面目模糊的女人正缓缓沉入湖底。

他分不清那张面孔,可能是姐姐,可能是常莉,也可能是无头的流浪女……逐渐淹没她们的,或许是水,或许又不知是什么……

他醒来时,天色昏沉沉,屋外雷雨交加。

他问:几点了?

张娟讲:下午两点。

“我误了事。”

他赶紧爬起来,暴雨却还在下,街上溅起一层白蒙蒙的水雾。

张娟去厨房,把一只大肉包放进微波炉。

“你等一分钟,吃一口再走。睡了这么久,胃早都空了。”

李国庆把大肉包咬了,喊了一辆出租车,往郊外的看守所去。

看守所挨着水泥厂,旱天飞尘,雨天就变成一个烂泥潭。

司机在距离看守所200米的地方把车停了,雨小了很多,但还没停。

“结账吧,不能再近了,车胎要陷泥巴里去。”

“你让我走过去吗?”

司机又往前挪了100米,李国庆也不想跟他吵,付钱下车,司机掉头时故意甩了他一身的泥浆。李国庆想,今天真得碰见鬼。

他站到看守所大门口,给黄涛打电话,脾气上来了,直接问:大老远的,你喊我来干嘛?

昨天下午,黄涛约他的中饭,有重要事情要讲,他却在张娟的店里睡岔了时辰。

等了一刻钟,黄涛出来了。两人很多年没见了,各自的样貌都有了很大的变化。黄涛的头发都白了,倒是蓄了一抹黑胡茬,要不是穿着警服挎着武装带,看着就像个文痞。这10年,他过得比李国庆好,家里的老宅子拆了迁,又娶了一位漂亮的女教师,生了双胞胎。当年的那次“下调”,反倒给他腾过风水似的,人生一下就变敞亮了。他分管的两个号房,接二连三在“检举余罪漏罪”的活动中出成绩,10年,他上报了19起大案线索,其中有7起命案,多数都被公安查证了。他提了正科,正装警服上也添了几枚勋章。

“你这红光满面的。你瞅瞅我,到你的地盘上来,惹了一身的泥浆!我他妈这些年倒在烂泥坑里爬不出来了!瞧你人模狗样,风光呦!”

“抽烟抽烟。”

黄涛派烟,勾住李国庆的肩膀,引着他去了自己的办公室。

“你怎么不去找我,非把我喊过来?”

李国庆往座椅上一靠,黄涛泡茶。

“有重要情况要跟你李法医汇报。”

“你少来。有事你尽快说,我这一天都算旷工了。”

“我们兄弟见面,今天怎么也得不醉不归呀。酒我备了,场子我也订了,你想走是不大可能的。”

黄涛端来了茶,又顺手拉开抽屉,拿出一沓文档,摆到李国庆面前。

“你看看吧。”

李国庆翻了几页,瞅得心惊。

这是DNA鉴定中心出来的大数据比对结果,黄涛通过刑大的关系搞来的复印件。李国庆10年前从女尸子宫里取出的痕迹样本,前不久才派上用场。十五年后,DNA鉴定技术更先进了,大数据库也更健全。那份样本的一个男性的分型被检测出来,并且和女死者的分型符合单亲遗传关系,换句话说,那是一具刚怀孕的女尸。前不久,数据库比中了胎儿父亲,是个50岁的废品收购站老板,因销脏被警察抓了,DNA信息进入了大数据库,一下就比中了他。

“这人几天前就被拘了,自首的,在我这关过几天,但肝腹水,很严重的,所里怕他捱不到出庭,死在号子里是个麻烦,就给他取保候审了。”

黄涛给李国庆蓄水,又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晓得你这么多年都放不下这桩案子。其实,当年怪我,马大哈,只去排查了渔民,漏了这个废品收购站。那只装尸的油桶虽然不是渔民们用的柴油桶,这个老板隔三差五就去渔区收废品,油桶是一个拾荒的阳臼女卖给他的。”

李国庆的茶举在半空中,人是呆顿顿的,想到什么似的,立刻问:

“那家属呢?女尸的亲属找到了么?”

“没地方找。流浪人员,关键不知从哪儿流浪来的,没家人报警,家人也不顾她,那么多报失踪的,又隔着这么多年,也没法儿做比对。这狗日的老板也就是找乐子,把这流浪女锁家里,饿了几天,饿得流浪女乱喊乱叫,乱抓东西吃,对了,你从她胃里掏出来的那枚游戏机币,弄不好就是胡乱吃进嘴巴的。老板就掐她,制服她,手上失了分寸,弄死了,就割了头抛尸。那颗头,他从一水泥预制场买了水泥涵管和石子,又从一过往卖水泥的船上买了水泥和砂石,将头封在涵管内,撂进了邻省的湖中心,那边的水警,捞几天了都没捞到。这怎么找?狗日的太他妈有犯罪天赋!”

李国庆一点儿不愿相信,这一桩悬案就这样了结。好像这10年,格外的轻飘飘。

“老弟,放下吧,眼睛往前看。赶紧找个人过日子,把自己的小生活弄好,喜酒一定要通知我。”

李国庆举到嘴边的茶又放下,问:“这人取保了,躺哪家医院?”

黄涛劝道:“我叫你来,就是叫你把这事放下,这种屌案子,全国不知道发生了多少起……没头没尾、临时起意……你说惨,够惨,你说揪心,也他妈揪心。但没意义,真没意义。”

李国庆说:“我心里空落落的,10年,我每天都在想这个人是什么样,我好歹要去见一下。不然,我真放不下。”

黄涛便把凶手的信息给了李国庆,不等他上一趟厕所的功夫,人已经没了影。

从看守所到人民医院,十四公里,李国庆是甩着两条泥浆腿走来的。

这一路,他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想了些什么,脑子里一直过电影似的,自己就是那个当了10年的主演。他说不清这10年,自己在演什么,是对自身命运的心怀不甘,还是真对那具无头女尸怀有未尽职的歉仄。反正,他已经演了10年,现在正是大结局的时刻了。

李国庆走进医院,打探到那个人的病房,看见两个看守的警察在过道里抽烟,病房里围了很多护士。一个枯瘦的秃子躺在病床上。

一个护士将他身上的管子拔掉,口罩揭开,他的嘴露出来了,嘴角向下撇,唇色发青,微微张开,露出一行牙齿。人已经断气了。

他问这是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事。护士说:

“刚死。你是他家属吧?”

李国庆呆住了。

另一个护士叫他挪挪步子,他才发现自己挡住了通道。护士将被子掀开了,那个人的双手搭两边,肚子高高隆起,肚脐露出来了,还有腰,内衣似乎绷不住变形的躯体,就要裂开。

护士将最后一根管子也拔了,从那人的鼻翼埋进去的,很长,拔出来时能看见管子里有褐色的液体。

李国庆的情绪来了,排山倒海一般,扑上去,朝着死人的脸,一番捶击,大声叫骂:操你妈!你就这么死了?!

警察立刻冲进来,他又抬手一肘,把一民警的嘴皮打得出血。警察便动了真格,有人扭他的胳膊,有人踹他的腿窝儿。他趴在地上,用一辈子的力气喊叫:“操你妈!你们不治这个畜生,你们治我?”进了派出所,他还是一直叫骂,什么也不交代。警察便把他铐在桌腿上,什么时候说清闹事的理由,就什么时候走。

傍晚,第二遍雷雨来了,雷声低沉,电光一闪,照得办公室的桌角都雪亮。一个领导模样的人走了进来,将一堆案宗往桌上一撂,叉着腰说:

“这家伙死前还吐了一个,比现在的早,男孩儿,分了四段,全封在水泥涵管里了,撂在安徽的水域,我已经联系了水警。加班加点啊,坚持一下,咱们把这破案子收尾。”

领导走时,瞥了一眼桌角的李国庆。

“这怎么还铐一个?你谁啊!?”

李国庆试图站起来,差点儿掀翻了办公桌。

“我就是水警支队的。”

支队那边打过关照,李国庆才从派出所出来。

夜黑透了,雨水横泼。

李国庆满身的泥浆回到水警支队,他蹲在值班室抽烟,一根续一根,等着雨停,等着天明。他准备着,亲手把那根涵管捞上来,然后葬了那盒骨灰,给这10年划上句号。

天刚敞亮,李国庆已经忙开了。昨天下了几遍雨,石臼湖涨满了水,支队派来一辆巨型的沙船,16个潜水员忙到天黑,摸准了4截水泥涵管的位置,沙船上的吊机将它们吊了上来。

李国庆亲手敲裂了涵管,里面灌满了水泥和石灰,每一截管道里都封着一段尸骨。最后一截管道里是两条腿骨,一些铜币从骨头下面散落了出来。

李国庆捡起一枚。是游戏币。

常莉

火烧云的傍晚,一个秃头坐在院门口的梧桐树下,后背靠着一只大油桶,美滋滋地吃酒。院子里码着几个废品堆,一颗栀子树的花开了,香气漫溢。常莉在厨房,烧滚了一锅菜籽油,炸花生米。忙了一会儿,她端着花生米,走出来,往秃头的面前一摆,又去泡茶。那是好茶,名字说不出来,叶子瘪长,泡开后青溜溜的,很润嗓子,抽烟的人要多喝。男人吃得开心,喝得到位。常莉问,还想吃点什么?秃头说,再来一碗面条,加猪油,加小葱。常莉说,你要求可真多。不一会儿,她便端了面条出来,秃头吸了几嘴,神情舒坦,靠在椅背上抽烟。常莉说,吃好了喝好了,离不离吧?秃头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离什么啊?”。常莉往后退,秃头贴上来,“离什么啊?!”常莉大声说:离婚啊!你不是答应了。忽然一声窜响,秃头的手背像鞭尖一样,甩在常莉的脸上,一下、两下、三下…….不知多少下。常莉跌跪在地上,面孔肿得老高,嘴巴淌血。

“你是不是去圩区了?是不是又去看那个水警了?!”

秃子一步步地逼近,常莉躺在水泥地上,白昼的余温烘焙着她后背上的烟疤。

秃子鼓了腮,咬牙切齿地说:我他妈也很高兴,我资助了那么多年的大学生有了出息,回来当了水警。这他妈是来灭我的吗?

他揪起常莉的头发,咆哮着:你说,你说他是不是来灭我的?我死了,你们两再凑成一对儿,是不是啊!

常莉的眼角挂下来两行泪。

“你他妈去照照镜子,你瞅瞅你这个样子!”

秃子拽着常莉,到了一面废弃的路角镜前,镜子里的常莉满面孔都是伤疤。

两年前,秃子把常莉收集的一麻袋课本卖进了鞭炮厂,她疯了似的去寻。那个麻袋里,有李国庆帮她补课时撂下的本子,还有她读到初二的所有课本,还有老娘给她买的硬面抄,她一个字都没舍得写。她连夜往鞭炮厂跑,但厂里已经把课本都拆开了,卷进了流水线上的炮仗里。从那之后,镇上哪里有红白事,常莉就往哪里去,她捡炸开的炮仗,带回来拆解,从中寻找自己的课本,然后蹲在家里搞拼图一样得仔细,试图挽回损失。有一次,她捡到几枚哑炮,拆解时,有一只忽然就炸了。

常莉双手捂住自己这张破碎的脸,她没法儿面对路角镜里的自己,泪水从她的指缝里滑出来,她哀求着:你放过我吧,我跟你搭了这么多年伴儿。

秃子咆哮道:他妈的,谁放过谁啊?!当初谁叫我去杀人的?!谁叫我去帮你老娘报仇的?!谁!

常莉永远忘不掉老娘投湖的那个早晨,她有时不能理解老娘,熬到自己上了大学,娘俩都能上岸;常莉有时又很能理解老娘,那天的几桶粪,就是压垮老娘的最后一根稻草,也或许老娘本来就没有轻生的念头,只在湖水里游着游着,就想自己给自己放生。

常莉认得那个领头泼粪的女人,她的男人是个老好人,会修柴油机,谁家渔船上出了故障,他总去帮忙。他们家也是渔猎的好手,常年丰收,有时会把小鱼小虾送进老娘的船舱。但常莉那时候还小,她识不准男人的复杂性。她不敢相信,这样的老好人也是个色鬼,竟是害死老娘的导火索。

他们家有个儿子,很宝贝,吃奶都吃到六岁,身子骨还是消瘦,挑食挑得厉害,爱钻游戏厅,去了又总被岸上的孩子欺负。

常莉把他引来废品收购站时,他口袋里还揣着十几个游戏币。她是看着他死去的。杀掉仇人的儿子比杀掉仇人更解恨。秃子用一把尖刀插进了男孩的脖子,刀太快了,血跟喷泉似的,飙出来的声音好恐怖,“嘶嘶”,常莉这辈子都害怕听见这个恐怖的声音,家里的任何一根坏掉的水龙头她都不会靠近,哪怕要水漫金山。男孩立刻软下去了,他才15岁。倒下时,口袋里的游戏币散落了一地,前一分钟他还在问常莉:这儿真有人卖了一斤的游戏币么?我真可以用收废铜的钱买下它们吗?

“老子一天不死,你一天别想离!你一天不给老子下颗蛋,你一天别想自由!”

秃子松了手,常莉趴倒在一堆废品旁。秃子1963年生人,比常莉大16岁,05年,他已经42岁,盼儿子盼得心慌。

常莉还在哀求:你放过我,我只要你放过我。

秃子返回来,又揪住常莉的头发。

“你是不是皮痒了?!老子帮你杀了人,你还想脱身?去找相好的,去找自己中意的!我俩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常莉有气无力地说:你放过我吧。

秃子抽掉皮带,猛抽她的后背。

“我放过你!我放过你!我放过你!”

不知抽了多少下,秃子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把皮带一丢。

“我可以放过你,但我保不准把那个水警弄了。我怎么供他出了头,就怎么再把他丢进湖里,跟丢那个小男孩一样,分成4段,封进水泥涵管。”

常莉抱牢秃子的双腿,哀求着:你放过他,你放过他,我跟你跟到死。

秃子说:上回是你叫我杀了人,这回,我得叫你杀个人。弄完,我帮你处理。

这算作我俩之间的契,期限就是等我死。你现在的脸已经毁了,你把名字也改掉。在我死之前,不能跟他有半点瓜葛,我会将这张契带进棺材里。不然,就让你这个当水警的心上人,亲手抓你。

常莉又成了一只胆怯的兔子,肌肉和骨骼都在隐隐地发抖。

又一个酷暑天,废品站门口的那只大油桶不见了,镇上的很多人往圩区跑。有人在喊,圩区死人了。一些端着西瓜的小孩子也在跑,西瓜上黏来一群苍蝇,惊动了几只草丛里午睡的狗。

常莉戴上一顶渔夫帽,也跟了出去。秃子正在午睡,正在享受一个静谧又无所事事的午后。他的躺椅下面撂着一把锯,刚做了清洁,擦得程亮。

堤坝上好多人,她挤进了人堆,看见自己的心上人,正从湖中心飞驰过来。

李国庆

傍晚,又来一阵暴雨,湖里早都拉响了防洪的警讯,湖堤上也搭建了观测用的帐篷,安排了守夜的值班员。

李国庆往古柏镇去,前一天湖里冒出来几条大青鱼,李国庆托人给张娟捎了一条。今天她做红烧青鱼,喊他吃晚饭。

湖里捞出碎尸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小镇,李国庆一路上都听见有人在议论,“封在水泥管子里头呦”,“听讲年纪不大,蛮小的,不到18呢”,“不晓得谁家的小孩?活着,老早都娶过老婆了”……还有人直接拦住他就问:李法医,案子进展咋样了?

他蛮烦的,加快脚步,到了张娟的店门口。门却关着。他敲了几下门,门才开了条缝。

“怎么关张了。”

“脑壳子疼,想躺一会儿。你回去吧,我今天不想烧饭了。”

张娟又把门拉上,李国庆敲了敲门。

“我这两天不过来了,湖里有事,要值班。”

屋里没回应。

“你把门窗都关紧,这两天有特大暴雨。”

仍旧没回应。等李国庆转身要走,门敞开了,张娟忽然拦腰抱住李国庆,双臂死死箍紧他的大肚皮,好像要把自己嵌进他的肉里。

李国庆绕过来,也抱紧了她。

“你今天怎么了?头疼要吃药的……”

张娟吻过来,吻得李国庆喘不上气。

屋顶上响了一声雷,暴雨来了,街道处处跳起水花,狂风撕扯着南窗外头的古柏,枝丫上的红绿布条在风中飘甩。

李国庆搂着张娟,两人倒在床上,屋里如同深海,一只飞蛾正在撞窗。李国庆绕出一只手,想去拍死蛾子。蛾子亮出翅膀,上面有一对儿骇人的眼睛。

这种飞蛾,遇到危险便亮出翅膀上的仿眼,威慑敌人。

张娟却抢先拉开了窗:“让它飞走吧。”

雨水潲进窗,雨滴打湿了她的面孔,闪电又从窗前略过,照亮她红润的眼睛,立刻又熄下来。她阴沉着,连脸庞的轮廓都触探不到。

“你今天到底想些什么?”

“我希望洪水过来,末日过来。我们就什么都不要再想。”

从张娟店里出来,李国庆在湖里待了两天。案子渐渐有了眉目,尸源也确定下来,是溧水镇的人,20年前失踪,才15岁,父母以前是渔民,安置到岸上后,就跑会场。

跑会场就是做集市的生意,全县的乡镇每年有好多个集市,农历二月八、农历三月三、农历五月五、农历九月九……

这对丧子的夫妇买了一些充气的滑梯、城堡,还有装小孩儿的巨型水球,在集市上做游乐儿童的生意。两人每年要跑十几个会场,一边赚钱一边寻子。20年过去了,夫妇二人早都落了单,丈夫几年前因病埋进了公墓,妻子也因中风,进了养老院。

来认领尸骨的人,是死者的亲舅。这人驼背,脸上的法令纹刀刻的一样,面相不善,带着一条金手链,说话或者抽烟,都扬着这只手。按道理,李国庆没什么必要搭理这个人,但他心中那个期盼了10年的句号,尚不完整,两个死者的身上都带着游戏机币,这是他心中极大的一个问号,一座高山似的,阻碍着那个句号。

“他娘的,两个人也不认得,他为什么要杀兵兵?我是想不通。这个狗逼东西,要不是死了,我肯定给他撂进粪坑,呛死。”

驼背男蹲在湖堤路的柳树下,李国庆递过去一支烟,他摆手,要抽自己的,掏出来一包中华,李国庆给他上了火。

湖堤路上是成排的古柳,巨根已被湖水泡烂,但依旧郁郁葱葱,人从那儿穿过,脸上总被蛛网黏住。

李国庆看着胀满了水的湖面。

“你家小侄子,活着,小孩都老高了。”

“是的哇。可怜我姐和我姐夫,要不是丢了这小孩,早都进城里买房了,现在一个走了,一个废了。我还不打算跟我姐讲实话,她那情况,受一番刺激很可能挂掉。太惨,谁摊上都承受不住。”

驼背男一嘴一嘴地抽烟,李国庆从口袋里掏出那枚游戏币,递给他。忽然传来一声嚎叫,声音裹着烟雾,从驼背男的鼻孔里钻出来。他在哭,却没有泪,面孔团得难看,哭声听得李国庆头顶心发紧。

“兵兵太可怜。以前他家在渔区讨生活,我没事就带他上岸,往游戏机厅钻。我姐为这事没少跟我吵,我觉得小孩子还是该玩就玩,别个个都指着教育出头,那是百里挑一,花大价钱摸小奖,很不划算的事。玩得好的小孩,到社会上都不会太蹩脚。”

说完,驼背男续了一支烟,李国庆又贴过去,对了火。

“我姐那年也倒霉,怪我姐夫不是东西,出去偷了口腥,那女的也不干净,是渔区的船妓。我姐就引着人去泼粪,打骂那女的,谁知道这女的就投湖了。后来兵兵丢了,有人看见他是跟那个船妓的女儿走掉的,警察各种找,我们也翻了天一样地找,兵兵没找到,那个女孩也消失了。渔区的人就说是报应。”

李国庆听到这儿,一惊,问:

“那个女孩叫什么?”

“我记不清,好像叫莉莉,她老娘以前在红堡,你在湖里做事,肯定晓得红堡。红堡都被打掉多少年了。”

李国庆问:是不是姓常?

“我不清楚,我不在渔区生活。你应当比我清楚,你好歹以前是渔区的。”

李国庆下班前,驼背男喊了不少人来湖堤上,这伙人去一个龙王庙里放鞭炮,驼背男为侄子放了千声响,瓢泼的大雨中倒也响了几声。

李国庆被几个水警带去喝酒,喝到雨停,起身回去,脚底心抹了猪油似的,摇摇晃晃地走在路上。

他走到店门口,见卷帘门已经拉上,敲了几下又锤了几下,始终没人应。他打张娟的电话,那边竟然是“嘟嘟嘟”的忙音。

这会儿功夫,酒已经醒了大半,他就跑去卧室的南窗口。此刻,狂风大作,古柏的枝丫被吹断了几根,满地都是红绿布条。

他在窗口喊了几声,没人应,身体已经乏了,索性靠着那颗仙树抽烟,心里有种说不清的滋味,隐隐觉得不好。

他随手捡起几张布条,上面写满了祈福的心愿文:李国庆高考顺利,时间:1999年7月7号,祈愿人:张娟;李国庆考公务员顺利,时间:2002年11月9号,祈愿人:张娟;李国庆父母平安,时间:2011年9月9号,祈愿人:张娟……李国庆与张娟相爱一生一世、李国庆与张娟喜结连理、李国庆与张娟相知相守……

李国庆吓得往后退,他忽然回头盯紧那扇南窗,窗内无底洞似的,湖风正将满夜的黑暗一点一点往窗外吹。

张娟

暴雨停了一阵儿,车窗外黑沉沉的,张娟让司机把车刹在一片竹丛旁。司机从未接过这种远单,出租车已经驶出了县界,打表器上的数额超过了3位数。

“你还去不去市里了?你这个女人胆子真大,黑天夜里的,一个人跑这么远。”

张娟没吭声,她看着后视镜,雨夜的竹丛如同一股黑色的潮水,不断涌来。她双目紧闭,受刑似的,对司机说:不去了,送我去圩上。

司机说:这大雨夜里,圩上都是建筑工地了,你去那做啥?

张娟把车门一开,自己下来走。雷雨又来了,路面已经能开船。

司机说:你上车,你快上车,我送你。

张娟回到圩区,在湖堤上奔跑,心里响着一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正不停地唤她。暴雨一会儿走了,一会儿又来。圩区没了灯火,她往圩区的废船拆除点跑,那儿曾经是她的家,是她的起点,容纳过她所有的爱和悲伤的起点。

真有熟悉的声音在召唤她。

“莉莉!”

“常莉!”

“娟娟!张娟!”

她循着声,一步一步地涉过湖水。湖水冰凉,湖风回荡。那道声音正不停召唤她。湖浪前后冲刷着她,她拎着湿漉漉的衣服,慢慢地走向那道声音。

她有种预感,老天要给她一次命运的奖赏,救世主来了。耳畔响起的应当是拯救她、召唤她的声音。

李国庆

这个雨夜,李国庆仿佛受了命运的指引,撑着一条木划子,在湖里来回寻觅,大声呼唤:常莉!常莉!

他查了娟娟美容店的底细,店面的买卖合同上有个骇人的名字,叫蔡军。是他在病房里捶打的凶手。恍然大悟了。娟娟就是常莉。他什么都知道了。

他疯了一样地寻找常莉,本能地往湖里来。狂风袭来,湖堤上的柳条抽打着他。湖里涨饱了水,成百艘废船堆在一片湖滩上,湖水把那儿淹了,有一些尚未切割的船又像出航了似的,漂去湖心。

“常莉!娟娟!”

暗流涌起,湖水的情绪万分愤怒。

雨停了,湖水渐渐平静,李国庆似乎看见一个人影,湖水正在淹没她。她却很平静,一步一步地往水的深处去。

“常莉!”

他用渔灯照过去,人影的面目模糊。

“你来渡我的么?”

他回答不上这个问题,努力把木划子撑过去。

“我什么都晓得了……”

他把渔灯打向水警支队的趸船。

“你上来,我要带你去自首。”

张娟迟疑了一下,还是一脚踏到船上。李国庆摇桨。

“那一刻,你晓得什么勾着我?”

张娟坐在船舱里,黑云盖住了她的脸。

“什么?”

李国庆奋力地摇桨。

“我其实早都逃出了县界……我直觉好准,我就知道你在这儿寻我,你的声音一直在我耳朵里响……再往前一段日子,还是这种直觉,其实蔡军去自首时,我是知道的……我可以在更早的时候,躲你躲得远远的……蔡军死了,什么也查不到我……但我一直听见你的声音,寻找我的声音,我就一直向你靠近。”

李国庆沉默了一会儿,继续摇桨。

“我其实有些天真。蔡军自首时,他让我放心,他不会供出我……他这一辈子得了两场大病,前面一场肚子里有瘤,后来没了大碍,这一次却是绝症。他以前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猛人,但害病后连一把汤勺都拎不动。他知道快要束缚不了我了,就提出来让我开店。他知道我十分关注你,那家按摩店都是他高价盘下来的。”

“我真的很天真,我以为蔡军在成全我们。但其实,他就是在设定我和你的结局,在考验我跟你。他完全可以把那具女尸封在水泥涵管里,但他却故意塞进油桶……他当年早都设好这个局面。那个油桶里的女人是我跟他一块儿掐死的……是一个经常来门口讨食的流浪女。我其实下不来手,但蔡军强暴她、饿她、拿烟头烫她,折磨到我看不下去了,才决定帮她解脱……”

“我恨蔡军,蔡军其实也恨我……为了不跟他生孩子,我自己去切了输卵管……如果我帮他生个孩子,结局就不是这样……”

张娟已经没了泪,话都讲尽了。

“那个女的怀了他的孩子,你们那件事,等于一尸两命。现世报,怪不得绝后。”李国庆回了一声,正憋着劲,拼命摇桨。

张娟沉默了一会儿,又讲:

“我还在想,你当水警……我就当水警老婆……后来,我就想,自己终归命不好,倒不如帮你读完大学,我也沾一些成就感……这当然也有些天真,因为我想,有天我自由了,你晓得是我帮过你,我们那段学生时候的缘分就不会断……很天真吧……不过我觉得现在也将将好……我俩在一条木划子上……现在,我的整个世界,也都在这条木划子上。”

李国庆终于眼热了,停了桨,瞧向远处。

“我早都不是水警了,但我现在晓得了你做的所有事……这又叫我怎么感动……”

张娟不吭声。

“我这些年都在做同一个噩梦,梦见一个面目模糊的女人一点一点地沉入湖底,我有时想,这个女人的面孔到底是谁……想不见就是你,你变得早都让我认不清了……”

张娟不吭声。

“你也晓得眼下什么都不可改变……谁也不是谁的救世主……我还是要送你去自首。”

张娟沉默。

一段静默的时间过去了,一轮红日正从湖心跃起。李国庆不知摇了多久的桨,总算靠近了水警中心,双手已在发抖。

“你抱一抱我吧。”

张娟琢磨透了什么事似的,神情像得悟又似受刑,扑去李国庆的怀里……水鸟成群地飞来,鸟声惊人,晨雾拢来,薄纱纺的雾气中传来一声巨大的落水声,空剩一个孤影,在湖心恸哭。云层前仰后合,一朵彩云浮出,日头抬升,彩云伴着孤影,向远处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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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虫安

故事高烧患者;本人写作箴言:努力讲好故事的人必定会成为善良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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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时间说真话
2024-04-21 21:18:23
2024-04-23 18:22: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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