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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 | 争当村官的千万富翁,被自家人出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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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长被抓后,大伙儿都说前治保主任的媳妇儿厉害,大家联名上访都没把人治住,她一个小学没毕业的娘们儿直接就把村长给送进去了。

本文系网易“人间”工作室(thelivings)出品。联系方式:thelivings@vip.163.com 

 本文为“风雨五爱街”连载第10篇。


1

2010年的一天,老韩来我档口,让我下行先别走,“一块儿到外面喝点儿”。

老韩黑瘦,是苦出身,穿衣戴帽不怎么讲究,那时在五爱街常能看他大夏天跑到厕所去拿凉水洗脸,出来时一条裤腿挽到膝盖,另一条裤腿耷拉到脚面上,衣服前大襟也常半扇塞进裤腰,半扇露在外面。他这人走路爱踢踢踏踏,肩膀一高一低,如果不认识,冷不丁地打照面,很难想像他是一个千万富翁。

相识日久,老韩又虚长我挺多岁数,他说话我不能不给面子,于是我当场应承下来,问了句:“还是那事?”

老韩含笑点点头,肯定地说:“还是那事儿。”

我俩说的是一宗事——年近半百的老韩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和目的,想回老家去竞选村长。当时我不能理解,只觉一个村,巴掌大的地方,哪有在沈阳城里做买卖、挣小钱、喝小酒、捏小牌舒坦?我稍带脚地劝过两句,但老韩意志坚定,还放出豪言说不达目的不罢休,这次选举,要我们去为他站脚助威。

有一段时间,在五爱的老板圈子里“互相捧臭脚”蔚然成风,以显示各自在世面儿上混得不孬。老韩回村呼朋唤友,也是这么个意思。毕竟,如无意外,在未来的3年里,他很可能成为那地方的“封疆大吏”。

老韩老家在灯塔某村,从沈阳开车过去一个钟头。这天下行后,五爱市场的一行数人各自驾了车,浩浩荡荡地上路了。

进村时,村民们纷纷驻足观看这条拉风的车队,有人两腿不停地朝前挪步,目光却紧紧地粘在车身上。我给同伴老杨打电话,问他有没有明星出场的感觉,老杨哈哈大笑,连声说“有”。

老韩家居于村东头,地势较高。据老韩介绍,有一年村里发大水淹了好几条街的人家,他家这趟街却没事,“是风水宝地”。从前老韩家里头穷,只有两间破瓦房,后来他在五爱市场挣下钱后,第一件事就将邻居的房子买下,顺带把自家老房也翻了新。

我们一行人将车停好,进了大门,才发现老韩家的院子极其宽敞豁亮。院中间是水泥抹的过道,两旁栽了些常见的月季、鸡冠子,还有一种叫“胭粉”的花。我们去时正值秋冬之交,花草早就谢了,一截截枯败的花枝颓然地立着,败叶杂乱地散落在地上。

老韩的父母并不知道儿子要带那么多人回家,兴许是头回见这样大的阵仗,一时有些懵,缩脖袖手地从屋里跑出来迎,之后又问老韩:“咋不打个电话告诉一声预备饭呢?来这些人,是有啥事是咋的?”

未等老韩回答,大门口传来人声。我们循声望去,是一个中年男人。他身穿麻黑色休闲装,脚踩一双浅口休闲鞋,手里拿了把带“BMW”标志的车钥匙,气度一看就不像普通村民。

老韩迎了上前去,两人的手握在一起,脸上都花花笑着。那人声音高,问道:“韩老板整这么大阵仗,家里是有啥事儿是咋的?”

老韩声儿也不低,回答:“咋的?你要随礼啊!你也不总回来,你这大忙人,家里没事儿也不能轻易露面啊。”

此时,两人的手已分开,各自无意识地摆弄着手里的车钥匙。老韩请男人进屋,但男人却拒绝了:“站这儿说一样。这不村上要改选了嘛,我大哥家,你大侄想干,你老韩家一大户也不少人,这票可不能落在别人家。”

老韩听后一怔,随即哈哈大笑:“我大侄这么年轻,你那么大的事业,总让他在村里混啥?能有啥大出息!倒是你老弟我,这么多年来一直漂泊在外,现在老了,快干不动了,想回来在村里谋个差事混碗饭吃。你不来我还想去找你呢,你们老李家在这儿也是一大户,咋样?支持支持老弟?”

男人听后也是一怔,但旋即微微一笑:“韩老板,这是钱挣足了还想回来过过官瘾,当当土皇上啊!”

“村长多大官?你李老板是看不上,你要是真想当,哪儿有你侄儿的事?这么的,除非你想当,我甘拜下风。”

当那个“李老板”探清老韩竞争村长这事儿是不容商量的以后,脸上反而淡定不少,他不以为意地摆摆手,大大咧咧地说自己岁数大了,没那雄心壮志。最后,他再次确认:“韩老板,这村长(的位置)还非得跟我侄争一争呗?”

老韩仰头又是一顿哈哈大笑:“你得让你大侄让让我,论理,他还得管我叫点啥呢。”

李老板不再废话,转身告辞,老韩的母亲追出来,一直把他送到大门口。

2

李老板前脚刚走,老韩一抬手腕看了看表,又打了一个电话。之后,他踌躇满志地背着手,缓缓踱出院落,站在门口指挥大家挪车:“再往上停停,一会儿来车。”

我走过去问他:“韩老板,你这葫芦里卖的究竟是啥药?你让我们来站脚助威,是到选村长的时候了吗?”

老韩微微一笑,说自己不打无把握的仗,要竞选就一定得选上,不早做准备,就该让别人捷足先登了:“你看见刚才那小子吗?姓李,原先也是这个村的,后来开了个水泥厂发了大财。他也看好村长这个缺儿了,他侄儿想要竞选。”

我不理解村长这种九品芝麻官有啥当头,这时,也在五爱市场做买卖的老杨凑过来说:“妹子你不知道,这两年村长好当,‘外落’也不少。这些年城乡建设快,听说这村马上又是占道又是占地的,到时候都是村上跟对方谈,谈多少是多少。老百姓知道啥?到时候给老百姓补多少那就是多少,爱要不要。肥缺。”

我笑笑没说话。我老家也是农村的,这种事听说过,但没有亲身经历过。我认为人挣钱最好还是凭本事,清清白白的好,不然那钱不定会以什么方式花出去。

老杨继续解释:“你看着五爱街这两年的买卖没?不好干啊,跟以前没法儿比,老韩这步棋走得对。”我知道,老杨能到五爱市场做买卖,借了老韩不少光,自然处处向着老韩说话。

这时,远处传来“隆隆”的汽车声,老韩脸色一舒,忙闪到门边,我也抻长了脖子想看个究竟。只见路口驶来一辆大货车,很快就停在老韩家门口,车上跳下两个人,其中一个面色黑红的男人喊老韩“三叔”。

这人叫小武,和老韩处得挺亲热,都顾不得休息一下,就要去喊人来帮忙卸货。货车司机松绳的动作十分麻利,他“忽拉”一声掀开苫布,只见一整车米面粮油摞得规规矩矩、整整齐齐。众人七手八脚卸完货,老韩家的院门口登时堆起了一座小山。老韩告诉我们,这些面粉粮油是按村里的户数买的,“一户一袋面、一桶油、一盒带鱼”。

他想让我们开车帮着分发,“瞅着体面”。

大伙儿分好路线,各车载一个姓韩的本家带路,就浩浩荡荡地出发了。跟我车的是一个二十啷当岁的小伙子,嘴挺甜,上车就管我叫姐。一开始他给我指道儿,后来我干脆让他开车,村子人也不多,路也好,我俩就一边开车一边说闲话。小伙子说自己在灯塔给人卖貂儿,平常也不在村里,“现在有点儿能耐的年轻人谁在村里待着啊,要不上辽中打工,要不上沈阳”。

到了地方,小伙子挺会来事儿,让我别动弹,“这事儿我直接给办了得了,乡里乡亲的我还认识。”

我觉得不动也不好,给老韩撑脸面嘛,就跟着下了车。小伙儿将后备箱打开,拎出礼品,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妇女奔出来,眼睛瞅着我,却问那小伙:“干啥呀这是?你买的?这谁?快让到屋,挺冷的天。”

“妈,我三大爷不是要选村长嘛,挨家挨户给发,我寻思先到咱家。”

我这才整明白,原来小伙子是先到自己家来放东西。他回头跟我解释:“姐,反正也是发,我合计先可自己家人来。”

中年妇女拎着油,小伙子拎着面,母子一前一后进了屋,后来小伙子又回来取了一回带鱼,他妈却没有再出来。

我叮嘱说:“咱别辱使命啊,再嘱咐一句到时候选谁。”小伙子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说:“姐,本家,我三大爷选村长,不给东西也得选他。”

紧接着去到第二家,小伙子站门口吆喝:“二嫂子,快出来,有好事儿。”

又一个中年妇女披个薄棉袄出来,问有啥好事儿。

“我三大爷,韩连发,选村长。你家几票啊?都选我三大爷啊!这是我三大爷让给送的东西——面、油、还有带鱼。”

那女人回头叫了声家里人,不大会儿从屋里出来个中等身材的男人,只穿了个棉坎肩。小伙子干活挺滑,拎了带鱼和油往里走,让男人自己扛面,他边走边说:“二哥啊,到时候别填错了,韩连发。”

男人嘿嘿笑:“你放心吧,吃人家嘴短,拿人东西了还带不选人家的?”

之后是第三家。这家的房子低矮老旧,只有个岁数挺大的寡老太太。我把油拎进去,小伙子告诉老太太好几回“韩连发”,老太太耳背,一直问:“什么发?谁发的?村上啊?不能啊。低保也没有我啊。”

后来小伙没办法,只能说先走,“等选举的时候我再来告诉她一遍,到时候不行,把票帮她填好”。

我大吃一惊:“这也行?!”

中间我们回去老韩家门口补了一趟东西,送到第十家的时候,我才知道这家的户主竟然是现任村长。村长的觉悟还在那里,倒没说啥,但他媳妇儿可不是省油的灯,把东西收了就追出来骂:“美的你!选韩老三?我家爷们儿连任呢还!人还没死就上门号丧,咋想的?”

小伙有些懵:“你要是不选我三大爷,那把东西退给我吧。”

村长媳妇儿老母鸡似的就朝他扑了过去,小伙子连忙躲闪开,扑空的女人露出鄙夷的目光,朝地上狠狠“呸”了一口:“美的你!你亲自给送来的,也不是我上你家偷来抢来的,进了我家的东西,你说拿出去就拿出去?”

村长出来了,坚持让媳妇儿把东西退回去。但她坚决不退,手指头恨不能一路戳到老公的额头上,大声骂道:“别人当村长,你也当村长,人当三年当年脑满肠肥,你可倒好,分地把坏地留给自家,低保说给我娘家兄弟拿下去就拿下去了,你连个屁都不放!一分钱不占,谁说你好了?两头不落好,镇上的镇上的没交下,村里这些人你能交得下?我看重新选举的时候有没有你一票……”

小伙子还想理论几句,让我给拦下了:“算了算了,老韩也不差这点东西。”

后来,我私下问小伙子:“听那意思,上任村长挺办实事啊?”

小伙子说是,当初分地的时候村民都想要好地,整得狗咬吵吵的,有人嫌分的地不好,村长主动把自家的地让了出来。等到了村里上报低保户的时候,大家争得更凶了,村长小舅子家不宽裕,家里有个残疾人,还没儿子,丫头出阁后日子不好过,也帮衬不了娘家,就想申请低保。但村长临最后还是把小舅子家的低保名额给拿了下来,为此脸上还挂了彩,估计是被媳妇儿挠的。

小伙子感叹:“他媳妇儿那人恶,不过恶是恶,但讲理。”

东西送完,老韩请大家去镇上吃饭,我回到家差不多是半夜了。第二天上行,有人调侃老韩,叫他“韩村长”,老韩也不客气,给人递烟说,这事儿差不多十拿九稳了。

“选上了还做不做买卖?”有人问。

老韩说:“咋不做呢?谁嫌钱咬手?买卖和村上的事儿我可以兼顾,再说我儿子、媳妇儿不都在五爱街吗?”

大家就捧着老韩唠,说他是“杠上开花”,官商两道都好使。还有人要老韩请客,老韩也不推脱,说选上了肯定请,地方由大伙儿定。

又过了十来天,老韩又请我们吃饭,说自己本来还担心那个李老板要争,没想到他们的动作并不大。

“抠,兴许是舍不得钱。”老韩端着酒杯,笑得满面红光,“我不差那几个钱,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舍不得媳妇儿套不着流氓!”

大家也就顺情说好话,提前祝老韩升官发财。

3

选举的日子近在眼前,老韩提前把摆酒庆祝的饭店都订好了,只等结果宣布后,放挂一千响的“大地红”,好好热闹一场。

此前有人提议买礼花,但马上就有人提出反对的意见:“大白天的就是听个响,放花看不真亮(清楚),没什么大意思。再说,花一放也就落了,意义不好。”老韩对那后半截子话表示十二万分的赞同。

选举那天天挺冷,老韩不慌不忙,踩着点儿回了村,我们也应邀跟他一起去壮门面。村委会前面的小广场上人不少,可能是冷,大多数人都袖着手,也有的将手插在棉袄兜里,脚来回地捣换。老韩把车停在人窝外边,大家拿眼瞅我们,神色不一。

几窝妇女围在一起,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像选村长的拉拉队。还有临时抽调过来的警察,都穿着深蓝色的警服,据说,这次选举还有镇上的人过来监督。

老韩下了车,我们也纷纷跟过去,这时脸膛黑红的小武气喘吁吁地挤过来,面色挺急地喊“三叔”。

老韩故作从容,轻声回了句:“啥事儿,又没火上房。”小武的面色更急了,他凑到老韩近前耳语了一句,只见老韩瞬间变脸:“真的吗?你咋打听着的信儿?”

“刚知道的信儿,要是不跟我好,XX都不能漏给我。昨天晚上办的,一家这个数,没给东西。老韩家让给跳过去,瞒得严丝合缝,一点儿风没漏。XX家昨晚就研究了,说他家一共5票,只投给你1票,也算对得起你那袋子面了,老李家给的钱多,肯定得多给人家投票。”

老韩骂了一句,皱起眉头问:“现在来不及了吧?”

“现在来得及啥?镇上的人也在,警察也在,不能整太明啊!”

小武说完,老韩抬起头,微微眯起双眼,有些不知所措。

这时,老杨捅了我一下:“还真让人给截胡了。”

我不知道该咋评论,只能感叹道:“要我说啊,费那劲,非得回来竞选村长干啥?”

老杨穿得少,鼻子冻得直吸溜:“你可不知道,村官都肥着呢。我老家那村子穷得叮当山响,那村长当了多少年,刚下台,全家立马就搬镇里了,买楼了!哪儿来的钱?工资?呸!不可能!”

这时,老韩脸阴阴地凑了过来,说老李家挺贼,昨晚一家给送了500块钱拉票。我粗算了一下,这个村子至少有百十户,这一夜老李家最少往外送了5万元。

不过,我又有些疑惑:韩家在当地是大户,老李家发钱,做得再滴水不漏也应该有个响动,咋就一点儿风声也没传出来呢?

没多久,一辆宝马从村道上开过来,老韩见了,脸色变得更加难看。我们第一次来村子时见到的那个李老板停下车,迈着小方步直奔老韩,大老远就笑,笑得意味深长。走到跟前,李老板伸出手,老韩有些不情愿,但还是跟他握在一处。

老韩说:“你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啊。”

李老板哈哈一笑:“咱哥俩谁跟谁啊,哪家当不都一样吗?”

俩人各怀心事,前后脚往村部走,我们好热闹也跟了过去。进去以后,有个干部模样的人跟他们打招呼,还发烟:“两位大老板没事儿也给家乡投投资。”

我嘿嘿一笑,小声跟同伴说:“这不都给投资过了吗?不过这资兴许打水漂,响都听不到一个。”

因为我家很早就离开了村子,我没见过选票长啥样,只见一个村民领了票,我就凑了过去抻着头看,村民却把票掩起来。旁边的热心人给我解释:“都不让看,不许来回问,谁选谁就各人心里知道。”

我频频点头,嘴上说“挺正规啊”,心里却在笑:“你们的选票不是都让人拿钱买了吗?这戏也就作给镇上来监督的人看看。兴许镇上来监督的人也知道这葫芦里卖的是些什么药,只是看破不说破罢了。”

又有一个村民领了票,由于是刚领的,票上还是空白,就没捂着盖着。我急瞄了一眼,发现那票上字儿挺多,上边待选的职务有村长、会计、妇女主任啥的,后边是竞选者的姓名。光村长这一栏,好像有3个人竞选,除了老韩、李老板的侄子,还有现任村长。

一抬头,老杨也进来了,他手插裤兜,端着两个肩膀头子,我俩眼神一对上,他就小跑过来问:“咋样?”

“吃饱了往上漾,看结果,说啥都白搭。”我答。

老杨开玩笑说,现在这事儿整得太儿戏,不像是选村长,倒像是聘闺女,“谁家给的彩礼多就聘给谁”。我说,聘闺女也有不看钱看人品的,“钱再多不给你花也白搭,就看村民咋想了”。

老杨贼头贼脑地瞄了一眼老韩,笑笑说:“你看老韩能当官?老韩要是真当上,也是个贪官儿。这还没当上村长呢,先想着咋捞村委会的钱。选不上也挺好,不然过几年没准儿还得进去。”

我笑着让他小点声:“老韩也没少投资,这要是没选上,好几天的货都白卖了。”

大家说说笑笑,时间过得很快,没一会儿,村委会就开始拿大喇叭唱票了。看到一半,我们就出来了,因为李老板侄子的票数已经过了半数,老韩没戏了——老村长更没戏,稀愣的就10多票。

出来以后,老韩朝地上狠狠吐了一口唾沫,恶狠狠地说:“谁给钱管谁叫爹,真他妈的贱!”大家没吭声,有人安慰老韩:“这破村能有啥油水?拉倒吧。再说3年任满还有机会。”

4

铩羽而归的老韩重归五爱大市场,又有人给他出主意,说可以去竞选村书记,“只要镇里任命,村民中的党员过半数同意就能当”。

老韩重燃信心,开始活动。这次他吸取了失败经验,行动得隐晦而低调。据我所知,他直接给村民们甩钱,一人3000块。但是镇政府那边他咋运作的不知道,老韩对此一直讳莫如深。

我觉得,老韩连村长都没“运作”上,证明他道行还是差那么一点点儿。领域不熟,套路不明白,横里硬插进去一杠子,容易赔了夫人又折兵——但这话我没法跟老韩说。

最终的结果不出所料,下了血本的老韩依然没有当村书记,至于问题出在哪个环节,老韩没提。

那时候,五爱市场一天一个变化,一些人嗅到了低迷的味道,早早退掉档口或精品屋,在五爱周边租写字间开始干淘宝,其中有转型成功的,也有越转越不行的。当然,也有人不甘心转战电商领域,仍在勉力维持着实体生意。

老韩的生意不算太好,却又换了辆奥迪A8。大家嘴上恭贺,却都心知老韩这是瘦驴拉硬屎、倒驴不倒架。

一天,老韩又邀我们跟他一起回老家转转,我笑说:“你这是怕锦衣夜行,别人不知道你在外边发达了呢?还是怕别人不知道你选举失败了,你没伤筋动骨,仍旧是一条好汉啊?”我直说,没必要这样做,干啥吆喝啥,咱做买卖,挣钱是主要的,把钱揣兜里最实在。

老韩跟我认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知道我的为人,所以并没有生气,反而请我出去喝两盅。

我俩推杯换盏时,老韩跟我吐露心声:“你还别说,要不是心里有点儿窝火,我还真不能买这新车,就是想让那帮眼皮子浅的人看看。”

我给他满上,让他不要埋怨了:“这玩意儿就像买菜一样,哪家便宜上哪家,尤其是现今这社会,啥叫交情?啥叫人情?你在五爱干这么长时间买卖还不明白吗?再说了,你老韩不也想靠钱收买村民吗?咱顶天立地七尺的汉子,愿赌服输,没啥大不了的。”

老韩一仰脖干了杯中酒,几盅过后就有些上头,脸都红了。最终,他取消了开新车回村嘚瑟的计划,还跟我说买车后悔了,感觉有些没必要。

“啥有必要没必要的。”我说,“买都买了,你就当开它出去装大象了。你也知道,这世道眼皮子浅的人多,这是你的名片,也是你的行头,开这车出去,那也是一路火花带闪电的牛X。”

老韩笑笑,说我挺会劝人的。

隔年,老韩离开了五爱市场,在南塔那边开了一家洗浴中心。东北的洗浴中心都整得金碧辉煌的,老韩那洗浴中心也是,清一水的土豪金。他自己也是,大金链子、大金表都戴上,整个人站在阳光底下金光闪闪。

我贺他开业时,说老韩的品味越来越上档次了,他笑得红光满面,然后撸起来一只胳膊:“老三,不瞒你说,我脖子上戴这些都是真的,但这是假的。我总觉着金子到啥时候都保值,表这玩意儿就是一个看点儿的,还值那些钱?我让人在行里(五爱市场)买的,你看像真的不?”

我倒真没想到老韩竟能给自己整块假劳力士戴上,他要是不说,我可看不出来。

借老韩洗浴中心开业,五爱街这些熟人又聚在一处推杯换盏,都挺尽兴。老韩喝高兴了,官瘾就犯了,他把我们这些人都整到一楼大厅,然后开始给服务员训话,一讲起来就收不住闸。

刚开始讲咋地能当一个好员工,还靠点谱;接着开始讲他的发家史;再后又开始讲他当年多穷、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遭了多少冷脸子。越说越激动,几乎就要泪洒当场。

那时候,老杨也离开了五爱街,在铁西那边开了一家餐馆。老杨悄悄跟我说:“看着没?又犯病了,幸亏他没选上村长,要不没事儿就得把村民们集合起来痛说家史,不听还不中,谁受得了啊?给村民们整急眼了,不得拿大镐刨他?”

5

大约半年后,我去找老韩办点事儿,却见老韩办公室里有客人。那人脸膛黑红,我觉得面熟,后来想起,正是老韩选举村长时忙前颠后喊“三叔”的小武。他几乎没怎么变,长得挺膀,瞅着也实诚。

我进去时,小武站起来跟我点头,算是打了招呼。我说:“老韩你有事你先忙。”老韩摆摆手,说没啥事儿:“咱那事儿重要。”

我一听这话就明白了,老韩是想拿我当个借口脱身。于是就说事儿确实挺急,要借一步说话。小武识趣,起身告辞,走时跟老韩点头哈腰地说:“三叔,这事儿你得管,毕竟一笔写不出俩韩字。”

老韩挥挥手,说知道了。

等人出去把门带上,不等我问,老韩就开骂了:“还他妈的有脸找我来?当初知道老李家发钱都没给我信,还假装在最后时刻报军情,就因为人家给他塞了两千块钱!”说着,他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点上,然后愤恨地将打火机扔到板台上,身子往后重重一靠。

我“啊”了一声,就没再接口。他们毕竟是本家,我跟着骂不合适,只能保持沉默,不过心里还是感叹:现在这人,两千块钱就把自己叔给卖了。

老韩继续骂:“人都不跟我讲情,我也不讲那个情不情的了。当初净跟我讲钱,到用得着我的时候又跟我来提情了。屁情,没有情!一个地方出来的,有光就得给你沾啊,凭啥啊?”

我问到底是咋回事,老韩说,小武是他本家一个堂兄枝上的孩子,管他叫叔,但不是亲的。小武知道老李家挨家发钱的事以后,让人塞了两千块钱的封口费,小武琢磨着,把这事告诉老韩,三叔也不一定会给自己钱,就算给了,他也不能伸手要,况且老李家的人当时还暗示他,说以后村里有便宜事儿,肯定算他一份。

“你那叔也不是亲的,人家到时候真用人,肯定可亲的先用。再说,说要吃个低保啥的,你叔得注意影响,能让你占着便宜吗?我就不同了,竞选姓李的跟姓韩的还是竞争对手,到时候我提你低保,谁能说出啥来。”

“钱揣自个儿兜里才是真的,揣你三叔兜里人家乐意给你才给你洒点,你还得对人家感恩戴德的。人家不愿意,人家兜里的钱跟你一毛钱关系都没有。”

老李家那意思,自己能给小武的都是真实惠,结果小武的心就不止是活动那么简单了,而是铁了心投了老李家的“阵营”。听说,他把自家那几票都投给了李老板的侄子。

但后来,老李家根本没有兑现承诺,算准了小武不敢把吃里扒外的事儿说给别人听,总是往外支他,不给他办实事。小武一急,今天整出来一句,明天又整出来一句,自己把这些事儿都给抖搂出来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老韩很快就知道了,但是本家出的这么个后辈,他也不好说啥。反正也不常回老家,干脆装作不知道。

小武在村里没少吃哑巴亏,惹闲气,于是就想把李老板的侄子从村长的位置上拉下来。他要告人家是拿钱选上的村长,还说非得跟人家整出个大小头儿来。

“你说你是钱大还是有人?要钱钱没有,也没有后台,你跟人家硬刚,能刚过人家吗?”老韩双手叉着腰站在板台后面说。

我笑了:“他三叔不是有钱吗?”

老韩白了我一眼:“他办那事我能给他出头?有钱我也不能那么花啊,那我得多大脑袋。”

待老韩发泄一通,又把我们的事儿也处理妥当,我就起身告辞了。老韩送我到门口,拉开门,我们这才发现小武并没有走。见门开了,小武忙起身,目光殷殷地盯着老韩的脸,笑得极不自然。他手里拿着一个方便袋子,里面装着厚厚的一撂纸,应该是告状的材料。

6

2013年“五一”之前,我跟老韩聚了一下。那时距离他选村长已经过去两年多了。吃饭时,老韩说他们村的村长——李老板的侄子——出事儿了,“他被村上治保主任的媳妇儿给告了,说他强奸”。

其实村里人都知道,这俩人明目张胆地搞破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撑死了只能算通奸。最后撕破脸,是因为治保主任让村长给整了下去,他媳妇儿气不过,就把这事儿跟村长的死对头小武说了。

小武趁机煽风点火:“他在村上也不止你一个相好的,这是要扔下你搂别人去了,你还不整他?”

于是,前治保主任的媳妇儿听信了小武的主意,在一次幽会时,她开玩笑似的拿个利器当往村长身上划了两道,之后报警。于是,村长任期还没满就被抓了,据说家里“运作了”,后来还是判了3年。

我开玩笑,问老韩当初想当村长是不看上谁媳妇儿了。老韩笑了,说村长确实好当,“山高皇帝远,要不咋那么多人下了血本要去争?”

这两年,老韩他们村被占地,听说其中有猫腻。除了小武,还有其他村民来找过老韩,要他牵头联名上访。老韩签了字,按了手印,但并没有牵头。不过那些事后来整着整着就没了信儿,犹如石沉大海。

李老板的侄子实在太不着调了,当了村长后不仅偷鸡摸狗,甚至还弄出了人命。老韩说,一天他没事儿逗一个傻子玩,正好有个卖干豆腐的过来,傻子夸口说自己能吃十斤干豆腐,村长说:“你能吃十斤,我给你两百块钱。”

傻子一边吃一边夸村长,等吃到五六斤的时候就说吃不下了,但村长说:“你吃不了十斤,我可不给你掏那两百块钱啊。”傻子只好继续吃,最后竟活活撑死了。因为这事,村长赔了傻子家人两万块钱,可这事儿在村里连个议论的响动都没有。

村长被抓后,大伙儿都说前治保主任的媳妇儿厉害,大家联名上访都没把人治住,她一个小学没毕业的娘们儿直接就把村长给送进去了。于是,村里人给这个小媳妇取了个绰号叫“核武器”。

我笑出了声:“村民选村长时太儿戏,谁给钱多就选谁,那不是把自己小命递人手里,任人捏咕吗?老韩得亏你没选上,你要是真选上了,那治保主任的媳妇儿拿小刀片划的可就不是姓李的小子了。”

之后的几年,五爱的老人纷纷出走,散落于各行各业,我们见面的机会也越来越少。

疫情爆发后,老韩的洗浴中心就不营业了,这些年沈阳的洗浴中心多了起来,他的买卖一直在走下坡路,疫情的到来更是雪上加霜。

去年年中,我们聚在一起,老韩说自己赔得就剩下裤衩子了,当时老杨也在,他说自己“裤衩子都快赔没了”。

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老韩说:“不行你再回村里去选村长呗。”

老韩摆摆手,说现在不用选了,上头要求缩编减员增效,不设村长,只设一个书记,但增设一个副书记。主要是任命,但也需要选票,村里的党员过半数同意就能上任了。

老韩说:“原先是一个书记一个村长,现在是一个书记一个副书记,我文化少,到现在也没整明白,这咋就算减员增效了呢?”

老杨举起杯,让老韩住嘴:“喝酒喝酒喝酒,别唠那些没用的。”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作者:三胖子

编辑:罗诗如

题图:《一句顶一万句》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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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09 | 把她推向死亡的无性婚姻
连载08 | 被扫地出门后,她看清了爱情

连载07 | 五爱市场的陈世美,自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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