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易首页 > 新闻中心 > 热点新闻 > 正文

浮粱店:悲风沥沥人间苦,半湘街再无梆子声

0
分享至
他已抱了死志,要送你一份大礼。

本文系网易戏局栏目出品。

悲风沥沥人间苦,半湘街再无梆子声


前言

前两回,讲到卢磊一升了二等巡警,与前辈老陆日渐默契,认了义兄陈作新,亦与更夫老蔡结下情义。懂得为自己筹谋的卢磊一,置办了产业,开了间“新卢茶庄”,收了三个伙计;不仅如此,他还寻到了自己的爱侣——益隆行主母的丫头芬儿,风风光光地操办了人生大事。只是在乱世中,这一点现世安稳其实摇摇欲坠。卢磊一开始追查自己的身世,正是这一追查炸破了半湘街表面的平静……时代的风雨就要来了。

引子

浮粱店里有好茶,好茶招待有缘人,我是卢磊一,一个被阎罗王忘了的人。

前番说到光绪三十四年,我与芬儿结了婚,婚后但觉年月向好,巡警做着,茶舍开着,街面上趟得开,家中也安好。“新卢茶舍”开时,半湘街与德胜街口摆摊算卦的洪瞎子特特送了一张百解消灾符,帮我贴在堂屋门楣,讨了九角银去。我笑他,“竟不知你是正一派龙虎宗的,一向失敬了。”

“敢住凶宅,你也是厉害角色。”洪瞎子也笑,索性跳到天井,左手掐指变幻,念念有词,对空虚画。瞬间收了,转头向我,嘻嘻笑着,“平素与你要好,再送一套月君诀,驱邪化煞,保家宅平安。”洪瞎子并不瞎,学人戴了副墨晶眼镜充瞎子,近身一股墨臭,那眼镜竟是用墨涂黑的。

婚后,芬儿仍时常往益隆行里跑,我也不拘她。她初通人事,一颗心依旧懵懂童真,没一点主母的架子,鲤、鲫、鲵三人都敬她,我也是喜欢的。芬儿好吃零食,身上总带着紫苏梅、腌姜丝、清凉糕一任小食,油纸包着,时不时拿出来拈着吃,吃起来啧啧地,眼睛微眯,一脸满足。有孕后,不许她吃姜丝了,她还不高兴,嘟着嘴生我的气。

某日,芬儿从益隆行里回家,拉着我到里屋,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个翡翠玉牌。“太太给我的,说是我娘的遗物。”芬儿啧着舌,一脸慌张,半晌,又蹙着眉,“我没有娘,是太太家养大我的。”

我知芬儿是孤儿,两三岁被主母家收留,做了个家养丫头。如今竟平白地有了一件家传遗物,接过那牌来看,金钮金链做吊,碧绿的一只平安无事牌,顶上的浓翠里雕了两只蝙蝠,簇拥着一个足金錾嵌的心印万字符,手工极精致。

芬儿孝顺,不单对家主太太,对师父家亦是如此,心里总惦念着,每月总安排些粮油、家用送去,初时自己去,大脚丫头,活做惯了,几十斤的物件背上就走。后来有了孕,也闲不住,着李鲤背着礼,陪她一起去探亲。因跟公婆亲,也信了教,又拉着主母和店里三兄妹一齐皈依了,鲤、鲫、鲵三人还随她受了洗,只主母不肯,道她还信菩萨,七七八八信一堆,受了洗,怕其他神佛不开心。自此,芬儿每个礼拜日去城北基督堂做礼拜,风雨无阻。

这几年里,半托关系半使钱,我已翻遍长沙卢姓户籍,私下探访,竟无一户对得上。夜来烦闷,刚结完婚那会,当夜值便喊老蔡喝酒,某日说起此事,老蔡一拍桌子,“蠢宝,何不找我们,宝庆帮门徒遍省,寻个人,岂不比官家容易?”

官面上便是官想头,我竟没想到用这一层关系,凭一己之力瞎折腾,钻了个死胡同。唉,好歹是穷途有路,暗处有光。都是上帝的安排。

接着来说卢磊一的故事吧,他之当下,是我的过往,今天的我看昨日的他,竟如隔着雾几重、雨几重。

第一场

宣统元年,天下大赦。

年前,义兄陈作新回来了,要运作关系,又回行伍上去,卢磊一笑他,这做官的心倒底太热切。陈作新不以为忤,还带了个行伍中的兄弟到新卢茶舍做客,那人比义兄小着年纪,官阶倒在义兄之上,面黑、矮壮,行止官架十足,喝了酒好吹牛,“兄弟当年在日本的时候”这是口头禅,开口闭口都是省内大员,风评秘辛张口就来,宛如民间吏部。“岑大人与庄老有隙,也难怪,岑大人是大名鼎鼎的西林岑氏,荫生出身,靠父兄保举平步青云,实绩不可看。庄老可不同,诗礼传家,虽不是两榜出身,能得丁宝箴举荐,实有大才,经营湖南数十年,刚正不阿,又谨守清贫,有庄青天的美誉。此二人神仙打架,我辈照例两不相帮。”卢磊一听得肺胀,晓得的知他是吹牛,不晓得的还以为今日新卢茶舍迎贵人,招待了提督将军。此人姓梅,通报台甫时架子大,竟似鼻里哼出来的,卢磊一隐约听了两个字,似是“馥彰”。听他这套说词,说的怕是如今的巡抚岑春蓂与藩台庄赓良了。看义兄在一旁微笑着听,卢磊一再厌也压下了,打叠着精神奉陪,看桌上空了盘,又叫来李鲵,着她再下厨炒个下酒菜。

“而今我们不寻他们,寻的是畏公,湖湘三公子的名号可不是吹的,他出面,合省上下都要给几分薄面。我与他有旧,且帮你说合,官复原职是包定了。”梅大人一拍胸脯,力用大了,咳出一口青痰,撇嘴吐了。(畏公,谭延闿的别称)

芬儿恰走出厢房,一眼撞见,皱着眉,又返身进去了。

那日陈作新送梅大人走,卢磊一跟着,兄弟二人送出门外,叫来的包车已等久了,卢磊一上前先结了车钱,返身见二人正推搪。“而今我与你作兄弟,不必如此见外。”梅大人高声喊着。陈作新笑嘻嘻地,“承了你的情,借你的路子,总不能叫你贴钱。”义兄个高,手中一个布包穿过梅大人虚虚挥舞的手,稳稳地塞进梅大人怀里。“见外了、见外了。”梅大人高声唤着,停了挣扎,东西既已入怀,再无还回之理,自顾上了车,一拱手,告辞。

回来卢磊一问陈作新,这梅大人什么来头。“梅馨,留日陆军学员,陆军部考选上等,回省待选,督抚面前的红人,场面上趟得开。这回你哥哥回行伍,要靠他帮忙。”陈作新摸着头,“要回营不容易啊,两根金条。再扰你一餐饭。”

送走了义兄,回到茶馆,芬儿正在床前抱着个桶吐,“磊哥哥你莫再和那人玩了,看他的邋遢相,我就返酸。”芬儿瞪着大眼,可怜兮兮。

也是在年前,腊八过后,药王街上郑盛乔绸缎庄陆二掌柜被发现浮尸在南城西湖码头边河道里。此处有些三不管,光绪三十四年,长沙府设巡警道,首任道台是赖承裕。新衙门不单管合府警力,更兼管着全城的消防、卫生、街市清查、协收厘捐,在卢磊一等人看来,不过多几个领头的官,多几条派差的线。而府内又重新划治,原有六区六个分局,改成七个警务公所,新设水陆洲公所,管着江面治安并收船捐。这西湖码头,恰是卢磊一所在的西区公所与南城外头的外南区公所交界,重新划治时以南城墙为界,唯此处没点明归属,两头你推我、我推你,便都不派员巡防。

此案两头不管,水警管了,因不熟悉地方,请小西门警段协办,道是西湖码头大部分还是在南城墙以北,西区公所要多些担当,命令由所里下到段上,杨再力着老陆带着卢磊一去办差,到得西湖码头,浮尸已经捞到岸上,尚未泡发,双目发灰,面有淤青,手上死死握着一把小插。卢磊一去过绸缎庄几次,认出来了这具无声无息的尸体,竟是见人团脸笑的陆掌柜,平素生意上最是和善的一个人,此刻是笑不出来了。收尸人装敛时,陆掌柜竟似个鼻涕虫,浑身没骨头似的。仵作验尸,居然背脊骨寸断,坐实了杀人命案了。

药王街是西牌楼警段所辖,共属一个公所,理该共同踏勘,走访查实便交由西牌楼警段警员处置,几日后合议案情,该段警员说陆二掌柜原是澧州人,来长沙已二十年,十八岁来的,从学徒做到二掌柜,待人接物最是和气的一个人,素无仇家。自此案件陷入僵局,幸好是水警管,没定捕期,否则小西门警段合段要受罚了。(旧时案件有捕期,以事发报官之日起,限定捕期,限期捕办,逾期杖责或罚饷。)

不久过年了,卢磊一没有回嘴方塘,在半湘街上过除夕。这是师娘的主意,购新屋是置宝业,又成了亲,这个新家,过年空置可不行,得热热闹闹地过,除夕夜里供三牲谢神,关财门,初一摆三牲请神、开财门,各路神仙都请到,这个家就旺了。为凑人头,师娘留大师兄在家团年,把二师兄和三师兄两家都派了过来,妯娌们铺床铺被,叽喳地聊,店里敞了门,孩子们在街道上放烟花,卢磊一叫李鲫督着,盯紧些,莫被焰火燎着了。

李鲤派出去了,除夕合省歇业,唯公差不休,小西门段上,仍派警员值守,段长的脾性,自是派的满傻子,卢磊一心下不忍,带着李鲤去顶替了他。

“你是好人呐。”满傻子千恩万谢。

“过年好啊,快回去吧。”卢磊一一拱手,笑嘻嘻地说。

“你开店、成亲,我都上了礼咧。”满傻子慢腾腾地往段外走,一边嘴里絮叨着,“你记得不?”

“我退给你啊。”卢磊一恼了。

“我不敢要啊。”满傻子诚恳地说。

送完满傻子,卢磊一回身一看,李鲤不说话,规规矩矩坐在桌前,侧身低头,手指抠着砖缝,憋着笑呢。

卢磊一平素没架子,管人也稀松,三兄妹都不怕他,卢磊一怒目一睁,倒比不上芬儿的柳眉轻蹙。李鲤十六岁,不过多半年时间,那个河边仓库盗粮的黑瘦少年居然蹭蹭长个,人白净了许多,还发了腮。

“开席了唤你。”卢磊一讪讪地走出去了。

卢磊一过了小西门,上了下河街,穿金线巷,进了太傅里,走到一处民居立住,敲了敲门,屋内无声,再敲,屋里传来一阵汹涌的咳嗽声。“走呐,去团年。”卢磊一没好气地喊着。

“你那些师兄在,我不好意思。”屋里传来闷闷的声音。

“你去了,他们不喊你师叔,也喊你一声叔。”卢磊一皱着眉啧着嘴,“都是子侄辈,怎么你去,像偏房见正房咯?我的个爷唉。”

“没上过正场噻。”门那厢讷讷道。

“十年陈老酒只一瓶,原是孝敬您的,您不去,我叫他们都喝了,一滴不剩。”卢磊一发了狠,转身就走。

砰地一声门开了,闪出老蔡的身影,“去去去,早说有好酒,我个老东西还要什么面子咯。”卢磊一哈哈大笑,多日不见,老蔡手上吊了个布带,竟是有伤在身。

“手上怎么了?”卢磊一关切地问道。

“上楼打老鼠,摔下来了。”老蔡嘿嘿笑着,“穷人家出油老鼠,这么大,夜夜在阁楼上闹。”老蔡划拉着手比划,牵到了痛处,痛得眉毛直挑。

街上已无往来客,各家都是团圆人,半湘街上炊烟起,各家都在做着丰盛的年夜饭。俗语说,再穷年要过,再富也过年,年三十这一日下午,一条半湘街,只烟馆开着门,大烟枪们可不管这些,瘾犯了比天大,忍不了,熬不过。

虽少之又少,却也有上街挑担卖货的,那是不赚几个这个年就没法过的,在漫天的喜庆和鞭炮声中边走边吆喝,喊着买卖,那声音里,就透着几分凄凉了。

一挂千响满地红,就在天井里放,烟气袅袅升上房顶的四方天,满地的碎红纸屑寓意满堂富贵。鞭炮放毕,堂屋里酒菜已上了桌,卢磊一小意,按着老蔡坐了上首,又执弟子礼,领着师兄们给他敬酒,喜得老蔡手到杯干,连喝了三杯,一抹嘴,啧啧地叹:“白活了五十四年,我竟没过过年。”压岁红包卢磊一也给老蔡预备着,一大摞,芬儿用红纸包的,里面装着黄澄澄、崭新锃亮的当十、当二十的制钱,老蔡见人便发,诱得一帮子侄、孙辈们簇拥着,打叠地说着奉承话,老蔡听得飘飘然,背都没那么驼了。

一桌十个菜,芬儿安排,李鲵整饬,大碗广碟,都是舀满夯实的量,居中一盆清炖甲鱼,是师父年前在湘江河里放钓勾上来的,勾着裙边拉上岸,虽只四斤多,却有草帽大,裙边又厚又宽,师父着人送来给芬儿进补,如今竟做了年饭的主菜。李鲵将甲鱼去了腥膜,斫块加肥肉熬,底料是胡椒,不必碾碎,颗颗粒粒地丢进汤里,越煮越香;又有伏鸡、伏鱼、腊肉、蒸大方、茴香肉丸,都是浏阳做法,和饭一锅蒸,再红烧鲤鱼一尾,炒腊鸭一碟,发墨鱼炒笋丝一碟,其中发墨鱼炒笋丝最下酒,干墨鱼、干笋丝泡发了,加蒜辣芹段一起炒的,墨鱼韧、笋脆,蒜辣提味,夹一筷入口,咸鲜爽口,嚼到末了,有丝丝甜味,一口香。最后一盆芋头青菜米汤,每人吃一碗,意指新年遇彩头加青青吉吉,取个意头。

“乡间富户,几百亩田的地主,抠点的,过年也就四菜一汤。”老蔡啧着嘴,一本正经地说。

“没年纪就好显摆,我自罚一杯。”卢磊一笑道,举着杯子一饮而尽。

“今日不知明日,辛苦积攒也不知道好了谁。”老蔡摇摇头,自顾饮下一杯,“万般带不走,唯有业随身。”

夜渐深了,众人又守岁,堂屋里烧了两缸炭火,一瓶陈酒几人早已分了,再吊一壶酒,在火上煨着,夜寡淡,接年过后(子时初放炮接年)又接了财神,众人乏了,都回房歇息了,李鲵坐着张火屉凳,不远不近地坐着,打着哈欠,守着二人,热茶、续酒,卢磊一喊她去睡,丫头犟,大眼睛忽闪忽闪地,打着哈欠比划着不困,卢磊一望着好笑,拎着她起身推走了。

只有卢磊一陪着老蔡,老蔡有酒了,仍一杯接一杯地喝着。

老蔡喝一口酒,望了望卢磊一,又喝一杯,又望了望,似心事重重,卢磊一被他望得莫名其妙,“师父,你是有什么话想说吗?”

老蔡一惊,似是蓦然醒转,摆着手笑道:“今日高兴,我老头一世孤寡,半截入土了,还能享享天伦之乐。”

“那以后年年接你来家过年。”卢磊一笑了,“哪天敲梆子敲不动了,就住来我家,我不嫌你,给你养老送终。”

老蔡哈哈大笑,连声道好。直道今日开心,要与卢磊一说说旧事,“哪天我要真死了,你得知道师傅的来历。”

“我老家在城步县长安营(城步县,宝庆下属县),家中兄弟二人,乡土贫瘠,缺医少药,六岁上头死了娘,光绪六年,随父兄到永州讨生活,在东安唐家做护院,后来王德榜将军永州招兵,父兄与我又为几两银,稀里糊涂地当了兵,甲申年(光绪十年),正月刚出十五,八个营的湘军兄弟四千余人,随王德榜将军出征镇南关。”老蔡眯着眼,咂着嘴缓缓地说,“我随父兄守谅山,一年内历大小十余战,法国鬼子笨拙,近身厮杀,一刀一个。奈何他枪炮厉害,湘军、桂军一起,守谅山的十二营足六千人,连发洋枪不过几百把,抬枪两千把,那东西比火铳还难用,打起来,抬枪的就是个靶子。甲申年末,兄长死了,在一次交锋中,遭遇十倍敌,被打成了筛子,他是百人敌的角色,一身勇武,抵不过洋枪。”

老蔡又喝下一杯酒,望着屋外,怔怔地,下雪了,鹅毛雪花悠悠然落下,周遭一片空灵。“乙酉年初,法国人大军来犯,巡抚潘大人下令放弃谅山,转移兵力与冯大人会师,与敌决战。那一战打了十天,一条战线血海一般,黄土都变了黑土。我爹爹死在了大小青山,我在打东岭时受了重伤。末了朝廷中却有宵小参了潘大人,说他畏战弃城,我等谅山退下来的兵,被安了个外号,叫‘谅山溃勇’,哪怕我们出过血、丢了性命,也不记在功名薄上,更莫提保举。”(潘大人,此处指广西巡抚潘鼎新)

卢磊一听得恍惚,没成想这个貌不惊人、整日醉醺醺的老蔡,心里藏着这么重的往事,“镇南关战后不久,潘大人就被革了职,王将军也受了不小干碍,营里兄弟或死或散,父兄死了,我也没个主意了,与相熟的弟兄一起转投了苏元春将军,不久便要修大小连城,”老蔡说得有一搭没一搭的。(大小连城,苏元春在广西修的防御工事)

“在那混了几年,我一天比一天想家,明知家里什么都没了,我还是逃了回来。溃勇加逃兵,军中大忌全犯了。”老蔡酒喝得重了,舌头打叠,头越垂越低,摇着头笑着,“回来一看啊,家也没了,我就是这种孤辰命啊,一世人犯煞。”

老蔡在火缸边打起了鼾,卢磊一将他手中攥着的酒杯抠了下来。搬过椅子来给老蔡垫脚,又给他盖了床被。

卢磊一坐在火缸前,点上一壶水烟,成亲后,便是大人,他学着师父抽上了水烟,为省钱,抽的是宁乡产的黄烟,味大,呛人,好处是醒神。

卢磊一将烟筒吸得呼噜直响,屋外的雪不知几时停了,地上、檐上已是厚厚一层,他回味着老蔡的话,又想想自己,万籁俱寂的深宵中,深沉的黑夜恍如未来一般不可探知,然而可以想见的是,这乱世中,每个人依然都将有或曾有少年时,每个人也都会有一程磕磕绊绊的人生路。

下半夜,卢磊一眯了一会儿,再醒来,老蔡已经走了。

留三兄妹看店,卢磊一领着一大家子踏着雪出了门,迤逦往北,去师父家拜年,卢磊一推着辆板车,车上堆着琳琅的节礼,金贵些的,是上等的金井春与半斤建条。其余不过是些吃食、粮油。三兴街清真寺门口的牛肉正宗,买了一腿,天冷,冻得梆硬。

芬儿也在车上坐着,六个月的肚子,已经挺得老高了,行动起来,略有些不便。生过孩子的妯娌们都称叹,这肚子又大又尖,只怕是个嘞胖的伢崽子。

南城到北城,七里又三分,天未大亮,街面上已有许多人,都是拈香出门,那是去庙里上香的。熟人间相互拜年,打叠地说着恭维话。

“黄仓昴日唤人间春意仓实廪足,司晨啼晓振世道清白国泰民安”,今年是鸡年,湘春门城门上官家也贴上了春联,红底黑字,魏晋风骨。

北城口,恰遇到三个瘦弱中年,蓝衫方巾,各攥着一束香,高谈阔论,旁若无人地进城。“他们不冷?”芬儿看着有趣,偏头来问卢磊一。

“那是秀才,这样穿是他们的身份,怕是蓝衫太瘦,罩不住棉袄,才穿得这么单薄。”卢磊一笑着应道,“张师父回乡,听他说起,去年咱湖南的京官赵启霖大人奏请顾炎武、王夫之、黄宗羲三位老夫子配享文庙,朝廷准了。南城学宫改了师范,冷清了两年,这一番动作,读书人吃冷猪肉的心又热络了起来了吧。”

“这三人是谁?很厉害吗?”芬儿又问。

“都是本朝的文坛领袖,且不说另两位,这王夫之是我湖南衡州人,张师父从前做主讲的思贤讲舍,就是讲的他的学说。”

“你读过吗?”

“壮士匣中刀,犹作风雨鸣,唉,忘得差不多啦,”卢磊一摇摇头,不想再说,“芬儿你知我的,我胸无大志,家好万事足,不是文人,更没有文人志向,那些书,自然读过就忘了啊。”

“你这么说,我也是喜欢的呢,”芬儿眯着眼笑,小丫头孕后胖了不少,腮上鼓鼓的,一笑眼睛看不见了,她低头轻抚着肚子,“等他出来了,再给你生个女儿,就凑足一个好字了。”

“你怎知一定生儿子?”

“嫂嫂们都说是儿子呢,姚婶也说是的。”

“那你又知下一胎靠得住是女儿?”

“我多吃辣椒啦。”芬儿蹙着眉,“哎呀,你钻牛角尖,我不跟你说啦。”(吃辣,取酸男辣女之意)

从湘春门迤逦出城,城外道旁,海关顺着潮宗门外划出的租界正在大兴土木,洋人不过春节,督着赶工期,工地上依旧有零星的工人。

这一日是戊申年、乙丑月、壬午日,宜祈福、动土,忌出行。

到得嘴方塘,师娘已在地坪里打望了,远远见了,立时迎了出来,大师兄拿出鞭炮来放,噼叭地响,未及停车,芬儿便从车上跳下,迎着师娘奔过去了,师父也笑嘻嘻地从门里出来,抱着袋水烟,大马金刀地站着,等着儿孙辈过来磕头。

堂屋里祭过祖后,照例是“出天行”,男丁们随师父拈香出门,师父在前,看着方位往雪上插下香去,拜几拜,指头沾些唾沫,扬在风中,他在占风问年景,此时刮北风主丰,南风主欠。

师父手扬在空中,脸色却变了,慢慢将手放下,望空叹了口气,返身进屋。

“今年年景怕是会差,家里无需那些人种地,四兄弟里磊伢有差,老二祖平最持重,年前乡绅王大人请护卫,托张师傅请我出山,我想着再看看。”家里早饭开得迟,在给祖宗拜年之后,师父因了问天年景堪忧,一直脸色郁郁,此时一家人围坐,他也不吃菜,咂了口酒,开了口,“张兄人情要顾的,聘金出到一年六十两,这钱得赚。祖平去吧。”

二师兄立起身子应了。

“可是葵园先生处办差?”卢磊一在一旁低声问道。

师父点了点头,表情倒似牙疼,“你知道的,或找你义兄再问问底细,你兄弟人情上头稀松,官绅大户请护卫,难免有番考校,入值那天你陪着去。”卢磊一也应了。

第二场

甫出十五,二师兄便进了城,约定的十七日去葵园,二师兄在卢磊一家住了一夜,了解些底细。葵园先生请托的人,便是文师父张登寿,他此时恰在城中,卢磊一携芬儿初二便去拜过年了,师父留饭,桌上与他细细说了原委。这葵园先生大名王先谦,原是饱学大儒,做过国子监祭酒,又外放过一省学政,是思贤讲舍最早的主讲,且当过岳麓书院的山长,张师父见他,尚需行弟子礼。“此人两榜出身,学问深,人耿直,驳过太后,参过李莲英,海内有盛名,去年还赏了内阁学士,虽是虚衔,足见名望。可他得罪人也不少,与维新派素有过节,又反对立宪,名誉牵头这粤汉铁路湖南段几年了,以士绅之力排洋逐商,官不喜、商不爱,洋人也恨他,仇家不少,扬言要他命的也多。”张师父灯下皱眉,“此人学问是极好的,私德如何,我看着也模糊,也是推搪不过,转达请托,当初就已经明说了,你师父不必给我面子的。”

卢磊一心下犯了嘀咕,什么文坛领袖、饱学大儒,平民百姓家,过个安隐日子便可,不必为了一个请托、几十两银子便身陷险境,私心里,他也对师父的决定有微辞。

正月十六日,义兄陈作新也回了,卢磊一索性请他来家吃酒,也听听他的意见。

“这老匹夫,多少人想要他性命。”义兄说起此人倒是口无遮拦,几杯酒下肚,大声声讨,“此人最是性情多变,时务学堂原是他领衔申办,后来又一力阻扰,南学会他也帮过,后来也不肯来了,便是来,也是阴阳怪气,刁难辱骂。伯平(唐才常)兄举事事败后,他竟带头出首,向俞剃头(俞廉三)举发,合省大索,维新派百余人头落地,好在我没成气候,不入他眼,不然今日坟头草都两尺高了。”

“你竟要做他的护卫?贴身?”陈作新望着二师兄,叹了口气,“能不能换个差,坐夜行不行?”(坐夜,即夜间护院值守)

“我爹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二师兄摇了摇头,冷峻的脸上没有表情。陈作新不再说话了。

“把你的枪给他,教他用吧,”那日席散,义兄走时,嘱托卢磊一,怔了怔,又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给二师兄,“若遇着革命党,亮出去,可保你一人。”陈作新啧着嘴,“我这小兄弟,真麻烦,尽给我找是非。”这话是对卢磊一说的,卢磊一一愣,兄长面前皮惯了,笑嘻嘻地,“革命党又没写名字在脑门子上,怎么认嘛?”

“有切口。”陈作新自失一笑,“气头上,竟忘了说了。”

“是什么?”

“花冲父,鲁达除。记住了。”

“这切口好笑,《三侠五义》对《水浒》。”卢磊一笑着应了。

送走义兄,灯下摊开义兄给的那纸一看,竟是张股票,票上的名号是华兴公司。

十七日晨,卢磊一领着二师兄往荷花池葵园去,门子里候了半晌,才有人领进屋去,刚踅进影壁,风声破空,一根棍扑面打来,卢磊一侧身让了,师兄倒接了,缠身进步、沉身拱肩,将来敌拱进门里,一瞬间,卢磊一便明白这是一场考校,索性后退一步,背着手看热闹,月棍年刀一辈子枪,考校者武器逐步升级,逐渐便有使利器的打将出来了,可内庭的花草布置妨碍拳路,兵器使起来更是打折扣,试者有心,挡者无意,师兄不必忌讳这些。一时间,内庭穿花似闪出武者,被二师兄一一击溃。直到一中年汉子闪出来,二师兄提起一杆长枪迎敌,也是留了手,将枪作棍,只作劈扫撩,那汉子扛下几击,竟似不知疼,挨着师兄的打,一路猛进,师兄退了两步,后手一拧,振枪直刺,抵着汉子上胸,扎不进,汉子低吼一声,沉臂下劈,木枪应声而断,踏步便到了师兄眼前,那汉子一伸手,竟要拿师兄的颈,卢磊一喝了一声,心忖不好,哪料师兄脚一转,缩胸后移,毫厘间避开汉子的手,缠身进步,魅影般闪到汉子身侧,腰后一探,摸出明治二十六年式,朝汉子头侧开了一枪,枪口迅速地抵上汉子的头,热度烫得汉子一声吼,枪口下压,汉子不再反抗,乖乖地低下头。

“好,应变一等一,果然是仙源杜氏,大家国手。”侧廊中闪出一人,方面虬须,拍着手赞,“竟不知你会用洋枪。”来人面露欣喜,“可曾得过武举,保荐或捐班?”

回来路上,卢磊一便是一个人了,内心里由衷感叹,二师兄真是机巧又聪明的人,那柄明治二十六年式,只是昨日带他去对河小试,放了几枪,如今用起来,竟如此得心应手。

今日在葵园正院,二师兄一人抗了十三个王家护院,最后一个逼着他使枪的,是护院的头头,一身横练功夫,与从前的大师兄仿佛,此人只怕是个童子,为什么这么说呢,大师兄也是金钟罩,婚后像泄了真元,功散了不少,去年春上砍柴下山,抄近路,从坎上跳下,被刚砍的毛竹茬扎穿了脚,他从前可是刀尖上也是趟得的。卢磊一得了信,还回乡看他,大师兄犹自充硬项,梗着脖、提着脚,纠纠地解释,“跳下时放了个屁,气就散了。”

今日考校完,虬须男人将二人引到后头,穿廊走院地走了几进,引到后庭堂屋旁一间书房,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在窗前看书,颧骨高耸,面容瘦削,脸上有许多麻子。

“跪吧。”虬须男子道。

二师兄摇摇头,拉着卢磊一返身,虬须男子拦住了,“王老乃内阁学士,你二人没有功名,见官当跪。”

“我只跪天地君亲师。”二师兄笑着挠头。

“男儿膝下有黄金,不必拘礼。”老人似刚从书中醒觉,一句话解了围,他起身进了中堂,请二人坐,奉茶,虚问几句,问的二师兄,不过年庚、婚否一些惯常话,末了说一句,“今后务请小友尽心,护我周全。”便端茶送客了,礼节上头滴水不漏,十足儒者风范,几分名士派头。

临走时,二师兄拉着卢磊一送出门来,“要是夜里当差,叫我一声,我来陪你。”卢磊一切切嘱咐,二师兄笑着应了。

正月十七日夜饭,李鲵又熬了饭豆猪肚汤,芬儿喝这个开味口,能喝一大碗。说到这猪肚,是谢二表送的,年前就送起,隔三差五地送,直道警官夫人有喜,喝猪肚汤是养肚子,不单送猪肚,还搭送饭豆子,又要教李鲵配方,被李鲵挡回去了,打着手势说她会做,没几日,谢二表又送来了两只干墨鱼,卢磊一诧异,当差这么久,谢二表除了老陆,见谁都冷冷的,与卢磊一亲近,也不过这一年的事。

因此,十七日这日夜饭,卢磊一请了谢二表来家吃饭,下值前亲自去请的,嘱道,“恭迎阖府。”谢二表却是一人来的,还提来了两斤香肠,无论如何,这也是个稀罕物,李鲵也不知道做了,还得请出主母,“细细片了,氽一遍热水,沥净了盛好,加干椒、豆豉,饭上蒸,出锅点几滴白醋。”芬儿交代道,“切两根,大家都吃吃。”她很大方。

平常家宴,三菜一汤,此日隆重些,六个菜,蒸香肠一道,蒸腊鸭一道,炒腊肉一道,炒鸡蛋一道,饭豆墨鱼猪肚汤一道,素菜是剁椒芽白。卢磊一还怕喝不过,着三兄妹都上桌同吃,帮他敬酒,三人也窝工,敬得敷衍,除了李鲤,余二人都是举举杯,沾湿下口沿便放下。谢二表似没看见,他是看得出的开心,敬酒必干,又连喝三碗猪肚汤,啧啧称叹好味,“肚条不必放姜炒,酒腌一下也去腥的。啧啧啧,怎么这么鲜呐?”谢二表喝得一头汗,他竟指点起李鲵。平心而论,李鲵这汤费了心思,这道汤是细致活,墨鱼需浸水泡发切丝,与切条猪肚加姜片翻炒,炒香后放泡好的饭豆,加水熬,芬儿的做法,自是再加几粒胡椒,文火慢煮,出锅时不必放葱,一口鲜。

谢二表好量,一坛酒空了,倒有大半是他喝的,脸上泛起了细密的汗,仍是目光炯炯,一脸笑容,看不出半分醉意。桌上卢磊一问来问去,只知谢二表一个光人,在三兴街有套老宅,父母早亡,无妻无儿。问起多年来履历,说是一直杀猪为生,从前在北城,后来移到了这半湘街上。“我家里一栋老宅,还有些祖上留下的东西,不杀猪也过得,只是人总得有些念业,学了这手艺,供上张神仙,天天出摊,赚些缴用,也是快活。”谢二表眯着眼笑。卢磊一便不问了,知道这是江湖人作派,老蔡也是认识那么久才吐露衷肠,平素教武归教武,再请他喝酒,也是个闷葫芦。(张神仙,指的是旧时屠户拜张飞)

十七日夜,已过二更,江上起了大风,呼啸着似有破军之力,穿街过巷,卢磊一送谢二表出门,灯笼在狂风中吹得荡起,瞬间灭了,天上云吹散了,露出朗朗星空,一轮圆月正当中,也无须灯笼。

不少街道上了栅门,谢二表回家,需绕点路,经太平门走金线街转朝阳巷,尽头便是三兴街。

卢磊一陪着走走,说散散酒气。这一路,竟没遇见老蔡,卢磊一心忖,这老蔡也懒了,打更再敷衍,街还是要上的,这正月里,还真难得听到他那闷闷的梆子声。自己这个徒弟,老蔡就初七来看他打木人,指点过几句,此后再请他来吃饭,去了几次都扑了空。

“杜师父是安徽人吧。”谢二表突兀地问。

“家师根在安徽仙源,道光三年,这一枝才迁到长沙。”卢磊一拱手道。

“我知道,仙源杜氏,宗师大家,够你学的。”谢二表笑嘻嘻地,“玄七世重魁,巳以辰寅祖(班辈排字),你师父可是开山辈,祖学有方,教你不在话下。只是你气劲小了些,许是先天不足,功法得变一变,再用药补一补。”

“不知您师承何方呢?”卢磊一又一拱手,言语里竟未作称呼。

谢二表一愣:“我就是个杀猪的。”

“三兴街的宅子不是祖业,是你买的。”卢磊一腔调陡转,冷冷道,“光绪二十八年正月,益隆行换了掌柜,老掌柜还乡,叶绍棠接手,三月,你对门对户的肉铺就开了。四月中,你买下了三兴街那套宅子,卖家余承业,中人郑盛和,作价四十七两六钱,那是余家老宅,可不是你谢家的。”

“哈,”谢二表突兀一笑,停住脚步,转过头来,背着月光的魁伟身影有几分肃杀,脸上表情看不分明,只见轮廓,“那又如何?”谢二表的声音也如这狂吹不止的风,有了几分凛冽。

“事关亲人,不得不查,公器私用也说不得了。你的底细,我总要盘一盘的。”卢磊一拍了拍手,转身直视眼前这尊壮汉,丝毫无惧。

半晌,谢二表才讷讷道,“我没有恶意的。”

“我知道。”卢磊一说,“若有坏心思,谁还隔三差五送猪肚子啊,还收拾得干干净净,这东西最难收拾了。”

“我用面粉揉,再用谷酒腌,干干净净,一点腥味没有。”暗处的黑影轻声说,身子微颤,像是酒意终于上来了,谢二表缓缓地蹲下,坐在地上,“她娘从前也喜欢吃这个,我每次都是这么弄的。”

卢磊一也陪着坐下了,冰冷的青石板路,面对面坐着,各有心思,心绪随远处的涛声,近处的风声飘荡起伏。良久,前面来了摇铃卖夜宵的挑子,一盏气死风灯挂在挑前头,铃铛叮呤呤,卢磊一立起身,叫住了,叫了四碗饺饵,两份作一份煮,一人一碗,作宵夜。

默默吃完,会了账,卢磊一转身回家,被谢二表喊住了,“莫跟芬儿说。”谢二表低声恳请,卢磊一应了。此中因缘,虽然他好奇得要死,但谢二表不说,他便不再问,没坏心就好,多一尊神护着家人,天下好事都叫他撞上了,哪敢再有奢求。

“那块平安无事牌,也是你送芬儿的吧?”分手时,少年心气上来,卢磊一问道。

谢二表一愣,闷闷地应了,“是啊,你怎知的?”

“拿眼一看就是块新玉,顶翠里两只蝙蝠拥一个金镶万字,”卢磊一嘿嘿笑,“万福为‘谢’嘛。芬儿喜欢得很,天天戴着。”

谢二表嘿嘿一笑,也不言声,卢磊一拿肩撞了撞他:“别总送猪肚子,送点我爱吃的啊,猪肝我也爱,猪蹄也喜欢,肠子也行啊。”

谢二表展颜大笑:“都有,专供你,腊肠我那梁上还挂着几副呢,摘一副给你,过水焯后细细切了,加芹段、蒜辣炒,能下两斤白米饭!”

转眼到了三月,街市上小事不断,大事没有。年前的西湖码头浮尸案到如今也没个了局,倒成了桩悬案。水警也无法,考绩下来,巡警道发文申斥,水警公所倒也光棍,素性报个悬案未结,以待时日。

二师兄的护卫倒做得紧张,葵园先生快七十了,身子骨硬朗,到处会议、讲学、筹办,一顶小轿城内穿梭,二师兄都得跟着。

二师兄偶尔夜里来卢磊一家吃顿夜饭,住上一宿,要回嘴方塘是不可能的,下值已经关了城门了。据二师兄说,这老头精神好,劲头足,顶着虚衔、实衔一堆,果真官绅一体,到处有人抬轿子,诸多大事操着心。二师兄扳着指头数他的头衔,“内阁学士、国子监祭酒、江苏学政、岳麓书院山长、湖南师范馆馆长(在长沙黄泥街)、矿务总公司董事、铁路公司名誉总理、学务公所议长,光这议长每月得银二两百,他不要,捐给府里办小学。”

“人上人便是如此,你护卫一年,才得六十两。”那日陈作新也在,这个酒癫子,年前拜托了梅大人后,就没做事了,在家虚耗着等信,又恢复了日日饮酒的生活,“可遇过险?”陈作新咂着酒,戏谑地问。

“遇过几次,多是铰了辫子的学生,行事最是激烈,拿着石头、鸡蛋往轿子里扔,还有扔大炮仗的,说是土炸药,铁砂都没塞,听个响。”二师兄挠头,“先生要我们不要打、不要抓,驱散了便是。”

二师兄爱看戏,哪日不当差,常常提前跟卢磊一交代,请托弟弟,若有戏看,弄了票子带他去,卢磊一且应了,去年湖南新开征了船捐与戏园捐,从此巡警看戏便有赠票了。这城里大小寺庙,大小节摆台唱戏都是有的,连台大戏到夜深,换个三脚班(小班),上个小花旦,咿咿啊啊地唱花鼓,又叫采茶戏,所唱许多淫词,台下痞棍、闲汉挤满,能闹嚣到天明。实在庙里没戏看,卢磊一也有办法,合小西门警段,街面上大户总有几个,打听谁家开堂会,请段长或老陆打个招呼,厚着脸皮去蹭一场,站在门廊里看,客气的给搬张条凳,再送壶茶。

二师兄最爱看的是《三官堂》与《定军山》,后又喜欢上了《烈疯配》,弋长的唱腔偶尔也来几句,竟也能唱出点味道来。(船捐、戏园捐都归巡警收缴)

三月二十九,天气渐暖,夜里,正吃着夜饭,老蔡来了。老蔡的伤好了,人精神许多,这日踩着晚饭的点来的,菜已经上了桌,老头一脚迈进门里,“徒弟,搞口饭吃。”

本是家里五人吃饭,三个菜,一碗炒油渣,一碗炒包菜,一碗豆腐汤。

“你老人家总算显身了,”卢磊一撂了筷子奔上前,高兴地搂着老蔡蹦跳,“一向寻人不到,我都要去找姚痦子了。”

“没大没小,那是你师叔。”老蔡哈哈笑,“出去了一趟,难怪我老打哈啾,原来是你念我,不枉师徒一场。”

不必嘱咐,李鲵已去了厨间,生火烧灶加菜,芬儿打发李鲤去拿酒,去年陈记茶馆的分红全换了他家的藏酒,五十斤,兄弟价,那酒也有八年陈了。李鲤打地窖里取出一坛,小坛封装,三斤重,拍去泥封,一启盖,满室飘香。

老蔡无需人敬,大碗喝下半碗,直呼痛快,筷子穿花似地夹菜,众人省省俭俭地吃,竟似都为他留的。

菜也上来了,师父家新送来的春黄瓜切片加紫苏干煸,又香又脆;谢二表送来的腊肠,加芹段、蒜辣炒,一口香;临近要生产,芬儿突然馋卤味,李鲵今日晨才搭的小灶,熬了一锅卤汁,夜饭前放了两个猪蹄、六个鸡蛋,此时鸡蛋捞出来,开边、洒上干椒粉与蒜碎,淋汁上了桌。

“这一向,真累啊。”老蔡一直在吃,似饿痨了,饭吃了七、八碗,一桌子菜,尽着他吃,也吃得七七八八,“还是徒弟家好,有口饱饭吃。”

“师父过违了,饭是润肠,不是垒墙。”后来,卢磊一都有些看不下去,捉着老蔡筷子劝,“爷老子唉,这会吃伤的。”

老蔡腕一掀便挣脱了,手下不歇,嘴里仍嘱咐着:“再搞个菜,老汉要吃饱咧。”

门口砰地一声,摔进来一个人。

竟是绊着门槛摔倒的,手上的酒壶也碎了,人在地上直呻唤,叫了两声见没人理,一骨碌地爬了起来,“看见兄长摔了也不扶,卢磊一你今天不搞条鱼给我吃,兄弟都没得做。”

来人自是陈作新,已经有酒了,一步一摆,手里竟还挂着个油纸包。

“三吉斋的小食,我从前的兵孝敬我的。”陈作新将油纸包往桌上一墩,悉悉嗦嗦地解绳,竟解不开。老蔡看得着急,凑上前去,拉着油绳一扯,砰地一声,纸包爆了,卤肉、桃酥、小蛋糕洒了一桌,陈作新连声呵斥,老蔡顿回椅上,讷讷地不作声,悄摸地扒过一块西洋鸡蛋糕,塞进嘴里,慢慢地嚅嚼,不一会儿,脸上就挂上了满足的笑。

陈作新刚刚坐定,二师兄又进了门,“师弟,今日先生骂人了,骂了小半夜,”二师兄边走边说新鲜事,一脚迈进堂屋,见有客,打了一拱手,话却不停,“下午谭公来了,二人在小书房议了许久,谭公走后,先生摔了镇纸,把墨洗都打碎了,我劝了两句,他便叫我滚。”

“可是谭组庵?”陈作新问,二师兄点了点头,陈作新笑出了声,“那必是谈谘议局的事情,梅兄说畏公正在筹措此事,喊了好几年,如今咱大清朝,确实也要学日本,搞立宪咯。”(谭延闿,字组庵,号无畏,亲切些的叫他畏公。)

“是也不是,说得多的还是铁路的事,说是张之洞大人与外国银行订了借款条约,借钱修路,二人正不平呢,谭大人说好不容易争回来的路权,又要拱手让人了,把先生的火勾了出来。”

“让我滚我就滚嘛,我在城里又不是没有落脚处。”二师兄笑嘻嘻地,自顾去厨下讨碗讨筷子,吃饭。

“张大人借钱也为修路,路权争回来,也得修不是?按王老儿这种搞法,十年不成。”陈作新嚷嚷着,“我有一法,不必借洋人钱,下月就开得工得。”

“什么法子?我回去说一说,解解先生的急。”二师兄凑上前去。

“他喝醉了,吹牛皮呢。”卢磊一笑着拉二师兄坐下。

“什么吹牛,这法子畏公定是知道,只是碍着王老儿的情面,不愿说。”陈作新圆瞪着一双眼,酒气喷薄而出。

二师兄听得愣神,扒了三碗饭,道回去当值,踏着夜色去了。(1904年,以龙湛霖、王先谦、冯锡仁为代表的湘绅,在巡抚赵尔巽、湖广总督张之洞的支持下,开展保路运动,与美国合兴公司交涉,赎回粤汉铁路湖南段路权,自此开始湖南铁路修建的“官率绅办”,广集华股,不附洋股。)

芬儿腆着个大肚子去厨下督着了,今日新卢茶舍发利市,旧友新知接踵而来,昨日九将头请人送了两只鲤鱼,水缸里养着,应着陈作新的请,捞只出来做红烧。卢磊一心细,去厨下牵了芬儿,“你不必管,有鲵妹子做你还不放心?你这要生的人了,去床上躺一躺吧。”

芬儿挺着肚子,一步一颤,“磊哥哥你儿子太重呐,吊得我腰酸呢。”一面又蹙眉,“谁知会来多少朋友,这一个接一个的,皇历上也没写今日宜会友啊。”

“我也看了,今日宜洒扫,诸事不宜呢。”

在卢磊一看来,陈作新有个又好又不好的能耐,醉得迟,醒得快。原是醉着来的,又与老蔡对饮,初时醉醺醺,越喝越清醒。老蔡趴下了,他倒醒转了。

鲤、鲫二人扶着老蔡去里屋睡了,陈作新一人坐在桌前,对着满桌狼籍,拿筷子挑菜吃,间或咂一口小酒,好不快活。

“磊伢,磊伢!”二师兄竟返转了,立在前店大声喊着,“没睡吧?”

卢磊一迎了出去,见二师兄搀着一老人正跨过门槛,不是葵园先生是谁。

“你那义兄可还在此?”先生一拱手。

义兄私下对葵园先生不满,台面上却恭敬得很,王先谦求才若渴,深夜问计,陈作新正襟危坐,有问必答。二人似是旧识,倒没有太多客套。

虽说这铁路修筑权从洋人手里赎回来几年了,修路所需银两却迟迟筹措不上来,如今张之洞要向洋人借款修路了,王先谦着急就在此处。病急乱投医,二师兄通报了消息,竟寅夜赶来了。

“官率绅办,士绅居职其中,以名望周旋各方,招股纳捐,协调地方一力推动,本是好事。而士绅居其位,谋其事,领一份钱粮即可,如今却要吃大头,以名望入干股,挤压股权分配,商人逐利,出大钱占小头,赔本赚吆喝这种事,几个肯做?”陈作新徐徐道,“事后不过奏请朝廷封赏,如今满街的捐班、生道,真金白银地掏出来,换些无用的虚衔,这个买卖怎么看都不划算。还应官督商办,湘绅不出资则不应占股,还利于民,免得遭人非议,如今外头说各位‘外沽清流之名,内行盗窃之实’,虽是以偏概全,但各位台面上的士绅老爷们,也该自省。”

“说得对。”门口传来了笑声,快步踅进来一中年汉子,方头大脸、浓眉大眼,唇上一撇八字胡,身着长袍马褂,马褂是簇新的兰纹绸面,戴一顶瓜皮帽,脚下却蹬着双西洋皮鞋,身后跟着一人,竟是当初来此做客、眼比天高的梅大人,如今低眉顺眼,恭顺地紧随其后。

中年汉子嘿嘿笑着,“我说老师急召我来此,竟是听这一篇文章。”

“铁路公司,我并无持股。”葵园先生嗫嚅道,又问,“组庵,你也是这个意思?”

“我知您老坦荡,挡不住灯下黑,又有人打着各位先生的旗号在外头招摇,没奈何,商家也只好捂着钱袋子装糊涂了。”汉子期期然踅到桌前坐下,鲵儿沏上一壶茶,他端起来抿了一口,“好,这是今年新采的金井春。”

“我并没有老糊涂,多少知道一些。我本一介书生,并无雷霆手段,要聚拢一帮人,实心办差,总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此事我有责任,一味纵容,这些人竟成尾大不掉之势,前年的退股潮,我已察觉不对,哪知外头风评已经如此不堪。”王先谦望着汉子,有些颓然,“组庵啊,这种事,你该早说给我知道。”

汉子微一颌首,笑而不语。

梅大人站在汉子身后立规矩,陈作新也不敢坐了,立起身来,再三请他入席,梅大人搬过一张条凳,斜斜地坐了。二师兄原在堂屋门外站着,卢磊一拉他进来,在角落远远坐着,帮着做些添茶送水的活。卢磊一问过二师兄,知道这气质不凡的中年汉子,便是梅大人口中的畏公谭延闿了。(1907年,湖南粤汉铁路公司成立,袁树勋任主持总理,王先谦任名誉总理,余肇康任坐办总理,把持者多为官方支持的湘绅,此举引发了商人的退股潮,此后经费筹措一直没有起色。1909年三月,督办粤汉铁路大臣张之洞向英法德三国银行草签协议,借款550万镑用于修路,实收95折,年息5厘,还期25年,以三省厘金、杂赋担保。)

桌上的茶点几乎未动,茶却过了几巡,话说开了,谭大人打叠地恭维着王先谦,直道这几年湖南的排洋功业,多是士绅功劳,葵园先生居功至伟,先是联合各方,成立阜湘、沅丰矿业公司,广集资本,遍采矿山,又推动两公司合并为官商合办的湖南矿务总公司,敦请抚台衙门出台《湖南矿务总公司章程》,明文规定“除官办之平江金矿、常宁铅矿、新化锑矿外,所有湖南矿产,皆归矿务总公司经理、主持。”明明白白地将洋商拒之门外。洋人拿光绪二十八年签订的《筹办矿务章程》来打官司,交涉持久,而湘人“官绅一气,随宜因应”,明里暗里,都没有给洋大人可乘之机,将全省矿产牢牢把握。

“这是湘人士绅的一点忠心,去年筹措的电灯公司也归湘人自办。争这路权也是如此,不可给洋人因路占矿的机会。”王先谦抚须而笑,“原想着路权在手,筹款不及便缓缓图之,三湘四水,水路四通八达,矿产总归能运得出去,谁能想到这修路,如今竟成了第一要务。”

“借款的事也还需先生牵头挡一挡,最好是集全省士绅之力驳了他。路权既已争下,招股筹措事宜,就交给学生等人吧,先生仍可顾问参赞。”谭延闿拱手道。

“只好如此了,”王先谦黯然叹道,“我不下课,他们不会退的。”

“我曾在时务学堂骂过你,听说你后来也没有去听课了。”半晌,王先谦转身对陈作新道。

“是有此事,原是旁听,准备投考,后因事作罢了。”陈作新欠身一揖,回道。

“此事我也背了骂名,领衔申办又反对,世人谓我首鼠两端,盖楼又毁楼。”王先谦一叹,“洋务我支持,中土工艺不兴,终无自立之日,器维求新,变器不变道,中体西用我是赞成的。但梁任甫(梁启超)等人在时务学堂说民权、说平等,无父无君,语言悖乱,有如中狂。我不能坐视。权既下移,国谁与治?民可做主,君亦何为?朝纲不可乱,皇权不可废,这便是我王先谦的心思,依然先后一人,并无两样面孔,两样心肠。今日一番表白,拳拳士子之心,也就懒得管他悠悠众口了。”

王先谦起了身,道了声乏,转身要去,坐久了,走路有些踉跄,二师兄赶忙上前扶了。

“可是先生,”陈作新急急说道,“士子之心,不应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吗?”

此时,里屋高一声、低一声传来芬儿的呻唤,李鲵快步从里屋闪出,急急地打着手势,芬儿要生了。

第三场

芬儿深夜发作,请来接生婆,又请姚婶来帮忙。姚婶从来都说女人生孩子是过鬼门关,急急赶来,还带了把油纸伞来,在天井里点了烧,道是烧桐油可避邪,烧到一半下起雨来,竟把火势扑熄了,姚婶吓得不轻,带着卢磊一跑到近旁的灵妃庙去,上了三柱高香,许了个猪头的愿,请灵妃娘娘保佑。老蔡也醒了,抄着根竹竿在里屋捅屋顶,掀下几片瓦来,也是个驱邪的意思。

益隆行主母叶李氏是半夜来的,守在床边,她未曾生产过,此刻被吓到了,口里念着观音如来,各路菩萨,天上诸神,上帝保佑,万福玛莉亚。

谢二表是卯时来的,猪肉摊刚开市,不知从哪得来的信,提着杀猪刀便来了,进了屋,又从厨下摸了把菜刀,在屋内一面走,一面叮叮当当地敲,也是个退煞的意思,不管用。

卢磊一派鲤、鲫两兄弟去请胡美医生及常医生。胡美医生来了,说要做手术,把肚子剖开,芬儿坚辞,主母也不许。常医生没请到,说是昨夜出诊,至今未归。又请洪瞎子,今日没出摊,李鲤去他家寻的他,被拒,道今日戊子,戊不朝真。

到得巳时,天已大亮,芬儿喊得没声了,衣衫湿透,接生婆也没了法子。此时老陆引着段长杨再力来了,杨再力抱着一眼火铳,在店后天井中点了引线,举起朝天,一声吼:“妖邪退散,顺生顺产!”轰地一声火铳响了。稍顷,屋内传来呀呀的哭声,又尖又亮。“生了生了!”姚婶在里屋高声呼喊。(旧时难产,百姓多以为是妖邪作祟,会以各种手段驱邪。)

杨再力火铳一扔跑了进去,孩子刚刚剪了脐带,正在温水里洗生,杨再力挤开卢磊一,踞在前头,功臣一般满眼笑意,孩子洗完身裹上小毯,杨再力一把接过了,像抱一只小猫,轻轻柔柔地,怕胡子扎脸,拿鼻头去拱孩子粉嫩的额头,孩子犹自哇哇哭着。

“还是我火气旺,如今我是孩子的逢生干爷了吧。”杨再力得意洋洋地唤着卢磊一,卢磊一没理他,伏在床前给芬儿擦脸,芬儿脸上的筋都暴了,密密集集的血点,闭着眼,喃喃道:“磊哥哥,你儿子折腾死我啦。”

外头鞭炮噼里叭啦地响起来,谢二表在天井里点了一挂千响鞭,欢快的鞭炮声中,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旧时生孩子要放鞭炮,以示庆贺,添男丁炮放里屋,添女炮放屋外。孩子出生后,见到的第一个外人,可认干爹,即为逢生干爹。)

不久,陆婶也来了,提着两只鸡,一公一母,几十个蛋,撂下礼,洗了手便进里屋,抱了孩子香了香,掀开毯子看看,“果然是个歪把子。”陆婶哈哈大笑,回身到厨下,拎着母鸡杀了,过水去毛,给芬儿炖鸡汤。又唤李鲵淘米煮饭,几十个鸡蛋放在饭里一起煮,饭熟了,蛋也熟了。

一会儿,鸡汤煮好了,先端一碗给芬儿,卢磊一扶着她喂下,芬儿闭着眼喝完,眼睛睁开了,悠悠地叹,“真香啊,饿死我了。”

“身上掉下这么大一块肉,怎么不饿?”陆婶立在一旁呵呵地笑,手里端着一大碗热腾腾的汤泡白米饭,嘱着卢磊一,“喂吧,她能吃两碗。”

大碗汤泡饭,芬儿吃了一碗半,满足地睡去。卢磊一走到堂屋,似打了场架,浑身疲乏,一帮男人挤得满满当当一桌,正在吃饭,师父、杨再力、谢二表、陈作新、老陆、老蔡、姚痦子、九将头、陈二毛和三个师兄,桌上是一碗鸡汤、几个炒菜,师娘与陆婶带着一帮女眷在角落里染红鸡蛋,今日东主有喜,新卢茶舍闭店一天,鲤、鲫、鲵三人被姚婶带出去到河边采艾叶去了,以备三朝之用。

饭罢,老蔡拉着卢磊一到一旁,“山堂兄弟毕竟比官差强,如今竟查出你是澧州卢氏。”

卢磊一心下一惊,满心惶恐,拉着老蔡一叠声地打问,老蔡醒不了酒似地耷拉着眼,任他拉扯,半天才期期然从怀中掏出一张纸,纸上一个家徽,倒与师父拾他时裹衣上的家徽别无二致,旁有两句诗:“忠孝家道振,甲第早荣扬。”

“线头接上了,其余还须慢慢查,我不识字,澧州的弟兄说这是班辈。”老蔡眼神躲闪,咂着嘴,“说按序排辈,你是家字辈。”

“若不嫌弃,字就用我的承字吧,也是为师的一份想头。”老蔡眯着眼,眼睛里倒带出几分渴盼,“我还要送份大礼给你的。”

此时陆婶出来了,提着那只带来的活公鸡,用红绳重新绑了,着卢磊一送到益隆行去,虽益隆行主母刚刚回去,但礼不能废,送只鸡去岳丈家报喜。“添男丁,送公鸡。”陆婶把鸡塞到卢磊一手上,“这事得你亲自去。”

生了崽,身世也有了线索,双喜临门,卢磊一胸中澎湃,在段上当差也不安分了,巡着街路过家门,总要回家看一看,看看芬儿,又抱着孩子香一香,孩子大名未起,因是杨再力一铳逼出来的,起了个小名叫小铳子,本地土语,便念作“小虫子”了,卢磊一觉得也好,名贱命就长。“这么大,他哪里像虫了?”芬儿笑道,小虫子生出来八斤十三两,芬儿足足躺了六天才起床,洗三都是姚婶操持的。又做汤饼会,请来一众亲友,吃了一顿,依俗请益隆行主母坐了首席。(旧时新生儿出生第三天,用艾叶、枫球等熬汤洗身,祛风避邪。)

去年开始的新一轮警务改革,于小西门警段来说,并无太大震动,老陆仍带卢磊一巡着下河街、半湘街与小西门城门,只是如今在小西门站门值守也是稀松了。去年开始给烟民发放吸烟牌照后,原说这牌照是每年十成减一成,无照吸烟重罚之外还要投到拘留所去,强制戒烟。宣统元年年初,此令陡然一变,改为每月十成减一成,五月,湖南循各省例成立禁烟公所,长沙的就挂在巡警道治下,禁烟更为严格,到得六月,又改了章程,勒令烟民中壮年者六个月里戒除烟瘾。抽的人少了,贩私膏的人便少了,莫说查私,老陆与卢磊一的烟馆吃利也吃不动了。老陆赎回进士第的想头,刚刚有些希望,又变得遥遥无期了。

倒是益隆行掌柜叶绍棠把鸦片烟给戒了,也是被逼的,自发牌照起,叶绍棠买了张吸烟牌照,依旧日日去大烟馆里过夜,没几月,卢磊一将他的烟牌收缴了,又联络各段弟兄,此人不得发给吸烟牌照,“发现他抽大烟,就关起来,不必给兄弟面子。”卢磊一话说到这份上,各段兄弟都识做,叶绍棠进了两回号房,关了十几日,瘾上来,涕泪长流、拍栅哭号也无人理会,竟是个有钱无处使的局面,反复几回,终是戒了,如此,便不再夜不归宿。卢磊一又嘱咐主母,药行里配的戒烟丸等一律不准他用,只需好汤好饭地养着。叶绍棠初时尚且恹恹,几个月下来,腊黄的脸上有了血色,竟然开始坐柜操持营生了,只是将大烟换作了水烟,而且烟瘾奇大,福建产的上等烟丝每日内不熄火地抽,花销竟比吸鸦片大些。

二师兄的护卫差事且做着,只不似从前那般忙,隔几日便请卢磊一帮着弄票看戏。闲时聊天,二师兄道是四月底葵园先生从铁路公司名誉经理的位置上退了下来,便闲了许多。同时退下来的,还有许多人。先生如今轻易不出门了,各处需联络,都是上门拜会。连谘议局选委员,他也不参与,也是,他本就反对立宪的。五月,合省选出了820位谘议局初选议员,不几日,全体初选议员上书朝廷请求撤回借款修路草约,一并承诺修路款项,湘人自筹。

六月谘议局复选,选出正式议员82人,谭延闿任议长,任上第一件事,便是成立湖南铁路股东共济会及湘路集股会,按资认股,合省商家认股踊跃,短短月余,便聚资数百万两。

七月,粤汉铁路长株段正式开工。(长株段,指长沙至株洲)

七月初,几经运作,义兄陈作新又回行伍中去了,官复原职,去的却是巡防营,就驻在浏阳门外头,还是吊儿啷当的样子,时不时溜回来喝酒。义兄怀里揣着一方寿山石的小印,喝了酒,便拿出来把玩,这是那日与王先谦夜会之后,王先谦托人送他的,也是个事后答谢的意思。陈作新平日也爱金石,技痒时自己也刻一方玩玩,唯独对这一方印珍爱至极,说这印是本朝金石大家赵之谦的手笔,上刻一联“参从梦觉痴心好,历尽艰难乐境多”。

卢磊一知道自己是澧州卢氏后,心心念念,几次想要去澧州寻亲,请老蔡同行,老蔡却总推脱,说澧州卢氏是大姓,帮里兄弟们在细细探访,有信了再去不迟。卢磊一也知此事艰难,澧州本是直隶州,下头又有安乡、石门、慈利、安福、永定五县,若无切实线索,寻亲便如海底捞针一般。卢磊一和芬儿说起,芬儿也劝他,得了信再寻,总比无头苍蝇般去找要好,再说小虫子未足百日,开荤汤都还没喝呢,卢磊一就舍得?卢磊一兀自郁郁,哪知人算不如天算,自入夏起,连日大雨,沅水、澧水暴涨,岳州、常德、澧州全境受灾,饥民十数万,暴动频仍,短期内是去不得了。

七月九日,文师父张登寿的信来了,此前小虫子生下,卢磊一便写了封信给他,附上小虫子的生辰八字,请师父起名,而今信来了,张师父信里说小虫子五行缺金,取名“楚臣”,卢磊一自给小虫子取字为“道承”,名字起出来,卢磊一给小虫子上了户籍。

七月中,小虫子百日小宴,卢磊一摆了两桌,请了师父一家,益隆行合府,又请了老蔡及段上兄弟,还请了谢二表。芬儿还问,请谢二表是为何,卢磊一只是搪塞,道是为还那几个月送猪肚的人情。这一席,义兄在军营回不来,杨再力是夫妇齐来的,他与姚婶终于在六月完婚,杨再力住进了姚记南杂店,姚婶便不再是姚婶,改称杨婶了。姚痦子与九将头是不请自来的。九将头背了一个竹篾篓,带来半篓湘江河里捞捕的小鲫鱼。李鲵做一锅煮了汤,嫩白的鱼汤熬好了,当先打出一碗来,吹得温温热,给小虫子开荤,小虫子初生时一脸褶子,如今长开了,白白胖胖,抱在芬儿怀里,扭着头,大眼睛四处睃,咧着嘴笑,他也爱热闹。卢磊一拿勺喂他鱼汤,喝了一口,得意这味道,竟来抢卢磊一拿勺的手,众人都笑了,都说这孩子好养,百日开荤,富贵吉祥,喝的又是鱼汤,将来必定事事争上游了。

宴中,卢磊一敬了一圈酒,敬到老蔡,特地告诉他,小虫子已经上了户籍了,大名楚臣,字道承,应了老蔡的请,用了他的承字。老蔡喜得抓耳挠腮,连干了三大碗酒。卢磊一又敬姚痦子,姚痦子站起身,目光却定定地盯着老蔡,举着杯,凝神了好一会,终于一口喝了。

七月底的一日夜里,风雨如晦,卢磊一在家吃过晚饭,便赶去段上值夜,多日未值夜,今日还迟了。此日夜饭九将头与老陆在家里扰了一席,卢磊一作陪。

却是九将头邀的局,道是实心实意请二位警官,请二人去鱼嘴街湖北会馆对面的天然台吃红烧鲍鱼,这饭馆自开业起客似云来,日日暴满,九将头派人去守着,好容易订了位。被老陆劝住了,说这店死贵,去年新开时便去吃过请,一杯茶卖到一百二十文,抵得三升多米了。听得卢磊一直啧舌,连说不必去,都是眼面前的几个亲切人,不必讲这等排场,在家吃一口,有事说事。

说来巧,九将头此番上门,便是跟米有关。如今私盐贩售渐渐难做了,粜米生意倒火了起来,尤其今年,湖北遭遇大灾,全省米荒,两省抚台签了协议,湖南每月运米四万石,给湖北平粜。为解米荒,湖北更取消了外省米的落地捐,通省米价依旧高昂,“我们湖南的米,运到湖北就是钱。”九将头啧啧叹,他已联系了几家碓坊,又拉了西乡几个屯米大户,想在这大米买卖上赚一笔,米粮从小西门上码头,需先过老陆与卢磊一这一关,此夜一聚,便是要二人帮这个忙。

“咱湖南自己还受了灾呢,还运粮给别省平粜?”老陆嗤道,“上月,听说常德还有千人围攻富户,逼人开仓放粮的呢。”

“那是官家没有开仓平粜,后来不就平息了。而今你去碓坊买米,是什么行价,长沙今年没上过三千文一石,汉口三镇什么行价?五千五百文一石!码头装船运粮北上,入湖北境便涨五成利,还不用纳捐,这生意,连洋人都抢着做呢。”九将头一脸亢奋。(清末湖南为谷米出口大省,分为六关出省,1908年一年,仅长沙关及岳州城陵矶两口出关谷米便达170万石)

在段上值夜到二更天,风雨稍霁,便听到老蔡的梆子声,一贯地低沉不甚响,不多时,老蔡踅进屋来,“徒弟,我来看你了。”灯下一张老脸堆着笑凑近。

“你手又怎么了?”见他左臂缠着布,卢磊一问。

“我家的油耗子可不止一只,杀了一只,又来一只报仇了。”老蔡将手背到身后,嘻嘻笑着,没个正形,觍着脸讨酒喝。

段上的酒倒是有,段长杨再力单独一间签房,因卢磊一是亲信,配了片钥匙给他。卢磊一便在那藏了几瓶酒,预备着老蔡或义兄夜里来。此刻拿一瓶出来,老蔡已经巴巴地望着了,启了瓶盖,喝下一大口,将瓶子递给卢磊一,“陪师傅喝一口吧。”

老蔡今夜莫名其妙,要卢磊一陪他喝了口酒,又督着他练了一套打穴,指点了几处错处。喟叹卢磊一实在气劲小,以后要用点打,千万不能点指,只用钉锤打穴,保险些。“你这是小时候落下的病根,脾胃两虚,要缓缓治,”老蔡啧着舌,“我请了一副方子,你拿笔来记。”

卢磊一依言磨墨,洇湿了毛笔,记下。“茵陈八钱,党参一两,炒酸枣仁一两,茯神一两二钱,红参一两,知母八钱,川芎八钱,当归一两,白芍一两,柴胡一两,山楂一两,白术一两二钱,苍术一两二钱,丹皮八钱,桅子八钱,黄芩八钱,合欢皮八钱,夜交藤一两。碾粉做水丸。”老蔡切切嘱咐,这是四十九天的量,水丸每日所服不超三钱六分,“吃完看看,若合用,停一个月再做一服。”

卢磊一连声称谢,老蔡嘿嘿笑着,没喝完的酒掖进怀里,走出门去又回头。“是我要谢你啊,徒弟,你儿用了我的字,”老蔡定定地看着卢磊一,脸上闪过一丝眷恋,“老班子言,字有传承,百年之后,我就不是无根的魂。”

稍顷,街上又传来了梆子声,脆又响,卢磊一在灯下看书,此时觉得好笑,撂了书,踅出门去,喊着,“又来啦,酒不够吗?”却无人应,但见那梆子声近了,灯笼下却是一张陌生脸,一条街两个更夫?卢磊一上前拉住那人。

“老蔡不作更夫多日了。”斜刺里悠悠传来一个人声,声音尖尖的,姚痦子从黑暗里走出来。

雨又下了起来,小西门警段里,灯下,卢磊一案前摊开两张纸,姚痦子在一旁坐着,候着他看,暴雨伴夹着雷鸣闪电,劈开了长沙城的夜空。油灯晦暗的光摇摆地照在纸上,看得卢磊一心惊,第一张纸——“光绪十四年,巴陵会党举事,旋败,头目王联露率众西逃,过华容,进安乡,于官垱短驻,追比钱粮,大肆屠戮,杀乡绅卢忠睿一家百余口,匪过后,族正率众收敛,卢府合家罹难,长房长孙卢家乐,乳母钟孙氏,长工卢满根下落不明。宝庆帮澧州香堂李炳财查勘传报。”

“年前就查出来了,长工卢满根冒替商籍,更名陆洪筹,做到了郑盛和绸缎庄二掌柜,此人好色,老蔡花钱请了个暗娼诱他到西湖码头杀了,本不杀的,点了他几下,竹筒倒豆子地吐了,当年逃出来,到长沙城边,为了五两银,杀钟孙氏,弃你,独自进城,不可恕。”姚痦子说道。(清代户籍分军、民、商、灶四类。)

卢磊一展开第二张纸,“希汝以伏永,庭政凤学盈,士登如昌大,洪宗兴基业,功成开景运,作述耀祖芳,忠孝家道振,甲第早荣扬。”班辈诗五字一句,看着看着,卢磊一双眼模糊,我就是卢家乐了,他心下一暗忖,脚根发软,颓然而坐。

“王联露也在城里,如今改名迟存孝,顶的灶籍,潜藏二十年,这冒名顶籍的买卖半明半暗,原各街保正、甲长、牌头连带着九城内大小帮派都有参与,只为这灶籍易入难查,耽搁了许多时日。”姚痦子自失一笑,转眼色凛,“为你不受干碍,老蔡帮你报仇,就在今夜。”

“他在哪?”卢磊一一惊,立起身来,要拉姚痦子。

“铜铺巷。”姚痦子出手反扣,拉着卢磊一的手扯他坐下,“王联露联络旧党,仍做暗处买卖,二十年经营,势力遍及小半个东城,比宝庆帮西门香堂可大许多。如今靠三块三等娼牌,在铜铺巷买下一个三进院子开妓馆,其中又设赌场,帮众打手云集,他每夜都在那里。”

“老蔡岂不是送死?”卢磊一又急又气,立起身往外跑,姚痦子魅影般闪到身前,出指如电,点在乳下,卢磊一轰然倒地。

“你去也是送死。”卢磊一浑身绵软,动弹不得,被姚痦子提拎到椅上坐着,姚痦子灯下脸色明暗,叹了口气,“他已抱了死志,要送你一份大礼。为报私仇不连累帮众,他把退路也断了。”姚痦子怀里摸出个布包,放在桌上,打开来,内里一张带血的字纸,包着两根新切的手指,“这是老蔡的切结,他已反出帮去,从此一人做事一人当。”

“他要你好生活着。”姚痦子转眼看向屋外的黑夜,雨声渐歇,屋外黑如点墨,静似肃杀,“江湖人怕死不惜死,你的仇,他帮你报,或有几分胜算。老蔡平生三绝,一点二刀三梆子,点指他教你了,一把短刀随身带,你没见过,那是他当年在镇南关血海里杀出来的依凭,最后便是那梆子,敲不太响是不是,”姚痦子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深沉,说到此竟微微发颤,“那是一筒掺了铁钉,压紧夯实的火药。”

“谅山溃勇,也有孤忠呐。”姚痦子死死地盯着屋外黑夜,似要把这夜看穿,此时,他轻飘飘的这一句话出来,像优伶的哀唱,尖尖利利地拔上屋顶。

不久,沉寂的长沙城,两条街之外,传来一声震天的巨响。

尾声

这是我不愿意回忆的一段,糊涂是一世,清醒也是一世,糊涂好过清醒。换作如今,我宁愿有些事没有结果,寻不到结果便是最好的结果。

一座城有一座城的调性,转眼大风起,转眼大风熄。悠悠湘江水,载着一城烟火向东,其中数不尽的欢喜悲愁。

那时的世道实不算好,宣统元年晚些时候,各省改募新兵,旧兵返乡,无田可耕,多数成了流民,滞留城里,作奸犯科,又有各地灾民进城,巡警道新设习艺所,下设四科,送流民入所习艺,终是所容有限,杯水车薪,警力不足,长沙城中治安变得极不堪,街市传谣“不用掐、不用算,宣统只得两年半”,引得上官震怒,查来查去,最终也是不了了之。

今日的眼看过去的事,不过是一声喟叹。江湖多磨难,可人在乱世,避无可避。

对了,粤汉铁路长株段是宣统三年竣工的,那是湖南修铁路的肇始,粤汉铁路全段却是民国二十五年才全线通车。解放后,它成了京广铁路的一部分。历史便如这修路,初时看不分明,一段段修筑,一段段延展。

今日悲愤,故事也不想再说了。且待下回吧。

本章剩余内容请点击小程序

购买后可畅读至系列完结

作者:索文

作家/吃货;现居长沙,一个胖子。

责编:方悄悄

更多内容请关注公众号:onstage163

相关推荐
热点推荐
沉默了两天后,普京表示:俄罗斯的核武库比美国先进得多!

沉默了两天后,普京表示:俄罗斯的核武库比美国先进得多!

娱宙观
2024-04-23 20:45:46
正要入睡,股市突发3大消息,有个让2亿股民气愤,A股要承压?

正要入睡,股市突发3大消息,有个让2亿股民气愤,A股要承压?

彩云的夕阳
2024-04-25 16:50:21
曝光!中国抗日剧内幕被日本女演员爆料,震惊演艺圈...

曝光!中国抗日剧内幕被日本女演员爆料,震惊演艺圈...

小日子万象
2024-04-24 15:14:00
知名演员章子怡,突然在社交平台高调发文,并晒出大量照片

知名演员章子怡,突然在社交平台高调发文,并晒出大量照片

呆萌的叶子
2024-04-23 17:46:13
朝阳一小区被曝光!

朝阳一小区被曝光!

家住朝阳
2024-04-25 19:23:23
闹大了!男子销户后银行欠他2分无法支付,银行报警!网友炸锅了

闹大了!男子销户后银行欠他2分无法支付,银行报警!网友炸锅了

功标青史
2024-04-23 17:11:03
群主上线!拉基蒂奇:梅西的能力如有神助,无论踢什么位置都出色

群主上线!拉基蒂奇:梅西的能力如有神助,无论踢什么位置都出色

直播吧
2024-04-25 23:34:30
伊拉克武装袭击美军多处基地,台岛学者:美国已无力单独介入台海

伊拉克武装袭击美军多处基地,台岛学者:美国已无力单独介入台海

胖福的小木屋
2024-04-25 23:48:39
42岁范冰冰又美到国外去了!穿两万 “中式睡袍” 又美又飒,让世界见证东方之雅韵

42岁范冰冰又美到国外去了!穿两万 “中式睡袍” 又美又飒,让世界见证东方之雅韵

白宸侃片
2024-04-25 11:04:53
莫妮卡·贝鲁奇登上西班牙版《Elle》杂志封面,状态极佳

莫妮卡·贝鲁奇登上西班牙版《Elle》杂志封面,状态极佳

南枫八爪娱
2024-04-24 21:32:00
30年后再拍三级片,她可真敢啊

30年后再拍三级片,她可真敢啊

年代回忆
2024-04-24 20:14:06
男人老了,包包尽量不要背“双肩包”和“购物袋”,这些更时髦

男人老了,包包尽量不要背“双肩包”和“购物袋”,这些更时髦

潮人志Fashion
2024-04-25 08:31:13
英超最新积分榜:纽卡掉链子,被曼联超越,利物浦造14年耻辱记录

英超最新积分榜:纽卡掉链子,被曼联超越,利物浦造14年耻辱记录

足球狗说
2024-04-25 07:50:00
新华社快讯:马来西亚前总理马哈蒂尔正在接受反贪污委员会调查。

新华社快讯:马来西亚前总理马哈蒂尔正在接受反贪污委员会调查。

新华社
2024-04-25 16:52:13
俄罗斯著名军事博主绝望发声:乌克兰反攻让俄军耗尽人力

俄罗斯著名军事博主绝望发声:乌克兰反攻让俄军耗尽人力

户外小阿馄
2024-04-25 20:37:56
河北人肉煎饼案谷宝成被执行死刑,行刑前哭着抽完2根烟

河北人肉煎饼案谷宝成被执行死刑,行刑前哭着抽完2根烟

青丝人生
2024-04-07 19:08:37
马斯克疯了吗?特斯拉战略重心突然大转向,释放了什么信号?

马斯克疯了吗?特斯拉战略重心突然大转向,释放了什么信号?

云姐闲聊
2024-04-23 14:24:36
大瓜!金靖官宣结婚,并自曝已经怀孕,男方帅气年轻多重身份

大瓜!金靖官宣结婚,并自曝已经怀孕,男方帅气年轻多重身份

娱乐的小灶
2024-04-25 18:08:41
79岁再拿金像奖,生于广西身高不足一米五,他缘何成香港影坛大佬

79岁再拿金像奖,生于广西身高不足一米五,他缘何成香港影坛大佬

吃鱼思故渊
2024-04-24 22:57:01
中国迎来国运时刻:伊朗以色列大战爆发,美军增兵中东亲自下场!

中国迎来国运时刻:伊朗以色列大战爆发,美军增兵中东亲自下场!

博文聊世界
2024-04-23 08:15:12
2024-04-26 01:14:46

头条要闻

河北一高校学生就读4年无学籍 省教育厅回应

头条要闻

河北一高校学生就读4年无学籍 省教育厅回应

体育要闻

当胜利变成意外,就不要再提未来……

娱乐要闻

心疼!伊能静曝儿子曾被狗仔追到洗手间

财经要闻

24年后再产纯净水 农夫山泉为何要打自己脸

科技要闻

北京车展,被穿红衣服的他们占领

汽车要闻

全新哈弗H9亮相 大号方盒子硬派SUV入列

态度原创

本地
健康
亲子
游戏
旅游

本地新闻

云游中国|苗族蜡染:九黎城的“潮”文化

这2种水果可降低高血压死亡风险

亲子要闻

女孩发布了自己日常锻炼的视频,各种花式俯卧撑都轻松拿捏,小朋友你伤到大朋友们的自尊心了。

《剑星》偷跑结局已泄露:多结局设定 角色命运不同

旅游要闻

京都热门景点一棵樱花树突然倒下 游客被砸成重伤

无障碍浏览 进入关怀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