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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色大象:东北麻辣拌里,有三哥的江湖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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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对中国的讨债套路已经谙熟于心。“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像是刻在了骨子里。

本文系网易戏局栏目出品。

东北麻辣拌里,有三哥的江湖往事


前言

大家好,万众期待的告白终于来了。认识这么久,谢之然终于知道了三哥在成为职业催收人之前的经历,知道了他和大哥、二哥的故事。对过往的剖白让他们的关系似乎更近了一步,可谢之然的新室友——那个家居服下藏着八块腹肌的男人,让三哥急得抓耳挠腮。至于告白成没成功,赶紧自己看吧!

第一场

三哥最近有些魂不守舍。他满脑子想着如何向谢之然告白、如何追求谢之然、如何让谢之然喜欢上自己。像三哥这样粗粗拉拉的“糙汉子”,谈起恋爱来真是让人捉急。从未追过姑娘的他终于顿悟:谈恋爱这事儿,比跟老赖讨债还难!老赖欠债不还,总还有合同约束着;可姑娘不喜欢自己,下多大功夫也是白搭。

刘姐也逐渐发现了三哥的心不在焉。前几日出门要账,三哥把欠债人和债主的住址给搞反了,讨债讨到了债主家里去,闹了个乌龙大笑话。

“三儿,这样的低级错误,你从来不犯的。”刘姐忍不住和三哥约了顿火锅,谈谈心,“跟姐说说,你怎么了?”

三哥低头涮着毛肚,嘴巴严得跟个闭口牡蛎似的。

“还是因为小谢那丫头吗?”刘姐叹了口气,“三儿,她和咱不是一路人。你也老大不小的人了,下个月……下个月是不是就三十岁了?咱也是奔四的人了,结婚生孩子得现实一点,找个能过日子的。”

“啥叫过日子的?”三哥嘟嘟囔囔起来,“就小猴娶的老婆,讨债架势比我还猛。那就叫过日子的了?那谁家的大妹子,一天到晚捧着个手机看偶像剧,她老公被人打了,连医院都不去。还有爽子他媳妇,没啥文化,成天在家洗衣做饭拖地,给爽子当保姆。俩人平时话都不聊半句的。我是又心疼爽子,又心疼这位弟媳!婚姻生活过成这样,还不如不结婚呢!”

“嗬哟。”刘姐冷嘲热讽起来,“三儿,给你点儿春光你还真就泛滥了?你以为你算什么呀?还瞧不起爽子他媳妇、小猴他老婆?这样的女人你能娶到你就烧高香吧!你当你是什么好料呢?高中文凭,也没个能上档次的工作。也就是你姐我看得起你。你觉得小谢能愿意和你在一起么?”

“得啦!”三哥不耐烦起来,“我知道酒吧里有头粉色大象!我看见啦!有头粉色大象怎么了?大不了,我把那大象给撵出去!要么,我这辈子就和这头大象一起生活了!”

刘姐一愣。她并不知道三哥和小智那晚在酒吧里唠的嗑。什么粉色大象?什么乱七八糟的?三儿绝对是发了情癫了。

“我也很想给她一切。”三哥沮丧地说,“可我啥也没有。我在长春有个宠物店,但还欠着十几二十万的借款。除了这个,我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刘姐安慰地拍了拍三哥的肩膀:“小谢也不见得就是个拜金的姑娘。我看她挺仗义。你帮她讨债进局子那次,最后不还是她交钱把你保出来的么?再说了三儿,你也算是个好男人,起码你不撒谎,有多少就说多少。不像有的男人,净吹牛逼!嘴上说着什么,我愿意去给你摘天上的星星,去珠峰记录我们的爱情,去马里亚纳海沟刻下我们的名字……结果呢?”刘姐翻了个白眼,“姑娘问一句:婚房加上我名字呗?男的立马就怂了:那可不行!星星可以给你,但房子得归我。”

三哥被刘姐逗乐了。他往火锅里丢了一盘宽粉,道:“那我还是比这些男人强的。婚房只要买得起就加名,生了孩子跟她姓都成。反正我们家也不认我了。”

刘姐噗嗤笑了出来:“这觉悟很可以啊!要是有男德学院,你得进去当校长了。”

但三哥笑不出来。他想起了遗弃他的原生家庭,那是一道他很不愿意撕开的伤疤。

“快过生日了吧?”刘姐突然打断了三哥的思绪,“姐在北京给你办一场,介绍点朋友。”

“不了吧。”三哥垂眸,“大哥走了以后,我就不过生日了。”

这话刘姐不爱听:“大哥走了,你大嫂还在呢。怎么着,瞧不起你大嫂?”

“不是,我不是这意思……”三哥赶紧解释。

“你过生日,把小谢叫来。”刘姐说,“三里屯台北纯K,档次不低吧?姐做东,让她来。有啥话你当面都跟她讲清楚了。行不行的就看这次了。”

刘姐见三哥还在犹豫,雷厉风行地一拍桌子,道:“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三哥当然是想见谢之然的。可邀请她参加自己生日派对的事儿,他一个大老爷们,怎么也抹不开面子问。手机里的信息被三哥改了好几次,他仍旧对措辞不满意。临到生日的前一天,三哥知道自己不能再拖了,干脆去了阳阳娱乐的楼下,等谢之然下班。

“你明天的生日?”谢之然惊讶地看着三哥,“那你怎么今天才告诉我啊!我都没时间给你准备礼物。”

三哥害羞地挠挠头,道:“不用带什么礼物,你人来就行。我平时也不过生日。这次是刘姐吵吵着要办。”

“刘姐也在呀!”谢之然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我好久没见到她了。我跟你说,我最近在写一个剧本,里面有个人物想照着刘姐写。她明天要是在,我正好和她聊聊,搜集点素材。”

“刘姐有啥好写的。”三哥乐了,“她就一东北大姐。你回长春不遍地都是她这样的么。”

谢之然摇了摇头。她一边和三哥并肩向高碑店产业园区外面走,一边对三哥解释:“你不觉得刘姐特别有魅力,特别神勇、说一不二么?而且她虽然年纪不小了,但每次出门妆容总是精致又得体,举手投足都带着王者的气息。她简直就是我心中最理想的女性形象啊!”谢之然冒出了星星眼。

三哥想了想平日里刘姐在发大财的总裁办公室里不修边幅地吸烟、抠脚的模样,嘴角尴尬地抖了抖。

“我认识刘姐这么多年,还真头一回听到有人这么评价她。”三哥笑着说,“你明儿就把刚才那段话说给她听,她能乐开花,恨不得立刻认你做干妹妹。”

“哎,三哥,我其实特别纳闷。”谢之然天真烂漫地问,“你和刘姐是怎么认识的?你是怎么进入催收这个行当的?是刘姐带你入行的吗?”

谢之然算是问到了三哥的黑历史。这段人生经历三哥是一直不愿意说给别人听的,就连好友小智对他那些年的经历也是一知半解。三哥干咳了两声,掩饰性地想把话题带过去。他嘻嘻哈哈地回了句:“咋地?你跟我这儿套写作素材呢?”

“也、也不是……”谢之然有些扭捏,“就是想多了解了解你。”

谢之然这句话是真心的。三哥身上有很多和她周边的人不一样的地方。在谢之然眼中,三哥总是笼罩着一圈神秘的光环。他就像天降神兵,总能在危机时刻,救人于水火。谢之然有着一颗创作者的好奇心。她希望和三哥更亲近一些。她希望知道他的过去、他的现在,甚至是他的未来。

第二场

生日派对如期而至。糙人三哥当了一把精致小公主。看着KTV包厢里花里胡哨的气球和“HAPPY BIRTHDAY”的彩旗装饰,三哥实在无话可说。参加派对的人除了小智,他谁也不认识。这些人都是刘姐的朋友,他们只在乎能不能和刘姐套几句词,请刘姐帮自己办事,却没人关心寿星到底是谁。

三哥在宝蓝色的丝绒沙发上如坐针毡,频繁地低头看手机。谢之然发消息说,她又堵在繁忙的东三环上了,恐怕会迟到二十分钟。

一个穿着艳丽的姑娘坐到了三哥身边,自我介绍起来。她叫莎莎,是刘姐朋友的女朋友的闺蜜。这个关系着实复杂,令三哥头大。

莎莎开口问了三哥一句:“帅哥,你知不知道今天谁过生日啊?”

三哥沉默了几秒钟,回答:“我。”

莎莎丝毫不感到尴尬或抱歉。她小手在三哥肩膀上一搭,直勾勾看着三哥问:“行啊寿星!那咱俩合唱一首《爱you ready,爱我ready》吧!”

“啥玩意儿?”年轻男女们点的歌,三哥是一首都不会唱。

“你没听说过?”莎莎一脸不屑,“那你会唱啥?”

三哥有些厌烦莎莎。他向沙发边缘蹭了蹭,然后大声地干唱出来:“我会唱:大河向东流,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啊!咿呀咿呀哟!”

莎莎在原地愣了片刻。随即,她对三哥翻了个白眼,坐到对面沙发上的一位帅哥大腿上去了。

三哥像一朵枯萎的小花,安静地坐在喧闹的KTV包厢里等待着。半个小时后,这朵名为三哥的枯萎小花,终于迎来了他的小水壶——谢之然风尘仆仆地赶到了。

“太堵了!我是换了出租车又换地铁,结果还是迟到了!”谢之然气喘吁吁地坐到了三哥和小智身边,然后伸手从包里掏出了一个包装精致的小礼物。

“祝你生日快乐!”

三哥盯着谢之然递来的小礼物,心脏砰砰地跳了起来。他双手接礼物的样子,就像在家被困了一天的哈士奇,终于等到了主人带回来的小香肠。

谢之然怂恿道:“拆开看看!我知道你是金牛座,本来想给你买个小牛吊坠,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这玩意儿不实用。”谢之然故作神秘地说:“我送你的这个礼物,对你来说可实用啦!”

听谢之然这么说,三哥赶紧开始拆礼物。他小心翼翼地捏着蝴蝶结的边缘,一层层拆去外面的包装纸。他平常总觉得这些花里胡哨的礼品包装纸又不环保,又没啥意义。但对于三哥来讲,只要是谢之然送的,哪怕是一张擦鼻涕纸,他也得拿镜框装裱起来。

礼物拆开,里面的东西让三哥瞠目结舌。

谢之然送了他一盒泰国代购的跌打损伤膏。

三哥:“……”

小智:“……”

谢之然仰着小脸,得意地邀功:“我想着你平时讨债肯定特别辛苦,工作时八成容易受伤,就给你买了这个。杜琪峰的《黑社会》那部电影你看过吧?在我心中,你就是《黑社会》里的大D,《古惑仔》里的陈浩南,《追龙》里的跛豪,《英雄本色》里的小马哥!”

“我可真替三哥谢谢你啊。”小智假笑了一下。

三哥扶额,开始向谢之然普法:“吱吱啊,在我国,一切黑社会行为都是违法的。作为职业催收人,我的工作首先需要符合法律、有据可循、有理可依。刘姐的发大财公司也是和我签了劳务合同的。我是正式员工,和那些上班的白领一样,有五险一金的。再说了,现在都是文明催债,基本用不着动手。除非遇上那种喝了酒要闹事的,我上手阻拦、控制一下,也算是给民警同志帮帮忙了。平日里……”三哥盯着那盒跌打损伤药,“我还真用不上这个。”

一听三哥这番话,谢之然马上赧了脸。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不喜欢这个。”谢之然低下了头,伸手就要从三哥手中将礼物拿回来。三哥赶紧挡住谢之然,柔声道:“那什么,喜欢!我喜欢!礼物我还是要的。平时健身跑步,崴了伤了的也能用。我得感谢你。你是今天唯一一个送我礼物的人。”

“啊?那你这些朋友……”谢之然看了一圈包厢内的男男女女,以及穿梭在其中喝酒喝嗨了的刘姐,很快意识到,这场生日派对,根本不是给三哥办的。

“要不咱们去别的地方吧。你晚饭还没吃呢?”三哥问谢之然。小智见状,拍了拍三哥的肩膀,识趣地端着酒杯向刘姐走了过去。

谢之然见三哥已经站起了身,自己也觉得胃中空虚,便遥遥和刘姐打了个招呼,跟在三哥身后走出了包厢。

刘姐看这俩一前一后地走了,心里也不禁为三哥捏了把汗:三儿,和姑娘告白,你会吗?可千万别搞砸呀!

四月的北京,春风柔柔。昨夜下过了雨,路两侧的花树散发着阵阵芳香。

“三哥,咱吃什么?”谢之然拉了拉他的皮衣袖口。

看着满大街的餐厅,三哥一时犯了难。三里屯附近的餐厅大多价格高昂,不是三哥这种劳动人民,或是谢之然这样的底层白领消费得起的。

北京什么都好,就是选择太多,但同时也选择太少。

“我知道SOHO那边有一家东北麻辣拌。你想念家乡小吃了吗?”最后,还是谢之然解决了三哥的纠结。

俩人点了一大盆麻辣拌,有肉有菜,有豆腐有鹌鹑蛋,还有牛栏山二锅头。谢之然看起来有些坐立不安。她捧着她的小碗,眼神总是在瞟三哥。

“你瞅啥?”三哥吸溜着宽粉,抬起眼看她。三哥这模样、这句话,怪吓人的。

谢之然紧张地清了清喉咙,开口道:“三哥,其实今天,我是来和你道歉的。”

“?”三哥停了筷子,不敢吃了。

“没事儿,你吃。你边吃,我边跟你说。”谢之然招呼着。盯着三哥再次拿起筷子后,她才小心翼翼地把她准备了很久的台词讲了出来:“年前,陈欧那件事,你还记得吧?”

三哥点点头。那件事不都翻篇了吗?谢之然为什么又要提起来?三哥开始提心吊胆。他知道那件事他做得并不让谢之然满意,可他觉得自己没做错。他不想为了没做错的事而道歉。

“因为陈欧和周雨辰的事儿,我不是好久没和你说话么。”谢之然嗫嚅。

“说了。”三哥抢着回答,“过年时你给我发了祝福微信。”

“可你……也没回复我呀。”谢之然搓了搓手指尖。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复。”三哥如实回答,“我不骗你。我盯着你的微信想了半宿,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当时,你还生我气呢。而且……要是刘姐没打电话把我叫回北京,我本来打算年后就不回来了。我在长春开了家宠物店。”

“什、什么?”谢之然愣住了,“你说你当时不想回北京了?这也太随意了吧。哪有才来北京混了半年就要回去的?你不是刘姐公司的顶梁柱吗?开什么宠物店?嫌刘姐给你发的工资低?”

“工资不低,但也就是比小智略强点儿。”三哥说,“我就是觉得在北京没盼头了。”

“没盼头?”谢之然不解,“那你当初为什么要留在北京啊?”

为了你啊!三哥想把这句话嚎出来,但他没那个胆量。

“算了。”谢之然挥了挥手,“留与不留都是你的个人选择。我无权干涉。只不过,要是你离开了,我心里会很难过的。”

“真、真的吗?”三哥的眼睛亮了起来,“我要是走了,你会很难过?”

“对呀!”谢之然点点头,“好不容易认识个靠谱的老乡。”

“噢。原来我就是个老乡啊。”三哥沮丧地低下了头。

“说回正题。我要向你道歉。”谢之然将话题拉了回来,“陈欧那件事,是我太单纯、太固执了。我只想着完成我心中的公义,却没为陈欧做打算。对于她来说,那笔赔款可能比公义更有价值。”

“你怎么突然想通了?”三哥问。

“还不是换房子闹的么。我原先的房东把我电门都弄坏了。当一个人连热乎的洗澡水都失去的时候,才会意识到钱有多重要。我明白了,陈欧确实很需要那两百万的赔款。钱,虽然替代不了公义。但钱,可以解决很多公义之外的事。我后悔了。”

谢之然后悔对三哥这么冷淡、这么不留情面。冰冷的洗澡水让她走出了象牙塔,终于理解,三哥的所作所为,也是为了陈欧着想。

谢之然看起来是真的很愧疚。她缩着脖子,瘦瘦的肩膀耸着,一双大眼睛来回瞟着三哥。

三哥见她这样子怪可怜的,宠溺地说:“这有什么好道歉的?你做得也没错。只是咱俩追求的目标不同罢了。”三哥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小脑袋,坦然说:“我倒不希望你变成我这样。大多数人只要经历过一些事儿,就会变得跟我一样现实而世故。这个世界上,像你这样的人反而太少太少了。”

要是我有能力保护你,我希望你一辈子可以这么天真。三哥心想,但没脸说出口。

“以前我一直觉得咱俩有很多不一样的地方,特别是价值观方面。”谢之然说,“可那天你带我去怀柔水库埋小泰迪的时候,我又觉得咱俩没有什么不同的。你和我一样,喜欢小动物,讨厌欺凌弱小的人。别看三哥你是个凶神恶煞的讨债人,可我觉得,你比我身边认识的所有人都有正义感。”

“再说一遍,现在都是文明讨债。”三哥见缝插针地为自己正名。

“我没经历过什么挫折,想事情很多时候都非常简单,还像在象牙塔似的。”谢之然自我剖析。

“你确实挺单纯的。”但我就是喜欢你的单纯,三哥心想着,发出一声叹息,“咱俩第一次见面,我听你讲你的剧本。当时我就觉得,这编剧一看就没有生活。”

“啊?”谢之然有点沮丧,“我写得太悬浮?写得不对吗?”

“你故事里的单亲母亲,凭着一己之力,不但成功地在北京站稳脚跟,让孩子有学校念,还挽回了异地的前夫。你觉得这样的人物可信吗?这都是你的一厢情愿啊。”

“怎么不可信了?”谢之然急了。对于谢之然来说,电影存在的意义不是揭露真相,而是造梦。她想要将现实生活中不太常见的现象,投射在荧幕上,给予观众希望。

“在我心中,女性就是坚韧又强大的。母亲是战无不胜的。”谢之然挥起了小拳头,“你凭啥说我写的不真实?难道让单亲母亲和自己的上司睡觉,让丈夫出轨小三,就很真实吗?”

“对啊。很真实。”三哥说,“因为我家就是那样的。”

第三场

这是三哥第一次提起他的家庭。

可能是喝了二两牛栏山的缘故,三哥没忍住,对着谢之然倾吐出了自己过往的少年时代。

“我妈,就是个单亲母亲。”三哥闷了口酒,“我是上初中之后才搬到长春的。以前我家住在长春下面的一个县城,叫龙家堡镇,就是现在长春龙嘉机场的位置。九八年盖机场,我爸去做了包工头,赚了点钱,喜欢上了别的女人。”

三哥还记得那是一九九九年的12月31日,整个县城都在放烟花,庆祝千禧年来临前的最后一夜。那个晚上,在一片热闹中,三哥的家却显得有些沉默和寂寥。母亲将放学回来的他推进了卧室,反锁上门,叮嘱他:“无论外面发生什么,你都不许出来!”

年幼的三哥实在是太好奇了。他撕开了贴在门窗玻璃上的报纸,透过脏兮兮、油腻腻的玻璃,悄悄偷看客厅。

客厅里,父亲带着一个年轻的女人坐在母亲对面。他对母亲说了些什么,母亲紧接着抱头痛哭起来。年轻的女人还从她漂亮的皮包里递给母亲一条手帕,却被母亲直接挥手打到了一边。

手帕落在地上,父亲勃然大怒,一巴掌扇向了母亲。两人在客厅里扭打起来。

三哥急慌慌地用手猛拍房门。他奋力拉拽门把手,试图冲出去解救他那被父亲痛殴的妈妈。

那个递手帕的年轻女人也赶紧上前阻拦父亲。就在三人的拉扯间,年轻女人的目光对上了门窗内三哥的眼睛。她赶紧抬手指了一下三哥。父亲看向了儿子,脸上瞬间爬过了一连串复杂的神情:愧疚、懊恼、烦躁、埋怨、嫌弃……

也就是两三秒的工夫,父亲将眼神移开了。他提起外套,匆匆跑出了家门。年轻女人看了看被打趴在地上的母亲,试着伸手去扶她,但又害怕地缩了回来。她给母亲鞠了一躬,又草草看了门后的三哥一眼,然后也追着父亲的脚步,离开了。

那是三哥第一次见到这个女人,也是最后一次。后来,他听说父亲跟着这个女人去了她的老家深圳。他们在那里做了些买卖,赚了些小钱。父母离婚后,父亲和这个家仅剩的联系,就只有每半年打来一次的抚养费了。

千禧年前的最后一个夜晚,不论三哥怎样哭喊、拍门,母亲始终背对着他,不愿面对儿子,也不愿和儿子说半句安慰的话。

父亲离开后,家里的经济条件一落千丈。母亲做了十多年家庭主妇,找不到既能照顾儿子,又能赚钱糊口的工作。在娘家人的催促下,她只好开始频繁相亲,但大多数男人又都嫌弃她有个拖油瓶的儿子。三哥和母亲之间的关系就是在那个时候开始疏远的。

“也不是所有父母,天生就爱自己的孩子。”三哥咂摸着牛栏山,用筷子拨了拨碗里剩下的米饭。坐在他对面的谢之然流露出了同情的目光。

“单身母亲太难了。”谢之然说。

“对。单身母亲太难了。”三哥肯定地点了点头,“所以,她后来决定改嫁给一个老酒鬼,也是真的没得选了。我没法怪她。”

三哥小学毕业仪式上,母亲带来了一个男人。这男人比母亲老十多岁,酒糟鼻,皮肤毛孔粗大。他看着三哥,扯出一个很勉强的微笑,伸出带着酒气的粗糙的手,替三哥整理了一下脖子上的红领巾。三哥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

“叫人啊!”母亲用手撵了撵三哥,“叫爸爸。”

三哥很想告诉母亲,他不愿意叫这个陌生的男人“爸爸”,但他非要任性这一次又有什么意义呢?母亲还不是会如期和他举行婚礼?这个男人依旧会登堂入室,住到母亲的卧室里,爬到母亲的床上去。想到这,三哥不再纠结了。他平静地叫了那男人一声:“爸爸。”

这两个字从他口中念出来,仿佛在念课文后面的生词表一样,毫无感情,毫不走心。

为了这一声“爸爸”,继父确实好好表现了几年。他在长春市区开了一家小卖部,一楼卖货,二楼是一间用来居住的局促的一室一厅。当然了,三哥只能睡在客厅。

继父把三哥的学籍从龙家堡镇迁到了市区,甚至还让他上了一所不错的中学。那段日子,三哥过得还算是踏实。

可好景不长。高二结束的那个暑假,先前在医院检查出不育的继父,竟然让母亲怀上了孩子。新弟弟的诞生,让三哥在这个四口之家里,显得有些多余。一室一厅开始不够用了。小卖部的生意也很难支撑一个婴儿的巨大开销:奶粉、纸尿裤、婴儿车……再加上新弟弟是老来得子,体质柔弱,三天两头要自费去医院看病、吊水、住院。一家人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拮据的家庭情况,让继父第一次向三哥提出:“你别念书了。现在念书也没啥用。你去打工吧。十七、八岁了,也该独立了。”

三哥当然不愿意。他是他们高中成绩最好的体育特长生。只要认真训练,三哥绝对有机会保送到北京的几所不错的大学。一旦上了大学,或许有朝一日他还能继续读研究生,在大城市找一份体面光鲜的工作。

三哥从小到大没有求过母亲什么。但这一次,他的坚持让母亲也为难起来。为了让长子继续念书,母亲第一次和继父爆发了争吵。酒后的继父,甚至对母亲动起了手。抱着怀里同母异父的弟弟,三哥也不知是该先安慰这个哭嚎的婴孩,还是先去分开那两个大打出手的成年人。

继父和母亲家暴的场面,就好像是千禧年前那一夜的重现。只是这一次,三哥不能将怨恨归结到某个随身带手帕的年轻女人身上了。

是我的错。三哥如是想。是因为我自己太贪婪、非要上大学,才让好不容易获得幸福的母亲,再次过得不幸。

思及此,三哥对着互相掐打的父母喊道:“我不去上大学了!不去了行吗!”

最后妥协的结果,是让三哥把高三的最后一个学期读完,拿上一个高中文凭。至于高考和体特生加试,自然是不需要参加了。这场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战役,三哥还没有打,就被迫投降了。

第四场

“那……如果你当时去考了体特生,你能上哪些学校啊?”故事听到这里,谢之然忍不住问三哥。

“本省内的话,可以保送吉林大学。北京和上海,可以去考一考北理工和上海外国语吧。我的班主任是这么跟我说的。”三哥耸了耸肩,“但我当初没去考,说不定也考不上。”

好家伙!三哥原本能上的这些学校,都比谢之然的母校强多了!这个继父真是耽误了三哥啊。谢之然心里为三哥愤愤不平起来。

“后来高中毕业,小智南下去了两广,而我留在了长春,到一家餐厅打工去了。”三哥点燃一支烟,娓娓道来:“在那家餐厅度过的日子,算是我青年时期最快乐的一段时光了……”

三哥所说的这家餐厅,就是刘姐和大哥开的夫妻店,餐厅的名字叫“吉祥饭店”,位于长春最繁华的重庆路附近。

吉祥饭店面积很大,足有三层楼。在那个年代,它的装修也算得上高档。吉祥饭店原先是个民国时期的私人老洋楼,因洋楼的原主人在二战时招待过日本人,建国后,他们一家不敢在大陆停留,慌忙逃到了海外。这栋楼就这么废弃了一段时间。改革开放初期,刘姐的父亲将这里买了下来,开了个纺织工厂,但工厂的生意并不好。刘姐父亲去世后,她的丈夫袁成斌——也就是三哥的大哥——跟一群兄弟借了一大笔钱,在2003年时,将这里盘了下来,装修改造成了吉祥饭店。

说起来,袁成斌的身份也有些特殊。早在九十年代初期,东三省的黑社会势力还很猖獗。袁成斌当时跟着一位梁姓老大,专门帮开发商暴力拆迁。后来国家展开扫黑除恶运动,梁老大直接被判了死刑。袁成斌这位不起眼的小弟,也受牵连跟着坐了五年牢。

袁成斌算是被国家好好改造过了。出狱后,他暴戾的性格不复存焉,变得谦和、踏实、温柔,完全看不出半点黑社会的痕迹。当时,他在刘姐家的纺织厂做保安,凭借一张好皮相和沉默神秘的气质,吸引了这位工厂老板的女儿。年芳二十的刘姐,死活也要嫁给袁成斌。父亲心疼女儿,尽管再不情愿,也最终答应了这桩婚事。

心知自己配不上,二人结婚后,袁成斌便对刘姐百般地好。就连吉祥饭店装修的钱,也是他赌上自己老家祖坟的地契,才从小额贷款公司里借出来的。

好在,吉祥饭店就像它的名字一样,吉祥如意、顺心顺意。它一帆风顺地成为了重庆路周边赫赫有名的餐厅。

三哥是吉祥饭店的冷链卡车司机给推荐过来的。司机师傅的这辆冷链卡车,不仅负责给吉祥饭店送新鲜蔬菜,还时不常地帮三哥继父开的小卖部捎带两箱冰棍。继父跟卡车司机一合计,就将高中毕业、待业在家的三哥,给撵到了吉祥饭店。

三哥进入吉祥饭店的时候,还没有人管他叫“三哥”。那时他的外号叫“三儿”,因为他是吉祥饭店的第三个男性员工。这家饭店毕竟是从纺织厂改造来的,女工多,男性稀少。当初改造时,刘姐舍不得让老员工都下了岗,便让女工们脱下工装,换了旗袍,成了饭店里的服务经理、服务员和清洁工。一水儿的娘子兵,倒成了这座小洋楼饭店别样的特色。

唯三的男人就是大哥、二哥和三儿了。作为年轻男性劳动力,三哥一来,便被发配到后厨,干起了最苦最累的搬运工作。好在总厨是个性格开朗的年轻男人,叫白杨,也就是三儿的二哥。二哥挺照顾三儿的,不仅教三哥炒得一手好菜,还经常十分仗义地向大哥提议,给三儿介绍介绍女朋友。

袁成斌也很喜欢三儿。他比三儿大很多,和刘姐也一直没生孩子,几乎就把他当自己的孩子一般看待了。每个周二的早上,哥仨便开车去雾开河钓鱼,钓上来的草鱼又肥美又鲜嫩。他们在河边光着脚,烤上几条。要是钓得多,就把鱼带回去,当天晚上红烧了送菜给熟客。

三哥就是在雾开河畔学会了开车,学会了钓鱼,学会了向河里扔石子儿打水漂,学会了一切本应该由父亲教给他的本事。长兄如父,这个成语用在袁成斌和白杨身上,简直像量身定做的。

三哥还记得,有一年他过生日,白杨送了他一辆摩托车。虽然是二手的,也不太值钱,但那是白杨亲手帮他修好、改好的。外观那么帅气,就和他二哥白杨一样。

那是三哥从小到大过得最幸福的一个生日。全吉祥饭店的员工一起给他唱生日快乐歌。大嫂刘姐还给他买了一件昂贵的皮衣。

白杨开玩笑地举起那件皮衣,道:“都说长嫂如母,咱嫂子可真偏心眼,就给三儿买这么贵的衣服。我的呢?”白杨大手一伸,却被刘姐一巴掌打了过去:“不是过年的时候送了你一件羊绒衫么!”

刘姐招呼三哥过来,帮他将小皮衣穿上,大小正合适。三哥那模样别提多俊了,能迷倒一片东北小姑娘。刘姐满意地打量着,赞叹道:“咱东北女人穿貂儿,男人就得穿皮衣!瞧这皮衣的垫肩和腰线了吗?剪裁挺括,三儿穿上才显得虎背蜂腰。以后咱穿着皮衣,挺胸抬头,支棱起来!”

十多年过去了,这件皮衣三哥还是总穿着。它和以前一样漂亮,一样保暖,让三哥总能回忆起人生中最快乐的那段时光。

第五场

“那后来发生什么了?”麻辣拌已经吃得不剩多少了,谢之然放下了碗筷,认真地托腮听三哥继续讲故事。“你后来怎么成为职业催收人了?”

“恶性竞争呗。”三哥耸了耸肩,“奥运那年,吉祥饭店隔壁开了家豪华洗浴中心,可他们家的饭难吃,客人们都从我们这儿吃饱了才去洗澡。洗浴中心的老板不想出让餐饮这块的利润,就过来和我大哥谈,想把我们给收购了。”

一开始,袁成斌是很乐意的。当初改建吉祥饭店,他和刘姐欠着不少贷款。要是洗浴中心能给一笔钱,他也能早些日子还上债,和刘姐退休养老。不过,袁成斌有一个要求:洗浴中心不能随意辞退吉祥饭店的员工。

“为了让我大哥点头,洗浴中心的胡经理满口应承下来,拍着胸脯保证,绝对不会随便辞退任何一个员工。”三哥叹了口气,“可是,还不等我大哥签下意向书,洗浴中心就出台了一个什么员工管理条例,要求每周必须进行一次业务考核。可你知道考核的业务都有什么吗?”

“难不成,是让你们餐厅的服务员学搓澡?”谢之然懵懵地问。

“要真是考业务,我们也不怕。纺织厂出来的女工,连意大利文的水洗标和面料标都能学明白,还怕学不会搓澡吗?”三哥抹了把脸,“他们的考核内容和业务能力一点关系都没有。上面总共就三条:一、女员工只要三十岁以下的;二、女员工身材要能穿比基尼泳衣,肚子上不能有剖腹产疤痕;三、所有员工每周至少轮岗三个通宵夜班。”

“这不是强人所难吗!”谢之然愤愤不平起来,“凭什么对女性做这种外貌要求啊!这是违反劳动法的!再说了,纺织厂的女工年纪都偏大,家里有孩子,怎么通宵值夜班?”

“这些道理,我大哥也和洗浴中心的胡经理说了。”三哥无奈地搓了搓手,“可你知道人家胡经理怎么回复的吗?”

公布员工管理条例的那天晚上,袁成斌和刘姐气势汹汹地闯进了洗浴中心的总经理办公室。他们将文件往桌面上一甩,要胡经理给他们一个说法。

“我开的是洗浴中心,不是工厂大食堂。”胡经理两手一摊,虚伪地做出一副无能为力的样子,“来我们这儿洗澡的客人,都是长春的社会名流。对服务人员要求高点,我觉得没啥问题吧?”

“你们是开洗浴中心的,又不是开天上人间,凭什么要求女员工穿比基尼?”袁成斌不满地反问。

胡经理冷笑:“你们的员工整体素质太差了,没法和我们的员工水平接轨。不信你出门看看,从大堂到澡堂,我们这儿连搓澡的小工,都是六块腹肌的小帅哥和前凸后翘的小姑娘。我们没法雇佣大妈。太掉价啦!”

“既然这样,那收购这事儿就算了。”刘姐直接拍板定夺,“吉祥饭店里的姑娘们,都跟着我家十几二十年了,不是你这么点儿收购价就能让我把老员工扫地出门的!”

说罢,刘姐拽上老公袁成斌,离开了洗浴中心。

“刘姐太帅了!”听到这里,谢之然忍不住鼓起掌来。

“帅有什么用?”三哥摇了摇头,将烟蒂掐熄在一次性纸杯里,“自那之后的半年,洗浴中心的保安们老来我们餐厅找茬儿,给我们添了不少堵。他们喜欢到餐厅喝酒,喝得烂醉了再骚扰其他客人。刘姐最后忍不了了,直接贴出告示,说她不欢迎隔壁洗浴中心的客人。”

“啊?那不是减少客源了吗?”谢之然担忧地问。

“对我们来说,也还好。我们虽然算豪华饭店,但价格挺亲民的。普通老百姓要想奢侈一把,来我们这儿也能消费得起。客流量还是稳定的。”三哥又点上一根烟,吐了口烟雾,“可隔壁的洗浴中心就倒霉了。一零年全省扫黄打非,刘姐一直觉得隔壁那么多俊男靓女半裸着身体为客人服务,其中肯定有猫腻。她报复心起,就偷偷报了警。结果,警察还真查出来洗浴中心有暗娼。隔壁停业整顿了半年,那半年里,洗浴中心唯一能对外营业的就只有他们的餐饮部门。可他们家的饭菜,又贵又难吃。有些常去洗浴中心的老客,最后干脆在吉祥饭店办了会员卡。”

手头紧巴的日子,过得时间长了,洗浴中心的胡经理看着红红火火的吉祥饭店就眼红。他开始三天两头地夹着个公文包往吉祥饭店跑,张罗着要扩张洗浴中心的业务范围。这回他也不谈收购、并购了,干脆要直接把吉祥饭店整个买下,拆了重盖。

这种谈判方式,袁成斌和刘姐怎么可能会答应呢?就算对方出再多钱,但咱们人活一口气,佛争一炷香。刘姐是万不能为五斗米折腰的。

洗浴中心胡经理败兴而归。第二天,他就张罗了一群保安来吉祥饭店闹事。

三哥年轻气盛,抄起板凳就和这群人干了起来。这场架干得还算漂亮。体育生出身的三哥身板结实,把那群保安打了个鼻青脸肿。要不是片儿警及时赶到,还不知场面要闹到什么地步。

这群保安算是记恨起了三哥。他们观察到三哥经常骑着二哥白杨送的摩托车从后街出门,便打起了祸害三哥的主意。

吉祥饭店的后街是一条很窄的巷子。由于洗浴中心要扩展店面,后街一直在铺设新的下水管道。地面被施工队掘得坑坑洼洼。好在工人们会给每一个地面凹陷处都放上安全标识,以免有人坠落误伤。

后街的路灯本来就稀疏,再加上冬天的清晨天亮得晚,一条街都黑咕隆咚的。洗浴中心的保安们趁着夜色偷偷把安全标识给拆了。他们盘算着三哥一早骑车出门采办肉蛋蔬菜,只要一个不小心,就会翻进沟里。就算没给三哥伤成残废,也能让他摔个断胳膊断腿的。

只是,这群保安没料到,最近这几天长春下雨,后街的施工队怕刚放下去的管道被雨水冲歪,专门打了几排尖锐的钢筋来固定管道位置。但凡有人摔下去,就会成为被铁签串起来的肉,直接被钢筋扎个透心凉。

更让这群保安没料到的是,三哥那天早上起晚了。大哥袁成斌心疼自家三弟,就让他睡了个懒觉,自己跨上摩托车从后街去菜场了。

雨后施工路面泥泞湿滑,再加上没有路灯和安全标识,袁成斌直接翻车掉进了沟里。四条钢筋分别插进了他的喉咙、前胸、腹部和大腿动脉。救护车都没来得及叫呢,人已经不在了。

事情发生后,三哥懊恼、愤怒,提着菜刀就要去隔壁洗浴中心砍人。刘姐怕三哥冲动行事,便亲自将他关进了餐厅的储物间里,还上了锁。除了从窗口送饭,谁也不许给三哥开门。

“我那几天过得太煎熬了。”三哥向谢之然吐露,“我每一秒都在后悔,为什么那天我不能起得早一点?为什么不是我骑着摩托车出门?为什么死的是我大哥?大哥那么好的人,凭什么就让他这么没了?我真恨我自己!要是……要是死的是我就好了!”

谢之然听了这番话,心里一惊。她从不知道在三哥冷峻的外表下,竟然还藏着这么多暗流汹涌的过去与强烈的情感。她忍不住伸出手,隔着麻辣拌小店油腻的塑料桌,拉住了三哥正在微微发抖的拳头。

“三哥,我的心都疼了。”

谢之然的声音柔柔的,三哥不知怎的,忽然眼泪就要落下来。他强行忍住鼻头一紧的冲动,双眼瞪着地板,泛着猩红。

“后来,我的确没能冲动地砍了那帮王八蛋。可二哥和他们动手了。”

刘姐知道袁成斌的死绝对有蹊跷。她很快找了分局的朋友报了案。警方询问了施工队,为什么要拆掉安全标识。施工队无辜地回答:“我们也不知道那标识去哪儿了!还以为被人偷了呢!”

那个时候的长春,并不是每条街都有监控。在刘姐的坚持下,警方搜查了隔壁的洗浴中心。在保安的宿舍里,找到了失踪的安全标识。胡经理深知不妙,赶紧召集参与这件事的保安商量应对办法。其中有个小保安未成年,判刑不会那么重。胡经理就塞给他五万块钱,要他一个人把整件事扛下来。其余人口径统一,把脏水全泼在了他身上。

吉祥饭店的每一个人都知道那名小保安不过就是个挡箭牌。真凶们还逍遥法外,每天乐呵呵地路过饭店门口,跟刘姐嬉皮笑脸呢。大哥的一条命,洗浴中心只说是意外,一分钱也不肯赔。他就这么轻飘飘地走了。

二哥咽不下这口气。他表面上装作一副沉稳的样子,做戏给刘姐看,但心里已经动了恶念。

大哥走后的头七那晚,刘姐终于肯把三哥从储物间里放出来,去灵堂给大哥上一炷香。守灵那夜,二哥跪在三哥旁边,突然对他说:“三儿,往后的日子,你得照顾好咱嫂子。别看她虚长我几岁,你嫂子从小没吃过苦。大哥还欠着几十万的外债。这笔钱,得想办法帮嫂子还上。”

“二哥,你胡说啥呢?”三儿几夜没睡,脑子也转不过来了。他听出白杨话里有话,可却没能及时反应过来二哥的意思。

白杨笑着揉了揉三儿的头,让三儿早点睡下休息。后半夜,白杨则摸回了吉祥饭店,从后厨拎了把菜刀,去了洗浴中心……

“二哥算持械伤人。”麻辣拌小馆里,三哥对谢之然说,“挨砍的两个保安在重症病房住了俩礼拜。这种严重危害社会治安的行为,警方肯定不能姑息。”

“所以……这就是二哥蹲大牢的原因?”谢之然问。

三哥点了点头:“主厨都被抓进去了,吉祥饭店也没法继续运营了。大哥走了之后,借他钱的人欺负刘姐是个寡妇,每天上门讨债。”

吉祥饭店门口聚集着这么多催债的,食客们也不敢进来消费了。一时间饭店陷入了经济危机。工资很快开不出来了。

三哥的继父从冷链卡车司机那里听闻此事,连忙打电话要三哥辞职回家,另谋高就。可三哥怎么能扔下刘姐不管呢?要是连他也走了,催债的还不踏进门来对刘姐下黑手?

“儿子,你就听话,回家吧!”母亲也给三哥打了电话,“姓刘那女的都给你发不出工资了!你弟弟上幼儿园,每个月还要千八百块钱。你不往家里拿钱,怎么养你弟啊!”

“妈,做人不能这么不讲义气。”三哥不同意,“吉祥饭店养了我这么多年,养了咱家这么多年。你不能过河拆桥啊!说什么我也得帮嫂子扛过这一遭!”

电话另一边的继父急了,抢过母亲手里的电话听筒,对着三哥大喊:“你要不换工作,就别回这个家了!”

三哥到底年轻气盛,想起自己未竟的学业,想起母亲对自己的忽视,想起继父如吸血鬼一般的流氓行径,他也急火攻心,撂下狠话道:“不回就不回!你们也没把我当成自己的儿子!”

三哥和家里的这通电话,被门外的刘姐听见了。她知道这几个月发生的这么多事儿,对于三儿这个半大小子来说,已经形成了负担。她思前想后一整夜未睡,第二天一大早,她就找到三哥,对他说:“你跟我去一趟洗浴中心,咱俩把他们欠成斌的那条命给讨回来。”

“嫂子,你要干啥?”三哥慌了。他还记得二哥在灵堂对他的嘱托。他得照顾好刘姐,不能让她也跟着二哥进去了。

“你别怕。咱不像老二那样做傻事。”刘姐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她指了指吉祥饭店门外讨债的人,“你看到那群人了吗?他们手里拿着你大哥打下的欠条。咱们有法院给你大哥这件事儿下的判决书。他们能这样向咱讨债,咱也可以向洗浴中心讨。总不能真让你大哥把他的祖坟都赔给这群人吧!”

三哥想了想,似乎解决这件事最好的办法,也的确就是让洗浴中心给袁成斌赔个丧葬费了。刘姐也不多要。吉祥饭店欠着七十万的外债,她就管洗浴中心要七十万。七十万,一条人命,最终亏的还是刘姐。

可她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她得先保住吉祥饭店和她的员工。

第六场

这是刘姐和三哥第一次讨债。刘姐不敢直接逼着洗浴中心的胡经理要钱,她担心胡经理会报警抓她,或是让保安撵她走。但刘姐可以让三哥逼着她要钱,在胡经理面前做一出戏。

这出戏的剧本很简单:三哥假装因收不到工资而和刘姐反目成仇。他拿着菜刀押着刘姐去往洗浴中心,当着胡经理的面,逼迫刘姐拿工资出来。刘姐再恳求胡经理,让胡经理赔她一笔袁成斌的丧葬费,否则,她就要被三哥血溅浴场了。

那天下午,在热气蒸腾的浴室里,披头散发的刘姐被三哥按在男浴池的边缘。浴池里的男宾们吓得都藏在水里不敢出来。为了演戏逼真,三哥是真使了蛮力去压制刘姐。刘姐嚎啕大哭:“我老公摔死了!不是你们浴场扩建,我老公也掉不进坑里!胡经理你个乌龟王八蛋!赶紧出来啊!要死人啦!”

洗浴中心的胡经理捧着他的便便大肚,一身厚重西装,满头大汗地从空调办公区跑进了浴室。他一看见三哥和刘姐,白眼都要翻了起来:“怎么他妈又是你俩!别再我这儿闹事儿了行吗?你男人死了,我手下的保安还伤了俩呢!”

听见这句话,刘姐心里更是委屈。她眼泪“唰”地就掉了下来。可咱刘姐毕竟是咱刘姐,就算内心都崩溃了,她还能继续把戏演下去。刘姐扭过头,哭得梨花带雨地对三哥说:“你动手吧!杀了我!我和我老公一起死!”

三哥也红了眼眶,他早就不想陪刘姐演戏了。可他不能辜负刘姐的期望,他心一横,真就扬起菜刀,说:“好哇!我就在这儿杀了她,让你们洗浴中心变凶宅!”

“别别别!别冲动!”胡经理赶紧摆着两只肥厚的手掌阻拦三哥,“有话好好说!先把刀放下!”

就在这时,吉祥饭店门外催债的债主们见刘姐和三哥进了洗浴中心许久不出,也抱着看热闹的心态,从前台领了个手牌,穿着浴袍走进了男浴室。见三哥和刘姐这阵仗,债主们乐了。胡经理看不出刘姐的意图,但这些老讨债人们可是人精。他们彼此递了个眼神,心说:嘿,袁成斌家这小嫂子,还挺有套路。

可再有套路也挡不住胡经理是个无赖。他一听刘姐张口要七十万的丧葬费,顿时破罐破摔了:“没有!给不了!”

刘姐一把薅住三哥的衣领,按着他的手腕,就要把菜刀架在自己脖子上:“来啊!冲这儿砍!不是我不给你发工资!是这龟儿子胡经理杀了我老公不赔我丧葬费!”

浴池里看戏的男宾们唏嘘一片,有人跃跃欲试想劝架,可看着三哥人高马大手里有刀的,谁都不敢上前。也有人替刘姐鸣不平,数落那胡经理:“你们这么大一豪华浴场,七十万都赔不出来吗!”

吉祥饭店的债主们也赶紧帮着吆喝,唯恐天下不乱地说:“就是啊!欺负一寡妇,要脸吗?以后咱哥们儿不上你这儿搓澡洗脚了!”

胡经理见自己被前后夹击,知道事情不好遮掩过去了。他连忙凑到刘姐耳边,低声问:“钱我赔你。你先放下刀。咱们去办公室说。”

“不去!”刘姐高声回答,“你们这么多保安,去了把我绑起来、打我、欺负我怎么办!我就要在大庭广众下解决!你大点声,让你所有客人都听听,你到底赔不赔钱、赔多少!”

“赔!我赔还不行吗!”胡经理偃旗息鼓了,“七十万太多了。我真赔不起。我得和股东们开会商量。但四十万可以。四十万,我能做主。”

四十万,在二零零几年,真的不少了。虽然对于袁成斌这条命来说,少得实在可怜。但是,走投无路的刘姐,还有其他更优之选吗?她连面子都不要,当着一池子裸体的男人们讨债了,她还能有什么好挑挑拣拣的呢?

“四十五万。”刘姐彻底将脸皮撕下来扔到了湿淋淋的浴室地板上,“四十五万,我再也不来找你麻烦了。咱俩,两清了。”

胡经理冷笑了一声,回答:“行。就冲你这娘们今天这么不要脸的份儿,这五万我赏你了!”

“现钱。”刘姐的声音已经听不出任何情绪了,“我要现钱。现在就叫你们的人取来给我。”

胡经理不耐烦地招了招手,叫来两个保安:“去到收银台和财务那里问问,这个月营业额存银行了没。存了就给我取出来。现在就去。”

两个保安看了三哥一眼。三哥手中的菜刀依然紧紧攥着,双目虎视眈眈。保安们不敢耽搁,飞也似的冲出了浴室。

二十分钟后,一堆有零有整的钞票堆在了刘姐和三哥面前。两个穿工装铅笔裙的财务小妹,蹲在一众裸体男人面前,用点钞机一沓一沓点着数。先前还被刘姐吓得要尿裤子的男宾们,此时已经看起了热闹。他们对刘姐指指点点、品头论足:“瞧见没,这女的要是犯起横来,比男的还吓人!”

“四十五万整。”财务小妹对胡经理报备到。

胡经理厌恶地抬了抬下巴。财务小妹赶紧将钞票塞进一个大垃圾袋里,递给了刘姐:“没箱子了。你拿这个凑合一下吧。”

刘姐这才推开了三哥的菜刀:“把刀收了,咱走吧。”

两人抱着钱,走出了浴室。身后的胡经理双手插裤兜,嘲讽地喊了句:“嫂子慢走,往后,咱俩最好别见了!”

出了浴室,刘姐一眼就看见大堂里坐着的那群债主。他们穿着白色的浴袍,正美滋滋地吃着果盘里的西瓜。其中一个脸上带刀疤的债主站了起来,大手一伸,将刘姐手中的钱袋子接了过来。他低头往袋子里看了一眼,笑道:“不够吧?”

“还差你二十五万。正好抵了这些年借你钱的利息。”刘姐不卑不亢地回答,“看在成斌的份儿上,你给抹了吧。”

刀疤男没说话。他将钱袋扔给了身后的小伙计,上下打量了一下刘姐。那眼神带着钩子,恨不得要将刘姐生剥活吃了。三哥下意识地挡在了刘姐身前。刀疤男见三哥忠心护主的模样,乐了。他不但没生气,反而向刘姐伸出了手:“你叫我周疤子吧。”

刘姐迟疑地和周疤子握了一下手。

“那二十五万可以给你抹了。但你和这个小伙子,”周疤子瞥了一眼三哥,“得帮我讨一笔债。你放心,不用暴力催讨,就你们刚才那套,给我故技重施就行了。”

刘姐看都不看三哥,直接回绝了周疤子:“这孩子年纪还小呢。我臭不要脸跟你上门讨债可以,他不能去。”

“嫂子!”三哥急了。他怎么可能让刘姐孤身一人和周疤子去讨债呢?他得帮她啊。这是他唯一能给她做的了。刘姐也是他最亲的人了。

“你放心。我讨债都是合理合法、有合同和借条的。”周疤子解释,“我公司里的都是小伙子,和对方闹起来,不好收场。袁成斌家的嫂子,我敬你有本事、有胆魄,更敬你是个女人。你知道么,讨债这行,干得好的,全是娘子军。有些时候,你们女人上门讨债哭两下,比我们男人上去动拳头还管用。就算闹到炮局了,警察保护的也是弱小的姑娘,不是大老爷们儿。刘嫂子,帮我这个忙,二十五万我给你抹了。”

第七场

“所以,你们最后去讨债了吗?”麻辣拌小店里,谢之然好奇地问。三哥的故事很长,小餐厅都快打烊了。可谢之然愿意一直这么听他讲故事,听到地老天荒。

“去了。”三哥回答,“那是一笔很大的外债,八百多万。我一辈子没见过那么多钱。欠债人是个华侨,赌博欠下的钱。刘姐假装是这个华侨在外面找的小三,直接当着华侨正宫的面儿闹的。华侨的岳父也在,他绷不住了,赶紧给还了。”

“周疤子这么有钱吗!”谢之然惊呼,“二零零几年,他就有八百万了?”

“不是他的钱。他也是帮债主讨要。讨到手了给他五十万提成。抹了我大哥欠他的二十五万,他还干赚了二十五万。”三哥说,“就那一刻我才知道,职业催收公司这么赚钱。”

那之后,周疤子诚恳地邀请刘姐和三哥加入他的催收团队。少了大哥的吉祥饭店看起来如此寂寞;缺了二哥这位好主厨,菜品也一落千丈。招募厨师的告示贴出去好几个星期,却一直没能找到满意的。一切都不如从前了。刘姐对经营饭店这件事也不再上心了。她的所有倔强和坚持,都只是为了餐厅里的老员工们。

周疤子知道刘姐的顾虑。他找了一位专门做餐饮加盟的老板,介绍给了刘姐。这位老板决定让吉祥饭店加盟自己的火锅店,老员工都不用开除,还能每年给刘姐一笔不菲的地租。

本来刘姐的家当也就是这座小洋楼罢了。开饭店的主意也是袁成斌出的。现在袁成斌死了,她守着一座空荡荡的饭店,图什么呢?人得向前看,不能一直停留在悲恸中。

刘姐一咬牙,把店盘了出去,带着三儿加入了周疤子的“金融公司”。叔嫂二人在这家公司接受了长达三年的洗礼。他们对中国的讨债套路、法律法规、警局红线,已经谙熟于心。“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这八个字,像是刻在了骨子里。

三年后,不满足于现状的刘姐,决定南下去北京发展。周疤子自知庙小留不住大和尚,客客气气地和刘姐解了约,风风光光地送她去了长春龙嘉机场。刘姐的这次南下,诞生了发大财有限责任公司。

“本来当年我是打算跟着刘姐一起去的。”三哥告诉谢之然,“但那年,我继父喝了酒,把我妈的腿给打断了。”

“什么?”谢之然惊呆了。她的父母都是很温和老实的小职工。别说家暴了,她小时候都没见过爹妈高声争吵过。就算再生气,两人顶多冷战个几天,也就顺水推舟地和好了。

“高中课本里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三哥苦笑起来,“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就算三哥和母亲之间的关系再僵,他也不可能放任继父去殴打她。当晚,他就把母亲和弟弟从医院接到了自己的住处。随后,他抄起一根撬棍,趁着夜色出了门。

母亲知道他要去报复自己的丈夫。她拦不住他,就算下跪也拦不住。可让三哥没想到的是,母亲报了警。

当三哥带着撬棍出现在继父的小卖部门前时,警察直接扑了上来,将他按倒在地。三哥也没想到,母亲会这样对自己。他要维护她,她却把他送进了警察局。

民警看三哥是头回进局子,发生的又是家务事。在了解情况后,只对三哥进行了一番批评教育。继父为了挽回妻子和自己的亲生儿子,被迫出具了家属谅解书。三哥在拘留观察室被“冷静”了一晚后,第二天一早就离开了警局。警局门口站着他满脸伤痕的母亲。他问母亲:“别回去跟他过了。带着弟弟来我这儿吧。”

听了这句话,母亲突然爆发式地冲过来,伸手捶打着三哥,她哭喊:“你干啥要拿撬棍打他?他是你爸!是我老公!”

那一刻,三哥意识到,母亲是绝对不会再离开这个男人了。

是因为爱而选择留下的吗?三哥不这么认为。捆绑住母亲和继父的,倒像是母亲精神上的一把枷锁。这把枷锁是中华民族五千年来加在女性身上的历史遗留物,根本不是一个没受过什么教育的东北妇女能甩得脱、放得下的。

母亲看着自己的儿子,如临大敌。这是一个要将她丈夫从世界上抹除的人,也是一个要把自己带离丈夫身边的人。她愤怒地对他说:“春节不要回家了。你爸见不得你!”

“后来的每一个春节,都是我自己过的。”三哥在谢之然面前,深深吸了口气,“其实也挺好。去网吧打打游戏,到兄弟家蹭顿饭。就是一个节日罢了。”

“明年春节我们一起过。”谢之然认真地抓住了三哥的手。

三哥眼睛里浮现出点点星光,他露出了一个略显孩子气的笑容,回握住了谢之然的手。

“这之后的事情你也知道了。”三哥继续他的叙述,“我带着几个兄弟,晚上的时候在夜场做安保,白天就拿着周疤子从银行、贷款公司收来的欠条四处催债。你辅导员的男朋友,信用卡逾期了俩月。我催回来的。他人挺客气,不是有意要欠债,就是给忘了。”

哦,原来那位律师是这样跟三哥认识的。谢之然恍然大悟。

“后来我离开周疤子,也是这男孩建议的。”三哥一五一十地将自己的职业履历讲给了谢之然,“他帮我看了几份周疤子的合同,跟我说这些合同有法律风险,不建议我拿着去催债。我再一查,发现周疤子那儿问题合同很多。为了明哲保身,找了个借口就撤了,专心在夜场做安保。有时候也接一些乱七八糟朋友帮忙的小活儿。再后来,我就遇见了你。”然后,我的人生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转变。

“哇……三哥你人生经历好丰富啊!”谢之然托腮,仰慕地说,“我要是有这种多姿多彩的生活,我写的剧本估计能拿奥斯卡。”

“多姿多彩?”三哥被逗笑了,“这种生活有什么好的?太苦了。”

三哥讲完了他的故事,麻辣拌小店也要打烊了。老板怪不好意思地拿着结账二维码走过来,下了逐客令。还不等三哥掏手机,谢之然已经扫了码:“你过生日,我请客!就当我今天听了你的故事,付你一笔写作素材收集费了。”

三哥没和她争。几十块钱的麻辣拌,没有必要。可虽然只有几十块钱,他心里还是暖暖的。

两人走出麻辣拌小店,三里屯已经进入了夜的后半场。大街上零星走着几对喝醉的男女,他们的头发染得五颜六色,在夜色中看起来荒诞又浪漫。谢之然在路边叫了网约车。等车的间隙,她闲聊说:“我打算搬家了。”

“又要搬?”

“嗯。现在住的地方,有个变态老偷看女生洗澡。”

“要我帮你教训他吗?”三哥严肃地问。

谢之然笑着摆了摆手。

“我帮你搬家吧。”三哥提议,“刘姐公司有辆金杯车,我借过来开一下。你一个姑娘自己搬家,再遇上图谋不轨的搬家司机,那就麻烦了。”

图谋不轨的搬家司机,谢之然确实没有遇到。但搬家当天,三哥猛地发现,谢之然新居的室友,是个高大英俊的年轻男人……

第八场

这是一间位于金台路的老破小公寓。虽然是老破小,但好歹也是个两居室。内部装修挺新的,就是不知道甲醛的气味散没散。三哥拖着谢之然的床垫,吭哧吭哧地爬到三楼后,一打开门,里面站着一个穿宽松家居服的男人。这个男人大概二十七八岁,似乎刚刚起床,有些睡眼惺忪。他卷卷的中长发勾勒着棱角分明的下颌,高挺的鼻梁下,薄唇微启:“你是新租客吗?”

“我、我是!”谢之然从巨大的床垫后面钻出来,对这位帅哥举起手。

帅哥长得高冷,但性格却挺随和。他很有眼力见儿地帮三哥一起抬起床垫,带着两人进了谢之然租住的次卧。

“你好,我叫谢之然。上次看房的时候,你不在。房东阿姨直接租给的我。”谢之然向帅哥热情地伸出手,一旁的三哥不满地耷拉着嘴角。

“楚达。”帅哥轻轻握了一下谢之然的小手,“上周你看房的时候,我在广州拍摄。”

“拍摄?”谢之然激动起来,“你也是影视行业的?哇!朝阳区果然遍地都是影视行业从业者。”

“算不上吧。我拍视频广告的。以汽车为主。”楚达一边说,一边去厨房给三哥和谢之然倒了水。

三哥警惕地盯着这个家居服下露出性感腹肌的年轻男人,他咂了咂嘴,低声问谢之然:“你怎么和男的一起住啊。”

“我之前也是和男的一起住啊。”谢之然一脸茫然。

“这次不一样!”三哥急得搓手。

“有什么不一样?”

这次是个帅哥!三哥内心在咆哮,但嘴上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楚达端着茶水坐到了两人身边,友好地问:“还差多少东西没搬上来?需要帮忙吗?”

“不需要!”三哥一口回绝,他茶杯都没端起来,径直下了楼。

楚达思索了片刻,穿上外套也跟着下去了:“我还是搭把手吧。”

“谢谢你啦!”谢之然给楚达鞠了一躬。

等搬家结束,已经到了傍晚。这一整天,三人几乎没怎么休息,彻底把房子整理了一番。面对满意的新居和暖心的室友,谢之然第一次对自己的北漂都市生活抱以期待。

“行,你俩歇着吧。我给你们做晚饭!”三哥突然决定小露一手,拿出他在吉祥饭店帮工的技能,在楚达面前向谢之然展示一番自己的厨艺。

四菜一汤外加两道凉菜,足以让谢之然和楚达叹为观止。

“这……饭店水平都比不上啊。”楚达握着筷子,赞叹道。他平日里天天吃剧组盒饭,哪里享受过这种待遇。

楚达一边吃着饭,一边聊了起来。这个年轻男人毕业于北京一所知名的传媒大学。在广告行业里,他从副导演开始,一点一点积累,成为了能够拍摄一些五十万以下制作成本的小视频广告的导演。广告导演是一份自由职业,能够在这个年纪做到楚达这样的水平,已经实属不易。楚达每年差不多能赚四十万左右。这个收入分明可以让他独自租住一套更为舒适的居所。但选择合租省钱,是因为楚达另有打算。

“我想在北京买套房。”楚达腼腆地回答,“毕业的时候就考虑这个问题了。当时找了个公司挂靠着上了社保。再有两年就能有北京的购房资格了。”

“你考虑得好周到啊。”谢之然露出了仰慕的神色。对于他们这样的北漂来说,在北京的每一步都要稳扎稳打,每一个分叉口都不能走错,才能在这个竞争激烈的大都市立足。楚达很显然是一个把人生安排得明明白白的人。

这是谢之然追求的境界,也是让三哥感到焦虑的原因。

谢之然这么好的姑娘,可不就是应该和楚达这种优秀的男孩在一起么?你看,他俩聊得多开心。他们又是同行,又互相理解对方的工作,两人的颜值还那么登对。放在任何人眼中都会觉得他们才是般配的一对。

三哥看了看酒杯里自己的倒影。他的寸头,他眉尾的伤疤,他不算细腻的皮肤,他早就穿旧了的皮衣。三哥有些自惭形秽。

一旁的楚达敏感地察觉到三哥的情绪异常。这一整天的互动观察,让楚达清晰地意识到三哥对谢之然的喜爱之情。不过,楚达对谈恋爱和谢之然可没什么兴趣。买房的压力横在他的肩头,谈恋爱这么奢侈的事情,他想都不敢想。为了不让气氛凝固,楚达赶紧举起酒杯,主动敬三哥:“听之然说,三哥是做金融贷款相关工作的。以后买房,贷款方面还要多咨询你了。”

金融?三哥疑惑地看了谢之然一眼。他的工作哪儿算什么金融行业?难道,是谢之然认为他的职业拿不出手,故意夸大其词,为了在楚达面前不跌份儿的?三哥心里有些刺痛。

谢之然其实并没有像三哥想象中那么虚荣。她是真的认为职业催收员算金融行业从业者。她先前还特意在网上查过。自从上次她送给三哥那份错误的生日礼物后,她明显感觉到三哥一直在为职业催收员正名。她以为三哥不喜欢被人知道他的真实工作内容,才因此把话说得模棱两可,将“最终解释权”交给三哥的。

可三哥呢,竟没有表露什么,勉强地举起酒杯和楚达碰了一下。这个行为更在谢之然心中坐实了三哥嫌弃催收工作的推测。

酒过三巡,楚达已经有些醉了。他晃晃悠悠地站起身,往浴室走。三哥本想叫个代驾回家,好让谢之然早点休息。但他看到楚达这副喝醉的模样,又有些担心孤男寡女酒后在房间里发生点什么。为了盯着楚达,三哥假装自己醉得不行,头痛难忍,非要在谢之然客厅的沙发上留宿。

这沙发又小又挤,躺着极不舒服。可谢之然又不能邀请三哥到自己的床上睡。她怎么劝也劝不走这位好心的老乡。只能同意三哥留宿。

躺在喜欢的姑娘的沙发上,三哥心里甭提有多美了。不过啊,做人真是不能放纵自己。三哥这颗浮躁的心,一入了夜,就开始泛滥地发起了情。他满脑子想着,要是有一天自己不用睡沙发,而是能和谢之然睡到一张床上去,那就太好了。

他正遐想着,谢之然卧室的房门打开了。一道暖暖的灯光从门缝里钻出来,落在三哥的面颊上。他紧张地闭上了眼,假装入睡。只听见谢之然轻悄悄的脚步一声一声向自己靠近。紧接着,一床芳香柔软的棉被落在了三哥的身上。

小丫头怕他冷,给他盖被子呢。

三哥泛滥的春心收不住了。他猛地睁开眼,一把抓住了谢之然的手腕。谢之然吓了一跳,脚下一滑,扑在了三哥身上。

他们几乎鼻子挨着鼻子,眼睛对着眼睛。

夜色中流动着粘稠的暧昧。月光下,三哥又想起他和谢之然第一次来北京讨债时蜗居的那间小旅馆。灯红酒绿的玻璃窗中,谢之然淡淡的身影。

三哥从棉被下伸出了手,捧着谢之然的后颈,吻了过去。

鼻息间的酒气和三哥滚烫的肌肤,让谢之然吓了一跳。还不等双唇相碰,她使了蛮力将三哥推开了。她惊慌失措地向后退去,不慎摔到了地板上。薄薄的睡裙抵挡不住茶几尖锐的边角,手臂磕在上面,隐隐钝痛。

“吱吱!”三哥伸手想拉她。但谢之然却下意识地一把挥开了他。

从小到大,谢之然的恋爱经验并不多。谈的最长一次的男朋友,也不过三个月。他们手拉着手走在大学校园里,却撞见男友的出轨对象气势汹汹地走向谢之然。这场荒唐的爱恋,还没怎么开始,便谢幕了。谢之然没有亲吻过男生。她似乎还对男性这个群体抱有电视剧一般的幻想。

在她的想象中,初吻应该是花前月下的,是纯情而盛大的。但她没想到,初吻也可以险些发生在她局促的出租屋的沙发上,和一个只有高中学历的职业催收人在一起。

谢之然讨厌三哥吗?她讨厌不起来。

喜欢吗?好像也有点喜欢。

可是这个“有点”尚不足以支撑她和三哥展开一段恋爱。三哥生日那天,几乎将自己的一切都讲给了谢之然听。那一晚,谢之然恍惚以为她和三哥走得更近了。可是,冷静了几天后,她意识到,她其实和三哥之间的距离更远了。

他们的人生背景、生活目标都极不相同。三哥爱上谢之然是一种必然。但谢之然爱上三哥,则要挣脱许多社会价值观、家庭期待、自我约束的枷锁。说白了,对于三哥来说,追求谢之然就是追求更好的生活。但对于谢之然来说,和三哥在一起,则意味着全盘溃退和大量放弃。

谢之然能挣脱这样的枷锁吗?她有必要为了一个三哥就挣脱这样的枷锁吗?

此时此刻,三哥并不知道谢之然心里划过的这流星雨般的万千内容。他还沉湎于谢之然为他盖被子的温柔乡中。三哥不能忍受这么好的女孩被那个金子阳,或是从天而降的楚达给抢走。因此,他鼓起全部勇气,对谢之然做出了告白:

“吱吱,做我女朋友吧。”

谢之然一愣。她急得脸都涨红了,不假思索地回答:

“可是……可是我连你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呢!”

三哥眨了眨眼。谢之然脱口而出的拒绝伤透了他的自尊心,他夹着尾巴落荒而逃了。

未完待续

作者:王食欲

编剧&制作人;一个北京胡同串子,影视行业的社会青年。

文学助理:金津竹

责编:赛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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