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系网易戏局栏目出品。
01 她曾用49秒的时间等一通希望
前言
好久不见,林念终于回归了。大家先别急着骂,来回答个问题吧,你的人生中有没有漏接过什么重要的电话?它可能是面试邀约、家人急召,更多时候是一份快递或外卖。但对于心理咨询师来说,一通电话或许意味着一次求救。林念错过的就是这样一通电话,也因此陷入痛苦与自责,在个人与工作室的双重危机中,她决心靠自己的力量让一切回到正轨……
第一场
接近九月的时候,简依娆如愿进入复读学校。她答应欧北洋参加次年的高考,所以她会在每个周末去欧北洋的学校自习。欧北洋顺理成章地成为简依娆的家庭教师,简依娆按照课时向他支付费用。欧北洋打算将这笔钱存起来,用作以后简依娆的大学学费。
上次悬疑小说大赛上的失利,莫纳一直耿耿于怀。他觉得那不是因为自己写得不够好,而是因为自己还不能熟练运用这个圈子的规则。编辑邀请他参加第二届比赛,莫纳欣然答应。
杜若找到了新工作,她将两个孩子分别送进幼儿园和早教中心。婆婆答应每天替她接送两个孩子,杜若觉得那样太辛苦,她打算由丈夫和她分别负责送两个孩子去学校,再由婆婆接大儿子放学,自己则每天下班去早教中心接小儿子。
时间看似缓慢,却又匆匆流走。暑假过去了,一切又像是一个新的开始。
李秦铭站在财富公馆7号楼的天台上,用望远镜看着楼下来来往往、正在勘测现场的技术人员。此时已经是深夜十二点二十三分,他摸了一把围墙的瓷砖,是冰冷的瓦红色砖块。这栋楼有二十二层,从天台的围墙上望下去,根本看不清夜里的人。
一个小时以前,一名十六岁少女就是从这里跳了下去。她的尸体还摆放在原地,技术人员正在整理因为坠落散成一滩烂泥的尸块。
“是自杀吗?”景锐从天台的楼梯口上来的时候,李秦铭问他。
“是自杀。”景锐沿着一人高的围墙走过来,手里还捏着一个证物袋,“这个女孩叫王岫朵,今年十六岁,是圣林中学高二(13)班的学生。我刚刚调取了监控,王岫朵的家在一楼,八点五十分的时候她从家里走出来,在小区门口打了一辆车。小周已经去联系出租车司机了,估计马上就有答复。十一点零三分的时候,她坐出租车回来,在家门口站了十几秒,接着一个人乘电梯到达二十二层。电梯监控显示她走向右边通往天台的楼梯,再之后,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李秦铭沿着围墙从左向右走了一圈,又看了看天台的地板上散落的灰尘。勘测结果显示,这里新鲜的足迹全部来自同一个人,也就是此刻正躺在水泥地面上的少女。
结果再明显不过,这是一起自杀案件。在他们每年侦破的几百起案件中,这种案子一点也不稀奇。
李秦铭想了想,又问:“留下遗书了吗?”
“什么也没有留下——不过死者跳楼之前,把手机丢在了天台上。”景锐将手中的证物袋递给李秦铭,“时间显示,死者在天台上时曾经拨打过一通电话,但是对方没有接听。不过这个人,我们之前见过,是柳樱的心理咨询师……之后,王岫朵就跳楼自杀了。”
“哦。”李秦铭只是点点头,“家属怎么说?”
景锐叹声气,无奈地指了指天台的白色大门:“你自己去看看吧……”
李秦铭将证物袋还给景锐,不情不愿地走下天台。安抚受害人家属这类事情他一向不擅长,记忆中除了一句“节哀”便只剩叹息。遇到男性他还可以拍一拍对方的肩膀,遇到女性他只能眼看着对方哭泣。他一边沿着楼梯向下走,一边想起那通没有被接听的电话。不知道电话那头的林念此刻在做什么,不到十二点,她是不会睡觉的。以李秦铭对她的了解,只要是待在家里,她的手机从不离身,不知道是什么重要的事情让林念错过了这通电话。
李秦铭走进王岫朵的家。一个中年女人坐在沙发上漠然地盯着茶几的一角。女人四十岁上下,皮肤保养得极好,像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太太,眼角有掩不住的哀伤。
李秦铭站在客厅中央环视了一圈。这是一栋复式单元楼,楼下还有一层同等面积的建筑。房间的装修简洁通透,走廊的玄关处摆放着一座红木展架,上面罗列着形态各异的石头。这些石头看似普通,像是从路边花园里随手捡来的,可是李秦铭知道,这些石头都是一些上好玉石的籽料,每一块都价值不菲。不难猜测,这栋房屋的主人,是个手握重权的达官贵人。
李秦铭走过去,站在另一张沙发旁,一个中年男人从书房走出来,向李秦铭打招呼。“你好,我是王岫朵的父亲,我叫王明远。”他指了指坐在沙发上的女人,“这位是我太太,周清颜。”
“你好。”李秦铭向他点点头,“情况我们已经了解得差不多了,你女儿今晚的行动路线我们也已经掌握,我们的初步判定是自杀,法医会对尸体进行解剖,确认结果……至于自杀原因,你们有什么可以向我们提供的吗?”
王明远站在原地摇摇头,一声叹气,便是他全部的回答。
李秦铭的视线落在茶几被磕碎的一角,地上散落着些许玻璃杯的碎片,应该是还没有来得及彻底清扫。他问王明远:“你们家今晚发生过争吵?”
王明远再次摇了摇头,又向李秦铭摆摆手:“都是一些不足挂齿的小事。我和她妈妈发生了一点口角,在我们没有注意的时候,朵朵从家里出去了。”
“王岫朵从小区打车出去至返回小区,这期间的两个小时,你们知道她去了哪里吗?”
“不知道……”简单的三个字,带着一大半落寞和一小半不易察觉的悲凉,李秦铭甚至无法从王明远的表情中窥探到更多的哀伤。他只好接着问:“王岫朵在自杀之前,曾经给一个叫林念的人打过电话,但是对方没有接听……这个人,你们认识吗?”
坐在沙发上的中年女人忽然抬起头,眼神坚毅地盯着李秦铭,口中喃喃道:“就是她——就是她害死了我女儿!”
第二场
仿佛是倏忽间的事,林念听见窗外噼里啪啦的雨声,不知道过了多久,又忽然停下了。等她凑到窗边才知道,刚才是下了一场冰雹。北方的秋天就是这样,一不小心,雨水就会变成冰雹。
林念坐在刑警队的办公室里,看着对面的小警察一边在纸上写写画画,一边抬起头向她提问。这个小警察她见过,是上次参与调查柳樱中毒案的刑警,大概是李秦铭的下属。王岫朵死了,她也是今天上午才知道。清晨起床的时候,她看见手机里的这通未接来电,来自一个陌生号码,但她并不知道那是王岫朵打来的。
两个月前,这个叫王岫朵的女孩出现在林念面前时,穿着一身黑色洛丽塔裙,手中还捏着一把黑色蕾丝遮阳伞。林念只在商场里见过成群结队的洛丽塔少女,而在她的咨询室里,这样的女孩还是第一次出现。林念和她讲话的时候,她只是把头抬起来望着林念,像是认真听讲的模样,但林念知道,王岫朵并没有在听她讲话。多数时候,她的双眼无法聚焦,涣散且漠然。她没有什么表情,似乎调动情绪已经是一件困难的事,她只是一个随时面临崩溃的木偶。
林念原本以为她只是普通的青春期抑郁症,这种症状并不算罕见。自从上半年公司开展了青少年心理服务项目,来访的学生便络绎不绝,数量几乎超过同时期的成年人。很多孩子因为抑郁症导致休学,他们的父母不得不陪着孩子定期接受咨询治疗。这些孩子生在最好的时代,拥有最好的生活,却过得并不快乐,林念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错。
渐渐地,林念发现王岫朵的咨询效果并不理想,反而有了症状严重的迹象。王岫朵的思维变得迟缓,人也变得更加迟钝,甚至出现自杀的倾向,林念只能建议她去医院接受药物治疗。
“这一切,她的父母都知情吗?”景锐一边做着记录,一边继续问林念。
“我想一开始,他们是不知道的。”林念摇了摇头说,“王岫朵是极少数单独来咨询的青少年,我曾提议她和父母谈一谈她的问题,但是被她拒绝了……直到最后一次,我建议她去医院接受治疗,第二天,她的母亲便找到了我。”
“你说我女儿得了抑郁症?”这是周清颜第一次见到林念时说的第一句话。
“嗯,确切地说只是初步诊断,所以我建议朵朵去医院做一次鉴定。如果确诊的话,她可能需要配合医生的治疗。”林念将两只手在面前交叉,一边望着周清颜说,“因为重度抑郁症患者需要服用药物来稳定症状,我们没有权限治疗。在这种情况下,我们都会将来访者转送到医院去。”
“你凭什么判断我女儿得了抑郁症,又凭什么让她去精神病院接受治疗?”周清颜厉声质问她。
林念意识到对方并不是来打探情况的,她只是在质疑林念的诊断,并且拒绝接受这件事。林念并不意外,王岫朵不是第一个患有抑郁症的孩子,周清颜也不是第一个提出质疑的患者母亲。在这个城市里,在这个国家,在这个世界上,每天有无数人被诊断出抑郁症,每年有无数人因为抑郁症自杀,可那都只是新闻里的一个数字而已。人们常常认为自己只是灾难的一个分母,却从未料想过,有一天会跨越那条横线,成为灾难的一个分子。
“您觉得,您的女儿最近有什么变化吗?”林念依旧礼貌地问道。
“我女儿不喜欢讲话,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周清颜喝了一口水,骄傲地说,“我女儿非常优秀,并且一直很优秀。自从入学以来,她从来没有考过全校第二。现在上了高中,突然进入一个陌生环境,有些不适应是自然的,青春期的孩子都是这样,你别以为我没有读过书。”
“正因为是青春期,孩子们不仅会因为生理发育过快导致体内激素紊乱,也会因为心理发育不平衡,导致很多心理问题在这个阶段频繁出现。尤其进入陌生环境,孩子本身的应对模式不够成熟,人际关系适应问题、家庭沟通不良问题、学习压力过大等一系列问题也都会导致心理问题的出现,这是很多家长忽略的现象。”林念慢慢地说,“当然,这是青春期必经的阶段,您也可以理解为正常现象。如果顺利度过的话,也许过了这个阶段,这些心理问题就会自行消解。但是很明显,朵朵似乎遇到了一些困难。”
“你也说是正常现象,每个孩子都会这样,凭什么我们家孩子就要被判定为抑郁症呢?”周清颜有些生气地说,“我们给孩子提供最好的教育、最好的衣食住行。孩子也马上就要出国,前途一片光明。你现在让朵朵去精神病院接受治疗,你想过她以后要怎么面对同学,要怎么工作,要怎么继续生活吗?你现在一句话就会毁了她的一生,因为你们只想着挣钱!在你们眼里,你们是不是希望每一个人都不正常,恨不得全天下人都得精神病?你们从来没有考虑过,他们的家人要怎么接受自己养育了十六年的孩子是个精神病!”
周清颜说完这些话,便站起身向门外走去,并不打算留给林念更多解释的机会。
“周女士,我只想纠正你一点。抑郁症患者并不是精神病人,他们也是正常人。即便是你所谓的精神障碍患者,他们也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和你一样,他们只想好好活着。”林念站起来对她的背影说,“朵朵已经出现思维迟缓和自杀的倾向,如果你们不想去精神卫生中心,可以去任何一家综合医院的精神科,那里的医生都可以为朵朵治疗,并且治疗过程都会严格保密……或者至少,你应该和你的女儿聊一聊。”
周清颜转过身,冷冷地凝望着林念。林念从没有见过那样冰冷的眼神,像是要把林念的骨骼一刀一刀割断。
“我的女儿不会自杀。”她坚定地说。
林念从刑警队走出来的时候,远远看见路边的银杏树下站着一个人。秋风把发黄的树叶吹落在他的肩头,再吹一下,又落在地上,落成一条长长的金色的桥。林念踏着落叶一步一步走过去,一直走进李秦铭的眼底。她紧紧地挨着他站在面前,将颅顶抵在他的胸口处。李秦铭没有站稳,微微向后退了一步,一直退到树桩上。林念就这样默不作声地靠着他,像是面对一堵墙。
身后收音机的声音逐渐清晰:“道融集团最近接连遭遇负面新闻,导致股价疯狂下跌,新楼盘严重滞销,商业银行决定于下周三拍卖道融集团质押的股权……”
李秦铭转头去看,一个老爷爷笑呵呵地望着他走来,手中还捏着一台收音机。老爷爷路过他们的身边,向李秦铭点点头,又继续带着收音机洪亮的声音向前走去。李秦铭不明白这个微笑的含义,他将视线落下去,落在林念发黄的头发上。夏天的时候,她的头发还是新染的红棕色,几个月过去,颜色已经褪去,变成像落叶一般的枯黄色。在一片苍黄的发丛中,李秦铭看见一根白色发丝躲在她的头顶。他用手摸了摸那根白发,又将它藏了起来。
林念抬起头,却没有看他,只是抿了抿嘴唇,轻声说:“我走了。”李秦铭的右手还落在她的头顶。
转身的那一刻,林念忽然想起去年春节的时候,林念15岁的堂妹甜甜吵着要跟林念回家守岁。年夜饭过后,林念开车带她回家,路上给她买了很多零食,还以为她是想通宵打游戏或者看电视剧。还没有到家门口,甜甜就撒娇让林念送她去电影院。原来守岁只是借口,这个十五岁的小女孩是想在大年夜和自己的男朋友约会。林念只好送她过去,并且叮嘱她两点之前一定要回家。夜里,林念一边看着春晚,一边等甜甜回家。她才发现她的妹妹已经长大了,她有自己的朋友、自己的生活,很快就要从这个家里飞出去了。
那天晚上,她忽然有一个想法一闪而过。在孩子们即将长大或者已经长大的时候,那些拼命控制着孩子的父母们,原来只是害怕失去他们。一旦孩子们长大了,他们就要越走越远。林念回头看看,发现父母还在原地。
春晚被林念翻来覆去看了两遍,她瞅一眼手表,发现接近三点了,甜甜还没有回来。从一点开始发送出的信息一直没有回,电话也没有人接听,林念开始着急了。她开着车冲到电影院,看见电影院早就关了门。她不知道到哪里去找孩子,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开着车满街转悠。
三点半的时候,她打通了李秦铭的电话,那是她离开李秦铭以后第一次联系他。林念原本发誓这辈子再也不会和他有任何瓜葛,却在那个夜晚破了戒。李秦铭被林念的哭声从被窝里惊醒,披上衣服跑出去陪着她满大街找甜甜。林念说怎么办,我叔叔会杀了我,那是他的命根子。李秦铭说,如果我是你叔叔,我也会杀了你。
接近四点的时候,林念终于接到甜甜的电话。甜甜在电话那头俏皮地说,姐姐你给我打那么多电话做什么呀,我在你家楼下。林念和李秦铭冲回小区,在院子里远远看见两个小人正在依依惜别。林念当时只有一个想法,就是回家把甜甜的腿打断。李秦铭拍拍林念的脑袋叮嘱她,不要打孩子,犯法。
回到家以后,林念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听甜甜一边吃着零食一边向她讲述自己的恋爱故事,陪她熬到天亮才睡觉。甜甜在十五岁这一年的秘密,林念一直帮她藏着。在林念十几岁的时候,她做过比甜甜更加疯狂的事情。可是如今她长大了,从成年人的瞳孔里看世界时,却看不懂曾经的自己。
林念忽然意识到,在她短暂的人生中,李秦铭是唯一一个愿意留在她身边的人。这一点让她觉得既感动又可悲。她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却不是很好的恋人。她有很多坏毛病,她的自私和任性在漫长的过往中吓跑很多人。她是故意那样做的。她拼命变坏,坏到以为自己什么也不在乎。后来她真的什么也不在乎的时候,却什么都没有了。
李秦铭一次又一次地离开她,又一次接一次地回来,林念觉得这是她仅有的爱了。她和甜甜是不同的女孩。甜甜有很多爱,所以再多一点的爱也不稀奇;林念只有这一点爱,那是她生命中全部的甜味。
她站在车前,和煦的阳光晒在沉静的蓝色车身上,晒出了秋天的味道。她忽然转过身,向着那棵银杏树,一直走到依然站在原地的李秦铭面前。她将右手塞进李秦铭的制服口袋中,再一次转身离开。望着林念匆忙离去的背影,李秦铭摸了一把口袋,摸出一张蓝色小卡片。这是林念家的指纹锁电子钥匙。李秦铭最初见到这把钥匙的时候,是他第一次在她的家里过夜,也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一天。那一天正好是两年前的今天。
第三场
林念回到公司的时候,江止语正站在门口等她。她向林念眨了眨眼睛,小声提醒道:“那个……之前那个王岫朵的妈妈,又来了。”
林念盯着江止语的蜜桃色口红发了一会儿呆,对江止语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口红的颜色,很好看。”
她走进前厅。墨绿色丝绒沙发的中央坐着一个女人,与上一次不同的是,这一次她没有化妆,穿着一件简单的黑色外衣,褪去华丽的伪装后,轻易便能辨别她的年纪。不过一个月的时间,她面颊的法令纹和眼角丛生的细纹让林念几乎想不起周清颜原来的模样。她走过去,想要礼貌地向周清颜问好,迎接她的却是一个猝不及防的巴掌。
秦歌刚从楼梯上走下来,看见这一幕的时候,他下意识向前冲了一步,想要将这个巴掌还给周清颜。虽然他认为男人不应该打女人,但他同样认为,女人也不应该打女人。
林念伸出一只手拦住秦歌,她捂住自己的左半边脸,盯着愤怒的周清颜。透过林念的指缝,可以窥见她的左脸颊上有一个清晰的掌印。从小到大,没有人这样打过她。
林念深吸了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周女士,鉴于你刚刚失去孩子,我可以不和你计较——但不代表我不生气。”
“我女儿自杀之前,给你打过一个电话?”像上一次一样,周清颜依然冷冷地质问着她。
林念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面上不知什么时候蹭到的灰尘。
“你为什么没有接电话?”周清颜的语调开始变得激烈,“你为什么没有接那个电话?”
林念依然站在原地,没有开口。这个问题她也想问问自己——我为什么没有接那个电话?这样的陌生电话响起过无数次,可她偏偏错过最重要的一次。早上醒来,林念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她望着那通49秒的未接来电,眼前是王岫朵站在天台等待她的样子。林念永远不会忘记,在她的人生中曾经有过一个女孩,用她生命中最后的四十九秒等待她,而她迟到了整整一个晚上。这短短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对一个十六岁女孩来说有多么漫长,漫长得划过了一生。
“你为什么没有接电话?”周清颜问了第三遍,林念看见她的眼睛在一瞬间变得通红,“……你为什么没有接电话……你为什么没有接电话?”她揪住林念的白色衬衫衣领,将她在清晨出门时熨烫平整的衬衫揉得起了皱。她还在反反复复地问着同一个问题,一个永远没有答案的问题:“……你为什么不接电话?你为什么不接电话?”
秦歌和江止语一人一边拉住周清颜的胳膊,但他们控制不住这个愤怒的母亲。比起愤怒,也许绝望拥有更大的毁灭的力量。这个母亲太痛苦了。刚刚过去的那个夜晚,她的女儿把她的一切都带走了——她十八年的婚姻、她从未有过的爱情、她的青春和白日梦,一切都被带走了。
生活只留给她一个巴掌,她刚才丢给林念的那个巴掌,本应该打在自己脸上。
周清颜忽然瘫软下来,像是愤怒已经耗尽,终于开始觉得悲伤了。秦歌将她放在沙发上,江止语去咨询室里取来一条毛毯,轻轻披在周清颜的背上。林念在她的对面坐下,静静地观望她。周清颜为什么来找自己,她想不明白。她觉得周清颜似乎想知道点什么,但绝不会是——你为什么没有接那个电话?
假如昨天夜里,林念听见了那个电话,她接通那个电话,王岫朵会自杀吗?她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她比周清颜更想知道,假如重来一次,她能不能在人生的最后一个路口,在那个红灯下,拦住这个下个月就满十七岁的少女。
一切都来不及了,林念心想。
“在你的潜意识里,是不是相信,如果我接通那个电话,朵朵就不会自杀?”林念轻声问道,但她发现周清颜并没有看她。她继续说:“在我的潜意识里,也是这样相信的……但是很可惜,我错过了那通电话。我也一直在反复问我自己,我为什么没有接通那个电话……可这个问题的答案是无解的,也是没有意义的。周女士,你过于相信我,我也过于相信我自己。”
“我从来没有相信过你,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周清颜终于转过头,比刚才更加凶狠地盯着林念的眼睛,“你们这些心理医生是不是没有感情?除了说几句不痛不痒的话,你们还会做什么?一个病人自杀了,没有关系,还会有下一个病人,你们永远敞开怀抱欢迎这个世上最痛苦的人——你觉得自己很高尚吗?林念,预测到一个人的死亡很高尚吗?如果那个电话不是朵朵打来的,是你的女儿打来的,是你至亲的人打来的,你还能像今天这样,只是感觉到一点点内疚吗?”
林念使劲闭了闭眼睛,让周清颜的话在她的意识里缓缓降落。“周女士。”她长舒一口气,“你可以责怪我,你也可以把所有错误都归咎于我,但你仍然不会原谅你自己……你没有办法让朵朵快乐。这么多年里,你甚至根本没有办法让自己快乐。”
周清颜忽然站起身,毛毯从她的肩膀跌下来,落在晨间铺满阳光的木地板上。
“如果我的女儿从来没有见过你,她现在肯定还好好地活着呢……”
她留下这句话,抓起自己的皮包离开了。恍惚之间,林念看见一滴眼泪打在她的衣襟上。她不知道那是周清颜的,还是她自己的。
第四场
一个中年男人带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孩”来到秦歌的咨询室。已经快一年了,这个三十岁的孩子每隔半个月都会出现在这里。
大约在三年前,这个男孩还有一份很好的工作和一个即将结婚的女朋友。为了讨得岳父母的欢心,他当年争取到了公司唯一一笔一千万的订单,可是就在即将签约的时候,这笔订单被他的部门经理截了胡。从项目负责人变成项目管理员的落差让他一时无法接受,他多次和上司争辩,却一次又一次被压回来。男孩最终决定辞职,可是他的岳父母不同意男孩在结婚前丢掉一份好工作,让他们在结婚典礼上失面子。男孩因此和女朋友大吵一架。就在他们争吵的街头,一辆醉酒驾驶的私家车横空出现,将女孩撞到了马路的另一头。女孩最后的时光是在男孩的怀中度过的,男孩抱着一具血淋淋的身体,听着女孩口齿不清的呢喃。
女孩最后说了什么,男孩一句也没有听清。他只觉得在那一刻,自己失去了整个人生。
从那以后,他辞去了工作,整天待在家里,什么也不做。他的父亲只能靠自己的收入供养男孩的日常开销。这个平凡的父亲唯一的心愿,就是希望儿子活下去。至于怎么活,他已经不再奢求。
整整四十分钟,男孩都一言不发,这是他的常态。秦歌已经习惯他的这副模样,只要他还愿意出门,还愿意来见秦歌,秦歌觉得就是一种进步。男孩坐在那里发呆,他就陪着他一起发呆。
秦歌没有体会过失去伴侣的滋味,可他的父亲体会过。他从父亲的脸上看不到那么多哀伤,这使他很多年都不能原谅自己的父亲。可如果父亲用余生来祭奠母亲,秦歌就会觉得满意吗?说到底,是他无法将母亲的死与父亲剥离开。父亲明明可以避免母亲的自杀,可是他没有那样做。他甚至觉得是父亲默认了母亲的决绝。也许对于父亲来说,陪伴一个精神病人那么多年,也是一场折磨。
秦歌的视线落回男孩的脸上,他发现男孩正在盯着自己。男孩终于开口说话:“秦医生,谢谢你。”
“谢我什么?”秦歌笑着问他。
“谢谢你这么长时间一直陪着我。”男孩忽然也笑了。那个笑容非常僵硬,也许是因为很久没有练习过,他已经遗忘了微笑的技巧。
“刘岩,不要着急。”他对男孩说,“人生还长着呢。人要感受快乐,也要感受悲伤。如果悲伤能让你安定下来,那就好好体会这悲伤,直到有一天,你不再需要它。”
刘岩不懂他的话是什么意思,只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在慢慢浮现。他抬头看一眼墙上的挂钟,那个指针意味着咨询的时间快要结束。他说:“秦医生,你可能不知道,明天是她的忌日。”男孩低下头,望着自己的脚尖,“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她最后对我说的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我没有听清,我也猜不到。”
秦歌没有讲话,只是看着刘岩在回忆里游走。男孩的嘴唇一张一合地翕动着,似乎是在模仿女孩最后的动作。男孩一下一下地吐出几个字,声音逐渐变得清晰。
“别,害,怕……”
女孩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是希望他不要低头。
男孩的肩膀忽然耸动,捧住自己的脸颊痛哭起来。分针滴答滴答地走着,划过了小半个圆圈。秦歌静静地聆听他的悲伤,听到了躯壳破碎的声音,这声音他等了一年。从刘岩第一次坐在这里开始,秦歌就一点一点试探,想找到包裹住他的那层壳里藏着的脐带,究竟通向哪里。
如今他看到了。
秦歌把刘岩一直送到公司门外,他的父亲在门口等他。秦歌看着刘岩坐上车,而他的父亲刘刚却一直站在原地。
“秦老师,辛苦你了。”刘刚叹声气,脸上带着抱歉的笑容。
秦歌的视线落在他的衣服上,这个中年男人穿着一件很普通的衬衣,衬衣外面套着一件灰色针织马甲。在他的衬衣领口处,秦歌看见被磨出毛边的衬衫露出里面的夹层。
这么多年,他见过许多心理疾病患者的家属,大概都是这副模样。长期的陪伴和折磨让他们胆战心惊,甚至一些抑郁症患者的家属看起来比患者本人更加抑郁。秦歌望着这名父亲,忽然想起自己的父亲。“叔叔,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秦歌对他说。
“秦老师,你说。”男人依旧是礼貌地回应。
秦歌笑了笑,问他:“您对您的儿子,有什么期望吗?”
刘刚也笑了笑,秦歌说不出那笑容意味着什么,只觉得这个男人看起来很累。刘刚的眼睛转过去,抬起手向秦歌摇了摇,一句话也没有说。
“叔叔。”秦歌望着刘刚走下楼梯的背影,又叫了他一声。
刘刚回过头,眼睛在太阳下眯起来,露出皮肤上深深的折痕。他看着台阶上的秦歌,听见他对自己说:“……您辛苦了。”
第五场
送走刘岩父子之后,秦歌转身走进大门,想寻找林念,却发现除了江止语和陶礼依旧坐在前厅,整栋楼空空如也。他问江止语:“林念呢?”
江止语无奈地摇了摇头:“周清颜走了之后,她就开车出去了。我问她去哪儿,她也不说。”
秦歌点点头,一个人默不作声地回到办公室,拨通林念的电话。他准备了很多话,可是听见电话接通后的一片寂静时,却也只是问了一句:“还好吗?”
“嗯。”一句简单的回答,听不出任何情绪。
“如果你想找人聊一聊,随时给我打电话。”
“好。”
林念说完这句话,便将电话挂断了。她将车停在医院大门外的停车场里,走进住院部,乘着电梯来到重症监护病房。
半年多以前,她曾在这里见过柳樱一面。如今她只想来看看,柳樱醒了没有,过去的那些事,她是不是都忘记了。
她向护士打听了柳樱的病房。沿着长长的走廊一直走到最后一间,隔着紧闭的大门,林念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
“嫂子,不是我不同意让媛媛捐肾……但你得现实一点,就算换一颗新的肾,樱樱也不会回到从前。都过了这么久了,她可以自己下床走路,可以自己吃饭了吗?医生说,她的全身器官都已经衰竭了,就算换一颗肾也不一定能救活她的命……你这么坚持,值得吗?”
“值得。”另一个女人的声音从病房里传出来,似乎是柳樱的妈妈。“我听说美国有一种脱敏手术,可以移植配型不合的肾源,我打算带樱樱到美国去……”
听到这里,林念下意识想要转身离开。她向后退了一步,却不小心踩到一个人。
“你干嘛呢?”身后的声音问她。
林念转过身,看见陈谦疑惑地望着她。陈谦是她在培训中心辅导资格考试时教授过的一个男孩,算得上是她的学生。她连忙解释:“我来看看柳樱。”
“你认识她?”陈谦将她拉到另一边,问。
“她是我以前的一个来访者……”林念只解释到这里,“里面好像在说肾移植手术,柳樱醒了吗?”
“醒是醒了,但是状况并不好。”陈谦小声告诉她,“她的器官已经无法支撑她的身体正常运转。她妈妈执意要给孩子换肾,全家都做了配型实验,只有柳樱的堂妹符合配型。你应该也知道柳樱的爸爸有钱,原本整个家族都依靠他们家存活,后来一听说要换肾,再也没有人敢来医院探望了。她爸爸把公司卖了,说只要这个堂妹愿意给女儿捐一颗肾,就把全部财产都给他们家。”
“这样都不同意?”林念惊讶地问道。
“这是个无底洞啊……”陈谦向她解释,“以柳樱现在的身体状况,一颗新鲜的肾用不了多久就要换第二个,换第三个……有多少钱也经不起这么折腾。”
林念低头想了想,对陈谦说:“你先回办公室等我,我马上来找你。”
她匆匆忙忙跑下楼,又匆匆忙忙跑回来,将一个用白纸包裹的袋子交给陈谦:“你帮我把这个给柳樱的妈妈。”
陈谦用眼睛瞄了一下,那里面大约是一万块钱。他忍不住笑了,在他看来,这点钱对柳樱来说实在是杯水车薪。另一方面,再多的钱也不能帮助柳樱的父母解决任何实质问题。带着一点遗憾,他向林念摇摇头:“没有必要……柳樱根本撑不到去美国的那一天。”
林念站在原地,眼神落在窗外飘零的落叶上。秋天来了,一切都凋零了。她向陈谦挥挥手,道了一句:“就这样吧……我也只能做这么多。”
“老师。”陈谦忽然叫住她,“上课的时候,你曾经告诉我们,离开咨询室,咨询师和来访者就是陌生人……那你,为什么还要来看柳樱?”
林念没有转身,只是告诉陈谦:“你就当我从没有来过。”
从住院部走出来的时候,林念没有去停车场,而是沿着医院的后门走向河边。她捡起一颗石子丢进河里,浑浊的河水发出的沉闷的回响,是她此时唯一愿意听见的回应。手机在口袋中响了好几遍,林念也没有接听。她已经错过一通电话,不在乎再多错过几次。
第六场
电话第三遍被系统自动挂断的时候,江止语绝望地望着手机屏幕上那四个蓝色大字:“女神姐姐”。她原本不想打扰林念,可是半小时前,她接到社区的通知,因为公司出现来访者自杀的负面消息,社区决定暂停他们投建的第一家心理服务试点。
江止语不知道此类事情为什么会如此快速地传出,她向社区书记争辩道:“这件事只是一场意外,和林念老师没有关系。更何况,咨询室都已经建成,我们的驻站咨询师下周就可以到位……”
“小江啊,你们在协议里向我们保证零自杀率,可现在让我们怎么相信你们啊。”书记无奈地说,“你们不必有功,但不能有过啊。”
焦头烂额之下,江止语只好向秦歌求助,可是对方关机。她不得已拨通林念的电话,对方又不接听。江止语在公司转了好几个圈,一边骂陶礼,一边再一次拿出手机,却看见一通来自苏景堂的未接来电,大约是刚才着急求救的过程中被不小心挂断的。
江止语觉得很奇怪,自从暑假苏景堂带着岳霏霏一起回加拿大度假,两人就再没联系过。她回拨那个号码,电话先是断掉,不到一分钟又拨了过来。江止语听见电话那头传来喧哗的吵闹声,夹杂着苏景堂惊慌失措的几个字:“我在学校……”接着,便又被挂断了。
直觉告诉她,苏景堂一定出了事。她下意识开着车冲向圣林中学,因为太着急,沿路超了好几辆车,被路上的司机拼命用喇叭声咒骂。来到学校的时候,孩子们已经放学了。高二(13)班的教室空空荡荡,只有两个男孩站在门口,似乎不打算走。
“苏老师呢?”江止语问他们。
其中一个高一点儿的男孩回答她:“苏老师去校长办公室了……朵朵的妈妈到学校来了。”
江止语愣了一下,才意识到男孩说的人正是周清颜。她一边匆匆忙忙向前走,一边问那个男孩:“校长办公室在哪儿?”
那男孩听见她的话,小跑两步跟上来:“姐姐,我带你去吧。”
转过一个路口,再上一层楼,他们便来到校长办公室的门口。此时已经是放学时间,学校里没有什么人,两个人还没有走近,便听见周清颜尖锐的声音从那道门里传出来:“我要告你们!”
她的声音断断续续,江止语只能听个大概。“我把孩子送到学校来是为了让她出国,不是为了让孩子跳楼的,你们学校要负全责……”
江止语和男孩走到办公室旁边的拐角处藏起来。不到四米的距离,她听得清办公室里杯子破碎的声音:“我不是来和你们谈话的,你们也赔不起我女儿的命……”
“姐姐,你是苏老师的女朋友吗?”男孩忽然问她。
江止语回过神儿,慌忙解释道:“不是,我是他的邻居……那个,你是苏老师的学生?”
“嗯。”男孩点点头,漫不经心地说,“我是朵朵的男朋友,我叫曹方。”
“你是王岫朵的男朋友?”江止语惊讶地问道。
“嗯。”男孩又点点头,向后靠在走廊的白色墙壁上,书包在背后将身体垫成一个弓形,“你认识朵朵?”
江止语觉得自己算得上认识,也算得上不认识,她更熟悉的是王岫朵的爸爸,那是她曾经的董事长。她时常听公司的同事说起王岫朵,都夸她是个优秀的孩子,不仅英语说得好,十几岁便在香港的钢琴比赛上拿过一等奖。而事实上,在很久之前,她也知道周清颜这个人。在外人眼里,董事长夫人应该是一个得体优雅的存在,所以周清颜每一次出场都尽量留给旁人这样的印象。她并没有见过周清颜本人,却知道她的很多事。企业里就是这样,人人都没有秘密。可是昨天和今天,在见识到最真实的周清颜之后,她突然觉得周清颜身上有一种魔力,带着她身边的人和她一起都卷入了生活的黑洞里,她似乎不允许任何人轻松而自由地活着。
江止语告诉曹方:“我是心理咨询师,朵朵之前来过我们公司。”
“哦。”男孩想了想,又忽然问,“姐姐,你想知道朵朵为什么自杀吗?”
“你想告诉我吗?”江止语歪头盯着他,一缕头发跌下来,掉在她的肩膀上。
“我想告诉你。可事实上,我也不知道。”他叹了声气,“警察来问过我,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时都谈过什么,可我什么也没有说,我觉得那些都不重要……朵朵迟早会这样做,即使她最后一面见的不是我,换做任何人,都不能阻止她这样做。”
“所以你早就知道会有这个结局,才会一点也不感到惊讶吗?”江止语觉得这个男孩的冷静中有着超乎年龄的成熟,让她一时无法看清。
曹方低头望着江止语,他的眼神很奇怪,带着一点疑惑,又像带着一点埋怨。他将视线转向前方会说话的红色木门,幽幽地说:“如果你生活在这样的家庭里,你也会和朵朵一样,在某一个夜晚选择从天台跳下去。”
江止语似乎明白他的意思,她顺着他的视线方向看过去,木门里传来一个男人竭尽全力的解释,却不是苏景堂的声音。手机忽然响起新消息的提示音,江止语慌忙从口袋中摸出手机调成静音模式。接着她抬起头,轻轻拍了拍曹方的肩膀。
“朵朵有一次告诉我,她的爸爸年轻时有一个爱人,那个女人是名校毕业的博士生,两个人准备结婚时,她忽然患了癌症,短短一年就去世了。之后她的爸爸经人介绍认识她的妈妈,结了婚,生下了她。她说,从她出生以来,她很少见过爸爸真实地开心过。他的职位越来越高,人却越来越沉默寡言。有一次,她听见爸爸喝醉了睡在沙发上,口中喊着一个名字。后来姑姑悄悄告诉她,那个名字就是他过世的前女友……”曹方一口气讲了很多话,这些话像是长久地压抑在他的喉咙里,因为他不能告诉任何人。老师不能,同学不能,王岫朵的妈妈更不能。“有一次,朵朵给我看她在奶奶家里偷拍的照片,是她的爸爸年轻时和那个女人的合影。那个女人长相很普通,身材也很普通,看起来不过是一个普通人……可他是怎么想的呢?忘不了一个女人,却会娶另一个女人,我以后也会变成他这样的男人吗?”
“你会忘记她的。”江止语轻轻叹了声气,“你已经快要忘记她了。”
“我不会。”曹方坚定地回答她。
“曹方,你可以允许自己忘记她。你没有责任一辈子背负着一个人的离去,你不必为了任何人的要求去那样做,更何况,没有人有权利要求你那样做。”
曹方低下头,秋天的风从楼道间穿堂而过,吹过他的刘海又溜走。“……我救不了她,姐姐。我尽力了,可我拦不住她。”他忽然说。
“我知道。”江止语摸了摸他的头发,他的头发软软地贴在头皮上,看上去像是一个容易心软的孩子。“没有人能阻止她——除了她自己。”江止语说,“你什么也没有做错。”
曹方的视线低垂下来,刚好落在江止语的眉间。这个十七岁男孩依然是那样冷漠,像是一切都与他无关。
晚自习的钟声响起,曹方直起身子,将书包的肩带向上捋了一下。校长办公室的门在这时候被狠狠推开,周清颜的高跟鞋声踩着晚自习落下的钟声一步一步逼近。声音穿过走廊的拐角,撞在躲藏的江止语身上。一个墨绿色鳄鱼皮包从周清颜的肩膀落下,跌在江止语的脚边。
江止语弯下身,替她捡起那个提包,递给周清颜,被她蛮横地一把抢过。周清颜站定脚步,看清面前的人,皮肤的颜色变成暗沉的墨青色。伸出手,指了指江止语。“你!”又将手指转向跟在她身后的苏景堂,“还有你们!我要把你们统统告上法庭!”
周清颜丢下这句话,转身便要离开。江止语忽然叫住她:“周女士。”
周清颜的脚步停在离江止语两米远的位置,江止语轻轻走过去,站在周清颜的面前,将一个巴掌干脆利落地甩在周清颜的脸上:“这是替林念还给你的。”
清脆的巴掌声在楼道间回响的时候,苏景堂已经冲了过去,他把江止语的两只胳膊圈在怀里,拖着她的身体向后退。“对不起,对不起。”苏景堂一边后退,一边向周清颜弯下腰致歉,“曹方,快送你周阿姨回家。”曹方慌忙凑上前,搀起周清颜的胳膊,将她向楼下拖去。
江止语被苏景堂捆绑着无法动弹,从办公楼里一直被拖到操场上。江止语挣开他的束缚,生气地质问苏景堂:“你凭什么向她道歉,我做错了吗?”
苏景堂点点头,又慌慌张张地摇摇头:“你没错,我错了。”
江止语原本就一肚子火气,林念被欺负,社区项目被叫停,苏景堂和岳霏霏去加拿大度假,每一样都让她生气。如今她看见苏景堂这副没有立场的模样,心里愈发生气。江止语一个肘击打在苏景堂的肚子上,看见苏景堂疼得弯下了腰,这才觉得气消了一大半。
江止语转身向停车场走去,苏景堂小跑着跟上来,小心翼翼道:“江老师,你别生气,我真的有事要找你帮忙。”
“说。”江止语没有停下脚步,只是冷冷地丢给苏景堂一个字。
“事情你也知道了……我打算在班级里为王岫朵举办一场追思会,想请你来帮帮忙。我也知道你们咨询师都是按小时计费,学校应该不会出这笔费用。不过没关系,我可以个人向你付费。”苏景堂凑到江止语身边来,满面委屈地问她,“江老师,你一个小时多少钱?”
“苏景堂!”江止语站在车前,忽然转过身,大声向他呵斥道,“你给我自己走回去!”
02 妈妈,你的梦想就请你自己实现吧
第七场
天气是忽然变冷的,这种忽然是眨眼之间的事。昨天还在穿着衬衫满街跑,夜里就开始变凉。早晨起床的时候,发现薄被完全不顶用,总像是少了些什么。这种本来应该是夜里的凄凉感忽然延伸到清晨,林念便知道秋天来了。
秋天是林念最害怕的季节。记忆里的秋天总是沉寂的,空气中有一股散不去的凉气不停噬咬人的骨头。有时候猝不及防愣住,便能感觉到那一阵穿越皮肤的萧条,它把一切都带走了。
马路上的车一辆接一辆地包围她,令她窒息。前方的路上突然出现一个横穿马路的行人,林念发现他的时候,车身已经距离他不到一米。林念飞速踩下刹车,看见那个惊慌失措的行人翻过马路中央的栏杆跑开了,接着是接连两声的碰撞声。
交警敲响她的车窗时,林念发现自己的双腿在发抖。交警让她把车挪到马路的另一边,林念摸了摸自己的膝盖,几乎抖得不听使唤,只好请求交警帮她把车挪过去。一直到保险公司的人前来处理完所有纠纷,林念依然呆滞地站在原地。
她将车交给保险公司的工作人员,独自打车去了另一个地方。
此时还在家里的江止语已经陷入慌乱,昨天拒绝过她的社区书记再一次打电话来通知她,因为今天上午市长亲自带队参观,已经建成的咨询室不能空着,要求他们派出一个人前去共同迎接检查。江止语联系不上秦歌,又不想再一次打扰林念,只好将已经穿戴整齐的衣服脱下,换成最普通的白色西装外套和黑色长裤,将工牌整齐地挂在胸口处,只身开车前往社区。
来到社区楼下,江止语将车停好,又掏出一面镜子,把出门前涂抹好的正红色口红擦掉,换成被林念赞许过的蜜桃色口红,又将多余的眼妆拂去,这才打开车门走出去。
江止语将咨询室打扫干净,又将临时打印的档案摆放在桌面上,一切准备完毕的时候,市长已经带领参观团走了上来。他们路过咨询室的门口,听见书记在向检查团介绍这家最新建成的试点咨询室。市长饶有兴致地走进来,书记向江止语使了个眼色:“江老师,简单介绍一下。”
“好。”江止语接过任务,向前迈了一步。凭着这半年来秦歌向她不断灌输的种种理念及企划,她将路途中准备好的台词和盘托出:“这是本省第一家扎根于基层的心理服务试点,我们计划由点到线,由线到面地铺设一张基层心理服务网络……”
“本省第一家吗?”市长听完她的介绍,只是问了这么一句。
“是的。”江止语简单回答。
“你们公司有多少二级咨询师?”
听到这个问题,江止语便明白市长非常了解这个行业。她回答道:“我们有十五名签约二级咨询师和二十三名签约三级咨询师,同时我们还有咨询师培训体系,每年会培养近百名实习咨询师。”
市长点点头,问了她最后一个问题:“你们公司在哪儿?”
结束参观之后,参观团队便离开了。书记匆匆忙忙走回办公室,路过江止语身边的时候,他只是笑着打了声招呼:“江老师辛苦了,你先回去吧。”
“书记……”江止语欲言又止地站在原地。
书记似乎想起什么,又回过头,用手指在空中点了点:“之前的协议,继续履行。”
说完这句话,书记便回办公室去忙碌了。江止语兴奋地跑回车里,想把这个消息告诉林念,可是林念的电话依然无人接听。她并不知道她的林念老师,此时也在求助自己的老师。
“你的意思是,你错过一通本可以挽救一个人生命的电话?”
梅森老师注视着林念,一边讲话,一边点起一支雪茄。他是个香港人,而他的母亲是个英国人,所以他的眉眼看起来极其英挺。他留着一头微黄卷发,其中几缕金色发丝尤其耀眼。他喜欢抽雪茄,尤其喜欢细支雪茄。他最近的新宠是大卫杜夫迷你雪茄,一个方形木盒,里面层叠着50支咖啡色香烟,他喜欢这种雪茄释放出的香草混合着浆果的气息。配合他讲话时慢吞吞的轻柔语调,他看起来像个年轻的英国绅士。
“我不能保证一定可以挽救她,但我的确错过了那通电话,这是事实。”林念的头低垂下来,天色忽然变得暗沉,面容写满疲惫,“半年前还发生了一件事。一位曾经的来访者,虽然她已经转诊去精神科,但是我忽然得知,我们当初的误诊差一点导致她失去生命。她的精神病性症状并不是来源于心理问题,而是重金属中毒。昨天我又去医院探望她,医生告诉我,她的时间不多了……”
梅森老师希望林念不要停止讲话,这样他就不必将雪茄放下再重新点燃。林念了解他的习惯,也不在乎他是否想要打断自己,只是继续讲下去:“我最近的生活糟糕透了,一些从前看来很小的事情,一直不停地绊倒我……”
“林念,失败让你困顿。”梅森老师终于吸完一整支雪茄,他将烟尾丢进烟灰缸里,接着拢了拢跌在额前的发丝,“你是我的学生里同感最强的一个,很适合做这个职业。但同时,这也是你最大的软肋,它让你常常高估自己。比如你今天讲的两件事,每一件你都处理得很得当。你准确判断出来访者的精神状况,及时将他们转诊。至于他们在精神科出现的检查失误,或者来访者还没有得到治疗就决定结束生命,这些都是你能力之外的事——你所做的一切都没有错,而你却必须感到痛苦,这是为什么?”
林念看着正午时流进房间里的阳光,隔了很久才说:“老师,其实那天晚上,我听见那个电话了……它就在客厅响着,大约五米的距离,可我没有走过去。”
梅森老师叹声气,问她:“如果那个时候,你在做另一场咨询,你会感觉好一些吗?”
林念轻轻地点点头。
“所以拯救一个生命就更加高尚,而漠视一通陌生来电就更加卑鄙吗?”
林念不再说话了。
“也许你应该想一想,为什么你必须是一个高尚而善良的人呢?”梅森静静地望着她,看着这个年轻女孩被哀伤击碎的模样。
“可是老师,她的离世依然让我感到难过,这不是因为我必须要那样做。”
“我理解。林念,你会感到难过,当咨询师第一次面对自杀的来访者时,的确会有强烈的无能为力感……你要接受这种感觉,这只是你的开始。”
“会一直这样痛苦吗?”林念的睫毛低垂下来,窗口溢出的光晕铺在她的脸上,“不停地见证这个世间的悲凉,却什么也改变不了,会让人一直痛苦吗?”
“如果你一直用你的生命去置换来访者的痛苦,不仅什么也改变不了,痛苦反而会加倍。”梅森老师笑了笑,像是在告诫她,“这是你成长的一部分。你要让你的善良停止在你可以控制的范围内。你是咨询师,不是造物主。你要相信生命本身的能量,人类拥有自愈和修复的能力,亲人、爱人、朋友和咨询师,都是帮助他们弥合伤疤的一部分,我们只是其中之一。即使伤痕依然存在,人类也能顽强地活下去,这正是生命的神奇之处。”
梅森老师重新点起一支雪茄,他望着阳光落在林念的影子里,对她说:“林念,三年前你成为我的关门弟子,那时候我给你上的第一堂课,你还记得吗?”
“记得。”林念点点头,复述着当年的话,“心理咨询是一种方法,不是一种世界观。它帮助来访者找到自己的价值,但答案不是唯一的。”
离开梅森老师下榻的酒店,林念打车回到公司。这两天的时间里,她忽略了所有事。电话不停在响,但她一次也没有理会过。是时候了,林念提醒自己,她不能一直沉寂下去。她是一家公司的合伙人,她的公司很小,却也拥有数十名员工和几十名兼职咨询师,她不能再像从前那样任性。
第八场
林念在公司门口下车。迈进花园的时候,她看见秦歌的车停在停车场的角落里。她原本只是匆匆一瞥,却发现秦歌并没有下车。她走过去,看见打开的车门外丢着一地烟头,秦歌将座椅向后放低,整个人瘫靠在那里,像是一团废墟。
林念伸手过去揉了揉秦歌的头发,笑着调侃他:“怎么,你也被人扇了?”
秦歌的刘海被林念揉得一团糟,他伸手理了理自己的碎发,扯出一个牵强的笑容:“我的女人们都很懂事,她们只会删我的微信,不会扇我的脸。”
林念皱眉睨了他一眼,伸出脚踢了踢秦歌的鞋子:“那你在这儿装什么死?”
秦歌将最后一支烟头丢在脚下,又踩碎,随口告诉她:“最近我要回家一趟,公司交给你了。”
林念沉默着站在原地,她明白秦歌所说的回家,是指回到父亲的公司。这个独自闯荡江湖的富家公子终于决定回家继承家业了。或许在他的眼里,林念和他们共同规划的蓝图不过是一个玩笑,随时可以丢弃。林念低头将水泥地上的烟头踢开,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她知道自己原本想问出口的是,你还回来吗?
秦歌说:“不知道。”
像是一句无用的回答。林念曾经以为共同的情感无法将两个人捆绑,至少共同的利益可以,可是她发现自己又一次错了。她的利益和她的情感同样渺小,只有她一个人将其视若珍宝。她点点头,帮秦歌合上车门,一个人走向公司敞开的大门。
秦歌注视着林念的背影消失在白色大门内,狠了狠心,发动汽车离开了。
昨天他久违地回家了,这是他最近三个月第一次回家。吃过晚饭,秦歌走进自己的房间,打开存放在柜子底层的储物盒。这盒子很久没有被打开过,自从秦歌搬出家里,这房间他也很久没有居住过。
秦歌一层一层翻着,翻到小时候的相册,翻到毕业的照片,也翻到母亲的日记。这本日记是他偷偷藏起来的,因为母亲去世之后,她所有的东西,连同她的衣物,都被父亲一起丢进了火葬场的焚烧台中。他的母亲是个诗人,也是个富家女,秦歌不明白吸引父亲的究竟是母亲的才华还是母亲的家世。母亲走了之后,他很少再听父亲提起过母亲,因为他很快便有了新的妻子,也有了另一个儿子。
秦歌再一次打开那本日记,里面是母亲随手记下的只言片语。
“秦先生,我崇拜你,像一棵树对另一棵树的敬仰,一个诗人对另一个诗人的吟唱。”
“今天崽崽问我,妈妈你相信光吗?这孩子真傻,怎么会是我生出来的。但我希望他长大以后还是这样傻。这个世上人人都聪明,所以才无趣。”
“终于出院了。有一个胖男孩在我家的花园里玩,我心想这谁家的孩子长这么难看,走近一看,原来是我家的。”
“我躲在花园里的时候,秦融道一直在找我。秦先生是个不错的人,可偏偏不像个活生生的人。我远远地看见他走过来,太阳在他的身上晒出一道长长的影子。他向前走一点,他的影子就遮住我一点。他一步一步迈过来,他的影子一口一口把我吞掉。”
“日子太难熬了,每一天都像是在吊唁。黑夜无比漫长,白天永远短暂。”
“崽崽问我,妈妈你在想什么。其实我什么也没有想。儿子,如果有一天你长大了,我不希望你成为一个有思想的人,那样太孤独了。你最好做一个平凡的人,去过平凡人的生活。当你没有能力改变这个世界的时候,别把世界看得太清楚。”
“这人间,快乐有边。”
日记在这里结束了。秦歌一页一页翻开后面的白纸,像是一页一页翻完母亲留给他的余生。这么多年,他聆听过那么多人的故事,可他仍然不知道他的母亲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的出生没有给母亲带来希望,抑郁和躁狂的反复发作让她把自己折磨得遍体鳞伤。从他有记忆的时候起,家里的刀具和一切可以伤害人的工具都被锁在柜子里。后来母亲学会逃跑,最远的一次跑到了云南,外公找到她的时候,她说自己不想回来,因为她太了解,很快,她便会再次发作。
秦歌把那本日记摊开,铺在膝盖前,呆呆地坐在卧室的地毯上。直到今天他才知道,在母亲写下这本日记的那些片刻,是她最像正常人的片刻,可偏偏是这样的时刻,令她渴望而又恐惧。清醒的意识在不断提醒她,不知道什么时候,黑夜又将来临。如果没有人告诉她,这黑夜终会过去,她将一直活在黑夜里。
鹅黄色的灯光下,秦融道推门走进来,在秦歌身旁的沙发上坐下,看着自己的儿子垂着头发呆的模样,和他五岁那年看漫画的时候一个样。整整一个晚上,父子俩安静地面对面坐着,谁也没有讲话。时间仿佛回到秦歌小学毕业的那一天,也是同样的夜晚,他们坐在通宵营业的快餐店里,秦歌一边喝着果汁,一边盯着父亲发呆。那一晚,秦歌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他也不知道父亲在等什么,但他们仿佛在等待同样一件事。等他们回到家的时候,母亲已经离开了。
那个夜晚,秦歌一直坐在花园的秋千上,看着家里来来往往的警察从大门进了又出。从那之后,他的童年便结束了。
长大以后,他回想起父亲镇定的模样,他觉得父亲一定很早便知道了母亲的结局。可是如今他再想一遍,也许并不是父亲不想坚持,真正不想坚持的那个人,其实是母亲。秦歌很想问父亲究竟爱不爱她,他却问不出口。这一场漫长的折磨消耗了他们对婚姻全部的热情,对于这样的两个成年人来说,爱只是一种奢侈品。
他想起刘岩的父亲,那个无论如何也要让儿子活下去的平凡父亲。是不是在母亲去世后的那些年里,秦融道也是一个无论如何也要保护儿子的父亲。所以他从不悲伤,从不谈起过去,哪怕在过去的十多年间,煎熬的并不止母亲一人。在母亲下葬的那一天,父亲对秦歌说过的最后一句关于母亲的话是:“崽崽,你没有妈妈了……但你还有爸爸,爸爸会一直陪着你。”
这句话秦歌几乎忘记了。因为他对父亲固执的审判,让他差一点忽略了,在同一场灾难中,秦歌、父亲、和他的母亲,三个人都是受害者。
秦歌依旧低着头,说话的时候声音有些沙哑。“爸。”他叫了一声,“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过得好吗?”
秦融道想了想,告诉他:“……挺好的。”
秦歌点点头,觉得这是最好的回答。他收起那本日记,将储物盒重新放进柜子里,接着站起身,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爸,我走了。”他说。
“崽崽。”秦歌听见一声久违的呼唤。他停下脚步,身后传来秦融道悄悄变得苍老的声音:“……爸爸累了,你什么时候回来?”
第九场
林念回到公司的时候,江止语又一次站在前厅等待她。她将两只手背在身后,小心翼翼地问林念:“姐,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一个?”
林念将手中的背包丢在沙发上,莫名觉得江止语有些可爱。她笑着说:“先听坏消息吧,我看看还能有多坏。”
江止语将一张公文递给林念,她打开看一眼,是一张起诉通知书。
“周清颜要告你。”江止语小声说。
“哦。”林念点点头,收起那张公文纸,只是说,“那我是不是应该找一个律师?”
“她不止告你,她连学校一起告了,你们是共同被告。”江止语坐在她的身边,提醒她,“我已经帮你咨询过律师,他说学校也许有连带责任,但咨询师是没有责任的,即使她告你,她也不会赢。”
“那我也去。”林念将公文递给江止语,一边交待,“你帮我找一个律师,我这辈子还没有上过法庭呢。”
“好消息是,”江止语收起起诉通知书,又说,“今天市长带队去社区参观,在咨询室转了一圈,听了我们的介绍,之后就派办公室主任联系我们,计划将我们的试点项目拓展到其他街道去!”
林念惊讶地望着江止语,忍不住伸出手捏了捏她的脸蛋:“你怎么这么厉害。”
她立刻从沙发上站起来,朝着二楼办公室走去,一边走一边对江止语说:“帮我把孙会计找来。”
时间不允许她过多思考,她需要向政府提交新的方案,需要一大笔资金来投建新的咨询室,需要招聘一批驻站咨询师,每一个时间节点都迫在眉睫,而这所有的一切都不在林念的预设之内,这些是秦歌的计划,却是她最不擅长的事。
林念觉得焦头烂额,她让会计出示公司账户上剩余的资产,却发现账户上的钱所剩无几。她问会计:“钱呢?”
会计把最近半年的财务报表放在林念的桌面上:“公司的资金一直是秦总在调动,每一笔资金都有记录,你可以看一下。”
林念打开财务报表,一串接一串的数字不断涌进自己的视线内。她从未过问过这些事,一直是秦歌在打理公司。秦歌说林念我们合作吧,我给你49%的股份。秦歌说前期资金我来垫付,你只需要负责你的理想。秦歌说我们要和政府合作,把公司变成本地最大的咨询公司。秦歌说我申请了贷款,可以完成年内所有咨询室的投建。秦歌说林念我要回家了,公司交给你。
可是秦歌留给林念的公司只是一个空壳公司,他不仅没有提供前期资金,也没有申请贷款,第一家咨询室的投建资金,是这半年多来林念带着她的咨询师们一个小时一个小时挣来的。这样说来,49%原本就和51%没有任何分别,林念却以为自己找到了强大的后盾。
原来商人的儿子还是商人。
林念把会计打发走,穿起外套,又匆忙跑下楼。她在一楼环视了一圈,孙会计和陶礼都是秦歌的人,她的视线落在江止语身上:“小语,跟我出去一趟。”
林念坐在江止语的车上,江止语问她去哪里,她也说不出,只是说:“你先把车开出去,随便去哪里。”
她需要一笔钱,区区几十万,不过买一辆车的钱,她却拿不出来。这些年,她赚了多少就花了多少,账户上一分余额也没有。她那时觉得自己还能赚到更多的钱,并不在乎一时的挥霍。当初她想和秦歌合作的时候,李秦铭也劝过她,他认为秦歌的人品不值得信任,林念又过于单纯。而林念只是觉得,在李秦铭的眼里,没有一个男人比得上他自己,所以她并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一天一天过去,林念终于知道,李秦铭才是真的长大了。他越来越正经,越来越像个成年人,而她却依然是个小孩。她只想实现自己的理想,而李秦铭却在学习投资理财,计划着买房和更好的前途。她想走得更远,而李秦铭却想攀得更高。到了年龄的分水岭,他们注定成为两种人。
如今应该怎么办?林念不想向李秦铭求助,也不想质问秦歌为什么欺骗自己。她想去银行申请贷款,可是公司没有任何可以抵押的资产。她想自己把钱补上,可是她没有钱。她只好问江止语:“公司现在有几十万的资金缺口,我们怎么办?”
“你是说眼前这个项目吗?”江止语把车停在路边,看林念不说话,又继续说,“可以找新的投资人,或者把项目外包出去,但我不建议你那样做。消息传得很快,只要有足够的利润,我们目前做的事就会被资本市场瓜分。”
林念叹声气,把车窗打开一半,让秋天微凉的风吹醒自己的大脑。
“姐。”江止语忍不住问她,“你为什么不给秦歌打电话?区区几十万对他来说,不是小菜一碟?”
林念只是将手机攥在手里,假装无所谓地将事情原封不动地告诉江止语。
“贷款是不可能的,公司名下没有任何资产。但他既然答应你要垫付前期资金,他就必须做到。”江止语义愤填膺地对林念说,“姐,我告诉你,不要害怕那些比你有钱、比你有权的人。这个世界总是欺软怕硬,就算你什么也没有,只要你是一副硬骨头,就没有人敢碾死你。你知道为什么踩死一只蚂蚁更容易,而打死一只老鼠却需要靠工具吗——因为蚂蚁不会咬人,而老鼠会。”
林念懵懂地抬起头,疑惑地望着江止语:“你是让我变成老鼠?”
“我是让你长出牙齿来!”江止语生气地敲了敲林念的脑袋,“你去,你现在就去给他打电话。”
林念被江止语推搡着走下车,犹豫地站在路边开始落叶的槐树下。打还是不打,她依然拿不定主意。她看着车窗里探出脑袋的江止语,终于下定决心将电话拨了出去。
“社区的项目被市里看中,要我们提交一个新的方案,如果顺利的话,年底之前要同时搭建数十家咨询室。”林念努力压制自己对秦歌的愤怒,“我今天查了一下公司账户,上面是一片空白。”
“如果你需要钱,我可以给你五十万,法人也可以转给你。”秦歌的声音很平静,似乎这一切对他来说并不重要,“如果你不想做,也可以把项目外包出去,我都同意。”
听着电话中秦歌毫不掺假的无所谓,林念才终于相信,从一开始,她的计划、她的咨询、她努力维持的营运,都不过是秦歌手中的一枚棋子。
“好。”她冷淡地回答他,“下周之前,把钱打到公司账户上。”
挂断电话,林念望着车窗里探出来的小脑袋,摇了摇手中的电话,对着江止语笑了。江止语推开车门飞奔过去,冲到林念的面前,用一个大大的拥抱将她裹进怀里。太阳快要落下去,林念躲在江止语的怀中,不知道为什么,忍了好几天的眼泪却流了出来。她用手擦了一下,眼泪却流得愈发凶猛。
“姐,你想哭就哭吧。”江止语抚摸着林念藏在风衣下的蝴蝶骨,趴在她的肩头轻声说,“哭完了回家,就再也不许哭了。”
第十场
今年的冬天来得有些迟,已经近十月了,外衣还是普通的夹克衫。最近几年的天气反常得厉害,夏天越来越热,冬天却不怎么冷,春天和秋天短得像梦遗——当人们意识到的时候,它已经过去了。
江止语站在教室的角落里,看着四十多个少男少女将叠好的白色纸鹤放在教室中央的课桌上。那是王岫朵的课桌。谁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选择这样的结局。
那些堆叠在课桌上的白色纸鹤,是孩子们写给王岫朵的告别信。假如你不想写,也可以叠一张白纸。多数纸鹤都是一张白纸,短短一年间,他们还来不及了解一个人,就要被迫忘记这个人。陌生人的爱与哀悼都很短暂,恨也一样。
这一天落幕的时候,苏景堂收起四十七只纸鹤,准备将它们带到王岫朵的葬礼上,让它们和她的衣服一起化为灰烬。教室布置回原来的模样,王岫朵的课桌被收藏进仓库中,不久便会被销毁。她的位置上覆盖了新的课桌,会坐上新的同学。关于王岫朵在这所校园里的一切,就这样结束了。
天快黑的时候,苏景堂坐在操场边的水泥台阶上。学校里还没有回家的孩子们正在操场上踢足球。他想起自己上中学时的日子,总会有小女生像如今站在操场边的女孩子们一样,等着给自己递来一瓶矿泉水。年轻真好,他在心里想。年轻时总以为人生会无限向上走,却没料到人生的丘陵远比山峰多。
“苏老师。”他的思绪忽然被身旁的声音打断,“明天是朵朵的葬礼,对吗?”
“是。”苏景堂回头望着曹方,他把书包丢在一旁的水泥台阶上,弯腰坐下来。
“你能带我去吗?”曹方问他。
苏景堂想了想,回答他:“可以,我帮你给补习班老师请个假。”
“谢谢。”曹方说完,又突然问道,“你知道朵朵为什么自杀吗?”
苏景堂摇了摇头:“不知道。”
“你从来没有问过我这件事。”曹方继续说,“警察问过,德育处的老师也问过,同学们问过,甚至那天来的心理医生也问过……可你为什么从来不问我这个问题?”
“我应该问吗?”苏景堂反问他。
“她是我的女朋友。”曹方注视着他,说道。
“我知道。”苏景堂点点头。
“那天晚上她来找我,说要把她的第一次给我……我拒绝了。”曹方又是那副冷淡的表情,看起来一切都无所谓。
苏景堂转头望着他,仿佛他在诉说一件极其普通的小事。苏景堂猜测,他也许在心里酝酿了许久,只是需要一个人倾听罢了。“你觉得,她是因为这个原因想不开?”他问曹方。
“我猜那天晚上,她的爸爸妈妈又吵架了。”曹方没有理会他的问题,只是继续说,“每一次她的父母发生争执,朵朵的行为就变得很偏激。有时候她会莫名其妙和我吵架,会反复向我求证我到底喜不喜欢她,或者因为一些小事就拼命怀疑我,并且常常和我冷战……所以我猜,她之所以突然找到我,提出这件事,也是来自这个原因——可是那天晚上,我原本是打算和她分手的。”
“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会答应她吗?”他问曹方。
“不会。”曹方坚定地回答他。
“你不喜欢她?”
“我喜欢她。”曹方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即便我决定要和她分手,那时她也是我的女朋友,我当然喜欢她——但是我不会碰她。”
苏景堂望着这张少年稚气的脸庞,不大明白他的想法。在这个性爱如此泛滥的时代,一个十七岁的男孩会依然坚守爱情的神圣和忠贞吗?也许会吧,他猜测,也许爱情就是适宜生长在十七岁的土壤里。成年人的土壤碱性太强,会让它轻易枯萎。
“为什么?”他问。
“没有为什么。”曹方冷静地回答他。
“是因为你们年纪还小,还是因为……其他什么人?”
曹方站起来,将书包随意背在肩上。夜风吹过他的刘海,操场四周的灯光铺洒在他的鼻梁上。他低下头,没有修剪的头发遮住头顶的光晕,他的眼睛隐藏在阴影里。苏景堂用余光向远处看去,看见孟子期一如往常地等待着曹方。
“你会帮我保密吗?”曹方说。
校园里最后一抹灯光亮起,白天在这里画上一个休止符。
下班之前,李秦铭在走廊里遇到景锐,顺便问了他一句:“王岫朵的案子结了吗?”
“结是结了……”景锐无奈地摇摇头,“可她的妈妈不依不饶,坚持说是那个心理咨询师害死了她女儿。这天天来闹,我也遭不住啊。”
李秦铭听罢,也笑着摇了摇头:“那你怎么办的?”
“我能怎么办——我给她出了个招,让她去法院起诉,看法院会怎么判决。”景锐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是解决了一个大麻烦,“你说这些孩子是怎么想的,非要选择跳楼自杀,留下一摊子烂事。割腕不好吗,还有几个小时可以反悔……”
景锐话还没有说完,李秦铭便回过头,将一卷文件重重地砸在景锐的脑袋上:“你怎么不问一问这些孩子为什么非要选择自杀——活着不好吗,还有一辈子可以反悔。”
景锐摸了摸莫名其妙被敲了一重锤的脑袋,不知道自己究竟说错了什么。李秦铭匆匆忙忙跑下楼梯,不到一分钟,便在他的视野里消失了。
还有一点时间,天就会彻底暗下来。李秦铭开着车穿梭在高峰期拥挤的车流中,他摸了摸口袋,林念塞给他的蓝色小卡片还藏在那里。李秦铭忽然摸出手机看了一眼日期,发现三天前是林念28岁的生日,林念没有提醒他,他也忘记了。他细细想来,林念其实聪明、懂事、顽皮又可爱,唯独有一点不好,就是总是对他若即若离。很长一段时间里,李秦铭都无法确定林念是不是真的爱他。
有一天夜里,李秦铭喝醉了酒,半夜睡不着觉。林念听见他翻来覆去地爬起来喝水,睁开沉重的眼皮问他是不是难受。李秦铭说头疼,林念便让李秦铭躺在自己的肚皮上,用手指细细地帮他按摩头皮。李秦铭觉得很舒服,不知不觉间便睡着了。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他依然躺在林念的肚皮上,林念斜靠在床头的靠枕中央,眼睛闭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睡下。
李秦铭还想起来,每一次醉酒之后他都想吃一碗热腾腾的拉面,无论多晚,林念都一定会陪他去,带他吃完拉面又带他回家。李秦铭曾以为这是林念在迁就他,可后来他发现并不是如此,林念是真的享受和他在一起的时刻。只要李秦铭出现在林念的身边,林念永远是开心的。
李秦铭把车开进这个他很久没有踏足过的小区,打开熟悉的房门,却什么声音也没有听见。他绕着房间悄悄转了一圈,看见林念躲在卧室的被子里。他脱下外套搁在餐厅的椅子上,轻轻走进卧室,从她的背后,连同墨绿色羽绒被,连同她的整个身体,都一并拥进怀里。林念仿佛刚刚入梦,又忽然被春天不知不觉打在窗台上的雨声惊醒。林念如一个蚕茧那样被他裹在怀中。她觉得安心极了,她不想让李秦铭知道她醒了,她害怕他会因此放开她。像她小时候躺在沙发上睡着了那样,假如她一直闭着眼睛,爸爸就会把她抱进卧室里。
她喜欢被人这样拥抱着不肯放开,可在她的生命中,却谁也不敢依赖。
李秦铭把头探过来,盯着她慌忙闭上的眼皮,轻轻笑了笑。他索性也不走开,只是盯着她的眼珠在眼皮底下转啊转的,转到她忍不住笑了出来,然后才再一次睁开眼睛。
房间里没有开灯,窗外的路灯透过纱帘照进星星点点的光晕,他们打算就这样等着天空彻底黑去。李秦铭重新回到她的背后躺下,依然紧紧地裹住那团被子,被子里有林念瘦弱的身躯,像是春天刚刚发芽的小树苗。李秦铭始终觉得林念对自己的魅力有些误解。她的性感是青涩又顽劣的少女式性感,像半大不大的青春期女孩,但林念总以为自己拥有成熟女性的荷尔蒙。一个人最快乐和最悲伤的模样就是她的本质,林念的本质是一个十六岁少女,她永远不会长大。
有那么一刹那,李秦铭觉得林念像自己的女儿,可他们明明只相差一岁。
“我们就这样过一辈子好不好?”李秦铭忽然说,“如果你不想结婚的话,就不结了。”
林念的眼泪流到了嘴角,不知道什么时候便风干了。她听见李秦铭的声音从她的身体里传过来,带着这个夜晚的沉静。李秦铭说话的时候,把手指放在林念的脸颊上,摩挲着她微微湿润的皮肤。泪水划过鼻梁,林念忽然觉得自己何等幸运。她想要的不多,老天爷全都给了,还多给了她一点。林念轻轻咬了咬李秦铭的手指,算是对他的回答。
“李秦铭?”她问他,“如果有一天,你爱上别人了,你会离开我吗?”
“会。”李秦铭想了想又说,“那你呢?如果你爱上别人了,你会走吗?”
“我不会。”林念依然背对着他,只是声音听起来轻快得多,“我要留在你身边,一边爱别人,一边折磨你。”
李秦铭没有料想过她会这样回答他,他觉得自己输了:“那成,我也不走了。我也要留下来一边爱别人,一边折磨你。”
“……你还是走吧。”林念笑着缩了缩脖子,因为李秦铭的吻已经落在她的锁骨上。“王八蛋。”她笑骂道,“你不是不理我了吗?”
“明天再不理你。”李秦铭说话的时候,已经掀开被子钻了进去。风吹过纱帘,吹起一地月光。
第十一场
第二天是一个普通的星期六上午,即便是城郊的火葬场上空也是一片晴朗。
这是江止语第四次来到这里。第一次是在她十二岁那一年,同班关系最好的同学父亲去世的时候。那时候的这里究竟长什么样,她已经记不大清了,只记得她的好朋友抱着父亲的遗像站在灵堂里哭泣的样子。那个女孩戴着厚厚的眼镜,一直弯着腰痛哭,哭到眼泪一遍又一遍地打湿整个镜片。江止语只敢站在原地,在那个年纪,她还没有学会接受至亲的死亡,直至如今她也没有学会。
每到这种时候,她看见人们抱着一尊遗像,脸上只剩下哀默的表情时,她都庆幸江省元和李素戚的身体足够健康。她希望他们活得更久一些,活得比她再久一些。她觉得没有钱也没有关系。总是在这种时候,她才能体会到长命百岁才是人间最大的幸运。
送别会开始的时候,江止语站在人群中,和几十个与王岫朵的生命有过交叉的人站在一起,共同见证她在世间停留的最后一刻。除了苏景堂身旁的曹方和孟子期,以及几个看起来像是好朋友的女孩,其余大多都是成年人,大约是亲属及父母的朋友或同事。这些人中有几人真正与她谈过话,真正了解过她,江止语猜不到,但她想也许不超过五个人。在其余的人眼里,他们此刻站在这里只是为了送别一个不相熟的女孩。这个女孩在人生最灿烂的年华结束自己的生命,他们只觉得可惜。
躺在众人面前的王岫朵,也许并不在意究竟有谁会站在这里,或许她也不在意这场规规矩矩的仪式。在她决意离开的那一刻,关于这个世界的一切,她都不在意了。
江止语转头看了一眼,发现林念站在人群的角落里。
一个像是长辈的中年男人面向众人,开始朗诵手里的悼词。这是江止语最讨厌的环节。她不相信一篇几千字的悼词可以描述一个人的一生,她甚至不相信写悼词的人真的认真了解过那个人。
在奶奶的葬礼前夜,江止语蹲在电脑前花了四个小时书写第二天需要交给一位有名望的长辈来朗诵的悼词,但那时她才惊觉自己其实从未了解过奶奶的一生。在她的眼里,这个脾气古怪又重男轻女的老太婆其实讨厌得很,她对奶奶唯一的印象就是每次分到零食时奶奶都会说一句:“这是最后一块饼干。”她知道奶奶家藏的饼干多得是,而她只能吃到最后一块。她还在某一个下午发现奶奶藏在阳台上铺了满地的核桃,那个时候她还不知道那个绿油油的东西剥开以后会是新鲜的核桃,她只觉得好奇,因为奶奶藏起来的一定是好吃的东西。
江止语一屁股坐在阳台的地上,晒着下午三点的太阳,听见院子里小孩们捉迷藏的叫喊声,一下一下剥开手中的果实。直到绿色汁液沾满双手时,她才发现原来核桃是长在果肉里的食物,外面裹着厚厚的果皮,像是没有成熟的梨子。她剥开漂亮的白色外壳,取出里面的核桃仁,撕开表面覆盖的浅杏色薄膜,将果仁一口吞进嘴里。
这是她第一次知道,世界上最好吃的食物,是刚刚成熟的新鲜核桃。一旦再多成熟一分,便会失去最极致的鲜脆。那天下午是江止语在奶奶家度过的此生最快乐的时光,一个不足五平米的小阳台和满地核桃以及下午三点的太阳,足以抵消江止语对奶奶的所有仇恨。
江止语后来能记起的都是诸如此类的小事,她觉得奶奶其实也没有那么讨厌,她只是个可怜人。可是这些都不能被写进悼词里,她只能虚伪地描述奶奶勤劳善良的一生。勤劳是真的,可是善良和奶奶一点也不沾边。人活着的时候听不得真话,死了以后也没有人和她讲真话。
告别仪式结束的时候,孟子期和曹方跟着两个大人一起推着灵车向火化室走去,周清颜被两个女人搀扶着,一边抽泣,一边跟在灵车后头,王岫朵的爸爸独自一人行走在周清颜的身后。从头至尾,江止语没有听见他们讲过一句话。他们的婚姻怕是要结束了吧,江止语在心里猜测着,这个男人连安慰都不舍得给她一分。一段由孩子维持的婚姻最终还是由孩子亲手拆散,也许对三个人来说都是一种解脱。
江止语故意放慢脚步,退到人群的最后。林念抬起头发现江止语在等她,只是对视一眼,又低下头默不作声地走在她的身旁。人群中没有人讲话,江止语也没有说话,只是从袖子里偷偷伸出手,用指尖碰了碰林念的指尖。两只手在空中打了个照面,又轻轻地扣在一起。
一直走到火化间,江止语听着那声熟悉的高呼:“一路走好!”然后黄色木门被“砰”地一声合上。
家属们留在旁边的休息室里等待骨灰被递送出来,江止语不想再重复这个冰冷又漫长的过程,便跟着人群去一旁烧纸祭奠。大火烧起来的时候,人们将王岫朵的衣物和大把纸钱丢进火里,眼看火焰将一切化为灰烬。苏景堂带着曹方和孟子期,将同学们折叠的四十七只白色纸鹤一只一只扔进火焰中。曹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和那天江止语在校长办公室外见到的模样一样,只有一种说无可说的麻木。
江止语塞给林念一叠黄纸,示意她将它们丢进火焰里。林念蹲下来,将黄纸一张一张烧掉,每一张都烧到残余处才让黄纸顺风飘走。然后她站起来,向后退了三步,对着火焰鞠了一躬。
“你不要以为这样,我就会原谅你。”周清颜站在林念的身后,冷冷地丢出一句。
林念拍了拍自己的袖子,并没有回头看周清颜。她只是抬起头,像是在和空气对话。她说:“我不需要你的原谅。我唯一需要求得原谅的,是我自己。”
江止语不想看见林念被周清颜刁难,她从周清颜的面前牵过林念的手,带她离开火葬场。她把车从另一条大路上开回去,因为李素戚说过,去火葬场这样的地方是不能走回头路的,否则不吉利。李素戚还说,从火葬场或者墓地回来之后,是不可以直接回家的,必须去人最多的地方跑上几圈,这样亡灵就会迷路,不至于跟着你回家。所以江止语又带着林念逛遍城市中心的商场和超市,回到公司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多。
林念回到办公室,从桌上拿过江止语提前摆好的咨询师简历,随手翻了几下,又丢在一旁。她打开抽屉,里面是来不及整理的咨询档案。她从柜子中取下一个档案袋,将咨询记录一页一页装订好,塞进袋子里。她在档案袋的封面写下三个字:王岫朵。
她刚准备将档案袋封存,低头又发现自己落下一封信,是王岫朵最后一次提交给她的家庭作业。林念展开那张信纸,信纸的底纹是精致的牛皮纸暗纹,纸上是一个女孩工整的字体。
妈妈,我恨你。
为了变成你理想中的孩子,我从小就没有自己的生活。我必须学钢琴,学英语,必须考全校第一。我必须每天五点起床读书,夜里九点睡觉。所有的竞赛我必须参加、必须拿奖,因为那是你的面子。我去香港参加钢琴比赛拿了第一名的那一天,是我长这么大见过你最开心的一天。可是妈妈,那不是我想要的人生。
妈妈,你不知道我有多恨你。你宁愿让我承担你们婚姻的失败,也不愿意离开爸爸。我恨你,非常非常恨你。
有时候爸爸摔门离开以后,我听见你躲在卧室里哭泣。你怕我发现,所以你总是捂住嘴,可我还是听见了。你说一切都是因为我,因为我不够好,所以爸爸不爱我们。我只能变得更好,成为最好的小孩。可是那样,爸爸就会爱我们吗?
妈妈,有一件事我从来没有告诉你。姑姑说,在我三岁的时候我曾有过一个弟弟,可惜还没有出生就已经死了。那个时候我很难过,因为我本可以有一个弟弟。可是现在我觉得他很幸运,至少他不必像我一样痛苦地活着,他从一开始就结束了注定一生的折磨。
妈妈,我真的累了。我不想出国,也不想成为优秀的小孩。我不是你拿来攀比的工具,也不是你实现理想的寄托。妈妈,如果你有梦想,就请你自己实现吧。
妈妈,活着真的太累了。
如果我有机会告诉你,我希望你能为自己活着。不要为了爸爸,也不要为了我,只为你自己活着。
林念将这封信合上,连同刚才的咨询记录一起塞进档案袋里。她缠好档案袋的绳子,打算将它永久封存。一直到她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她忽然停下脚步,觉得自己似乎丢掉了什么东西。她又重新折返回去,从档案柜中抽出刚才那个袋子,将那封信再一次取出。她找到一个信封,把信塞进信封里,在信封上写下王岫朵留下的地址。
林念走下楼梯,看见杜若带着两个儿子站在大厅里,似乎是在和江止语谈天。林念走过去,把信封递给江止语:“小语,星期一的时候,帮我把这封信寄出去。”
接着,她走到沙发上坐下,太阳晒在她的身上,她轻轻眯起眼睛。不知不觉间,有什么东西正在悄悄流走。
杜若的大儿子在她的身旁玩耍。看见林念,他站起来,将一只手放在另一只手肘下,表情坚毅得像个战士。他皱着眉头,坚定地问她:“阿姨,你知道奥特曼吗?”
林念笑着回答他:“我知道。”
小男孩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也不动,仿佛任何事也无法撼动他的信念。他又问林念:“阿姨,你相信光吗?”
林念看着下午的阳光晒在他毛茸茸的头发上,晒出了麦田的气味。秋天要过去了,林念知道。她眨了眨眼睛,觉得眼睛里有星光像萤火虫般飞舞着。
她再一次笑了,这一次的笑容温柔又绵长。她对小男孩说:“我相信。”
下一单元 流浪城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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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潘安小姐
心理咨询师;书写都市“坏女孩”的故事,开创骚浪派小说先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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