唾骂声里留守的老人

2021-03-15 15:01:18
1.3.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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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这个关于乡间小人物命运的故事,我写的时候很揪心。 世界上最扯淡的事情,是我没有责任,却要我承担责任。陈高兴就遇上了这种扯淡的事。

1

节气很灵。

立春那天,村庄一下子暖和了。不像之前,即使晴天,太阳也软绵绵的,连背阴地的雪都化不掉。

陈高兴从土院走出来,想晒一下太阳,可刚走出庄院门,就被姚老太看到了。

“你狗日的,咋没死了……”

恶言秽语似乎比目光扫视的速度更快。陈高兴的脑袋一下就闷了,他紧急调转身体,向村子的上部走去。身后,骂声像子弹一样向他射来。

为了躲避姚老太恶毒的咒骂,整整一个冬天,陈高兴都没有出门。没想到立春第一天,一出门就被姚老太看到了。她好像整天都守在巷道口,专门等着陈高兴出门。

姚老太比陈高兴大了整整15岁。陈高兴今年70岁,姚老太今年85岁。

姚老太瘦骨嶙峋,平日气若游丝,风刮过来,她都要像柳条一样摆几下,但一看见陈高兴,立马怒目圆睁,声若长虹,精神抖擞。关中乡下骂人的俗言俚语,下流脏话,她全都能信手拈来、为我所用地开启骂腔。

自己一生不愿和人惹事,怎么晚年会有这样的遭遇?陈高兴想不通。

第一次被骂的时候,陈高兴本着好男不跟女斗的思维,选择了逃跑。他在心里自我宽慰:这样的老太太,她骂谁,谁都只能自认倒霉。为自己的逃跑营建了意识正确性之后,每次挨骂受辱,陈高兴只能无条件地强力忍受,怒气和冲动的萌芽一旦生成,便要早早地掐死。

而自从他选择了逃跑,姚老太对骂陈高兴就更加得心应手、肆无忌惮了。

2

陈高兴清楚地记得,10年前自己离开村庄的时候,村口看热闹的人群中,就有姚老太的身影。

那时姚老太还不大虚弱,姚老太夫妇和他也还是一团和气。

10年后,他再次回到村庄时,一切都变了。姚老太的丈夫、五儿子死了,他的弟弟也死了。

一个80岁的老太太死了丈夫,再平常不过。但姚老太的五儿子死得太年轻,死时才刚满35周岁。并且,他的死,和陈高兴同母异父的弟弟有关。

陈高兴和弟弟本不是特别亲近。离开老家后,二人就没怎么联系过。进入新世纪的第二个年头,陈高兴突然接到老家的信息,说弟弟死了,死于非命。是吊死的,死相很难看。

弟弟的死亡时间很快,前后不过十分钟。

十分钟前,他和姚老太的五儿子发生了激烈的械斗,他赢了,他用钝器击中了姚老太儿子的头部。姚老太的儿子倒在血泊中呻吟的时候,弟弟瞬间离开了现场。

后来,人们在他家庄院外的柴草房里,找到了上吊的尸体。陈高兴猜想,弟弟不在自家的堂屋结果自己,或许是担心儿女们想起他的死相,不敢再居住。

那是一个没有风的正午。村庄沉浸在艳阳下,空气中凝结着热浪。弟弟和姚老太的儿子在一起修盖房屋,在场的人不多。不知道什么原因,两人就拿着铁锹和洋镐打起来了。一开始,他们攻击对方的身体部位,互有殴伤。几个回合下来,两人的血性都被激发出来了,互相开始击打致命部位。弟弟的洋镐刚好打在了姚老太儿子的后脑勺,姚老太儿子“哎呀”一声,倒在地上,失去了反击能力。众人这时候才围拢过来,赶紧搭救姚老太的儿子。

大家看到姚老太的儿子头部血流不止,有人找烂衬衣包扎止血,有人赶紧喊来家属。大家商量了一下,发动三轮农用车把人送到了县城的医院。

受伤的人送走了,大家才意识到肇事的人不在现场。三五个人去弟弟家里找时,发现家里并没人。有心眼多的人专门跑到庄院外的柴草房,发现弟弟已经吊死了。

弟弟死的时候,侄儿只有16岁,陈高兴得到消息后,派儿子赶紧回了一趟老家,帮助侄子料理了弟弟的丧事。

他记得自己在村里生活的时候,弟弟和姚老太的五儿子关系一直不错,他们经常一起喝酒、一起干活,过年的时候,还会一起赌钱,是好伙伴。

他们为什么会斗殴,斗得那么狠?陈高兴问儿子。

儿子不知道,村里人也不知道。处理案件的民警眼看两个人都死了,也没有过多分析是什么原因导致了这场斗殴。

后来,隐隐约约有人传言:他们的斗殴,起因是赌债。

3

姚老太的儿子送到县医院时,已经大脑昏迷了,但还有呼吸。县医院不敢接收,又送到了省城的医院。人被推进急救仓,抢救了半个月,还是死了。死人拉回村,乡亲们又忙活了一场葬礼。

一场斗殴,两败俱伤。斗殴的人都死了,活着的亲人又投入了旷日持久的斗争。

姚老太的亲人觉得是陈高兴弟弟打死了自己的人,应该赔偿人命和医院里花出去的救治费。陈高兴弟弟的亲人认为自己的人已经死了,没有义务赔偿。两家人吵来吵去,也吵不出结果。

姚老太想获得更高的赔偿,但是陈高兴的弟媳妇并没有给予。最后对簿公堂,法庭要求陈高兴的弟弟一家赔偿姚老太3万元了事。

这个法律程序并没有满足姚老太的期望。五儿子死的时候,子女都很小,儿子10岁,女儿8岁。顶梁柱坍塌,一个家庭都陷入了灾难。更要命的是,姚老太的儿媳妇在老公死后,带着女儿改嫁外乡,姚老太的其他4个儿子也大都不愿过多关顾,剩下她和孙子孤儿寡奶,生活多艰。

丧失爱子的姚老太一直无法走出阴霾。她把对五儿子的思念和不舍,全部转化成对陈高兴弟弟一族人的仇恨。她多次到陈高兴弟媳家里闹腾,打骂。陈家报警,公安人员来了几次之后,才遏制了姚老太上门闹腾的冲动。之后,姚老太只要在村头巷尾看见陈高兴弟媳、侄子、侄女,都会破口大骂。

“你们死断根的,咋不都死了?”

“你们杀人犯,把我的娃杀了。”

“天打雷杀的,你们还我的娃。”

起初,陈高兴的弟媳也会还嘴对骂,但是过了几次招,陈高兴弟媳觉得姚老太有鱼死网破的架势,自己根本不是对手,之后看见姚老太便躲着走。姚老太也就追着骂,但毕竟年龄大了,追不了几步就气喘。

碍于压力,陈高兴的侄子和弟媳给大门上了锁,举家搬离了村庄。

4

原本,这场无休止的咒骂与陈高兴无关。

早年,陈高兴的儿子在内蒙古承包了一些土地,把老婆孩子都带了过去,一切扯顺以后,又执意要带陈高兴去内蒙古养老。说心里话,陈高兴有点不想离开,但自己一个人呆在村里,孤家寡人,儿子意不过。

在异地他乡,陈高兴过上了不愁吃穿的生活,尽管身边没有一个熟人,地理环境和老家迥异有别,生活索然无趣,但离开村子的时候,他是没想过要回来的。

直到弟弟突然死去,陈高兴才突然意识到自己与老家的联系。进入60岁以后,他每天都在怀念自己的老院子,怀念自己的一生。尤其是童年时光。

陈高兴不喜欢白色,任何白色他都不喜欢。白纸、白布、白色的绵羊,统统不喜欢。

这些物质,陈高兴自动选择躲避,基本见不到。但是,陈高兴有时候觉得太阳光芒也是白的。当他觉得太阳发出白光的时候,就要躲到屋子里去。

比白天的白太阳更可怖的是夜晚的白月光。月光总是拖着重影,眼前的房屋、院墙、树木,都幻化着鬼魅。月光很亮的夜晚,陈高兴觉得大地也变成了白色,他不敢出门了,早早料理好家里的一切伙计,早早入睡。

陈高兴对于白色的恐怖,最早形成于1960年。

那一年,中国发生了众所周知的事件,陈高兴的父亲死了。父亲死时,他只有12岁。

父亲横躺在土炕上,身上裹着白布。村里的老人让陈高兴跪在地上,上香、磕头。后来父亲被装进了木匣子。再后来,他自己也被要求穿上白布衣。接连不断的仪式持续了2天,然后父亲被埋掉了。

这是关于父亲最后的记忆。死亡的具体情节无从想起,只有那耀眼的白一直留存在记忆深处。

少年丧父,命运给陈高兴的人生敲了重重的一棒。

父亲死后,母亲改嫁给了父亲的弟弟,他的叔叔。后来,母亲和叔叔又生了一个儿子。陈高兴有了同母异父的弟弟。

成长的记忆缓慢而杂乱,并未留下太多的印象,只知后来陈高兴借靠叔父的帮助,娶到了妻子,生养了2个女儿1个儿子。

有儿有女,陈高兴感到很踏实。他和万千中国农民一样,做好了过一辈子舒心日子的打算。但是,命运再次要捉弄他。

儿子12岁的时候,妻子突然患病。那是1980年代末期,中国农民能进得起的医院,只有乡镇卫生院。妻子到底得了什么病,卫生院的大夫也没有说清楚,反正开了一点药回来,吃着吃着就死了。

中年丧偶,命运给陈高兴的人生敲了重重的第二棒。

儿子失去母亲的年龄和自己失去父亲的年龄一样大,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个儿子。早早地失去母亲,父爱成了弥补缺憾的唯一支柱,陈高兴对儿子疼爱有加。还好,儿子有姐姐们照顾,并没有因为母亲的早逝而影响到成长。

后来,大女儿出嫁了。再后来,二女儿也出嫁了。陈高兴最大的心愿,就是尽快为儿子找到媳妇。

但行动还没有开始,噩耗又来了。二女儿出嫁的第二年出了意外,分娩的时候,没有去医院,只叫了乡下的村医,村医看着孩子生出来以后,就回去了。过了一阵,二女儿产后大出血,根本没来得及搭救,人就没了。

晚年丧女,命运给陈高兴的人生敲了重重的第三棒。

5

转眼间,陈高兴在内蒙古已经生活了10年。70岁的时候,他想到了自己的死亡,他想回家。

儿子有些不愿意,父亲回去一个人生活,做饭不方便,起居不方便,生病了没人照看,更不方便。反复交涉了几次,他才最终同意了父亲的要求。

71岁那年,陈高兴回到了老家。进村的时候,他看见村口有好几个人在晒太阳,其中还有姚老太。阔别10年,陈高兴想给大家打个招呼,没想到自己还没张口,姚老太就劈头盖脸抢先骂了起来:“你咋还没死,杀人犯,你不得好死的杀人犯,你们一门都是杀人犯。”

时间在推移,姚老太的怒火却并未消散,这些年,她余下的4个儿子还住在村里,但很少和她产生交流。后来,姚老太独力拉扯大的孙子也去了城里,孤独、恐惧、失落,时时都在催生她内心的仇恨。

假如姚老太也能参与社会流动,离开村子,或许痛苦会变得少一些。

假如陈高兴不要留恋叶落归根的古训,抱着天下黄土都能埋人的洒脱,不再返回村庄养老,或许他就不会遭遇晚年挨骂受气的尴尬。

但是,这两个假如都是不成立的。离开村庄很久的陈高兴又回来了,他迅速变成了姚老太的出气筒。

咒骂声中,众人面面相觑。陈高兴满脸通红,不知所措。

他百思不得其解:自己的弟弟打架斗殴导致对方死了,那是弟弟犯下的错,姚老太干嘛要骂自己啊?再说,弟弟也死了啊!

但他没有辩解,乘机开溜,赶紧回了家。

土木结构的房子荒废了10年,大多面临坍塌,只有1间能勉强住人。回到自己长大的地方,陈高兴本想寻求内心的安然。但好不容易忘记的白色,因着姚老太的咒骂,再次不断浮现在眼前。

蜗居在不起眼的土房子里,他每日每夜都在怀念过去。少年丧父、中年丧妻、晚年丧女,人生三大不幸,自己一样都没躲过,就连睡梦里也全是三大不幸相关的内容。这些苦楚,他端进自己的碗里,吞咽了一辈子。

出门晒太阳的时候,姚老太一旦在巷口,必然会咒骂陈高兴。陈高兴听到仇恨的骂声,就会闻到死亡的气息,看见耀眼的白。是的,2条人命。姚老太的五儿子,自己的弟弟。他俩同时离开了这个世界。

瞬间,陈高兴还会联想到,父亲、妻子、女儿,他们都裹着白色离开了世界。

渐渐地,陈高兴不再惧怕白色了。他意识到,自己终将在白色中告别。

他开始惧怕姚老太了。那骂声,凄厉、恶毒、伶俐,像拉过心脏的一根沙棘条,身体的每处神经都要为之颤抖。

那骂声,比白色更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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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CF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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