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吃的铁锅炸串的秘密

2021-02-01 11:34:18
1.2.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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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1995年,母亲的同事、我家邻居钟阿姨从汽车厂下岗,开始摆摊卖“铁锅炸串”。

一辆三轮车,车斗里搁着蜂窝炉,炉上架一口滚着油的铁锅。羊肉串5角1串,1元3串,现炸现卖。工序很简单,把羊肉串丢进锅里炸熟,撒上盐、孜然粉或辣椒面就算完成了。

钟阿姨身高一米五几,很瘦,扎着绿色围裙站在炉子后面,每天从上午10点到晚上8点雷打不动。其余时间要么去大市场买羊肉,要么坐在楼前的空地上穿肉串,用的签子是洗净磨尖的自行车辐条。

每周五下午,母亲总会给我10元钱去找钟阿姨买肉串,带回家后母亲把羊肉从签子上撸下来放在盘子里,晚上再把签子还给钟阿姨。平时母亲带我出门,只要路过钟阿姨的摊子就会停下来买几串,等待的时候,母亲会跟钟阿姨聊天,无论聊什么,最后总会说:“孩子就喜欢吃你炸的羊肉串。”

每当听到这话,钟阿姨会喜笑颜开地冲我说:“是嘛,想吃了自己过来就行,阿姨不收你钱。”母亲则会立刻接一句:“那怎么行,该多少是多少。”

这时,我会愣愣地看着母亲和钟阿姨——因为母亲说了谎,我并不喜欢吃钟阿姨卖的炸串——它真的很不好吃。

钟阿姨炸肉串全靠“自学成才”,羊肉不经任何处理不说,盐跟辣椒的比例也完全凭手感,有时盐放少了寡淡无味、有时辣椒放多了难以入口,更多的时候肉串炸老了根本咬不动,味道远不如父亲在家做的“葱爆羊肉”好,更没法跟不远处大排档里卖的烤羊肉串相提并论。

况且,钟阿姨的摊子离汽车厂宿舍还有些距离,冬天羊肉串拿回家就凉了,透着一股羊膻气,每次都得回一次锅,再配上些卷心菜、黄瓜之类的凑成一盘菜,味道依旧有些尴尬。

我曾多次向母亲提出抗议,周五晚上能不能换一家,不再去买钟阿姨的“铁锅炸串”。大市场有几家卖熟食的摊子,猪头肉、酱鸡腿、鸭胸脯,10块钱足够买个熟食拼盘了,尤其是 “大黄熟食店”的酱鸡腿,我跟母亲说了好多次,但她一直说不行,要么买炸串,要么什么都不买。

“大黄熟食店用的鸡腿不新鲜,一看就是放了很久卖不出去的那种,你钟阿姨用的羊肉都是提前一天才买回来的,吃着放心!”母亲如是说。

即便我用不动筷子以示抗议,母亲依旧只让我买“铁锅炸串”,说她和父亲喜欢吃。

钟阿姨的丈夫石叔叔去世很早,打我记事起,她就是和儿子两个人生活。我在钟阿姨家里见过石叔叔的黑白照片,四方脸、平头、浓眉大眼。

以前,石叔叔是母亲同一个车间的班长。逢年过节,父亲会专门买瓶酒让我给钟阿姨送去,说是给石叔叔喝的。

钟阿姨和母亲的关系一直很要好,下岗前,她俩每天上下班都结伴走,周末一起去市里逛百货大楼。平日里,我家包饺子、吃螃蟹,父母会让我给钟阿姨家送一份;钟阿姨买了时令水果或什么好吃的,也会让她儿子石磊送一份过来。

石磊哥哥比我大几岁,学习成绩很好,姓名和照片经常出现在学校宣传栏里。钟阿姨出摊的时候,石磊哥哥有时也会来我家吃饭。他很爱吃父亲炒的菜,他说自从钟阿姨开始卖炸串后,自己几乎就再也没见过羊肉之外的荤菜,卖不完或者炸坏的肉串最后全搬回自家的餐桌上了。

他应该比我更不爱吃“铁锅炸串”吧。

2

1995年开始,汽车厂效益下滑,开始“减员增效”了。

那段时间,平日安静的家属院一下变得拥挤起来,楼前空地的花池子被铲平,多了好几辆黄色“天津大发”牌出租车,听说有人去了出租车公司再就业。院子里三轮车也多了起来,有人拿它拉货,有人靠它出摊,家属院门口的空地上出现很多穿汽车厂旧工装的小贩,卖些针头线脑、儿童玩具之类的东西。

最初,钟阿姨的“铁锅炸串”也夹杂在其中,后来搬去了1公里外的清远路,听母亲说是因为总有人撺掇钟阿姨去厂里“维权”,我问母亲什么叫“维权”,母亲说我还小,长大就知道了。

虽然母亲没有下岗,但车间的效益已经很差了,经常一周只上两三天班,其余时间就在家“听通知”。母亲偶尔也会去清远路上找钟阿姨聊天,回家时总会带回一大把炸串。

我早已闻腻了炸串的味道,连一向热衷扎啤撸串的父亲也经常半开玩笑地跟母亲说:“下次提醒钟姐,别放这么多盐”,或者“下次过油时间短一些,不然外面都糊了”。

母亲却总会笑着说:“吃你的就是了,咋这么多要求。”

1996年夏天,母亲所在的车间终因效益问题停工,开过最后一次职工代表大会后,母亲也跟钟阿姨一样,成了下岗大军中的一员,每月定额领取120元的“下岗费”。

那时,父亲所在的公司也摇摇欲坠,工资由两月一发变为三月一发,有时还会打白条,家里经济状况日趋恶劣。母亲开始缩减日常开支,每周逛一次公园变成每月一次;父亲周末不再喝扎啤,母亲买衣服的地方也从国贸大厦换成了批发市场,连我每天5毛钱的零花钱也被扣了。但唯一没变的是每周五晚上要买10元钱的“铁锅炸串”,和每天早上的鸡蛋一样成了家里的“固定节目”。

如此算来,每月40元的“铁锅炸串”也成了家里一笔不小的开支。

平心而论,那时钟阿姨做炸串已经一年多了,味道变了不少。买来的羊肉下锅前会用调好的佐料腌一下,放盐和辣椒粉的量也不再全凭手感,我勉强可以接受,但俗话说“好物不可多得”,即便天下第一的美食也架不住每周都吃,更何况是这个。

终于有一天,我因为“铁锅炸串”与母亲发生了冲突。

那天,小姨一家来做客,母亲给了我几十元钱,让我去买些炸串回来。我明白母亲的意思是让我去找钟阿姨买,但路过清远路上钟阿姨的摊子时我却没停下来,而是径直走到大市场门口的大排档,烤了一大把羊肉串。

我喜欢吃大排档的烤肉串,一直苦于找不到机会打下牙祭。况且是家里来客人,不是每周五的“例行公事”。回家时路过钟阿姨的摊位,我还主动朝她打了招呼,故意让她看到我手里拿着别家的烤羊肉,以此表达自己的不满。

回家后,母亲很快就觉察出了异样,但当着小姨一家的面也没说什么。晚上,小姨一家走后,母亲突然问我,下午的肉串是从哪儿买的。我撒谎说是钟阿姨家的,母亲当即拆穿了我的谎言。

我们吵了起来,母亲伸手打了我一巴掌——为了这肉串挨巴掌,我实在委屈,长期以来压抑着的不满再次爆发。我第一次在家里冲母亲大喊大叫,说钟阿姨卖的炸串“像屎一样难吃”,“闻到就想吐”,但奇怪的是一向强硬的母亲此后竟然任由我发泄,没再说什么。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我吃到了阔别已久的酱鸡腿,但那个周五晚上,餐桌上依旧是钟阿姨的“铁锅炸串”。

3

到1999年,我家已连续吃了5年的“铁锅炸串”了。即便是1997年底,我家已搬出汽车厂宿舍大院,每周五晚上,母亲依旧会去钟阿姨那里。

钟阿姨的摊子也在不断变化。三轮车换成了定制的小推车,小推车是我父亲用钢材市场淘来的三角铁下脚料焊成的,事后钟阿姨塞给父亲100元钱,父亲说是帮忙,没收。铁锅也换成了专门炸串的桶锅,蜂窝炉也被煤气炉取代。摊子上的肉串种类在不断丰富,增加了猪肉串、牛肉串、鸡肉串等,再后来又有了麻辣烫和麻辣串,但出摊地点一直没变,还在清远路上。

那些年,“铁锅炸串”成了我的梦魇,以至于差不多有十年的时间,我在外面吃饭都不愿碰过任何与“串”有关的东西。再往后我才知道,当年自己的“遭遇”并非个例。

王琦是我的发小,父母是汽车厂双职工,从小学到初中,我俩一直是子弟学校的同班同学。2001年,我们读初二,学校开始上晚自习。一天下午放学后,同学们都去吃校门口的“肉串米饭”,但他从来不吃,有次我问他,他说小时候“吃伤了”,“就是那个清远路口的‘铁锅炸串’,我吃了整整3年,周周吃、月月吃、平时吃、过节吃,家里来了客人也要吃,现在我想起那东西就想吐!”

王琦说,以前他爸妈像魔怔了似的,隔三差五就要买,为此还取消了他几乎所有的零食消费,“贾超家也是,他更离谱,说自己现在连‘串’字都听不得,听见就想吐……”

除我们三个,还有好几个同学也曾被父母“强迫”,一直吃钟阿姨的“铁锅炸串”。我回家说起这事,父母只是笑,说钟阿姨做的炸串“有营养”、“味道好”、“吃着放心”,不然为何谁家父母都去买。

但我总觉得真相并没有那么简单。

5年来,钟阿姨的小推车每天上午10点就会出现在清远路口,一辆三轮车,四五个马扎和一柄太阳伞是她所有的家当。晚上8点一过,她便开始收拾,8:30准时回到宿舍区,下晚自习的石磊哥哥经常等在宿舍区门口帮忙推车。

风雨无阻的“铁锅炸串”只在2000年9月左右有过一次“例外”。

那段时间我放学路过,意外发现出摊的不是钟阿姨,起初也没觉得有什么,但后来再路过时发现又换了人,这几个人都看着面熟,像是我母亲的同事。我心中不解,但也没有多问,直到有一天我发现炸串的人竟然是同学贾超的父亲,我吃了一惊,回家告诉母亲,母亲却说这事她知道,而且不仅知道,过几天她也要去帮钟阿姨“出摊”。

母亲说,石磊生病住院了,钟阿姨要照顾儿子,但停了摊便没了收入,也怕摊位被人占了,所以这段时间,以前的几位同事就轮流帮钟阿姨照顾摊位,钟阿姨只负责早上买肉穿串,白天大家轮流帮忙,赚多赚少都给钟阿姨留着。

于是,在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同学王琦的母亲、我母亲、李岳的小叔甚至刘欣的父亲,都相继出现在铁锅旁。刘欣的父亲下岗后做花岗石生意发了财,开一辆别克轿车。那些天放学后,大家看到一个“神奇”的画面——从黑色高级轿车上走下来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在“铁锅炸串”招牌下面熟练地吆喝着……

4

钟阿姨一直守着的清远路口,这条本属于汽车厂的内部道路,早些年附近比较萧瑟,也没有多少人经过。除钟阿姨的摊位外,只有零星几个摊子,卖些内衣袜子、熟食点心之类,基本都是附近几个厂的下岗职工开的。

后来随着城区开发,清远路被规划为干道,周围新建了几个住宅小区之后,行人车辆很快增多。于是,大家都看到了这里的商机。

先是陆续有了几家“煎饼果子”、“鸡蛋灌饼”,再后来卖水果蔬菜的三轮车、小货车也来了,摆摊的人越来越多,清远路俨然成了附近的“步行街”和“菜市场”。每到傍晚时分都异常拥堵,引得城管执法队也频频赶来。

钟阿姨的摊位做生意时占尽优势,但面对城管执法队员却成了劣势。我放学路过清远路时经常遇到城管队员前来执法,不知何处突然响起一声“城管来了”,钟阿姨便推着小车夹杂在“煎饼果子”、“手擀面”各色招牌下使劲跑,脸上写满了仓皇和恐惧。

比城管队员更麻烦的是其他摊主。随着摆摊的人不断增多,摊主间为争夺好位置经常发生争执,甚至大打出手。钟阿姨的“铁锅炸串”出摊最早,自然占据着最好的路口位置,难免引人眼红。

有段时间,钟阿姨的摊点忽然换成了几个卖皮具的青年,不久后的一天晚上,贾超的母亲突然急匆匆地赶到我家,和母亲在客厅聊了几句之后,我父母便跟着她一起出门,直到凌晨才回家。又过了几天,卖皮具的摊子换了地方,钟阿姨的摊子又回到了清远路口。

后来我才知道,那晚父母跟贾超母亲去了派出所。但他们去做什么,母亲却没告诉我。

直到那年,石磊哥哥考上了省实验中学,钟阿姨在酒店请客,贾超、王琦一家都在,这事才水落石出。那天,贾超父亲喝多了酒,说了句:“哪怕放到五年前,我一人就能干翻他们一伙”,贾超母亲急忙制止,让他说话注意场合。

回家路上母亲才告诉我,之前几个买皮具的青年相中钟阿姨的位置,又欺负她是个孤苦女人,仗着人多掀了钟阿姨的摊子,抢位置。贾超父亲闻讯后气不过,带着王琦父亲和几个前同事一起去为钟阿姨出头,结果被派出所带走了。

“你贾叔、王叔年轻时就是厂里的刺头,动不动就跟人打架抢地盘,但婚后都好了。结果那天晚上为了你钟阿姨,他们又把以前那些家伙什儿找了出来……”母亲说,那次打架斗殴双方都有伤情,贾叔他们被派出所罚款,她和父亲就是帮忙“凑”罚款去了。

但那之后,再也没有人来占“铁锅炸串”的位置。

2003年,石磊考上省内著名的重点大学,钟阿姨再次请客吃饭,母亲又把我带去,依旧是上次吃饭的那群人。那天中午,钟阿姨很激动,不停地向在座的人敬酒,感谢大家这些年的照顾,后来还忍不住哭了起来。

多年来,钟阿姨确实过得艰难。

冬天,钟阿姨会在汽车厂旧工作服里面套上棉袄,外面扎着那件墨绿色的围裙在炉边忙活,整个人十分臃肿。北方冬天很冷,路口的风也很大,炉边虽然暖和,但钟阿姨为了节约煤气,没有生意时就会把煤气炉关掉。因而白天路过“铁锅炸肉”摊子时,经常看到钟阿姨在摊子附近或快速行走、或蹦跳着取暖。

等到夏天就更令人头痛了。盛夏时节,路边气温常常接近40度,串好的羊肉串若露天放置,一天便会发臭变质,钟阿姨又不可能推着电冰箱出摊,只好在塑料泡沫箱里放上冰块,箱子外面盖上棉被,但这样一来,有时遇到肉串不够,钟阿姨只好匆匆跑回家拿。

风吹日晒的日子整整过了10年,如此高强度的工作使钟阿姨的容貌变了,她比我母亲大四、五岁,以前看上去差别不大,可这些年,却眼见着慢慢变成比母亲年长十几岁的样子。

2005年,清远路整修拓宽为双向八车道,路边建起了景观带。那一年,我从寄宿高中回家,赫然发现“铁锅炸串”连同所有的小摊点全都不见了。母亲告诉我,钟阿姨已经在市里租了门头开了店,现在是正儿八经的“个体户”了。

直到高中毕业,我才第一次在母亲的带领下去了她的店里。钟阿姨的店招牌依旧叫“铁锅炸串”,位于一条商业街上,门面不大只有十几个平方,但收拾得很干净。店里依旧是那个熟悉的气味,除了钟阿姨还有一位年轻姑娘。

钟阿姨见到母亲和我很高兴,热情地招呼我们坐下,拿来菜单问我想吃点什么。我笑说小时候“吃伤了”,现在还是只能看不能吃,钟阿姨被逗笑了,母亲却瞪了我一眼,点了一份“经典炸串”,钟阿姨亲自下厨。

炸串上桌后,母亲吃的津津有味,不断撺掇我说:“你尝尝,跟以前的不一样。”我还是使劲摆手,说我还得“缓两年”才行。

回家路上,母亲先说钟阿姨的店子生意不错,正在考虑原地扩大店面还是另开分店。又批评我,说以后别当着钟阿姨的面说“小时候吃伤了”这样的话,很让人尴尬。

我说这有啥尴尬的,我讲的真的是大实话,“我和王琦、贾超一起,连着吃了三四年,大家都有心理阴影。我还算好的,现在能进到钟阿姨店里,听说贾超直到前几年还不能看到任何穿成串的东西,连糖葫芦都不行。”

母亲被我的话逗笑了,随后又叹了口气,“那些年之所以一直给你们买炸串,确实是为了帮你钟阿姨一把……”

5

母亲说,钟阿姨和石叔叔过去都是厂里公认的热心人,尤其是石叔叔。“咱以前在厂里住的那套房子,是你石叔叔帮忙申请来的。”

80年代,国企大厂虽然建有职工宿舍,也有“职工结婚即可分房”的政策,但也是僧多粥少,结婚后在单身公寓等待三五年的例子数不胜数。

我父母结婚后一直分居,母亲住在单身楼里,后来父亲从部队转业,一家人挤在单身楼里更是苦不堪言,向厂里申请了几次也没成功。听说,新房是石叔叔做亲戚的工作,对方才把多占的房子让出来。

除了我家,贾超、王琦这些同学的父母当年也都得到过石叔叔的帮助。贾超是早产儿,厂办医院的妇产科处理不了,是贾超父亲和石叔叔两人接力蹬三轮将贾超母亲送进了省立医院,才保住了母子二人的性命;王琦父亲年轻时染上赌博,赌到家里的家具电器都被债主拉走,王琦母亲闹着要离婚,也是石叔叔把他从赌场拉回来,又帮他重新购置了家什,后来才有了王琦。

1990年春天,32岁的石叔叔在工作中发生意外,一块钢板从行吊车上滑落,石叔叔和另外一名职工刚好站在钢板下,最后关头,石叔叔推开了工友,自己却没来得及跑,结果不治身亡。

石叔叔死后,厂里给他评定了荣誉称号,又按照工伤死亡给他办理了相关手续,按照规定,钟阿姨和石磊领到了一笔死亡赔偿金,之后可以按月支取厂里发放的津贴,生活本也无忧。只是石叔叔家中还有父母需要供养,钟阿姨便将赔偿金一分为二,大部分交给了石叔叔的父母。而钟阿姨每月的收入还得拿出一部分给自己母亲,生活过得捉襟见肘。

1995年钟阿姨下岗了,按照政策,汽车厂本该一次性将石磊18岁前的抚养费付给钟阿姨。但时任厂领导找到钟阿姨,先是不断道歉,然后告诉他厂里不会不认账,但眼下确实已经拿不出钱来,只能暂时欠着。

那次,是母亲陪钟阿姨去的厂办,她说当时很多人私底下劝钟阿姨“闹一闹”,“这么大个厂子怎么会拿不出这点钱来?”还有人劝她“去市里闹”,“去省里闹”,“能要多少要多少,实在不行让厂里转个岗位也行,至少不能下岗。”但最后,钟阿姨哪儿也没闹,红着眼睛离开汽车厂,去旧货市场买了三轮车和蜂窝炉。

“那时所有人都可以下岗,唯独不该让你钟阿姨下岗。”母亲说,石叔叔工伤死亡,甚至算得上“烈士”,他的遗孀理应得到汽车厂照顾,至少不该成为第一批下岗职工。因此厂里公布第一批下岗职工名单时,很多人看到钟阿姨的名字后便摇头,不少人发出了“好人没好报”的感慨。

“当年看到你钟阿姨下岗的消息后,一帮人来了她家,想商量一下怎么办。大部分人都建议她去找厂领导讨说法,有几个比较冲动的同事还说要把厂长的儿子‘绑了’,逼他撤回让钟阿姨下岗的决定。”母亲回忆道。

众人声讨汽车厂领导“卸磨杀驴”时,钟阿姨一言未发,最后说厂子已经这样了,大家都自顾不暇,况且厂里说了钱只是欠着,最终还是会给的,算了吧。

“‘好人没好报’是当年熟悉钟阿姨两口子的人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后来我们也是不信这个邪,感觉凭什么‘好人没好报’?他两口子都是好人,凭什么受这些磨难?既然老天不报,那就我们来报。”母亲说。

6

钟阿姨下岗摆起“铁锅炸串”摊子之后,以前跟石叔叔关系好、或受过夫妻俩帮助的同事们聚在一起,商量着都想帮她一把。大家先是凑了笔钱交给钟阿姨,但钟阿姨不收,说厂子效益不好,眼看要垮了,大家都不宽裕,也都需要用钱,她不能收。确实,当时大家能力都有限。思来想去,大家又想出了一个办法,就是尽可能去她摊位上买点东西,让钟阿姨有些进项。

就这样,大家商量好,按照各自家里的情况,每周去找钟阿姨买“铁锅炸串”,如果之后钟阿姨改行卖别的,无论卖啥大家视自家的需要多少去买点,能帮一点是一点,“就当是报答当年石大哥在世时给大家的帮助”。

这一买就是10年。

“可毕竟谁家也不会连着几年买炸串吃啊……”我想起自己和身边同学那些年的遭遇,忍不住问母亲。

母亲点点头,说一开始大家很默契,都说是“孩子愿吃”,“买给孩子的”,但时间一长钟阿姨也明白了大家的用意,但也确实无法拒绝。一是找不出拒绝的理由,二是下岗后也只能靠卖炸串生活,于是只好尽可能提高质量,让大家吃得放心。

“花生油是在超市买的桶装油,一天一换,羊肉先是用大市场里最好的肉,后来超市开始卖‘放心肉’,她又改用‘放心肉’。连盐、孜然粉这些佐料都是用最贵的,这种肉串炸出来当然好吃,也当然有回头客……”

其实,就在我拒绝“铁锅炸串”的那几年,钟阿姨的手艺突飞猛进,生意也日渐兴隆。先是汽车厂宿舍的职工吃,之后周围几个小区的居民也慕名而来,最后连附近大酒店都专门派人来买她的炸串,说是客人点了名要的。

那些年,清远路上也有很多摊贩来卖炸串,最多时有七八家。但卖过一段时间后发现确实干不过钟阿姨,只好草草收场。尽管如此,直到“收摊”,钟阿姨家的“经典炸串”每串的价格都没超过7角。

2005年清远路改造,钟阿姨找了很久也没找到合适地点,要么地段不好,要么禁止摆摊。正徘徊间,一个好消息传来,汽车厂改制后的新单位终于把之前一直拖欠的那笔“抚养费”打了过来。拿到钱后,钟阿姨思来想去,最终咬咬牙,决定索性“撤摊进店”。

2008年4月,因生意兴隆,钟阿姨开了第二家门店;2009年,第三家门店开业,这家店的老板是造纸厂的下岗职工,以前也在清远路上摆过摊,和钟阿姨关系很好。虽然以“加盟”的方式加入,但听说钟阿姨没有收取任何加盟费用,便把炸串的配方给了对方,还亲自去店里培训厨师。

2011年,一次初中同学聚会上,我又见到了贾超和王琦,吃饭时我开玩笑问贾超:“现在见到糖葫芦串还会不会反胃?”贾超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说想试试。

聚会散后,贾超提出去钟阿姨开“铁锅炸串”,有道是“心病得靠心药治,解铃还须系铃人”,那里是我们心结的起点,“铁锅炸串”都能接受了,其他串类的东西也就没问题了。我和王琦当即表示同意,大家就近找到一家门店,我还在犹豫是不是钟阿姨开的,贾超却一眼看到了门口位置停放的那辆小推车,“甭看了,就这家,你看这车就是你爸当年焊的。”

我这才注意到那辆小推车,三角铁做的架子,里面放着一个蜂窝炉和一口桶锅,俨然就是当年的样子。忍不住伸手摸了摸,才发现是一个塑料复原品。我问门口迎宾的服务员,他笑着说这是老板当年创业时的家伙事儿,每个门店门口都有一个,当是宣传品了。

进到店里,菜单上琳琅满目,烧烤、火锅、炒菜,当然还有“经典铁锅炸串”。我们只点了10串“经典铁锅炸串”,很快就上桌,三人像举行某种宗教仪式般注视着面前的炸串。贾超说就是这个味,令人“上头”,王琦则狠狠心,拿起一串便放进了嘴里。

我也拿起了一串,羊肉炸得金黄,外面沾着黄色的孜然粉和红色的辣椒粉,依旧是当年的样子,只是签子不再是磨尖的自行车辐条。羊肉和孜然粉的香味相混杂,细闻之下又各自独立,一口咬下,盐与辣椒的比例刚好,羊肉肥瘦适中,既有记忆中的味道,又有新的感觉。

“吃吧吃吧,和你想象的不一样。”我提醒贾超。

“破冰之旅”后,“铁锅炸串”成了我们经常聚会的地方,此时的“铁锅炸串”已经成为省城小有名气的餐饮品牌,旺季时一座难求。之后钟阿姨的儿子石磊也回家帮忙,钟阿姨让他从炸串工做起,亲手教他炸串。2013年钟阿姨正式退出厨房,将“铁锅炸串”注册为商标,同时成立了餐饮公司。

2014年,为配合省城东部CBD规划,清远路上建立了新的商业广场。钟阿姨租下了商业广场一楼的一处商铺——第五家、也是最大的一家“铁锅炸串”门店正式营业。

开业那天,钟阿姨邀请了很多以前汽车厂的同事,开业致辞时,钟阿姨细数了自己的创业过程,在讲到多年来前同事对自己的支持和帮助时,一度哽咽。

看着台上衣着精致的钟阿姨,我又想起了当年那个旧工装里裹棉袄,外面扎着墨绿色围裙在冬天的路边绕着摊子转圈取暖的钟阿姨。可能那时她自己也不会想到,那样一个小小的三轮车,会变成现在这家上百平方的门店。

开业典礼最后,钟阿姨讲起新店选址在清远路商业广场的原因时,只说了一句话——“铁锅炸串,回家了。”

后记

2015年底,母亲拿给我一份文件,我惊奇的发现是一份“铁锅炸串”餐饮公司的股权协议,母亲竟然持有股份。

我忙问母亲投了多少钱,母亲说没有投钱,是钟阿姨白给的,相当于“干股”,每年年底分红。跟她一样持干股的还有贾超父母、王琦父母、刘欣父母等等。钟阿姨给他们解释,说当年大家都下岗失业,那么困难的情况下还一直支持自己,现在公司开起来了,赚了钱大家都应有份,也算是对大伙这些年支持的答谢。

“2004年,你钟阿姨来家里,说是清远路要整修,没处摆摊了,准备包门头,但手里钱不够,想借点钱。当时家里给她凑了2万块,她只用了半年就还清了。后来给股份的时候,我说不要,你钟阿姨不愿意,我说那就拿点钱给她,当是投资了,钟阿姨说之前我们给过她钱,我说那钱她已经还了,钟阿姨说钱是还了,但欠的情她要接着还……”

很久之后母亲说:“这世上还是好人有好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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