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线人拴住命运的刑警队长

2020-10-10 11:21:00
0.10.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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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2005年冬日的一个凌晨,县城街道上空荡荡的,只有休闲一条街上的十多家发廊还往外射出暧昧的暖光。三个戴着羽绒帽的男人不知从哪个旮旯钻出来,走到了“秋水伊人”门口,一个女孩急忙从里面拉开玻璃门,嗲声嗲气地请他们进了屋。

“看看环境再说。”领头的大汉操着一口蹩脚的普通话。

女孩带他进入内室,说有两间房正在营业,三间房空着,“刚好三个哥一人一间。”

等刚回前厅,女孩才发现发廊的卷帘门已经被人拉上了,三个男人蒙着面,领头大汉掏出一把黑黢黢的手枪顶起女孩的下巴,女孩当即哑声,瘫在沙发上。还未等她回过神,嘴巴就被缠了几道胶带,手脚也被反捆在身后。另外两个男人拿着匕首冲进内室,几分钟后扬长而去。

大约过了一小时,警察进来,女孩才知道不仅是自己的同事和客人被赤条条地捆在房间里,另一家发廊也是如此。人被绑了,还被抢走了现金、手机和金银首饰等财物。

很快,全城警灯闪烁,全副武装的警察控制了出城的三个收费站,城内开始大批清查酒店和出租屋。与此同时,我们刑警支队也展开了侦查。到了第三天傍晚,两人被捕,都是邻省丰县的。

据两位嫌犯交代,在逃的人叫李三毛,是这次抢劫计划的召集者,抢的3000多元现金已经平分,而金银首饰、手机等贵重物品全在李三毛身上,准备带回丰县的二手市场变卖。

三人原本准备一起逃,但出城的道路上一直有警察盘查,于是就决定分头翻山走小路。李三毛是中午走的,我们晚了一步,支队领导立即请求邻省丰县刑警队布控,然后带着我和另外两名侦查员连夜赶去。

丰县虽在邻省,却与我县毗邻,之间大约有60公里山路,差不多2小时车程。

车在“十八弯九连环”的山路上一直盘旋,大家都有些头晕目眩,距离目的地大约还有半小时的车程时,领导的手机突然响了,丰县刑警队李队长说李三毛抓到了,还当场缴获了一支仿“六四式”手枪。晕车的一行人顿时都清醒了。

那天晚上,李队长带我们进入审讯室,指着铐在审讯椅上的大汉说:“就是这娃。”

李三毛满脸横肉,基本看不到脖子,啤酒肚搁在粗腿上,像个日本相扑运动员。他的体貌特征与到案嫌疑人、受害人描述的差不多,只是嘴唇肿得很高,结了血痂。

领导奚落他:“怎么,被马蜂蛰了?”

李队长说是磕的,他们在一个二手市场发现李三毛,悄悄包过去,准备抓捕时,李三毛有所警觉,突然将手伸向后腰,“你们不是说他习惯把枪放在后腰吗?大家的心都提到了喉咙口。”危急时刻,离李三毛最近的刑警铁哥猛扑上去,一个抱腿顶摔,李三毛的嘴巴磕在地上,当场断了一颗门牙,嘴唇也跌破了。

被放倒的李三毛像条巨大的蟒蛇在地上不停地翻滚,想甩脱铁哥。李三毛180多斤,力气又大,铁哥只能死死抱住他的小腿,结果被甩了好几圈,手、脚、脑壳碰伤了好几处。

好不容易控制住李三毛,搜身之后不禁有些后怕,“他的枪就别在后腰,上了膛的,要不是铁哥,可能要发生枪战。”我从没见过铁哥,但心下暗自佩服,觉得他肯定是个经验丰富的老刑警。大家都问铁哥人在哪儿,李队长说他去医院处理伤口了,等我们把李三毛的案子办妥,就一起去吃晚饭。

夜里9点多,李队长在去酒店的路上告诉我们,李三毛是铁哥的线报搞定的,“他的脚脚爪爪(线人)多。”

我不禁感慨,能在短时间内选定线人找到李三毛,这样控制线人的能力非同一般。我自己也曾搞过4年半线报工作,深知其中不易——线人大多是一些有前科、能深入某行(如赌场、吸毒圈)的人,他们在两边游走,能给警方提供办案线索,但也会带来一些麻烦。

比如,有的线人给了线索之后不要奖金,只要警察“行一些方便”。如果在小案子上放他一马,说不定背后还有大案子,那就涉嫌徇私枉法;有的线人想通过送礼、送干股套牢警察,接了就是受贿;还有的线人会背地里使坏,一次,我被某个线人举报,说我在废旧回收站入了股,纪委介入调查,还是领导出面证明我只是在其中摸盗窃案的线索。

远不得,近不得,警察和线人之间的关系很复杂,那个“度”把握起来很难。

没过多久,车子就到了地方,只见一个右手和额头包了纱布、面颊擦了红药水的小伙子笑嘻嘻地迎上来,露出一口白牙。邓队长介绍:“他就是铁哥,2002年从警院侦查专业毕业的。”

我大吃一惊——我以为行动迅速、胆量超群的“铁哥”怎么也得是个四十多岁的老刑警,没想到竟然是一个刚毕业没几年的小伙子。再细看,他秃了顶,黑沉沉的,笑时眉梢上全是皱纹,活像个小老头。身材很瘦弱,体重估计只有百多点,身高最多一米六五,和审讯室里身躯庞大的李三毛相比,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2

铁哥为人豪爽,第一次打交道就给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我们迅速成了朋友。抢劫案办结后,领导让我去一趟丰县,感谢铁哥并奖励提供线索的人。

情归情,工作归工作,从“线报工作纪律”出发,我主动提出不与铁哥的线人见面,请他转交3000元奖金。铁哥却说:“那不是线人,是我的一个朋友,耿直得很,见面无妨。”

没过多久,铁哥就将一个年龄和他差不多、穿着时髦、染着一头黄发的小伙叫到办公室。小伙才走到门口就向我问好递烟,铁哥说他叫“黄毛”,接着又介绍了我,黄毛赶紧鞠躬敬礼,“请警官大哥多多指点”,然后像接受审讯一样,笔直地坐在椅子上。

我说了一番感谢的话,然后把装有奖金的信封递向黄毛,他连连摆手,说自己做这事绝对不是为了钱,“是敬佩铁哥的为人才去做的,绝对不能收。”

我又将信封交给铁哥,让他去给,可黄毛依旧不收。最后铁哥笑嘻嘻地摇头,把信封还我,“黄毛的性格我晓得,绝对不收,你各人(方言:自己的意思)拿回去处理。”

我感到有些疑惑——要说他们是警察与线人的关系,可能说不过去,因为一般的线人要么为了钱,要么与警察有交换条件。

要说他们是朋友关系,可能也说不过去,一般朋友提供线索绝对没有黄毛那么专业迅速,而且极少会有人愿意拿自己的生命冒险——要知道,大部分犯罪嫌疑人可能不憎恨办案的警察,但会十分憎恨“出卖”自己的人,一旦有所察觉,就会想方设法报复。

黄毛走后,我和铁哥闲聊起来,他说起自己和黄毛之间的故事。

黄毛的老家在丰县下面的一个乡镇上,他身世凄苦,10岁时父亲溺亡,12岁那年母亲又出车祸走了,无依无靠,一直到县城流浪。为了活下去,黄毛啥都敢干,因着打架、盗窃,也是派出所的常客。只是由于当时还是未成年人,最后都不了了之。

18岁那年,黄毛把一个欺负他朋友的人的脚杆打断了,被判了2年。从牢里出来后,在县里开了个“小茶馆”——茶馆只是个幌子,背地里则招人赌博抽水钱,加上高利贷,黄毛身边的小混混越聚越多。

2003年夏天,黄毛当街把一个混混的肋骨打断了。一进派出所,黄毛就被“修理”了一顿,他一气之下拒不承认自己打架,派出所只好把他移交刑警队,由一个老刑警和铁哥负责审讯。进了审讯室,黄毛先挨了老刑警的一顿训斥,不仅没撂,气焰反倒更嚣张,他把脑袋往前伸,问老刑警敢不敢动他。老刑警的拳头捏出了水,最后还是忍住了,可刚毕业不久的铁哥冲过去抓起黄毛一顿打,打得他直喊“饶命”。

“那你还敢用黄毛,不怕他记你的仇、坏你的事?”我深表不解。

铁哥却是一副很有把握的样子,说他知道黄毛也有仗义、血性的一面。

那天,黄毛承认自己打人不对,犯了法,又说是那个混混先欺人太甚——黄毛流浪时结识了一个朋友,那个混混不仅夺了朋友的老婆,还卷走了朋友仅有的万把块钱。那天,黄毛是气不过混混当街羞辱自己的朋友,这才出的头。

后来,黄毛朋友赔了混混一笔医药费,对方出了谅解书。但不知是什么原因,这个混混一直躲着不鉴定伤情,因为没有鉴定结论,黄毛也就没有被追究刑事责任。

释放黄毛的那天,铁哥把他带到自己的办公室,额外做了两个小时思想工作。两人本就年龄相仿,又都是讲义气的人,铁哥就劝黄毛以后少争你强我弱,要给死去的父母争口气。谈完话,铁哥还找来黄毛的几个朋友,体面地把他接了回去。

从此,黄毛就经常和铁哥聊天,两人交情渐深。

3

因为工作的缘故,我往丰县跑的次数也渐渐多了起来。

2007年,我们辖区内发生了一起入室盗窃转抢劫的案件,事后查明犯罪嫌疑人是丰县的,叫向红星。领导派我去丰县抓人,我就申请让铁哥协助办案。

那天听完我的介绍,铁哥大约沉思了5分钟,他隐约记得这个向红星是“刑嫌”(有前科的人),进库一查,果然如此。他打了一个电话,问对方在哪里?随后就将我带到了一个古色古香的茶楼。黄毛在门口等着。

“向红星跟着你在混?”刚在包间坐下,铁哥就给黄毛递了一支烟,黄毛接烟的瞬间,铁哥瞪起眼睛,眼光像利箭般射向他。

“他就懂偷鸡摸狗、日嫖夜赌,在道上混还没有资格。”黄毛机械地回答。

“他在哪里?”铁哥盯着黄毛。

“我马上去找。”黄毛立即出去了。

铁哥跟我说,向红星的老家和黄毛的老家很近,村挨村,互相之间肯定认识。但此前他并没听说,在丰县道上混的有“向红星”这号人物,所以黄毛和这个人大概率也没什么交情,自然愿意帮忙,“即使向红星跟着他(黄毛)混,他也必须交出来。”

“不然他那茶楼开不走。”我笑着接话。

“眼光毒辣,”铁哥说,黄毛开小茶馆,他确实帮忙打过招呼的,“我要找他摸线索啊。”

2007年,偏远小县城除了取款机、收费站,街上几乎看不到几个摄像头。刑警队有几台和外省同行都不能互联的电脑,就算“信息化手段”了。如果嫌疑人不带手机、不用社交软件,警方想依靠技术手段去抓人,就好比大海捞针,相比之下,还是靠线人搞线索来得快。

“你有股份没有?”我半开玩笑半当真提醒。

“我只是想他给我提供线索,入了一分钱的股、拿他一分钱我断手断脚。”铁哥立刻发起誓来。到了第二天深夜,我和铁哥正在办公室里喝茶,他的手机来了信息,铁哥看了一眼,立即喊大家出发,我们赶到一宾馆房间,将打牌输得正惨、准备离场的向红星抓了个正着。

2008年,我又和铁哥合作办案。

我们辖区内有个包工头深夜回家,被一个男子追砍七、八刀,左手的三根手指被削掉了。包工头不认识这个男人,但他长期在丰县、利县一带做工程,听对方口音是丰县那边的。

我和同事被派往丰县核查,铁哥听完介绍,说如果是雇凶杀人,这个“杀手”一定有混社会的背景。他带了两条“芙蓉王”,将我和同事带到黄毛新开的宾馆,又陆续喊来七、八个道上混的小伙。

铁哥给每人甩了一包“芙蓉王”,又慢慢将话题引到“最近谁在外县砍人”上面。小伙们都说不知道,但承诺去打听,告别时,铁哥笑着嘱咐:“不能出去说我在找这个人,铁哥心黑手黑屁眼黑哈。”

第二天,铁哥又带我们跑到下辖乡镇,找一些社会闲散人员了解情况,还是一无所获。由于案件造成了很恶劣的社会影响,大家的压力都很大,等到第三天深夜,所有人一筹莫展之际,黄毛突然来了电话,说提供线报的人正在赶来汇报的路上。

大约半小时后,门响了,一个文身小伙进来就说,是黄毛让他来见铁哥的,他是连夜从邻县包车赶来。小伙说,自己昨天去利县去玩,和朋友在夜市喝酒时,一个男人过来敬酒。朋友介绍说,他叫王大海,等人走了,朋友就说:“王大海不长脑壳,为2万块钱就去砍人。”

小伙一问才知道,原来是利县某包工头包养了个女孩,那女孩最近和别人好上了,包工头就给王大海2万块,让他去断情敌一只手。

根据这个线报,我们很快破获了这起雇凶伤害案。

我当时真心觉得,如果每个刑警的线报来源都像铁哥这样发达,多少案子都能破了。不过面对我的赞扬,铁哥却表现得有些无奈。

铁哥警校毕业,学的是侦查专业,雄心勃勃。可是等工作了才发现,现实情况和学的知识差了十万八千里——基层监控少,电脑不足,想靠科技手段破案很难。除了调查走访,就不得不结交一些“灰色人员”。

铁哥是从农村走出来的,很珍惜自己的工作,他常说:“人在做,天在看,工作要对得起工资和天理良心,做刑警就要多破案。”

铁哥的老婆也曾在聚会时向我诉苦,说他把家当旅馆,一年最多有一半时间在家吃住,其余时间要么出差,要么呆在办公室,从没辅导过孩子的作业……铁哥却说,有时候加班晚了,怕回去影响老婆孩子睡觉。

看到铁哥,我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我早他8年参加工作,那时县城里的监控更少,破案基本靠调查走访。指纹、足迹比对、理化检验就算是高科技手段了。搞线报工作更难,有4年半的时间,我在茶馆一类的赌博场所、废旧回收行业收集了不少线索,可时间一长,那些提供线索的老板有的要送干股,有的要送钱,只求我做他们的“靠山”。

这种工作方式很危险,我不堪其扰,遂向领导申请调到了侦查大队。我也隐隐地为铁哥的现状感到担忧,提醒他要“出淤泥而不染”。铁哥安慰我说,他能够把握好“度”。

4

2008年年底,铁哥因为工作表现突出被任命为兴隆派出所所长。虽然看起来是升迁,其实是被“发配边疆”。兴隆派出所处于两省三县交界地,是丰县境内最远的一个派出所,离县城70多公里山路,管辖8个乡镇,治安十分复杂。

铁哥上任后不久,我专门去看他,我们找了一个街边烧烤摊,他一口气喊了4小瓶白酒。

“领导那么器重你,怎么也该在离县城较近的派出所任职,哪怕任个副所长也行啊,”我猛吞下一口酒,“总比这地方强。”

铁哥说领导征求过他的意见,说他年纪轻轻就被提拔重用,要么在城郊派出所任教导员或副所长,要么在偏远派出所任所长,按领导的话,“这里虽然偏远,但能一步到位。”

我问他准备怎么打开局面?铁哥似乎已经想得很清楚了,他说第一要将所里的同事团结在一起;第二是要得到局里、乡镇领导的支持;第三是要在工作上做出典型,“辖区有5名命案逃犯,最长的在逃18年了,还有10多名其他案件的逃犯,我想在这方面做文章。”

上任两个多月,铁哥就已通过黄毛等线人,把这些逃犯、特别是命案逃犯的社会关系摸得八九不离十了;与此同时,他还坚持做亲属的工作,动员他们劝逃犯自首;此外,他还争取到了县局和州局技术部门的支持,比对逃犯们的指纹、足迹等物证……

7个多月后,不仅兴隆派出所辖区内5名命案逃犯悉数到案,铁哥还顺带抓了10多名涉嫌其他犯罪的嫌疑人。这么些年,多任所长都没有抓到这些人,州局、省厅也专门派人到兴隆派出所总结经验、提炼技战法,在全省推广。铁哥一炮而红,大家都认为他是丰县公安系统内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

我也去向铁哥请教经验,他告诉我,除了1人是通过指纹比中的以外,其余的都靠线人提供的线报,“黄毛那条线摸的占了一半以上”。

2012年,铁哥被调到马头池派出所任所长,离我们县更近,我俩的交往也更频繁了。

马头池和兴隆截然不同,虽然也在两省交接处,但集景区、矿区、工业区、开发区于一身。近20年来,从这里走出去的派出所所长几乎都当上了局领导,这里也被当地同行们戏称为“黄埔警校”。

铁哥上任后不久,镇上就发生了一起社会闲散人员聚众斗殴案,只有一方的召集人徐元在逃。由于徐元经常出入我们辖区,铁哥第一时间请求协助布控。只是我们做了大量工作,依然没有打听到任何消息。一个月后,铁哥带队来到我们刑警队,请求协助抓捕徐元,点名让我协助,领导同意了。

待我在车上坐好,铁哥说去水城,我听是要去其他县办案,便想推辞,按理来说他该去请那边的同行协助。铁哥却笑着加快了车速,说好久没有和我一起办案了,很怀恋当年的日子。提起抓徐元,他信心满满,说是“坛子里捉乌龟”,又说自己以前和水城同行打交道时闹过不愉快,知道我和那边的队长关系好,觉得我出面会更顺利。

到达水城已是傍晚时分,铁哥将车停在一个偏僻处,装了两条烟,就走到前面几十米处的树影下。一个男青年急忙迎上去,我觉得这人似乎在哪里见过,仔细一想,他应该是前几年因为盗窃被我抓过的,花名叫“麻雀”。

3、4分钟后,铁哥回来,说徐元晚上10点要去某娱乐城参加一个生日聚会,让我立即联系水城同行协助。晚上9:50,铁哥带人埋伏大门口周围的车上,其他人以路人身份在娱乐城门口游荡,铁哥给我打电话,说徐元外穿灰色风衣,内穿黑色西装、白衬衣,打黑色领带,让我立即转告水城同行。大约2分钟过后,徐元就被按倒在地。

我们连夜返回,铁哥让三个同事押着徐元在前面走,他开车拉着我紧紧跟在后面。

“刚才和你接头那个不是麻雀吗?你牛B啊,线报工作发展到我们省了。”我说。

“都是黄毛的功劳。”铁哥说这次为了找人,黄毛托省内的朋友打听了一大圈。这几年黄毛当了老板,挣了钱,各行各业的朋友越来越多。铁哥有些感慨,说这些年交往下来,他和黄毛确实成了朋友。但他俩在丰县当地都很注意影响,公开来往不多。

路过我们县,铁哥死活不让我下车,说要我送他到马头池派出所。凌晨4点过,到达马头池,铁哥立即安排人手讯问了徐元。

早上9点,铁哥将我带到了一辆宝马车上,我问他什么时候买了豪车,他说是黄毛的,自己借用一天。黄毛的车我不想坐,我建议铁哥换辆车。“黄毛现在不是道上混的,只是道上朋友多,他现在有自己的茶楼、宾馆。在我调来的前一年,又在马头池开了一家大理石厂,每年缴上百万的税,最近还在山上拿了一块地,正在开发避暑康养项目,是企业家。”铁哥说完还笑我迂腐、假清高。

坐在车上,我一直想,黄毛以前在县城开小茶馆,和铁哥之间没有利益输送还说得过去。但如今黄毛开大理石厂、开发房地产是大打大闹,又在铁哥的管辖区域内,没有利益输送,打死我也不信。

我又委婉提醒,铁哥却说,虽然现在黄毛生意做得大,但不在自己的管辖范畴内,他最多是在审批黄毛的爆炸物资申请、处理厂区纠纷等方面比其他人跑得快一点,“我绝对没入他的股、收他的钱,我想一辈子干刑警,是看重黄毛这线报‘一哥’。”

听他这么说,我也没再说什么。

5

2015年,铁哥调任刑警队队长,终于成了丰县的刑警“一哥”。他带队到我们省里办过两次电信诈骗案,从他的情况介绍和行动指挥来看,铁哥对科技化、信息化作战已经驾轻就熟。此时我也调到省厅,见识了一些新技术,有时会取笑他:“科技手段这么发达了,你还用线报这些传统手段?”

“传统手段绝对不能丢,任何时候都不能丢,不会传统手段就不是一个合格的刑警。”铁哥一本正经地说完,立即又哭丧着脸:“现在很多年轻侦查员一接到案子,要么调视频监控,要么钻情报信息网网络,和老百姓说不上话,也没有自己的线报,离了科技手段就是瞎子。”

哪怕做了刑警队队长,遇到那些需要线报才能推进的案子,铁哥还是要亲自去摸,“如果当年没有结交黄毛这群道上的人,我真不知道这些线索怎么来。”

他曾反复要求年轻侦查员与社会人员联系,多深入藏污纳垢的场所建立自己的线报信息网络,有的人不屑一顾,有的人想行动,却不知怎么下脚。

这似乎成了铁哥工作上最大的苦恼。

2017年,黄毛到我们省城来买房,我俩见了一面。此时的黄毛早已褪去了当年的混混模样,他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穿了一身正装,言行举止完全是个儒商模样。

黄毛的酒量小,喝得语无伦次,说他从一个流浪儿走到现在,是铁哥在他决心与警察和政府对抗时帮他及时扭转了方向,是他命中的贵人,他这辈子就认定铁哥了。我趁着酒兴问了一直担心的问题,“铁哥有没有吃拿卡要吧?”

“不敢瞒你,吃是肯定吃过的,但拿、卡、要绝对没有。”黄毛说:“铁哥在我落难开茶馆讨饭吃时没有收过我的钱,在我飞黄腾达开厂、修房子时更没收过我的钱。这十几年,最多接过的就是几条烟几瓶酒,我每年送项目上的那些村长都不止这么多,所以铁哥安排的事我无论如何都要完成。”

“铁哥和你是多年兄弟,你的生意也比较红火,一定要守法经营,和道上朋友往来要注意分寸。”我说。

黄毛说现在确实有一帮弟兄跟着他做正经营生,我听了却半信半疑,这么多年,我经手过很多涉黑案件,道上大哥想金盆洗手,其实是非常难的——最简单的,你洗手了,当年为你开疆拓土的弟兄们怎么办?

2019年6月,我给铁哥发微信,一个多星期都没有反应,打电话也是关机。打听之后才知道,铁哥被纪监委带走了。起因是有人举报黄毛涉黑,上级让丰县公安局核查,铁哥负责,核查结果是黄毛等人涉嫌赌博,分别予以治安拘留,大事化小。上级又指定恩县公安局核查,纪委监委和公安机关同步上案,这次不但查出黄毛涉黑,还查出铁哥可能是“保护伞”。

没过多久,丰县公安局的两个领导也被恩县纪监委带走,据说也是黄毛的“保护伞”,曾在黄毛的案子上给铁哥打过招呼。

2020年3月法院开庭,黄毛等10余人被指控这些年在丰县及周边区县有组织地实施开设赌场、高利放贷、寻衅滋事、故意伤害、非法拘禁等犯罪。他们被认定为黑社会性质组织,黄毛是组织领导者。

8月初,检方向铁哥送达了起诉书,说他没有收钱徇私,但徇了情。铁哥曾多次利用职务之便为黄毛和他兄弟的违法犯罪开脱,给黄毛的茶楼、宾馆这一为黑社会性质组织提供经济支撑的场所提供庇护,检方指控铁哥包庇纵容黑社会、徇私枉法。

如果指控罪名成立,铁哥估计要判3年左右,将他在押这1年多折抵后,可能还要在铁窗里待上2年。

他口口声声说的那个“度”,自己终究还是没有把握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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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窃听风云》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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