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有味丨人至中年,有了担当便也失了兴致

2019-12-21 11:40:31
9.12.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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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游走在街巷的胖子美食家”连载第12期。



写稿阻滞的时候,张文便邀朋友出来喝酒,谁有故事,就听一耳朵。

朋友们七嘴八舌地说吃食,

“你们说的只是吃的,没故事写不了的,”张文哂道,“总得有些事是记得久、有感触的。”

“打人参米(长沙话,传统罐式爆米花)咯,乡街上经常能看见的,一直有的,”一旁喝酒的明兴闷闷地开口了,明兴酒量最好,陪着张文大口干红酒,兴致来了,比张文喝得还快,“小时候我爸常买给我吃。”

众人都噤了声,明兴的父亲早已去世了,在他15岁上。

1

走街匠人打人参米,与爆米花是一样的器具,大葫芦型铁罐,旋紧密闭,盛上米,火上烤,烤得了,拿下来,半身塞进橡胶圈口的麻袋,拉袋上的绳束口,小铁棍勾着阀口一撬,“砰”地一声巨响,人参米就冲进袋里。

倒出来,膨化的米粒一颗颗像小个的花生,纯白,大个,抓一把到手中,轻若无物,却散着清香,填进嘴里,是满口的香甜,没经细嚼,就洇化了。是一种吃起来很不真实的食物,想吃过瘾,得一把一把地续。这是张文对人参米的印象。

在张文看来,它完全是用一种极魔幻的做法,把米做出截然不同的风味。

这样吃食张文母亲也喜欢。小时候,院子里来了打人参米的,母亲总会叫张文去打,自家带米,再带着小竹筐,出1毛钱加工费。

唯有一次,匠人“放炮”将路过的一位老奶奶吓住了,吓得她瘫坐在地,几个小孩上前去扶,奶奶花白头发,坐在地上,大口喘气,使劲摆手,“让我喘口气,吓死了……”她皱着眉,一手抚胸,“还以为听到枪响,像早些年枪毙反革命。”

而对于明兴而言,人参米却是父亲带他吃的第一样零食。

“萝卜皮、茄子皮这些不算,自家会做的东西都不算,得是花钱在街上买的。”那日喝酒,明兴絮叨着说。

“没错,以前拿钱买的东西都稀罕,现在倒过来了,手工的、没处买的才金贵。”朋友花皮在一旁戏谑着。

明兴比张文小5岁,在城郊某乡长大,与张文的兄弟花皮是邻居又是同学。明兴父母都是农民,家里上数三代,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到父亲这辈,就数他父亲最聪明。

“提留和摊派,鬼神难挡。”小时候父亲酒后常说,明兴听不懂,父亲就解释,“就是从农民身上刮钱。搞得我身上皮粘皮,布粘布(俚语,没钱的意思)。”

“灌点酒就乱讲,你耍钱(赌博)才是大头。”母亲总爱怼父亲。

“你成绩好,我什么都买给你啊!”父亲不理母亲,醉醺醺地转头,对明兴承诺。

直到有一天,明兴放学回家,在乡街上第一次看到打人参米的,一堆人围着,许多人在买,有熟悉的孩子买来吃,明兴在跟前巴巴地望着,看着他们吃得津津有味,“好吃不,分我一点?”他腆着脸问,对方看了看他,扬了扬下巴,幼年的明兴伸出小手,看着小孩从指缝里漏出两三粒、三五粒,收回手来,塞进嘴里,未及细嚼,听到对方啧地一声,“搞什么,还有呐,掉地上啦。”明兴看着地上零散的几粒人参米,又抬头看了看对方的脸色,倨傲里带着鄙夷,他臊得急急跑开。

明兴一直没法子向父亲提要求。他的成绩并不好,窘迫的日子一直到上初中。初中时潜力出来了,成绩仍旧不好,但体育不错,交好了同为体育生的花皮,花皮练武术,明兴练田径,对农村孩子而言,是一条不错的出路。

花皮的父亲在城里开猪油坊,赚不少钱,是乡街上第一个买摩托车的,每日上班,油门总得轰一阵再起步,响声整条街都听得见,得瑟又拉风。花皮零花钱不少,和兄弟们吃吃喝喝的也不计较,明兴就跟着他混。

某一日,花皮穿了件崭新的夹克到学校,明兴只觉得好看,墨绿色,胸上一支鲸鱼,穿上像港台剧里的角色,明兴向花皮借来穿,他比花皮高一个头,衣服再买得宽松,也显短,明兴不以为意。“宾奴(Baleno)咧,牌子咧。”花皮细细嘱咐明兴爱惜,明兴紧张了,穿了两天又还回去。

不久后,明兴拿到了全县中学运动会短跑亚军,百米跑进了12秒5,回到家,他跟父亲提了要求,“给我买一件宾奴吧。”他低眉臊眼地问父亲。

父亲笑眯眯的,拉着他就搭车进城去了,“我崽发点狠,以后当个体育老师,也是吃公家饭啊。”父亲得意洋洋地说,“这是为了你呐,卖了几亩瓜,要还账的200块,我全带出来了。” 兴致冲冲的两人进了城才知道,一件宾奴要300多。

父亲好说歹说,店员只肯抹去零头,再问,不耐烦了,“多的是人买,卖得俏咧。”店员冷冷地说。

父亲还待理论,明兴扯着父亲出了门。回家的路上,父亲讷讷地不说话,明兴也不说。他不知道说什么,臊得慌,自己受过的所有鄙夷的难受的总和,大概就约等于今天看到父亲在卖宾奴的店里那种进不得、退不得的感受。

“我再不要穿宾奴了。”快到家时,他跟父亲说。“砰”地一声,乡街上响起了爆人参米的炸响,“爸爸,我要吃。”明兴转头拉着父亲说。

“好啊,尽着你吃,我包圆了好不好?”父亲豪爽地又略带讨好地低头问他。

父亲当然没有包圆,但买了好大一包。

“看着好大一粒,吃到嘴里就没了,”明兴反复说,“吃到嘴里就没了。”

许久以后,母亲告诉明兴,那天晚上,父亲坐在院子里,就着一碟酱萝卜,一口接一口地喝酒,喝到了半夜。

2

那之后,明兴父亲戒赌了,正儿八经地做起了营生。除了自家的地,又租了几户人家闲置的菜土,立了大棚,专心种菜,一年工夫,外债全清。

第二年上,家里就立起了二层小楼,这期间,父亲总想带明兴去城里买衣,听说是宾奴,明兴使劲地摇头,很认真地告诉父亲,自己并不想要。“买用得上的,爸爸。”明兴说,父亲便陪他去买了一身李宁。

日子总是向好的,明兴在训练上越发用心了。父亲说了,训练得好,可以上体校,将来出来,也是可以当老师的。

房子建起来了,仍是毛坯,家里的钱已经用光了,还举了债,父亲发狠做,舍不得请工人,母亲帮忙打下手,大小事都包圆了。出菜为赶早,两口子就睡在大棚旁,星夜割菜、打包,骑着三轮小货车进城,不必到市场,进城路口就有菜贩子拦着看货,手电筒打着看菜色,议价,谈得拢一车收了,跟车,卸货,收钱。

卖菜得的都是现钱,父亲有算盘,债且欠着,无非欠个人情。家里先捯饬好了,旧家俱淘汰一些,剩下的还撑不满新屋,偌大的二层楼空荡荡的,楼梯围栏没有装,墙也没粉,所需物事都得一件一件慢慢添置。

父亲给家里添的最后一个大件,是个冰箱。那日一早,父亲带着明兴开着三轮小货往城里赶,在商场里买了个大冰箱,中意牌,双门,死沉死沉,明兴是大孩子了,又练田径,蹭蹭长个,个头只比父亲矮一点,二人搭手将冰箱搬上车,父亲在前头开,明兴在后头扶着,小心翼翼地开回家。

父亲执意把冰箱放在二楼,说死贵的东西,放在二楼多一层保险。父子二人一起搬,明兴在前头,父亲在后头,一步步地往上挪,扛着这个,十几阶楼梯在明兴眼里如珠穆朗玛,他使尽了吃奶的力,在后头的父亲则承担了更多的重量。父子二人在没有护栏的楼梯间摇摇晃晃,艰难向上,起初父亲还给他打气,后来只剩下大喘气,只剩下几步路楼梯时,二人调整了一下姿势,“兴伢,挣一把劲,就到了。”父亲低沉的声音像绷紧了的弦,气息沉重而急促,那是他的最后一句话。

踏上最后两级台阶时,弦断了。明兴手上一轻,身后哐哐闷响,回头看时,父亲已蜷躺在楼梯的拐角了,大冰箱斜斜地支着墙,在他的身体前面。

父亲没有等到救护车,猝死了。

“我后来想,按现在的说法,是过劳死。我妈一直说,那两年,他起早贪黑地做,太累了。”明兴闷闷地说。

父亲去世后,明兴考上了体校,到长沙读书。

3

张文认识明兴,是在长沙,花皮带明兴来家玩,张文给他们做过一顿饭。

花皮是张文的师兄,比张文小,却入门早、辈分大。花皮小小年纪就零花钱充足,为人豪爽,广交朋友,张文与他玩得好,一半为他为人,一半为他豪爽,吃人嘴软,半推半就认了这个师兄。

上体校后,花皮手头越发松了。家里给的生活费常常一两个月就花光了,然后四处打秋风,张文是他的固定放款人——更何况管张文借钱还有个好处,张文不催,且欠着,没了还给借。

花皮平时不找张文,没钱了才来,张文上班了,师兄来了总要接济。花皮也不客气,吃上一顿,再拿点钱走。

“冇钱用了,搞点咯。”花皮问得理所当然,张文颤微微地掏出钱包,数几张给他。

花皮机灵,一直管张文叫哥,辈分虽乱,效果却有,因了这一层,体校3年,张文算是有求必应。

花皮来张文家,总是独自来,只有一回,带上了明兴与品别。

品别是长沙人,个子很高,一脸横肉,喜欢开不合时宜的玩笑,学的专业是散打,剃着板寸,不出声时,像个打手。明兴也个儿高高,样貌帅气,穿一身手脚都短了的李宁,挺腼腆,跟着花皮,进门叫声哥,就不再做声。

那一阵张文在学做鱼,没预着花皮会来,只买了两条鲫鱼,准备开个汤,炒个肉,素菜免了,一人吃。有客到,菜就不够了,张文掏出钱,着花皮去买菜,花皮就手递给了明兴,“买点卤菜,再买一球白菜,快去。”花皮像在下命令,明兴听话,接过钱就跑出门,一会儿,又听见砰砰敲门声,大高个的明兴杵在门口,闷声问,“菜市场在哪呢?”

张文煮了四杯米,满满一电饭煲米饭,四人就着菜吃了个精光。那天那道鱼,张文用了心,姜片抹锅不粘鱼皮,鱼先煎后氽汤,大火急烧,煮出了奶白色,明兴拿鱼汤泡饭,吃得起兴,小猪吃潲一般吧叽作响。饭后又抢着收碗,洗碗。

“明兴呷了苦,他爸死后,他妈妈身体越来越差,作田都费劲了,他上学是靠叔伯接济的,这次你得帮帮他,要订校服了,你看他现在这一身,还是初中的。”趁着明兴在厨下洗碗,花皮向张文讲了明兴的困难,“本来我能借的,上个月过生日,场面搞大了。”花皮不好意思地挠头,“你还得借我,我也没钱了。”

“多少钱一套?”张文颤微微伸到怀里抠钱包。

“200。”

“你们老师吃了多少回扣啊!”张文高声喊道。

4

那次过后,花皮没再带明兴来过。

大约来张文这打秋风是他的专利,带明兴来,只是偶尔一次的江湖救急。

偶尔张文问起,花皮会说说兄弟们的近况,花皮说品别找了个女朋友,怀化的,二人天天腻在一起,明兴嘛就是只训练狗,“天天作死地搞训练,怕是想当专业运动员噢。”花皮啧啧叹,“把个教练当神供着,想他开小灶,天天在校门口买豆腐皮孝敬他。”

“有什么用咯?这个要天赋。”花皮说,“毕业了,去当体育老师是正经。”

“都说穷孩子护食,明兴倒大方。有点点钱都请客,校门口有次来了个打人参米的,他倒是买了一个人吃,不准人碰。”花皮喟叹着,“他讲这是他爸带他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

某一日,张文闲来无事,去学校看花皮,花皮将品别、明兴喊来,买了些零食,将室友赶出去,四人吃着零食,抽烟、吹牛。

才过半小时,寝室门被一脚踢开,一个中年男子站在门口,矮矮的个子,瘦瘦的身形,冷冷的眼神在室内环扫,他指了指张文,“你出去。”

值日老师威风凛凛地领着花皮三人去了办公室,一路上大声嚷嚷,寝室抽烟,够开除了。

开除倒不至于,张文好歹也见过些世面,看着不可一世的花皮惶惶然跟在老师后头,赶忙踅出门去,买了两条烟回来。

那一日,张文又踅回了办公室,满脸堆笑,自来熟地说着路上打电话问朋友问来的几个人名——他做了些拿捏,限度在老师正好听过又不认识的程度。张文飞快地将这些人名排列出与自己的亲疏关系,趁着老师愣神,悄无声息地将报纸包的两条香烟塞到老师桌底时。关系再假,礼物也是真的。

老师的腔调从凛然豪放陡然转向低沉婉约,悲恸地诉说自己恨铁不成钢的心情,最后,嘱咐张文做大哥的要好好管教他们。

“某某某我熟,上周还一起吃饭呢。”老师说,张文就坡下驴,相约改日再聚,他做东。

“救了我咧。”领着三人出来,直到下了楼,花皮才开了声,“要是我爸来,少不了一顿狠打,还还不得手。”

“我们家没有人来,还不得了些。”明兴闷闷地说,品别在一旁默默地走,懵懵懂懂无所谓的样子。

“庆祝一下,去吃虾子吧。”花皮提议。

明兴抬起头,眼里有了光。

“我请客,可是我没钱,你借我。”花皮一本正经地跟张文说。

“买烟花完了,只够吃粉。”张文心想借你还不是肉包子打狗。

“好吧,吃粉就吃粉。点个锅粉要得吧。”花皮让步了。

那天夜里,四人最后真去吃了虾,品别扩了他表哥来买单,表哥跑的士,搞不赢,过来散了一圈烟,给品别扔了几百块钱,急匆匆地走了,剩下4人吃着虾,喝着酒,吹牛打屁。

彼时夏夜风凉,梅园虾城的虾正肥,端出来一大盆,剥剥捡捡的不够几个搞体育的半大崽子吃的,好在外面的摊子烧烤、饼子的也能叫着送进来,钱分开结,几人零零碎碎地吃了个肚儿圆。

席间,品别端着啤酒敬张文,满是横肉的脸显得无比诚恳,“敬你张哥,你义道。”他一口干了,“以后要我做什么,一句话咯。”

“除了打架你能做什么?”花皮在一边嗤笑,“张哥自己也练过的。”

明兴也敬酒,敬了一圈这哥那哥没口子叫,没人敬了就自己喝,一杯接一杯,啤酒像倒水一样倒进肚里。

桌上杯盘狼藉,众人都停了筷子,有些意兴阑珊了,明兴仍在喝着,脸越喝越白,眉头紧蹙,眼神茫然中透着与年龄不相称的抑郁,仿似满胸块垒,要酒来浇。


那时他们三人上体校二年级,明兴的母亲已经腰椎病积劳瘫痪,田荒了,母亲靠娘家派人照顾。

第二年,花皮几人快毕业了。

毕业前,张文过生日,花皮邀集大家一起,给张文买了一双耐克鞋做礼物。那双鞋,张文穿了5年,穿到鞋尖张了口还存着,搬家时才扔。

5

张文再见到明兴,他已经上班了,与花皮在同一所农村中学当体育老师,几人常聚,偶尔品别也来小城看他们。明兴自有自己的清高,张文不喊他,他就不见面。后来明兴找了个女朋友,出来玩的次数就更少了。

“跟我娘老是搞不好关系,我不在家两人准闹意见。”明兴摇头叹气,“婆媳一本烂账。”

“就婆媳了?娶不娶得到人家还不一定呢。”花皮在一旁泼冷水。

“我肯定要娶她的啊。”明兴瞪着眼,认真的说。

明兴女友张文见过一回,女孩在商场站柜台,高挑个儿,凤眼,很有主见的样子。

后来两三年里,明兴只出来过几回,与哥几个相聚,饭是闷闷地吃,酒是闷闷地喝,话不多,还挺冲,是常常把天聊死的那种。

这期间,品别来小城倒来得多,多是过来蹭吃蹭喝当旅行,还带着他的怀化女友来,两人虽没断,却是冤家对,一年到头犯冲的时间大大多于恩爱时节。每次来张文与花皮都会接待,在他俩看来,看这对冤家一言不合就吵翻天是他们陪品别时最逗乐的事。

初时二人吵架,怀化妹子在大街上冲走,张文还会去拉她,后来他就冷静了——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不能干——连品别都会事后说,“张哥别惯着她,越惯越来劲。猫弹鬼跳()的。”

品别彼时还在学校,入了散打队,是存在感不强的那种队员,跟着个教练混着,开始打比赛,成绩并不理想,上台就挨凑,张文与花皮私下分析,这可能也跟他之前野架打太多有关,野路子攻下三路,正规赛打上三路,他打惯了,不光纠不过来,还尽犯规。

唯一可以拿出来说说的是赛前减重,为了达标重量级,品别扛着被子去锅炉房睡,在锅炉轰鸣的黑暗中,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感受身体里的汗密集地排出,洇进厚厚的棉被里,那时候,想必品别的内心,是充满绝望的吧。

不久,品别理所当然地被淘汰了,他仍旧没有离开体校,追随一位交好的老师,去皮划艇基地打理招待所。张文与花皮去住过一回,在小城西边的赤马湖边,品别给了他们力所能及最好的招待。

那处很荒凉,荒郊野地里只有突兀的一栋楼房与眼前的一面湖水,而远山静默,哥仨饭后去湖边看了看,月色下的湖水是黑灰色,波影映着山的轮廓,彼时三人都不如意,各有各的烦恼,三个失意的青年抽着烟,一时都无话,只觉得天大地大,人生海海,个人的际遇却如同眼前这湖水,小石投下,漾不出大波澜。

三人枯站良久,花皮打破沉默,“下次进城来,好好带你玩玩。”他对品别说。

“不来了,我要到市里去,另找工作,妹子跟我分了,回怀化了。”品别沉沉地说。

倒是明兴那时的做派,比在体校还性情,做体育老师兼着生活老师,他做了个十足十,最爱查寝,没收了学生的酒、烟自己享用。胆敢在学校里拉帮结派欺负人的,但凡他知道了,不管是不是自己的学生,都会有雷霆手段,为首的轻则骂、重则体罚。

好在乡下不比城里,乡亲们对老师的尊重还停留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信任更甚也更盲目,日常家访常听到的是,“我崽要是不懂事,教不好就打!”

倒是好几次调皮学生勾着校外的大哥找明兴麻烦,花皮就带着一帮体育老师帮他平事,遇着硬茬,还得全城调人,把师兄弟们叫些来,也就差不多了。

幸好师父教学广,东南四乡连福建、广东都有徒弟,有些还开了武校,花皮辈份高,也喊得动,振臂一呼,师弟师侄云集,更何况练过的不一定打得专业赛,但打几个混混也没压力。譬如品别,混混擅长的下三路,他是宗师级。

后来花皮当上教务主任,转而中学副校长,与镇上综治办、派出所混个精熟,越发好了难(平事的意思),有个什么事,师兄弟都不必叫了,这大约就是“兄弟多不如有官身”吧。镇上渐渐有传言,中学的体育老师某某某(明兴)厉害,黑白两道吃得开。

有这样的霸道老师,学校的风气倒为之一振,至少那几年里,学校学生与社会上的关系基本切断了,学生们在校外受了混混欺负,不回家告状,到学校找老师。而小崽子们成绩也提升不少,学校的教学质量考核评比的名次逐年上升,从东区垫底直直上升到前列。

某次出来聚会,花皮就着酒劲斥明兴,“人也不小了,该懂点事了,学校不是你的江湖,也是讲规矩的地方。”

明兴咧着嘴笑,“混得好不好,全靠兄弟罩。再说了,我又不教学生坏样。”

6

明兴与女友最终分手,缘于一台空调。那一年的夏天特别热,明兴想给母亲买个空调,最便宜的1匹的那种。与女友先是商量,继而变成吵架,女友摔门而出。

“她要装我们房间,我说先装我妈那,下月就装我们,她不肯。”分手后的某次聚会,明兴懊丧地坦诚原因。

“你家还没装空调?”张文问。

“我不懂事、我不上进好了吧。”明兴一脸憋屈。

花皮私底下告诉张文,明兴还有一个爱好,爱打麻将,又打得大,老是输,存不下钱。

“学上了他爸的老毛病,懵懂运走一世。”花皮说,满脸的恨铁不成钢。

空调给母亲装上了,女友却没有再回来。

明兴从此戒了赌,按他的领悟,男子汉没钱万人嫌,“空调都只能买1匹的,人还指望你啥?”分手后,明兴与兄弟们又聚得多了,某次酒后,他自嘲道。

“说得对,人家也是爹生娘养的,凭什么跟你吃苦。”花皮在一旁揶揄他,“你长得还没我帅。”

戒赌之后,明兴的运气似乎就回来了,一切向好。

没几年,明兴的家就齐整多了,该置的置了,该添的添了,明兴似乎连脑子都灵光了,请了个远房姨来家,照料母亲一日三餐,自家田本是荒了,临时结了大棚,连棚一块给姨,不要租金,也是个留人的意思。

腾出手来,明兴也自己接些小事做做,给体育生上上小课,暑期带些班,手头比之前松乏许多。

再后来,已调离的老校长给他介绍了一门亲,吃过一顿饭,二人就看对了眼,不到1年就结婚了。

那之前,是张文先结的婚,张文叫兄弟们敬老,兄弟们都不听他的,果子熟了就摘,花皮先结,继而品别,到张文这,花皮的女儿都3岁了。

婚前,张文将未婚妻带回乡,给兄弟们见见,张文的老兄弟都来了,花皮、钢皮、啷鸡、陈胖、鲁蛋蛋、大树、虫子、明兴,连品别都带着老婆从长沙赶来了。众人攒了一桌酒,喝完再唱K,张文的准太太酒量惊人,从酒桌到KTV,把张文的一帮老兄弟全干趴下了。

第二天,张文才知道,太太酒量是遇强则强,全凭一口气撑着,身体却并没那么扛酒,第二天醒来,抱着垃圾桶吐到中午。

再后来,明兴结婚,张文去了,新娘也是一位老师,戴着圆框眼镜,斯斯文文,挎着明兴的胳膊在门口迎客,小鸟依人的甜蜜模样,让大伙都觉得,她真是高配了明兴这块枞木杆子。

尾声

其实这也不算是个十足的美食故事,张文强将它拉进来,只是因为,在这个故事里,每个人都是生活的配角,又是人生的主角,大家的生活都散漫得像手指缝的米粒,又膨胀得像打米匠脚一顶、“嘭”地一声冲在最前面的那一颗。

可说来说去,人生不是电影,也不是在等某一刻。它就像一块巨大的拼图,生活琐碎如同细小的图卡,拼接起每时每刻,而这中间,潜藏着所有的喜怒哀乐。

就像张文不知道打哪听来的一句话,“电影看高潮,人生活起伏。”

再往后,品别告别拳坛,打了许多工,最后做了一处楼盘的保安队长,他仍旧坚持自己的训练,张文去看过,没人陪的时候,独自抱着20kg的杠铃片,左右摇摆扭着腰,像个练广场舞的婶子。某年张文岳父遭遇车祸,岳父路遇红灯时停了车,被一辆逆行摩的迎面撞上了,摩的司机爬起来,将自己的摩托扶起转了个向,又瘫在了车前。那几天,张文请品别陪着老岳父,主要是保护人身安全。在监控铁证下,在品别一脸横肉与似笑非笑面前,在交警队出具的事故鉴定前,摩的司机终于收敛了无赖嘴脸,只求岳父自己修磕破了些漆的车前杠,岳父肯了,品别没肯,硬刚着对方掏出赔付。

花皮在副校长任上没有干多久,最终为了全家人对他生二胎的期许,放弃了体制内,独自奔赴郑州打工,又过了2年,打工没赚到钱,还没来得及再生,全国开放二胎了。

明兴的人生倒是走上了巅峰,自他们村划进城区起,拆迁成了悬在头顶的大红包,先从田补起。他仍旧不穿宾奴,哪怕商务款。但他常常买,买来就送人,张文也得过两件,按明兴的说法,“人人穿宾奴,世界大同”。

而张文自己,早已步入中年,为了降血压,靠健身减了肥,常常在太太面前显摆。太太的年龄只差他2岁,因为孩子的教育焦虑,从从前的大长腿,变成了如今的花白头,仍是一张小脸,却有了些沧桑味。除了结婚纪念日,她再没沾过酒。张文喝酒,她总劝,“少喝点啊。”

在兄弟们的聚会中,弟兄们渐渐吐露了不少秘辛。

譬如那时,花皮替明兴与自己借的校服钱根本不要200块一套,他坑了张文好些;

而品别追随去打理招待所的那位老师,就是当初张文送烟的那位,老师对品别极好,在品别的描述里,他只是个要面子的老头,其实极心软,“当时即使你不送烟,他也会放了我们的。”品别后来诚恳地说;

而人参米,想必明兴也早已不吃了,毕竟难得一见,即使遇着了,买来也是纪念。

有些事,从意难平,到意难忘,不过是人生的少年到中年,从砥砺前行到意兴阑珊,譬如人参米的入口饱满到洇水即散。

毕竟,当自己与父辈一般体会到责任,总是初时兴奋,后来沉稳,所有的担当,无奈何地洇进每时每刻,必须拼尽全力,又必须看淡结果。

编辑:沈燕妮

题图:gol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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