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了4个娃,没一个要认她

2018-11-23 14:50:02
8.11.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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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年,随着村口的108国道加宽,城里一条条老街被重新规划,一栋栋被刷了“拆”字、字上又被划红圈打叉叉的破房倒地,紧跟着,高楼拔地而起。

自此,村里家家户户稍有点儿气力的人都开始进城务工。在108国道上浩浩荡荡一路向西,从最开始一路一串的自行车队,变成了摩托车队、电动车队,每天早上都占据着半边国道。没几年,村里的房子就开始接连翻新重盖,村民大都住进了二层以上的小楼。

只是这其中并不包括郭伟家。

直到2014年,郭伟一家三口还住在几十年前他爸留给他的那间平房里。全家都指望着他老婆张凤萍每天骑着自行车进城做些工地上最累、拿钱最少的“小工”,赚钱补贴家用。

那时候,每每看到张凤萍出门,村头村尾总有一群男人议论:“我们都没郭伟好命,整天就知道打牌,偷鸡摸狗,卖过媳妇儿,蹲过局子,人张凤萍还死心塌地伺候他……”

也有人说:“张凤萍总有一天要被郭家那爷俩拖死。”

1

其实,郭伟早些年也还过得去。长得好、个子也高,90年代初,还出门打了两年工,年纪轻轻就讨了媳妇儿,就是张凤萍。

张凤萍是1994年嫁过来的,郭伟去接她时,出手大方,最时兴的“的确良”衣裳买了好几套,她娘家妈也有。后来她娘家妈逢人就夸,女儿嫁了个好人家,女婿长得体面还出手大方。

张凤萍的娘家在过了江的一座山里。大山里的姑娘没几个念书的,山里人都觉得,女孩子听话最要紧,要是长得好看还勤快能干就更好了,最后找个好人家嫁了才是真本事——张凤萍就是最典型的一个,她从山里嫁到了离市区不远的郊区农村。

只是她娘家妈并不知道,这个“好女婿”其实是个好吃懒做的“赌鬼”。

张凤萍被郭伟带回了那间黑洞洞的屋子,婚后一年,刚满18岁,就生下了儿子郭强。然而,即便儿子出生了,郭伟还是天天在牌桌上坐着,等家里收的那点儿粮食卖完了,张凤萍只得跟着村里人一起,骑着自行车去城里打零工。

1997年冬天,郭伟欠了一屁股赌债,转头就跑了。追债的人追到家门口,砸了锅碗瓢盆,掀了桌子椅子,发现没什么能拿的,就把能砸的都砸了,张凤萍只能牵着儿子躲在一边哭。

等那群人骂骂咧咧地走后,我外婆把张凤萍叫到家里吃饭,劝她:“这么下去怎么得了,你要不把孩子丢下,出去打工也好,这样总要被拖死的。”

她哭着说:“孩子还这么小,我走了他怎么办?”

外婆听了直叹气,“你在家郭强也好不了,这样三天两头地来闹……一个大男人,有的是力气,整天叫你一个女人出去干活挣钱,算什么事儿?再这么下去,我看他哪天就要把你卖了!”

没想到,外婆一语成谶。

2

1997年过年的时候,张凤萍就不见了。

村里人都传,她被郭伟卖给了山西一个挖煤的,得了一大笔钱。不仅还清了赌债,那段时间,郭伟还整天带着儿子郭强下馆子。

村口的男人们闲扯时都笑:“郭伟真是好福气啊,讨的媳妇儿能生儿子能挣钱,还能救命!”

第二年春天,村里丢了两头犁田的水牛。那年月,一头犁田的水牛值1万多块。丢牛的人家报了警,派出所查了几天就来人把郭伟从牌桌子上抓走了。

村里人七嘴八舌:“哎哟,早该把这个栽拐带走了。整天赌、偷东西、卖媳妇儿,再不抓,估计连儿子都能被他卖了!”

警察问:“卖媳妇儿?情况属实吗?”

“哎哟,这村里哪个不晓得。”

“那怎么都没人报警?”

“报警,报啥子警?人家卖自己的媳妇儿,我们哪里管得到吗!”

那个时候,谁家卖了媳妇儿不过是茶余饭后的一点谈资,被重视的程度远不及丢头牛。

郭伟被抓走后,郭强成了个没爹没妈的孩子,虽有奶奶看着,但还是整天脏兮兮的,跟村里的小孩有打不完的架。而打架的原因,不外乎是村里的孩子不是当面唱“臭郭强,贼的娃,妈被卖,爹被抓……”就是背后喊他“贼娃子”。

大概郭强的奶奶年纪也大了,每回我看到郭强,他总是一副吃不饱的样子。见我手上拿着啥,他都愣愣地瞅着,外婆见了就又拉他回家,给他洗脸再给他些吃的。

没几年,郭强奶奶去世了,郭强年纪还小,只能来找我外婆,外婆就找了几个村里人,张罗着大家伙一起帮忙把他奶奶的丧事办了。印象里,丧礼那些天郭强话很少,等丧事办完后,他就当着大家伙的面,给外婆磕了3个头,外婆眼泪哗哗地把他拉起来。

回家后,外婆也说:“郭强这孩子,也是个心硬的,从头到尾都没淌一滴泪。”

那是2003年,郭强9岁,张凤萍离家已经6年了。

郭伟还在监狱,郭强没人看管了,只能一个人住在那间黑洞洞的屋子里,到了饭点儿就跟我一起去我外婆家吃饭,外婆常常嘱咐我,让我放学回家时叫上他一起,也不让我和村里其他的孩子学。

在外婆家吃了两年饭,他的话还是很少。和之前一样,整天打架。外婆劝他:“别和那些孩子计较,都不懂事儿,好好念书,考大学,有本事了就没人欺负了,不要老是打架。”他一声不吭。

只不过,后来再打架了,喊他吃饭的时候,郭强会先回去换上干净衣服再来。

外婆看在眼里,心里也难受,常在家感慨:“郭强这孩子是个懂事的,就是怪可怜。”

3

到了2005年春天,离家8年的张凤萍突然回来了。

郭强见她站在门口,问她:“你谁啊?站半天了还不走,我家里没人了,就我。”

外婆听见了跑去一看,竟然张凤萍,“哎呦!凤萍回来啊!”接着就对着郭强说,“那是你妈。”

郭强只回了一句:“我没妈,我就一贼的娃,我妈早死了。”转身就进屋了。

不一会儿,张凤萍来外婆家借米借面,外婆递给她,接着问道:“这些年好不?怎么回来的?”

“挺好,那边男人家里有三个兄弟,就娶了我一个,还让我管钱。他们兄弟下窑挣的钱都给我,我管家,一年换季都有新衣裳,我就照顾孩子……又生了3个,两个娃儿、一个女子,都听话……”

“他们让你回来?都8年了,你回来干啥?”

“我妈和我弟把我领回来的,他们俩把我送到村口就走了,说怕村里人看见说闲话。山西那边儿都不知道我走……我妈说郭强过得不好,他爸在监狱里,奶奶又死了,我想回来看看他,再带他一起回山西……”

这一年,张凤萍28岁。

张凤萍回来好一段时间,也一直没见她说要走。不过,即便人是回来了,可郭强还是不认她,对她也爱搭不理的,把这些年自己受的气全都算在了他这个妈身上。

没多久,张凤萍又变回了那个骑着自行车上城里的“小工”了。

我不常见她,最多就是她到外婆家、或者在村里通往108国道的那条路上,不过是见了面打声招呼而已。

农闲时,她每天一大清早就骑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去工地上工,等其他人都骑上电动车的时候,她还是骑着那辆自行车。一天下来就三四十块钱,一个月起早贪黑,挣的钱全都送到了监狱里的郭伟那里,说是要“打点一下,不然郭伟在里面不好过”。

有时候,张凤萍不小心从工地的架子上滚下来,就爬起来坐着歇一会儿,再接着给人提灰捡砖。晚上回来再找我外婆给她贴膏药,外婆心疼,免不了要说她:“不是刚回来那会儿说要带着郭强回山西吗?现在倒好,又给郭家当起长工了。这一年到头累成这样到底图个啥?”

“我这辈子就这样了,我一个不干不净的人,还能图点儿什么。我在,郭强多少好过一点儿。好在郭强成绩好,我趁年轻,多挣点儿权当给他攒学费了,累点儿也没啥……”可不到30岁的张凤萍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年轻了。

外婆又问她:“有没有想过那3个孩子?”

她就笑笑,“想有什么用,应该都过得挺好。”

“总有办法的……不然这都啥事儿啊,生了4个娃,到头来连个喊妈的都没有。”外婆又劝。张凤萍却说自己信命,可能是上辈子欠他们的,这辈子就是来还债的。

我就想起有一次,外婆让我去她家送点儿东西,站在门口就听见郭强的声音:“喂,没钱了,给钱。”和村里人一样,这些年我从来没听见过郭强喊过张凤萍一声“妈”,来来回回都是“喂”。

4

2007年,郭伟回来了,刚开始还好,农忙时还会去田里地里帮忙干点儿活,村里人见了都调侃他:“你小伙子有福气,讨了个好老婆。你也是,进了趟号子人也改性了。”

闲聊的时候,张凤萍也乐呵呵地和外婆讲,郭伟变了,都帮着她干活了。可回过头,外婆却叹着气对我说:“那郭伟肯定是个狗改不了吃屎的。”

果然,没几天郭伟就又上了牌桌。

别人再笑着跟他讲“讨了个好媳妇儿”时,郭伟就笑嘻嘻地附和:“是啊,好媳妇儿,你要就卖给你,给钱就成。”

听了这话,大家笑得更厉害了,一个个带着戏谑的表情:“他那便宜媳妇儿,谁要得起哟。”

“她便宜,你睡过啊?那三兄弟买的时候可也是花了一大笔钱的。”

“那女人在山西跟着3个男人又生了3个娃,也是个厉害的。”接着一阵怪笑,“头上都绿了几层了,你不也还是收着了。”

……

村里的男人们嘴里没几句好话,传到村里的婆婆婶婶们那里,大家听了都骂:“哪家的男人像郭伟那样,看着人高马大,有啥用,那都不是个人,连个畜生都不如。张凤萍就是性子好,造孽,命苦,嫁了这么个人……”

我问外婆:“怎么不劝她离婚?带着郭强走。”

“唉,离婚,离啥婚!当初嫁过来就没领过证,在村里办了两桌,婚就算成了。要走,甩手就走了,离婚,找谁离去,她要是有离婚那个脑子,早就带着郭强去山西了。”外婆气不打一处来。

“再说,她要走了又能去哪?娘家妈可不是什么好相处的人,当初她嫁到过来的时候,她娘家妈可是风光了好一阵子,回山里去,还不被人戳着脊梁骨骂?还有她那儿俩兄弟,都成家了,能给她腾出个地方就怪了。”

“山西那边,人家买她,估计就是想让她生孩子的,不然她跑回来这么多年,也不见那边有来人找。不过也可能是那边儿只当她是卷钱跑了,毕竟她自己说,走的时候她娘家妈让她拿了一部分钱,说是带郭强过去的时候要用,听说还不少,不过最后钱都到她娘家妈那儿了……唉,那3个孩子就当是白生了,回是没法回去了。”

接着,外婆让我再别问傻话,“我们婆孙俩说说没啥,要是出去说,你看村里人笑不笑话你,可是读书读傻了!”

那年月,村里谁家离婚都是大事。一个村总共就那么些人,谁要是离了婚总会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地讲很多年。

“话说回来,她回来后被村里传得那么难听,方圆几个村谁不知道?她要走了,郭强还怎么念书?肯定跟那些不成器的一样,去外地打工了。她啊,就是守着郭强,还能去哪儿!”

刚回来的时候,张凤萍还会和村上的阿姨婆婆婶婶们坐在一起聊聊天,到后来,她被村里人传得乱七八糟,也就不大出来坐着一起聊天了,平时也就和我外婆关系处得近点儿。按外婆的话讲:“这样也好,郭强虽然还不认她,但学习成绩好,她还有个盼头。指不定哪天儿子能考个大学,能喊她一声妈。”

只是可惜,老天爷连张凤萍这个盼头也给她打破了。

5

一个周末,郭强忽然被公安局的人带走了,说是抢劫。

原来,郭强跟村里那几个不务正业的小子混在一起后,拿着西瓜刀去抢人家的鸡和钱,钱没抢到,鸡到手了,正准备拿去树林子里烤着吃,还没吃到嘴里,警察就来了。说有人动了刀子,还见了红。

后来听说,那个被抢了鸡的人也是村里的,之前郭强和他家孩子打架,他还当着一群孩子的面打骂过郭强,村里人听了啧啧地说:“郭强这小子就是个阴肚子,隔着这么久的事儿还记恨着要捅他一刀。还好进去了,不然谁知道还能干出啥事儿。”

看热闹之余,村里的大人们也不忘教育小孩儿:“看到没,他爸进监狱,他也要进监狱……”

没多久,法院就判了郭强抢劫伤人,送进监狱,一蹲就是五六年,那时候,他才刚满14岁没多久。他们当时一起的还有一个比他大的,是支书家的儿子,去关了3个月就出来了。

孩子进去了,村里人嘴里还不消停,说郭强去抢人家鸡还是要怪张凤萍。

张凤萍人是回来了,但郭强的日子并没有好过多少。早几年省吃俭用,挣的钱都送进监狱帮郭伟打点了。外婆说,她一碗浆水菜能吃上好几天,地里种的菜、养的鸡下的蛋,自己从来不吃,都收拾出来拿去菜市场卖。

等到郭伟回来后,也还是在牌桌子上坐着,时不时要管她要钱。

“瞧她一天天拼死拼活地挣钱,还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的,怪不得她儿子要去抢人家的鸡。她有时候来我家串个门子,我就把家里买的水果呀、变蛋呀拿给她,她也不吃,都拿回去给她儿子。她这个人也是,给了一两回,她就天天来,我也没的给了。你说她一天天的,男人刚出来,儿子又进去了,造孽啊!”

自此,张凤萍当小工攒下的那点儿钱又继续往监狱送了,虽然送进去也没能让郭强少判一年,但她也还是每年不断地送,说是对不起郭强,不能让他受苦。

直到我去市区上完高中、考上了大学也都没再见过郭强。

一年暑假,我从学校回来,路过他家,他家还是那间黑洞洞的平房,只是窗户破了,上面糊着些塑料纸。

张凤萍晚上来外婆家闲聊,外婆又劝她,一如多年前我听到的话。

“郭强再过几天就回来了,得把屋里收拾一下了,过不了多久就该讨媳妇儿了。”

“你说你,造的啥孽哟,天天忙得脚不沾地,攒两个钱都给那两个索命鬼了,图啥?”

她走后,我问外婆:“郭强能找到媳妇儿不?”

“就看郭强成不成器了,要是真跟他老子一样,估计难,他妈就是累到死,也没办法把两层楼给他盖起来啊!”

旁边婶婶接嘴道:“一屋里老子儿子都是从监狱里出来的,谁敢往他们屋里去?老郭家那房子都几十年的了,天晴下雨说不定还漏水。就那样,谁敢嫁,估计二婚的他都找不到。”

6

2014年春天,外婆说郭强回来了,人看着还挺精神体面的。

20岁的郭强高高大大,有他父亲的影子,也是一副好皮囊。回来时还带着个姑娘,张凤萍就出钱在村里租了套空房子,郭强和那姑娘住了进去。

日子就这么过着,郭伟还是数十年如一日地坐在牌桌子上,不过村里人都夸他有长进,至少张凤萍晚上下工回家的饭都是郭伟给做的。只是郭强还是不认她,但会时不时问她要钱。

2015年五一假期,我回去看外婆。中午的时候,张凤萍给外婆送来一大捆蒜苔后,就去农贸市场买草绳了,穿着那件大红的衣裳,骑着那辆已经骑了多年的自行车。

没想到,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她。

下午两三点,她在临近村口的国道斑马线上,被一辆直直开过来的车撞飞了,头发和草绳散了一地,眼睛睁着,地上的那摊血在我回学校那天还能看见印子。

熟人在村里一路跑着喊着去她家报信,跟郭强说:“你妈在路上叫人撞了!”

郭强就站在那间黑洞洞的屋子门前,张口问:“死了没?”

等郭强把牌桌子上的郭伟叫上一起赶去的时候,张凤萍已经死了有一会儿了。

又是个春天,我回家从他家门前经过时,发现郭伟家那间平房不见了,一座漂亮的三层小洋楼盖了起来。郭强牵着儿子从门里出来,教他儿子喊我“卉姨”。

撞倒张凤萍的车主给他家赔了六七十万,张凤萍的娘家妈来闹过一次,见人就说郭伟不是东西,逼死了她女儿,后来郭家给了她几万块钱,就没见再来闹过。

郭强包了个鱼塘,还搞起了农家乐,逢年过节也来看看我,还说起之前小时候就我跟他玩儿,就我们婆孙俩不嫌弃他。

郭伟又找了个媳妇儿,整天抱着孙子到处显,不过不敢打牌了,再找的媳妇儿是个厉害能撒泼的,他要敢上牌桌子,媳妇上手就打。打了两次,郭伟再不敢去了。

自始至终,张凤萍在山西生的那3个孩子都没来过。

没过多久,村里就没人再提起张凤萍了,没人说她丈夫不争气,没人说她儿子坐牢是因为她省吃俭用,也再没人说她命苦。就像从郭伟家门口路过,再也看不出以前那间屋黑洞洞的影子,她跟着那间房子,一起埋进了三层小洋楼的地下。

只有外婆偶尔叹气说:“她死了也好,郭强指不定念着她的命价,来年清明坟头能喊她一声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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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薄荷糖》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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