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裁缝店里的人,没有爱情

2018-04-13 17:00:17
8.4.D
0人评论

1

2016年12月中旬,姐的朋友许荣打电话请我去她的羽绒服定制店帮忙。那段时间店里积压了100多件订单,天天有人上门催工。

许荣租了两间门面,一间在农林路,是个小铁皮棚子。棚子虽小,但人流量大,许荣每天就在铁皮棚子接订单。另一间门面在步行街,工人们在里面做衣服。门面很深,从玻璃门到后墙至少有15米。

除了我,店里还有4个工人。玻璃门后,靠墙支着一块大木板,是裁剪师葛季林的工作台。他26岁,圆脸,偏胖,大屁股,光山县人;再往里靠墙摆着3台电动缝纫机,头一台坐着秀英,她34岁,中等身高,嘟嘟脸儿,吹火嘴,平桥区人;第二台坐着付苹,她36岁,是贵州苗族人,瘦瘦小小,牙齿有些黑;我坐在第三台缝纫机。

我身后的半间房是胡大妈干活的地方,她每天在这里做饭、洗碗、扫地、拆旧羽绒服、钉扣子……我们不做的,全归她做。后墙上还开了一个小门,里面有一间6平方的小房间被一分为二,一半是胡大妈的宿舍,一半是厨房。

羽绒服店里(作者供图)

葛季林是个话篓子,我刚来屁股还没坐热乎,他就喊我:“这位兄弟,怎么一句话也不说?”

信阳虽小,可每个县都有自己的方言。葛季林的口音听着也很别扭,不仔细听,就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我忙于手头的活计不理他,他就喊秀英和付苹,没人理他,他就扯着嗓子喊后面的胡大妈:“姨——咱们扛(说笑,吹牛)一哈儿?”

胡大妈笑道:“我一个老婆子,跟你一个小伙子有啥扛的?”

看葛季林跟他们说说笑笑的样子,我还以为他们已经共事了几个月,没想到葛季林只比我早来十几天。

在葛季林之前走掉的裁剪师叫海毛(),非常有意思,他让老板许荣买桶装水给大家喝,许荣不买,他就自己出钱买。买了之后,他每天喝水都会端起茶杯,举到店里的摄像头前晃几晃,再得意洋洋地仰脖喝掉。

他们说到摄像头时,我才发现店前店后各装了一个摄像头——许荣虽然不在这个店面,可店里发生的一切她都看得清清楚楚。任何人都别想偷懒,偷走一口针也别想。

海毛裁得仔细,羽绒服做出来合身。但干活儿慢,供不上工人做,许荣早就看他端着水嘚瑟不顺眼了,后来他们大吵一架,许荣把工资结给他,让他走人了。他前脚刚走,葛季林就来了。

2

次日早上,我上班到店门口时,风吹过来一股子令人作呕的奇臭。

隔壁卖鞋的大姐来我们店里玩,也说有臭味儿,好难闻。葛季林不好意思地笑了,说那是他的袜子。他来了这么多天,袜子和鞋从没洗过。此刻,他的袜子就放在门外的广告箱上。

我们劝他去隔壁买双棉鞋穿,再把袜子和鞋洗洗。隔壁大姐也说:“我不赚你的钱,照本儿拿一双。我的妈呀,你这脚也太臭了!”

葛季林只得跟着隔壁大姐去她店里拿了一双最便宜的棉鞋,20块钱。洗了脚,换上新棉鞋,大呼舒服。

秀英调侃他:“你的脚这么臭,你媳妇跟你睡一张床就不嫌呐?”

“嫌么子,她爱还爱不过来呢!”葛季林也不生气,笑着回应。

“小葛嘴巴会说,女孩子就喜欢这样的。”付苹说。

“那是!你们都不晓得我媳妇几爱(多爱)听我说话。现在都说娶一个媳妇要花几多钱,可我娶媳妇就没花么子钱!”

“你那么会哄,赶明儿教教胡大妈的儿子呗。”秀英说。

胡大妈的大儿子31岁,小儿子28岁,都还打着光棍。胡大妈攒钱给儿子娶媳妇,从不见她买什么东西。她总是穿一套土黄色的老式西服,袖口领口都磨毛了。上街买菜也不换,最多在外面加一件罩衣。

坐在后面打扣子的胡大妈听见秀英的话,懒懒地说:“行吧季林?赶明儿去教教我儿子。我的儿子哟,一天也难得说上一句话。”

一天中午,葛季林正说笑,手机响了。他拿起来看了看,拉开玻璃门走了出去,10多分钟后才回来。回来时脸上已没了笑容,也不说话了,而是打开音箱,反复听着金南铃的《逆流成河》。

直到傍晚,秀英才察觉出葛季林的异常:“咦!葛季林下午咋不吭声了呢?”

葛季林扭过脸,吸溜了一下鼻子,又咳嗽了一声,说:“我媳妇说,她妈让她跟我离婚,说跟着我这样的人没得盼头儿。”

前两年,葛季林去东北开羽绒服定制店,赔了10多万。几天前,有3个人去他家要账,媳妇一气之下,抱着1岁多的儿子回了娘家。

我给他出主意:“要不你在这里租一间房子,把媳妇接过来。你媳妇才刚20出头儿,没什么主意,整天听她妈吹风,时间一长就真变心了。我旁边就有房出租,300块钱一月。”

大家觉得这主意不错,可葛季林又舍不得300块钱的房租。

3

我们店的顾客大多都是中老年人。年轻人爱美,又舍得花钱,每年都淘汰一两件旧羽绒服,长辈觉得扔了可惜,就会拿到我们店里来翻新。

他们把旧衣服拿来,选一个款式,讲定了价钱,交上50到100块钱的定金。裁剪师量好尺寸后,写张收据撕给他们。临到做时,店家就会打电话让他们过来“看绒”:一来顾客都觉得自己旧羽绒服里的绒非常好,怕商家换掉。二来店家真正的赚头儿都在这个环节。

店家为了留住顾客,一般开始谈价格说得都不高,200块钱就能做一件中长款。旧羽绒服拆绒的时候,难免有损耗,再做一件新的肯定不够,所以“看绒”的时候,胡大妈会把拆好的羽绒放在电子秤上:“你看,不够做一件的,得加绒,最少得2两。”

“那就加2两吧。”

“依我说,你既然费力做了,也不差这10块、20块钱的。你就加2两半吧,做得厚穿着暖和。”

“也行,那就加2两半。”

“绒分两种,有最好的,60块钱一两,还有碎毛丝,30块钱一两。你愿意加哪种?”

“这么贵呀,那就加碎毛丝吧。”

“碎毛丝的蓬松度不好,加最好的绒2两半就够了,加碎毛丝得3两半才能蓬起来。而且碎毛丝还没有好绒保暖,我建议你还是加好的。”

顾客沉默着,心里盘算一下,叹了口气:“那就加最好的吧。”

这一加,又是100多块钱。好绒进价也就17、8块钱一两,而碎毛丝只要几块钱一两。

一天中午来了一个光山女人。她的棉裤裁好了,胡大妈打电话要她来“看绒”。

光山几乎家家都会做羽绒服,看她的架势也不例外。女人随身又带来了两件旧羽绒服,拆的绒都用不完。胡大妈没法让她加绒,气得直噘嘴。

女人的棉裤是付苹负责做。一般情况下,“看绒”之后,过两天才能来拿衣服,可这个女人非让付苹马上就做:“我急等着穿,先做我的吧?”

“不行,大家都急等着拿。”

女人又去找秀英,秀英拒绝了,又来找我,我也没答应。她提着装羽绒的袋子就往外走,走到门口她回过头,气势汹汹地说:“我去找你们老板,看你们做不做!”

她刚走,葛季林就说:“你们看出来了吧?她不是等着穿棉裤,而是怕我们偷换她的羽绒。她去找许荣,羽绒都是随身带着。就她那拆出来的烂羽绒,谁稀罕呐!”

一会儿,许荣打电话过来,说女人是她的老乡,让我们帮忙做做。可谁也不愿意,许荣只得自己加班。

其实许荣这家店之所以在这个地方一开就是8年,就是因为偷换羽绒这样的事儿,还真没干过。

4

一天下午,付苹忽然对秀英说:“秀英秀英,你老公来了。”

秀英听了连头都没扭,只淡淡地说:“他来有啥稀罕的。”

我抬头往店外看去,一个身穿制服的快递员扛着一筒布料推开玻璃门走了进来。他把布料靠在墙上,又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他就是秀英的老公。

他走之后,秀英就跟付苹抱怨起老公懒,每天下班之后什么也不做。

“你一个月挣4000多块钱,我一个月也能挣3000多块钱,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你说说,我下班回到家都10点多了,夜里还要给女儿喂奶,哪一夜也没能睡个囫囵觉儿。他天天把我当个机器人使唤,我一说他,他就说‘娶妻娶妻,做饭洗衣’。他妈的,他就忘了,还有一个说法叫‘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你要有本事养我,不让我上班,我天天把你伺候得好好的!”

“有时候啊,我真想跟他离婚算了,一个人过,我也能养活我自己。你说这男人都是咋想的,一点儿也不知道心疼女人。我生孩子的时候,两次都是剖腹产,大夫用剪刀把我的肚皮铰得咯咯直响,受了多少罪,他从没想过。”

“你婆婆不是来了吗?她不帮你做些家务啊?”付苹问。

“光让她带两个孩子,她就想跑。天天跟我闹,‘我明天回老家,我明天一定要回老家!’”

葛季林笑着插了一句:“她是想家里的老头子了吧。”

“我也想有个婆婆呢,可以帮我带孩子,我也就不用这么担心儿子了。我刚来信阳的时候,公公婆婆都还在,我对他们可好了,衣服都是我洗,饭都是我做。可没几年,他们就去世了。” 付苹说。她的老公老宋在36岁的时候离婚了,去深圳打工时认识了那时才20岁出头的付苹。

秀英问:“你刚来的时候,你婆婆看儿子带回来这么个年轻媳妇,很高兴吧?”

“那肯定呀。不过我老公的亲戚都觉得我待不长,说我迟早会跑的,结果一待就是十几年。来信阳的时候,我怀了儿子,原以为这边还不错,可来了一看,我的心就凉了。他家只有三间旧瓦房,做饭还是烧柴草,厨房被烟熏得黑黢黢的。”

葛季林拿着布料,扭过头来问:“付苹姐,你老公打过你没有?”

付苹哼了一声:“我不打他就不错了,他还打我。”

秀英道:“他不敢打你付苹姐,他俩到现在还没领结婚证呢。他要敢打,付苹姐马上就跑了。”

“啥!你儿子都12岁了,你们还没领结婚证?”葛季林扭过头来,惊得张着嘴巴。

付苹很平静:“没领。我家里始终都不同意。我妈把户口本藏起来了,不要我领结婚证,怕万一我在这边过得不好,想回去的时候回不去。”

“之前,我跟表哥一起去深圳打工,临走的时候,我妈就交待表哥,说你表妹傻,别让她谈恋爱,尤其是不能谈外地的男人!结果我还是谈了个外地的,我表哥反对得厉害,他还打了我,强行把我带回了贵州。当时我还挺恨他的。可前几年回家,又见到我表哥,我对他说,‘表哥,你当年为什么不把我打得更狠些呀!’”

秀英问付苹:“你爸妈来过信阳吗?”

“没有,不敢让他们来,怕他们看见我现在的情况难过。去年回家的时候,我给了我妈1000块钱,她说什么也不要,硬是塞回给我了。她说‘只要你自己过得好就行’。”

“我想去北京的服装厂打工,找间住的地方,把我爸接过去看看。我爸很想去北京看一看,一直没有机会。我妈说,‘你不要这样跟你爸讲,你一讲,他就当真的,就总是盼望着……’”

5

付苹每天晚上12点下班赶回家,给儿子洗衣服、检查作业,往往后半夜才能休息。早上7点钟又得起床,带儿子去吃早餐,送他上学。

每天晚上8点多,付苹都要打电话给儿子。之前,付苹跟许荣讲定,每月5000块钱,每天出6件羽绒服。为了赶工,她平日忙得连接打电话的几分钟时间都没有。给儿子的电话拨通之后,她就歪着身子把手机夹在肩膀和脑袋之间,手上的活儿不停。

她问儿子晚上吃的什么,作业写了没有,写完了就早点儿睡,不要总看电视,注意安全…… “哦什么哦?你不会说话啦!”

“你晚上跟妈妈一起睡吧?”

“不啊……那也别把你房间的门插上,我下班回去的时候,想看看你被子盖好了没有……”

元旦这天,学校放假了,儿子中午来找付苹。平时开饭他如果在这里,胡大妈都会喊他也吃些。可付苹怕许荣从摄像头里看见,总是给他钱去外面吃。可这天付苹破例让儿子吃一顿,胡大妈看上去却有些不高兴。

一会儿,秀英从外面回来,跟付苹说:“刚上厕所,老大爷总是让我费。”

我们店里没有厕所,只能去附近一个大院的。那个厕所一个月收20块钱,店里所有人都可以去,如今已到期3天了。

葛季林笑着说:“他怎么不敢问我要呢?是不是你们去的次数太多了?”

第二天上午8点多,我刚到店里,突然听见门后木板下面发一声喊:“呀!我睡过头了!”接着就看见葛季林扒开木板四周的布帘,从下面钻了出来,揉了揉眼睛,往厕所跑去。

不大一会儿,他又跑了回来:“看门的死老头子不让我上厕所,憋得我差点尿裤裆了。我跟他说上完厕所就回来拿钱,他都不干。”

秀英笑他:“昨天不还嘚瑟,说他不问你要钱么?”

葛季林从裁板上的鞋盒子里拿了20块钱,哈哈笑着又向厕所跑去。

晚上,等农林路上的铁皮棚子关了门,许荣偶尔会过来这边看看。葛季林把鞋盒子里的钱拿给她,说:“这个月的厕所费该缴了,老头子总是要,没办法,我做主缴了20块钱。”

许荣接过钱数了数,又对着葛季林的账本看了看,说:“季林吔,你怎么不跟老大爷说少交5块钱。咱们干不到一个月了,我打算24号就放假,就交15块几好呀!”

葛季林年轻,张口就说:“要说你去说,我丢不起那个人!”

许荣自讨没趣,只得讪讪地走开。她虽然生气,可也无法再换一个裁剪师了,如果再换一个,等明年再请人,就没人跟她干了。

许荣不过刚40岁,表面看还挺年轻,染着一头黄发,可仔细一看,一层花白的头发贴着头皮。她每天要操心店里的生意,还要带两个孩子。有天晚上,她来到店里,唉声叹气的。她儿子在学校推了同学一把,同学胳膊摔伤了。许荣急得不停地说:“我该怎么办呐?我该怎么办呐?”最后还是我们劝她买了东西,去医院探望那个摔伤的孩子。

等许荣走了,我问他们:“怎么从来没见许荣的老公呢?”

他们说,许荣的老公在上海打工,只有过年的时候才回来。他在外面找了一个情妇,许荣也不管,只要他每年打4万块的抚养费回来就行。许荣自己也找了一个,两人互不干涉。

6

过了几日,天气渐冷,刮起了东北风,连日的小雨也变成了雨夹雪。

下午1点多,一个看上去70多岁的老大妈小心翼翼推开了玻璃门,把脑袋探进来。她的头发全白了,脸皱巴巴的。她撑着门问葛季林:“小师傅,我的衣服做了没有?”

“快关上门!冷啊——叫啥名字?”

老大妈报了名字,慢慢走进来,将门关上,把湿漉漉的头发撩到耳后。葛季林把票本子拿过来翻看了一下,说道:“还没裁呢,你过一星期再来吧。”

“啊!我都订一个多星期了,也该临到我呀!”老大妈的脸皱得更紧了。

“人多,别人订的时间更长,不信你问问他们。”葛季林往里指了指,店里还有两个顾客在等着取衣服。其中一个大姐说:“阿姨,我都订半个月了,今天才临到我。”

老大妈重重叹了一口气:“早知道我就不做了。这都下雪了,我家老头子还穿着单褂子呢。”

大家都沉默了,只剩下缝纫机的嗡嗡声。

老大妈愣愣地站了好大一会儿,又开口对葛季林说:“小师傅,你就先把我的衣裳铰出来吧?我家是乡下的,来一趟不容易,坐汽车要1个多小时呢,5点还要赶回去接孙子放学……”

葛季林不耐烦地说:“我说了不行就不行,谁家里都有事儿!”

又过了一会儿,玻璃门被推开,一个中年女人把头伸进来,对老大妈说:“表姑,你来拿个衣服咋这么慢,我等你好大一会儿了。”

“唉!还没给我裁呢。我让小师傅先给我裁,他就是不干。”

中年女人推门进来,说:“你们知道我表姑现在多难啵?就帮她先裁一下吧。我表弟喝药死了,媳妇跑了,撇下两个儿子。现在他们老两口都60多了,还要挣钱养活俩小孙子。别人像他们这么大,早就退休享福了。你们说说,这造的是啥孽?”

葛季林听完,把正在裁的衣料推到一边:“唉,你怎么不早说呀,我现在就帮你裁。”

老大妈没想到这么管用,便不停地说了起来:“我家老头子比我还大1岁,今年都64了,还在工地上打工。天天晚上回去跟我叫累,说他的腰好疼,都快直不起来了……他把挣的钱都攒起来了,就怕哪天干不动了,俩孙子没钱上学……我想给他做件袄,他不让做,这件袄我还是偷着做的,等做好了拿给他,他还要吷(骂)我呢……”

不一会儿,葛季林就把衣服裁好了,问我们:“这件衣服谁做?”

我们3个缝纫工商量了一下,便把衣料分成3份:我做帽子和里布,付苹开口袋做门襟,秀英做袖子和领子。

老大妈拿来的旧羽绒服是扔到垃圾堆里都没人捡的那种,根本拆不出什么绒。可这回胡大妈却没喊她加绒。我摸了摸衣片,装得并不薄。

我们齐心协力,终于在3点多把衣服赶了出来,这是我们做得最快的一件衣服。工钱我们没要,老大妈只把剩下的衣料钱交给了葛季林。葛季林钻到他宿舍的裁板底下,翻出一件自己的旧袄,一并装在袋子里,递给了老大妈。

她离开的时候还不到3点半,5点应该能赶回去吧。

7

付苹、葛季林、胡大妈不像我每天晚上9点多就下班,他们一般都会干到半夜12点。有次我也留了下来。

9点多,付苹接了一个电话。挂断之后,她高兴地说:“是我儿子,是我儿子打来的!他说家里的插座坏了,漏电,让我晚上回去烧水的时候小心一点儿,儿子长大了,知道关心妈妈了……”

她开心地笑了起来,眼泪不自觉地流了出来。她用袖子擦了一把,又忽然想起什么,哆嗦着拿起手机,一边拨号,一边说:“你看我,光顾着高兴了,都没交待儿子小心点儿。”

“喂?儿子,你别碰插座……妈妈知道了,你不用管妈妈,快去睡吧……”

我一下加班到12点,还真是有些难熬。到点下班了,我提出送付苹回家。

回去的路上,有一段没有路灯,很黑。破旧的小电动车车灯并不比蜡烛亮多少。走到农林路的时候才好多了。路灯的灯光从香樟树的树冠中透出来,在水泥路面上投下一片片昏黄斑驳的影子。

我问付苹:“怎么不见老宋呀?”

“他去北京打工了。”

“北京工资高,那过年回来要带不少钱呢。”

“哪有什么钱,你来的前天晚上他才坐火车去的北京。他倒是不想去,我催他去的。他在家整天就知道研究彩票、买彩票,钱都花完了,也没见他中过什么奖。他一年比一年老,再过几年,去哪儿打工都没人要了。不趁着现在出去攒些钱,儿子长大了怎么办……”

火电厂有一条运煤的铁路专线,旁边是一片黑洞洞的棚户区,付苹就租住在这里。

送完付萍我自己走在回家的路上,思绪万千:葛季林天天被要债的堵门,媳妇要跑;胡大妈每天省吃俭用,抠钱给两个儿子娶媳妇;秀英和老公长期冷战;许荣虽是老板,可也没挣到几个钱,跟老公更是毫无感情可言;付苹呢,为了爱情执意嫁给老宋,到头来又得到什么了呢;我自己更不用说了,混得失败透顶,穷光蛋加老光棍。

不过,跟那个老大妈比起来,我们几个的烦恼又算得了什么呢?

又做了几天,活儿不多了,我们没几天就放假了。老宋在北京待了十几天,没找到活干,又跑了回来。没挣到钱不说,还搭进去几百车费。

8

2017年,付苹跟着我姐去了北京的服装厂打工,一月工资8000左右,比在信阳高多了。

这年11月,外甥的嘴唇烂了,我姐从北京赶回来看他。晚上,把付苹的儿子小宋接过去一起吃饭。小宋和外甥在一起玩电脑,玩到晚上10点多我姐送他回家时,他还不太想回。

把小宋送回到付萍家时,怎么叫门都不应。小宋不停地拍打着门板:“爸爸,我回来了,你开开门呐。爸爸,我知道你在里面,快把门打开,你是不是又喝酒了?”

我姐说:“你爸是不是不在家呀,要不还是跟我回去吧?”

“我爸在家,我听到他的打呼噜声了。”

我们侧耳仔细一听,还真有微弱的鼾声传出来。

这时小宋忽然想起来,付苹以前会在墙角的砖缝里塞着一把备用钥匙。他请我姐用手机照亮,果然在砖缝里抠出来一把钥匙。

打开门摁亮灯,卧室里满屋子酒气。老宋正躺在床上,盖着毯子,睡得死死的。

回去的时候,我姐对我说:“唉,我不该带付苹去北京的。付苹去北京后,跟老宋的感情就淡了。老宋打电话过来,说不了几句付苹就骂他。万一有天付苹跑了,老宋肯定会恨我的。”

这年冬天,胡大妈又来许荣的店里打工了。她依旧穿着那套土黄色的旧西服,两个儿子还是光棍。她年纪大,工作并不好找。

秀英还是在许荣的店里打工,她女儿不吃奶了,轻松了不少。葛季林没来,不知道在做什么。

今年年初,听我姐说,许荣老公得了食道癌。说起老公的病情,许荣没有一点伤心的样子,就像在说一个跟她毫无瓜葛的路人。

本文系网易独家约稿,享有独家版权授权,任何第三方不得转载,违者将依法追究责任。
关于“人间”(the Livings)非虚构写作平台的写作计划、题目设想、合作意向、费用协商等等,请致信:thelivings@vip.163.com
题图:《山河故人》剧照

无障碍浏览 进入关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