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小民丨第一批结婚的90后男孩,成了单亲爸爸

2018-01-24 17:58: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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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国小民》第745

本文系网易“人间”工作室(the livings)“大国小民”栏目出品。联系方式:thelivings@163.com

前言

年关将近,婚宴越发多了。

前几天又回老家喝喜酒,村里的老屠夫耳朵已经聋,他的猪肉档已经很久没有卖过猪肉,划满刀痕的案桌长满了白毛,但一群老叟仍然喜欢翘着二郎腿,坐在磨得发光的条凳上,听他深痛恶绝地在桌上敲手指说话:“现在的后生啊,好坏咯!随便点个手指数下,就有两三十个青年没结婚,你说说,有多坏!一个个找不到老婆!找到的又走,你说怎么办好?好坏咯。”

如今,我那最初的二十来个同学早已散落各地,女生们已基本嫁往外地,在婚礼上遇见的那些久未谋面、或一度杳无音信的男同学中,竟有不少人成了单亲爸爸。

这真的让我有些惊讶。




死在惊惶夜里的倔强少年,成了班上最早结婚的人

林锐,92年生,身材瘦小,性格好强。父亲嗜赌,长年不着家。林锐小时成绩不错,数学成绩长期占据班上第一的位置,常常能看到他两手插兜、瞥着后桌的女生呲道:“这都不会,真木!”女生捂住本子:“关你屁事!”林锐又嘿嘿笑:“木就木咯,还怕人讲啊?”

我们的初中在镇上,家在村里的学生都只能寄宿。新生开学后,整个年级的男生被统一安排到一个大杂舍里。杂舍以班为单位分成三堆床。为防止老旧的床架垮塌,同班学生的床都紧紧地扎在一起变成通铺。随着学生们的入住,那些黑暗的角落便散发出日益浓重的尿骚味。

开学伊始,半夜里总会有高年级学生偷偷进入宿舍,沿着床位一个个地摸新生的口袋,许多人一觉醒来,一周的伙食费就不翼而飞。有次,作案的人下手重,不小心把人碰醒了,新生问:“干嘛?”那人就在黑暗中恶狠狠道:“别响!”新生只得转个身假装继续睡。

林锐睡上铺,有天,摸钱的人摸到了他床上,他二话不说,一脚便将那人踹了下去。轰隆一声巨响,全宿舍都醒了,所有人都听见了地上那人带哭腔的呻吟,从此,夜里再也没有人到宿舍摸口袋。

林锐的那一脚奠定了他在学校的地位,用当时大家的话说,“走路都拽”。

数月后,新楼建好了,大家搬进了八人间的小宿舍,我与林锐一间。一天凌晨两点钟,等校园里最后一盏路灯也灭了,我被几声清脆的耳光声惊醒,转头就看到林锐床前围着几个黑影,影影绰绰中,我认出一个高年级的胖高个,就是传说中的“校霸”。

“你是不是很拽?”一个卷毛少年两手插兜,笔直地站在床前,直勾勾望着坐在床上的林锐。

透过窗外微弱的灯光,我看见林锐仰起头看着面前的一圈黑影,最后目光停在卷毛身上,大声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卷毛伸出手,狠扇了林锐一耳光,林锐想起身还手,被旁边的校霸推了一把,“嘭”地一声重重坐回床上。这时候门口又涌进了一群人,宿舍门开着,我隐约看见外面的走道上也黑压压站了一片,一个个红色的烟头在黑暗中闪烁。

宿舍里的人都醒了,有人偷看,有人装睡,我手心微微出汗,却鼓不起勇气发出声音,隔壁床的同村男生靠过来悄声道:“别出声,装作没看到。”

林锐两眼通红,骂着扑向卷毛,又被校霸一把推回,又是“嘭”的一声,重重撞到床板上。旁边的人一起上去按住他,卷毛开始左右开弓,边打边骂:“还拽不拽?”林锐在挣扎,可手却被周围的黑影紧紧按住,校霸也狠狠地抽了林锐两巴掌,低喝道:“别动!”

除了卷毛的骂声,宿舍里静得出奇,没有间隙的巴掌声显得格外刺耳。

过了很久,那群人才离去。窗外的蟋蟀无休止的鸣叫声中,渐渐混入了林锐时断时续的啜泣声,那是我第一次见林锐哭。

第二天早上,我发现林锐竟然在抽烟,宿舍里还有一位林锐的本家兄,昨晚也在装睡,他拿着铝制饭盒边淘米边对林锐道:“昨晚你被打了吗?我不知道诶,我睡太死了,你怎么不叫醒我?”林锐一言不发,只徐徐吐着烟雾。

两周后,林锐办了退学手续。早晨的阳光刚刚照到门口的第二级台阶上,林锐淡淡对我们告别:“我要去打工了。”

“做什么?”

“模具。”

校钟上的铃锤疾速敲打着铸铁,上课铃声连成一条线,我们赶回班上上课,没有人去送他。

从没有人想过,林锐会是我们班里第一个结婚的男生,就像没有人想过他会那么早离开校园一样。

就在这一年年尾的时候,林锐带了个外省女孩回来,没有摆酒。村里的老人都笑,说你们都没林锐厉害,人家都带老婆回来了。那年林锐没有找我们玩,年初三就走了。

第二年,林锐老婆为他生下了一个女儿,但大多数同学们都还只是刚刚听到消息,那个外省女孩便抛下孩子走了。林锐成了同届同学中第一个单亲爸爸。有人说女孩走是因为挨不住穷,也有人说女孩本身就不正经,在厂里的时候就脚踏几条船。

往后很多年,我辗转各地求学,林锐则四处打工。直到我大学毕业工作两年后,有老同学结婚,我找他一起去,才又见了面。他家里的一切,都和初中时候没什么变化。

家里有人在逗他的女儿:“谁是你爸爸啊?”小女孩脸颊冻得通红开裂,腼腆地指了指林锐,林锐双手插兜面无表情道:“快回去!”说完又回头对屋里吼:“快带回她去!”

林锐的堂姐在旁边哄小女孩:“不理他!走,我带你回去找奶奶。”又回过头对我们笑道:“他是这样的,从来都不管小孩的,都是奶奶带。”

林锐有些颓,枯黄的头发像一窝草,低头的样子看上去有些佝偻。我们一起在门口晒太阳,林锐的目光一直有些呆滞,唯一一次亮起,是笑着问我:“介绍两个女同学来认识下啊?”

后来我才知道,林锐见谁都让对方给他介绍女孩。这些年林锐不停想找女友,但那些女孩一听说他有个女儿,就都吹了。

婚礼上,林锐一直拉着姐妹团的人喝酒,酒过三巡,我看着林锐的背影,总觉得那是另一个人。我固执地认为,那个倔强又好强的少年,死在了多年前的那个惊惶的夜里。

三个老婆都留不住,带着五个孩子办婚礼

长竿,92年生,高瘦身材,做操时总排在最后,遇事总先笑。父亲因盗窃入狱,从小跟着奶奶长大。

有次长竿在课上讲小话被数学老师抓了出去,数学老师背着手他也背着手。老师让他背乘法口诀,他就呵呵地笑说:“不会。”

“五年级了,乘法口诀都背不出来,你说你是不是吃浪米?长再高有什么用?牛肺!”

长竿又呵呵地笑了,惹得班上的同学都哄笑起来,于是数学老师让全班同学一个个轮流到门口背,结果只有五个同学能完整背出来。

长竿成为一名父亲的时间并没有比林锐晚多少。初二,他说读书没味道,手续都没办直接回了家。辍学后到毛织厂里打工,同年过年回家的时候除了带回了一堆印着驰名商标的毛衫和帽子,还带回来一个外省女孩。村里的人都说,长竿老婆的老家肯定在北方,只有下雪的地方人才那么白。

那年冬天很冷,长竿几乎每天都会换一顶帽子戴,他的脸很方,包头帽使得他的颧骨显得格外高。有天我在路上碰到他和老婆一起到小卖部里买盐。路上两人一直在讲普通话,村里的傻姑听着新鲜,一路跟着走,笑嘻嘻地学他老婆说话。长竿没有像其他人一样骂傻姑,偶尔还会跟傻姑搭两句话。傻姑一直说:“顶帽好靓哦,顶帽好靓哦!”

那是两顶红白相间的情侣滑雪帽,帽穗在风中摇摆。

过年后,长竿没再外出打工,而是在村里开了间小卖部。很快,长竿的第一个小孩出生了。村里人常看到长竿在中午时分骑着一辆125摩托车出门——那是要去给老婆打快餐,村里没有馆子,只有三公里外的镇上有。坐月子的鸡不够,长竿的母亲满村找家鸡时对外人说:“太娇气了哦,买包盐都要两个人一起去的,在月里做好的饭又不吃,说不好吃,非要打馆子里的。”

长竿却从没有抱怨过,每次去打饭总是笑着,见到路上的小孩还会抖着油门挑着下巴笑道:“走!搭你过街去不去?搭你兜风啊!”

年后村里的年轻人都走了,小卖部里的台球桌和麻将桌都荒废了。除了小学生来买点零食之外,大部分时间店里静得只听得见钟摆响。很快长竿便入不敷出,连小孩奶粉钱也得跟亲戚借。

我上高中的时候,有天夜里接到他的电话,我很意外,因为我们本来关系就比较淡,而且已经许久没有联系。他说:“在哪里发达啊?老板。”我说:“你老板,在学校咯,什么情况?”“没什么啊,没什么就不可以找你聊下吗?哈哈哈……”

那天我们聊得尴尬,我大概猜到他可能是要借钱,但支支吾吾,最终还是没有开口。后来我听说,当时除了我们几个正在上高中的同学之外,其他外出打工的同学都被他借了个遍。

长竿决定自己留在家里带小孩,让老婆外出打工。女孩一出去,便再也不肯回来。长竿抱着孩子追到老婆娘家去,将老婆带了回来,但没多久女孩又走了。

有人故意问他:“长竿,你老婆今年又不归年啊?”

长竿说:“走了!不归的了。”

“闹脱离啊?”

“脱什么离,都没打证的。”

“要找回来,细佬哥要人带的。”

“找喔,找回来人家要走有什么办法。”

第二年,听说长竿又带了另外一个女孩回家,还是没摆酒。等再次听到长竿消息时,第二个老婆已生下两个孩子,又走了。有年暑假,我在老家的池塘边见到了长竿。他晒得很黑,带着两个小孩在打水漂,他蹲在那里不动的时候像一尊石像,只有小孩走远了才慢腾腾地起身跟上去。

等小孩稍大些的时候,长竿将小卖部关了,再次出去打工。过了几年,长竿又带了一个女孩回家。这回,村里人都轰动了,有人指着自己的儿子骂:“你看看人家,带了一个又一个,你一个都找不到!外面世界那么好,哪里也捏一个回来啦!”

第三个老婆也为长竿生了两个孩子。期间,长竿的父亲出狱,父子俩重新开起了小卖部,还在店内开起了赌档,生活也总算有了起色。

到了2016年,小学同学们大都已经参加工作,年末偶尔碰头时,有人提到了长竿,说一来长竿结了这么多次婚,不贺一下说不过去,再来同学们结婚他也不好随礼,于是提议让长竿补办个酒席。

酒席上我第一次见到长竿的父亲,我本以为他身上会有些江湖气,但没想到看起来是那么普通的一个小老头,围着一件黑胶围裙,看起来甚至有些干瘪。

那天,长竿带着五个儿女,像带着一队小兵,叽叽喳喳地嬉闹着在门口看烟花。烟花一声声响彻天际,长竿仰着头,张嘴笑着,露出一排整齐的门牙。小女儿捶着长竿的腿说:“我也要抱,我也要抱!” 长竿把怀里的小男孩抱到一边,蹲下身用另一只手将小女孩也抱了起来,笑呵呵道:“好看吗?好看吗?”

酒席的汤是牛鞭汤,长竿的父亲一张张桌子去派烟,笑得满脸通红:“后生,不怕哦,靓汤,不怕不怕!”

后来,听说长竿第三个老婆还是走了,可每次再见长竿的时候他依旧总是在笑。

有天我在发小群里找到了长竿的微信,他的微信名是“拼搏”,个性签名上写着“努力到无能为力,拼搏到感动自己。坚强,独立,唯一的只能靠自己。”

那个一直很稳的胖子,也败给了贫穷

胖山,92年生,排行老二,为人稳重。四年级时,父亲死在矿上。

我喜欢坐胖山的摩托车,他开车时并不是像常人一样握住车把,而是整个手搭在车把上,用手腕顶住,无论是启动还是刹车都很稳,过弯过坑都很顺,给人带来一种安全感。

在球场上,胖山是一个灵活的胖子,要球的时候,喜欢竖起食指在自己头顶上划圈圈。他的球风跟人一样稳,喜欢靠着自己身体一步一步地推进去。哪怕有时打出异常惊艳的配合,观众在喝彩,队友在嘶吼,他也只是撩起衣领擦着脸轻快地跑向中场而已。他有一双蓝色球鞋,每次打球前后,都会在旁边的水房里用手勺水浇到鞋面上,再蹲下身去细细地抹干净。

初三毕业后胖山没考上重点高中,又不愿意去职校,就跟着村里的人到厂里学做工模,“日夜叮叮当当跟打铁一样”。村里刚出去的少年大多要浪荡几年,换几份工作才能定下来,而他一进厂里便稳住了,至今没换过工作。

他家盖房子,通往他家的路太窄,进不了拖拉机,所有的水泥和沙石都是他用斗车一车车运回去的。从敲石子、捞沙到挖地基、砌墙,断断续续建了有两年。房子建好后的那年,我们到他家去逛新房,大家都兴高采烈地夸他的新房漂亮,他只微笑地举起手里的劲酒说:“喝!”

新房建好没多久,胖山就带了个外省女孩回来,同学们听到消息后都笑着问他:“哈!听说你带老婆回来了?叻啊!”胖山一脸正经地说:“没,女朋友,回来让家里人看下。”

往后两年,他女朋友每年都回胖山家过年。只是每年回来的时候都待在家里,极少出门。我们一班同学常在夜里一起去行大路,每次都有人让胖山把老婆带出来,但每次胖山都只是笑笑,女同学说:“你不怕阿嫂一个人在家无聊啊?”胖山说:“没事,有电视。”同学们都笑了,说他在家里藏了个宝贝。

胖山跟女朋友结婚前一年,家里唯一的哥哥说要出去赚大钱,去了北方。期间打过几次电话跟家人要钱,后来大家才知道他哥是做传销去了。胖山的母亲是个从不大声说话的女人,找亲戚只是默默地哭。胖山回来凑了几次钱,跟亲戚一起去了河北,又去了北京,最后好不容易将哥哥找了回来,但没多久哥哥又偷偷跑了。

“找回来又走,被人洗脑了,你有办法找的吗?”胖山摊着手对旁人道。

“想钱想的喔,一时头脑转不过窍来,等转过来了自己就回来了。”有人安慰道。

胖山的婚礼是年中在老家摆的,除了长竿和少数几个经常跟胖山一起的同学之外,大多数同学都没能赶回去。大家约好了等过年时人齐,再一起去贺贺。

同学们去贺的那天,胖山说礼金全买烟花,打完,打旺一点!那天夜里,全村的人都站在门口抬头望胖山家的烟花。

随后,胖山的女儿出世了。那年几个男同学一起打麻将,胖山总会接到电话,不是老婆的就是妈的,胖山挂完电话便说:“打完这把不打了,小孩子跟人。”

每年一群人去胖山家玩的时候,胖山的老婆都一直待在房间里不出来,房间门正对着客厅,但她从来没出来跟大家打招呼。有同学进去逗孩子,她也只是笑笑。二人的沟通方式很微妙,胖山老婆将房门关上的时候,不一会儿胖山便会进房去,再出来的时候手里就会拿着奶瓶冲奶粉,门也顺手打开了,门再关上的时候,胖山又会进去。我从没听过她叫胖山的名字,但两人的对话总是很轻柔。

我以为他们夫妻两肯定不会吵架,直到有一天,我和一个我们共同的朋友在网吧打游戏。朋友接到一个电话,通话中提到了我,我问是谁,他说,胖山,问我要不要打声招呼,说完便直接把电话递给了我。

我接过电话,电话那边的胖山显然没预料到这一幕,语气听起来像是偷偷做什么被人撞破了似的,满是尴尬。而朋友则在旁边不断地比手势,示意我赶快挂电话。我客套了几句,便以在打游戏为由挂了,问朋友怎么回事,“能怎么回事,又借钱咯!”

“胖山喔,我记得他生活还可以的啊。”

“可以什么啊!隔一两个月就打电话借钱的,你都不知道!一没钱老婆就要吵架,一吵架就打电话给我,我还吃斋呢!”

“不会吧,我记得她老婆还不错的啊……”

“人家吵架要给你看到来?也好不到哪里去,一直以来都这样啊,一没钱就吵死口唠……是这样的,你转天生了细佬哥也会这样的。”朋友点起一根烟,笑眯眯地跟我要打火机。

“说得你生过一样。不会的,还是看人的。”

“不会?转日你就知道。”

前段时间,因为回市里办事,我又约了朋友在网吧。“胖山老婆走了,你知道吗?”朋友问我。

“不会吧!真的假的?”我很惊讶。

“早都走了,只不过他不讲。”

“都这么多年了,为什么走啊?”

“还能因为什么,不就没钱嘛,胖山又赌,要走你有什么办法。”

“胖山?我记得他不怎么赌的啊?”


“嘿!我们那边的后生没几个不赌的,个个都差不多,日夜发钱梦,一有时间也是在麻将台的。”

尽管朋友言之凿凿,但我还是不大相信,毕竟印象中的胖山一直都是很“稳”的。网吧里噼里啪啦的键盘声里,夹杂着混乱而急速的撕喊,“开开开开!捡枪捡枪……舔我舔我!操!”朋友放在键盘上的手夹着烟,烟灰不时抖进键盘里。

可我还是想不明白胖山的事。“什么时候的事了?”

“反正很久了。”

“细佬哥呢?”

“扔给胖山他妈咯。”

孩子被老婆扔给父母,自己偷渡去缅甸赌博

盲明,95年生,嗜赌。

盲明家在村子的正中间,跟长竿家类似,家里的小卖部也是赌档,平时村里无论男女老少都会在店里“撑船”、“赌三公”、“押宝宝”,耳濡目染下,盲明从小就掌握了各种赌博的玩法。

盲明初中辍学时,四四方方的脸长满青春痘。盲明辍学后跟的第一个老板是马先生,马先生问他为什么没去上课,他只笑笑说:没什么意思,不读了。

马先生以赌为生,长年混迹各种赌档,他的大儿子比盲明还长两岁,不过马先生严禁儿子涉赌。马先生游走于各个村镇做庄,盲明就为他做“和理”,负责收钱和赔钱的角色。

上至百元下至两元的各款香烟在赌档里燃烧,烟雾缭绕熏得所有人眼眶发红,人群像树木的年轮一样一圈圈叠着,肩并肩肘连肘,几乎连空气都进不来。盲明在牌桌上话不多,只在开牌的时候,面色郑重地喊道,别动先!然后赌客们都或欣喜或懊恼地看盲明接下来的动作。

盲明说,“四点杀了”,手往桌面上的那叠钱一按,拨回台角,也不数,再看下一组牌。“八点有了,这叠百仔谁的?”盲明指着钱问。旁边的赌客站直了腰板,双手插兜,紧紧盯着台上的钱道:“我的我的。”盲明拨了拨手上一大叠按面值大小理得整整齐齐的钞票唱道:“一二三……八!走你。”

赌博的旺季是在过年前后,外出打工的青年们纷纷归乡,短暂地与家人叙叙年景后,便夜夜加入这种赌档中。有时,一大清早便有消息从猪肉档里传出:某某青年昨晚赌热了,一年的工资都输掉了,还借了四五万高利,仍是没翻本,年也不过了,连夜回了东莞,那笔债够他还几年的了。

青年们在赌博上前赴后继,有些人花了几年时间还清了债,往往在清债的那一年又在赌场背下一条长数出门。曾有个放贷的对着一个青年说,你知道吗?我小孩就是你养大的,你将他供到了六年级。

没几年,马先生脑瘤死了,盲明便加入了南下打工的队伍。

过年前,盲明穿着粉红色紧身裤,花色衬衫,烫着爆炸头回来,与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个同样烫着头发的小女孩。盲明回来当天就跟家里要钱,他妈笑着问,一年到头一分钱都没做到吗?盲明大声道:“拿给我先!大不了到时我还给你!”他妈怕男人回来后知道了要发飙,就给了盲明两百块。

拿到钱,盲明便丢下女孩在家,自己一个人到镇上的网吧,每天夜里一两点才回来。女孩说,他在外边也这样,没正经工作,天天泡在网吧。有天夜里,他爸故意将院门锁了,盲明回来,也不喊人,就是一脚一脚对着铁门踢,他爸听着砰砰响,怕丢人现眼,骂了声便让他妈去开门。

盲明一直玩到农历二月二才出门找工作。他父亲拿着笤帚打他,他就拿起柴棒要对着干。他妈劝他差不多该出去找事做了,他便耿着脖子道:“人家在家里玩几年的还有呢!”

人们说盲明和他老婆倒是天生一对,因为即便盲明如此,他老婆也还是愿意跟他。有时候盲明带着她去上网,有时候就直接把她一个人扔在家。小女孩倒也无所谓,仍旧笑呵呵地看电视。

第一个儿子出生时,盲明十八岁,仍旧没有正经工作。盲明的老婆倒是染黑了头发,越来越像一个普通妈妈,但盲明却仍是除了打牌赌钱,就是四处泡网吧。在那些炊烟四起的傍晚,他妈在菜园子里咒骂:“番鬼鸭!生下来就算啦!日夜不着家,我帮你带咯!有天你就知死!”。

有人介绍盲明进了市区的一间包装厂。他背着手跟着拉长从二楼走到尾,再上三楼又走了一圈,拉长问他要去哪个工位,他就说:“你回去吧!”说完便转身下楼走了。同村的人都笑他创造了该厂最快辞工的纪录,而盲明却颇引以为傲。

盲明在市里买手机,跟朋友借不到钱,家里又不给,便去借了两千来块高利贷。借完后就再也不管,别人打电话来,他直接挂掉,最后干脆把电话卡都换了。追债的人找到盲明家时,两千多元利滚利,已经滚成了两万多。最后还是他爸还的。

他爸觉得养了个败家子,父子俩的关系越来越僵,常在赌档里爆发争吵。吵多了可能盲明也觉得没意思,便带着老婆一起出去打工了,孩子留给了父母。

盲明在自己的第二个儿子出生后,非但没有收住性子,反而更少回家了。他老婆说,有时候一个月也见不上盲明一面。

2016年过完年,盲明的老婆就走了,一句话也没留下。两个小孩留给了盲明父母。

两个月前,听说盲明他爸接到一个缅甸打来的电话,说盲明在缅甸赌钱,输了很多,不汇钱就撕票。随后对方还发来了视频,视频黑乎乎一片,看不到人像,只能听到盲明的声音。盲明的父母赶忙转了五万过去,随后又报了警,警察立案调查,说在缅甸那边赌钱是合法的,处理起来会比较麻烦。

盲明的表哥在网上查找相关信息,发现有条新闻写着警察每年从那边解救几百个年轻人,都是赌博被绑的。

盲明至今生死未卜,跟他走得近的朋友说,他是在网上看到赌博信息自己偷渡到缅甸去赌的。还有人说,盲明走的那天晚上还把他的皮带穿走了。

事发之后,盲明他爸挨个地给亲戚们打电话,说儿子被绑到国外去了,如果有从缅甸打来的电话,不要理会,钱已经给过五万了,尽心了,剩下的,由他去死。

编辑:沈燕妮

题图:VC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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