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名字叫“托”

2016-12-08 15:38:30
6.12.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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丽江,河南青年黄永幸发现自己被骗了。

先是一场与陌生女子的微信邂逅,然后是稀里糊涂的消费。在大研古城的一家酒吧里,半小时内,他把自己的银行卡刷掉了28000元。事后,他执意留在丽江,费尽心思要找那个欺骗了他的女酒托。

直到今天,黄永幸还在丽江——这场意外,给他带来了另一种生活。

1

“南门那边啊?南门的故事就多了。”听说要去大研古城的南门,黄永幸发出惆怅的声音。古城南门是他的记忆痛点,虽然痛感现在不那么强烈了,但想起来,他还是耿耿于怀。 

2016年11月25日,距他初次来到丽江,已过了一年半多的时间。黄永幸抱着双肘,在空荡荡的石板路上踱着步,不远处那家酒吧已经关门,巨大的玻璃橱窗后面,严实的窗帘遮挡了他向内窥探的视线,玻璃上映着古城上空的蓝天和白云,还有他的身影,俨然一面镜子。

“这样抱着胳膊是不是表示缺乏安全感?”他试图将这个动作与自己的经历联系起来,但随即又否定了,“我也是听别人说的。”语气颇自嘲。

黄永幸个头不高,披件蓝色短绒外套,牛仔裤,黑框眼镜,寸头久未打理,头发旺盛得像一蓬草。他一直没能给自己找个女伴,为此,他深叹一口气。“如果有女朋友就不敢这么折腾了。”

2

丽江曾被冠以“艳遇之城”之名,古城的灯红酒绿让一些人为之沉醉。

美酒佳肴伴娇娥,猎艳者流连其间,不知不觉落入精心设计的陷阱。相较而言,黄永幸的“入坑”却有些冤,因为他实在是不谙世事。

1988年出生于河南南阳的黄永幸,毕业后只有过一份工作,生活安逸且单调,整日只需跟机械打交道。机械冷冰冰的,工作枯燥乏味,“我觉得看不到未来,好像一辈子就这样了。”

2015年3月,思前想后近一个月,黄永幸手握攒下的积蓄,辞掉了这份毕业后干了近6年的工作。

他以郑州为中心,济南、青岛、大连、哈尔滨、北京、秦皇岛、山海关、成都、重庆、昆明……随性而行,没有具体目标,没有紧凑的时间安排,坐着火车,方向模糊地开始了穷游之旅。

“我去泰山,是因为很仰慕五岳之尊,就去了。”他全部的行程计划只有一句话,“走一步,看一步。”

他的旅游是标准的“到此一游”,每个城市的著名景点他都逛过,每个城市于他都是一面之缘。他在不同的城市看到了同样的景象,“感觉都一样,都是忙碌的人群”。他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看到了从前的自己。

这是他第一次独自去旅行,丽江是行程中的最后一站。

对黄永幸来说,大研古城是他对丽江的第一印象。这个印象很不错,“古朴、清净,房子看起来年代久了,有厚重感。”

他顺着人流逛到了四方街,那个泡吧的天堂。此时,有个陌生人通过微信“附近的人”搜索到他,申请加他为好友。一个人逛得无聊,他接受了这个好友申请,就像其他许多个无聊的时候一样,“我平时无聊的时候,会打开那个功能打发时间。”

对方很快发来消息:“你们几个人玩?都去了哪里?接下来要去哪里?什么时候走?”聊天进行得很顺利。黄永幸觉得他跟对方很快就熟悉了。聊天中,他得知对方“工作不顺心,刚刚辞职,出来旅游就是为了散心”,这说法瞬间拉近了他的心理距离,好似找到知己一般惺惺相惜。

然后,对方邀约他“没事出来逛逛”,他欣然答应。

3

当手机响起,电话那头传来好听的女声时,黄永幸觉得自己被一瞬间击中了。女孩说自己叫“乔柯”,从成都来,黄永幸相信她跟自己一样,只是个过客。

“她当时就站在树底下,披着长发,二十三四岁的样子,干净耐看。”初见的场面很美好,黄永幸至今很难理解“那么好的一个姑娘,怎么会是骗子!”

见面才走了十步左右,姑娘就带黄永幸进了旁边一家酒吧。“她说,现在还早,天这么热,找个地方坐一坐。”

黄永幸好奇地跟着“乔柯”进了酒吧,这是他第一次进酒吧。“乔柯”点了一壶蓝山咖啡,四小盘干果,黄永幸觉得自己遇到了一个很有品位的姑娘,虽然他对咖啡的了解仅限于知道“拿铁”。至于蓝山咖啡,他只知道这咖啡价格昂贵。

高级咖啡,年轻姑娘,加上清幽的环境,使得账单上的“650元”也显得物有所值。黄永幸要顾及自己的面子,他利落地在POS机上输入密码,刷了卡。

咖啡还未入口,一瓶已倒入醒酒器里的红酒端了上来。

“你啥时候点的?”

“乔柯”对黄永幸的疑问避而不答,只说:“酒已经上了,也不贵,就要了吧?”账单显示,这酒要价1000多元,黄永幸咬着牙再次刷了卡。

“我是碍于面子。”他特别强调,这是对方利用了他人性的弱点。

酒一瓶接一瓶地上,黄永幸心里起过疑,但架不住对面女孩子的殷勤劝酒和服务员的催促,账单从1000多元一路飙升到8000多元。

事后他怀疑,“是不是人家看到我卡里有多少钱了?我当时什么都没想,就刷了,刷卡刷得一点感觉都没了。”

他否认自己当时喝醉了,因为那些酒“尝起来毫无酒味,喝完了也没有什么不适,没昏迷,没头晕,没恶心。”他给自己找了个理由,“可能是的,一定是的,我一定是鬼迷心窍了。”

他的存款不足以支撑如此阔绰的消费,刷到第四瓶的时候,他故意输错了密码。

“你是不是故意的呀?前几次都是对的。”对方紧追不舍。

“都刷了几次了,还差这次吗?”激将法之下,黄永幸没了招架之力。

这次“坐坐”一直坐到他卡里的余额真的不足以支付账单了,才告一段落。剩下的账单由“乔柯”结算,没喝的两瓶酒也被她打包。

黄永幸既没弄清“乔柯”是不是真的付了钱,也不清楚喝下去的究竟是什么酒,除了肚子有点撑,他没有其他感觉。“后味略甜,没有酒味,”他思考半晌,最后说,“是综合口味吧?”

那天下午不到半小时,他卡里的钱少了28000元。卡里总共只有3万多元。

他只记得那家店门口挂着的广告招牌“红酒&咖啡”,以为那就是酒吧的名字。却忽略了另一块更大的招牌——那上面,写着酒吧真正的名字。

4

直到第二天下午,黄永幸才明白过来,这是一场骗局。

他记得“散场”时天还亮着,他跟着“乔柯”走出酒吧,一直走到路口。“乔柯”开口了,“喝了这么多,天也还早,先回去歇会儿,晚上再联系。”他说,自己欣然应允,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有点撑。”

到了晚上7点多,天色渐暗,他还惦记着这个约会。他给对方打了一个电话,对方推托“喝多了头晕,晚点再联系”。晚上9点半,黄永幸打了第三个电话,仍然被拒,但告诉他“明天再约”。他对这个回复没起丝毫疑心。

第二天上午10点左右,他打了第四个电话。电话通了,但“乔柯”称自己已在机场,要回成都,“因为家里没人,有个包裹需要签收”。这个理由近乎荒谬,但黄永幸浑然不觉。“乔柯”留下一句话“等你有时间去成都找我玩”,然后挂断了电话。

这是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但黄永幸还在回味,他记得当初她许诺“带他逛丽江,看古城的夜景”。

那天下午,黄永幸去了束河古镇,在路边,他听到有人在谈论“酒托”,这是一个他从未听说的新鲜词汇。带着好奇,他上网搜索,发现许多与自己的经历惊人相似的故事。这时他明白过来,当即返回大研古城,在那家酒吧的周边逡巡许久,未果。

第三天的下午6点多,他发现了一个相似的身影,对方带着一个40多岁的男性向酒吧方向走。他急忙跟上去,距离还有七八米时,那人突然一个转身拐向旁边的商店,他反应慢了,没追上。凭借体貌特征和“心虚逃离”的动作,黄永幸认定,那个人就是先前算计过他的“乔柯”。

黄永幸找丽江警方报警,但并未被立案。“因为整个过程没有暴力、威胁、恐吓等胁迫消费的行为,他们建议我找消协。”

在这之后的七八天时间里,每天下午6点左右,黄永幸都会到那个“红酒&咖啡”周围搜寻一番。白天,他就在客栈里上网,想借鉴别人的经验,找到挽回损失的方法。

5

这场意外反而促使他更深入地和这座城市发生关系。

那些天里,他陆续找了丽江的旅游、物价、工商等部门,“都是通过网上的案例找经验,看哪个部门受理过类似的事件,我就去找哪个部门。”这些经历,让他实实在在地明白了“维权”到底是怎么回事。

“以前看新闻,觉得别人维权挺简单的。实际上完全不是。”一转眼到了5月底,在丽江苦等无果,黄永幸只有先行返回南阳老家,等待消息。

2015年7月,他抱着对消费者协会的希望再次返回丽江,还希望能找到那个骗了他的“乔柯”。

7月底,在当地消协的协调下,经过两次“谈判”,那家酒吧赔了他6000元钱。至于消协的人是怎么跟酒吧谈的,他始终不明就里。期间,他又去古城寻找,还找过丽江古城保护管理局。他不甘心,觉得“乔柯”肯定还在古城里的某个地方。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所有寻找女酒托的所有努力都落空了。

被骗去一大笔钱,黄永幸一直心有不甘。“不甘心”的感觉彻底牵绊着他,他在丽江住下不走了,到现在,已有一年半。他很愤怒,不仅是因为钱,更要紧的是,他觉得自己真诚的“惺惺相惜”之情被玩弄了。

事发一年多后,那家酒吧关了门。物是人非,黄永幸淡然、平和了许多。

“我现在接受了,也看开了。”至今,他还会经常去那个熟悉的地方转转,但情绪不会再起起伏伏。

所谓“祸兮福所倚”,这件事唯一的好处是,他开始熟悉并融入这个城市。

等待丽江各部门帮他处理问题的时候,在客栈老板的邀约下,他在老板开的快餐店里打工,没想到,这成了他餐饮生意的开端。

2015年12月底,因为老板想退出,黄永幸干脆主动将快餐店盘了下来。

50多平方米的店面,成了黄永幸的牵绊。他既是店老板,也是掌勺厨师,还是采购和保洁,还要兼任服务员。盘下店后,他一个人这样干了一个月,后来,他的母亲也来到丽江,才替他分担了一些工作。

6

日子这样过了一年,生意总是不太稳定,时好时坏,到现在本还没收回来。周围客源本就不多,他又只肯做外地人的生意,“丽江人喜欢吃砂锅菜,但我不喜欢煮那个。”

他做菜的时间也不长,接手这家店之后,他曾花很多时间上网,学习做菜。现在,他对自己的手艺还算满意,希望将快餐店的生意再做大点。

忙碌的生活偶尔也会有趣起来。

外地游客来吃饭,时常会吐槽旅行时挨宰的经历。在他们向他询问旅游路线、注意事项,或是寻求帮助时,他都会以一个过来人的姿态着重提醒他们:要注意酒托、饭托。

有了那样的经历,黄永幸仍然认为,“(丽江)本地人还是很淳朴的。这个地方是被外地人带坏了。”但是,他说自己已经适应了丽江,并不打算离开。“在哪儿不是在呢?在丽江有事干,比我再出去给别人打工强。”

曾经,他对丽江有许多憧憬和向往,想去看看古城,看看木府,过一过丽江的日子。如今这些他都做到了,即便这种生活是以一场不受控制的意外而开始的。

现在,他想要控制自己的人生,就像他控制炒勺里的菜一样。

本文转自“奔流杂志”,网易人间已获授权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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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CF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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