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百草园又是三味书屋

2016-10-13 16:06:16
6.10.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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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岁的包继翔提着的饭盒与其他孩子的不同。那是一个三层饭盒,最底下一层盛饭,第二层盛汤,最上面一层盛菜。掌勺阿姨格外留心,给他加了三勺菜,第二层的汤都溢出来了。

包继翔提着饭盒,走得很快。他穿过靖外街道,在坑洼小道上走上一阵,打开一扇红色铁门,走进院子,走进那堵贴有“曲靖市道德模范 孝老爱亲”铁牌的墙内。父亲包其勇正等着他,还有他带回来的午饭。

1

包继翔所就读的明德小学是一所特殊的学校,这里为孩子们免费提供一日三餐。且各个班级的孩子都有自己的“责任田”。

2016年9月22日下午,天微微放晴。高年级的孩子们冲进校园农场,沿着爬满葡萄和提子的栅栏小径走到毛豆地里,这条小径与洋瓜隧道平行而行,中间隔着20米宽的蔬菜地。女孩子随手摘了颗葡萄,放进嘴里,嘴巴才动了两下,便慌不迭地把葡萄吐了出来,一副龇牙咧嘴的模样。“太酸了!”——今年雨水多,提子和葡萄长得并不好。

他们路过一片小瓜地,瓜藤长不过1米,开着黄花,结着青绿果实;走过一片辣椒地,他们曾在这块地里种过西兰花,不过这块地早已不属于他们。他们在一片毛豆地前停下来,土里插着“五年级(3)班”的牌子,这才是他们的“责任田”。他们在9月份刚刚成为六年级(3)班的学生,成为这个学校里陪伴农场最久的孩子。

因为雨水的缘故,他们很久没有在劳动课时间进入农场。泥土里满是水分,踩一脚,鞋底便带上来一脚泥。毛豆地因为失去了一周四节劳动课的劳作,杂草趁机长得飞快,毛豆也在孩子们不注意的时候熟了。他们拔了些草,随手放在洋瓜隧道里,园子里的工人们会沿途将杂草收走,送到牲口圈里。

孩子们喜欢采摘果实。但动物们才是最爱。女孩们喜欢可爱的兔子,男孩子喜欢机警的梅花鹿,还共同喜欢有着美丽羽毛的孔雀。不过,他们总是在鸵鸟面前停留时间最长。它们是农场里最大的禽类,有着蛇一样的脖子和尖利的嘴巴。它们执着于嫩草,当孩子们尚未准备好将草送至它们嘴边时,它们就先发制人,强行“夺取”,这时,孩子们便尖叫着逃开。

2

鸵鸟算是农场的“元老”。6年前,它们搭乘唐聪的车来到此地。

唐聪是在昆明团结街道办的某个鸵鸟场里——他们从网上得知可以在此地买到鸵鸟——接到它们的,那时它们像刚成年的鸡一样小。他们花了近1万元,才将这5只小鸵鸟装进一个纸箱,安放在唐聪的轿车后座。

离开鸵鸟养殖场后的一两个小时里,小鸵鸟不停地叫,叫声细碎又尖利,唐聪听出了它们“惴惴不安”。慢慢地,它们安静下来,趴在盒子里。不过,它们身上散发的味道充满了整个车厢,“味道很重,太难闻了”。6年多,鸵鸟从5只变成了2只——有的死去、有的卖出,它们长得高高大大,跑得飞快。

鸵鸟、梅花鹿、孔雀、兔子、鸸鹋……动物慢慢多了起来。是7年前的唐聪和宁德虎无法想象的。

唐聪和宁德虎是明德小学的教师,也是真正和学校共同经历改变的人。2008年农村撤并校点集中办校,学生陡然间增至1000多人,学校入驻原先的靖外镇政府办公楼(2006年,靖外撤镇,并入宣威市西宁街道)

1000多张吃饭的嘴,成了个大问题。宁德虎曾花很多时间去调查当地的市场,“菜价贵得吓人,买都不敢买”,去村子里买猪,一头250公斤的猪,要价3000多元。买菜的状况只持续了不到一年,2009年,明德小学决定自己开垦农场。花30万元在学校周边征地16亩,3间猪圈里挤了100多头猪。

一群老师养猪种地,是件稀奇的事。农场基建所需要的水泥、砖头、沙石,还有猪崽、土豆、玉米,这些都需要钱。宁德虎和唐聪是本地人,出面谈赊账的事情大多就压在他们身上。唐聪觉得挺难为情,每次赊账,就要被乡亲笑话:“以前小时候种地喂猪没弄够啊?现在跳出来了,还要弄这种事情!”在他们看来,当上教师就是跳出了“农门”,为什么还要干农活呢?

不过,现在唐聪很难在街道上看到熟人了。2006年,靖外划入西宁街道后,地里的作物从烤烟变成了土豆、玉米。村建和道路也没有多大的变化,青年人往外走,去找活路。慢慢地,学校门口这条街就空了,而他们的孩子都变成了留守儿童——明德小学1036个学生中,留守儿童就有680个。

不过,这680位留守儿童的家长们已经不再需要担心孩子在学校的生活。依靠这片农场,孩子们的一日三餐都由学校免费提供。早上米线、面条、包子、馒头任选,午餐和晚餐三菜一汤顿顿有肉,猪肉和鸡肉都来自农场,学校还时不时采购一些牛肉,让孩子们换换口味。每天120斤小瓜、150斤洋芋、120斤洋瓜和其它上百斤的各类蔬菜,以及60斤猪肉,都被运往食堂,农场提供这些食材绰绰有余。

2016年初,明德小学花了70万元,在3公里外流转过来30多亩地,连上学校后面那40多亩,学校农场面积已经到了80亩。9月21日,唐聪带着人去了趟热水镇,拉回了20头“后备”母猪——如今明德小学农场已经不只是明德这一所小学的菜园,每个星期,有7头500斤的肥猪被送进西宁街道8所小学的食堂,成为孩子们的新鲜肉食。

3

因为有了校园农场,像包继翔这样的孩子生活也有了着落,每天中午11点36分,下课铃声响起,5秒钟不到,孩子们雀跃着出现在食堂拐角。1分钟后,包继翔也打到食堂里新鲜出炉的饭食,回家给相依为命的父亲送饭。

父亲包其勇的世界很小。他身处一间30平方米的房子里,东西不多,电视机、饭桌、沙发、衣柜,还有和儿子睡的高低床,房间空旷又冷清。

包其勇和外界唯一的接触面,是他右侧的一扇玻璃窗户,半平方米大小,焊上了铁栏杆。在清醒的时候,他就望着窗外。窗外是个5平方米大小的庭院,眼前晾晒着父子俩的衣裳,再往外看,视线被灰色的空心砖和红色的大铁门阻隔。隔壁院子里拴着条大狼狗,察觉有生人来便狂吠不已。包其勇总是先听见狗叫,才听到脚步踏过门口的声音。

2007年,24岁的包其勇在矿山上被大石砸中,腰部以下丧失行动能力,连翻身的能力都没有。他的老婆觉得生活无望,走了,留下当时只有2岁的儿子包继翔。包其勇的父母担起了照顾他和孩子的责任。

2014年,两位老人相继去世——母亲遭遇车祸,父亲死于癌症。包其勇把自己挪到离家7里路远的明德小学对面,租下这个房间,房租水电一年近2000元。

他年复一年地数着日子过活,又日复一日地数着分钟等待包继翔。即便包继翔回来了,屋子里也很安静。牙刷在牙齿上摩擦的声音,清水在口腔翻滚的声音,然后才是吃饭的声音。父子俩吃饭很快,也吃得少。

包其勇常年卧病在床,“24小时腿都是疼的”。疼痛难耐,再加上对生活的无力感——靠着每月200多元的低保生活,连喝口水都需要儿子端到嘴边。他忍不住冲着包继翔发脾气。包继翔也不说话,只是帮包其勇捏捏腿。这对包其勇来说,其实没有用,“这是神经痛,敲敲捶捶也不会缓解”。

包继翔话少,也不爱笑,即便出现笑容,在脸上保留的时间也很短。包其勇觉得这或许是种习惯,“并不是说他心里很沉郁”。不过,他尚未失去这个年龄的孩子该有的好奇心。他经常用各种问题“轰炸”包其勇,这段时间,生物课上教的是细菌,他便问细菌的问题。他开始读三国,特别喜欢诸葛亮,因为他“聪明,勇敢,忠诚”。

他喜欢上写小说。第一篇小说有关一个15岁的男孩。他穿越到了另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他遇到一个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男孩。那个男孩被冤枉害死了父亲,随后跳崖自尽。于是,他开始替这个男孩伸张正义。这篇小说写了5张纸,近1万字。

包继翔正在写的这篇小说,是25世纪的事情。一颗行星脱离运行轨道冲向地球,世界末日即将来临。有个男孩被选上星球探险队,寻找解决方法:要么找到另一个适合人类居住的星球,要么改变那颗行星的轨道。他还没写下以哪种方式来拯救人类,他计划采用第一种方式——人类去往另一个星球,开始新的生活。

9月24日,包继翔被宁德虎带往北京。包继翔被评为“孝德模范”。临走前,他很兴奋,多次问包其勇:“北京升国旗是什么时间?”他也很担心别人照顾不好父亲,他知道,在这个家里,父亲与他相依为命。

房间墙上贴着他的一幅画“简单而温馨的家”。画面里,饭桌、沙发、衣柜、轮椅摆放得很清爽,父亲包其勇躺在窗户前,脸上挂着大大的笑容,他自己则背对画面,看不出表情。他左手边的那扇门被他画上8种颜色,这些颜色,曾出现在明德小学农场那条奇异的隧道里。

那个有笑声传出的隧道里,茄子飞侠、青椒金刚狼、南瓜姐妹、洋瓜超人、小瓜姨妈……孩子为彼此创造出各种各样的绰号,这那条被绿色填满的昏暗通道都跟着敞亮起来。洋瓜、葫芦、七彩南瓜挂满了70米通道里的藤藤蔓蔓,阳光打在果实上,五彩缤纷。

本文转自奔流杂志(benliuzazhi),网易人间已获得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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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图:都市时报记者,资渔
题图:资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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