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神坛上呆了三十多年的巨导,也算是碰上了晚节难保的劫——说的是近来凭几段录音掀起贵圈巨浪的王家卫。
陈凯歌因“阿瑟文学”折戟,张艺谋被咯噔电影宣发做局……圈内大导身陷舆论战,本也不是多新鲜的事儿。别的大导嘛,至多是爹一点、装一点、油一点,王家卫却是大范围、全方位地搞臭了自己的形象,从原本的文艺片教父、诗意电影大师,坍缩成了娱乐圈头号碎嘴八公、村口蛐蛐人大会主理人。况且,事件的核心,还牵扯到了编剧署名权的压榨疑云。威望即是权力,言语即是暴力,二者相加,毒性可想而知。不过,眼看着热搜几天过去,也有一些声音开始剑指舆论。借着爆料,王家卫过往“虐演员”事迹被重新审视。有人找补:“人家演员都没说什么,还拿奖了呢,慢工出细活啊。”可是,大导光环破灭、人品存疑,作品拥有艺术成就、使参与者某种程度上受益,从来不是二择一的选择题。主角是王家卫及《繁花》的署名编剧、圈内的大人物秦雯,录音内容,则是他们对合作者的贬低锐评。92岁的游本昌老爷子,一天发两三条朋友圈,就被他与秦雯定性为很爱“经营”,不是省油的灯。对戏份完全被删光的金靖,直接大开黄腔,既没尊重金婧,也把在场的已婚女士秦雯调戏个遍,声称如果秦雯有大胸,在编剧行业走不了几年,“我一定收了你”,听得人眉头紧蹙。霍霍起老弱病残来,墨镜王毫不留手,但对同为中年男性、业界大佬的陈道明他反而难掩怜爱之情,什么“极品”啦,什么“阴阳同体”啦,倒是不知年逾古稀的他还是贵圈第一惊奇嬷嬷。锐评完演员就拉踩同行,嘲笑张一白《风犬少年的天空》发战报,点评网络电影《蛇王》“点击破亿又怎样?太low”。其实职场嘴同事、背后说小话,倒也称不上是多严重的道德问题,说白了谁没干过?一来,他一直身披神秘、文艺、只关心艺术,甚至有些“不食人间烟火”的唯美滤镜。
此刻一下露出真面目,非但不是“只关心艺术”,更是对人间烟火有独特的刻薄见解,难免让观众消化不良,“连爱蛐蛐的人都觉得他的言论阴暗”。
二来,伴随这些恶言恶语的还有他难以撇清的剥削疑云。今年9月,编剧古二在网上发布维权文章称自己深度参与了《繁花》的创作,撰写了大量人物和主线剧情。结果没有获得编剧署名权,仅被安置在片尾职员表的“前期筹备”一栏。创作成本不给报销,要替王家卫挡酒,给主创送夜宵,还经常被“突然当众呵斥”……古二本是罕见病患者,身患一种类似渐冻症的“肯尼迪病”。据他称,这些苛待使他的病情出现了恶化现象。
古二新语《我给繁沪做编剧的经历-小结》......我告诉导演,我得了一种罕见病……我话还没讲完,他立刻后腿一步,警惕的问我:“你想问我要什么?”
“程某某发布的文章存在大量主观臆测和虚构情节......”
“程某某偷录剧组主创私人对话......擅自对内容进行加工......毫无职业道德可言。”
因《繁花》在2024年拿下白玉兰最佳编剧(改编)奖、金鹰最佳编剧奖的名编秦雯,也在社交媒体发文:面对“造谣诽谤”,已立案。同一时间,古二的个人发文账号遭到屏蔽,文章不再可见。其实早在2023年,古二已经在该账号里发过指名道姓的维权内容,并未引发广泛关注,直到提及明星,事件才酿成一场风波。于是前几日,他又在小红书账接连发布数条录音内容,时长共计长达一小时,涉及上文多位知名演员,直接爆上了热搜。事一出,不少人讨论古二爆料对隐私权的侵害,大部分网友则是表示理解。一方面,每一段录音都标注为“工作纪要”,对话是否发生在公开场合目前是不清楚的。另一方面,贵圈压榨编剧这事看起来太真了,不少编剧博主证实:看见这一维权事件内心毫无波动,很常见。甚至2024年1月,《明报》便有报道称王家卫在剧组苛待另一位女性编剧,当事人因为饱受打压和否定,患上抑郁症。
《<繁花>二三事》/明报
“导演不愧和导师一样,都姓导,做事风格也一样哈......”目前署名权风波还悬而未决,古二已背上几个名誉权官司。向太大谈王家卫拍电影坑制作人往事,曾不看好《繁花》的李立群在起评论区加料:“一代宗师也找过我......我觉得他根本不懂什么叫宗师。”说实话,古早影迷圈里真有些嫡嫡道道的氛围,王家卫的滤镜太大太厚,既有奖杯傍身,谁敢多说几句?直到他开黄腔、说怪话等等一面曝光,署名权风波又没回应清楚,到此时沉默的螺旋才开始发声。对于王家卫,作品看不看得明白的还另说,可对他多年来在剧组的“暴君美名”,大众真可谓是熟悉至极了。无固定剧本,无固定周期,灵感来了就拍,灵感无了就等。为了拍到他想要的一个镜头他不惜牺牲任何人的精力、时间和尊严,也不惜把所有对他有期待的人拖下水。网友笑称,他在没有AI的时代,把片场打造成了大模型,给演员输入指令,然后一遍遍调试。“没有灵感怎么办,用穷举法啊,拍它几万条,总能挑出不错的。”
诚然,王家卫靠这种路数,加上本就顶尖的演员,创造了一堆被奉为经典的神作,在世界电影史上都享有盛名。
但如果再细细思索下,演员们那些被视作玩笑和热梗的控诉呢?
不给剧本,演员拍数十次怀疑自我、崩溃大哭的太多,就不提了。《一代宗师》宋慧乔拖在中国三年,只留几个镜头,差点被扣下护照。
宋慧乔吐槽拍摄《一代宗师》时的遭遇《春光乍泄》邀约梁朝伟被拒绝,他就用假剧本骗梁朝伟到阿根廷,来了再说。张国荣与他合作三次,每次都遇到危及生命的情况,差点耽误就医,于是怀疑与墨镜王八字不合,后来避之不及。
《星空下的倾情》
这些意外,若非最后都有惊无险,人们又该如何去看待这些“经典”和“神作”?在《堕落天使》中,李嘉欣还有一段大名鼎鼎的长镜头,王家卫用猎艳的视角凝视着她的细高跟、黑网袜、短皮裙,而她被要求朝着摄影机在床上自慰三分钟。彼时的李嘉欣因想摆脱“花瓶”的骂名,无比虔诚地忍受着王家卫的调教,无数遍重录,反复地体验羞耻感,直到她对其脱敏、麻木。电影的摄影杜可风热衷于用“做爱”来形容拍电影,也恰如他所说的,《堕落天使》里他们与女演员间的距离甚至比情人间还近。
《堕落天使》Criterion版特辑《堕落天使》让李嘉欣在电影史留下了痕迹,代价是,她也不得不住进了无数宅男的硬盘。不只是镜头前的情色伦理,《康熙来了》中,配音演员王瑞芹甚至爆料过,配音时王家卫突然对她有过肢体的冒犯与骚扰。
《康熙来了》
演员的敬业、付出是一回事,但非必要的折磨和苛待,不加约束地消费演员的身体,则是这一流程中的有害副产品。只是那些年,隐患与剥削都被“艺术”的光芒所掩盖罢了。艺人都又爱又恨地感谢他的调教,影评人表面说着“虐待演员”“毁誉参半”,实际上也认可唯结果论带来的巨大光环:毕竟“结果”是好的,名利双收之下,还有什么不满的呢?
因此,在这次翻车之前,对“片场暴君”的控诉,更像是一种无伤大雅的调情,是“名导大作”play的一环,连冲锋在阴阳墨镜王的最前线的李安,也爱他天才的一面。
我们都听过类似的论断:电影是独断的艺术,艺术家都有些怪癖……比如在节奏飞快、野蛮生长的港圈,导演的暴力是被极大程度容忍的,片场扇演员耳光也常见,似乎只要能交出好作品,大众都会默许这种工作模式。杨德昌的暴脾气一直为人津津乐道,还被视作是大师风范,广为传颂。又如库布里克,拍摄《闪灵》时对女主谢莉·杜瓦尔进行了极度冷酷的孤立、虐待、pua,导致她最终表演出的几乎都是真实的崩溃。甚至《巴黎最后的探戈》一片中,导演和男演员串通设计了一场以黄油为噱头的强奸戏,临时才告知女主演,后来她说这场戏令她羞愧郁闷。巴掌、怒吼,凝视、欺骗,在片场一再被纵容,暴力一度成为艺术诞生的方式,甚至在一些人心里,这是唯一的方式。早些年媒体采访新人导演,十之八九问指导风格,潜台词都是:有没有领导力?别人听不听你?怕不怕你?近些年,已经能看到,有人在审慎地使用权力,并且选择将权力的毒性讲出来——在徐静蕾看来,拍桌子瞪眼是恃强凌弱的行为,如何用人才是导演的真本事。而之于邵艺辉,喊“卡”都隐藏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她更习惯用“很好”来代替这个生硬的字,也代表她始终如一的鼓励态度。《好东西》仅用41天便拍完,片场氛围友爱快乐,没有人熬夜加班赶工,所有人的身心健康得到了最基础的保障,把人当人也是可以拍出好作品的,这无疑重构了太多人对于电影拍摄的认知。所谓片场暴君,通过攻击和打压去证明自己的锐度,其实就是某种失职。且这还不仅是导演的问题,但凡拥有权力的人,无论是编剧、摄影、制片还是其他什么岗位,都有滥用权力的潜在危险,也恰恰证明了相关保障的不完善。我们已经看到了无数恶果,仅今年便有多例,五花八门——拍摄《风林火山》时,导演麦浚龙为求“真实”,让任贤齐替身在铁链上悬挂近一分钟,演员险些窒息,紧急送医。超级爆款《苦尽柑来遇见你》剧组后来也陷入压榨剧组员工的黑料。“不允许群演用保暖内衣、取暖设备......饭都不让吃饱。”还有《燃烧的女子肖像》女主演之一,法国女演员阿黛拉·哈内尔的遭遇。2019年,她起诉导演卢基亚曾在她12岁时对她施行了侵犯,而这状案件直到今年2月才终于胜诉。前不久被誉为“世界第一美少年”的伯恩·安德森逝世,直到这时,他那被凝视、剥削的一生才激起人们不多的一点反思。说实话,影视业是个很旧的产业,充斥着太多约定俗成的宽容、默许,畅通无阻的暴力、野蛮。童星伦理问题、剧组性暴力、劳工剥削、拍摄隐患、情感虐待……这些伤害始终在不断发生。第一步可能是需要让这些问题走出片场,被广泛讨论与关注,而不是躲在所谓天才特色、行业传统、为艺术牺牲之类的陈词滥调里。职场骚扰的条例推进和酒桌文化解构同步进行,而无论是王家卫的工作方式被审视,还是编剧的维权被关注,最终殊途同归指向的是——重新建构一种对电影的理解。台前的光芒固然重要,幕后的过程也需被看到、被约束。高位者也应对雇佣关系怀抱一种更人文的想象,影像无尽华美,而制造幻梦的活人们,也该被以人的尊重来对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