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中国行·长江之歌丨上林湖畔，藏着“母亲瓷”的千峰翠色

上林湖越窑国家考古遗址公园。　视觉中国 供图

10月31日，台风“康妮”掠过浙江沿海的前一日，宁波慈溪市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记者的目的地是匡堰镇倡隆村一栋名为楝树下37号的农家小屋，这里住着两位90后青年陶瓷艺术家。

来自江西九江的鲍祁茗和广东深圳的侯梦露曾在广东茶山窑学习烧瓷技艺，毕业后东找西找，最终在越窑青瓷的发源地——慈溪上林湖畔落了脚。

鲍祁茗与侯梦露的工作室。 潮新闻记者 方涛 摄

细雨迷蒙的上林湖。

六七十年前，这里是一个男孩打水漂的地方。“上林湖的水很清，靠岸都是浅滩……脚下有很多滑滑的硬片，弯腰捞起来一看，是瓷片和陶片。”已过七旬的余秋雨前几年回到上林湖畔，指着眼前的这些青瓷碎片说：“小时候不知道这些瓷片的珍贵，我们用它们来削水漂玩。”

上世纪八十年代，有一对夫妻总是深一脚浅一脚的，在上林湖畔搜集寻找那些瓷片和陶片。经过湖水多年的荡涤，它们的边角碎口都不扎手了，釉面锃亮，厚薄匀整，弧度精巧。在嵇锡贵和丈夫郭琳山眼里，它们是恢复越窑青瓷的线索。

如今，鲍祁茗和侯梦露仍经常来到上林湖越窑国家考古遗址公园，在湖边散步，曾经的越窑故址，至今无数瓷片仍散落满地。

“你看这个碗底，是五代到宋的；这应该是个瓜棱瓶的残片，还有瓜棱的纹饰；那应该是个碗沿……”辨认瓷片取乐，是她们最有趣的小游戏。

秋雨冲刷，让泥泞小道里的瓷片格外清晰。指着一块不知何朝何代的碎片，侯梦露突然对记者说，“好像一瞬间，那一千年很近。”

上林湖越窑国家考古遗址公园。 潮新闻记者 方涛 摄

【1】

泥土在火焰中新生，文化在瓷釉中留存。如果要将中国文化具象化，瓷器无疑是最有代表性的元素之一。

“原始瓷后来在长江下游地区逐渐改善，终于在汉末出现了瓷器，成为中国文明的特点之一”。中国现代考古学奠基人之一夏鼐就认为，瓷器与中国文明的演进发展息息相关。

早在东汉末年，窑工们在慈溪上林湖畔燃起的熊熊窑火，率先烧制出具备良好瓷化程度和牢固胎釉结合的成熟青瓷。浙江不仅是青瓷故乡，也是古代世界主要的青瓷产地，所谓“一部陶瓷史，半部在浙江”，也为越窑青瓷获得了“母亲瓷”的美誉。

“越窑是我国历史悠久、影响深远的瓷窑体系，其中心产地在今浙江宁绍地区，自东汉创烧出成熟瓷器后，不断发展，经历了三国西晋的鼎盛时期和晚唐五代的全盛时期，越窑青瓷行销全国各地和海外许多国家，一度成为海内外制瓷技术的引领者，对国内其他窑口乃至世界瓷业都有着重要影响。”

浙江省博物馆博物馆学研究所所长杜昊说，慈溪境内的上林湖越窑遗址是我国现存青瓷窑址中规模最大、保存最完整、烧造时间最长的窑址。上林湖越窑制瓷历史自东汉中晚期延续至南宋初期，长达一千多年。

浙江省文物局副局长郑建华在其文章《浙江古代青瓷综论》也提到，迄今为止的考古发现表明，唯有浙江境内，从夏商之际的原始青瓷到东汉中晚期的成熟青瓷，无论是胎釉制备，还是烧成工艺，都一脉相承。可以说，完整的瓷器发明历程，始于浙江，成于浙江。从这个角度看，浙江作为瓷器的发明地，实至名归。

唐越窑青瓷碗。图片来自浙江省博物馆官网

郑建华还表示，盛唐两宋之际，越窑青瓷以慈溪上林湖为核心，窑场遍布宁绍及周边地区，“同一时期，浙江境内其他区域包括浙南（瓯窑）、浙西南（龙泉窑）、浙西（婺州窑）的青瓷生产，无不受到越窑的辐射和影响。越窑的工艺技术影响超出今天的浙江地域，波及闽北、赣东北、皖南，远在北方地区的河南和陕西等地，青瓷生产也程度不同地借鉴了越窑的部分工艺技术。甚至境外的朝鲜半岛，也出现了青瓷窑场，采用与越窑相同或相似的工艺技术，烧造类似的青瓷产品。”

彼时，技艺娴熟的越窑青瓷被誉为“诸窑之冠”，其审美、技艺和影响力也溢出了上林湖，沿着长江流域和海运，在各个窑口落地生根。

【2】

“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

唐代诗人陆龟蒙在《秘色越器》一诗中，对越窑匠人巧夺天工的技艺极尽赞美的同时，也给世人留下了一个巨大的问号——何为秘色瓷？

宋人周辉《清波杂志》记载：“越上秘色器，钱氏有国日，供奉之物，不得臣下用，故曰秘色”。而南宋嘉泰《会稽志》则认为“乃知唐已有秘色，非钱氏为始。”

尽管在古籍中屡见笔端，但由于越窑独特的烧制技艺，从配方、制坯、上釉到烧造的整个工艺秘不外传。而秘色瓷主要作为贡品，存世稀少。秘色瓷究竟“秘”在何处？后世对其由来，也莫衷一是。

人们只知道它来自越窑产区，是专供皇家供奉之物，甚至连皇家也不舍得用于日常生活，往往作为神圣的礼佛器具。但秘色瓷的“真身”，长期无法得到实物考证。

越窑秘色瓷八棱净瓶。图片来自故宫博物院官网

直到1987年的一次考古活动，随着陕西扶风法门寺的地宫被缓缓打开，秘色瓷的神秘面纱才被揭开。地宫中，除了轰动一时的佛骨舍利之外，还出土了14件越窑瓷器。据地宫内《物帐碑》记载：“瓷秘色碗七口，内两口银棱；瓷秘色盘子、迭子共六枚”，实物和记载完全吻合，人们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秘色瓷正是越窑青瓷工艺的“天花板”。

杜昊表示，晚唐五代时期，上林湖地区成功创烧出秘色瓷，是制瓷技术上的巨大突破。秘色瓷凭借优美的造型与滋润青绿的釉色，一经面世，便集珍爱于一身，作皇家贡瓷，为世人称颂。“秘色”一词代表了薄釉青瓷的最高水平，也成为唐以后历代最高等级青瓷的代名词。

可惜的是，随着时间推移，受战乱频繁、燃料不足等因素影响，繁荣千年的越窑在南宋初年走向衰败，停烧千年。不过，正如烈火中重生的泥胎一样，古老的越窑青瓷也在新一代匠人手中，涅槃重生。

【3】

尽管断烧千年，但越窑青瓷的根，始终在浙江宁绍平原地区。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在中国美术学院邓白教授的指导下，刚从轻工部陶瓷工业科学研究所调回浙江工作的嵇锡贵和丈夫郭琳山便开始致力于越窑青瓷的恢复工作。

他们先后走访上虞、慈溪、绍兴、余姚等越窑青瓷核心产区，考察古窑址，绘制青瓷残片图样手稿，搜集瓷片、瓷土、窑具等资料，将古窑址周边的泥料进行淘洗，开展烧制试验，把收集来的古瓷片和试烧的瓷片对比，力图对越窑青瓷釉色恢复。

多年实践终有成果，2011年越窑青瓷烧制技艺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两年后，嵇锡贵也被评为第四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越窑青瓷烧制技艺代表性传承人。

如今的上林湖畔，已有数十家烧制越窑的手工艺人，熄灭千年的窑炉，也渐渐红火兴旺。

鲍祁茗制作青瓷。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淘洗、拉坯、上釉、烧窑……鲍祁茗和侯梦露的工作与生活几乎全在这间长租了十年的农家小屋。村里外卖不便，得加跑腿费，平日除了采买物资，她们很少到繁华的市镇上，过着半隐居的匠人生活。

深秋花事已过，两人用玉兰树肥硕的叶子做插花，别具一番风味。只要稍加观察不难发现，屋内的茶器、花瓶、餐具几乎都是越窑青瓷，而且是由两人亲手烧制的。

鲍祁茗与侯梦露的工作室。 潮新闻记者 方涛 摄

“三年前，我们在这烧第一窑的时候，也是一个台风天。当时装修没有经验，窑一边烧，雨水像瀑布一样落下来……”侯梦露回忆道，如今工作室已步入正轨，两人的作品不仅在网上售卖，不时还有瓷器爱好者慕名而来。

新式的梭式倒烟窑，只要控制好温度，在屋内就能烧窑。古时，烧窑的老匠人在封闭窑口时，有着复杂的祈祷形式。而两位90后的姑娘，则在窑门上用红纸贴了一张手写的“吉”，同样是在向这项古老的技艺表达着自己的敬意。

工作室的梭式倒烟窑。 潮新闻记者 方涛 摄

“也许我们现在坐的地方，千年前就是个热闹的窑场。”

工作室如今每年的产量并不高，一年只烧两三窑。两位90后表示，如今家家户户，没有人缺一个碗或一个杯子，让越窑青瓷精神内核的种子再次落地，烧制出符合现代人审美的器物，才是她们的传承与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