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岁打工还贷：养老金八千，不敢停下

为了补贴孩子，妻子在家附近的药店找了份工作，我俩承担了他们一半的房贷以及物业费和采暖费，平时还要给买日用品。周末小两口来我们这儿吃饭，鸡鸭鱼肉肯定少不了，走的时候还要捎上肉蛋奶和水果。

龙年春节前的两三天，61岁的张莹手臂打着石膏，在月子中心忙前忙后。

“今年生龙宝宝的产妇特别多，预约房间的客人一批接着一批。人家夸我宝刀不老，轻伤不下火线，实际上这滋味，谁来试试就知道了。”

这是张莹在月子中心过的第五个春节，和往年一样，她没有时间和家人吃团圆饭。退休后再就业，张莹是公司里最敬业的打工人，五年来没请过一天假，没迟过一次到。

像张莹这样的老人不在少数。2020年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数据显示，我国60~69岁老人约为1.47亿人，约三分之一还在坚持工作。其中不乏有退休金者。

在年轻人盼退休的当下，手握退休金的老人，为何还在继续工作？以下是他们的讲述。

李志伟，62岁，在社区医院打工2年

我今年62岁，穷苦人家出身，父亲是工人，母亲是家庭妇女。

从小我就知道，“宁吃少年苦，不受老来贫”。上学时，我是班里最勤奋的，八十年代考上了医学院，毕业后分配到三甲医院，一干就是三十多年。妻子是卫生院的护士，我们算是同行。前几年，我俩相继退休，退休金加在一起有一万出头。

在外人看来，我们家关系和睦，没有太大的负担，逢年过节亲戚朋友来串门，都挺羡慕。但我们也有一块剜不去的“心病”，那就是儿子。

我儿子人挺机灵，但喜欢偷懒，爱耍小聪明。从小到大，为了他的学习，我们夫妻俩没少花钱更没少着急，但成绩就是上不去。我妻子三十来岁时，头发几乎全白了。

高考后，儿子勉强上了个大专，毕业就在一家超市商用设备厂做车间内勤，工资马马虎虎。快三十那年，他说在网上认识了一个本地的女网友，女方情况和他类似，各方面普普通通，为人和家庭都老实本分。

两人相处这段时间，我们开始四处张罗房子。

那是2018年左右，房价正贵，为了孩子的婚姻大事，我们替他交了婚房的首付，我记得是73万。加上彩礼、婚庆、车队、喜宴等一系列费用，一共花了120万左右。

他结婚后，还贷也是个问题。儿子儿媳收入都不高，还要应付同事间的人情往来，还完每月八千元的贷款，基本剩不下钱。

为了补贴孩子，妻子在家附近的药店找了份工作，我俩承担了他们一半的房贷以及物业费和采暖费，平时还要给买日用品。周末小两口来我们这儿吃饭，鸡鸭鱼肉肯定少不了，走的时候还要捎上肉蛋奶和水果。

后来，我八十岁的老母亲摔了一跤，日常走路、上厕所都需要照看。两个姐姐退休后都在给儿女带孩子，我作为唯一的儿子，顺理成章地把老人接过来赡养。妻子也就从药店辞职，回家操持家务，换我去社区医院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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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区医院里多是年轻的小大夫，我这种老年人被分配到二线，负责复诊的病人，帮他们调整药量。病人也是固定的几位，都是上了年纪、有基础病的老人，定期来拿药。每月工资不到六千，但这份工打得不累，我很知足。

前几年，许多大型超市倒闭，客户少了，儿子公司的业务量也逐渐缩减。最后，公司以疫情期间经营不善为由，把他们整个车间的员工都裁了。儿媳在保险公司做文员，虽然公司也裁员，但她个人挺努力，反倒当上了小组长。

儿子失业后，我们继续帮忙还贷，吃喝杂费也都包下。但总归少了一个人的工资，经济压力变大，小两口经常吵架。加上婚后一直没有孩子，辗转许多医院也没有结果，最后两个人瞒着我们，偷偷离了婚。

房子判给儿子，按比例给了女方一笔钱后，剩下的房贷就要他来还了。

这下，我们老两口是睡不着觉了。孩子失业、离婚是家丑，瞒着亲戚朋友自己消化太累了，有经验的人才知道。这两年春节我都不想走亲戚，就怕别人问起来。

儿子也试着找工作，但学历和工作经验都有限，找到的无非是电话销售、房屋中介这种，干几天就被末位淘汰的工作。夏天的时候，他和朋友摆过夜市小摊，也没能长久。

我们考虑过把婚房卖了，压力小一些，但这两年房价一路下跌，挂出去以后无人问津。而且，真把房子卖了，儿子也没地方住。我和妻子的小两居里，还住着个腿脚不便的奶奶。

平时我在社区医院和病人聊天，也常常听他们说起，谁谁家的老人也出去打工帮还房贷了。最可怜的是那些找不到工作，捡瓶子、纸壳卖钱的老人。

有时候听专家说，养孩子要学会放手，不能给他们养成“啃老”的习惯。这点我没有异议，但做起来，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我可以放手不管孩子，但不替他还房贷，就等于放弃房子。准确点说，我们一直以来不是给儿子打工，是给房子打工。

对于专家说的“啃老”，我也不认同。年轻人压力也挺大的，就像我儿子，他即便不失业，凭工资也攒不出首付，娶不到老婆。在我看来，只要他出去找工作了，不管赚多赚少，都不能叫啃老。

前几天，科室里一位退休返聘的大姐彻底退了，我们还开玩笑说，空出来的岗位会不会招个大学生，结果还是招了退休的老同志。理由很简单，省钱。单位雇佣退休老人时，一般只交最低额度的工伤险，甚至默认不用交保险。

年轻人找不到工作，老年人却不敢停下。没办法，儿女都是冤亲债主，欠他的没还完，还得给他的房子还。谁让他没赶上我们那会儿包分配的时代呢。

梁洪丽，60岁，在老年大学工作

我64年出生，一辈子干的都是教书育人的工作。以前在高职院校，现在在老年大学教书，学生从二十几岁过渡到六十多岁，工作倒是比带年轻人时要轻松。

我这个人工作兢兢业业，生活中也一丝不苟，唯独个人家庭没有圆满结局。二十出头，我和前夫因为感情不和离婚，女儿判给我抚养。

女儿的脾气性格随了我，做人做事都争气要强。她从小就不用我操心，上学时一直是班里前几名，还申请了交换留学，毕业后带着两千块去上海找工作，从来没说过一个苦字。可以说，在她身上，我没费过什么心，但这两年，情况截然不同了。

女儿和我一样，师范院校出身，毕业后在教培行业工作。前几年，因为大环境变动，女儿失业了。

裁员前一年，她刚和大学同学在上海买房结婚。女婿是贵州人，在互联网行业工作，父母都没有退休金。两人在上海算是白手起家，房子的月供将近一万块，挺不容易的。

婚前，小两口已经商量好，暂时不要孩子。女儿失业后，公婆觉得，先生孩子也未尝不可，等孩子大一点，找工作也没那么多障碍。但女儿不愿意，担心有了孩子更难就业，生活压力也更大。为了这事，夫妻俩总有摩擦。

有几次和女儿通话，我听得出来她情绪不好，没有以往乐观爽朗的劲儿。但多数时候，她报喜不报忧。我离得远，听到的是二手、三手消息，心里惦记又不敢问太多，怕影响她的心情和身体。

那段时间，我特别担心，整宿睡不着觉，朋友帮我找了现在这份工作，让我别胡思乱想。

我每月的退休金有八千多，老年大学的工资四千多，一个人花不了多少。考虑过后，我告诉女儿，她失业期间的五险一金和每月房贷的一半，加起来七千块左右，全部由我兜底，直到她找到新工作。

起初女儿强烈反对。她觉得我也不容易，宁愿断了社保、跑外卖过渡，也不拿我给的钱。

我和她沟通，希望她找工作时权衡利弊，考虑得长远些，不要为了一时的生计随便做决定。

在家赋闲好一阵子后，女儿找到了新工作，在一家成人留学机构做顾问，每月收入一万出头。虽然不是她理想的工作，但公司看着还算稳定，不至于动不动就裁员。

给女儿交保险、还房贷这事，我不觉得自己多伟大。

过去三十多年，我一个人挣钱养家，把女儿拉扯大，给她存下了二十万的嫁妆，小两口度蜜月，还额外给了两万的零花。即便她现在已经成家了，我也在继续给她存钱。

梁阿姨转给女儿的20万嫁妆|讲述者供图

说起来有点杞人忧天。女儿和我一样，脾气急、性格直，我担心她在婚姻里吃亏，也怕她有一天走了我的老路。我每个月存几千块，即便哪天她的婚姻遭遇变故了，也还有一笔傍身钱。

别人骂我糊涂，一把老骨头还替女儿操心，就是惯着她，让她学着“啃老”。

尤其是去年元旦前后，我新冠阳性之后，身体一下子垮了，经常走着走着就喘不上气，爬四层楼要歇好几次。亲戚朋友劝我保重身体，辞职找个老伴儿，孩子再孝顺，也不如身边有个知冷热的人。

但别人怎么说，都不会改变我的想法：在女儿温饱无忧之前，我不会停止工作。我们离得远，尽量不给彼此添麻烦，但如果哪天她说没钱还贷了，我会义无反顾的出钱出力。

这不是惯着她，也不是让她逃避责任，我们是一家人，计较越多，反而得到的越少。

张莹，61岁，在月子中心工作

照现在的话讲，我前半生的生活水平，是标准的中产家庭。

我老伴儿年轻的时候是单位业务部门的小领导，敢想敢干。三十多岁办了停薪留职，下海做生意，在北戴河开过酒店和餐馆。九十年代，我家洋房汽车就都配齐了，每年寒暑假，一家三口还会去南方度假购物。

我是事业编幼师，收入不算高，但说出去也挺体面。每天和孩子们打交道，玩玩笑笑就熬到了退休。女儿从小什么也不缺，全家都很宠着她，把她养得有些娇惯任性，学习成绩也马马虎虎。

大学毕业第三年，女儿就结了婚，基本没怎么上过班。女婿家境普通，工作倒还可以，是本地一家国企的技术人员，人也蛮懂上进。女儿结婚时，我们给了一大笔嫁妆。婚后小家庭装修采买、添置物件以及外孙女出生后的开销，也都倾力相助。

生活一直不错，事情坏在我老伴儿太狂妄自大。

十几年前，他几个做旅行社的朋友非要拉他一起合伙做旅游地产，投资民宿搞私人定制团。早些年，旅游业火的一塌糊涂，我休息时还常去帮忙，帮老年旅游团填表填资料。因为看中市场，我们也跟着投海景民宿，后来还做了海南民宿、泰国民宿。

刚开始生意确实不错，后来几年小旅行社越来越多，有一阵子，我们需要靠发鸡蛋来吸引老年人报名。加上互联网旅行平台做起来了，留给小旅行社的利润越来越少。

我老伴儿不服老，总觉得自己还年轻、大有作为，不退反进，不仅把家里的存款拿去投资，还抵押了一套房子。

再往后的事我长话短说，民宿代理互相压价、旅行平台利润抽得狠，加上疫情几年旅游业暂停，我家的几套民宿赔了不少钱。最后还是在我的逼迫下，老伴儿才把民宿挂牌卖了止损。

干民宿赚的几十万和前半辈子的积蓄全搭进去不说，我老伴儿还因此大病一场，做了心脏搭桥。

现在，我们把仅剩的房子也卖了还债，搬到女儿家住。但是，女儿的房子也还没还完贷款。

三代人住在一起，我老伴儿病好之后不能再工作，负责接送外孙女上下学。女儿在街道的帮助下找了个文职工作，也就图个离家近、有保险。

我有育婴证和多年幼师经验，很好就业，现在在月子中心上班。全家的收入加上我们老两口一万多的退休金，大多还了房贷，剩下一些用来养外孙女，孩子大了，开销一天比一天大。

在月子中心，我见多了退休后继续打工的老姐妹。

我们这儿保洁换的挺勤，因为不止工作时间长，要求也多，垃圾必须严格分类，月子房要随时消毒……有些人觉得太受累，就不再来了。但换来换去，几乎都是有退休金的大姐。

至于原因嘛，要么儿女失业、房贷压力大，要么子女收入低，没钱养孩子，总之，得老人补贴一部分。

保洁也有自己的圈子，会互相给老姐妹介绍工作。有一两个大姐很爱吹牛，别人问起来，说是城中村的拆迁户，怕在家呆久了得老年痴呆，才出来上班。其实从平日的穿着，下雨下雪不舍得打车都能看出来，条件没那么好，就是自尊心强，补贴家里但不好意思说。

我这人乐观，不论谁问，我都大方说是来打工赚钱的，顺便锻炼身体。攒不下养老钱，攒个好身体也算省钱了。

话虽这么说，但我也有力不从心的时候。

春节前下雪，我不小心摔了一跤，手腕骨裂了。临近年关，好几个外地育婴师回家了，公司没有人，我也不好提休假，只能打着夹板上班。我也六十多岁了，确实有些吃不消。

打着夹板冒雪上班时，拍下的清晨|讲述者供图

有时候挺羡慕抖音里那些老人的，夫妻俩退休了，买个房车四处旅游。想到这儿，就觉得是我们宠坏了女儿，三十多岁还没有一技之长，当个小文员，连自己都养不活。要是没有我们帮衬，以她现在做临时工的三千多块收入，什么时候才能买上自己的房子？

在月子中心这两年，经常有婆婆和丈母娘找我聊天。大家好像都差不多，明面上是奶奶外婆，是家里的长辈，背地里却像个孙子，还要给儿女做牛马。

聊到我身上，有人觉得，你一个退休的事业编老师，还能在外面赚外快，两份收入花不完啊，多潇洒。我也挺无奈，够花谁还出来打工？我这一辈子福也享过，罪也受了，最后就“攒”下一个外孙女，也算有收获吧。

我现在没有别的愿望，就是希望早点还完贷款。还有，女儿千万别生二胎，我这身子骨，实在经不起再折腾了。

End

生活中，还有更多想要为自己谋一份工作的老人。

某求职机构发布的《2022老龄群体退休再就业调研报告》显示，我国有68%的老龄群体在退休后有强烈的就业意愿，且这一意愿仍在增长。老人再就业的收入，主要用于日常开销、养老储备以及为子女分担压力。

工作了大半辈子之后，老人们还在继续向前。就像每天早上八点，张莹会准时出现在月子中心的楼下，开始自己的工作，直到她“真的干不动”的那一天。

（讲述者为化名。）

出品丨如是生活

编辑丨桑桑

作者丨张一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