备战三年的考研人，决定退出战场

2020年，程可欣第一次准备研究生考试，大实验课及毕业设计正好与考试撞在一起。考前几天她还在做实验，实验记录下压着政治资料，老师一走，赶紧拿出来瞄两眼。

12月24日，是平安夜，也是全国几百万考生迈入研究生考试考场的日子。

近年来，研究生考试报考人数屡创新高。据官方数据，2022年考研报名人数高达457万，新东方发布的《23考研年度报告》预计，2023年考研报名人数可能突破520万。

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在考生们奋力冲刺之际，有些人却选择了放弃，中途离场。

她们之中，有人含辛茹苦复习10个月，却因复习节奏不断被打乱而萌生退意；也有人反思，当初报名考研只是“一时冲动”；还有人经历两次失败，在准备“三战”时，决心“放自己一条生路”。

“决定放弃考研啦”。

距离研究生还有23天，钱多多在小红书上发了这样一篇笔记，敲下“放弃”两个字后，她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钱多多的小红书笔记|截图

 去年5月，钱多多还在出国读书与国内考研之间纠结。因为疫情反复的原因，她最终选择留在国内。

钱多多是理工科学生，考虑到就业前景、工作城市等因素，她决定“跨考”，报考了中国人民大学汉语国际教育专业。本科四年的积累全部作废，一切都要重头开始。

“我记得很清楚，2022年2月17号，我开始着手复习。”

钱多多报了考研班、加了考研群，还从成功上岸的学姐那里获得了不少重要的备考信息。

她用“艰辛”来描述近10个月的复习过程，“这种艰辛不是说复习有多苦，而是几次搬家换环境带来的变化”。

因为疫情不能及时开学，学校转为线上授课，原本应该在校园里复习的钱多多，只能在苏州的家中学习。

家里有两个十来岁的弟弟妹妹，钱多多不仅要复习，还要做饭、收拾家务，复习进度经常被打乱。

“我和爸妈谈过好几次，但他们觉得，如果我真的认真学习，是不会被这些琐事干扰的。”在又一次交涉无果后，钱多多决定一个人回老家复习。

钱多多备考期间的书桌|受访者供图

老家虽然外卖不太方便，但不会有人干扰她的复习计划，钱多多的效率也高了不少。然而，没过多久，父母带着弟弟妹妹回了老家，一切又回到原点。

钱多多只好又回到苏州家中，继续备考。九月，学校通知开学，所有学生必须返校，钱多多又回到学校。

“考研的复习节奏很重要，每一次环境变化都要重新适应，我相当于搬了四次家，重新适应了四次。”

在学校复习的日子，是钱多多效率最高的一段时光，也是她为数不多的，能够心无旁骛的日子，“每天复习很累，但状态很饱满。”

十月，一起上大课的同学确诊，作为密接的钱多多也被隔离。她盘算着，等隔离结束，就出去租房子住，抓紧最后的冲刺时光。等到隔离结束，搬进找好的房子，她脑子里却突然冒出了“放弃”的念头。

“隔离可能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有时候你能承受生活中的很多苦难，却会因外卖洒了，杯子破了而感觉人生无望。”

环境带来的不确定性，让钱多多临阵放弃。而同样跨专业考研的罗艺，则在备考过程中认清了自己，“复习着复习着，就想明白了，人得学会放弃。”

高中不甚努力的罗艺，“凭借着一点直辖市的户口优势”，擦边进了一所末流985，也因此被调剂到了并不喜欢的学院，学着一个“听不懂也不想学”的专业。

学校的政策是，本专业的前三名可以申请转专业，罗艺对此颇为费解，“我要是有那个本事，干嘛不老老实实在这个专业读下去。”

大二那年，罗艺顺手选了《俄罗斯文学选读》，原本只是为了凑学分、应付了事的选修课，居然为罗艺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

“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种crush（怦然心动）的感觉。”

罗艺因此决定考俄语类研究生，跑去书店胡乱买了一堆辅导书，还花三千三百块报名了俄语课程。

罗艺的复习资料|受访者供图

“我这个人就是这样，下决心时轰轰烈烈，买书时激情万丈，真到学的时候，就开始摸鱼。”

和其他同学一样，罗艺每天抱着书跑去图书馆，一学就是一天，但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是一种“表演式学习”，复习资料翻了几遍，其实什么都没记住。

别人在复习间隙玩手机，罗艺则是在玩手机的间隙复习。图书馆泡了大半年，俄语语法根本没学会，俄语综合知识也没记住多少，反倒是热搜上的明星八卦，她比谁都烂熟于心。

罗艺觉得，自己也谈不上放弃考研，因为并没有真正努力过，只是“做做样子”。

考研日期越来越近，罗艺已经开始“摆烂”，“随便吧，天天去图书馆怪冷的，反正也考不上，还不如睡觉。

钱多多的那篇笔记，引发了许多考研党的共鸣，“评论里很多人说，只有考过研才懂。考研真的是一场修行，你只有一个人咬牙坚持，全力以赴。”

跨专业考研，意味着要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学习并掌握别人四年里掰开揉碎学习的知识点，而钱多多的梦校，并没有提供参考书目。

起初，钱多多还很乐观，按照考研机构的说法，复习专业课需要掌握8本书的内容，等她买好资料开始复习时，学姐告诉她，8本太少了，得看20本，“确实有点慌，但后面看进去了，也就不紧张了。”

钱多多的复习资料|受访者供图

备考期间，钱多多制订了详细的复习计划。她不是看一会书就想开小差的类型，“我能在读书中找到乐趣，每天学10小时也没什么负担。”

但几次折腾后，她的复习节奏被打乱，心态也出现了问题，越想抓紧一点把失去的时间补回来，越事与愿违。

“我原本是很积极很乐观的人，但复习后期，真的很容易因为一个知识点没记住，突然心态崩溃，开始大哭。”

与心理压力同步的，还有身体的变化。考研费脑，钱多多会摄入大量的主食，加上长时间久坐不运动，不到10个月，她的体重涨了50斤，“上体重秤的时候，觉得很崩溃。”

9月，钱多多还在认真备考时，“修行”到第三年的程可欣，决定不再和考研“死磕”。

程可欣本科学的是材料学，传说中的“天坑”专业之一，她想通过考研转换赛道。

选择法硕的原因是，“法硕不像其他专业，各校有自主命题，全国一张卷一本书，报名之前，可以根据自己的复习进度换学校，比如我对自己有把握就报个好点的名校，没把握只是想换个专业读，就报个一般的”，而且“当时法硕还没这么卷，上岸的机会更大。”

2020年，程可欣第一次准备研究生考试，大实验课及毕业设计正好与考试撞在一起。考前几天她还在做实验，实验记录下压着政治资料，老师一走，赶紧拿出来瞄两眼。

考研成绩出来后，她的英语和政治都过了线，只有专业课差了几分，“不甘心，真的不甘心，所以想再试试。”

考前学姐们拉出的横幅，祝福buff叠满|受访者供图

“其实我那一年精神状态不是特别好，很多事情都记不清楚了”。这种情况下，距离上岸“只差一点点”，程可欣觉得，只要把自己的弱势项目补起来，就绝对没问题。

为了更好地复习，去年夏天，她报名了全封闭式的考研寄宿学校，每天过着宿舍食堂教室三点一线的生活，全力冲刺，“虽然学校条件不咋样，但学习效率真的很高。”

去年年底，程可欣自信满满地迈进考场，但“考完第三场就知道考砸了”。自己的复习思路和出题人的想法相去甚远，成绩也确实如她所料，“差太多了”。

程可欣本想放弃，但想到第一年的成绩，咬咬牙开始了“三战”。

“考研拼到最后，就是拼心态。我的心态和前两年比，确实差了太多。一鼓作气再而衰，我现在是三而竭。”

她的注意力很难集中，看书的时候常常不自觉地想，“如果现在找工作，会不会好一些”。曾经一起考研的朋友，或上岸或放弃，“走到现在，身边一个战友都没有了，也确实让人觉得孤单”。

程可欣的参考书和密密麻麻的重点|受访者供图

罗艺也为备考制定了计划表，但她笑称，“这是我表演型人格的具象体现”。

在计划表中，她给自己规定了上厕所时长、聊天时长、吃饭时长，力求通过压缩娱乐时间提高学习效率。最后发现，这只是一种“自我感动的手段”。

“时间表只能计划要做的是什么，但这一个小时的复习，我能记住多少，学到什么，时间表无法量化。我一度特别享受在待办事项后划对钩的感觉，觉得自己好努力，没有荒废这一天，实际上我只是完成了看书、写试卷的动作而已。”

她和同班学霸结伴去图书馆复习，“我4个小时看了两本书做了一套题，有一道题不会去问她，她说，这不就是你刚才看的那本书某章某页讲过的吗？”

罗艺心里明白，计划表就是她自己给自己安排的，一出名为“假装我很努力”的戏。

考研考公考编，是当代大学生的“人生三件套”。甚至有不少人，因为一次考研失败，一蹶不振数个月。钱多多认为，“大可不必如此，考研只是一条路而已，走不通就掉头。”

大概是复习的辛苦父母都看在眼里，当钱多多告诉父母自己准备放弃考研时，他们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不理解，反倒宽慰她，“你觉得开心就好”。

父亲告诉她，不要在乎别人的眼光，有舍就有得，人生没必要背包袱。“考研这件事你不想做了，你就不要做。你只要身心健康，我就很开心。但前提是，想好你的目标。”

同寝室的博士姐姐，则以过来人的身份宽慰她，“其实考上了，未来也不一定会有什么不一样。与其纠结未来会怎么样，不如好好睡一觉”。

钱多多的复习日常|受访者供图

决定放弃考研时，钱多多已经规划好了未来。明年大学毕业的她，准备好好享受校园时光的尾巴，给自己放个假：和男朋友一起旅游看看大好河山，去全国各地吃美食，然后准备出国读书。

尽管中途放弃，但钱多多觉得，自己并没有“白白浪费了时间”，反而收获了更多。

她觉得自己有理由更自信一些，“我用了10个月，去了解、学习一门新学科，我的学习能力在这个过程中得到了提升。”

备考过程中的突发事件，也都由她独立处理。过去，她要人群里才会觉得安全，更愿意和朋友们待在一起，现在，她学会了独自面对问题，也学会了享受孤独。

与父母之间的摩擦，反而拉近了他们的距离。“以前父母觉得我还是小孩子，我的话他们不一定会听。现在他们亲眼看见我能处理很多事情，开始认可我的能力。我和男友、和家人之间的关系都变得更健康了。”

程可欣的放弃，则是“顺水推舟，自然而然”。

9月，多数考生已经进入冲刺阶段，她却始终无法进入状态，全家人干脆坐在一起，聊了聊她的未来。

这次家庭会议上，她向父母坦白了自己的想法：法硕越来越卷，就算考上了，也不一定能找到工作，还不如去上班，“我爸有一点生气，觉得我没尽全力。我妈倒是觉得，能坚持下来很好，坚持不了也没事。”

程可欣的资料|受访者供图

很快，程可欣找到了一份比较心仪的工作，开始了朝九晚五的社畜生活。对于近在眼前的研究生考试，她表示自己还是会去试试，“反正都交了钱，就当做是个画个句点吧。”

至于罗艺，家人本就觉得，她决定考研只是“三分钟热度”，她已经想好，先不告诉家人，装模作样地走个过场，等成绩一出就去找工作。

反倒是关系不错的一群网友，听闻她准备躺平放弃的消息，轮番打语音电话劝阻。“宝，你不知道现在工作有多难找，坚持一下就是胜利。钱都交了，必须得考。”

还有一位网友每天给她分享心灵鸡汤和考研鸡血文，鼓励她再坚持一下，不放弃就会有奇迹。

“我们知道彼此的微博，她们甚至会把我设为特别关注，每次我上线或者发微博，就会立刻收到她们发来的劝学微信。”

网友的热情让罗艺的躺平计划无法彻底执行，她现在还会去图书馆坐一坐，有时候做套真题练练手，多数时候，还是在玩手机，只是更加小心——在微博吃瓜时要切换小号，以免被朋友们发现，群里热火朝天地八卦时，更要克制自己加入的冲动。

倒计时10天，罗艺决定寻求玄学力量的帮助。她去庙里上了香，许下心愿：佛祖保佑考研成功，如果考上了，愿捐三万元香火钱。

她还找了一位占卜师，对方说紫色是她的幸运色，罗艺打算穿一身紫去考试，“连紫色口罩都买好了。”

罗艺购买的紫色口罩|受访者供图

“反正交了报名费，去试试呗。万一瞎猫碰到死耗子，让我考上了呢。”

上岸不是唯一的出路，对那些“随大流报名”“受够了折磨”的考生而言，及时止损，或许是另一种正确答案。

（文中均为化名。）

作者丨卡卡

编辑丨桑桑

出品丨如是生活